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庭園故國情
我想，生活國內的人，個人生活講究高雅的，也許或多或少沾上園藝色彩。我友學者黃君，是較我年青的文革一代人。文革破舊立新，幾乎剷除中國文化之根；然而物極必反，也造就一些天性崇尚傳統文化的人，黃君就是。也許個人品質的文化性，令他海外生活家居環境也中國化起來——為自家創造一幅中國式庭園，讓一家子作息園藝氛圍裡，我覺得他不是獨領風騷，也算獨具匠心了。
去歲晚秋，我曾去他家作客，茶叙詩文，颇有相見恨晚之感。惟當日無暇觀園，不無憾意。近日他要返鄉探親，行前邀我小叙，才有緣再度小逛黃家庭園。我逛園有感而心有微醺，祝他一家子一路順風時不忘問他：幾時寫篇庭園小記？不然的話，這個庭園隨君老去，豈不可惜。我的可惜兩字，也表達愛惜的意思。就因微醺吧，我沒等到他的《庭園小記》，就情不自禁想為這個庭園寫些話了。題目且叫《海外庭園故國情》，算是觀園和逛園之感吧。
當日，乘黃君車至黃家。到了他家的山路口，他交代：到山門了。山門這個別稱，令我心悟禪寺或廟剎之類山門，心想的是肅穆莊嚴的氣概。柏油路沿山的斜坡而上拐彎，一路的老外住宅幢幢沿山路築建。首回造訪他家居時，滿山黃葉飄灑
，已有秋日蕭瑟之感；而今回是盛夏，去歲滿山的枯林，早就履上綠油油新裳。他慢駛車，朝山門駛去。我看不見林蔭履帶下他家的山邊溪流。這條小溪引出山居風水之勝，直達數里外大學湖。他把車刷過石板鋪設的路面，山門在望了。我說這‘山門’，像主人有些成佛成仙的味道；但像黃君這樣閒不住的人，又值海外家學雙收，此門應寫作〔園門〕最恰當。
我去歲来訪時，還未見有園門，今年園主修建了。我一眼就望到園門左右分掛两幅白板红字對聯——〔愛林深院小，珍意靜情閑〕是主人親筆行書，道盡愛山尋靜的淡恬情懷。主人在大學堂研究所，數萬人的州立大學，来自各州的學子和世界各地的留學生，該最喧鬧不過；然而主人每天還是醉心庭園，在小院裡修身養性
，似是要把故國文化播種在西方庭院裡。
園門階前鋪紅漆木跨門庭。右左两邊的對聯之上，門閣也是紅漆木構築。由門閣向內伸，都是間格相致的白架紅色迴廊，一路引伸墨綠的踏橋，俱成韻致。我儜立階前心讀心悟兩行小行書後，舉目門閣階前左右。園門下砌兩行草綠色木柵，弧線式把整座庭園圈成橢圓，直至深處的紅磚住宅；左邊是一片綠油油草地，一直鋪至紅磚牆下。沿綠草柵下左右，正盛開各式我不知名花朵。右邊木柵旁有棵青柳
，夕照下垂柳千百條，迎山風搖曳，似朝我舞影百媚生。垂柳之下林木蒼翠，沿山勢而去，輕風悠悠然傳來陣陣輕輕細細流音，我彷彿聽到了一泓山水在翠屏裡與山對語。
主人站在門閣下，挨貼著綠色籬笆，閑閑然告訴我，他鍾情花木，尤愛蓮花與鬱金香，故而屋前牆下栽種的多是鬱金香，而魚池中養的盡是荷花。我順他手勢看去，眼下是與蘭花一樣貴氣的鬱金香，姹紫鸣嫣紅的花朵放映葉脈間，綻放了花季的容顏。前門那邊玟瑰花與鬱金香相映，花色把整座屋子徽郑?苁堑萌ぁＶ魅瞬粺o得意地說：慢慢行看過去最風情不過了。我想，眼前庭園盛開的花翠映眼，何止得趣呢；不禁想起「人醉花間花亦醉，笑說花性花仙生」的妙趣來。隨主人腳步跨進門閣，則是別樣風情了。
