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莫测的刘仲容(1) /黄纫秋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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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祕莫测的刘仲容


黄纫秋

    民国二十七年春,我去潢川探夫,刘仲容是该团的政治教官。记得我与他并未交谈,故毫无印象。不过因潢川接近前线,去的太太不多,故他知我是谁。不久,青年团奉命解散,我们都住在汉口的「璇宫饭店」,进出相遇时,他总同外子交谈几句,我才知他姓刘,名字仍不知道。有一天,他说他的女朋友来看他,他想请她吃饭,问我能否奉陪?因我们本是在饭店吃饭的,就说可以。我以为一定是一个年轻的小姐,谁知是一个徐娘半老的社会妇女,由他俩的谈话中,知道他们是多年老友,而这个女人还是很有政治热情的活跃分子。第二年在桂林,白夫人约我一道去探看她的四姑母杜家,走进客厅,忽见刘仲容在座,谢和赓(是白的表妹夫,也是杜家的上门女婿,故与岳父母同住)起立,将刘同我俩介绍时,刘对我若不相识,我以为因他初次见面,有点情绪不安,故不以为意。月余后,谢对白夫人说:长官要刘仲容教我俄文。我因外子在前方,两个孩子也去上学了,我则无所事事,就问他,我能不能参加?他说:当然可以呀!人越多越好。白说:妳真是个怪物,什么都想学,俄文学它作什么?我说:反正无聊嘛!当它消遣解闷吧!学生除我与谢和赓,还有海载清(白崇禧的外甥)、白三妹(白的姪女,与海是未婚夫妇)、马占武(白二姑太的女婿)等,他们俱系皇亲国戚。教室在杜家的阁楼上,我们上下用一活动木梯,地方不大,放了两张长桌与长梯、 一块黑板,一张小书桌是给老师用的。我们分坐在两张长凳上听讲,仅谢和赓一人坐在梯口;刘很有循循善诱的良师风度,我们也聚精会神地认真学习;但谢和赓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声不响,既不发问,也未见他抄写习题。众人中,仅我毫无外文根柢,故不得不勤能补拙,风雨无阻地一吃过晚饭,即刻从法政街走去桂东路上课。下课时,如白夫人在杜家玩牌,我即与她结伴而行,她虽是汽车阶级,但因国难期间,汽油供给困难,尤其当她出来打牌时,很少乘坐汽车,一则恐遭物议,其次她不要外人注意,所以同我等一样,都用十一号代步。在广西十年,我的成绩就是走路,这锻练对我后来逃难拖儿带女很有帮助。 

