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夏家虎头
我妈告诉我说,我爹这一辈子,只有两件事让我爷爷感到满意。
一件事是我爹娶了我妈。
第二件事是我妈生了我。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细说起来跟他们两人在王莽藏宝的地宫中的共同经历并无多大关系,那一次两人虽然共同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但我母亲并没有想到过要嫁给这个爆脾气的丑男人,她后来之所以改了主意,那是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别的男人比我爹更丑,就又偷跑出去找我爹。
据说我母亲再见到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刚刚从大西南的剿匪战场上负了伤,正躺在病床上看书。我母亲看到这情形,就故意朝一个护士借了服装,嘴上戴一只大口罩,进去给我爹换药。
当她端着药盘走到我父亲床边的时候,就见我父亲头也没回,用惊讶的口气问了句:“丁思梵,你怎么跑这儿来当护士了?”
我母亲当时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爹扭过头来说:“我一听你走路的脚步声就知道了。”
我母亲说,那时候她才意识到我爹这人确有些不同凡响,两人分手这么久,他竟然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她,当时让她非常感动。
我就弄不清我妈她有什么非要感动不可的理由,但这事我当时干涉不了,我妈硬是被我爹感动了,感动的结果,就是他们两个五年之后组成了“革命家庭”。
又是两年之后,我就出生了。
满月之后抓周,别人家的孩子抓周时面前要摆放许多东西,有笔、有印章、有铜钱……抓到笔的,孩子长大了就有才名,抓住印章的,长大了要当大官,抓住铜钱的,长大了肯定会发横财。《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逮住胭脂死不撒手,所以他长大了之后除了泡妹妹,别的本事一概没有。但我们家族抓周的规矩忒也邪门,除了一只黑色的布老虎,我的面前什么也玩艺儿也没有,就算是想抓胭脂也没地儿去抓,所以我一伸手,抓住了老虎的脑袋。
于是我得其名曰夏虎头。
夏虎头这个名字是家里叫的,仅供内部参考,我在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是夏云渊,这个名字大气,据说是我爷爷给起的。
我在我爹那拳打脚踢和破口大骂中长大了,初三那一年,我的哥们儿歪把子愤怒的跑来找我,说他媳妇被人抢走了,要找哥们儿去替他出气。歪把子的媳妇小名叫丫头,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发小,小丫头人长得漂亮,歪把子这家伙学习成绩弄不明白,却预先把这个媳妇定了下来,禁止我们再与丫头眉来眼去的……歪把子禁止得了我们,却管不住别人,另有一伙小混混专门在路上拦截小女生,丫头因为长得漂亮,首当其冲,所以歪把子急急跑来搬救兵。
那天我们去了十几个人,这倒不是看歪把子的面,要是瞧他的面子,一个人也不会来。而是大家急于在丫头面前表现,说不定丫头最后跟了谁呢……那一天我们十几个人狂追那伙小混混中的领头的,撵得他疯了一样往家里逃。我们穷追到他家的大门口,不提防他爸操一只铁锹杀将出来,追得我们屁滚尿流,掉头飞逃……
第一次刹羽而归,我们并没有泄气,终于在两天之后将那伙小混堵在胡同里,众人正拿着着砖头照对方的脑瓜壳敲得欢势,不提防胡同口处突然窜出来十几个雷子,一家伙把大家全都网了进去。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看守所,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以后再也捞不着这样的机会了的话——我们十几个人被递了光头,气势汹汹的涌将进去,号子里的新老住户莫不争相避让。惹不起,我们人太多了。
我在号子里幸福的呆了两天,第三天早晨,看守把我提了出去,走出号子,一眼看到我家老头那辆旧军用吉普,当时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坏菜了。要知道我家老头这家伙心狠手辣,每次打我的时候都拼了老命,我一直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那天他把我带出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阴沉的象是家里的抹桌布,看守所的所长在后面点头哈腰:“首长慢走……”他也不理会,自顾打开车门,让我上了车。
老头居然没带司机,他自己开车。看着那辆老军用吉普驶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出了城,向着荒野中驰去,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老天爷,这老头儿不是想找个没人的荒郊野岭,把我给毁尸灭迹吧?”
