《幽灵谋杀案》(1、2、3)

几个散文、一些随笔,把随时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来、记录下来,老来闲时再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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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海是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也是在全国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神探。

广海市是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万,加上流动人口,总人口不下七百万,具体数字却从来没有哪个部门掌握过。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几乎每天都有几十起恶性事件发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断腿是稀松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时有发生。然而,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够引起市刑警大队队长黎海的兴趣。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体魄健壮的黎海从小练南拳,并立志要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大学毕业后主动联系分配到和专业相差甚远的公安局刑警队,三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神探,三年后的今天升职为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

他是福尔摩斯迷,他感兴趣的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些看到最后才让你恍然大悟的侦破片,他看“纽约警探”、“犯罪现场”、“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种美国谋杀侦破电视剧时,往往能够找出剧中的十几处破绽。对于那种时刻挑战警探智力的个案,他很向往。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让人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在中国,连命案也具有中国特色,不是当街打架斗殴失手杀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脸上泼硫酸,或者入屋抢劫碰到屋主厮杀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国那种高智商的蓄谋杀人。

作为神探,黎海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谋杀案包括电视电影上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谋杀事件搬到中国,然后把自己当成这些虚拟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

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惊恐的。由于中国和西方社会结构、人口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术能力的差异,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些智力犯罪发生在中国的话,他这个所谓的“神探”也将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能地认识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谋犯罪和杀人如果出现在中国,那么极有可能引起恶性循环,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毫无疑问,那将给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打击。所以,作为一名无处显身手的神探,他对中国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丝遗憾,而作为一名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则感到庆幸。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处理刑事案件,特别是两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挟持人质事件后,他越来越多的是沉湎于下面分局上报来的材料里。每天平均在十几份文件上批示,口头指示就更多了。

两年前那起人质劫持事件给他造成一些冲击。

当时,市第一医院里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护士,嫌疑犯用锋利的刀锋抵着护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动脉,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对话。黎海赶到现场代表市府出面和嫌疑犯对话。

劫持犯情绪很不稳定,持刀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劫持人质的脖子已被锋利的刀锋划出了两三道血痕,情况非常危急。由于嫌疑犯背靠收发亭,三面有掩护,前面又被护士的身体遮挡住,稍后抵达的狙击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枪卸下来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脱掉,然后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将近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从嫌疑犯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脸上看出他顶多只有二十二三岁。他声音轻柔地劝罪犯平静下来,并询问他有什么委屈,答应他只要他提出来,如果合理,他作为刑警大队队长愿意帮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声音哽咽地断断续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黎海穿着单薄的内衣竖着耳朵听了十几分钟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民工和他的弟弟从西部农村来广海市打工,几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车撞伤,心脏受到严重损害,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医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稳定了伤势,但如果要动手术进一步治疗,则必须先交押金和部分手术费。

这位哥哥把兄弟俩一年打工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打电话回乡下借钱,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元,离医院要求的七万元首付款差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医院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弟弟的伤口一天天严重,生命垂危,医院发出了请他们出院,另想办法的通知……

“我…我要…我要他们救我的弟弟——”那个劫持犯声音颤抖地喊道,“只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则我就……”劫持犯说着,手中的刀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黎海判断罪犯由于紧张和困倦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时如果强攻,虽然有可能伤害人质,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说,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否则不能以答应劫持犯来化解危机,哪怕是表面答应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虑的是社会影响。

然而,黎海当时却犹豫起来,这主要是小小年纪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让他下不了决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无辜。——再说,如果强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断女护士的喉管,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时又保人质平安。

他没有下达预先约好的强攻的暗示,他决定稳住劫持犯,答应他的救人要求。

那年轻的劫持犯听到面前的领导答应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显然是半信半疑,他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诺,并要求立即进行手术。

黎海转身请医院负责人过来,院长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低头商量了一阵,之后,都抬起头,黎海有意提高声音对院长吩咐,“照他说的做。”

