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色如何戒?》和《色戒》之观感

雨飞

日前，读毕 Jennytomato 的一篇美文《色如何戒 ? 》，她欲与我品头论足说《色戒》。那日，还没看电影，张口结舌，把自己倒挂了起来，还硬就是倒不出几滴墨水来，于是离题万里，在她的博克里，乱弹了一通《断背山》来充数！

姗姗来迟地，终于去看了《色戒》。回头重读 Jenny 的《色如何戒 ? 》，完全是一种崭新的感觉了。才明白她为什么会联想到英国的劳伦斯，以及藏传佛教的那个美丽的传说。极其惊叹她思维的敏捷、联想力的丰富、文化根底的丰厚！

欠了 Jenny 一篇 “ 色 ” 评已多时，凑个已渐入尾声的热闹，也说点儿 “ 色戒 ” 吧：

( 一 ) 《恰特莱夫人的情人》与《色戒》

劳伦斯惊世骇俗的《恰特莱夫人的情人》，与李安的《色戒》，有一个共通处，大量落笔于极其细腻的、疯狂的、炽烈的性描写。这样的描写与展现，必定引起满世界的 “ 鸡飞狗跳，吐沫腥子横飞 ” 。但是，那满世界的鸡飞狗跳，似乎促进了劳伦斯小说的成长。那吐沫腥子的横飞，似乎增添了这部小说土壤的水分，使之滋润了起来。若干年后，劳伦斯的这部小说成了不朽的巨著。李安的《色戒》，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是朽、是不朽？还不得而知。但如今《色戒》所面对的骂名，与当年的《恰特莱夫人的情人》，可谓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此俩作品还有一共通处，无论是王佳芝还是恰特莱夫人，最终选择了回归本心和自然的人性。不同处，恰特莱夫人走向了希望；王佳芝走向毁灭。但是，隐隐约约觉得，王佳芝虽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她的心底里，她灵魂里的某一处，似乎有某一种的精神在延续、再生。。。。。。

( 二 ) 李安之擅长

我只看了李安的三部电影：《卧虎藏龙》、《断臂山》和《色戒》。

《卧虎藏龙》演绎出东方的武侠世界里的江湖儿女；《断臂山》展现了西部牛仔天苍野茫的风采；《色戒》反映了旧上海的靡靡之音。

可是我想，这三部马牛不相及的、完全不同题材的影片，其实所突出的都同一个主题，就是李安最擅长的 ---- 常规的人性挣扎。

想看懂李安的《色戒》，匆忙走马观灯地读了下张爱玲的原著。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是冷冷的、一副冷眼旁观看世界的姿态。李安所打造出来的王佳芝，注入了若干热情；张爱玲的小说是冷酷的，李安硬是从冷酷里面发现、挖掘出丝丝的温暖来。

李安往往能在一个题材上，打动自己的，打动别人的，是擅长于从残酷里面找出温暖。从而牢牢的抓住这丝丝的温暖不放，作为一个兴奋点、一个突破口，把人性发挥起来，挥洒出淋漓尽致、把人性发扬光大。。。。。一个残酷的故事，就可以变得柔软、变得鲜活起来，变得让你就是要去感动、去折服。《断背山》如此，《色戒》亦如此。

( 三 ) 王佳芝之致命点

王佳芝优雅美丽，有表演天分，而且遇事冷静，即时应对能力很强，本来是块做特务的料子。但非常致命地，她毕竟没能逃过 “ 情 ” 这一关，注定她做不了间谍，当不了刺客。在 “ 情 ” 字当口，所有的民族大义、激昂的爱国情操、神圣的秘密使命，刹那间居然全部变得苍白无力！把刺杀易先生的步骤全都周密安排妥当了，就差一步之遥，就马到成功！在千钧一发时，王佳芝动摇了，她觉得她原来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不愿意让他死在自己手上，死在眼前。她要让他活著，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也在所不惜！人啊，情的力量，可以估量吗？

王佳芝用生命来浇灌她的爱情，虽然可歌可泣，但是，她这一爱，同时搭上了六同仁的性命，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你爱上了那特务头子，另外的那五条生命没有啊，让五个活生生的人来为你一个人的爱情来陪葬，说不过去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死了的人，死得坦然，死得无怨，死得无悔；而活著的人，那易先生真能那么平静自得吗？活著的人就真能比死去的更幸运吗？

