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遥:宠爱

  楔子
  十二月的冬季里,这个城市下了一场清冷的雨。
  任远摘下听诊器,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对穿着入时的年轻夫妇:“留院观察两天吧。”
  攥着丈夫的手,年轻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死吧?”
  “现在还不好说。”任远安抚似地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什么病?”丈夫凑上前,问。
  任远低着头写病例,说:“太小,抵抗力差。”
  什么都有可能,而且,很有可能是最糟的那种。
  “怎么办嘛!”妻子扯扯丈夫的衣袖,问。
  不耐烦地扒扒头发,丈夫从皮夹中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推到任远的面前:“尽管治,钱不是问题。”
  任远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纸币,抬起头,说:“我会尽力。”
  林寞伊撑着紫色的伞,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冰冷的雨珠滑过伞沿,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洼。
  寒意随着夜晚的风侵入体内,寞伊微微拢一拢衣领,侧头看着一片濡湿的裤脚,轻轻叹口气。
  又要送洗了。
  一对年轻的夫妇在狭窄的小道上,与她擦肩而过。
  妻子抱怨着:“都怪你!”
  丈夫顶回去:“还不都是你吵着闹着说喜欢!”
  声音消失在寞伊身后的夜色中,眼前不远处,沿街的社区店铺闪烁着各色的霓虹。
  手提包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寞伊摸索着单手从包中找出手机,对着翻盖屏幕上闪烁跳跃的“郭睿峰”三个字,微微皱了皱眉头。
  加快步伐走入屋檐下,寞伊收起伞,背倚着落地玻璃窗,打开手机,凑近耳朵。
  “喂?你好。”
  “Moon,Angle的事……”
  “我明白。”抬手轻拢耳后的长发,寞伊淡淡地截断对方的话。
  “总之……你多担待--你的委屈,我明白。”
  “嗯。”轻轻应道,寞伊的嘴角不由爬上一丝苦笑,“晚了,明天再说吧。”
  “晚安,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寞伊将手机收入手袋,抬头望着寻不到半点星光的天空,轻轻叹口气,提起手中的伞柄,微微抖去伞上残留的水珠。
  “呃。”玻璃门被推开,一袭灰色大衣的男子走出店铺,刚巧被溅上一身水珠。
  “哎……”寞伊微张着口,错愕而尴尬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微微颔首,不介意地笑笑,将胸前鼓胀地背包揽地更紧一些。
  深深地鞠躬,颈后垂坠的长发如瀑布般滑落,寞伊轻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
  重新撑起伞,寞伊走出屋檐,转过头,目光滑过门上的霓虹。
  “宠爱”。
  “走,我们回家。”轻拍怀中的背包,任远得到一声撒娇的呢喃作为回答。
  前方昏黄的路灯灯光中,紫色伞下纤弱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星期一,时钟刚走过八点半,林寞伊推开玻璃门,走进办公室。
  “早呀,林小姐。”
  与打扫卫生的阿姨擦肩而过,寞伊微微颔首,浅浅一笑:“早。”
  打开电脑,听着“嘟嘟”的蜂鸣,寞伊打开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取出浅蓝色的塑料喷壶。
  寞伊以食指拨弄着玻璃器皿中的各色彩石,小心调整龟背竹的叶茎生长方向,往叶子上洒上些水。
  “Moon,早。”郭睿峰挟着公文包,急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路过林寞伊的座位前,探头打个招呼。
  寞伊抬起头,轻轻一笑,纤纤的手指点点他的头发,拿出抽屉中的梳妆镜递给他。
  郭睿峰尴尬地以手指扒过凌乱的头发,递还镜子,抽抽鼻子,羡慕地说:“好浓的茶香。”
  轻抿一口茉莉香片,寞伊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早。”
  回到座位,拉开椅子,郭睿峰看着电脑屏幕前飘着雾气的咖啡,会心地一笑。
  捧起杯子啜一口,郭睿峰举起杯子,远远地向寞伊示意,--不放糖的黑咖啡,奶精的浓度调配得恰到好处。
  浏览一遍邮箱中的信件,寞伊将桌上的会议资料归档整理妥当,忽然一股甜腻的香气钻进鼻尖,抬起头,乔安琪踩着极细的高跟鞋,快步走进办公室。
  “早晨!”安琪特有的粤语早安问好,清澈明亮地响起。
  “Angle,早!” 应答的声音此起彼伏。
  寞伊无声地翕动着嘴唇,瞄一眼前台桌上的考勤机--九点二十五。
  取下耳机,安琪斜倚着办公桌,打电话给楼下的咖啡厅:“一杯皇家奶茶,一份吐司。”侧过头,问寞伊:“Moon,你要什么吗?”
  寞伊轻轻摇头,端起茶杯,深深吸一口茉莉的香气。安琪吃多少都不长肉,羡煞人。
  “还吃!九点四十五的晨会。”郭睿峰走过跟前,手中的文件夹轻拍安琪的脑袋。
  安琪挂断电话,娇俏地吐吐舌:“知道了,Rick你最罗嗦了啦!”
  九点三十五,寞伊拿着材料,走进会议室,Steven居然已经在座,他抬起头瞥了寞伊一眼,那眼神让寞伊心里一阵莫明的忐忑。
  一屋子人坐得差不多满满堂堂,安琪推开门,步伐摇曳,纤细的腰肢扭得妖娆。
  “Angle,怎么一夜之间,头发长这么长了?”Steven的调侃,惹得满屋子的笑声。
  安琪甩了甩长及腰间的大波浪,万千妩媚的风情:“哎呀,接发的嘛!”
  “呵呵,我又老土了。”Steven笑笑,自嘲道。
  寞伊低下头,下意识地拢一拢耳后的长发。流行时尚的花样,安琪总是一样翻过一样,旁观都觉得应接不暇。
  Steven挤挤眼,又问:“花了多少?又是我好几个月的薪水吧?”
  “八千。”拉开椅子,安琪坐在郭睿峰的身边,娇嗔道,“Steven你又取笑我,最讨厌了!”
  大家随意地笑笑,人数到齐,会议转入正题。
  对上周的媒体见面会做了几句例行公事的总结,Steven的话锋突地一转:“不过有两家媒体的软文,没有按照时间进程表发布。”
  “Angle,你先说一下。”Steven的目光扫过林寞伊低垂的脑袋,停在安琪的脸上。
  安琪眨眨眼睛,说:“一般惯例,活动后1-2日发布,我照做的。”
  Steven依旧端着严厉的脸色,说:“这次的稿子已经提前发给媒体,客户明确要求见面会当日见报。”
  “我不知道呀。”安琪无辜地耸耸肩。
  寞伊捏紧了手中的钢笔,低着头,微微蹙了蹙眉头。
  “Moon,你是Team Leader,你怎么说?”Steven转向寞伊。
  寞伊缓缓抬起头,并不看安琪,缓缓地说:“时间表我事先已发给有关的Team Memeber。”
  “我没有拿到过呀!”安琪委屈地扁扁嘴,急着否认,“不然我一定会照时间表发布的嘛。”
  寞伊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安琪的一脸无辜,又看看同组的同事--没有一个人出声,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暗暗叹一口气,寞伊打开文件夹,拿出一份打印稿,推到Steven面前:“Internal Mail,密件抄送Rick和Steven你。”
  安琪的脸色白了白,灵动的眼睛瞟过郭睿峰,眼神中满是嗔怨。
  Steven拿起打印稿,瞄了一眼,转过头问安琪:“你没有收到过?”
  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安琪哭丧着小脸,说:“真的没有收到过嘛!人家的邮箱一直有问题的啦!”
  Steven不动声色地看看安琪,说:“Angle,找IT看一下你的邮箱,不过这次是你的过失。
  安琪咬着小唇,垂下头,小巧的鼻子不停抽动,一脸欲哭的表情。
  目光转向寞伊,Steven清了清喉咙,说:“Moon,没有主动和Angle确认,你也要付部分责任。”
  直视着Steven,寞伊轻轻点头:“是。”
  “那就照公司制度办事。”Steven总结,进入下一个议题。
  寞伊翻开笔记本,在星期一一栏,轻轻几笔涂出一个骷髅。
  无妄之灾,唉……
  按下饮水机的开关,清澈的水流冲得茶叶片片激转,仿佛跳着奇妙的旋舞,一阵嘈杂的谈笑声逼近,寞伊缓缓地抬起头。
  “我的邮箱坏的嘛,好冤枉啦!”安琪扁着嘴,向郭睿峰抱怨。
  拿起茶杯,寞伊正要走出茶水间,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位同组的男同事拦着她,说:“Moon,会上拿出那个Email,Angle 什么面子也都给你削没了。”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语气,寞伊不由地轻轻叹息。不过是如实讲述,她倒似成了那个“过分”的人。
  安琪拽着寞伊的手,白了那同事一眼:“你怎么说话的呀!是我的错嘛,和Moon没关系。”又转过头,轻摇寞伊的手:“会议那天,一时心急,我真的不是有心要和你吵,Moon,你不怪我的吧?”
  看看那同事一脸讪讪的笑容,寞伊无声地苦笑,又看看安琪,摇摇头。这样第一个巧人儿,纵然不喜欢,也教她恨不起来。
  手指拂过安琪的长波浪,寞伊轻声地扯开话题:“换了香水吗,Angle?”
  安琪点头凑近寞伊,娇媚地笑着,撩起长发,说:“是啊,Lancome的Miracle,我好喜欢的。”
  “嗯,真好。”浓郁的甜香钻进鼻子,寞伊直觉地想要后退,却只能生生地克制住,微笑着点头附和。
  “喜欢吗?我觉得Lancome的Tresor会很合适Moon你的啦!”安琪拉起寞伊的手,“考虑买一瓶吧,莎莎现在满4000就免费送货呢,我买了眼霜,还差一点,和我一起合买嘛!”
  寞伊皱皱鼻子,说:“我考虑下。”
  “哎呀,对了,我那里有小瓶的赠品,送给你试用啦。”
  “不用……”
  寞伊还来不及阻止,安琪已经转身跑开,望着那跳跃的美丽背影,寞伊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匆匆跑回,安琪扳开寞伊的五指,将小瓶塞进寞伊的手心:“喏!”
  寞伊机械地回答:“谢谢……”
  “不用客气啦。”安琪不介意地摇摇小手,甜笑道。
  男同事好事地凑上前,腆着脸,问:“Angle,有没有送给我的啊?”
  “哎呀,你想要什么呀?”安琪“咯咯”地娇笑。
  端着茶杯走出茶水间,将喧哗的笑闹声甩在身后,寞伊低下头看看手中的金色小瓶,叹气。
  万用手册、记事本、保湿喷雾,熬到下班,林寞伊将办公桌上的东西一一收入提包,按下电脑显示器的电源开关,拿起考勤卡,走向公司前台。
  “Angle,今天晚上去哪里happy啊?”
  “新天地新开了个酒吧,一起去看看啦?”
  “什么酒吧啊?……”
  考勤卡拂过考勤机,“嘀”的一声轻响,寞伊将卡片放进手提包,走出办公室的玻璃门,同事们的笑闹声被抛在身后。
  “叮-叮-”电梯发出清脆的铃声停在寞伊面前,步入电梯,寞伊靠在扶手上,轻揉后颈微微有些酸痛的肌肉。
  “等一下!”郭睿峰伸出手臂挤进将要合上的电梯门之间。
  寞伊按下开门键,电梯门又再打开,冲着快步走进电梯的郭睿峰浅浅一笑。
  郭睿峰回报一个温和的笑容:“回家?”
  轻轻点头,寞伊答道:“是的,回家。” 下了班就回家,她的生活大约真的可以算很闷。侧过头沉默了几秒,寞伊又问:“你不和Angle他们一起去酒吧吗?”
  “老了,疯不动了。”郭睿峰耸耸肩,夸张的说。
  寞伊看看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并肩走出办公大楼,寞伊忽然迟疑地慢下脚步,望着郭睿峰。
  郭睿峰了然地笑笑,耸耸肩:“到车站,同路的。”
  微微有些赧然,寞伊垂下头,只顾走路。
  身旁的郭睿峰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拍了下额头:“哎呀!上次借你的CD……”
  “没关系。”寞伊拢一拢耳后的长发,抬起头来。
  郭睿峰摸摸头,傻笑:“呵……老了,记性不好。”
  夜色渐浓,时钟走向七点,公车站上的人并不多,路灯晕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冷风起,郭睿峰往手心呵着热气,看着寞伊缩缩脖子、扣上大衣领口最高处的扣子,取下颈间浅褐色的羊毛围巾,递给寞伊:“给。”
  诧异地看着他,寞伊并不伸手去接。
  两人尴尬的僵持间,身边响起两声急促的喇叭声,回过头,一辆银白色的丰田小型轿车停在站台前,车窗摇下,安琪弯腰越过副驾驶座,欢快地向他们挥挥手:“嗨,还没有等到车吗?我送你们吧!”
  郭睿峰以询问的眼神看看寞伊,笑着拉开车门:“有顺风车搭,那是最好。”
  寞伊站在原地不动,躬下身,对安琪说:“我去买点东西,不顺道,不用了,谢谢。”
  “你不是说回家吗?”郭睿峰挑起眉毛,怀疑地反问。
  “风那么大,上车啦!”安琪催促道,“不顺路我也送。”
  寞伊将叹息咽下,弯腰钻进后座。
  车厢内空调的湿热紧贴着皮肤,赶走了透骨的寒气,却也将空气中的香水味熏得格外浓郁,甜腻的暖香刺激着鼻腔,寞伊觉得胸口一阵窒闷。
  “Rick,昨天的电视看了没?”
  “电视剧吗?”
