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贱的女人
----往事追忆(十)
润涛阎
(一)
大姨妈家住在城关,她有三个儿子,个个健壮如牛。尤其是三表哥,膀大腰圆赛过张非;五大三粗不让李逵。每天歪着个脖子打架斗殴,地地道道的一个痞子。而且他还学了一套武把子。由于城关是全县30万人最大的集市,城关镇里出了不少专门欺负乡下老百姓的地痞流氓。三表哥体力过人,又有一套打人的武功,他把整个城关镇的地痞流氓们都能镇住。
那天下可是一步步打出来的。按三表哥的话说就是“牛B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野兔不是追的。”他姓李,人们称他为“镇关李”。别说城关镇就是全县30万人,提起“镇关李”,没几个不知道的。
因为我知道大姨父是被共产党判过死刑后改为无期坐了19年大狱放出来的会道门头子,心里一直纳闷凭什么三表哥能在党妈妈的眼皮底下当水浒英雄?为此我还向他求教过。他说:“我镇关李从来不打好人,这帮地痞流氓出身好,当官的想管他们可哪管的了?”
我慢慢地明白了:这镇关李的存在对于党阿妈来说还有利用的价值。
记得在文革如火如荼之际,那是个深秋的一个中午,我遵照姐姐的圣旨步行5里地去大姨妈家找三表哥求他帮我们卖白菜,家里等着卖白菜钱买棉衣过冬。
他家住在城关的边上,家西南角有一口水井。那年头县城还没有自来水,吃水还要靠到井里去提,用扁担担回家。我还未到他家,就看到一大堆人吵吵嚷嚷。走进一看就明白了,是一位妇女要去投井自杀。
后来才知道这女人是位中学教师,还是书香门第。
她思想极左,写了入党申请书后便下嫁给了一位工人。并非因为她爱上了这位工人,而是为了表现自己思想先进,响应“知识分子要与工农大众相结合”的伟大号召。
结婚后,这位极左知识分子就成了个虐待狂。把那青春献给了工人的冤屈全出在了男方家庭成员身上。老实巴交的公婆就成了她的出气筒。不久,便成了全镇有名的泼妇,入党的事也就泡了汤。
详情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他丈夫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打了她一巴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要死给他看。“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是那年头革命者的座右铭。那年头除了死了的阿Q之外没有不革命的。
但见她婆婆跪在路中央喊着替儿子陪不是,邻居们看着老婆婆的苦衷,纷纷劝架求这有文化的媳妇别寻短见。可拉架的越多,她跳井的毅力越坚强。他那微胖的身躯一下子变成了弹簧:人们越往后拉,她往前走的劲就越大。
一位秃顶男人挤到前边,脸上愤怒地冒着火花嘴里便给那媳妇打气:“可不能轻易饶了他们!竟敢动手打你这上过师范的知识妇女!”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知识妇女”这个词。
此事惊动了家住路南边的一位长者。他在老百姓中威望极高,性格揉合,形象十分开明。听到喊叫声,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现场。秃顶男人先开口告诉泼妇:“和事佬来了,你可千万顶住!他的话没份量这你是知道的。”
这位长者力劝她别跳井,并说事情闹大了对自己对别人都没好处,还是恢复理性为上策。他唠叨半天那意思无外是说,伟大领袖引用司马迁的话教导过我们:人固有一死,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绝没有比泰山轻比鸿毛重的中间类型。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蛤蟆跳井,就比鸿毛还轻。
长者的努力自然付之东流。他看势不妙,便去找党支部书记。老书记听说要出人命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村里人都知道,谁敢让书记下不来台?这面子一定得给。中国有几千年历史,就有几千年的面子哲学。
但见秃顶男人只指点了泼妇一句:“他现在是个挂名的书记,工作队长说要打他三竿呢!我曾见他偷吃过两张大饼,四清运动他溜过去了,这次他逃不掉了!”
老书记对知识妇女说:“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份上。你这么年轻可不能寻短见。”想起自己的命运比她可能还要惨,说话时眼里冒出了泪花。那等于是说,工作队是来搞运动的,哪里会来劝架?我来了你就顺坡下驴吧。你可跳井吓唬吓唬丈夫,可我能跳井吓唬吓唬工作队队长吗?
书记说话的表情被秃顶男人看得清清楚楚,猜到了老书记的心理。他立刻把知识妇女拉到一旁,直截了当地说:“书记的眼泪表明我刚才猜的没错!他为何不敢给你来硬的?就因为他这人都快没用了!人都没用了,他的话还有什么价值?”
泼妇便又挣扎着试图冲开人群。人群又一次杂乱无章起来。脚踩脚,头碰头。
(二)
路北边就是我大姨妈家。 噪杂的声音惊动了三表哥,他耷拉着眼皮来到了现场。明白了事态缘由后,他二话没说就回去了。一转眼,他扛着一根几丈长打枣用的竹竿来到了大街上。那竹竿的底部有茶杯那么粗,扬起来在空中晃晃悠悠。
我在迷惘中以为三表哥喝醉了。便上前问道:都什么季节了?枣都没了你扛着打枣杆子干什么去?三表哥没理我,只是怒目盯着那欲跳井的知识妇女:“泼妇!你给我过来!”