然后,他转向劫持犯,继续用交谈控制着嫌疑犯的情绪,这时,身穿内衣在凉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黎海感觉到自己在嗦嗦发抖。

劫持现场僵持了四个小时的时候,情况出现变化,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对峙让年轻的劫持犯陷入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地说:“手术完了吗,我要见我弟弟,我要见我弟弟……”

过了好一会,穿着白大褂的院长再次出现在黎海的身后。他说,手术已经结束,是他亲自主刀的,一切情况良好,不过,病人手术后弱不禁风,自然不能出来见他的哥哥。

劫持犯听后喜出望外,大声喊:“我弟弟有救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啦,我弟弟好了?”

黎海连连点头,又加重语气保证,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约定,不伤害那个小护士,他特别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护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 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谢谢你,你向我保证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会伤害她的,我……”

然后,“哐当”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弃了,他慢慢瘫软在地上。这次劫持人质的恶性事件圆满解决,代价是公安局副局长黎海患了场小感冒。

嫌疑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质,威胁人质生命安全并造成一定程度心理伤害,也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师表示放弃上诉,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够见一下当初和自己对话的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

黎海没有去见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狱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弟弟最后一眼。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来说他感冒时只是拼命喝水,不吃药。但这次他转到市第一医院,开了些药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院长办公室。

院长刚刚穿好白大褂,正准备出门。看到黎海,微微点了点头,说他正准备去手术室。

黎海点点头,打量着院长,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者,威严中透露出慈祥,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特别吸引人。院长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给黎海倒了杯水。

“他的弟弟还是没有救过来?”

院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以为救过来了……”

“伤口发炎,大面积感染……”

“手术引起的?”

“手术?”

“不是做了手术吗?”黎海掩盖着内心的不安。

“没有做手术,没有押金和预交款,又没有人赞助,这样的手术医院负担不起。”院长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我……还以为做了手术——毕竟是救人一命,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的……”黎海声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

“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是为了解救人质,你们公安局又没有替他缴费。” 院长冷漠地说。

黎海点了点头,准备告辞。院长说,等一等,我送你吧。

走到走廊,院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提议,“我带你经过外科门诊吧。”黎海没有问为什么。

到了外科门诊,他知道院长为什么带他来了。门诊走廊里排满了病人,急诊观察室里人满为患,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的电话声响成一片。“你知道吗?”院长淡淡地小声说,“这些在观察室里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但我们无法把他们送到住院部或者手术室救治,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等他们的家属筹钱,他们必须交押金和预付费,否则,我们不能收下他们。而他们中部分伤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算不死,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黎海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 院长声音低沉地说,“刑警同志,我们两人的工作有相似之处,每天都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你为了保护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杀掉坏人,而我则比你面临的选择要艰难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钱来选择救哪一个,放弃哪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责我,说这些死亡都是医院只认钱造成的。可是,你应该能够理解,如果我们不等病人家属拿钱来才治疗的话,医院早就倒闭了,还谈什么救死扶伤?再说,如果病人的家属可以靠刀子逼迫我们医生救他们的亲人的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早就被砍杀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挟持人质强迫我们救他弟弟的时候,医院等待救治的病人还有二十个,其中有七个交不起钱,如果我们只选择救那位用刀子说话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

黎海离开时,院长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觉到院长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峻,凉冰冰的带着一丝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长手里握着手术刀似的。

 

                          

 

黎海感到有些不安,作为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兼刑警大队的队长,他用不着院长来教育他认清现实。但黎海确实没有想到医院面临的这些具体问题。回到公安局后,他调来档案,结果发现,过去两年,广海市各个医院都发生过类似的恶性事件。至于亲人死在医院或者医院门口,家属撒泼甚至抬尸“闹事”的情况就更多了。所以,在以后看各分局上报的文章中,他都会特别留意和医院相关的刑事案件。