( 四 ) 不胜欷嘘的结局

在生死关头，王佳芝放过易先生。让他活，让自己死。王佳芝告诉他： “ 快跑！ ” ，他马上意识到了危险，比兔子跑得都快。但是易先生却没有放过王佳芝，并且做得干净利落，六同党全部秘密处死，包括王佳芝，可谓心狠手辣。关键时刻，男人的头脑为什么总会突然就清醒了？而女人往往会把情看得高于一切？

结局太让人不胜欷嘘！看完了电影，脑海里，意犹未尽，恨不得把那结局痛改一番。于是，我胡编乱造的画面一幕幕地蹦跳了出来。我傻呼呼的、斗胆的给电影末尾来个面目全非 ---- 王佳芝强忍住悲痛，强压着心中已经生腾起来的那一份抑止不住的爱，还是不得不把易先生给杀了，因为她必须要完成任务。但是，她彻底崩溃了，被她亲手刺杀的人是她爱上的人。。。这一现实无论如何她无法承受，她非把自己也了断了不可，她要随易先生一同走向天国去。那里，一定是个天堂，她想。那里没有暗杀、没有血腥、没有民族恨、没有战争。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地去假冒情人，她要用真面目，真心实意地去爱他。天国，一定是一个最美丽的地方，那里，天高云淡，有鲜花铺满了云端的路 ---- 那上天堂的路啊，舒坦极了。。。。。。她为易先生去殉情了。。。。。。这样，她不但完成了刺杀使命，还保住了岭南同学们的性命。牺牲的，是自己。人们会景仰她、悼念她。她成了民族英雄；她同时还不愧是个大情圣，因为，她没有背叛心中的那一份爱。为爱，以死相许，君复何求？！

但再一琢磨，不对！王佳芝改变主意放跑易先生，是发生在一霎那间，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经过周密安排，她当时突然冒出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放跑易先生，让他活著！哪怕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也要他活著！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和料到，那瞬间的转念会导致其他的结果。我虚构的结局不能成立！

还有，我想，一部耐人寻味的作品，大多没有完美的结局。如果： “ 哇！完美！民族英雄！ ” ， “ 哇！完美！情圣！ ” ，人们一叹或一笑便置之，余下的，还能有什么呢？很快就忘了，没有了。

所以，还是不得不佩服李安的片尾处理，既能立足于原著，折射出原著的形似，又能互补出不同的神异。没有让结局尽善尽美，其实能引来更多的思索、更多的争议、更多的骂名、更多的惋惜、更多的回味、更余音绕梁。。。。。。

悲剧的题材，往往比喜剧题材、或结局完美的题材，更耐读，更耐人寻味！

( 五 ) 李安互补的神异

李安的电影，张爱玲的小说，相互衬托出不同的神采。李安虽然立足于原著，但他把张爱玲的原意，还是南辕北辙了。而他的改动，却让故事画龙点睛，更显出炯炯有神来，成就出他自己独特的风格。

我想，李安互补的神异，不外有三：

其一，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是冷冷的。李安把她热情化了些许，让这个人物鲜活了起来；

其二，把易先生平静自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性格，注入了某些人性的悲凉，让他也有含泪的哀伤时刻。这一改动，改得漂亮。我想，不管多么恶贯满盈的人，都有柔软脆弱，甚至真性情的时候；

其三，最大的差别，莫过于小说里轻描淡写的性爱，在影片里铺天盖地起来，发挥得无边无际。

在短短的两多小时的电影里，一场接著一场的性爱画面，此起彼伏。如果，这样的演绎，只是为了吸引广大观众的眼球，此影无疑已经做到了。但我想，李安追求的，应该不光是票房收视率吧？如果能在每一组的床戏里，反映出每一次不同的神采来，那末，那些床戏都是必要的铺演。否则，就显重覆了，没有必要。电影，毕竟不是电视剧，没有太多的胶卷去谋杀。每一个镜头，都应该是精华。

也许我没有领悟到李安的用心良苦，只觉得，这么多激狂炽烈的性爱，虽然看出一些灵魂交媾的演奏，但似乎每一场床戏，没有明显各自不同的神异，感觉有点模糊、有点重覆、甚至有点冗长。