当时我心里害怕的想。
(3)井下秘洞
那一夜车在公路上行驶,路灯照在公路两明的树木上,我心里紧张的要命,不知道这老头又琢磨出来什么损办法修理我,正在忐忑不安,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你爷爷不行了。”
“我爷爷……”象是一记重锤突然敲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脑子一下子僵住了。
“他临走之前,你得见一见。”我爹又闷声说了一句。
我想起我的爷爷来,只感觉到心里难受得象是被什么挖出来一样,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爹也一声不吭,只管开着他的车,这辆破车在路上整整走了两昼夜,途中加了两次油,才赶回到安庆老家。
车在我老家的门前停住,我爹带我匆匆走进去,一进院,我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老人特有的气味,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已经走了,心里害怕得直要哭出来。走到门前,就听到爷爷呜哩呜噜的哭声,知道爷爷还活着,我的心这才稍有放松,但那哭声是那么的揪心,让我感觉到更加的难过。
我爹带着我匆匆进了家门:“爹,你别闹了,虎头我给你带来了……”
我看到爷爷蜷缩在乡村的土炕上,眼窝深陷,胡须上都是涎水,听到我爹说话他转过脸来,看到我们之后,突兀的爆发出一声哭嚎,象个赌气的孩子一样闹腾起来,把放在他头边的一碗水都给打翻了。
看到爷爷在哭闹,我爹明显有些心慌意乱:“好了好了,爹你别闹了,虎头这不是才刚到吗,我这就带他去还不行吗……”说着话,他又拖着我出来,一直把我拖到爷爷家院里的那口水井边。
这口井边安装着打水的辘辘,是早年我爹替爷爷装上的,早年我爹本打算把我爷爷接到城里过舒服日子,可是我爷爷抵死抵活的不乐意,就愿意在这个小院子里住着。我小时候也在这个院子里玩过好几年,因为怕我掉到井里去,我爷爷还自己动手在井边垒了井沿。所以对这口井,我是非常熟悉的。
那天我爹把我带到井边,他自己把屁股倚靠到石头的井沿上,抽着烟,从衣兜里摸出来一支手电,几只蜡烛:“虎头,你把这几支蜡点上。”
“干啥?”我愣头愣脑的问道。
“让你点你就点,哪这么多废话?”我爹吼叫道。
我心想这大概是办丧事时的规矩吧?不过我爷爷还活着,这时候办什么丧事呢?又不敢多问,就划着火柴,把那几支蜡烛全都点燃了。
然后我爹吩咐我把这几只蜡烛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再把木板搭在水桶的边上,然后摇着辘辘,慢慢的把燃烧着的蜡烛往井里放去。
看着那蜡烛火苗笔直,眼看快要到了水面上,忽然之间,几支火苗猛然一偏,全都向着一个方向飘了过去,看到这情形我心里一惊,脱口大叫了一声:
“地比利斯地下印刷厂!”
现代已经越来越少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是文革后期中学课本中的一课,名字就叫《地比利斯地下印刷厂》,写的是革命者设置在一口水井中的地下印刷厂被反革命侦破的过程,负责此案的侦探是看到了井口边缘光滑,起了疑心,就把蜡烛悬下去试探,发现火苗偏倒,因而判断出井下有秘道。
当时我激动的浑身颤抖,连声高叫:“爸,爸,这里边有……有特务!”
我爹不动声色的吸着烟,问我:“西红柿的英语怎么说?”
“他妈特务……”
“没错,去他妈的特务!”我爹说:“儿子,你现在给我下去,进去把暗藏在里边的特务给我带出来!”
“爸……你是说,让我自己下去?”看着黑漆漆的井口,我吓傻了。
“没出息!”我爹突然翻了脸:“你爹我还不到八岁的时候就自己进去过……当然我那是自己掉井里去了……你到底下不下去?”
“爸……”我胆战心惊的往后退:“特务有……无声手枪……”
“你不是天天嚷着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吗?”我爹毫不留情的挖苦道:“一口井就把你吓成这样?到了战场上肯定是逃兵!”
“爸,你听我爷爷他在……”我眨着眼珠,突然掉头就跑,我肯定不是这老头亲生的,谁听说过亲爹逼儿子跳井的?我绝对不能让这老头的阴谋得逞……
还没跑出两步,一只大手如老鹰抓小鸡一样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听见自己拼命叫喊了一声爷爷,扑通一声,就被大头朝下塞进了那口箍木大水桶里,紧接着眼前一黑,耳听到辘辘之声飞快的升了上去,我已经被扔到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