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或狂欢(十九)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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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中有些疏忽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这种疏忽恰是为了将来恍然大悟而准备的。人是最不满足和容易追悔的动物,也是最会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家伙。对于王光荣前后截然不同的判断就是一个例子。
事实上,在云苔山那十来天,我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观察他,了解他,如果那样,下山之前,我应该对张瑞或采薇说说对两位看山人的看法,也许会对他们的生活有用呢。采薇失踪之后,那段时间内所接触的每个人现在都成了我分析的对象,我觉得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可能都隐藏着有用的信息,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所知道的原来那么少。

和王光荣有过两次断断续续的谈话,两个人之间的谈话,这两次谈话都发生在巡山时,那种谈话对于我只是打发山间无聊而又慵长的时间而已,很少能留下印象,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或是说,除了年纪相仿外,我和他就象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现在,据张瑞说,他已经被大火烧成焦碳。我想起和他说起恺鲁亚克的那天晌午,当他冲过去,用脚残忍地碾死那只可怜的晰蜴,是否会想到不久之后,他的下场比那只吸蜥蜴要悲惨得多。

离开云苔山那天上午,天气阴沉,铅灰色云彩不安分地从低空略过,我把不太多的行李放在帕杰罗宽大的后座上,吉它留给了张瑞,这段时间,他一直跟我学琴,我把陪我三年的吉它当作礼物送给了他。王光荣照例巡山去了,老何站在林场前的空地上朝我挥手道别。采薇和我坐在后排,路上,我问她打算还在那儿呆多久,她想了想,莞尔一笑:

“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

“必定要从山上下来,久留也无意义。”我劝她。

我读了采薇进山后的所有手稿,以她的写作速度,一个中篇应当完成大半,其余的只是稍作修改,这些工作在宁远或是合肥都可以完成,没必要呆在山里的,再说,那次看到窗前的魅影后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采薇似乎听取了我的意见,表示尽早下山,可是一周后,她去合肥时,又和我说还要在那儿呆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孤傲、冷峻,自有主见,只有她才能说服自己。说实在的,如果她的父亲愿意,她即使分到云苔山林场当一名守林员都不会让我惊讶。你可以理解为,采薇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也可以理解成她是一个崇尚孤独,向往自由,不暗世事的傻瓜。

在我的计划里,等工作联系完后,报道前还会去云苔山呆几天——如果采薇还未下山的话。我甚至希望自己的工作没安排好,那样就会有理由说服采薇和我一起去西部支教。要大学校园里,我们曾就此事讨论过,采薇对于去遥远的大西北充满向往,为此,我们还买了本地图,把彼此感兴趣的几个地方用彩色铅笔画上星形标志。

第一个地方是新疆库尔勒,那儿盛产水果,还有名字很好听的孔雀河绕城而过。我有个要好的师姐就在那里工作,她是上海人,毕业后瞒着家人一个人跑到大西北,那是一位对于生活充满浪漫想象的女子,性格和采薇到也接近。现在,她还呆在库尔勒教育局,正在和一个汽车代理商谈恋爱。她自己利用两年时间跑遍了新疆,像个背包旅行者那样自由自在。

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不止,我们就象两只瓶子在摇摇晃晃,张瑞抿着嘴,表情严肃地开着车。或许是离别的原故,我们很少说话。和采薇相识后,我习惯和她呆在一起,除了寒假和安娜回她老家那次外,和采薇还从未有过超过十天不见面呢,或许要分开了,心情总是好不起来。下了云苔山,车窗外是碧绿的水稻田,农民在田里除草,赶集的骑着摩托车匆匆忙忙。或许害怕过分安静,采薇要我猜她写完这东西后打算做什么。我无法猜测,想必还会写别的故事吧。采薇直了直身子,把手从后排车把手上放下来,认真地说:“练车。”

“练车?”