那声音如同一声惊雷,把所有拦路的男女老幼都炸开了。
“你个地痞流氓!你个历史反革命黑崽子!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无产阶级的铁拳就把你打个粉碎!”知识妇女怒吼着,把悲痛化为了力量。
没有了阻拦,知识妇女径直朝井的方向走了过去。
全场鸦雀无声,痞子跟着泼妇一前一后往井边走去。但见泼妇的步伐越来越慢了。痞子走到了她前边就不时的回头看她。那眼神送去的是冬波,明显是给她一颗去跳井的冷森森兴奋剂。那眼神至少比比赛场上啦啦队喊加油效果高。她也不示弱,立刻跟了上去,这年头谁怕谁呀。
我当时的心情比三大战役后的蒋介石还低落。三表哥毕竟是我的亲人。我真应了那句:“小村人没见过大事”。相比之下他们二人的意志高的简直可以奏国歌了。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俩是扛着旗杆去井边升国旗呢。
眼看大祸临头,马路上男女老少那被惊呆而凝固了的神经一下子又苏醒过来了,便又向前走去。常言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
三表哥回头一看,立刻跑了回来。他扛着竹竿用底端在地面上划了一道线:“谁要敢越过这道线,我就把谁的腿掘断!”然后迅速跑回到了井边。果真没人越线。我当时认为老百姓没有人惹他这痞子,或许是因为大家恨透了这个虐待公婆的泼妇也说不准。
三表哥把竹竿大头朝下徐徐放入井里,然后又提了上来。便一字一顿地告诉那离井只有一米多远的泼妇:“你看到了?竹竿的头湿了。我还担心这竹竿够不到井水,现在没问题了。跳吧!”
声声斩钉截铁,字字钪锵有力。好像朝鲜战场上彭德怀在给梁兴初下命令。
泼妇浑然不知所措,在场的人们也都入五里雾中。我心里就开骂了:你让她跳井然后用竹竿救她,英雄救美女就这么个救法,那你算哪家子英雄?
不一会儿,泼妇说话了:“淹死我也用不着你救!滚开!”
痞子听后大惑不解:“救?你TMD真想的出来!听说你会游泳,我是怕你跳井后淹不死才扛竹竿来的!好把你按在水里,保证你死定了。废话少说,快跳!”
泼妇看了看痞子,又回头看到没人敢跑过去救她,以为所有的人都盼望着她死去。我当时想这下她连面子都没了只有跳下去这一条路了。
泼妇如同停住了呼吸般镇静,可听到痞子“我喊到三你还不跳,我就把你塞进井里!”的命令后,便撒鸭子猛跑。她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痞子立刻扔下竹竿追她,几个箭步就把她抓住了。
这时的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就象一只死狗一样瘫痪在地一动不动。那场景简直可以放哀乐了。我明白了,她离不怕死的革命者比实现每天都能吃上水饺的共产主义还遥远。虽然说共产主义要什么有什么,那年头俺什么都不要,只要每天能吃上一顿水饺。
痞子弯腰要拉起她时,她立刻哆哆嗦嗦地喊求饶:“我再也不闹了,我写检讨书,我,我保证今后再也不虐待公婆了。”
秃顶男人先是一惊,然后调整了自己的思绪,便喊了起来:“别放过她!她纯粹是个婊子!对这条落水母狗,我们要痛打!”
这时大姨父怒吼:“你个兔崽子,今天我宰了你!”
也不知是谁给从来都不过问闲事的我大姨父报了信。
三表哥见了我大姨父就象耗子见了猫似的,估计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孝子。大姨父的眼神我从来都不敢对视,即使他说可亲的话语时那声音也阴森森的,好像是鬼叫。
一场生死大战就这么结束了,我的心又回进胸腔里去了。
秃顶男人听到我大姨父的话,便走向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知识妇女,趾高气扬地告诉她:“林玲你别怕,他爸为何当众骂他?因为揪斗老反革命的新运动他预感到了!听我的没错,别看我文化低,俗话说:春江水冷鸭先知。”
对秃顶男人先后不一、颠三倒四的话单纯的我当时根本理解不了,以为他是个疯子。这使我对他的言行探讨了很多年。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一位政客,他每句话都隐藏着三篇论文。
后来我问三表哥如果那女人真跳下去怎么办时,他说:“你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
我从他那鄙夷的目光中我猜测到他的意思:砍下脑袋不就碗大个疤?20年后又是条汉子!不敢死怎么对得起“镇关李”三字?
事后很多年我才明白我那猜测是错的。此事留给了我多年后还在思考的问题:两位长者劝告失败而痞子施虐成功确确实实地表明文明败给了野蛮;这泼妇不是犯贱吗?人为什么要犯贱?对付犯贱的人难道只有对他/她施虐?
难以置信的竟然是:挨了那一次羞辱后直到我出国整整二十年她都老老实实的,再也没敢犯过贱。
三表哥那天还以为自己没事了,他哪里知道那位秃顶男人听到城府极深的老子当众训斥儿子后立刻到工作队队长那里汇报去了。老鹰抓狡兔,盐卤点豆腐。这叫一物降一物。三表哥这次给我大姨父这奸诈狡猾的反动会道门头子闯下了大祸。
欲知痞子与政客如何交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