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或狂欢(十四)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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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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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云苔山里的那段记忆象被尖形木屑契进脑子里,成为此生最难忘却的经历之一,在这个城市里,每当仰望星空,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和云苔山的夜空比较,这样的比较让人绝望。城市的夜空是块脏画布,涂满各种乱七八糟的颜色。

那天吃过晚饭,两位看山人各自走进房间,张瑞和我打了个招呼后,自己钻进吉普车里躺着听音乐了。采薇指着林场外那片森林说,王珏,陪我走走。

月色下,森林很安静,如一睡静谧的海洋,初夏的风从林子里穿过,带来森林深处隐隐约约的模糊声响,偶尔,灌木丛中会传来籁籁之声,可能是獐子这样的小动物跑过发出的动静。我们都没有说话,并肩在林子边行走,采薇偶尔会抬起手抚摸一下长发,大约十分钟后,采薇侧过脸说:“王珏,介意弹几首么?”

“试试吧,好久没弹了。”我走进房子里,取出六弦琴。

采薇搬了只长板凳,用手拂去灰尘,拍着凳子说坐,自己先坐了下来。

我坐在她身边,简单地调着琴,弹了个琶音,木吉它清脆的声音如波浪般流入林子深处。我深深吸了口气,侧过脸对她说:“小姐,点歌吧,免费的。”

我首先弹起保罗西蒙的《Scarborough Fair》,这是采薇最喜欢的曲子之一,从前在出租屋里,我们经常唱着玩,我边弹边唱:请问先生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唱到高音时,采薇的声音加进来,感觉天衣无缝。

“如何,还能应付么?”我问她。

“在这片森林里,音乐的感觉那么特别。”采薇轻轻地说。

接着,我弹起《随风而逝》,这让我想起和采薇一起躲在冬天的出租屋里看碟片的情景来,《随风而逝》这只曲子出现在电影《阿甘正传》中,当是我们就喜欢了,现在唱起来自然会触景生情。

接着是《老屋》和《露天电影院》,大学时期的流行曲子,几乎每首歌,她都会和我一起唱,这女孩音域很宽,很多只曲子唱起来都得心应手。

我唱了两只老北的歌,分别是《我的开场白》和《向蚂蚁宣战》,采薇没听过,她问,谁的音乐啊,我说大学同学的。采薇笑着说,又是你们那个破乐队的吧。

最后,和每次一样,我们用《Norwegjanwood》作结束,在皖南那遥远的群山里,我们一起唱:

很久之前,我拥有那女孩
如何说呢?应该说我是
那女孩的男孩

她领着我 参观她的房子
很棒,是么?象挪威的森林
“慢慢地看吧,引你到想去的地方。”
“慢慢地看吧,引你到想去的地方……”

唱到后来,我发现采薇流泪了,那片温暖的、昏黄的灯光下,在那片诞生她的安静的森林里,我看见她从前未曾有过的泪光。

我们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偶尔多愁善感了。

回到屋里,不知何时,张瑞已经溜回来睡了。我仔细地打量一下这间简陋的小屋,想尽快记住每件东西的位置,以便半夜起床时不会摔倒。我这人有个怀习惯,睡觉认床,看看表,时间已过了午夜,可没有一丝睡意。张瑞那小子翻了个身,以一种奔跑的姿势睡觉,好象在飞快跑动时被一枪撂倒。木床被他压身咯吱作响,他抿了抿嘴,说了句模糊不清的梦话。

我关上灯,窗外的月色和一些来历不明的声音渐渐浸入耳膜,那些声音十分可疑,有树枝折断声,有某种灵物踩着枯叶时发生的声音,有喘息声,夜鸟震动翅膀的声音,有不明物体自高处降落时发生的声音,还有流水声……这些声音若隐若现,不知是对于陌生的恐惧还是对于自然的禁畏,我的意识清醒得可怕,身体似乎正在沉入湖底。我紧闭着眼,用枕着捂着脑袋,想把惊惧堵在薄薄的枕头外面。此刻,采薇是否也和我一样感到害怕呢,我想。如此这般过了很久,总算睡着了。

看山人起得很早,我醒来时,早餐都做好了。张瑞还在呼呼大睡,这小子昨天跑了几趟山路,看来是累着了。采薇也起床了,我看到她坐在石块上,正在凝视某处。

“睡得好么?”我走过去,伸了个懒腰,冲着清晨潮湿的空气虚打几拳。

“你呢,可害怕来着?”她转过脸问我。

“用枕头战胜了恐惧。”我做了个用枕着捂住面颊的动作,笑着说:“嗯,就这样。”

采薇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第一次发现我的胆小怕事。

“看你轻轻皱眉,叫我胆小鬼……”我想到句歌词,唱给她听。

“按理说,我也应该害怕的,可是却一点恐惧感都没有,作为女孩,都怀疑是否失去了害怕的机能了。”她说。

“相信。”

“相信?”

