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
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
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
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
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
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
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
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
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
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
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
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
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
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漂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
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
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片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
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
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
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
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
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道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处比较更容易触发,
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
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
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
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平静寂。天空继
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
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佣荚谛闹谢疃?=峁?岵??┦裁蠢茨兀?br />……象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对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
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约翰·克里斯朵夫
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