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上边微笑


每次跟母亲抱怨我那小丫头在家如何折腾、耍性子,如何让我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的时候,母亲便淡淡地笑:“哦,你外婆一定在上边微笑呢。你小的时候可比你丫头好不到哪去,让你外婆操了多少心呐。甜蜜的报复,这是你外婆甜蜜的报复,她老人家一定在天上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呢。”我于是忍俊不禁,直朝天上喊:“行了,外婆,您就绕了我吧。”时间长了,我的一双儿女也知道了这个典故。每次我在家里被他们气到要发威时,他们就冲着天上喊:“Great Grandma, we are doing it for YOU! ”

我经常想:要是外婆能活着看到我的一对儿女,她该多开心呐;尽管孩子们叽哩咕噜说英语多于中文,她也一定照样跟他们交流无阻的;而孩子们,尤其是我那个特别淘气但心地却特别善良的丫头,一定会对太姥姥那瘦弱的身形、尤其是那双细细的裹脚充满了同情和爱怜的。

真的不知道在这么多兄弟姊妹(包括十几个表亲)中,我是怎么会成为外婆的宠儿的。姐妹们常说:你那么闹腾、又那么执拗,外婆是怕你,所以事事都听你的。她们说的也真没错,至今我都能清晰地听到外婆喊我“我的姑奶奶”时那高八度的滑稽嗓音。可是,如果说我们小时候吃点难得的零食时,外婆总是留一份额外的放到一边、等大家走后再塞给我,是“怕”我的话;那我去上大学了,外婆把表哥从海南带回来的菠萝臧到床底下等着我放假回去吃(结果菠萝烂到满屋子都是水果臭味)、把人家孝敬给她的栗子放到碗柜顶上藏起来等我回家过年(结果没有一颗不长虫的),那也能用“怕”来解释?那一次,我因为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老师告状到家里,父亲用“笤帚”伺候我时,外婆绝食一整天、直到父亲跪在她床边认错并答应不再打我后,她才原谅父亲、起来吃饭。那也是外婆“怕”我?

我和我外婆好象有种特别的缘分。小的时候,我是在她背上长大的,一是因为她宠我,二也是因为我爱缠她。等我上学了,她对我的要求,不管是有理的还是无理的,都一一满足。那时候,因为习着武,我在小学校里不仅“假小子”一个,还“打遍天下无敌”,常被老师“家访”。可是我外婆很有理:“我这外孙女是个侠女,热心肠,爱打抱不平,她打架都是为了保护弱小,也不能全算她的错哩。”最后我父亲怕我老闯祸、决定不教我武术了,我外婆就说:“女孩子不学那东西也好。”我上大学了,终于懂事了,可外婆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我在北京工作时,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能让外婆到北京游一游,可是母亲怕外婆年岁太大出意外、坚决不允。等我带着我的先生(那时还是男朋友)回家看望外婆时,外婆笑了:“你当真要嫁到北京去了。”我恍然大悟,大声嗔怪外婆:“还不是您给咒的。”原来,我小时候若把外婆惹急了,一辈子最远只到过邻省汉口的外婆,便“恶言相咒”:“这么讨人嫌,将来把你嫁到天高地远的南京北京去,看你怎么办?”不过,她第一次看到我先生就对我说:“这个北京孩子知书达理、又诚恳善良,嫁到北京也不错啊。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千万使不得你幼时的性子啊。”外婆晚年时,思维不太清楚了,总觉得有人要加害她似的,因此常拒绝别人给她的药。但是,每次我回家探亲,经过我手的药物,她不加思索就吞下。可惜的是,外婆98岁高寿去世时,我却在万里之外的加拿大。母亲没有及时通知我,怕耽误我在异乡的学习和生活。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心里责怪母亲的这个决定。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外婆是安祥地走的;参加她的葬礼的,不仅有近百的亲人,还有小区里上千的邻居。由此可以看出,外婆其实不仅只是宠我,她的孩子、孙辈、重孙辈,哪个不敬重她、爱她?实际上,她走的那天,身体十分虚弱,但她坚持到我姐姐的女儿──跟她一起住的重孙女放学回家,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她床边跑去时,才满足地闭上眼睛走的。而在我们居住的小区,又有几个人没受过我外婆的“管教”和帮助的呢?

我外婆的一生不短,而且是健康地长寿的。说出来大家可能不相信,她八十多岁时,牙齿还不少,还喜欢嚼花生和蚕豆一类的坚果;邻近电影院上映新电影,她那双裹脚比谁都跑得快。最好玩的一件事是姐姐带她去看马戏,听说她老人家在一组哈哈镜前笑得前仰后翻的,感染了周围所有的人。她对新生事物接受得也快,我们家大概是第一个安装市广播站的“电匣子”的;后来家里买了第一个收音机,还是响当当的“红灯”牌,外婆兴奋得跟我们这帮孩子一起手舞足蹈的;82年家里购置第一台电视机,一个17寸的黑白电视,外婆是每晚必看的。不过,她也不是能接受所有的新生事物。记得家里买第一台洗衣机,好象是“荷花”牌,老人家气得直跺脚:“人要懒成什么样才算到底啊?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了,还算人吗?”骂完了,她还身体力行,绝不让我们用洗衣机洗她的衣服。就是后来她自己年岁大、洗不动自己的衣服了,她也坚持叫家里人用手洗她的衣服,还用哲理般的语言对我们说,机器永远替代不了人,叫我们哭笑不得。

