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 年夏,胡亚明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降生到一个不幸的家庭。那个家庭唯一的主人是一位还未结婚的年轻女人,她是刚刚降生的亚明的妈妈。
亚明五岁那年,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妈妈说那是爸爸。亚明愣愣地看着男人胡子拉碴的脸,“哇!”地哭了。从亚明出生到现在,他接触最多的成年男子只有几个舅舅,亚明不太明白爸爸的含义,他以为同舅舅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年轻的妈妈见到这个男人比见到舅舅亲热多了,竟抱着他又哭又笑。亚明不理解,也替妈妈害羞。最令亚明气愤的是,这个男人竟然侵占了他在妈妈身边睡觉的位置,将他撵到隔壁一张小床上睡觉,即使他向妈妈提出抗议也无济于事。妈妈对儿子的抗议不不置可否地笑笑,拍拍他的小脑袋,温和地说道:“乖儿子,你自己先睡,妈妈同爸爸要商量事情。”年幼的亚明当然不明白大人的事情,他只觉得妈妈不再爱他了,要知道一直以来他和妈妈都是相依为命,不仅他离不天妈妈,就是妈妈也是每天晚上都要搂着他的小身子才睡得安稳啊!都是那个突然出现叫爸爸的男人夺走了他的妈妈,他恨那个男人。大约一年后,妈妈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亚明看看小妹妹,又看看爸爸,隐隐约约觉得中间有某种联系,却又不能搞得太清楚,但是他终于默认了爸爸在家的合法地位。
家里多了个爸爸,妈妈最快活,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亚明很少看到妈妈笑,妈妈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如果是现在,亚明会使用很妩媚、很迷人之类的字眼。亚明当时还太小,只是觉得妈妈笑起来很好看,但是他已经懂得伤心妈妈很好看的笑不是为了他。亚明很烦,虽然爸爸妈妈都很爱他,但他仍然很烦。每当爸爸想抱他时,他总是不耐烦地跑开,爸爸只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有了妹妹、弟弟后,爸爸就再不向他献殷勤了,不是抱弟弟,就是逗妹妹,亚明又有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他恨爸爸,也恨妹妹和弟弟。
1974 年, 7 岁的亚明上学了。他第一次从同学们的议论中得知父亲原来是一名“劳改犯”,在亚明的印象里,劳改犯都是很坏、很坏的人,那么父亲也一定是个大坏蛋了!很多年以后,当亚明自己也身陷囹圄后,他深深为当初对父亲的冷漠的而忏悔。父亲是因为反对“文化大革命”而入狱,其实这样说已经是抬举父亲了,事实上他只是发了几名牢骚罢了,却因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判刑入狱。父亲骤然与亲人失去联系时,亚明还没有出生。妈妈不顾外公和舅舅们的反对,坚持将亚明生下来,苦苦等着父亲出狱。五年后,父亲回到家里,竟被他日夜思念的儿子视为敌人,那种难言的苦楚一定很不是滋味。亚明一直想问问父亲当时的感觉,却难以启口。不过父亲一定理解儿时的亚明,并且从来就没有因此怪过他,父亲对他深情的爱可以证明这一切。
亚明 8 岁那年,回家不到 3 年的父亲,因为阶级斗争的需要,被遣回老家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父亲离家时,亚明很伤感。他比三年懂事多了,因为他知道妈妈需要父亲,这个家也离不开父亲。其实父亲很慈祥,并不是一个大坏蛋,更没有一点坏蛋的凶狠样。父亲的知识很丰富,他会讲很多童话故事,他给亚明讲《美人鱼》的故事,也讲灰姑娘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听了美人故事,亚明曾和一帮野孩子相约到锦江捉美人鱼,但是面对汹涌奔腾的江水,野孩子们都不敢下水。后来亚明还一个偷偷跑到江边的竹林,静静地等待美人鱼的出现。也许亚明太小,也许亚明的地位太卑微,整整一个夏天,美人鱼从来就没有出现,因为故事里的美人鱼是喜欢王子的。
“爸爸,王子是干什么的?”亚明等不来美人鱼,只好问父亲。
“王子就是国王的儿子。”
亚明的父亲只是一名劳改犯,亚明当然不是王子了。亚明很伤心,但是却并不甘心。“爸爸,锦江里有美人鱼吗?”亚明问。
“锦江里怎么会有美人鱼呢?美人鱼生活在大海里,她住在一个遥远的名叫丹麦的国家。你问这个干什么?”父亲不解地问亚明。
“不干什么!”亚明的脸红了。但他从此知道了美人鱼住在一个叫丹麦的国家,亚明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到丹麦去寻找可爱、美丽的美人鱼。亚明上学后,知道了美人鱼的故事是一个叫安徒生的老头写的童话故事,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为此亚明还伤感的很久。
会讲安徒生童话故事的父亲就要走了,亚明哭得好伤心。父亲走的头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亚明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亚明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伤心的泪水也如夏日的一场暴雨。
“贤,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一起走吧!”突然,隔壁传来妈妈压抑而低泣的哭声。
“别这样!秀,你得替孩子们想想,总不能将他们全部带走吧!”爸爸安慰妈妈。“可是,你怎么受得了?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走?”