学俄文就是思想左倾

    一天,我同白夫人在宴会中分手时,她问:妳明天有没有空?如有空来我家聊聊,下午是梁序昭(后来在台湾当了海军总司令及驻韩国大使)请客,那妳上午来吧!第二天我如约前去,守门的宪兵向我要名片,等他通报许可。我说:是白夫人约我来的,从前不要名片,今天要什么名片呢?宪兵说:没有名片不能进去。我说:不进就不进。我即转身下阶。这时白夫人大叫:宪兵!是我的朋友。随即声与人现,将我拉住说:妳来得太少了,这是新来的宪兵,不认识妳呀!但我气犹未平,因我一向讨厌官僚作风,而我最欣赏广西的就是他们一般高级将领的平易近人;但今天却令我失望!故默默地低头走过天井,将到客厅时,始注意从帆布靠椅上起身说:「欢迎!欢迎」的人是白崇禧,这又是一个意外!因白夫人一向丈夫在家均谢绝访客的。白说:我生病,未上班,医生要我休息几天。始注意白那略带青黄的病容。我问,是什么病呀?白说:打摆子。我听马佩璋(白夫人)说,妳很聪明,什么都有研究。我说:那是夫人的夸赞,我什么都不懂,怎谈得上研究呢!接着就问高阳在前方的情况,并称赞一番,然后话题一转,问:妳为什么要学俄文?有什么目的?抱什么志愿?他这连珠炮似地三问,当时听得倒觉有趣,又因那段时间常跑生活书店(广西因要表现他们比中央开明,故这时许多左倾人物在桂林活动,而生活书店是他们的文化大本营),读了几本所谓左倾书报杂志,其实十之八九我都看不懂。但因从小读书就有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坏习惯,当时又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听他一问,情不自禁地卖弄一番说:我自幼即有很强的求知慾,但因早婚未能完成学业,而时引为憾!尤其是外国文一窍不通,宛如半个文盲。我原希望学点英文,因它用途较广,但桂林没有英语学校,故听到刘先生开班教俄文,我想苏联是我们的同盟国,又是世界上唯一实行社会主义的国家,故觉得要认识它、了解它,必须要学它的语言与文字,所以我也参加学习了。白不加可否地默然半晌,始将话题转开。我们三人你言我语,东扯西拉,谈得时时哈哈大笑。又因白夫人说:你若不规矩,或欺负我,我就请许太太作我的参谋长来对付你。白将舌头一伸,做个怪异的表情说:我还敢欺负妳!我吃妳的苦头连说都说不出口呢!听得我俩大笑,白夫人笑得揉肚子、我笑得将茶杯推在地。这是我与白先生相识多年,一场空前绝后地唯一的彼此开怀大笑,以后在南京几乎天天见面,他再没有类似忘形的心情了,故这次竟谈了几小时,直到赴宴时间,我始行告辞。 

    同年十月,外子调桂服务,他见白之后回家问我:妳在白长官面前说了什么话?我说:没有说什么呀!外子说:白长官说妳思想相当左倾,要我注意呢!听得我大笑问:你相信吗?他说:我是觉得奇怪呀?为什么他这样说?我说:大概因他问我为什么要学俄文,我说我希望能了解俄国吧!外子答:妳真是胡说八道,妳学了几天俄文,就想了解俄国吗?怪不得他说妳思想左倾呢!我说:这真是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俄文班是他命令开办的,他的子侄学,就没有思想问题,我学就是思想左倾。外子说:妳专做无益之事,不读有用之书。我说:不做无益之事,何遣有生之涯! 

标准姑爷谢和赓

    现在人们知道刘仲容与谢和赓是中共放在白崇禧身边的两粒棋子,而且一明一暗。他俩的任务是刺探桂系与中央的动静。不过刘仲容是披着民主人士的外衣,而谢和赓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因他一表堂姐是广西人,于是利用这天赋的条件,去接近白夫人唯一的表妹,且不久就变成了白的表妹夫。因他是汉人,白的姑父母是很保守的回教徒,于是谢在未婚之前造成非将女儿嫁他不可的形势,于是他俩是「奉子成婚」的。不过杜老夫妇仍提出当时有些人认为可耻的条件:(一)是上门招赘,与岳父母同住;(二)改作回教徒。谢当然唯命是从。因此人们以为谢是为了前途而不惜委曲求全,故对他暗存轻视,他虽是一个皇亲国戚,但大小宴会都无人请他参加,连白的家中,我们也从未见到他的影子,这在谢可能也是异常难以忍受的,故结婚后,夫妇就变得同床异梦,各行其是了。而谢的太太从无人叫他一声谢太太,亲近的人因她听觉有少许不灵,故戏叫她「聋子」,一般人都叫她杜小姐,而她也讨厌别人,提起谢和赓;可是她的父母与白夫人则非常欣赏谢和赓,因他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而终日足不出户,白夫人叫他是个标准姑爷、模范丈夫,常说「聋子」有福气,嫁了这样一个好男人,但「聋子」有口难言,因是「她自己爱上的」,每听别人说即掉头不理。故在我未见谢之前,他俩的故事已耳熟能详,因此也有莫名奇妙的疑问,不过事不关己,自未深究。现在回想刘仲容与谢和赓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人员,但两人的遭遇却有天壤之别了。刘在国民党有白崇禧曲意迴护;在共产党又有周恩来特别垂青,故他真是左右逢源了。但谢和赓呢?可以说是命与仇谋,他为了任务而与一个旨趣完全背道而驰的杜荣结合,而因此忍辱负重多年。后来爱上了电影明星王莹,不顾共党的警告与惩处而跑去美国。他原想戴罪立功,做点工作,但又因事机不密而遭驱逐且遣送回国;复因江青为报旧仇而害死王莹,他又再受打击而在精神病院十几年,仅有刘仲容去看他几次,他为了「信仰」而牺牲了一生的幸福与光阴,最后就靠养老金苟延残喘了。反而他的元配杜女士「解放」后嫁一共干,带着谢的儿子「印仔」(因与谢酷似,故名)与自己九十高龄的老母,在南宁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人生幸与不幸,实难逆料! 

