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五(6)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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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自带铜声

范然,并非一个随意动手打人的浑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五岁。

那一年,父亲转业,举家搬迁。到达当地,场部食堂特意杀了一匹马,为我父亲举行接风宴。那年月,家家粮食定额供应,兜里要是有两斤粮票,大概会狂妄地以为自己是个富人。物质的匮乏,对年幼的孩子尤其显得残忍。当天傍晚,马骨熬成浓浓的汤,洒着新鲜的薄荷,端上来,香气扑鼻,餐厅里各家各户的孩子们立时就坐不住了。

我们一家四口由老场长及书记等人陪同坐了首桌。骨头汤上桌之后,老场长为姐姐和我一人夹了一块带肉的骨头。我听说是马肉之后,并不肯吃,依旧规规矩矩坐着。待看到姐姐吃完的骨头正好放在我旁边,便抄起筷子敲了起来,口中吟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座上有一位头发苍白的老者,听闻之后停下筷子:“这孩子有点儿意思。怕是认不少字了吧。”

“也没认多少。从小身体不好,跑跑跳跳的事医生不让做,怕她在家里闷坏了,就胡乱教她些字消遣。”妈妈回道。

老者转向我,问:“知道这诗谁写的吗?”

“李贺。”

“那这诗说的什么意思?”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五岁的我,哪里理会得诗人怀才不遇却不摧眉不折腰的境界,无非是鹦鹉学舌的孩童心性罢了。

老者对我父母说:“要是不嫌弃,得空时让她到我那儿将就认几个字吧。”

父亲连声道谢。却听得桌上另一人说:“白师,那回头我让范然别再去您那儿了,免得给您添乱。”

“这是何必。”老者说。

这时候,见父亲端起酒杯,冲刚才说话的那人道:“老范,既然现在大家有缘再次共事,还希望我们能尽释前嫌。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喝干杯中酒。

那人却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既不饮酒也不答言,面若冰霜。

老场长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大女儿上学的事你也不用担心,转学手续全都办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插班。”说着又把父亲的酒杯满上。

那顿饭父亲吃的并不开心。然而大人的心事重重,于当时的我并无半点实际意义。我只是暗自琢磨那位被称作白师的老者头发怎么会那么白,将来我老了,会不会也象他一样,根根银丝都写满智慧。还有那个叫范然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顺理成章地做了老者的入室弟子,并很快就见到了范然。我和他一样称老者为白爷爷。

白爷爷一人住在农科所,离场部有段距离。要穿过很大一片甘蔗地,及农科所的果林,才能找到那幢掩没在芭蕉、龙眼、芒果树丛里的两层小楼。白爷爷住的是二楼的一个小套间,推门进去,除了书还是书,就连地上也堆满了一捆一捆泛着黄的纸张。

我迈进门的时候,不是不忐忑,生怕不小心就唐突了学问。可是却有一个小子硬生生杀将过来,“白爷爷说你会背诗?”

我眼前是一个身量比我略高,却比我壮实很多,头发剃得极短,眼角眉梢都是敌意的小男孩。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听着,我说上句,你接下句。”

我俩来来回回接了十几句诗,他的敌意转成了气恼,后来索性停下来,气急败坏地道:“会背诗有什么了不起?我先进这道门,以后你就得叫我哥。”

这就是范然,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叫他哥哥。

一日,我又一人顶着日头往白爷爷家走。在穿越甘蔗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甘蔗丛中有两条蛇前身竖起,颈部膨扁,脑袋相距不过若干寸,蛇信子嘶嘶做响,相互对歭,争斗形势一触即发。

是眼镜蛇!我顿时全身发凉,魂飞魄散,前几日场部刚有一个叫朱笑的小孩被眼镜蛇咬死。记得白爷爷说过碰到蛇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时机合适时迅速逃离。我于是站在白花花毒辣日头下一动不动。待两条蛇终于扭打在一起时,才撒腿往回跑。

不敢再走甘蔗地,那天下午,我沿着南夕河的河埂,绕了一大圈才到农科所。眼镜蛇余威尚在,途中累计跌倒两次,我的碎花裙子上蹭了很多泥。

进得白爷爷家,范然看见我裙子上的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哥哥,有蛇!”

“有蛇你哭什么呀?行了,以后跟我一起走吧。”

傍晚,白爷爷检查了当天的功课后,我第一次和范然一同回家。后来,在每一天的午睡时分,当空气稠密而静止不动,虫与鸟的啾鸣轻飘飘地潜在杂草之下或浮于绿树之上,成人的世界在纠葛中短暂眠去的时候,总有一个小小少年,站在高高的油棕树下,只为着等我。难道你还以为岁月不够静好吗?我们穿过甘蔗地,穿过果林,每一天,要把那条路细细地走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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