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幸福,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女朋友们一段给我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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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在书话里看人说读书,究竟是和99个女人睡觉幸福还是和一个女人睡99觉幸福? 资讯泛滥书本泛滥和没有书读在某种程度上都一样是对读书人的魔障,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塑造的女子形象,各有千秋,对人物的喜爱或是评判或是自戒也是 千江有水千江月。






既然雅葛丽纳很聪明,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
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疯子抵得两个。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到处有人巴结
她,而爱她的也不止一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
调情。她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个美貌
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她认为人家爱她是
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的相信:谁
爱上她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
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
女,总比乡下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
话,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
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
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
面象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
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
说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象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
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些灰烬虽然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
她双手发热,喉咙干涩,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见事物
的真相。她自以为认识它们。她并不缺少意志。她尽量的看
书,听人家的谈话,东鳞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识,甚至也努力
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围的人高明,因为她更真。
有一个女子给了她很好的影响,可惜时间太短。那是她
父亲的一个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玛德·朗依哀,年纪在四十
至五十之间,长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忧郁,谈不到什么美;
她永远穿着黑衣服,举动大方而有点局促,很少说话而声音
极低。要没有那双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
那个慈祥的笑容,人家简直不会注意到她。
她只在某些没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
对她很敬重,心里却有点厌烦。朗依哀太太对丈夫老实表示
对她的访问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为了礼数关系,每星期留她
在家吃一顿饭,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谈着自
己的事,那是他永远感到兴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别的事,照
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话常常莫名片妙。彼此相处得很好,礼
貌非常周到。并且当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时候,
也起有些亲热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别
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发显得光采奕奕。玛德姑
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里难
过的事。但她绝对不露声色:表示出来有什么用呢?她爱她
的兄弟,对他的聪明与成就很得意;跟老家里其余的人一样,
她认为当初的牺牲和长子现在的成就比较之下,并不算付了
过高的代价。但她至少对他保持着批评精神。和他一样聪明,
精神上比他更坚实更刚强,--(法国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
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会老
老实实说出来。可是朗依哀久已不来请教她了!他认为最好
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见,或者是--(因为他和她一样明
白)--闭上眼睛。她为了高傲,远远的躲在一边。谁也不
关切她的内心生活。大家觉得还是不知道更方便。她过着独
身生活,难得出门,只有很少的几个并不十分亲密的朋友。她
不难利用兄弟的交际和自己的才能:但她并不利用。她在巴
黎有名的杂志上写过两三篇关于历史和文学的文章,那种朴
素,确切,特殊的风格曾经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为止。和
一般关切她而她也乐于认识的优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
思的朋友。但他们尽管表示亲近,她只是不理。有时她在戏
院定了座,预备去看她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
在能够作一次她所喜欢的旅行的时候,临了还是留在家里。她
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经衰弱
绝对没有损害到她思想的淳朴。她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
并没有。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旧创,在她心上留下了痕
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
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她的潜伏的疾病。--然而
朗依哀一家只看见她那双有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她幼年的
正常状态--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个年纪,身
心都骚动起来,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颠倒的时间,虽然并
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
恐怖、郁闷的滋味,--象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
时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见玛德姑母对她伸着手了。啊!其
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亲切而实际
自私,又是那样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
的悲伤!但姑母是懂得的,并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话都
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
瞧一眼。雅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玛德不
声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她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
不论什么时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
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她心里。她并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
罗曼史,那她要觉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
她说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抚摩她的手:"我将来
能幸福吗?姑妈,告诉我,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
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象你那样,
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
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
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举出来,她只找到一件,翻
来覆去象复唱的歌辞一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她说:"倘使你不
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
限于我所爱的人!其余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
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
要爱。爱是上帝给你的一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
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
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
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
“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
尽兴,使她沉不下脸来。她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她。其实,
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远的将来--会
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
很有诗意呢;一个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
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以为那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
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两次她去探望的时候,碰
到医生出门。她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她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
纳气忿忿的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
你只喜欢呆在你那个火炉旁边。"
她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
亲训了几句:
"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吗?"
雅葛丽纳听着脸都白了;她声音颤抖的追问姑母害了什
么病。人家不肯告诉她。最后她才知道是肠癌,据说姑母只
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雅葛丽纳心里害怕了好几天,等到见了姑母才宽慰一些。
玛德还算运气,并不太痛苦。她依旧保持着安详的笑容,在
透明的脸上映出内心的光彩。雅葛丽纳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们弄错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这样安静呢?
…..."
她又絮絮叨叨的讲那些心腹话,玛德听了比从前更关切
了。可是谈话中间,姑母有时会走出屋子,一点不露出痛苦
的神色;她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了,脸色正常了,才回进来。她
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饰;也许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
知道受着病魔侵蚀,觉得毛骨悚然,不愿意把思想转到这方
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于保持这最后几个月的和气恬静。可
是病势出人意外的急转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丽纳以外不再
接见任何人。后来雅葛丽纳探望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后来
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姑母躺在几星期来没离开过的床上,跟
小朋友告别,说了许多温柔与安慰的话。然后她关起门来等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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