“我好说,主要是苦了你了。老家的人都很善良,他们都会照顾我的。好再地方也不远,我可以经常回来的。”
爸爸妈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亚明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
第二天,亚明起得很早,表现得少有的懂事。本来爸爸准备一个人悄悄地走,但是亚明执意要送父亲到车站,爸爸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亚明,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啊!”汽车就要启动了,爸爸抚摸着亚明的头,叮咛道。妈妈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了。
“爸, 同你一块儿回老家吧!”亚明哭着请求爸爸。”
“亚明,爸爸先回去安顿好,然后就来接你。”三年后,由于妈妈实在无力抚养亚明兄妹,亚明被送到父亲身边。直到 1980 年,父亲彻底平反后,父子二人才回到城里。
汽车开走了,溅起一版污泥。妈妈紧紧抱着亚明,呆滞的目光追踪着远去的汽车,一言不发。
“妈妈,我们回家吧!”亚明摇摇妈妈。
没有男人的家不是一个完整的家,父亲走了,妈妈的笑容也消失了。妈妈再次在苦苦的等待和期盼中撑了五年, 1980 年父亲平反回家,四处漂泊的一家人才最后团聚。
父亲走了,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那时候妹妹已经被舅舅接走,妈妈带着我和满周岁的弟弟留守一个破碎的家。作为反革命的儿子,我们常常受尽欺凌。已经懂事的我,不会去主动惹事,一切都逆来顺受,但是渐渐长大的弟弟却不管这些。弟弟从两三岁起就是一个小淘气鬼,我要上学,妈妈又没有时间管他,他常同一帮比他大的野孩子混在一起,不是弄得一身泥土,就会挂一点小彩,惹得妈妈常生闷气。在那样的年月,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是不敢同别家的孩子一争高低的。如果挨了打,活该;反之打了人,可就麻烦了。一天,三岁的弟弟象一只泥猴样跑回家,脸上却挂着胜利的微笑,一进家门就嚷道:“妈,哥,魏冬打我,被我打爬下了。”
“小祖宗,你咋又和人打架了?”妈妈搂过弟弟,既心疼又担心地说道。
弟弟年龄太小,不可能理解家里的处境,也更难理解他所谓胜利后可能带来的后果。如果他被人打了,即使一点小伤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但是他将别人打了,而且还是魏连长(民兵连长)的孩子,可能就要倒霉了。恃强凌弱的魏连长决不会甘心他的儿子被一个反革命狗崽子欺侮,一定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们一家弱妇幼子,可就有苦头吃了。
“妈的屄,反了!反了!反革命的狗崽子居然敢打共产党的儿子,老子要你龟儿子的小命!”该来的灾祸是无法避免的,妈妈正诚惶诚恐准备到魏连长家赔礼道歉,门外已响起一个粗野汉子的吼叫,并将一块薄薄的门板擂得地动山摇。天呢,黑煞星魏连长找上门来了!
“他叔,咋啦?”妈妈陪着笑脸迎接来人。
“咋啦?眼睛长到屄上了?”恶汉怒目圆瞪,一把从身后将他的儿子扯出来。事实上,小冬子除了脸上有点脏,左眼看起来有点肿外,应该说并无大碍。
“你这挨刀的,看把冬子哥打成啥样了。”妈妈瞪着小冬子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狠狠地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弟弟委屈地退到墙角,小声地哭泣着。“他叔,要不我们送冬子到医院检查吧!”
“送医院?说得轻巧,拿根灯草。”大汉哪里是来告状,分明是成心找事。
“不送医院,哪咋办?”妈妈低声下气地问道。
“咋办?凉办!龟儿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既然你管不好自己的儿子,我就替你管教。”大汉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扑向墙角的弟弟,看样子想狠揍弟弟一顿出气。
“你讲不讲道理?”妈妈见状大惊,不顾一切地挡在大汉跟前,决不能让他伤害到自己的儿子。大汉飞起一脚,将弱小的妈妈踢翻在地。我见状大怒,抓起一把菜刀,朝大汉扑过去。但是一切不自量力的轻举妄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只能是自取灭亡。我单薄、瘦弱的身体扑向大汉,如一朵小小的浪花摔在无情的礁石上,只能招致更加无情的撞击,被摔得粉身碎骨。在汉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一手倒提着小弟弟,狂喊道:
“弄死两个狗日的!共产党杀死两上狗崽子,死了活该!”