  一路上,寞伊静静地倚着车窗,听着郭睿峰和安琪热烈地讨论着热播的电视剧集,在被问及的时候,间或漫不经心地以“嗯”或“噢”的单音节词敷衍,几乎一路无语。
  白色丰田停在小区门口,寞伊躬身向前,微笑着向安琪道谢:“谢谢,停这里就好。”
  合上车门,寞伊看着白色丰田驶离,车厢内的副驾驶座上,隔着玻璃窗,郭睿峰还在使劲摇着手向她道别。
  走进小区大门,寞伊伸手摸到提包中那个硌得她发疼的硬物,轻轻抛进沿街的垃圾筒内。
  金色的玻璃小瓶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寞伊沿着小区的林荫道慢慢地走着,拐过一个弯,就是干洗店,推开木门,空气中飘荡着好闻的柠檬清香,老板娘在柜台后笑着招呼寞伊,道:“林小姐,下班了啊?”
  “嗯。”轻声应着,寞伊从提包中取出皮夹,找出干洗的单据,推到柜台上。
  “是这两件吧?”老板娘将以塑胶袋包得很整齐的套装放在柜台上,取下干洗的标签。
  寞伊侧过头,食指轻轻抚过西装长裤的裤脚,米色长裤上原先斑驳的水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是这两件,谢谢。”提着衣架拿起衣服,寞伊微笑着向老板娘道谢。
  “哎呀,等一下,林小姐。”老板娘几步追出柜台,将寞伊手中的衣物套进塑胶购物袋,“这样你比较好拿。”
  老板娘的热情让寞伊有些招架不住,微有些赧然地点点头,说:“哦,谢谢。”
  走出干洗店,寞伊拐进路边的便利店,对着货架上口味繁多的方便面和微波盒饭发呆--晚饭,吃什么?胡乱拿了一盒微波盒饭和几瓶果汁,寞伊将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顺手在身边的架子取下一盒口香糖。
  寞伊提着大大小小的塑胶袋,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忽然踩到一粒石子,脚下一个踉跄,瓶装果汁从塑胶袋中掉出,滚到街角的橱窗下。
  寞伊蹲下身,捡起果汁瓶,抬起头的瞬间,目光正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水晶般剔透的眸子中,折射出她的倒影。
  落地玻璃窗内,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趴浅绿色的桌子上,寞伊渐渐直起上身,小家伙也随着抬起脑袋,额头一撮绒绒的鹅黄色毛乱蓬蓬的竖着,一脸懵懂的表情。寞伊弯下腰,好奇地看着小家伙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脑袋,忍俊不禁,再伸出食指,隔着玻璃窗晃动,小家伙又歪过小脑袋,抽动着小巧的黑色鼻子。
  忍不住以食指贴上玻璃,寞伊看着小家伙伸出舌头,隔着玻璃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食指,可爱的粉色舌头在玻璃窗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水印。
  突然发现小家伙的手臂上,缠绕着层层的绷带,寞伊的目光沿着输液管上移,抬头看见那个大约500毫升的输液瓶,寞伊觉得心脏象是被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打量店铺玻璃门上的招牌。
  “宠爱”。
  迟疑了一下,寞伊推门而入。
  玻璃门上方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任远自面前的病历记录中抬起头。
  长发的女子推开门,径自走向病房的一角,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拉过一张塑料椅,坐在那只正在输液的小金毛的面前。
  “呃……”
  任远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想开口问她有什么事,觉得唐突,便又吞了回去。愣愣地看着那女子,任远努力地回想,有些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哪里呢?想了片刻,任远抬手拍了下额头,是了,巴顿来的那个雨夜,在门口溅了他一身水的女子,那头及腰的长发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
  寞伊将椅子拉近一些,小家伙也慢吞吞地挪动着身子向她靠近,她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那柔软细腻的乳黄色毛发,小家伙回报以“呜呜”的低喃,仿佛很是享受的舒服样子。寞伊轻笑,将食指递到它的面前,小家伙耸动着黑色的鼻子,嗅了几下,把脑袋凑得更近,以粉色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手指,似乎那是什么很好味的食物,搅得寞伊的指尖一阵湿漉漉的酥痒,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它抵抗力弱,最好不要把手给它舔。”
  听见身后的声音,寞伊楞了一下,仿佛做错事被老师批评的孩子,微微有些尴尬,回过头,看见那个一身白褂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身后。收回手指,寞伊低着头抚摸着小家伙的毛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调校着输液速度的任远搭着话。
  “它……生的什么病?”
  “抵抗力差,可能感染了传染病。”
  “噢。”低声的应道,寞伊轻轻擦去小家伙眼角浓浊的分泌物,直觉地觉得它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想问它会不会……死,可隐约觉得有些不合适的晦气,就没有问出口。
  任远抬起巴顿的胳膊,免得它压到了输液管,小家伙每天输液五百毫升,几乎要在操作台上躺一整天,辛苦却安静得从不吵闹。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回想了许久,也不记得她曾是他的主顾,沉吟着,忍不住开口问:“你,认识巴顿?”
  寞伊茫然地抬起头:“巴顿?”
  任远指指面前的小家伙:“它。”
  “巴顿?”寞伊愣愣地重复,嘴角爬上一缕浅浅的微笑--这么个软绵绵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居然取了个这样大气的名字,不知道将军地下有知,会有什么感想。抬起头,看见医生询问的眼光,寞伊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才想起回答先前的问题:“不认识。”
  任远默然地点点头。那对夫妻消声匿迹已近一周,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居然是空号,他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暗暗叹口气,巴顿将来的命运,看来真的是要看天意了,他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而已。
  寞伊抚摸着小家伙缠着绷带的小手,问:“饿不饿?”
  小家伙居然也呢喃着呜咽了两下,似是回答。
  对上医生满是笑意的眼睛,寞伊才突然醒悟,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傻傻地和一只小狗对话--也许是因为它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低下头,提起包,寞伊红着脸冲出诊所。
  看着迅速推开又合上的玻璃门,任远苦笑着摸摸脑袋,好像不该笑的,他只是觉得她和巴顿说话的样子……很可爱而已。
  “不好意思啊,吓跑你朋友。”任远摸摸小家伙的鼻子,喃喃地道歉。
  巴顿拱拱他的手,鼻子摩擦着他的指节,象是在说没关系。
  清脆的风铃声又再响起,任远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林寞伊。
  再次坐在巴顿身边,寞伊从便利店的塑胶袋中取出一大罐午餐肉,费力地和坚硬的铁皮搏斗,试图打开那罐子。巴顿好奇地往前凑了凑,鼻子翕动着,似是闻到了肉的味道。好不容易打开罐子,寞伊将午餐肉推到巴顿的面前,轻声地说:“吃吧。”
  巴顿低下头,嗅了嗅面前的罐头,“呜呜”的低叫,小尾巴不停地摇,却并不去吃。
  终于明白过来的任远,双手抱胸,发出低沉的笑声:“它在生病,胃口不好,而且……它也不能吃这个。”
  寞伊抬起头问:“那它该吃什么?”
  任远走到货架旁,取下一盒绿色包装的罐头,又拿了一瓶营养膏,递到寞伊面前:“这个。”
  接过那牙膏似的罐装物,寞伊茫然地问:“这……是什么?”
  打开营养罐头,任远以手指沾上一点,探到巴顿的面前,说:“你手里的是营养膏,挤出一些,象这样喂它。”巴顿嗅了嗅他的手指,又呜咽了两声,还是不吃,任远无奈地低叹:“它没什么胃口,几乎三天没进过食了,全靠葡萄糖维持着。”
  寞伊看看巴顿,走到一旁的操作台前,仔细地以消毒洗手液揉搓着手指,洗净擦干。坐回巴顿的面前,小心地从营养膏中挤出一些,将那黄色透明状的膏体涂在手指上,探到巴顿的鼻子前,几乎是屏息地看着巴顿凑近小脑袋,黑色的鼻子耸动了两下,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快速地舔起她的手指。
  “它吃了!”寞伊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兴奋地以另一手扯住任远的衣袖。
  任远也欣喜地在一旁看着,巴顿舔着她的手指的样子,似乎是很饥饿,他想了想,说:“你和巴顿有缘分。”
  “缘分?”寞伊茫然地反问。
  “是,缘分。”任远点头,重复道。
  他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其他理由,让拒食三天的巴顿,如此毫无防备地舔着一个陌生人手上的食物。
  “多少钱?”提着皮包准备离开的时候,寞伊停在门口的收银机前。
  任远不解:“什么?”
  “那些。”寞伊指指操作台上,还剩下大半的营养罐头和营养膏。
  “噢,不用了。”任远摇摇头,巴顿能吃东西就好,本也就该是他的花销。
  寞伊固执地摇头,从提包中取出皮夹:“不,多少钱?”取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寞伊问:“够了吗?”
  “够了……”任远连忙走到收银台前,接过钱。
  寞伊不相信,又问:“真的?”记得她看见货架上,营养膏的标价是一百元。
  任远点点头:“打九折,正好。”
  “噢,那好。”收起皮包,正要离开,寞伊想了想,回头说,“那些东西留在这里,就给巴顿吃吧。”
  “好。”任远点点头,目送她的背影走出诊所。
  往后的几日里,寞伊下班之后便去探望巴顿,小家伙对她也日渐依赖,不是寞伊手中的食物,便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不屑一顾。
  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任远忍不住抬头看着时钟,巴顿已经输完液,正躺在操作台上,不满地哼哼唧唧,--连他,都已经渐渐习惯每日响起的风铃声,可今天,她怎么还没来呢?
  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诸如意外之类的不祥的想法,都一一被任远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微微叹口气,任远拍拍巴顿的脑袋,自言自语般地说:“她也是该有自己的私生活。”
  巴顿似懂非懂地呜咽着,小脑袋磨蹭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以小小的乳牙来回啃噬,似是无声的抗议。
  “啊,”任远轻呼,抽回手指,讪讪地笑,“总不能每天都来陪我们,是吧?”
  呜呜的低鸣,巴顿象是在抱怨着什么,任远自嘲地笑笑,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奇怪,怎么两个都好像有点哀怨?
  “叮铃……”熟悉的风铃声从门口传来,任远猛地抬起头。
  寞伊放下提包,就飞奔而来,抱起小家伙,亲了又亲,巴顿满足地直哼哼,小尾巴摇个不停。
  “巴顿乖,今天有没有听医生的话?”
  小家伙舔着寞伊的脸颊,痒痒的,她“咯咯”的轻笑,任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什么,居然觉得有丝淡淡的嫉妒,连他自己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嫉妒哪一个。
  “巴顿吃东西了吗?”寞伊转过头,问。
  飞扬的发丝拂过任远的脸,搔痒他的鼻子,耸耸肩,颇有些无奈地说:“没有,小家伙认定你了。”
  淡淡一笑,寞伊洗净手,将涂着营养膏的手指,探到巴顿的面前,看着小家伙一下下贪婪地舔食着,寞伊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它……到底什么病?”沉吟了许久,寞伊提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
  沉思着该怎么开口,任远想了片刻,取过一本画册,摊在寞伊的面前:“犬瘟热。”
  寞伊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这几日自己上网查询了下,多少知道个大概,医生的话,不过是应证了她最坏的猜想。
  “会……好吗?”
  “这几天有些好转,不过还很难说。”
  “嗯。”闷闷地应着,寞伊低头看着填饱了肚子的巴顿,歪着脑袋枕着她的手臂睡着,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
  任远站在一旁,静静地不出声。
  沉默了很久,寞伊突然开口,问:“医生,我能带它回家吗?”
  任远愕然地看着她,一时无法消化她的话。
  寞伊顿了顿,又说:“巴顿的主人,不要它了,是吧?”这么多天也不露面,寞伊多少猜到一些,好狠心的人啊,就当小家伙是个麻烦,避得不见人影。
  任远无声地点点头,脖子沉重地仿佛挂着铅坠。
  “那,我能带巴顿回家吗?”寞伊抬起头,直视着任远的眼睛,重复之前的问题。
  扒了扒额前的刘海,任远翻到画册的某一页,絮絮叨叨地说:“巴顿得的是犬瘟热,即使侥幸康复了,页可能留下后遗症,即便没有后遗症,巴顿是金毛寻回犬,长到成年有30公斤重,50多厘米高,虽然巴顿的血统应该不错,可幼年时没有完成全部的免疫,将来体质可能会很弱,这些,你都考虑清楚吗?”
  --如果只凭一时高兴就抱回家,日后反悔又再抛弃,那和巴顿原先的主人,有什么不同?
  任远看了看依偎在寞伊手上的小家伙,吞下了险些出口的后半句。
  坚定地点点头,寞伊第三次重复自己的问题:“我能带巴顿回家吗?”
  这个念头她在心中已经斟酌了几天,此时此刻提起,冲动固然是有些,但寞伊笃定,自己绝不是一时冲动--她是真心地想要照顾这个小家伙。
  医生说的,他们有缘,不是吗?
  “记得每日带它回来输液。”几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任远终于妥协。
  “太好了!”寞伊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拽着医生的手,连声道谢,抱起小家伙,原地转了个圈,“巴顿,我们回家啦,回新家啦!”
  任远看着她将巴顿揽在怀中,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嘴角不由爬上一丝温暖的笑意。
  寞伊抱着巴顿走到门前,举起小家伙的爪子,冲医生摆了摆,说:“和医生说再见。”
  “等一下!”任远拍了拍前额,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抓起一张名片,塞近寞伊的手中,“你是第一次养狗吧?有什么不明白,打电话问我,我……也住这个小区。”
  “好。”寞伊冲着他,感激地笑笑。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任远撇撇嘴,自嘲地笑笑。
  糟了,他好像做了奇怪的事,把客人的狗就这样送给了别人,若有天那对夫妇来要回巴顿,该怎么办?
