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 作者: Redsmile

一群蒙特利尔的文学爱好者共同创作和编辑的百人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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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在电视台的姑娘、小伙子们中间,我作为报社的记者,更是局外人、孤独的客居异乡的人。现时,我只能用羡慕的眼光,窥探着这些比我年轻、快乐的年轻人的嬉闹、愉快的心情。后来,我用算命作引介,终于进入他们的圈子。忽地,那些在蒙古包里横躺竖卧、闲散无聊的姑娘、小伙子们,像军营里的士兵听到集合的哨声,“呼啦”──整齐地坐了起来,一双双明澈、清亮、精光霍霍的眼睛全都聚焦到了我身上。我吃一惊,想不到会引起这么大“轰动”。我一双眼睛怎么抗衡得这十几双眼睛的探询?我们对峙了几秒种,我竭力稳制住自己的羞涩,本能地选取了最好突破的一双眼睛。我说:“你怎么色迷迷的?”轰地,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顿时热烈了。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向我垂问:“你看,我色吗?”我笑眯眯地,一律说:“色!色”!这使他们获得极大的满足。
  在他们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小白菜。谈论草原之夜,就不能不提小白菜。“小白菜,泪汪汪……”。
  她的原名当然不会叫小白菜,只是她很象陶慧敏在《杨乃武与小白菜》里的扮相。至于她的真实名姓,倒被我遗忘了。在我的印象里,她比真正的小白菜更富女人味。她给人的感觉是绵软的。她有绵软的身体,绵软的小手,甚至她的飞着两个酒靥的笑,都象江南银丝般飘飞的绵雨温存。
  她结婚很早,她的丈夫比她至少大上十岁,一准是在她不解世事的时候,把她骗上手的。那丈夫活脱脱蛤蟆转世,尤其鼓突突一双眼睛,说不出是呆滞还是凝定,但绝非智慧的,就这么鼓突着,要跟人抢架似的争取着做丈夫的权利。她把他的蛤蟆头放在自己膝盖上,温存地扶弄他的头发,脸上荡漾着慈母的柔情。她不需要唱摇篮曲,因为那份感觉里已经蕴藏了世界上最慈柔的摇篮曲了。他微闭着眼,惬意地享受着这无限温存。这一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陷入某种美好的只有神话里的英俊王子和美丽公主私下幽会才会有的爱情神话中。可他们置身的环境里,却有这么多闲杂人等,站着的,躺着的,卧着的,走来走去的,显得极不适宜,倒有些像做戏了。
  从小白菜和她的蛤蟆丈夫虚假的温情里走出来,一步便踏进了草原凉爽的气息里。碧蓝的天,像自家的穹庐,环盖四野。目光所极之处,一片片的草野,绿汪汪的,铺漫向天际,同天的蓝相溶──蓝中有绿,绿中有蓝,宛然和谐的爱情。地上的草野,放牧着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其中也夹揉着温情的骆驼、嘶鸣的马匹和牧人矫健的身影。同样,蓝天也不示弱地放牧形态各异的宛似牛羊、骆驼、马匹、骑手的云、镀了金边的云、被黑色浸染的像是生了病的云……它们纷纷投下清凉的身影,有时洒下一两滴沁凉的雨丝。因而,尽管草原上的太阳是炽烈的,人们却可以在云的荫凉下消除溽暑。草原上的风,是嬉戏的孩童,你无法估量它会从什么地方撒野似的跑来。它来了,掀起你的裙裾,撩乱你的头发,调皮地围着你打转。它身上散发出野性的混杂气息:野草的野花的牲畜的草原上人家用作烧火的牛粪的狂野的躁动的汗水的血液的心跳的粗犷的嗓门吼出的孤独的空旷的又是惟我独尊的……
赛马之后,乔克就要开始了。先来的一个摔跤手,赤身穿着一件像是用羊皮缝成的缀饰着古铜的疙瘩、金黄色流苏的跤衣,显现出宛似小牛犊的矫健英挺的躯体。他活动手脚,俨然一匹黑红的骏马耐不住拼杀的饥渴冲天嘶鸣。勇士们聚齐了,他们撕扯在一起,肌肉和肌肉的碰撞,像两座山的撞击,大腿有力地支撑地面,腰部的肌肉绷紧、舒张,像一条条窜动的蛇虬曲扭动,终于将对方摔向大地。得胜的勇士挥手向观众致意,骄矜之色溢于言表。他们向观众挑战,应战的有外国人,这时观众的热情最为高涨,很有些电影里摆擂台赛,要舒张中华志气的劲儿。他们欢呼、呐喊,为勇士们助威,竭力克制着要把外国游客摔死的欲望。