原色木板引步，一路是築起的通天木走廊，一根根紅漆木配搭作走廊欄，上面的白漆木引勢開去，廊上的攀籐瓜攀生，翠籐裡有花已結瓜了，都由間格的木格垂掛下來。我看望一條翠綠的水瓜，溇G青節瓜，有已透出淡黃彩南瓜。足踏是木板迴廊，可見板下一泓綠水，水光閃亮不定，由足下映上來。我發覺是青節瓜信瓜水瓜的影子都映水裡，心趣似乎由水裡生出來了。當跨上一道拱形小木橋，俯身看橋下假石山露出綠水，水石間有幾株荷蓮，一群紅艴幱緞樱??鹑θ?i漪。主人說荷蓮已種多年了，冬凍時惜她妖折枯萎，夏暖時愛她含苞吐艷，最是鍾情了。他說亞洲荷蓮性格嬌貴，出污泥不染最見她品性。登橋過橋，一座也是木結構傘狀木亭閣迎接我們。亭閣上篆書牌匾〔珍庭〕。亭內有主人自撰對聯：俏月橫塘雲半點
，清風麗日柳千條。上聯寫夜，下聯寫日，一陰一陽，倒也別具情趣。我望著庭園閣廊下翠柳款擺的風姿，似也透發了主人心裡種下的詩情妙意。放眼望過去，一路青木白格圍堵，掩映欄外林坡，翠屏深處相連遠山遠水。我說他夜來定也閑坐亭下
，因橫塘映月凝思，聽林坡陣陣流音吹進〔珍庭〕，何曾吹蕭應和？他答吹蕭欠學
，這〔珍庭〕韻味倒是因天地之情擬上去的。
主人把我引到屋子後陽閣。陽閣正庭書篆體《筠華園》，兩邊掛草書對聯〔小園容君静，大地任人忙〕。黃君告訴我，這《筠華園》既含子女之名，又含竹草花木之意；其愛子女和惜花草之心躍然庭園。踏進筠華園，就知主人在此把性情放進去了。但見靠山的籬牆上，間隔有致的鑲嵌一幅幅白漆扇型板，每塊扇板皆有書法，楷書行書草書篆書盡興點綴其間；其中有滄浪亭的一副楹聯：〔清風明月本無偕，遠山近水皆有情〕，亦有曹操的《觀滄海》感懷。他手指楹聯說：讀詩書知道，北宋詩人蘇舜欽丟官後流寓蘇州，因歡喜盤門附近景色，故在《過蘇州》一詩中寫道：綠楊白鹭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後來他化四萬錢買下盤門一處池館，並在水旁築亭。…你或可理解我買屋定居然後開闢庭園和築亭寄情寫意。…
我聽他閒話詩詞和修築閣亭水塘等時，他夫人由自築的廚房伸出臉來，叫我們進去喝茶。我和主人遂拾梯級而上，進去喝茶聊天。廚房除四角磚柱結構，四周牆全是玻璃牆，四通八達，一覽無遺。透過玻璃牆，屋前草地油綠，可望牆根下紅磚砌圍的片片花圃，主人最鍾情的劍蘭和鬱金香，映著夕暉殘照，別是氣象了。草地盡頭，也是前門庭院，幾株美國梨和櫻桃與亞洲梨迎風款擺，彷彿在迎送我這觀園者，訴說我與主人的閑情逸趣。一杯香片茶下肚，黃君才道出他十八年前以訪問學者來美，怎樣札根大學城，怎樣與夫人偷閑修築家居庭園的辛苦。他告訴我，由屋外庭園到閑坐閑話，才真正是夫妻一手一腳最鍾愛鍾情。他手指一直坐著聽我們閑話的夫人說：當築《筠華園》時，她最為一對子女掏心了。見她高攀亭閣上釘閣木和刷漆，我最感動了。你猜她怎說？她說：你不是想跟子女一塊在亭閣下讀書嗎
？我做媽的把心放在亭閣上了。他夫人靜靜坐著微笑不語。黃君接著說他歡喜自炊
，常約大學城的中西學人來家餐聚，然後閑話西遊。他的閑話西遊，不會離開中國傳統文化和花木園林吧，我想。
二00五年七月四日美國獨立節寫於嘸吟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