  伸个懒腰,任远舒一口气。
  罢了,将来的事,等发生了再来烦恼好了。 第二章
  林寞伊借着走廊过道灯的灯光,摸索着找到房门钥匙,打开房门,摁下开关,柔和的银白色灯光洒满一室。
  “呜呜……”巴顿以鼻子拱拱她的手,发出撒娇的呢喃。
  “乖,到家了。”寞伊顾不得手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先将它放到地板上,忍着笑意看着小家伙撅着小屁股,东嗅西嗅地勘探着四周。
  转身放下购物袋,寞伊走进厨房拿出茶叶罐,泡上一杯浓茶。
  端着杯子走出厨房,寞伊张望着寻找巴顿的身影:“巴顿?巴顿?”小家伙不知跑到哪里去冒险了,寞伊打开卧室的灯光开关,却正看见巴顿以奇怪的姿势蹲在地上,两条小小的后腿趴成个八字。
  寞伊笑着走上前:“你在干什么呀?”好奇地侧过头,在目光接触到小家伙两腿之间逐渐扩大范围的水渍时,寞伊终于明白过来,一时又惊又怒地指着巴顿的鼻子,骂道:“巴顿,你、你、你……”
  手忙脚乱地找来抹布擦净地板,寞伊心里作用般地总觉得有股微微的臭气挥之不去,便又找出消毒剂,狠狠地往地板上洒了又洒。
  “巴顿,你个坏家伙,给我出来!”好不容易忙完,寞伊气鼓鼓地撸起袖子,四下寻找巴顿,想要教训这不懂事的小家伙一顿。
  掀起床罩,寞伊半蹲在地上,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巴顿正将小脑袋瑟缩在两只前爪之间,一脸无辜地趴在床下,讨好似地冲她摇着尾巴。
  “出来!”寞伊皱皱鼻子,冲小家伙扬扬手。
  “呜呜……”小家伙动也不动,褐色晶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隐约的绿芒,小尾巴摇地越发起劲。
  “出来呀!”
  “呜……”
  就这样僵持了大约十分钟,寞伊托着辛苦得有些微酸的腰直起身来,自觉语气越来越柔和,而小家伙却依然不为所动,多少令她有些挫败感。
  罢了,爱躲多久就由得它躲多久。寞伊拢了拢颈后的长发,决定放弃这无聊的对峙。
  梳洗完毕,换上睡衣的寞伊擦着半湿的头发走出浴室,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摁着手中的遥控器,电视屏幕上,飞快地换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呜……”
  床边穿来一声抱怨似的呜咽,寞伊回过头,看见巴顿正直着小小的身子,以两只前爪搭着床沿,小下巴搁在床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直摇尾巴。
  “干吗?”寞伊冲小家伙瞪瞪眼,“你调皮,不理你。”
  “呜……汪!”小家伙似是不服气地嚷回去,依然锲而不舍地摇着尾巴,幅度似乎更大了。
  寞伊拍拍床沿,问:“想上来?”
  “汪!”小家伙居然毫不迟疑地吼了一下。
  寞伊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这鬼灵精,似乎真听得懂她的话似的。
  “对哦,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寞伊以手指梳过长发,想了想,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给那为位医生。
  “喂?”
  低沉的嗓音在电话线的那头响起,寞伊瞄一眼名片--任远。
  “任医生吗?”
  “我是。”
  “我是林寞伊,那个……就是刚才抱走巴顿的。”寞伊想了想,补充道。
  “哦,是你。怎么,巴顿还好吧?”
  “它不好,居然才进门就在卧室……呃……嘘嘘。”寞伊托着腮膀。还好,隔着电话线,对方看不到她飞上一片绯红的脸颊。
  电话的那头,传来任远低沉的笑声:“上厕所的习惯是需要时间慢慢养成的,下次你注意到它四下嗅闻,坐立不安的时候,就把它带到你希望它上厕所的地方,时间久了,它自然会养成良好的习惯。”
  “噢。”寞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记得把卧室地板擦洗干净,别留下气味,不然它还会在那里上厕所的。”任远又补充道。
  “我用消毒剂洗干净了。”
  “啊!”任远一声轻呼,连忙纠正,“不能用消毒剂,绝大多数消毒剂都含有毒成分,对巴顿这样的幼犬会造成伤害,如果一定要使用,也要稀释到一定比例,再擦拭干净。”
  “这样哦。医生,你别挂,我马上回来。”寞伊搁下话筒,快步冲进厕所,取出一块清洁的抹布,沾了清水,小心地反复擦拭地上残余的消毒剂。
  任远在电话那头,隐约听见话筒里传来寞伊轻声的呵斥--“巴顿,别过来!不许过来!哎呀,听话,到一边去!”--嘴角不由浮现出会心的笑意。
  “喂?医生,还在吗?”寞伊抓起电话,问。
  “在。”任远的胸膛中,传出闷闷的笑声,问,“擦干净了?”
  “嗯。”寞伊没由来地脸上又是一红,略有些尴尬地顿了几秒,终于忍不住,问,“医生,晚上我该让巴顿睡哪里?”
  “找一个柔软的垫子给它,最好是纯棉制品,它就会睡在上面。”
  “可是……”嗫嚅着,寞伊又问,“它吵着要上我的床。”
  “呵……”任远在电话的那头轻笑,“小家伙刚到一个新环境,怕寂寞吧,你可以搬个凳子,放在你的床边,铺上垫子,小家伙睡在你身边,会比较有安全感。不过可别一时心软纵容它噢,不然等它长大,你一定会后悔。”
  寞伊想起刚才医生提及巴顿将会长到30公斤的事,不由也吃吃地笑了。天呀,她才不想将来和一只30公斤的大狗分享她的床。
  “好,我知道了。”寞伊以食指绕着电话线,微笑着道谢,“谢谢你,任医生。这么晚打扰你,真抱歉。”
  “嗯,没事,你们早点休息吧。”任远被对方的笑声感染,不由地也随着笑起来,“明天记得带巴顿来输液。”
  “嗯,好。晚安。”
  “晚安。”
  任远轻轻搁下电话,嘴角还荡漾着一缕笑意,他看了看脚边柔软的纯棉狗窝。
  --明天如果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便拿出去晒一晒吧。
  那一夜,林寞伊满怀心事,几乎未曾熟睡,几次醒来,看着巴顿枕着靠垫酣睡的样子,总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它,却又怕扰了它的好梦只得作罢。翻来覆去了几回,小家伙是越睡越惬意,甚至四肢朝天、露出粉嫩的小肚子,嘴里还不时咕哝着含糊的呼噜声,全没医生所说的紧张和不安,倒是寞伊,浅眠中,身边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把她惊醒,直到天色渐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寞伊被耳边一阵响过一阵的咕哝声吵醒,懒洋洋地翻过身,手臂正好搭在床边的椅子上,巴顿扭着小屁股,挪上前,抱着寞伊的手不由分说地啃了起来,嘴里还哼哼唧唧地抱怨个不停。
  指尖传来麻痒的疼,寞伊眨了眨眼,甩开残存的几分睡意,睁开眼。
  “早,巴顿。”对着小家伙晶亮的眼眸,寞伊笑了笑,拍拍它的脑袋。
  小家伙站起身,挪到近前,拼命地想靠近床沿,小尾巴卖力地摇着,连肉鼓鼓的小屁股也随着左右晃动着。
  伸个懒腰,寞伊拿起床头的闹钟,大叫一声:“哎呀!”时钟走至七点四十五,习惯于每日六点半准时起床的她,朦胧间居然睡过了头。冲进浴室,寞伊对着镜子里那副青肿着眼圈的憔悴面容,惨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从橱柜中找出甚少使用的粉底,胡乱地拍在脸上。
  “呜……汪!呜……汪!汪……汪!汪!汪!”
  卧室里,巴顿的叫声一阵响过一阵,寞伊边梳理着长发,边走进卧室,正好看见小家伙撅着屁股在椅子上东闻西嗅,急切地绕着圈子。
  猛地想起昨晚医生的话,寞伊低叫了一声:“哎呀!巴顿,不行!”单手抄起小家伙,快步往花园走去,推开天井的玻璃门,寞伊将小家伙放在地上,倚着门框细心地梳顺每一缕头发,看着巴顿四下闻闻嗅嗅,绕着圈子一番探险之后,终于蹲下小屁股。
  “巴顿乖!巴顿真乖!”寞伊兴高采烈地抱起巴顿,也顾不上它的小屁股上还沾着“嘘嘘”,在小家伙的脸上狠狠地“咂”了一口。
  匆忙地换上套装,经过生平最混乱的一个清晨,寞伊抓起桌上的钥匙和皮包,正准备出门,突然在门口停住,似是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哎呀!”--糟了!难道要把巴顿独自留在家中一整天?
  不及细想,寞伊一手抱起巴顿,一手提着提包,顾不得什么形象,一路小跑地冲出公寓,直奔“宠爱”,可气喘吁吁地跑至门前,诊所却偏偏大门紧闭,玻璃门上清楚的标明--“营业时间:9:00-20:00”。
  寞伊苦着脸,摸出手机,凭着昨夜残存的一些记忆,按下一连串的数字。
  “喂?”
  铃声响了许久,任远低沉慵懒的声音终于在电话中响起,寞伊松了口气。天!万一拨错号码,岂不是要被当作清晨扰人清梦的无聊骚扰者?
  “任医生,我是林寞伊。”
  楞了数秒,电话那头的任远才会过意来:“噢……巴顿……”
  “是,关于巴顿……”寞伊低头看看小家伙,顿了顿,接着道,“我正准备去上班,巴顿能不能暂时寄养在你的诊所?下班后我来接它。”
  “好,没问题。”任远答应地很干脆,“正好可以输液。”
  寞伊为难地提醒道:“可是……诊所还没有开门……”
  “啊……哦!”任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抬眼看一下挂钟,已经快八点,他居然睡得不省人事,“我马上过来。”
  任远匆匆冲出家门,才走到拐角,就看见林寞伊正抱着巴顿,焦急地站在诊所的门口四下张望,连忙挥手示意,他加快步伐走上前。
  “林医生……”任远顶着一头乱发、下颌满是青色的胡渣,那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令寞伊的脸上一热,连忙深深一个鞠躬,道歉,“真对不起……一大早麻烦你。”
  任远接过巴顿,憨厚地笑笑:“没事,也该起床了。巴顿交给我,你放心去上班吧。”
  “谢谢!”寞伊又垂下头道谢,乌黑垂坠的长发翩然滑落,将白皙的脸蛋衬托得分外清秀。
  抬起头,寞伊有些依依不舍地拍拍小家伙的脑袋,和巴顿告别:“巴顿乖,听医生的话。”
  任远也笑着点点小家伙的鼻子,问:“在新家乖不乖啊?”
  “乖!巴顿会在天井里‘嘘嘘’了。”寞伊扬起脸,兴奋地汇报着巴顿小小的进步。
  “真的吗?”任远将小家伙举到面前,看着巴顿的眼睛,问。
  寞伊点头附和:“真的!”意犹未尽地还想多聊几句,下意识地抬腕瞄一眼手表,连忙一声惊呼:“呀!要迟到了。”挥手向医生和巴顿道别,寞伊向车站的方向跑去。
  任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乌黑的长发飞扬在晨风中,寞伊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的嘴角不由浮上一缕笑意,低下头,拍拍小家伙的脑袋,问:“巴顿,昨晚睡的好吗?”
  “昨天没睡好吗?”
  茶水间里,郭睿峰悠哉地翘着二郎腿,看着寞伊端着茶杯走近,粉底都掩不住她浮肿的眼袋,便忍不住笑着调侃起她。
  揉揉涩滞的眼睛,寞伊掩口打个哈欠,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笑:“嗯。”往杯子里注满热水,寞伊回过头,向郭睿峰伸出手,问:“要不要咖啡?”
  郭睿峰将马克杯递到她手中,点头道:“当然要。难得来得比你早,我已喝了一杯,可自己冲得总觉得味道不正。”边说着,还夸张地“咂咂”嘴。
  寞伊不由地笑出声来,一边往杯子中加着咖啡末,一边低声地细细数落:“大清早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黑咖啡,对肠胃可不好。”
  郭睿峰嘻嘻一笑,说:“习惯,习惯了。Moon泡的咖啡,一天不喝,就提不起劲来。”
  寞伊低垂着头,将泡好的咖啡递过去,不看他的一脸嬉笑。这Rick,平日里和女同事玩闹惯了,只是,她始终还有些经不起。
  郭睿峰接过杯子,顺势站起身靠近寞伊身边,以银色的小勺搅动着咖啡,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上周见面会的事,Steven表面不说,其实气得很。”
  寞伊闻言轻轻一震,抬起头看着郭睿峰转身离去的背影,回想起昨天Steven高深莫测的眼神,不由得一阵无措,下意识地咬着下唇,直至唇瓣上浮现出齿印--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愿是她多心了。
  一整日,寞伊总有些隐约的魂不守舍,心里牵挂着小巴顿,几次想提起电话拨到医院,都硬是克制住了,Steven的脸色有点难看,那来回巡梭的目光,搅得寞伊头皮发麻,只能正襟危坐,怎也不敢摸鱼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寞伊迅速而小心地整理着东西,恨不能立刻飞回医院,把巴顿抱在怀里亲上一亲--也不知为什么,相处不过几日,她似乎确实与小家伙投契,一天不见,便想得发慌,大约这便是医生说的所谓“缘分”吧。
  下班的时间一到,寞伊便提着提包离开座位,经过Steven的办公室时,隔着玻璃,寞伊看见安琪的身影,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隐约传出安琪与Steven的声音,似是在争辩着什么。寞伊也不愿细想,匆匆打了卡走出办公室的门。
  才坐上公车,手机铃声便响起,寞伊拿出手机一看,赫然是Steven办公室的直线号码。
  深吸一口气,寞伊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喂?”这下班之后打过来的电话,一定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Moon,你怎么走了?”出乎意料,电话的那端,居然是郭睿峰。
  “嗯?”寞伊轻声地反问,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并没有什么人通知她留下呀。
  “杂志要发的那篇稿子,你怎么没有和客户确认稿子?”