当然,外婆那长长的一辈子,受过的磨难也了得,人生几个最大的不幸她一样都没躲过:幼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贯穿她早年和中年生活的尤其是一连串一连串的不幸,可外婆绝不是“祥林嫂”一类的妇女,她不纠缠不幸的过去,只是勇敢地生活。因为她对过去说得不多,我们晚辈知之甚少。从她的片言只语和一些外婆同辈人的言谈中,我们知道:外婆五六岁就失去了母亲;十岁左右就失去了父亲,因此被卖到外公家当“童养媳”。虽然我母亲对我外公的记忆充满了温馨和爱意,但好象外婆的感受却不大相同。说出来要吓大家一跳,我外婆十三岁就生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而我母亲是外婆四十五岁上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外婆一生共养育了二十一个孩子!其中五个是儿子,十六个是女儿。可是我见过的,除了母亲,就只有我的大舅和大姨妈。就是我母亲见过的兄弟姊妹也有限,因为外婆大多数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病死了。到解放那年,我外公去世,我外婆只剩下四个孩子,就是两头两尾的两儿两女,也就是我的大舅、大姨妈、我的小舅(我母亲最小的哥哥)和我的母亲。可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不久,我那个在部队当通讯兵的的小舅就牺牲在朝鲜了。大概小舅是外婆众多孩子里最机灵、也是最孝顺的一个,所以外婆长时间不能从丧子的悲哀中缓过来。我记得每年夏天,外婆都要小心翼翼地把小舅的一小包遗物拿出来晒晒太阳,每次都庄重地朝天“自言自语”一番,就是那么淘气的我当时也懂得不去打扰属于外婆和她小儿子的那一刻。我从来不敢问外婆那包遗物里有什么,更不敢碰一下,因为她总是深藏着的。我只听母亲说过,原来还有小舅的一支金笔的,后来六几年全国闹饥荒时,大舅把金笔偷出去卖了换粮食了。外婆生气的程度可想而知,从此把小舅剩下的遗物看得更紧了。

我外婆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社区里大大小小的义工除外),可是除了她自己生的二十一个孩子,她还帮着养大了我大舅的四个儿女、我大姨妈的六个儿女和我们四姐弟。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是做饭洗衣,就是在追赶我们。小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家经常是“人山人海”的好玩,如今想起来,我都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对付我们这么多张嘴巴的、这么多人的矛盾的。记得有一次我猛追我的一个外甥女(我大表姐的女儿),只因为她比我还大一岁、不肯当众叫我姨,我就威胁要奏她。结果,外甥女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外婆又在我后面追,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的看客。许多人见我外婆裹脚还在飞奔,就拚命鼓起掌来,气得外婆后来把我和我那个外甥女抓到手后都猛奏一顿。至今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想笑。

外婆的裹脚虽然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她却还建议我也裹脚,说:“丫头你这么大一双脚将来怎么嫁得出去?”我逗她说我妈都没有裹脚,凭什么让我裹呀?她正儿八经地说:“你妈脚小,不裹也没关系;可你那大脚丫子太大了,不好看。”每次我在家里光脚丫,外婆就着急;每次母亲帮我买鞋,外婆就叮嘱她别买太大,要“收收”我的脚才行。不过,除了“裹脚论”,外婆倒也没有太多的男尊女卑的思想。

外婆晚年最悲哀的一件事是大舅的去世。虽然她在实际生活中从来不重男轻女,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儿子“送终”的局面。毕竟,她生过五个儿子!可是,人生就是这般无常。大概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我的大舅,我外婆仅剩的儿子,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那时,外婆已近九十,每天执意要到医院伺候大舅。大舅是在外婆的怀里去世的。外婆默默无声,却泪如泉涌。后来她喃喃地问我:“丫头,是不是我活得太长了?”

最后一次见我外婆,是我出国的前一年。那时,我和先生已经结婚了,一起回家看外婆。外婆的方言,先生是听不懂的;但先生讲话,外婆却都懂。好象外婆特别喜欢我的先生,总说我“八字”好,找到这么一个温良的丈夫。我俩离家时,外婆一直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我最后一次回头看时,见外婆用她的衣袖在拭眼睛••••••那个镜头永永远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真的,好想再给外婆洗一次脚,给她一层一层地包上她的裹脚布;好想再给她梳梳头,听她一边讲去汉口的船上的故事;哪怕是再挨挨她的骂,再听她讲讲女孩子裹脚的必要性。她一生有那么多的故事,她怎么就不都讲给我们听呢?我手里只有一张外婆年轻(六十多岁)时和母亲的照片,真的非常非常珍视它。

不过,外婆去世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停止想念过她。我的一对儿女,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太姥姥,但熟知太姥姥的好多事情。

外婆,您都看到了?您都在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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