如果，头一次王佳芝与易先生的床戏，她忍受着易的疯狂，只为引诱他上钩，只为刺杀此人而铺路；而那易先生，只为舒解压力，是一种如狼似虎般的狂野，是淋漓尽致的男人的占有欲；

那末，第二场或以后的床戏，就应该拿出明显不同的亮点来。王佳芝为了任务而接近易，为接近他而了解他，在了解中变成了理解，在理解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同情。她觉著，易先生虽然手握生杀大权，但他活得如同一个魔鬼似的，每日在地狱里痛苦挣扎，压力快把他变成了疯子。她开始心疼了，她开始投入了，她让他占有了身体，渐渐地，她开始让他占据心灵了。不知不觉的，她多想用十指纤纤的手，来好好抚慰他的千疮百孔啊 ...... 易先生从强烈的占有欲，渐渐地发现这女子内在强大的能量所激荡，难免悄悄动情，从狂野粗鲁、变成怜悯、从怜悯变成温情 ...... 从而，在性欲里，逐渐生出了情欲来；在性爱里，把那种维妙维肖的心理变化衬托出来。又在性欲与情欲里充满了矛盾，出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艰巨。她如何下手去刺杀一个已悄悄爱上的男人呢？

每一场性戏，如若着不同的色，才有不同的味。让两组床戏显出不同的神韵，升华出俩人思想内在的变化来。这样，也许就避免了多次床戏的重覆、模糊、冗长的感觉？

我想，如果王佳芝只因见了那颗大钻石，突然才爱起易先生来吗？那似乎显得太苍白了吧？她的爱，应该是渐由心生的，不是刹那间的。

( 六 ) 邝欲民的欠缺

总的感觉，邝欲民的戏出不来。相比之下，汤唯把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物演绎得很得心应手。她扮演青年学生，纯朴、清亮的有如一把亮丽的清泉；她摇身一变，做起易先生的情人，雍容华贵却不失端庄、不媚俗。两种人物，两种不同的味道，但都浓浓的、拿捏得恰到好处，很自然的挥洒了出来。

邝欲民的戏，本来份量也不少，应该是很有嚼头的。他吸引着王佳芝，来到话剧社，他领著一帮学生激昂抗日，有一腔的热血，国难当头，他把儿女私情搁置一边，王佳芝委身于梁闰生，他在凉台上猛抽香烟、吞云吐雾苦苦的扮相，他让王佳芝用色相诱惑易先生，后来他想强吻王佳芝，被她狠狠地甩出一句话： “ 本来以前你可以的，但那时你没有。 ” 然掉头而去。俩人的心里，都该是流着泪，淌著血。。。其后又一同走上了断头台。。。。。。

这一串的故事，本来有声有色，有血有肉，只觉得，扮演邝欲民的王力宏，没有把味道挥洒出来。王力宏的外形，高大俊朗，他有着先天的优势。但却觉得，他有劲使不出。另外，他太洋气，说不来准确的中文。看他 “ 哼吃哼吃 ” 吐不出话来的样儿，就替他着急，恨不得帮他把台词念了。

一部电影的感观，除了画面感、音乐感，很重要的，就是声色感。虽说李安把《色戒》作为外语片呈现出来，老外们不听台词，只看字幕。但是，半数以上的观众，应该是国人。没有优秀的声色表达能力，我个人以为，是大打了折扣。另外，他离把邝欲民演到骨髓里去，还差着一大节。

看梁朝伟的一出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已经立刻就能抓住观众。梁朝伟演正反两面的人物，都能入木三分地进入角色的骨髓里去。他让易先生有一种阴鸷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他也可噙着泪水，流露出某些柔软。。。。。。

我想，什么是性格演员，就如梁朝伟；什么是花瓶演员，就如王力宏。

( 七 ) 《色戒》的郁闷

看《色戒》，感觉上与看《卧虎藏龙》和《断背山》很不同。虽然三部影片都出自同一个导演的手里，都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看了都有郁闷的感觉。可是，《卧虎藏龙》与《断背山》，是一种天高地爽的、凄美的郁闷、是一种余音绕梁，久久回味的郁闷；而《色戒》，却让人有一种黑沉沉的、透不过气，好像头顶上有一块乌云，看不见天日的郁闷。