  寞伊微微皱眉:“客户那里,是安琪负责沟通的。”这个项目,她不过是搭把手准备稿子和配图,怎么和客户确认的事也反来怪她?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
  “客户还未确认,明天怎么发?”
  “我已把稿子给了安琪。”
  “安琪没有和客户确认,你就该去该客户确认。”
  郭睿峰的口气越发地重,寞伊不由地觉得一阵委屈:“客户是安琪联络的,我总不好贸然……”
  “那你就该催着安琪。”
  “我……”寞伊握着话筒,一时语塞。
  共事这大半年来,郭睿峰从也未以前辈的身份说过她一句重话,今天这顿责怪却来得莫名其妙,这个项目,并非她Lead安琪,她有什么立场催着安琪?
  寞伊只觉得鼻子隐约发酸,喉头更是酸涨得发不出声来,只听见话筒里传来Steven和安琪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也听不出个真切,唯独郭睿峰回头似乎是对安琪说的那句“是Moon的错,她该盯着你”分外的清晰。
  寞伊手一颤,心里一阵气血翻涌,顿是也有了点火气,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错就我的错吧。”便挂了电话。
  抬眼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寞伊深深地吸气又吐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情绪。算起来,虽是同期受训入公司,论职位她比安琪还高上半级,可不知为什么,只要扯上安琪,她的工作便成了一团糟。数来数去,怨也只怨自己在安琪面前拿不出半分严厉的架子,更学不来那些八面玲珑的手段,多大的委屈,也只能咬牙嚼烂了生生咽下肚去。
  楞楞地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手机铃声又响起,寞伊低头一看,这次是郭睿峰的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的键。
  “喂?”
  “Moon,刚才的事……”
  “我的错好了。”乏力去争辩和解释,寞伊说,努力控制着声音中的哭腔。
  “Moon,你听我说完,那肯定不是我的本意,那些话我是讲给Steven听的,这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Angle老是这样的孩子脾气,出了错就东推西推,Steven要我打电话问清楚,我故意那么说的。你猜最后Steven说什么,他说我不该这么说你,说这些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
  寞伊握着手机,久久地也不出声,电话那头,郭睿峰急切地问了一句:“喂?Moon,你在听吗?”
  “嗯。那最后怎么样?”寞伊下意识地点点头,轻声地问。
  “Steven让Angle今天自己搞定客户和杂志。”
  “噢。”
  “你可别生我气啊,我也是为了帮你,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寞伊淡淡地应,迟疑着,说,“Rick……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郭睿峰嘿嘿地笑笑,说,“别那么客气。那就这样吧,我出公司了,明天见。”
  “明天见。”
  挂断电话,寞伊将脑袋倚在车窗上,鼻子酸得比先前更厉害,她从未想过,私底下,郭睿峰会是这样向着她的,她本以为,所有的人都是偏爱安琪那种娇憨可爱的。
  寞伊用力地眨眨眼,试图眨去那泛起的雾气。刚才郭睿峰那几句话,仿佛狠狠地撞击着她心底最柔软处,那被人关心和照顾的感觉,让寞伊不能自已地感动着。
  推开诊所的玻璃门,风铃照旧发出好听的叮咚声,任远从内室里探出身,对寞伊点点头:“来了。”
  “嗯。”寞伊轻声地应着,走向巴顿。
  小家伙拼命的摇着尾巴,褐色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嘴里还发出撒娇的呢喃。
  寞伊抱起它,轻轻它的脑门:“巴顿,乖。”小家伙伸出粉嫩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寞伊的嘴唇和脸颊,细细的痒惹得寞伊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见到寞伊,巴顿那欢欣的样子,仿佛这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不过几日,小家伙就给了她无条件的依赖和信任,想到这里,寞伊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之前万般的不愉快一时间也都抛得远远的了。
  抱起巴顿,寞伊走向内室,正要向医生告别,探头一望,却瞧见手术台上蹲着灰不溜秋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走近一看,那家伙正抽动着鼻子,啃着任远手中的菜叶子,那抽动的鼻子下蠕动着的三瓣嘴唇,赫然是只垂着耳朵的兔子。
  “咦?这是兔子吗?”寞伊好奇地问,这毛茸茸的小家伙,乍一看之下,似乎象猫还多些。
  任远点点头:“荷兰垂耳兔。”
  “真的是兔子?”寞伊凑上前,忍不住伸出手触摸,只觉指尖一片柔软温暖。
  递过一片菜叶给寞伊,任远问:“要不要喂?”
  “可以吗?”寞伊歪着头问,不确定地接过菜叶。
  “可以。”任远往后退一步,对寞伊作个“请”的手势。
  寞伊抿嘴笑笑,踏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菜叶递到小家伙的面前,小家伙粉色的鼻子连续的抽动,黑色的眼睛中全是戒备,犹豫了几回,终于张口啃起来。
  “呀。”寞伊惊喜地低呼一声,摒息看着那兔子迅速地啃着自己手中的菜叶,菜叶到了它嘴中,便如被锯齿的剪刀快速地剪过,飞快地变小缩短。
  “呼……呼……汪!”寞伊怀中的巴顿,瞪着面前毛绒绒的家伙,耸着小鼻子认真地闻了半天,终于似是发现了什么,猛地吼了起来。
  “啊。”寞伊连忙后退,在巴顿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不许欺负人家。”都说兔子最胆小,别被巴顿吓坏了才是。
  任远发出低沉的笑声,从寞伊手中接过巴顿,拖在掌心中,凑向那垂耳兔,巴顿低下脑袋,弓起脊背,嘴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巴顿,你不乖!”寞伊瞪着巴顿,训斥道。
  任远闻言笑道:“呵,这小家伙,虚张声势呢。”执起寞伊的手放在巴顿的身上,又说:“看,它抖得厉害,其实根本怕得要命。”
  寞伊面上一红,连忙缩回手,别开目光:“哎?它怕兔子?”
  “真没出息吧?”任远笑着摸摸巴顿的脑袋,“巴顿还小,再过几个月就不是这样了。”
  寞伊点点头,看看那兔子,又问:“它怎么了?”
  “怀孕了,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它的主人不会照顾和接生,就留在我这里住院了。”
  “怀孕?”寞伊忽闪着眼睛,好奇心地驱使下,便伸手去摸兔子那圆滚滚的肚子--那里面,有新的小生命呢。她的手刚触到兔子柔软鼓胀的腹部,兔子的身体便僵了一僵,往角落缩去,寞伊连忙收回手,兔妈妈戒备的神情,让她不由地也对它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敬畏了起来。
  临走的时候,寞伊被叫住,任远说:“巴顿的情况基本稳定,再观察三五天,如果食欲和排泄都没有问题,就可算是痊愈了。”边说着,从货架上取下一大袋狗食,用量杯舀了几杯,仔细地到进一个保鲜胶袋中,再小心地封上袋口,和量杯一起递到寞伊手中,指着量杯上的刻度,说:“这狗食一天三顿,每次三分之一杯,你上班前和下班后各喂一次,我下午再喂一次,这些给你,大约可以吃三天。”
  寞伊接过东西,任远又拿出塑胶袋小心地替她套好扎紧,她才想起找出提包中的钱包,问:“多少钱?”
  任远挥挥手,说:“你给巴顿看病花销也不小,这些个小东西就当是我赞助的。”
  却之不恭,寞伊便只能笑笑,将钱包再放回包中,点点头:“噢,谢谢。”
  抱着巴顿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寞伊的脑海里总浮现出医生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巴顿或兔妈妈的样子--对每个小小的生灵都如此温柔,这医生还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善良男子。
  又输了三五日的液,果然如医生所说,巴顿各方面都状态良好,终于已经脱离危险,正式痊愈了,寞伊心中隐约悬着的那块巨石也终可以放下。
  这日清晨,寞伊抱着巴顿走至诊所的门口,才幡然想起,已痊愈的小家伙今日根本不需输液了。
  “早。”任远推开玻璃门,伸手接过巴顿,与寞伊招呼道。
  “早。”寞伊低垂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打大半的面孔,掩住面上微微有些尴尬的神色,“我……我习惯了。”
  闻言,任远“呵呵”地笑道:“没事,巴顿独自在家也寂寞,正好给我作个伴。”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寞伊微微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任远青黑的眼圈。
  被寞伊直直地盯着看,任远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额前凌乱的刘海,冒出一句:“呵呵,昨天没睡好,兔子快生了,折腾了一夜。”忍不住还是为自己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分辩了两句。
  寞伊听得轻声笑笑,隔着落地窗向诊所里张望了一眼,果然那兔妈妈正在笼子里以脚爪扒弄着木屑铺就的产床,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告别了巴顿与医生,寞伊和以往一样,辗转了几部巴士,早早地到了公司,习惯地端了自己和郭睿峰的杯子,进了茶水间,往郭睿峰的杯子里装咖啡末的时候,却突然愣愣地停了下来。自从上次杂志稿的事情后,寞伊便仔细地避着郭睿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倒也不是怕Rick邀功讨什么好处,只是觉得既然Rick对她有些别样的照顾,便下意识地想躲得远远的,总觉得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撩拨了,让她有种隐约的担心。
  “Moon,早。”郭睿峰走近,大声地打着招呼,叹了一句,“哎呀,好口福,咖啡都给我泡好了。”
  寞伊闻言低头一看,手中正捏着银色的小勺细细地搅着,原来她不知不觉间,已把咖啡泡好了自己却还浑然未觉。
  “早。”低下头,寞伊递过咖啡,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一种特殊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猛烈地冲击着心脏。
  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异样,寞伊的身子不由地一震,连忙垂着头快步走出茶水间,似乎如此便能把那搅乱自己平静心湖的罪魁远远抛开。
  走到座位前,却看见安琪正倚着她的电脑,翻看着她桌上的《半生缘》,听见她的脚步声,安琪抬起头,露出个比阳光更明媚的笑容:“Moon,你回来了呀,有事要找你参谋呢。”
  “是吗,什么事?”寞伊淡淡地应道,面上不露半点忧喜,对于安琪,她该开始学着小心应对了。
  “我有个法国朋友,在中国学了三年中文,硬吵着要我介绍些书给他读,”安琪合上书,拂了拂封面,说,“你也知道啦,我这人,哪有什么心思读什么书,胡乱推荐了他两本名著,《红楼梦》和《西游记》,他说看得头晕。”
  看着安琪一脸娇憨地扁扁嘴,寞伊不由地还是笑了起来:“那两本,又哪是学三年中文能看得懂的?”这就是安琪了,做事无章无法,叫人气又真气不起来,只觉得无奈和好笑。
  往寞伊的方向靠了靠,安琪又问:“ 那你说,张爱玲的好不好?就这本《半生缘》好了。”
  寞伊只能摇头苦笑:“你那个朋友读来也肯定辛苦。”
  “那怎么办?哎呀,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可不能不帮忙呀!”安琪歪着脑袋,想了半刻,嘴里嘟囔着作家的名字,往自己的走去,“鲁迅?巴金?茅盾?钱钟书?……”
  寞伊拉开椅子坐下,轻轻叹一口气。
  她又忍不住真想帮忙出些个主意,只可惜,安琪却似乎并不是真心来求助。 第三章
  这日,林寞伊打开楼下的信箱,只见里面躺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取出细看,似是一路周折了不少,信封也有些磨损,寄信人的地址也已模糊不清,满心疑虑地拿回家,费劲地剪了半天,好不容易破个洞,只听“呼啦”一声,里面的东西掉了一桌。
  寞伊捡起面上的一件细细地看,居然是份简历,那张丑丑的大头照上,一个隐约有些眼熟的男孩正冲她咧着嘴傻笑,还未仔细地回想,桌上的电话铃响起,寞伊伸手接起电话。
  “喂?”
  “伊伊啊,我是你三婶娘呀,很久没有联络,你最近好不好呀?”
  寞伊错愕地执着电话,话筒中那个声音陌生却又有着熟悉的尖利。
  “还好。”
  “伊伊呀,婶娘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听你妈说,你在外国人的公司里作事,我们家伊伊真能干呀!你堂弟文健有你一半出息就好咯,婶娘也不用操那么多心咯!”
  寞伊心不在焉地听着,“嗯嗯”地虚应着。
  “伊伊呀,你也知道如今这工作难找,文健毕业也快半年了,这工作还没着落,你想办法帮介绍份工作吧?婶娘和你三叔叔都谢谢你了呀!”
  听到这里,寞伊总算明白了这话里话外真正的意图,啼笑皆非地拿起那份简历,先斩后奏,婶娘的手腕也真是厉害,这会堂弟的简历都拿在手上,倒教她不好拒绝,只是寞伊始终觉得奇怪,之前种种的不快和纠葛,如今婶娘居然也真好意思求上门来?嘴上只能应道:“我尽力吧。”
  “哎呀,谢谢你呀!伊伊真好,文健工作的事,就全拜托你了。”
  随意翻了翻手中的简历,寞伊冷冷地截道:“婶娘,你也知道现今工作难找,堂弟的学历不高,又不是什么名牌学校,我也只能尽力,自然是没有什么包不落空的事。”
  “呃……那个自然,那个自然……”电话的那头,婶娘被她一阵抢白,尴尬地结巴起来。
  挂了电话,寞伊的心情没由来地恶劣起来,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往事,正陷入沉思,只觉得桌子底下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正拱着她的小腿,低头一看,巴顿正仰着小脖子,满是期待地望着她。
  弯腰抱起巴顿放在膝盖上,小家伙攀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不停地舔着的她的脸颊,弄得寞伊一阵搔痒,忍不住笑出声来:“巴顿,好了好了,很痒哎!”
  寞伊越是笑,巴顿便舔得越发起劲,小尾巴也使劲地摇着,敲在椅子扶手上,发出“啪啪”的节奏声。
  “巴顿乖,”笑着笑着,寞伊的心情便也开朗起来,搂着小家伙,说,“我们出去散步吧?”