“是啊,将来一个人开着车,万水千山走遍。”

“到也是好主意,可真只是一个人?”我问她。

“当然,一个人自由自在。”

“带上我吧,闷了也有个人陪着说话。”

“到也是,只是怕你一上班,就无法脱身拉。”采薇想了一会,说。

“时间自然会有的。”

“时间自然会有的。”我开着车独自外出时,总是想到这句说过的话。

现在我经常会不分场合地想着采薇,回味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我开着车独自在异乡陌生的公路上疾驰,CD里放的是我们都熟悉的音乐,那时,也许采薇也在某个未知之地,是否也正开着车,独自走在某条寂寞公路上呢。

3

一觉醒来时,荣荣和王红正在楼下院子里吃早餐,我可以听到她们愉快的笑声。采薇的骂妈用带着安庆口音的普通话向她们介绍一种当地小吃,好象叫“蒿子巴巴”什么的。名称很怪。我下了楼,经过张瑞的房间,那家伙还在呼呼大睡。我和她们打了招呼,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了件干净的白色马球衫,身上这才舒服些。走到院子里,餐具已经摆好了,早餐正是那种叫蒿子巴巴的小吃,一碟腌制小菜。很简单,也很合胃口。

时间已到了七点半,太阳正将干净的光芒洒在院子里,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从后山坡飞过来,落在墙头,客厅里的电视开着,两名表情严肃的播音员下在播报早新闻,一切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可它是崭新的一天。

一份简单的早餐因为融洽的气氛而显得并不单调。口齿怜利的女孩不论在何种场合都可以给人愉悦感,荣荣和王红正是那样的女孩,仅半天时间,就可以看出来,张瑞的母亲很喜欢她们,那是一种没有宾主之间虚假客套的喜欢,换句话说,打心眼里喜欢,她们中的某一位做她的儿媳也未尝不可的喜欢,而我却是很难和陌生人相处,开始也能试探性地交往,可聊天总是不对味口,如果脾性再不合,则连敷衍的话也不会说,这一点到和采薇十分相似。

吃过早餐后,我开车带两个女孩去城里玩,发动引擎时,张瑞的母亲还在院子里和车上的王红说话,叮嘱我们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此时,张瑞正在院子里刷牙,满口泡沫地对母亲说,让他们去玩去,我陪您。我对身后的王红说,看样子做张家媳妇的把握很大嘛,同志。王红微笑着把嘴一瞥,扬起脑袋:

“得看我乐不乐意。”

县城很少,几脚油门就跑了个遍,车上,荣荣问我云苔山在哪儿,我指着一条灰白色的公路说,由此向前,半小时就到了,她们都把脸转向远方,想像半小时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景物。依照计划,我们下午开车去云苔山,先去林场旧地转一转,顺便打听另一个看山人的往处。我把车停在华联超市门前,荣荣和王红下了车,在超市里买了些送给张瑞母亲的礼品,大约十点,我们就回来了。

吃午饭时稍有变化,原因是张瑞的母亲下午要去附近乡下看一位生病的亲戚。车子自然有,她也会开,可张瑞还是不太放心,决定自己送母亲去。一整个下午又空了出来,我只好带着她们在附近盲目地闲逛,准备拍一些片子,宁远附近有许多山,每座山都会有很不错的风景,我开到一座山下,大家下车,开始拍照。

山上有个寺庙,王红吵着上去玩,我们爬得呼哧带喘地来到山顶,一座简朴的寺庙出现在面前,寺不大,前后三排,前面二排都供奉着佛像,后面一排是僧人们起居室。庙里大约有四、五名僧人,游客也人四、五位。这里没有名山古刹那种世俗的热闹,清静无尘。王红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自然不会放过进香的机会,我和荣荣学着她的样子,依次给叫不出名字的泥塑佛像上了香,前殿有占卜的,我占了一卦,打开卦辞,是一句唐诗,写道:无奈佳人远,独坐秋山空。

见到老何时,他正弓着腰伺弄自己的菜地,我叫了一声,他立起身子,下巴搁在铁锹柄上朝我们这边看,四年的时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或许是本人已经足够苍老吧,连衰老都懒得光顾了,不过还能觉出他的右眼完全失明了,因为老何总是把左眼睁得很大,好似对一切都充满诧异。

老何的家就在离云苔山不远的村子里,房子时一座依山而建的两层小楼,家境比想象中殷实得多。他把我们让进客厅,从香案上拿起铁茶筒,侧头头轻轻摇晃,判断里面的茶叶还够不够泡茶的。一直以来,我总是热衷于观察普通人一些细微的举动,并以此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不经意的动作有时候所提供的信息比语言的交流更加准确。