  随着天色日渐灰暗,我们的心似乎疲倦了,纷纷回巢──酒宴。中国的故事向来与酒宴有关,小白菜也不例外。饱揽了外面的自然风光,她秉承天之灵气,表现得更为出色。谁能想象得到像她那么温软的女孩,竟有如此豪放的酒量呢!她嘴里嚷着,干!呱地一杯清了;自己倒酒,“干”!又是呱地一杯。她根本不看别人是否也像她一样不搀假地喝酒,她只是响亮地嚷着,不停地干杯。举座皆被她的豪爽感染了,或者说,被她表面的豪爽欺骗了,又或者,残酷地利用了她的豪爽,谁也不想追究她豪爽背后隐藏的实质,大家喝得十分尽兴。在这种场合,人们需要的就是这种彻底的放松,由精神到肉体的放松,不惜还原成原始人的、动物的、痴愚的,只要忘掉自己,甚至放弃自己!那一天,小白菜使我们达到了这种忘我境界。她醉眼飘飞,白皙的面颊上红霞溢彩,一对酒靥像撇掉肉体的轻盈的灵魂,尽情倾诉着青春、生命的喜悦。于是大家都跟着她喜悦,热热闹闹,只差把蒙古包鼓涨到天上去了。临桌的日本鬼子唱起气势雄壮的歌子,我们这一桌便同仇敌忾地高歌起来,依然是小白菜的嗓音最为洪亮,她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某种渲泄,一种颇疯狂的渲泄。我估计她最终是喝醉了,但她没有让我看到。后来,我只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啜泣。
  那是篝火晚会的时候了。她远离人群,远离灯火和歌舞,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平台上,一团黑黢黢地蹲着。我在游荡时被她叫住,和她一起蹲在平台上,一起远离人群、灯火和歌舞。她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要求我给算命。她试图自己拆解命运的密码。她用很凄婉的语调,诉说一个男孩子追求的故事。“他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她最后用凄婉的语调补充说。她已经没有了喝酒时的豪爽。她是伤感的。虽然我们远离灯火,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在流泪,刚才豪爽的酒现在转成了冰冷的泪水,在她依然青春娇嫩的脸上流淌。我相信她的孤独只有在酒精中能暂时得到缓解,随后孤独会像冬天刺骨的寒风一点点侵透她的骨肉,直至灵魂。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不需要智性的生命。没有人能够救她,除非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者把灵魂卖给魔鬼。
草原上的篝火如鬼火飘渺、神秘,那些围火而聚的人,像史前人的舞蹈仪式。史前人的仪式又是离不开鬼魂的,只见鬼影憧憧,伴随着马头琴抑扬的音色,是踢踏踢踏的骑兵舞,马靴有节奏的敲击地面的声音。此时,我和小白菜在一起,沉默着,倾听马头琴凄切地在黑夜的涟漪里波漾。第一次听马头琴,就爱上了它。它凄婉、忧郁,诉说着无尽的孤独。每一次听,都像初次“触电”,这爱情新鲜得像在春风中复活的小草。我想小白菜可能是初次听马头琴,很高兴她的第一次是跟我在一起,倾听这伤感的同她的心境相匹配的音调,她会像我一样爱上马头琴,爱上这个草原之夜,爱上此时此刻两颗孤独的心瞬间的流通。
  小白菜的故事结束了,草原之夜也随之结束了。我从来都以为,正因为有小白菜,才有了我的草原之夜。那一夜,我曾邀请小白菜彻底地远离人群、远离丈夫、远离那个委屈的自己,就在草原上,以穹庐似的天为蒙古包,度过一个浪漫的知性的属于自己的夜晚。我们可以一起感受夜的呓语,草虫的吟唱,星星无眠的爱,草野蚕儿吐丝似的芬芳……我的邀请很具诱惑性,对于那个不输须眉豪爽地大杯喝酒的小白菜来说,更应如此。然而,我甚至没有看到她一丝犹豫。她平静地抹掉脸上残留的泪渍,温柔地对我笑着说:“他有些咳嗽,可能感冒了,我得留下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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