  抱着巴顿走出公寓,沿着小区的林荫道走了几步,寞伊将它放在小区最大的草坪上,小家伙东嗅西闻地,不一会便撒开腿跑了起来,远远地看去,绿色的草地上象有只金黄色的绒球在跳跃着。
  疯了半刻,寞伊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隔着遥远的距离,呼唤道:“巴顿,乖,回来了。”可撒欢疯跑着的巴顿径自在草地上打着滚,任凭寞伊扯着嗓子喊了又喊也充耳不闻,寞伊在原地急得直跺脚,见四下无人,咬咬牙便踮着脚走进那竖着“爱护绿化,人人有责”牌子的草地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小家伙却似乎和她玩起了捉迷藏,越是追便越是躲得厉害。
  好不容易一把将小家伙提起,松了口气的寞伊正要离开,只听见背后一声怒吼,园丁气得双手发颤,指着她骂道:“你这小姑娘!没看见这竖着的牌子吗?真不懂事!”
  寞伊心虚地缩缩脖子,脸一红,抱着小家伙猫腰逃出草坪。
  隔着诊所的玻璃窗,任远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他推开门,冲寞伊扬扬手:“林小姐。”
  “任医生。”快步走到诊所门口,寞伊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心虚地回头看看依然叫骂着的园丁,在巴顿的脑门上作势拍了一巴掌,“巴顿,你不听话!”
  任远笑笑,说:“以后要带巴顿散步,记得给它带上牵引带。”
  “牵引带?”寞伊眨眨眼,不解地反问。
  “系在项圈上,你可以牵着它,不让它乱跑。”任远在巴顿的脖子上比划着,说,“从小适应起来,将来巴顿长大了,难道也由得它到处乱跑?”
  “哦。”面有羞色地低下头,寞伊喃喃地说,“可我不知道什么是牵引带……”
  “宠物商店里都有卖,长长的带子连着项圈的那种,大小尺寸不同。”任远耐心地解释道。
  “医生,你这里有吗?”寞伊仰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任远,问。
  “我这里没有……”寞伊闻言失望地低下头,看着她一脸的无精打采,任远略微犹豫了下,说,“不过我可以帮你进一条,货到了通知你过来拿。”
  寞伊高兴地抬起头:“太好了。”
  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任远又说:“还有,你最好给巴顿上个户口。”
  “户口?”寞伊反问。狗也有户口这个说法的吗?
  “就是准养证。”任远接过巴顿,对着它的小脑袋看了片刻,说,“巴顿的血统纯正,长大了一定是只漂亮的金毛猎犬,没有准养证的话,是会被抓走的,所以,还是给小家伙上个户口吧。”顿了顿,又说:“狗这动物,没有什么所有权的说法,准养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谁就是它的主人。”
  寞伊侧头想了想,便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在这同一个小区住着,保不准将来会遇见原先抛弃巴顿的主人,若是争执起来,她手中拿着巴顿的准养证,说话便也硬气些。当下点点头,问:“可怎么办呢?有什么手续?”
  “去公安局领一张表格,请周围同一楼层的邻居签上字,交几张报名照,每年交上户口费,就可以了。”
  寞伊闻言吐吐舌,领表格交费便也罢了,居然还要请另据签字和拍报名照,还真是有点麻烦。
  任远想了想,接道:“表格是每周三领取,你要上班,我替你领了吧,到时候和牵引带一起交给你。”
  “真的?”寞伊连忙道谢,“谢谢,又给你添麻烦。”
  “没事,举手之劳。”任远宽厚地笑笑。
  寞伊和巴顿离开后,任远依然愣愣地站在诊所的门口,忽然自嘲地笑笑。
  他这里好像是诊所吧,什么时候开始兼营宠物用品和待办准养证了?可对着她失望沮丧的脸和期盼的眼神,他便无法拒绝。
  堂弟的简历在抽屉里躺了好几日,寞伊本懒得去废心思,却正巧公司原先的行政专员辞职跳槽,Steven正张罗着新请一名,机会就这么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这行政专员,讲起来虽是好听,其实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复印打字、传真快递之类的杂活,求的不过也就是一个手脚麻利和工作勤快。掂量来掂量去,寞伊觉得堂弟虽只是三流大学的大专文凭,却好歹也是念管理专业出身,只要年轻人吃苦肯干,却也未必没有前途。于是便想抽个空替他把简历递上去,只是需隐去亲戚关系这一层不说,免得日后共事生出别的事端来。
  眼见面试的日子将近,寞伊将堂弟的简历压在键盘的下方,几次捏在手中想递给Steven,却又总被这样那样的事阻了时机,一直就那么候着,那简历倒是被她攥得皱了,可也未找到个合适的机会。
  午休的时候,寞伊看着Steven端着杯子走进茶水间,便鼓气了勇气,拿着简历尾随了上去,路过人事专员的座位前,安琪、郭睿峰和那位负责招聘的同事正翻看着收到的简历,三言两语地闲聊着。
  “哎,这女孩子长得也挺清秀。”郭睿峰挑出一份简历,问,“电话号码借我抄下来。”
  人事专员“吃吃”地取笑他:“Rick,你还真是急色。”
  安琪凑上前,瞟了一眼简历,不屑地耸耸肩:“这是什么三流学院?这样的大专文凭拿了也是一张破纸,有什么用途?上海的大学,也就复旦和交大还能看看,论高等教育,国内的水平,怎能和欧美比?”
  也不过是二流大学毕业的郭睿峰闻言气得跳脚:“Angle,知道你是复旦高材生,可也不至于把我们这些人,都一齐贬得一文不值吧!”
  “人家就事论事嘛,”Angle撩起耳后的长波浪,说,“复旦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没什么含金量的本科,我的目标可是常春藤名校的硕士学位呢。”
  郭睿峰咋舌:“厉害厉害……”
  寞伊在一旁听着,也不由地慢下脚步。美国的常春藤名校,固然不是有钱便能入读的学府,可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开销。低下头看看手中堂弟的简历,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民办学校,落在别人眼中,只怕连三流也算不上,一则寞伊自问在Steven面前说话没什么分量,二则即使堂弟真的走运地被录取,也不过是平白遭人笑话、落人把柄而已。
  想着想着,寞伊心下一寒,将那简历在掌心中捏成一团,慢慢地又踱回自己的座位,投入脚旁的垃圾筒内。就当是她冷血无情好了,自己犹且战战兢兢,寞伊只求不再招惹什么是非闲话就好。
  正胡思乱想着,桌上的手机“嘟嘟”地响起,寞伊拿起一看,是条简讯。
  “牵引带和表格已准备好,有空来取。”
  寞伊按着键盘,输入回讯:“有劳费心,谢谢。”屈指算算,也不过才过了几日,竟比预料的还快了些日子,寞伊以拇指轻扣太阳穴,将那些烦心的事抛在脑后,当下决定下班之后先去诊所取东西。
  推开诊所的玻璃门,隐约觉得似是和以往有些不同,琢磨了片刻,寞伊抬起头,果然未见那串风铃,少了那清脆的铃声,竟也令她有些个不习惯。
  “好。”微微颔首打个招呼,任远从柜台中取出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桌上。
  寞伊走上前,拿起那牵引带细细地打量,鲜艳的湖蓝色,交织着一些银色的丝线,想必衬着巴顿一身的金黄,一定很是好看。
  “谢谢,多少钱?”取出皮夹,寞伊问。
  “三十五元。”胡乱诹了一个数字,任远回答,边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项坠,递给寞伊,“把这项坠挂在巴顿的项圈上,晚上带它散步之前打开电源,里面有个会发光的小灯管,就不容易跑丢了,这个算是我送巴顿的礼物。”
  寞伊抬眼看了任远一眼,便又撇开目光,低声地说:“谢谢。”
  任远又拿出申请准养证的表格,一一向寞伊解释着其中各项,拿起一支笔,顺手便把其中宠物的名称、性别、年龄、毛色、品种等诸多栏目填了,可只单单请左右邻居签字同意和到居委会盖章等等的繁琐手续,便让寞伊听着头皮发麻,从未想过,养狗居然是这么麻烦的事。
  任远看看寞伊紧张的面色,宽厚地笑笑,说:“多年习惯,人们总觉得狗这种动物是咬人的、会传染疾病的,总有些负面的影响,管理当然也是紧一些,手续也是繁琐了些,不过你若是遇着什么困难,可以再来找我。”
  “噢。”寞伊应着,低下头却看见任远双手上满是紫色的伤痕,一条条泛出红色的肌理,煞是吓人的样子,顿了顿,问,“你的手,怎么弄的?”
  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任远答道:“兔子抓的,母兔生产时不喜生人靠近,我助产时被抓的。”
  “兔子生了?”寞伊好奇地问,想了想又说,“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没想到抓起人来也是这么厉害。”
  任远“呵呵”地笑笑,说:“生了,四只小兔,粉粉的。”
  “我能看看吗?”寞伊满怀希望地眨着眼问。
  “这个……母兔刚生产完,紧张得很,还是过几日再带你去看。”任远不忍拂了她的期望,可再三衡量,还是狠狠心,拒绝了。
  “好。”寞伊点点头,又指着他的手,说,“你的伤口,也该处理了。”
  任远笑笑,抽回手:“我是医生,自己晓得。”
  寞伊看他一眼,驳道:“是兽医。你手不方便,药在哪里,我帮你上药。”
  任远取出双氧水和药棉,和寞伊并肩坐在操作台旁,纤细冰凉的小手抓着他的打手,小心地以药绵沾上双氧水清洁着伤口,药水渗进肌理中,冒出白色的泡泡。
  “疼么?”寞伊低头清理着伤口,问。
  “不疼。”任远回答,以他的角度,正可以看见她低垂的颈项,乌黑的发丝滑落在两侧肩膀,隐约露出后颈白皙的皮肤,看着看着,便不觉有些痴了,伤口处的疼痛便也浑然不觉。
  寞伊本以为申请这准养证,也不过就是手续繁复一些,可没想到,找左右邻居签字时,就先碰了个软钉子,零二室的女主人烫着花哨的卷发,斜倚在门口听寞伊说了半天,冷冷地丢过来一句:“你养就养么,要我签字干什么呀?这签字是有法律效力的,怎么好随便签呢。”
  寞伊硬是被噎地半刻也说不出话来,最后是磨尽了嘴皮、赔尽了笑脸,那女主人才颇为勉强地签上了字。看着表格上已签上的两个名字,寞伊不由地长舒一口气,这一梯四户的公寓楼,如今只剩下04室那一家,战战兢兢敲开零四室的房门,寞伊才来得及说清个大概的来意,那老太太便一阵竹筒倒豆似地轰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的养什么狗!又脏又臭又传染狂犬病!真是有钱烧的!”
  “我……”寞伊刚要分辩,就见那老太太挥手挥得赶苍蝇似的。
  “去去去!我不同意!我不签字!”
  “哎……”寞伊踏上前一步,正要再说两句,老太太便“哐”地一声甩上了门,对着离鼻尖只有两厘米的铁门,寞伊委屈地只想哭--她只是养只宠物而已,至于受这么大的气吗?
  尽管不愿老是麻烦医生,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寞伊便只能又往宠爱诊所走去,一路上在心里暗自数落着自己的不济。
  任远听寞伊讲了事情的始末,笑着摇摇头,说:“签字是非签不可,不过也未必就说不动那老太太,我陪你去一次,抱上巴顿一起。”
  寞伊站在任远的身后看他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诊所的玻璃门,红着脸轻声地问:“任医生,不会耽误你营业吧……”
  任远回头,耸耸肩,笑道:“怎么会,你也看到,我这里生意本就清淡,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噢。”寞伊垂下头,应着。尽管医生这么说,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从她收养巴顿开始,就没少给人家添麻烦。
  抱着巴顿敲开零四室的房门,老太太不屑一顾地瞥了寞伊一眼,说:“怎么又是你啊!说了我不同意的,你烦不烦的啊!”
  接收到任远冲她使的眼色,寞伊连忙讲怀中的巴顿往前送了送,说:“婆婆,你看,我的小狗又干净又听话的。”
  “去去去!”老太太挥着手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干净啊!都是寄生虫和跳蚤!还传染狂犬病呢!去去去,拿远点!”
  “阿婆,”任远憨厚地笑着,说,“这小狗打过防疫针驱过虫的,没有寄生虫也没有狂犬病,不传染病给人的呢。”
  “哼!什么打针还驱虫的,”老太太不屑地皱皱鼻子,数落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好的不学,就学那洋鬼子那套,养什么宠物?比人还花钱!”
  任远抱过巴顿,接着解释道:“这不是女孩子一个人住着,既不安全又闷得慌嘛,养条小狗,一来有个伴,二来有什么动静会叫上两嗓子,也给周围提个醒。这小家伙可懂事呢,人说话都听得明白,又不咬人添乱什么的,阿婆,您看,也挺可爱的吧?”说着将巴顿抱得更高一些,往老太太的面前送了送,小家伙也很配合地摇着尾巴,咧着嘴傻笑。
  “唉,这小狗,还会笑呢。”老太太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了看巴顿,又不放心地问,“真的不会传染狂犬病?”
