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回顾(三十七)- 爸爸与诗文 - 赵燕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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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赵九章先生的大女儿赵燕曾缅怀父母亲的第三篇文章:

     爸爸与诗文

       赵燕曾

        很早爸爸就教我读诗了。开始是断断续续,后来因为我无学可上,就系统地教唐诗三百首。那时我六岁。我对诗的领悟,不仅来自爸爸的讲解,更来自他声情并茂的诵读,使我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感情的共鸣。

        我很体会什么是“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在外婆家的山乡,此情此境,我见过很多。有一次甚至奇怪,怎么月亮会跟着我呢。我走她走,我跑她也跑!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我好像看见李白在花间月下,举着酒杯,且歌且舞。

我为韦应物诗中的杨氏女悲伤。

我也为杜甫梦李白的三首诗感动。

杜甫想念李白说:“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杜甫和李白的友情是多么深厚呢。

他痛惜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他对李白的遭遇是何等不平呢。

我小小年纪,读了不少杜甫的诗,就能感受他那颗仁爱的心。日后,听人扬李批杜,说他们在政治上有本质的不同,觉得那纯属一派胡言,荒谬之极。

        我七岁那年,日本飞机开始对昆明狂轰乱炸。有一度我们天天逃警报,要走很长的路,躲到山里。最后,父母决定搬到乡下去了,一住就是三年。在那里我上了小学,从三年级读起。爸爸倒要进城教课,一星期只能回来两次。于是,爸爸不再继续系统教唐诗三百首了。八岁後,爸爸手中多了一部昭明文选。他又让我对汉魏晋优美的赋和散文开了眼。他讲了江文通的“别赋”,李密“陈情表”,李陵“答苏武书”…他还不时地吟咏一些诗文:

“知音者少。叹乾坤许大,者生何处?”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不知什么时候起,爸爸把我当作他的小听众了。在昆明的最后一年,他常常充满激情地读几首南宋的词。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你看,这个“碾”字用得多好啊!”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在爸爸诵读的时候,感慨赞叹之情,溢于言表。虽然他没有讲解,也没有一本书让我看到这些词的全文,我不能全部背诵,也不清楚作者 ( 只记得爸爸说过一位王夫人 ) 。但有些部分,只要他说上句,我就可以应声说出下句。爸爸很高兴。

        直到最近,我去搜寻这三篇宋词,才知道“宫车晓碾关山月”的作者是王夫人 ( 王清惠 ) 。她是宋度宗宫中昭仪,在被掳途中的驿馆墙上写下这首“满江红”。“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原来是文天祥之作,是他以王夫人口气写的另一首“满江红”,与之相和,所有押韵之字完全相同。“夜夜岳阳楼”的作者是徐夫人 ( 徐君宝妻 ) 。她从岳阳被掳到杭州,在敌将威逼之下,在墙上写下这首词後,投水自尽。这几首南宋末年的词,充满亡国之痛,离散之恨,有血有泪,如泣如诉。现在我才理解,爸爸当初为什么反复诵读这些宋词。那时,国难当头,日本侵占了中国半壁江山,烽烟遍地,生灵涂炭。西南联大也是由迁到昆明的清华、北大、南开暂时联合而成的。爸爸对这“国破山河在”的现状,必是满腔悲愤。

        每逢看到熟悉的诗词时,心里响起的不是普通话,而是爸爸的浙江吴兴话。爸爸教我唐诗宋词和古文时,用的都是浙江话。我觉得用江浙话读诗词,有特别的音韵感,尤其是用入声押韵的诗词,每句最后的一个字是短促的入声,迸然而出,嘎然而止。无论是喜怒哀乐,都格外传情。爸爸自己吟诗时,还有调子,像是唱一首节拍自由的歌,尤其适合於七言绝句。 1957 年国际地球物理年时他率代表团去日本开会。一次日本主席请每国代表团团长唱歌。爸爸就用他的调子唱了张继的“枫桥夜泊”:

| 3 5 3 3 1 – 2 3 5 - | 6 5 3 3 1 . 3 2 2 6 . 5 | 5 - |

. . .

月落乌啼 霜满天 , 江枫 渔 火 对 愁 眠。

| 1 1 3 5 . 6 6 5 6 - | 6 1 2 2 . 1 6 5 . 5 - ||

. . . . . . . . . .

姑苏城外 寒山 寺,夜半 钟声 到 客 船。

这首诗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日本人当然很懂他唱甚么。但苏联人不懂,他们说:“啊,你唱歌唱得很好哇!”

        我现在追想,爸爸唱这首诗,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曾说,日本人占领苏州之后,掠去了寒山寺的钟,并在东京电台上播放这著名的钟声,以炫耀他们的“胜利”。爸爸 1947 年从美国回来途中在日本作短期逗留。他去过京都。他说,那里的建筑风格完全仿照唐代都城长安。爸爸对日本的心情真是错综复杂。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文革刚结束时上演的日本电影 “追捕”。电影的最后场景是在昭仓议员家里。虽然当时情节极为紧张,我却突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住了:这家有一整面墙上写着一首长诗。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龙飞凤舞的草书,碗口大的字。我心里为之一震。看完电影,这画面在心中萦绕,挥之不去。哦,我的祖国,你文化遗产中的精华,在本土上被烧成灰烬,被撕成碎片,却留在异国的墙上。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那时有几个还知道“春江花月夜”呢?

        这首诗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艳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样恢宏壮丽的画面开始,从春江上的皎皎明月,春江环绕的芳甸,写到月下如霰的花林。然后诗人似乎超越了时空,体会到了宇宙之情,思想世界的起源。他向苍天问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爸爸极爱“春江花月夜”,不知多少次我们看见他在条幅上书写这首诗,送给朋友。但是在文革中,爸爸的字大多被毁,幸存下来的很少。在文革后,我惊异地发现,楼下李善邦伯伯家里,一进门就挂着爸爸写的“春江花月夜”。这是是他生前所写的类似条幅中我觉得最好的一张。笔触流畅而潇洒,优美而有奔腾之感。李伯伯是怎样把它收藏起来的呢?文革中他自己也遭难,抄家是不可避免的。那时他怎有这胆量,留下爸爸的字呢?我看到这条幅时,李伯伯已不在人世。这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了,但我感谢上苍,也感谢李伯伯,爸爸这幅字还留在人间。

        爸爸自幼酷爱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歌赋。他是一个心灵敏锐,十分重感情的人。但又喜爱科学,倾心物中之理。因此他能深刻领悟诗中之情,诗中之画,和诗中哲理。诗文又最能抒发他的欣慰,忧伤,喜爱,眷恋,怀古之幽思,忧国忧民之情。诗歌构成了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我被你的文章深深的吸引了。一派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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