刘仲容教白夫人游泳

    民国二十九年,桂林行营撤销,改作桂林办公厅,李济深是办公厅主任,白崇禧调重庆担任军训部部长。据说蒋、桂之间的蜜月告终,裂痕业已开始。白夫人因白去了重庆而更无所事事,她最感兴趣的是每天摸它几圈。虽然同爱此调的太太很多,但因白先生痛恨赌博,故禁赌极严,她恐遭物议,故选择极苛:(一)必定要圈内人,而且不能对外说与她玩牌;(二)不要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搭子;(三)要地点适中又近防空洞。但具备这些条件的人,又没有她那么空闲,所以她感到非常无聊。一天,我们聊天,我说:要做一个标准的太太,除了相夫教子,出外应酬交际时,要入水能游,出水能跳(舞),否则就跟不上潮流了。我本是同她开玩笑的,想不到她听了非常认真说:我们还不老(她三十六,我二十四),这两样还能学嘛!于是真地包了一条供给饮食的小艇,要刘仲容教我们游泳,恰巧我因怀孕不能参加,故仅偶而坐在艇上,欣赏他们的翻波逐浪。因她天生一付欺霜赛雪的白皮肤,一穿上泳衣,更加触目;又因是初学,有些动作老师无法避免的要拉脚拉手来纠正她的姿势。这看在一般保守而又顽固的广西人士的眼中,就觉得很不顺眼,他们想:以白的地位与身分,怎能与这样的人(因刘是湖南人,在广西人心目中,即是非我族类),在众目睽睽的漓江拉拉扯扯、翻翻磙磙呢?因此啧有烦言。但白夫人生性爽朗,且不拘小节,她以为自己的地位别人不会生疑,又觉心正不怕邪,故很多事均我行我素,如稍有耳闻,即拍桌大骂说:我怕什么!那个活得不耐烦,居然敢讲我的闲话?我的先生也不敢干涉我呢!这是实言,因他俩夫妻恩爱,她又御夫有术,对外也很识大体;但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内,她才有点放浪形骸,何况夫妻聚少离多,自然也很苦闷无聊!故她爱找她喜欢的朋友说说笑笑。她选朋友的条件:(一)不能对她有所求;(二)不能利用她而在外招摇;(三)不能解犯她的忌讳,即令是无心之失,她也会骂个狗血淋头,再同你绝交;(四)要能察言观色,善体她意,但又不能聪明过顶,使她有自愧不如的压力;除非某人的聪明,真能使她心悦诚服,又不好卖弄,且能为她所用;(五)必须谨言慎行,凡她的事在外必须三缄其口。因此能受她赏识的太太就非常有限了,故永远仅有几个人。而刘仲容许多地方都合乎她的要求,故能相处十几年而不讨厌他!因刘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且说一口道地的上海话(因他曾在上海求学);她唯一不喜欢刘的就是他太冷淡,不同她聊天,也很少开怀大笑,她骂他像个死人,我骂刘是个六亲不认的共产党。我们都是当面同刘开玩笑骂的,但刘不是微笑,便是不理。 