妈妈吓朦了,“扑通”一声跪在大汉面前,哀求他饶了我们兄弟俩。大汉一掌将我打倒在地,将弟弟抛在一边,狠揪住妈妈的头发,淫邪地吞呗杪璧南律恚?炖锘古绯鲆恍┮?爸?:“嘿、嘿,臭婊子,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大汉打累了,骂骂咧咧地走了。妈妈痛苦地搂着们兄弟,无声地流出的屈辱的泪水。我恨自己的无能,既没有能力保护幼小的弟弟,也没有能力保护母亲的尊严。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为恢复母亲的尊严复仇。
妈妈跪倒在耻辱里
这无情的世界可以撕毁我的生命
可是即使要了我的命,也无法改变
我满腔的仇恨
女性失去了自尊,也就失去了整个生命。当晚,妈妈安置我们兄弟睡下后,就服毒自杀了。由于某种神秘的预感或者是神的启示,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在午夜两点,我听到妈妈房里一阵轻微的响动,还伴着她那压抑的、悲愤的哭泣,后来一切又复归平静。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就大声喊道:“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但是妈妈房里再没有任何声响。我顿感不妙,不顾一切地冲进妈妈房里,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和衣静静地躺在床上,床边有一只深色的瓶子。不好,妈妈出事了,我认识那是装农药的瓶子。
“妈妈—”我嘶声裂肺猛扑在妈妈身上,弟弟也被我的哭喊惊醒了,见到眼前的情景,吓得尖声哭叫。我们的哭喊惊动了隔壁的刘大爷父子,在他们的帮助下,很快将妈妈送到医院。幸亏抢救及时,妈妈终于脱离险境,幸免于难。
手术后的妈妈仍然有点神志不清,我请刘大爷将弟弟带回家,一个人留下来陪伴昏迷的妈妈。
“唉!真是作孽啊!”刘大爷抱起沉睡的弟弟,长长感叹道。不知道他说的是妈妈,还是弟弟。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终于清醒了。她抱住昏昏欲睡的我,痛哭失声:“儿呀!咱娘儿的命咋这么苦呀?”妈妈的哀嚎在整个医院回荡,连睡梦中的人也被吵醒了,但是却没有人来制止妈妈,连值班护士长也只是悲天悯人地摇摇头,长叹而走。
妈妈从医院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脾气比过去暴燥多了,对儿女也少了昔日的温情。我温柔贤良的母亲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知道,一瓶“敌敌畏”并未夺去母亲的生命,但是母亲的自尊和灵魂早已死在一个粗野男人的侮辱里。那个恶棍口口声声自称共产党员,其实只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地痞、流氓。他殴打母亲的那些下游动作,不过是一个淫邪之徒,对美丽女性发泄不可告人的欲火而已。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由于长期与父亲分居,一些不三不四的臭男人便产生了非分之想。但母亲是位自尊自爱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她对父亲怀有一份挚爱,因此对所有无事献殷切的男人统统拒于千里之外。这些人对母亲真是既爱又恨,由于得不到,于是便编造谣言,诽谤母亲。
由于那个自称共产党的恶棍姓魏,从此我便与所有姓魏的人结下了莫名之怨。我讨厌这个姓,他们的先祖魏忠贤不就是大奸大恶之人么?我认为凡是姓魏的骨子里都有魏忠贤的罪恶因子,当然,这只是我儿时非常可笑的想法,因为我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魏忠贤作为大太监是不可能有后代的。但是我儿时的这一情结已经影响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判断,我甚至在生活排斥所有姓魏的人,我没有魏姓朋友,凡是姓魏的人惹了我,必定暴跳如雷。高中时,为了一点小口角,我竟把一位姓魏的同学揍得半死,没有人能将我劝开。夏之蕾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上来将我连踢带拉拖开,并怒斥我是“畜牲、法西斯、希特勒”。我从来没有见她发过那么大的火,在她的斥骂下,我虽然有一点不安,但更多的还是不以为然。姓魏的同学被人搀扶走了,我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一点失落,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快感。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揍姓魏的就是在为母亲复仇吧!但 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狠揍那位姓魏的同学,我们虽然没有深交,但是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如果仅仅因为人家姓了一个让我讨厌的姓,就将人狠揍一顿,也实在太牵强了一点。后来我主动向学校有关方面写的书面检讨,由于认错及时,态度较好,学校仅给予通报批评。大学时,我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她很迷人,是我梦中情人一类的尤物,于是便对她频频发起进攻。就在我即将到手时,却得知她姓了一个不该有的姓—该死的魏,我的热情顿消,默默地离开了她。事实上除了她的姓,咏梅各方面都很优秀,是个百里挑一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