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持续飘了一周,道路因车轮的碾过和除雪剂的撒播而肮脏不堪,只有挂在树上的雪洁白如初,两三只黑乌鸦在枝桠间跳来跳去,落下阵阵余雪。
“这鬼天气还要再‘抽搐’几次,波士顿的春天才会来到?”老人在红线的地铁口打了个冷颤。寒风似乎要穿透那黑色呢子大衣,掀飞那深蓝色长围巾,再吹走那别着红枫叶的黑色礼帽。他放下略有磨损的小黑提箱,右手用拐杖撑着地,左手裹紧衣帽。除了拐杖,这套绅士的行头是他妻子20年前给他买的。他妻子呢?那个瘦小的老太太,此时正在加州的阳光下散步吧?老人还记得,在他80岁生日时他们离了婚。
老人慢慢走下月台,突然加快脚步,他看见长椅的前方地上蜷缩着一个人。“波士顿老流浪汉这两年多起来了”,老人寻思道,“可午后两三点也不能睡在这里呀。”
他接着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身,绕着长椅转了几圈,那人的黑包还在长椅上,帽子遗落在不远处的地上。“难道他……,”老人壮着胆子弯下身,凑近半藏在黄绿羽绒服的那张脸,褶皱簇拥的五官没有痛苦的表情。
老人心紧缩一下,叹了口气:“上帝保佑,这难熬的冬天……”月台上人流如潮涨潮落,他们或沉浸音乐中,或执迷于填字游戏里,或对着手机那端的人大放微波,周围事物退隐为熟视无睹的舞台背景。
老牌地铁带着刺耳的声音和摩擦的火花冲过了站台,然后“吱呀呀”地扭动着红色身子后退了一会儿才停稳。老人上了地铁,习惯性地掏出那本《老人与海》,地铁没有船摇晃得那样厉害,如果不是怕摔倒需人扶,他才不需要这“第三条腿。”
老人曾在海军服役多年,早已习惯了海上摇晃的日子和岛上孤独的生活。
突然周围的笑声使老人从圣地亚哥与铲鼻鲨的搏斗中惊醒过来。他看了看,明白了那是自动报站器出了问题,它咬住“广场”不放,一口气报出“肯德尔广场”、“哈佛广场”、“戴维斯广场”、“中央广场”,像患上老年健忘症,忘了下一站的站名。
“我的记忆力好像也不行了,刚才进城干什么呢?”老人痛苦地想着,当目光与地上小黑箱子相遇时,断路的记忆又接上了,“我给儿子和eBay上的买主邮寄了一些书。”这些书廉价卖掉也好,当福音送掉也罢,只要能找到它们的新主人,老人就很高兴。
出了地铁站,老人慢慢往家走,路上遇见几个老流浪汉,缩着脖子,冲他摇着空可乐杯子。老人很庆幸他还有温暖的小窝,一幢老木屋,屋外贴的松木鳞片的油漆已脱落,一冬的雨雪更加深了它的锈迹斑驳。“开春后,涂涂漆,换换瓦,房租还能再高些”,老人寻思着。
他进屋摘下帽子围巾,露出一张干净瘦削的脸,然后点燃壁炉,调动百叶窗,躺进摇椅里。他的目光顺着斜射进的阳光落到墙上的图片上,一张是他年轻时身穿海军服英姿飒爽的照片,还有一张北美东海岸的旧地图,插着的红色小旗子像一串小脚印标记着他熟悉的航线和岛屿。
那里原本有他和妻子的结婚照,貌美的她从海军战友高举配剑的长廊中带着微笑羞涩走来。现在呢,照片躺在抽屉里,老人克制着自己不时冒出的回忆火苗。
“我去年秋天搬到这里,欢迎光临寒舍。”老人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顺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瞅了瞅,两个秀气的姑娘挽着手,其中穿着淡紫色格子大衣的中国女孩,像冬天里的紫萝兰。她是老人唯一的房客。
“房子好像很快要倒塌了,你怎么住这里呀?”她的同伴用手笔划着,不解地问道。
“房子是旧了些,但房租便宜,住着还算舒服,”姑娘接着说道,“房东是85岁美国老人,酷爱收藏书。地下室、一楼、阁楼都塞满了书,整幢木屋成了超级大书架。”
“那你也是书架上的一本书,一本可以活动的书了?”同伴半开玩笑道。
“可以这么说。我觉得这老头有点怪。好像几年前,他和妻子离婚就是因为这些书。还有,爱屋及乌,爱书的房客才能长期住这里。”