《卧虎藏龙》与《断背山》同时也让人心旷神怡，因为这俩影片的画面感很唯美。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壮美苍郁的大山，锦锦流长的河川。。。。。。每一幅画面都像经过精雕细琢，有气势时见磅礴，有优美时见飘逸。。。。。。

看《色戒》，好像少了唯美感，多了沉重感。当然，我们在《色》片里看到了不少还原了的上海老街，纯属难得一见。用李安的话说，拍《色戒》，是 “ 抢救一段历史 ” 。

影片中的那一段暴力，学生们把看出他们破绽的副官群起而杀之，我个人视角，极不喜欢，很残忍，很压抑。好像是在详尽地告诉人们，杀人，要把人逐步地、一下一下地杀死，可是如此这般这般的哈！真实的世界里，每天每天的罪恶、暴力还少吗？看电影，意在欣赏。

有水平的电影，不但是生活，也是艺术。记得谁说过这么一句话： “ 艺术在似与不似间，不似是欺世，太似则媚俗。 ” 我以为，一部电影，充斥了色情与暴力，极容易走向媚俗。但是，不得不佩服，李安的《色戒》，虽然有大量的色，有过分的暴力，虽然看得是郁闷，但综宏观整体而论，没有感觉这是媚俗的作品，依然觉著不失为一部艺术精品。

什么是鬼斧神工，电影的天工天匠？李安是也！

( 八 ) 若干画面的感观

看完了电影，有几个镜头，印象很深刻。

在他们幽会的房间里，易先生如狼似虎般的狂野以后，他抓起西装，动作敏捷，快步流星，朝门外走去。随著门 “ 砰 ” 地一声，扬长而去，丢下王佳芝一人在房间里。她累极了的躺在床上。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王佳芝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个镜头，很耐人寻味。

她为什么笑呢？是一丝苦笑吗？她觉得自己落到这般田地，一种苦楚的、悲哀的笑吗？还是，她终于引得那特务头子上钩了，她完成了任务的第一步，那是一丝得意吗？抑或是，易先生给了她一番云雨以后，她竟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她笑了。

这一系列的镜头没有一句台词。电影的好，就是不必处处道白。它可以通过画面，留下一定的空间，让观众自己去琢磨、去领会、去寻味。。。

还有一个镜头，觉得挺有意思：

一辆三轮车，舞着流畅的弧，旋风而至，非常欢快地停在王佳芝的面前。此刻王的刺杀行动已败露，正神色紧张从珠宝店走出，慌忙逃离现场。车夫一脸的阳光，笑容可掬，极其热忱地招呼她上车。几只漂亮精致的小风车，插在三轮车的车头上，随风旋转着。车夫扭着矫健的身躯，卖力地蹬着车，穿梭在旧上海的十里洋场，超越所有的熙熙攘攘。三轮车一路舞出漂亮的、流畅的弧线，左闪右闪地穿梭。我怎么联想起芭蕾舞台上幽雅的舞姿？微风似的飘逸、小河似的流淌、燕子般的轻盈。我心说，哇！蹬三轮车，能蹬出这般优美？

王佳芝坐在三轮上，一脸的茫然，不时翻弄藏在衣领上的那颗致死的毒药，犹疑着。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我想，这车夫该是生活在最下层的人群里，每日赚的脚钱紧够糊口，他也许住在旧上海的平民窑？可是，你看他蹬着车的欢快，能看出他对生活的满足，对阳光的向往。

这一组镜头，虽然没有一句对白，拉车的和坐车的俩人，只运用表情，就已经把俩人截然不同的心情，刻画出极致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只觉得，拉车的和坐车的俩人，预示不同的未来，代表着两种人类的命运。有人走向希望，有人走向灭亡。

( 九 ) 答《色如何戒 ? 》

色，不光是色情，它还有色相的意思。王佳芝动了真情，也就是着了色相；戒，有一种警戒的意味。电影，就是色相。

色，是我们的野心，我们的情感，一切着色相；戒，是怎样能够适可而止，怎样能做好，不过分，不走到毁灭的地步。 ── 李安语

付 : Jennytomato 《色如何戒 ? 》

小提琴 : A Time For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