  “当然不会,您这签了字,小狗就上了准养的户口,公安局那里都备着案,就算我们偷懒不给它打防疫针,政府也每年组织集体免疫呢。”任远说着,又将巴顿往前推了推,小家伙抽动着黑色的小鼻子,晶亮的褐色眼珠转了又转,伸出粉色的小舌头,“砸砸”地舔着,却并不碰到老太太。
  “唷,这小狗还上户口啊?”老太太闻言啧啧成奇,又看了看巴顿,说,“这小东西,比人还精贵呢。”
  “也就是有个伴,解解闷,女孩子嘛,都喜欢小动物什么的。”任远将巴顿递回给寞伊,顺手拍了拍小家伙的大脑门。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老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又再数落任远,“别老忙着工作事业的,有时间也多陪赔女朋友,这弄条狗作伴的,唉,也真不明白你这小伙子再想些什么!”说着接过任远递上的纸笔,在表格上签上了名。
  任远接过表格,也不好反驳,只能憨厚地笑笑,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悄悄往边上一瞥,只见寞伊的脑袋快垂到了胸前,白皙的脸羞得通红。
  表格上终于填满了四个签名,可经过老太太的那段说辞,寞伊和任远并肩走在回诊所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气氛不觉便有些尴尬。任远隐约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可知道女孩子脸皮薄,说不准正生着闷气,便也不敢搭话,而寞伊只觉得脸颊发烫,心里想着,平日里可没看出来,任医生应付老太太还真有一套。
  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到诊所前,远远地只见一个女孩正踮着脚尖、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
  任远抬手一拍脑门,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呀!”连忙快步走上前,向那女孩说道:“徐小姐,对不起,临时有点事,耽搁了,等很久了吗?”
  女孩回过身,圆圆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忽闪个不停,那活泼的表情,依稀有几分象红透半边天的小燕子:“没等多久,任医生,贾斯汀还好吗?”
  “恢复得很好,今天你就可以接它回家了。”任远边开门边答道,瞥了一眼寞伊一脸自责的表情,又轻声地向她解释道,“徐小姐是来接母兔和幼兔的。”
  寞伊不解地抬起头,问:“兔妈妈?叫贾斯汀?”
  女孩笑着点头,说:“是啊,就是超级男孩里的贾斯汀嘛。”
  三人一起走到笼子前,寞伊指着正和四只幼兔窝在一起的母兔,问:“可她是母的呀。”
  徐姓的女孩扁扁嘴,说:“之前我也不知道她是母的呀!不然就不会那么不小心被那只色兔子得逞了嘛!”
  寞伊惊讶地半张着嘴,看看兔子又看看那女孩。母兔子?叫贾斯汀?不知道大洋彼岸的那位帅哥,会不会气得吐血?
  任远“呵呵”地低笑,补充道:“卖兔子给徐小姐的人,说这是只公兔子,徐小姐自己也不懂得分辨,带着母兔去和朋友养的公兔联谊,事后才发现母兔怀孕了。”
  听到这里,寞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说‘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呢。”
  任远和那女孩闻言都大笑不止,反到将寞伊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又红成一片。
  打开笼子一看,四只幼兔窝在母兔的肚子下,粉色的皮肤上只有短短的灰色毛发,怎么看和母亲都没有半分相象,活脱脱四只小老鼠的样子。
  三人笑闹着聊了片刻,女孩问寞伊:“你也养宠物吗?猫还是狗呢?”
  寞伊腼腆地笑笑,说:“金毛猎犬,才三个半月大。”
  女孩兴奋地叫道:“金毛呀!我最喜欢金毛了!弟弟还是妹妹?我有个朋友也养了只金毛,是个弟弟,要是你家的是妹妹,就可以定亲了。”
  寞伊是第一次听说这“弟弟妹妹”和“定亲”的说法,“吃吃”地笑着,摇摇头,说:“也是弟弟呢。”这女孩直率活泼,言语间又非常幽默可爱,教人不由地打心底里喜欢和亲近。
  “哎呀,可惜了。”女孩叹气,又说,“我们有个宠物网站,有很多养宠物的朋友在那里交流心得、贴照片、组织团购啦,你可以上论坛玩玩,可有趣呢。”说着从小背包中拿出纸笔,写下一个网址,递给寞伊,又眨眨眼,补充道:“我在网上叫‘小甜甜’,上去了记得给我发消息。”
  小心地收好纸条,寞伊点点头,说:“嗯。”
  女孩蹦蹦跳跳地抱着一窝兔子离开了,任远探过头,看了一眼寞伊手中的纸条,说:“上去看看也好,你是第一次养宠物,有不懂的地方,有经验的网友可以教你。”
  “噢。”轻声地应着,寞伊微微蹙了蹙眉头。
  不知为什么,医生的话让寞伊觉得有些难过--他是不是嫌她麻烦了?但愿这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
  又是一个周末,这天上午,寞伊正卷着袖子在厨房洗菜叶,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连忙擦干了手,走到门口,正要开门,一低头却看见小家伙正撅着屁股守在门口,拼命地摇着尾巴,寞伊笑笑,一把抱起巴顿,食指弹了弹它的小鼻子,笑问道:“你会开门的吗?”说着打开房门。
  隔着铁制的防盗门,寞伊愣愣地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母亲正站在门外。
  “伊伊,呀,你抱的什么呀?”林母隔着铁门,大惊小怪地嚷嚷着。
  寞伊打开门,将母亲让进屋,漠然地对着跟在母亲身后走进房门的中年男子点点头,嘴唇翕动了好几下,那声“陈伯伯”还是没有叫出口,这么多年了,寞伊还是不习惯开口叫继父,哪怕只是称呼为“伯伯”。
  “狗吗?”林母放下手中的包,凑进巴顿,看了看,问,“伊伊,你怎么搞这么个东西?”
  “它不是东西。”寞伊淡淡地回道,抱着巴顿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和继父在厨房忙碌,从金山海边搬回的鱼虾,塞满了冰箱。
  林母在外套上来回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坐在寞伊的对面,问:“养这东西干吗?”
  寞伊低着头,平平地语调答道:“作伴。”
  林母皱了皱眉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对丈夫说:“哎,把那鱼干挂倒天井里吹着,能吃好些日子呢。”
  寞伊冷冷地望着继父张罗着将一条足有三五斤重的腌鱼挂在天井中,不由地蹙起眉心。那东西一放就是好几个月,她从不爱吃,那味道更是熏得满屋满园子都是,之前也说了多次,可母亲总还是执扭地每次都带着这东西上来。
  林母接过丈夫递过的茶,喝了一口,说:“你三婶娘找过你吧?你堂弟工作的事,有着落了吗?”
  寞伊别开视线,说:“如今工作不好找,我怕是帮不上忙了。”
  “你三婶娘也难得开次口,伊伊,你就动动脑筋,帮你堂弟一次。”林母放下杯子,叹口气,说。
  寞伊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冷冷地反问道:“她厚着脸皮再找上门来求我便也罢了,我倒是奇怪,妈,你就真那么不记仇吗?之前他们怎么作弄我们的,你全当不记得了,是不是?”
  林母盯着寞伊看了半刻,又再叹口气,说:“我倒也算了,伊伊,可你总是林家人,这么僵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家人,总不必弄得那么难堪,我们退一步就算了。”
  “一家人?”寞伊轻轻地哼了一声,说,“我没那么样的家人。”父亲去世时,她虽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可那些人情冷暖,看在眼里,便也刻在了心里,这么些年,寞伊从未忘记过叔伯们与她们孤儿寡母争遗产时的嘴脸。
  林母看看寞伊,无奈地摇摇头,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寞伊静静地坐着,指尖一下下抚着巴顿的毛发,小家伙舒服地扭着翻过身,露出粉嫩的肚子,整个客厅中,便静谧地只听见巴顿满足的呼噜声。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直到林母摁下遥控开关,随着电视机的音箱中渐渐响起的嘈杂声,林母轻轻地说了一句:“伊伊,得饶人处且饶人。”
  寞伊咬咬下唇,冷冷地挤出一句:“妈,我可没你那么大度。”毕竟,如今母亲躲在遥远的金山海边,自是大可以摆出付前事不计的宽容大度,而她,却依然夜夜梦回那些画面和片段。
  生生咽下这后半段的怨念,寞伊的手指深深地陷入巴顿的毛发中,感觉到一股体温的热度,从指尖流向她的全身,渐渐缓和了她全身的冰冷,便不由得又将巴顿拥得紧了些。
  “这猫啊狗啊的,还是别养了,”林母又絮絮叨叨地说道,“你连自己也还照顾不好。”
  低下头,看着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半眯着眼,仰天躺着的样子,寞伊只觉得鼻子隐隐地发酸。
  “不要。”寞伊摇摇头,口气轻缓却坚决。 第四章
  拿着任远给的地址和电话,寞伊找到小区附近的一家摄影馆,小小的门面不起眼地开在有些偏僻的路段上,远远望去,门可罗雀的样子。推门而入,店堂里空无一人,寞伊轻声问了两句:“有人吗?”半刻也没人答应,寞伊便抱着巴顿,细细地打量起四周墙上挂满的各样照片。看着看着,寞伊的视线,被一幅照片吸引,那里面,一只猫依偎在另一只狗的腹部,两个都睡得很香甜的样子,虽然猫只是常见的花猫,狗也不过是说不上品种的杂交土犬,可那画面、那灯光、那氛围,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寞伊正愣愣地看着那照片出神,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正爬过她的脚背,毛绒绒的触感隔着厚重的牛仔裤,搔痒她的皮肤。
  “呀!”只觉得头皮一麻,寞伊不由地发出一声尖叫,往后跳了一小步,低头一看,原来是只花猫。
  “喵……”那猫似是完全不怕生,仰起脑袋,绿色的眸子看着寞伊,亲昵地叫了一声。
  寞伊惊魂稍定,定睛仔细地看了看那猫,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原来这花猫,赫然就是照片中的那只。
  内室的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灰色卡其布的工作裤上满是斑驳的药水印记,白色休闲衫外套了件摄影马甲,一脸的胡子拉喳,倒活脱脱一付艺术家的风骨。
  “小姐,没吓着你吧。”那男子抱起花猫,放在窗台上,转头问寞伊。
  “没事。”寞伊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男子走上前两部,看看寞伊手中的巴顿,问:“挺漂亮的小家伙,小姐是来拍宠物艺术照的吗?”
  “宠物艺术照?”寞伊愣愣地反问,如今连宠物拍照也还艺术一下呢,倒是她孤陋寡闻了,摇摇头,说,“是拍报名照,办准养证用的。”
  男子拿起笔开了单子,又问:“小姐面生,以前没来过吧。”
  寞伊轻轻点头:“任医生介绍我来的。”
  男子闻言“噢”了一声,大笔在单子上一挥,说:“任医生介绍的?那可是个好人啊,我们家来福可全亏了任医生才捡回一条小命。任医生的朋友,给打个八折。”
  寞伊指着墙上的照片,问:“来福?是它吗?”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答道:“是它,就是它和麻将牌。”说着,又朝正懒懒地伏在窗台上的花猫努了努嘴,那名叫“麻将牌”的猫也颇为应景地轻叫了一声。
  随男子进了内室,寞伊把巴顿抱上了桌子,摆好个姿势,一连拍了几张,男子一直挺随和地与寞伊闲聊着,寞伊随口地问了一句:“那怎么不见来福呢?它和麻将牌挺要好的吧?人家不都说猫和狗不好相处吗?”
  男子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又低下头看着镜头,淡淡地答道:“那年我捡了来福的时候,它被车撞了,任医生好心救了它的小命,可后腿断了,只能在家躺着晒太阳了,好在来福老了,也不象麻将牌,喜欢到处跑。”
  “啊。”寞伊低低地轻呼了一声,她没想到,“来福”这个挺土气的名字背后,居然有如此一个故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倒也贴切,寞伊想着想着,对这摄影馆的老板,不由地也尊敬了起来。
  拍完了报名照,男子突然抬起头,说:“你抱着它拍一张吧。”
  “我?”寞伊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
  “嗯。我觉得拍出来应该不错。”男子点点头,开始指导着寞伊抱着巴顿坐下,又架好机器。
  巴顿窝在寞伊的怀中,抱着她的手指又啃又舔的,寞伊微微低下头,在它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数落道:“调皮!别闹了,拍照呢。”突然闪光灯一闪,只听见“咔嚓”的快门声,寞伊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那男子收拾起相机,往外室走去,回头说了一句:“好了。”
  “咦?”寞伊不解地跟了出去。奇怪,就这么好了?她还以为会有诸如“准备、笑一个”之类的提示呢。
  将开好的单子递给寞伊,摄影馆的老板嘱咐道:“过两日来取吧。”
  寞伊不好再问什么,便只好抱起巴顿出了店门。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街角的一片公共绿地时,巴顿突然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小嘴里咕哝个不停,寞伊低下头,问:“想下去玩?”便把巴顿放了下去。
  午饭的时间,绿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巴顿便四处撒欢地跑着跳着,在草丛中打着滚,弄得一身的草,寞伊也只能看着干瞪眼,想了想,小家伙难得有机会疯一疯,在屋子里也快关地闷坏了,便由得它了吧,自己在一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咦?Moon?”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寞伊回头一看,居然是安琪,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这么大一个城市,周末还能遇上,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孽缘。
  勉强扯出笑容,寞伊招呼道:“Angle,好巧。”
  安琪拖着那老外的手,跑到寞伊的面前,指了指远处,说:“我们刚吃完饭,那里的法国菜不错,就是停车远了店,要走好远的路。”
  寞伊听着,点点头,眼看着巴顿越跑越远,便拍拍手,叫道:“巴顿,过来。”
  那外国人转头看着一路跑来的巴顿,回头问了寞伊一句:“Your dog?”
  寞伊点点头,懒得开口搭话,便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安琪,一把抱起巴顿,甜笑着对那外国人说:“I love doggy!How about you?”
  那老外点点头,又转向寞伊,叽哩呱啦地问了一长串,无非是关于巴顿的年龄、性别什么的,寞伊还没来得及反应,安琪便抢先翻译道:“他问你,这狗多大了,公的还是母的,哪里买的。”
  寞伊淡淡地用中文答道:“四个月多了,公的,朋友送的。”
  安琪便又转回头去,再翻译过去,她怀中的巴顿似乎听懂了在谈论它,兴奋地摇着尾巴,伸出舌头去舔安琪的脸颊。安琪只觉得脸上湿湿痒痒的,回头一看,却正巧被巴顿舔在鼻子上,只听她一声尖叫,两手一松,便把巴顿扔了出去。
  寞伊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要扑出去接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巴顿要生生地摔在地上,却被那老外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住。
  那老外摸了摸巴顿的毛发,又捏了捏它的四肢,将巴顿递回给寞伊,说了一句:“Nice dog!”