她的同伴打趣说,“好啊,没准儿你再多住几年,就可以继承他的遗产了。”
“那些旧书?”姑娘耸耸肩,摇摇头,“春天我就毕业了,我打算找个更宽敞的地方,把妈妈接过来一起住。”
她们一起上了二楼,姑娘翻看门口的信袋,掏出一本红皮旧书 ,“《长征》,瞧,老人送的礼物。”
老人有些累了,斜躺在椅子上,听姑娘们细细的说话声、上楼的脚步声、开门声,他在想像着女孩见到书的瞬间表情。这个女房客很安静,也爱读书,每次老人送的书,她两周后必归还从不私自保留,说什么“书非借不能读”。不过她好像更爱读中文书,老人见过那种复杂而古老的文字。
老人唯一不满意的是,姑娘每天晚上要炒油烟很大的中国菜。虽然他也喜欢中国菜,中午还在中国城吃的广式早茶,但是他担心那些藏书会沾上中国菜的味道。
自从妻子走后,家里就没有做菜留下的味道了,他更陷入一大堆书籍里,像老守财奴葛朗台那样守着这些家当。后来他觉得可能他太敏感了也就不再抱怨此事了,也许屋内多些花香菜香,少些书籍的霉味也好。
老人还记得他第一个房客是美国学生,喜爱中国文字和中国哲学,想读哈佛的哲学系。他常抱着一大块撒满香肠、堆满厚芝士的比萨下楼,一边大口嚼着,一边与老人大谈“老子”,顺便抽一本厚厚的道教书上楼,留下空空的比萨盒。
老人多少还是喜欢这个美国男生的。一天男生问老人:“你为什么收藏这么多书?”这是一个被问过千百遍的问题,老人也是最近才找到较满意的答案。“藏书是命中安排的,也是瘾啊。记得出海前我要带很多书打发孤岛上的时间,后来到大学里工作,后来做了几年图书销售员,再后来到图书馆工作,我就没停止过买书。”
“要捐赠这些书还是要卖掉?”这也是老人头痛的问题。
“我帮你在eBay网上拍卖吧。”美国男生自告奋勇。
“好主意,爱书之人会出个好价钱的”,老人同意了。
接下的两三天,他们挑选了一些重要的书拍照、录入信息、收发邮件,一些孤本竟然真的卖出了高价。老人请他吃比萨庆祝,自然美国男生也拿到了不菲的报酬。
后来美国男生没有拿到哈佛的录取通知书,他抱着一箱子书搬走了。再后来,听说他跑到中国,一边教英语一边啃“老庄”去了。
老人还曾经有个法国留学生房客。此人热情洋溢,喜欢与老人聊各种法国趣事,诸如法国市民如何在婚姻上钻空子享受各种福利,法国老人晚年要卖掉房子成为无产者才能享受福利啊等等。这时老人会从书架上抽取介绍法国的书,问些更多的趣事。
不过这种良好的房东房客的关系没有持续太久,老人无意间在法国留学生的屋里发现他借出去的书与一大堆吃剩的青蛙腿堆积在屋角里,于是他少收了半个月房租,让这个法国人搬了出去。
“我那时太气愤了,其实小伙子不错啊”,老人有点自责,“怎么又再想这些事情了?”
老人的体力和精神在暖暖的壁炉前逐渐恢复过来,他重新摸出《老人与海》。最近他读得很慢,每一段文字都像圣地亚哥的鱼钩将那些陈年往事一串串钓上来。
老人时常想起与战友们一起游泳、钓鱼、捉龙虾的旧事,如今老战友们一个个去世了。生活像本书,每天翻一页,不知哪天你就翻到最后的空白页。
老人合上书,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条又长又粗的白色脊骨,一端有巨大的尾巴,只等潮水将它带走”的情景。
今年春天来得有些晚但很迅猛,青青的浅草很快占领了屋前的空地,粉色的玉兰压满了枝头。门前多了几个装满书籍并贴着“免费搬走”的纸盒子,老屋似乎焕发了生机也挺直了腰杆。楼上的中国姑娘搬走了,再没人搬进来。
老人坐在电脑前,用僵硬的手指慢慢敲着键盘,在岁月侵蚀记忆之前,他要用文字记下往事,使命神圣得仿佛在抢救一段塌方的工程。中国姑娘说,她会读他的回忆录,他的前妻夏天会来波士顿,老人还要去中国、法国旅游,生命在一段段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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