“当然,对于我来说,这里是陌生的,可你却是诞生在这片林子里啊。”

采薇舅妈说过,采薇就是在这儿出生的,而且就出生在现在住的那间平房里呢。

林子里有鸟飞来飞去,地上落满了鸟粪,还有一些死去的鱼,我很奇怪,这个森林里,鱼从哪里来?
“是鸟不小心遗落的。”采薇站起来说:“附近有个很大的水库。”

“去过?确信?”

“别忘了,我在宁远呆过十年,这里从前很熟的。”她拍拍手上的灰尘,说走走吧,老呆在一个地方,别被鸟粪给淋着了。

还真是乌鸦嘴,她刚说完,一块灰白色鸟粪击中我的脑门,惹得采薇捂着嘴笑,我尴尬地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冲树上扔去,许多鸟带着翅膀的声音飞走了。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只有泪水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一枪……”我唱着老崔的歌,飞快地跑进厨房。

那个看山的小伙子弄了些苦艾,说身上落了鸟粪会倒霉三年,只有用苦艾泡水洗澡才不会晦气。采薇表现出一个女子的无微不致,她把苦艾洗干净放进锅里,煮了一锅深绿色的汤,那种汤有苦苦的香气,等凉好后,采薇叫我用苦艾水洗个澡,我笑着说,你也相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么?采薇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天上午,我洗了个此生最难受的澡,直到现在,闻到苦艾的气味就想砍人。

再来说说另外一个看山人——那个小伙子,我似乎用了很久才记住他的名字,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如果你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可以一天都一言不发,即使回话,也会用最简单的“嗯、诺”替代。每天清晨,他都会穿上迷彩服,很小心地系好高帮胶鞋带,山里有蛇,穿胶鞋很有必要。我和采薇曾陪他巡过山,巡山这种活,只要不吝啬走路,任何成年人都能完成。对于这样的人,除非其有禀异之处,否则很难留有印象。现在我用很多时间把它的样子在脑子里勾画出来:乱七八糟的长发,身材单薄,黑而且瘦,迷彩服穿在身上显得很肥胖,走路时会发现丝丝的声音,那是一个有越南难民长相的人。

一起巡山的时候,他很细心,总是走在前面,用一根棍子在草丛里拍拍打打,至于表情方面,唯一能记住的是采薇提出和他一起巡山时,他的脸刹那间变得红扑扑的,那种羞涩表情就象做错了习题的小学生。采薇笑着说:“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姑娘。”他不停地搓着手说:“不,不!”

荣荣问起这个人,我用手敲着脑门,想了半天说:“高考落榜生,家境不好,很害羞。”

在安庆农村,象王光荣这么大的小伙子大多在外打工,而他的父亲几年前在上海工地打短工时,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脊椎骨摔坏了,只能成天躺在椅子上。他家在村口开了片日杂店,生意清淡,王光荣经常要回家帮父亲进货,所以一直没能出远门。

到云苔山不久,我们去过他家,几间土坯瓦房,屋子里光线阴暗,有很浓的怪味。他的父亲躺在长椅子上和我们说话,他说,出事后,包工头把他送到医院,丢下两千块钱就跑了。

这个贫困的家庭对我们触动很大,离开时,我们把口袋里的钱都凑到一起,共有两千三百元,采薇把钱塞给他,他在椅子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连声拒绝,拉扯了很久才收下钱。上车时,采薇叫张瑞抽空回家,把家里不用的衣服被褥等送过去,王光荣不安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我和采薇聊过那个苦难的家庭,采薇说,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法想象和谐中国还有这么贫困的家庭,我说,这是一个国富民贫的社会,财富只是积累在少数人身上,这样的家庭在中国很多。

“政府呢,政府为什么不给他们帮助。”

“政府正在忙着申奥呢。”我回答她。

“申奥真的很重要?比民生更重要么?”她不解。

“民生有某些人的眼里,其实一文不值。”我摇了摇脑袋。

采薇说:“人类社会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技术上的进步,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

“谁说的?”

“比尔•盖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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