老何从我们离开云苔山之后说起,他尽量用普通话,以便大家都能听懂,他果然是一个精细而又聪明的人。

离开云苔山后,老何和年青的看山人生活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林场里一下子走了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房子空出来后,王光荣想搬到采薇住过的房子里,为此老何还和他争执一番,老何的意思是,林场来了几个大学生,算得上是件挺轰动的事,他相信我们离开后,上面的人一定会找他们,打听我们那段时间的生活情况,王光荣虽然没搬,心中却忿忿不平,骂他是林业局的走狗,吃饭时还摔了一只碗。

既从进城嫖娼的事暴露后,王光荣情绪一直很坏,一方面想,自己会因此被退回家,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些事让大家都知道后,自己会找不着老婆。他经常用发脾气来减轻压力,两个人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生活了几天,还没等林业局的人过来,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王光荣去厨房洗了个澡,就跑到房间里听收音机,林场有台旧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套,还不清楚,听收音机成了王光荣呆在林场时唯一消遣。他有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打开后声音却挺大,伴着滋滋的交流声,整个林场都能听到。老何洗完碗后就坐在房里看电视,大约晚上九点,王光荣过来,看了会影像模糊的电视剧,并对荒诞的剧情发了几句牢骚,后来,又要了盘蚊香就走了。
火大约夜里烧起来的。等老何醒过来时,王光荣的房子还没燃着,只是屋子里的木器都烧着了,干燥的木器发出劈里叭拉的声音。王光荣头冲着门外爬在门坎上,手向前伸着,整个人都被烧成黑乎乎的焦碳。老何赶忙骑上自行车,跌跌撞撞地跑到最近的村子里找人救火。当人们赶过来时,那间房子全燃着了,人们没办法扑灭大火,只能尽力控制火势的蔓延,天亮时,火熄了,整排的房子都在大火中成为灰烬。

第二天上午,警察和县林业局的人进入现场,有人找老何了解情况,并做了询问笔录,林业局的同志也和老何谈了话,大意是这个林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可能要撒销了,好象发生火灾都是由于老何的责任似的,弄得老何非常不快,觉得林业局的那帮家伙比做询问笔录的警察还要荒唐万分。

“我和小王吵过一架,却也不至于要弄死他,你们说是吧。”老何接过的递过去的问,很委曲地说。

“当然,烧死人可是重罪。”我点点头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搬回了家,大约过去十来天,林业局稍信过来,问我去不去云苔山森林派出所上班,当然还是编外护林员。林场撒销后,看山的事就只能依靠森林派出所拉。”

“你没去?”我问。

“没去。”

“为什么?”

“必定看山时死过人,很晦气的。再说我的日子又不是没法过。“老何顿了顿,指着这套楼房说:“你们看,儿子的房子,儿子和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我正好给孩子看房子。”

我更加关心的是王光荣的死因,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场奇怪的大火。

“死亡这种事,自有警察关心。事情过去几个月后,有消息说,那天半夜,王光荣肚子饿了,就跑到厨房搬来油炉,准备煮面吃。恰巧油炉里没油了,他又跑过去拎了半桶汽油,想倒进油炉里,神差鬼使的,竟然把汽油给点着了,想跑出去找东西灭火时绊倒了油桶,结果可想而知。”

“汽油桶?”张瑞插了句。

“是啊,不知哪个讨债鬼弄了个油桶放在厨房里。”

张瑞尴尬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老何的语言表达能力显然比视力要好许多,思维敏捷,条理清楚,王光荣的死因虽然充满偶然却也合乎逻辑,他似乎想要表达的就是,“瞧,这家伙自己倒楣,和我无关吧。”

那只油桶是他从车上拿进厨房的,一次不经意的举动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命。张瑞内疚了好多天。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光荣的死和采薇消失扯不上关系,它们只是几天内发生过的两起偶然事件,至于采薇离家出走,王光荣可能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所陷入的也许只是自己制造的戏剧性迷宫而已。

目前,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以这种略带怅然的乐观去思索这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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