  寞伊松了口气,接过小家伙,微微一笑,答道:“Thank you。”
  目送着安琪和那老外离开的背影,寞伊抚摸着巴顿的脑袋,轻声地问:“巴顿,刚才没吓到吧?”
  那一瞬间,她真的紧张得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就此停止跳动。
  隔了两日,林寞伊去摄影馆取像片,巴顿的那几张报名照拍得很是生动,金黄的绒毛,晶亮的眼睛,扬着大脑门一副虎头虎脑的可爱样子。寞伊提起纸袋,那张她抱着巴顿的合影便和底片一齐滑了出来,寞伊拿起那照片,细细地看着,照片里,柔和的灯光下,她半侧着颈子低头看着巴顿,那画面,让她久久地陷入沉默。
  “怎样?还满意吧?”老板两肘撑在柜台上,往前凑了凑,问。
  寞伊忙微笑着谢道:“很好,谢谢。”
  “这张,”老板点点她手中的合影,说,“能不能让我放大一张,挂墙上?”
  “嗯?”寞伊顺着他的手,望向贴满照片的墙上,目光停留在那张来福和麻将牌的合影上,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无法言语的感受,她和巴顿的这张合影,就如墙上的那张照片一样,涌动着一股温热人心的暖流。
  “好。”寞伊点点头,挺羞涩的笑了笑。
  出了摄影馆,寞伊拿了照片去到诊所。
  正当寞伊低垂着头,往表格上合适的位置贴上相应的照片时,任远忽地拿起那张合影,默不作声地看了半刻,突然冒出一句:“趁现在多抱抱它,再过个把月,怕是你想抱便也抱不动了。”
  寞伊闻言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任远心中一颤,仓惶地别开目光,补充解释道:“生长期巴顿长得很快,五个月就该有十几公斤了。”
  照片上那个清秀的女子,乌黑地长发垂坠在两侧,高高挑起的细眉弯成美好的曲线,一双杏眼美目中流动着柔和的光彩注视着手中的幼犬,逆光的脸颊泛出一种温和柔美的光晕,一瞬间便攫取了他的呼吸,甚至让他心虚地不敢目视眼前人。
  “噢。”寞伊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应道。
  离开诊所之前,任远又拿出一袋的狗食要送寞伊,却被寞伊婉拒了,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接受医生的照顾,可巴顿的口粮也不好总是靠医生这一点那一点的送。诊所的生意看上去也颇为清淡的样子,总让医生破费令寞伊隐约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于是便问清了适合巴顿的狗食的品牌种类,打算自己去超市卖场买。
  费了些周折,寞伊终于在附近一个大型卖场的货架上找到了医生推荐的狗食,可看着那些动辄十数公斤的包装,却让寞伊一阵头疼,犹豫了半刻,终还是咬咬牙用尽力气抬了一袋十公斤的放在购物车上,心想,眼见巴顿的食量是一天比一天增加,与其来回跑几次,还不若就这样辛苦一次,解决小家伙个把月的口粮问题。走至收银柜台,寞伊费力地想将那一大包装抬上柜台,可努力了几次,脸色憋得通红,却还是不够气力抬到那个高度,正为难的时候,突然觉得手上的分量一轻,回头一看,正站在身后对着她“嘿嘿”笑着的,不是郭睿峰是谁。
  “Rick?”寞伊一脸的诧异,虽然郭睿峰也算是与她住在同一区,可毕竟也隔了数个街区,在这卖场遇上,也真是太过巧合。
  “一人出来买东西,也不带个护花使者?这一大袋的,你要怎么拿回家?”郭睿峰帮着将狗食又再放回推车,排在寞伊身后结了帐,将他自己那篮子东西放进手推车,从寞伊手中车把,边推边数落着寞伊。
  寞伊低垂着头,也不说话,两人便这么一路走至卖场的入口,安保伸手拦下,寞伊抬头一看,眼前正竖着一块上书“手推车到此”字样的牌子,正要从郭睿峰手中拿回车把,却见他扬手一招,便拦下一辆出租。
  “这么重的东西,我送你到家吧。”郭睿峰拉开车门,将寞伊让进车厢,又将那大袋的狗食放进后备箱,才坐上副驾驶座。
  坐在后座上,寞伊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郭睿峰扬起头,透过照后镜看了眼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衣角的寞伊,轻轻一笑,答了句:“客气什么。”
  车子一直送到楼下,郭睿峰抢着付了帐,还执意要帮寞伊将东西送进屋,寞伊推脱了两句,扭不过他,只好开了门,看着郭睿峰将那大袋扛在肩上,蹬蹬地冲进屋将狗食放下。
  寞伊将湿了水的干净毛巾递给郭睿峰,抱起围着袋子呜呜低鸣着打转的巴顿,又再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这么客气!”郭睿峰抹了把脸,看了看寞伊手中的巴顿,问,“Moon,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个玩意?”
  寞伊淡淡地答道:“没多久。”放下巴顿,小家伙便围着郭睿峰的裤腿嗅闻起来,一副检视外来者的姿态,郭睿峰看着有趣,便蹲下身去想抱它,谁知小家伙戒备地呜咽了一声,往后一跳,躲到了寞伊的身后。
  “咦?还不搭理我呢!”郭睿峰撇撇嘴,自嘲道。
  “哎。”寞伊侧过身,想将巴顿推到郭睿峰的面前,却又被它逃脱了。
  郭睿峰不介意地挥挥手,说:“由得它吧,这小东西还挺鬼灵的。”
  寞伊略有些尴尬的笑笑,目光滑过郭睿峰浅色的休闲衫,却见那肩膀上一片灰蒙蒙的污迹,想是之前扛那袋子沾上的尘土,便从桌上的纸巾盒中抽了一张,轻轻地擦拭起来,嘴里说道:“唉,真不好意思,害你弄脏了衣服。”
  郭睿峰闻言侧过头,看了看,说:“不碍事。”伸手便去拿寞伊手中的纸巾,两人的指尖纠葛在一起,寞伊只觉得心脏一颤,手不由地一抖,险些连张轻薄的纸巾抖捏不住,片刻,两人都察觉到些许不同的气流微窜,双双侧头让开视线,郭睿峰拿着纸巾兀自擦着上衣的污迹,而寞伊更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气氛,便那么微妙地僵持在现场。
  那日,即使在郭睿峰离开之后,寞伊的心脏还常如小鹿乱撞,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周折了两个星期,当寞伊最后拿到巴顿的准养证时,巴顿已是五个月大了,果然正如医生所说的,巴顿的体重也迅速跃升至十二公斤,以寞伊纤细的手臂,再难负担小家伙的体重,教她越发后悔,当巴顿还是肉鼓鼓的小毛头的时候,没有狠狠抱个够。不过看着准养证上,“犬主”那一栏,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却让寞伊有了一种莫明的安全感。
  周末的两日休假,仿佛将人骨子里的慵懒撩拨了起来,中央空调吹出的燥热的风,更是熏得寞伊依稀有些昏昏沉沉,仿佛显示器前那株缺水的龟背竹,渐渐有些无精打采起来,午餐的时候,也只是匆忙地扒了几口餐盒,便捧着杯子往茶水间走去,预备再沏上一杯浓茶,好提提精神,却刚巧在门口与安琪擦身而过。
  虽还是冬日的寒冷天气,中央空调的却将室内烘烤得似是提前入了春季,安琪的脸颊红被吹得红扑扑的,连那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也脱了去,露出内里的那件无袖背心。向安琪微微颔首打个招呼,寞伊向前走了几步,才似是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那件正面看来中规中矩的黑色薄纱上衣,背后却独有玄妙,轻薄的网纱上只点缀着零星几处金色丝线勾勒的花纹,衬托得安琪的肌肤愈发显得白皙娇嫩,仔细看去,安琪隐约露出的曼妙背部,竟似是完全真空状态,连内衣也未着。
  寞伊收回视线,暗自咋舌。这样的设计,最是衬托姣好的身材,可这无内衣的真空穿法,也真是前卫得吓人一跳,难怪一上午,总有些男同事借故在安琪座位旁晃来晃去,原来倒是她自己后知后觉了。
  走回的路上,经过安琪的座位,几个女同事正围着安琪参观那件上衣,寞伊隐约听见几个单词,才知道原来那是Valentino的当季新款,如此吸引眼球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这价格,一定少不得又是上了四位数,抵得上寞伊好几月的薪水和花销。
  坐回座位上,寞伊忍不住伸手扯扯身上的衬衣,名不见经传的牌子,质地和做工却也还算不错,虽是白色的保守式样,倒也容易搭配,固然不算入时,却总也不至太落伍,不过是百把元的便宜货,也已穿了几个年头。
  听着远处安琪银铃似的笑声,寞伊不由自嘲地笑笑,虽是在同一个公司做事,拿的也是相差无几的薪水,她和安琪,却象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世界总有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王子,自是自幼众星拱月、心想事成了,旁人也羡慕不来,说起来,安琪也不过只是直率外向,其实还是种娇憨可爱。回头想想自己,尽管当年父亲的遗产全由得母亲带走作了再婚的陪嫁,可如今她守着自己的一套小小公寓,没有房贷什么的压力在肩上压着,自给自足的,比起有些人,反倒是还显得轻松自在,确是没什么理由在此暗自泛着酸水的。
  过了下班的钟点,寞伊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却被安琪叫住。
  “Moon,拜托,帮个忙,好不好?”安琪忽闪着大眼睛,轻声软语地问。
  寞伊还未及搭话,安琪便扯着她的手,说道:“我晚上约了吃饭,答应了客户的企划书明天要交,我做了一半,是完不成了,帮我做完好不好嘛?求你了嘛……”
  寞伊嗫嚅着,正要拒绝,安琪又贴近了几分,再求道:“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只要放进企划书里就好了,求你了,Moon,你最好了……”
  “可是……”寞伊几乎要敌不过她的软语哀求和眼神,只能低垂着头,不敢正视安琪。
  “Moon,求你了,人家今天晚上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嘛,”安琪伏在寞伊的肩头,在她的耳旁轻声地说,“我要见我男朋友的家长啦,拜托啦,关系到人家的终身大事嘛!”
  寞伊一楞,共事这半年多来,还是第一次听安琪提起她的男友,本以为以安琪一贯烟视媚行、任性娇纵的做派,是不愿轻易被哪个男人绑住的,而“男朋友”这个词从安琪的口中突然冒出,实在颇有些让人跌破眼镜。
  也不过只是这一楞的片刻,安琪便将光碟和厚重的文件夹一齐塞入了寞伊的手中,甜笑着道:“就知道Moon最好了啦!Thank you!”妖娆的身影蹦跳着往公司门口跑去,还不忘回身向寞伊抛个飞吻,比个噤声的手势:“刚才说的,要替我保密哦!”
  寞伊看着怀中的一大摞资料,一阵无奈的虚脱感从骨髓中泛开,便只能叹气和苦笑--果然,这便是安琪了。
  寞伊正兀自胡思乱想着,忽地Steven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问了一句:“明天的企划书做好了没?”
  条件反射似地挺直脊背,寞伊迅速地答道:“Angle先走了。”
  Steven挑起眉毛,脸色沉了下来,寞伊手心出汗,连忙接上下半句:“我会做完。”心底却不由地重重叹气--如今倒好,成了她自发自愿地揽上身。
  Steven点点头,说:“嗯,好好做。”
  直至Steven办公室的房门再度合上,寞伊才幽幽地长舒一口气,低头翻了翻厚厚的资料,却委屈地只想大哭一场--罢了,今夜怕是又要无眠了。
  只不过才将安琪给的资料前后看了一遍,理清头绪,寞伊抬头看一眼挂钟,居然已过了半夜零点,以拇指的按捏着酸涨的太阳穴,幽幽地对着电脑屏幕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所谓咨询服务行业了,公司里完不成的工作,带回家她贴着电费网费加班,Steven自是看不见,明日交企划书的那个也是安琪不是她寞伊,她这边累得两眼发涨,那边却有人正觥帱交错。说痴傻吧,她还真是有些,也许做公关这一行,确是需要安琪的那些长袖善舞和八面玲珑,只可惜她却怎也学不会。
  推开椅子站起身,寞伊端起空了的茶杯,向客厅走去,一边叫着巴顿的名字:“巴顿?巴顿?你在哪里?”心中隐约有些奇怪,平日里无论她走到哪里,小家伙总是鞍前马后地跟着,从也不肯落开半步,可这会,却不知躲到了哪里,连个影子也不见。
  “呜……”一声细微的呜咽从卧室里传来,寞伊摸索着打开墙上的开关,循声找了过去。
  一路上只见零星的几粒狗食散落地上,寞伊也未细想,平日小家伙吃东西便总弄得满地,便也见多不怪了,又走了几步,只见巴顿趴在它的纯棉垫子上,脑袋隔在两只前爪之间,小尾巴“啪啪”的摇个不停,寞伊停下脚步,蹙了蹙眉头。这些日子以来,对小家伙的肢体语言也渐渐摸出了些许规律,虽都是摇尾巴,可拿角度幅度不同,表达的情绪和意思似也是大相同,象此刻这般耷拉着尾巴水平地小幅摇摆,大半便是小家伙又做了什么好事,多少有些心虚认错的含义在其中。
  蹲下身,寞伊细细地打量着小家伙,问:“巴顿,你又做什么坏事了?”只见那垫子周围依稀散落着些可疑的纸片,寞伊伸手撩起那垫子,下面竟全是零星的狗食颗粒,巴顿趁机挪了挪后腿,可小屁股才离开垫子没几秒,便又似有千斤重似地掉了下去,寞伊将垫子连同巴顿一起拉动了些,这才看清小家伙背后的玄机。原来倚着墙壁站着的狗食袋子,早被小家伙挖了硕大一个空洞,狗食散落了一地,巴顿倒是自取自食地饱尝了一顿自助大餐。
  “巴顿!你!”寞伊扬起手,正要往小家伙的脑门上拍落,却见小家伙拼命地要着尾巴,艰难地翻过一个身,露出鼓胀得高高隆起的小肚子。
  “呜……”小家伙低声细细地呜咽,在垫子上笨拙地扭来扭去。
  寞伊好气又好笑地瞪着巴顿:“你……”小家伙的肚子挺得老高,似是胀得难受,站不起来也躺不舒服,嘴里不停地抱怨着。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寞伊伸出手,轻轻揉着巴顿粉嫩的肚子,试着帮它消化吸收,嘴里还是数落道:“你呀,活该!”