唐生智夫人的钻石

    在国民党当政的时代,一些拥地自雄的人物,忽而兵戎相见,忽而握手言和,而倒霉的都是因他们争权夺利而被杀的人们。唐生智与桂系的恩恩怨怨,在李宗仁的传记中,有详尽的记述。不过在当年我们这班太太均不爱与闻政事,全过的是煳涂春秋。白夫人因为丈夫的关系,可能略有所闻。而且多年的风风雨雨,使她对这类问题均能夫唱妇随。民国三十三年春末夏初,唐生智的夫人,因唐又闹桃色纠纷,她气得来桂消愁解闷,突然来拜访白夫人。此时广西省府为白盖了一幢两层楼的洋房,故可招待贵宾。白每天要我们去陪唐聊天。有一次我们三人在白的卧房,白忽对唐说:妳将妳的宝贝拿出来给她开开眼界吧!唐也笑嘻嘻从箱中拿出一个布袋,白说:等一等,让我掌条毛巾舖在床上。唐才将布袋拉开一倒,全是耀眼夺目、银光闪闪的金刚钻。我问:这些都是真的金刚钻吗?问得两人大笑,白说:不是真的,为什么要妳看呀!事后,白又感难受说:我们都是夫人,她有这许多,我一颗都没有(此非真话)。说时泪光盈盈,我劝说:这些东西饥不能食,寒不能衣,除了装饰之外,是可有可无的。但妳有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她却没有!白说:妳真是瞎说,我有什么宝贝呀?我答:怎么没有?妳有一个爱妳的丈夫和满堂的儿女,这还不是世上最难得的宝贝吗?她始破涕为笑。 

    白夫人对山水从未发生兴趣,但因唐夫人之故,只好他附庸风雅了!听说唐曾是师范学校的校花,被唐生智用财势娶来的。那时虽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比郭德洁还胜几分,而且谈吐有书卷气,令人一见即有好感。桂林是以山水著名,故初来的访客,我们都要陪着他们游山玩水。那时白夫人刚在柳州买了一座山头,唐感到兴趣,白就挂了一节专车,要我们同去,一到柳州,警备司令尹承纲即预备了车辆,陪我们同去参观。那些土地,我们不感兴趣,故一下车,刘仲容问我:妳敢不敢坐牛车呀?我说:有什么不敢!刘说:那我们坐牛车去跑一跑吧!我又叫海太太同去,其他人也要去。因我们都穿得是旗袍,牛车高,故刘仲容先在车上用手拉我们,因旗袍太紧,又不便拉得太高,刘不耐烦说:你们怕难为情就不要坐好了。我们边骂刘边相互帮忙才爬了上去,且嘻嘻哈哈地又叫又喊。唐羡慕万分说:妳们真会寻开心呀!像一批淘气的女学生。白夫人听了很得意说:这帮小鬼疯起来我的头都大了。 

    下午的节目是游河。尹司令包了两条小艇,男女分坐,各占其一。不料天色将暗时,而船娘迷了归路。为安全计,只好找一芦苇停着,等待天明。小艇没有食物供应,船娘将他们剩下的一点白米煮了一锅稀饭和咸菜给我们充饥,各人喝了几口就躺在船板上闲聊,我是晕船晕车的,故几口米水都吐出来,再加半夜河风奇冷,虽挤在一团,仍冻得发抖。唐说:我们平日大享福了,也该吃点苦才好,否则不恤民困。白夫人连叫吃不消,马叔庄(白的堂弟)从那边跑来,将自己的上衣给白御寒,白嫌他有狐臭,定叫刘仲容脱他的上衣给她。我们对她不拘小节的行为,是司空见惯;但唐则面现诧异之色,而白浑然不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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