处理完这件案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黎海眼前总是浮现那个哥哥泪眼模糊的面孔。当时,他刚刚看过一部美国的大片,是黑人影星丹佐·华盛顿主演的。影片中,华盛顿七岁的儿子肾脏衰竭,必须进行器官移植,否则就死定了。但这个黑人没有钱,医疗保险又不负责支付这种高昂的手术费用。于是,在儿子的生死抉择面前,这位黑人父亲做了选择。

他决定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来换回儿子的生命。他取出武器策划了一起劫持医院的犯罪行为。他占领了医院,把一些病人和医生劫持为人质。然后提出要求,必须给他的儿子动手术,否则,他开始杀手上的人质!

经过一系列谈判,直到他从闭路电视上看到心爱的儿子获得了新器官,这位父亲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影片揭露了美国的医保制度和穷人就医面临的困境,这让黎海心里好受了很多。这说明,穷人看病难的问题不但中国有,美国也有。

黎海突然想,那位劫持护士的哥哥是不是受到这部影片的影响才铤而走险的?这部片子虽然没有正式进口,但翻版的光盘地摊上到处有卖,录像厅也都放映过。影片虽然讲述一起犯罪,然而,任谁看过后,都会对“罪犯”充满同情,甚至把他看成英雄。在这些影片里,冒着生命危险参与破案的警察不但是配角,而且往往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不近情理的可恶。

看起来,我们国家在引进外国文化音像制品时确实要注意,我们国家自己在新闻报道和舆论引导上也需得有中国特色。黎海想。他是从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公民和一名有经验的刑警警察的角度出发思考这个问题的。中国人口多,成份复杂,素质又特别低,如果受到不良新闻和舆论的误导,那么那些犯罪分子会聪明起来的,而且会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到时,遭罪的是社会和普通大众。

 

然而,对犯罪学有着深刻研究和几近变态的偏好的黎海还是忍不住暗中设想各种不同的场景。那天如果那个哥哥再坚持一会,或者要求装设闭路电视观看弟弟手术经过的话,他的弟弟是否就可以救过来呢?他的弟弟无罪,而且救人也是正义的,一旦他的弟弟成功进行了手术,那么哥哥就算犯的罪再严重,也没有人能把弟弟怎么样了。

没有经验而且幼稚,黎海想,不但无法挽救弟弟的生命,连哥哥自己也把十五年的青春葬送了。想到这里,黎海不觉长吁短叹。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蹦进他脑海里……

如果自己是那个哥哥的话,身无分文,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死去,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迫使医院和政府甚至社会为救自己弟弟的手术买单呢?

这个想法突然把这位人民警察置于罪犯的位置来思考,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在破案中把自己放在罪犯的位置设身处地思考往往决定一个案子是否能顺利侦破。也是判断一个刑警干部是否称职的关键。当然最关键的是,替罪犯思考的时候既不能低估罪犯的智力,也不能高估,只有和罪犯想到一起去的话,才能够顺藤摸瓜,抓到罪犯。问题是,黎海在这个时候的思考,往往和工作中的破案没有多少实际的联系,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替某个案子中的罪犯设想,而是把自己作为罪犯来思考了……

我绝对不能那么傻!他默默地想,如果我是那位哥哥,如果我的弟弟等着我拿生命去换回他的生命的话——

不要向医院交一分钱,好不容易筹到的一万五千元无济于事!最好用好不容易借来的一万五千元到邻近的深圳买一支带消音器的狙击枪,那里的黑枪市场上,除了打飞机的手提导弹发射器,什么枪都不难买到……然后,带着这支可以远距离射杀目标的枪,我——不,是哥哥,哥哥回到了广海市。

哥哥给广海市人民政府写了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人民政府,这封信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在24小时内,广海市各大医院不开始同时治疗那些没有钱交费的病人的话,我将每天杀一个广海市的市民,直到你们开始救人……而且,三天后,也就是在我杀了三个人后,我将把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怎么办?如果哥哥这样做了,那么这就是广海市建市以来最肆无忌惮的谋杀,也是一场以人命为赌注的智力竞赛。作为劫持犯的哥哥不再是用小刀劫持了一个女护士,而是用一支暗杀枪或者更加厉害的——恐惧——劫持了全城民众。案子一旦曝光,广海市将成为全世界的焦点,而这个焦点中的焦点,毫无疑问,就是有神探之称的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黎海。

广海市正规医院就有十八家,每天因为无力缴付费用而不得不在医院耗着或者拖回家的伤者、患者就有几十人,且不说那些等在医院走廊外不死不活的、家属正在筹钱的伤病号。再说,广海市政府也不可能接受要挟做出妥协,中央也不会同意。于是,罪犯开始每天杀一个人。唯一能够阻止他杀人的只有黎海了。

于时,沉思中的黎海突然叹了一口气,心情轻松了许多,脸色也从荫翳变得开朗。因为这时的他,已经从设计出如此歹毒的罪犯突然成为一名神探。

但破案又谈何容易。这名神探的脸色又慢慢凝重起来。

广海市仅仅流动人口就多达两百万,这两百万人口几乎都没有登记,这在西方例如美国等国家是无法想象的。西方人有迁移居住的自由,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办驾驶证、租房或交水电费,都立即有了固定的登记。可是在广海市,出租屋不下50万套,真正登记身份的,不足百分之四十。在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凶手?而最主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如何保护受害者?谁是受害者?按照匿名信,广海市所有的民众都成了被劫持者,那个凶手也在这些人中,只要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就可以随时出手杀人——太可怕了。

可以从凶手的动机着手。凶手逼迫政府为出不起钱的病人买单,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出不起钱的病人家属中的一个。虽然也不能排除有人见义勇为,但以这种杀人的极端方法见义勇为实在少见。然而,就算是能够判断凶手和无钱医治的垂死的病人有关系,也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毕竟广海市无钱医治的病人实在太多,如果算上郊区农村的,那就更多了。话说回来,如果这个数量不是那么巨大的话,每年GDP都以双位数上升的政府也许早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还用等到罪犯用枪杆子劫持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治病吗?

但最感棘手的还在后面——那就是罪犯要公布事实真相。如果罪犯一旦开始杀人,政府又没有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公安局也没有能够及时破案的话,那么罪犯公布事实真相将对广海市,不,对整个中国政府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

正在进行一个人激烈思想斗争的黎海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首先,罪犯开始杀人,那么任何小道消息都会造成广海市市民的恐慌;其次,只要罪犯没有被逮捕归案,政府根本无法辟谣。恐慌中的市民甚至会把本来存在的那些命案也算在政府的无能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在恐惧中的市民慢慢接近真相,他们将最终认识到犯罪的真正动机——为救人而杀人,为了迫使政府重视生命而枪杀生命——可怕的是,这种做法无疑在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理产生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犯罪心理学中很普遍,民众将慢慢对罪犯产生同情,这时如果政府妥协,民众会认为罪犯替广大的穷人造了福,如果政府继续强硬,民众会慢慢产生反感。最后,罪犯很可能会成为为民请命的中华英雄……

那么我将是什么东西?一心抓住罪犯的公安警察又是什么?

 

黎海从沉思中猛然惊醒,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罪犯用每天暗杀一个市民的方式迫使政府出钱救治成百上千的穷苦病人,并把中国穷人病死在医院门口的现状暴露于天下,从而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的话,那我这个人民的警察,这个神探又算是什么呢?广海市的市民,全国的劳苦大众还那么盼望我尽快破案吗?如果我有一个亲人在医院里没有钱做手术而等死,我还会那么努力去破案吗?我……

谢天谢地!

好不容易从自己设计的困局中摆脱出来的黎海长长叹了口气,他得感谢中国的老百姓纯朴可爱,没有受到那么复杂的思想的污染。随后,他想起来,刚刚幻想的情景也是日本和美国好几本破案小说和侦探大片中情节的混杂。他暗中希望这些书和音像制品不要传到中国来。至少在中国公安有能力对付这些复杂的犯罪之前,不能让民众率先仿效。

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对政治不是太感兴趣的黎海,也对中国政府牢牢控制新闻和舆论以及文化音像制品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他支持严格限制电影电视中的暴力、色情,甚至对自己如此喜欢的破案小说也心存顾忌。这些小说都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如果这些破案小说、侦探小说落到犯罪分子手中,那很可能会成为教科书。所以他虽然喜欢看外国的侦探小说,但并不为中国缺少这类书籍而遗憾。

他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写过几本政治类小说,后来宣称改写侦探小说,也就很自然地缠住他这位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同学索取素材。黎海当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推说自己经手的案件都非常简单,绝大多数是马路上的你争我夺,或者是邻里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阴谋鬼计,更缺少值得一写的让人拍案叫绝的蓄意谋杀。

那位叫杨子的老同学不肯罢休,但黎海也始终没有让步。两人吃吃喝喝不断,但只要杨子一问到广海市的某个案子,黎海就顾左而右言,对那些领导决定不公开报道的有可能造成社会影响的刑事案件,他始终守口如瓶。

让杨子想不到的是,最后找到他主动述说下面这个复杂的案情的正是他的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

 

                         

 

广海市第一医院劫持事件后,黎海受到公安部的嘉奖。但这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很少亲自出马了,毕竟类似的劫持人质事件也不是那么猖獗,很多时候,劫持事件僵持不到半个小时,甚至刑警大队人马赶来之前,罪犯就放弃了。

不过,每次在阅读公安部的通报和下面各分局上报的案情材料时,他总是比较留意和医院相关的案件。相对来说,医院是和刑警大队联系最密切的单位。很多受害人都被送到医院,或者送进医院的太平间。

有一天,他在看一份综合年度报告时,发现了一个疑点。

这个报告是年中统计报告,主要是统计广海市过去六个月的犯罪数据。统计报告经各科室审核后上报省公安厅,最后汇总公安部,作为我国犯罪率的统计依据。

黎海手里的报告就是过去六个月广海市重大刑事犯罪的统计,其中包括命案。开头黎海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无非是打架打死了多少人,肇事车撞死了几个,基本上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但,他被几个数字吸引住。这些数字是从西成区公安分局上报的,报告说在过去六个月里,广海市西城区治安欠佳。报告中列举的证据是,这几个月,夜晚常有路人受到袭击,其中有四人死在城西医院,一人在送院途中不治身亡……

短短六个月,竟然有四个被袭击者送到医院后死亡?黎海心中一惊,他也不知道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的怀疑,但既然疑由心生,他就不能轻易放过。

 

“遭受袭击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案子并不少,你为什么把这几个单独列出来?”第二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黎海向刑警队分队长西成公安分局副局长小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小王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眼前的黎海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深刻思考的,这些问题也和你平时听到的截然不同。

小王翻了翻报告,努力回想的样子。黎海耐心地等着。

“全市因为打架或者被抢劫受伤而送到医院抢救的人不计其数,但你特别提到这五个,为什么?”

“是这样的,这几个情况有些特殊,他们都是在夜晚被袭击,匿名人打电话给医院,然后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而且,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是这样,”黎海皱了皱眉头,想到,这样的情况倒不多见,看起来,有问题。除了一些抢劫伤人外,涉及那些死在医院的暴力受害者的案子基本上都会破案的,可是,短时间内,仅仅西成区一家医院就接受了四五个类似的受害者,情况确实有些不寻常。莫非出现了连环杀手……

想到这里,黎海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即决定放下手里的工作,展开调查。

 

第二天他就来到西城公安分局,并在当天下午前往医院调查。市局刑警大队和西城分局都很紧张,不知道黎海为什么突然对这几起袭击杀人案件如此重视。黎海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这次只是弄混了虚幻和现实,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为自己可能正在侦破一件连环杀人案而紧张。

案情并不难了解,大致情况如下:

六个月前一天深夜,110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声称有人受伤。110赶到现场后,发现一个受伤者昏迷不醒,随后赶到的救护车把伤者送往最近的西城医院进行抢救。

这也是西城医院接到的第一个类似受害者。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伤口为左肋下一个小洞口,根据事后法医的鉴定,这个深入内脏的洞口为锋利的小刀造成的。

受伤女子在医院抢救到第二天中午正式死亡。由于死者身上没有钱包和身份证,公安怀疑是抢劫杀人。死者遇害前有性行为,并患有好几种常见的性病。档案上的补充材料记载:死者身份是在三个月后才被证实的,原来死者来自贵州农村,是个卖淫女。死者的父母久久没有女儿的音信,才找到广海市死者生前的姐妹。当然,父母看到的是已经火化了三个月的女儿的骨灰……

这起案子和后来接着发生的类似两起抢劫杀人案虽然引起西城公安分局和当时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重视,但由于毫无破案头绪,都不了了之。

在这种流动人口聚居的国际大都市,如果出现没有身份文件证明的无名尸体,公安局就算有再多责任心和经费都无能为力。要确定死者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这一时期还有类似的伤人杀人案件,所以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性被忽视了。

一个匿名电话,救护车,西城医院,急救,死亡……死者身体上出现的细细的洞口状的伤口,其中倒毙在一家私人旅馆床上的女子脑后被一根细长的棺材钉钉住,一样潺潺流血的伤口,一样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五个受害者中只有一名是男的,四名女子都是特殊职业者如三陪女,身体都多少感染性传染疾病,男的则是外地农村来的农民工。这些身份也是死后几个月才证实的……

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送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其他的都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其中有一名遇害者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死亡……

黎海很困惑,又查找了发生在本市的类似案子,结果发现只有这几起。这也就是说,受害者中没有生还者。

 

三天来黎海一直坐阵西城公安分局,他和小王一起四次到医院调查了解当时的情况,接触了十几位当事人,包括医生、护士甚至太平间的管理员。他调阅了过去六个月西城公安分局所有的刑事档案材料。

这期间,黎海的话越来越少,步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重,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当然小王比他更紧张,只是他紧张的是黎海的紧张,他感觉到自己当时办案有所疏忽。

三天后,黎海要离开西城回市公安局时,小王很是不安,他期待地看着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黎副局长。黎海也注意到了,离开前作了一些指示,其中包括对西城公安分局的批评。

“任何一个刑事案件的受害人都必须留下详细的照片,特别是伤口的照片,但你们没有做到,我看的那些档案照片都是站在一丈外拍摄的,这种情况今后要避免……”

“这几起案子都具有极其相同的特征,作案人应该为同一人,早该引起你们高度重视,上面接手的案子很多,经手的刑警又不是同一人,所以往往会看不出相同性。但案子都发生在你们分局,你们本来应该注意到这点的。如果不是这次看你们上报的统计数据,如此严重的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所谓治安恶化,应该是那些打架斗殴和抢劫之类的,但这几件案子却具有系列谋杀的性质,不仅仅是社会治安问题……”

“区内流动人口的统计和登记必须加快,确定一个无名尸体的程序也要改进,这些你们思考,上面几个受害人的亲人找到他们的时候,见到的都是骨灰,不应该呀……这是我们的责任……”

“此案相关情况要绝对保密,你只向我负责,注意,这种案子未破之前,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记住!……”

黎海快速地说着,小王本来想记录下来,但根本来不及,只能连连点头。黎海摆摆手,表情凝重地坐进小车里。

 

终于出现了吗?

回到市局立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黎海默默地问自己。

终于出现了连环谋杀案吗?

黎海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沉思中……

中国社会治安并不好,在世界排名上比人均收入的排名还后,然而,好在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西方那些耸人听闻的连环谋杀案。当然,中国也出现过好几次持枪匪徒流串几个省市杀人作恶的特大恶性案件,但那和连环谋杀有很大的区别。在这位神探的记忆中,中国的连环谋杀案确实很少,而且凶手能够成功杀死四人以上的更是不多。

但现在显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他的辖区,他感到呼吸都沉重了——没错,他一直在幻想这样的案子出现,从而他可以大显身手。然而,当这样的案子真正出现在他的辖区,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罪责,倒好像这个案子是他凭空臆想出来,或者是从他的想象中走出来的一样。

不,不能这样,这对破案没有好处。他责怪自己,立即收拾心情,投入到逻辑的推理思索之中。

这几起案子为同一名杀手所为已经毫无疑问。虽然报警电话录下的声音不同,而且声纹分析后仍然无法判断为同一人的声音,但黎海知道,只要学会控制喉管里的声带而不只是仅仅装出一个声音,现有的技术无法辨认声音。

从模糊的照片以及公安分局敷衍的描述上仍然可以判断,伤口除了那颗棺材钉外,都为同一种凶器造成,加上这些案子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受害对象除了一个男性农民工外,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年轻女子,遇害前与凶手发生了性关系,遇害后,凶手把死者身上所有钱财和文件都搜走……抢劫杀人?强奸犯?色情狂?变态杀手?——这些好像都沾一点边,但却让黎海觉得远远无法说明问题……

抢劫?从死者的钱财被搜走看说得过去,而且,抢劫犯好像并没有打算要杀死被害者,可能下手太重,所以,事后都打电话报警——但愿如此。可是,如果仅仅是抢劫,为何下此重手,而且五起案发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一丝的蛛丝马迹?黎海不相信,广海市出现了如此高超的抢劫杀人犯。

强奸就更说不过去,四位死者都是妓女,只要两百元人民币就可以发生性关系——而且,就算嫖客事后后悔了,想把两百元钱要回来,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何况还事先带上细长的棺材钉……

色情狂?从四位妓女都或多或少染有性病来看,很有可能。不过,还是无法解释凶手事后打的那个110报警电话,以及那个以相同的手法被杀害的男青年……

变态杀人?连环谋杀?抑或是仅仅想挑战警察的杀人狂?……

最让黎海困惑的是这五起案件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离西城医院不远。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所以有四起案子中的受害者是死在医院里,而且有一起伤者在医院抢救了超过一天一夜。至于另外一起死在救护车上的,两天前也查清楚了,是急救中心听错了地址,两个小时后才找到受害者,以致受害者因流血过多而死在救护车上。

这就是说,五起案件中,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受害者都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或者因拖延了救治而死在救护车上——

有那么一瞬间,黎海突然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发生在市第一医院的事件,然后就不能自抑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力压抑这样的想法,但那想法还是顽固地冒出来:会不会这些受害者并不是被凶手所杀,而是到医院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而死亡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杀人凶手将不是罪犯,而是西城医院。

由于尸体早就被焚化,而且伤口照片在手术中遭到破坏,又由于死者明显死于刀伤,所以死后也没有经过法医进一步解剖,至少公安局没有记录,所以要释疑,也只有到医院去了解。

这就是为什么在短短三天里,黎海和小王跑了四趟医院。

从医院得到的情况让他无法再怀疑下去。医院对于黎海质疑这些伤者是否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亡好像早有准备,医院领导拿出了当时救治的记录,并且找到当时参与救治的医生和护士,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医院都尽力了。而且,小王也汇报说,这类被救护车和警车送来的伤者,医院一般都会抢救,警察就站在走廊里,等着受害者醒来后录取口供。医院没有理由不尽力。

“但我们无力回天……”西城医院的领导说着,把一叠账单递给黎海。这是当时医院救治几位受害者的详细记录,黎海注意到,最少的一张帐单都有三万元,而其中那位抢救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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