  “咕……”小家伙却浑然未觉,喉中发出舒服惬意的咕哝声,半眯着眼打起盹来。
  安抚了半晌,小家伙终于沉沉地睡去,寞伊站起身,轻轻疏落着蹲久了有些酸麻的双腿,动手收拾残局。那在底部被生生挖出个窟窿的大纸袋,只稍一挪动,便“哗哗”地落出狗食来,寞伊只能翻箱倒柜地找来大大小小数个饼干罐子,耐心地一罐一罐装满,再盖禁放妥。
  如此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待寞伊能做下抿口茶时,那新沏上的茉莉香片已是冰冷冷的了。换了热水又重新满上,寞伊捧着杯子回到电脑前,继续奋战,而巴顿也腆着个鼓鼓的小肚腩蹒跚着跟来,趴在寞伊的脚旁,枕着她的绒毛拖鞋沉沉地睡去了,不时有几声可爱的酣声从桌下传来。
  虽不是自己份内的工作,寞伊还是按着平日的做法,写了改、改了又在写,如此反反复复地几次下来,当寞伊终于满意时,已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抬眼望去,窗外竟也天色渐明。寞伊深深靠进电脑椅中,揉了揉有些疲劳的双眼,反倒是没了半分睡意,便将资料又按照字母顺序细细地排好,连同企划书一起,放进手提包中,抽出手时,正巧摸到那日那女孩留给她的那张纸条。
  回到电脑前,寞伊敲入那一串字母,一个橙红色鲜艳的标志便从屏幕上跳了出来,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宠爱一生”,这便是那女孩所说的宠物网站了。
  寞伊怀着些好奇的心情,一一点开那些个页面,吃惊地发现,划分成不少个版面的论坛居然也聚集了不小的人气,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常见的猫猫狗狗,甚至还有人养些奇怪的兔子、乌龟、蜘蛛甚至是蛇和猪做宠物。看着那论坛上,某个女孩抱怨着自家的宠物猪已经从幼时几公斤的迷你体形,长到数十斤的肥硕身形,寞伊不由“吃吃”地笑了起来。找了找,便也在论坛上发现了“小甜甜”这个ID,那女孩看来是很活跃,到处都可见她的身影,从交流经验到组织聚会,很是忙碌。而每每看见其他人讨论着金毛猎犬的时候,寞伊便忍不住地有些雀跃,总觉得有许多话便似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中,想着,原来还有这许多人和她一样,时不时地被这些调皮又可爱的小家伙们折腾得翻来覆去,感同身受的,寞伊忽地就也很想加入他们,一起分享那些五味陈杂的点滴。
  填了那申请注册的表格,寞伊对着昵称那一栏楞了许久,暗自出神的片刻之后,她半弯下腰,低头看着那睡得正甜美的小家伙,一缕淡淡的微笑爬上寞伊的嘴角,她轻轻的敲击着键盘。
  “巴顿妈妈”。
  “叮咚”一声清脆的音效,注册成功的字样跳了出来,寞伊忍不住对着屏幕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她凝视着小家伙时,心中便有股温暖的热流在缓缓游动--巴顿妈妈--于是,这四个字便如此顺理成章地跳了出来,令寞伊第一次意识到,这近三个月的相处,原来她早已将巴顿当作家人,当作一个需要她疼爱和照顾的孩子。 第五章
  为那份企划书,寞伊熬了一整个通宵,客户总算很是满意,于是这个巡回的媒体推广活动就这么拿了下来,Steven并未说什么,只是很含蓄地笑了笑,倒是安琪硬是拖着寞伊去吃了顿鱼翅捞饭,算是答谢,寞伊的心里也隐约得有几分雀跃,可两周琐碎的准备之后,Steven便公布了第一轮的出差安排,寞伊那片刻的好心情便也就随之消失不见了。
  前两站的活动刚好安排在同一日,一站是在广州,另一站却远在西北,拿着日程安排的表格,安琪撩起耳后的波浪长发,说:“当然是我去广州咯。”
  郭睿峰不解地反问:“为什么?”
  安琪妩媚地笑了笑,答道:“我识讲广东话的么。”这一句标准的粤语扔出来,其余的人便就只能“呵呵”地相视笑笑。
  寞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纸角,心里某一处便也似那纸张一样悄然皱了起来,尽管寞伊本就无所谓是去到哪一处,可安琪这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要拣那别人挑剩的,她心里总隐约地有些不快,却偏偏发作不得,只能又咬咬牙忍了。
  “Rick,你去哪一站?”安琪倚着办公桌,眨着那双明亮的猫眼,眼神悠悠然地在郭睿峰的面上飘来荡去。
  郭睿峰“嘿嘿”地一笑,反问:“你想我去哪一站?”作为安琪和寞伊的Supervisor,他和另外一个女同事也需得一起跟着前去,只是这组合配对,却并无特别的讲究,此刻安琪这么问来,他便忍不住调侃上两句。
  安琪侧过头娇嗔地白他一眼,说:“我是无所谓的啦。”可眼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过那女同事。
  寞伊闻言心中“咯噔”一下,那同事的挑剔公司中人人皆知,若真是一同出差共居一室,寞伊自问怕也是受不了那些晚上九点之后不得开电视和打电话的苛刻要求,不由地便抬起头,偷偷瞄了郭睿峰一眼。
  那幽幽的眼神,让郭睿峰不由地心口一禁,顿时只觉一股热血往面上涌来,也未及细想,就已脱口而出:“我和Moon一组好了。”
  心中那跟绷紧了的弦突然松了又一紧,寞伊的心上一颤,脸上一阵微热,连忙微微错开目光,避开了郭睿峰灼灼的视线。
  那一边,安琪的俏脸却倏地就冷下了几分,精明算计的目光穿梭于两人之间,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怨怼地丢给郭睿峰一个水波荡漾的眼神,那双晶闪的猫眼活脱脱象是会说话似的,撩拨地郭睿峰的心中又是一动,只可惜话已出口又怎好再更改,便只能对着安琪“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下班的时候,又是安琪再三地盛情邀约,寞伊推脱不得,便和郭睿峰一起搭了顺风车,一路上听着那两人很是热烈地谈论着广州的风土人情,心中颇不是滋味。自一开始,出差地点上就被安琪牵着鼻子走,可总算后来小小地扳回一城,寞伊本觉得略略地也算是舒了胸中积聚的郁气,可此刻听着郭睿峰这无比向往的语气,似是恨不能立刻插了翅膀与安琪一齐飞去了那广州的样子,喉口便微微地有些苦涩,逼得鼻子也隐约有些酸酸的。
  郭睿峰和安琪的谈话将寞伊弄得仿似个局外人,好不容易熬到车停在小区的门口,寞伊才刚跨出车厢合上车门,白色小车便一个加速离去,隔着车窗玻璃,只见车内两人依然是谈笑无间,竟是连个再见的挥手都不见,寞伊措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不由地便有几分狼狈。
  回到公寓,寞伊才打开门,便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对着满屋的绵白棉絮和纸屑,气得双手一阵冰冷,偏偏那肇事的小家伙还似浑然无事的样子,坐在一片狼藉中兴奋地摇摆着尾巴。
  “巴顿!你!……”寞伊瞪着巴顿,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窒闷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家伙却努力摇着尾巴,凑上前来,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寞伊的手背。
  一整日的身心疲惫这一瞬间一齐涌了上来,寞伊看着那满屋的混乱场面,脑中一片晕眩,嫌恶地一把推开巴顿:“走开!”
  大约是还从未见过寞伊动怒的样子,巴顿歪着脑袋后退了两步,便又腆着脸凑了上来,以湿润的鼻尖拱着寞伊的手。
  盘旋于胸口的烦躁如一块重石压得寞伊几乎透不过气,未及思考,手掌一挥,猛地砸在巴顿的身上:“我叫你走开!”一声清脆的巨响,强大的反弹力震得手掌一阵麻木,寞伊猛地自浑噩中清醒,只见小家伙夹着尾巴,飞快转身逃至角落,瑟缩起来,褐色的晶亮眼眸戒备而惊恐地望着寞伊。
  寞伊踏出一步,轻声地叫道:“巴顿……”
  “呜……”巴顿弓起背脊不进反退,发出低低的呜咽。
  寞伊向巴顿探出手,放柔语调:“巴顿,来……”
  那双褐色的眼睛幽幽地望着寞伊,巴顿似是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小心地踏出了一步,低着脑袋,小幅度地轻轻摆动着尾巴。
  “巴顿,来,过来。”看着小家伙那受伤和惊恐的样子,寞伊的心中一软,声调也随着微微发颤。
  小家伙抽动着黑色的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忽地便用力地摆动着尾巴,跑至寞伊的面前,“吧嗒吧嗒”地舔起她的手背,那全然信任的眼神,令寞伊的鼻子不由地一酸,一把抱过巴顿,将脸颊埋在小家伙的毛发中,那温暖柔软的触感,竟让寞伊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哭着哭着,怀中的巴顿似是察觉了什么,挣扎起来,转回头,一下下舔去寞伊脸颊上的眼泪,粉色的舌头刷得她的面颊隐隐生疼。
  就这么折腾了半刻,寞伊终流尽了那些半是委屈半是心酸的眼泪,就这么抱着巴顿盘腿席地而坐,也管不得那些乱糟糟的纸屑和棉絮,双目茫然地望着前方,一下下轻轻抚摸着巴顿,而小家伙也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
  低头看着巴顿满足的睡颜,寞伊幽幽地叹了口气。
  巴顿虽是调皮,将绵垫和报纸都撕成碎片,弄得一屋狼藉,可寞伊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那些气闷和烦躁,却不仅是因为小家伙的顽劣,只是,她依然不甚清楚,令得她方寸大乱的,究竟是安琪还是郭睿峰,亦或者,却是因为那两人之间的涌动。
  人心难测,真心难求。到头来,却只有这小家伙,才如此单纯明白地给予她全部的信任和关怀。
  眼见出差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寞伊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日,终还是寻不到比任医生更合适的人选,她本就鲜少有几个亲近的朋友,何况又是这么大一只狗,每日喂食遛狗的,也不好意思找上门去托付别人,论坛上倒也有人推荐了几个宠物商店,可不熟识的,寞伊也放心不下,想来想去,她出差在外的日子,巴顿还是只能麻烦医生,便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门去。
  寞伊简略地讲明了来意,任远便温和地笑了笑,说:“寄放在我就是了。”环顾了下四周,又再自嘲地接上下半句:“反正我这生意也清淡得很。”
  闻言,寞伊又赧然了起来,急道:“那个……当然是要付些寄养费用的……”
  任远双手抱胸,沉吟着问:“这可是诊所不是宠物商店,寄养的话,可是要按住院费收的,你说该收多少一日才合适?”
  寞伊不想他会反问回来,愣愣地呆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数字无论是报高了还是报低了,显然都不合适,而她连所谓高低的尺度,都毫无头绪。
  任远“呵呵”地笑出声来,不过是个玩笑,不想她却如此认真。“你将巴顿的狗食和日常用品拿来就是了。”
  “可是……”寞伊微红着脸,嗫嚅着,“那个……”
  “哪能真收你寄养费?”任远宽厚地笑笑,“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我也有些想念巴顿了。”
  “那怎好意思……”
  “朋友之间帮忙,怎好讲什么钱不钱的?”任远打断寞伊的话,说,“何必这么见外?”
  医生既是如此讲,寞伊也不好再坚持,只能说:“那,任医生,谢谢了。”
  任远笑了笑,说:“叫我任远好了。”
  寞伊瞥一眼他的眼神,那其中流动的某种光彩,让她心中一惊,连忙垂下头去,轻声地应道:“噢。”照理,似乎她也该有所回应,可那句“那你便也叫我寞伊就好”,现时她委实说不出口,只能低着头,敷衍了过去,可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所幸医生脸上还是一径的温和笑容。
  又闲聊了几句,寞伊隐约听见几声细细的猫叫传来,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叫声一阵响过一阵,渐渐地竟似有几分凄厉,便忍不住问道:“这里,有猫吗?”
  任远点点头,带着寞伊走向诊所的后门,打开了门,只见门外过道中,放着一只笼子,笼内铺着厚厚的毛巾,寞伊仔细地找了找,才在层层叠叠的毛巾中,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猫在挪动着。任远打开笼门,一手捉出小猫,以手指擦去它脸上的污垢,对寞伊说:“前几日在小区的垃圾筒那拣的,小东西最多也就两个月大,饿得不行,就抱了回来。”
  寞伊也好奇地探出手,抚摸着小猫的背脊,只见小东西一身白色的细毛,唯独额顶有一条淡淡的黑印,长得很是讨人喜爱。
  “你要自己养吗?”寞伊问。
  任远摇摇头:“我怕是没有时间照顾,可小东西还这么小,自己在外面定是活不了,现在也只能我先这么养着,日后再慢慢替它找人家。”
  寞伊点点头,说:“好,我也留意看看。”
  天气渐渐闷热了起来,巴顿的食欲胃口也越来越差,连着几日几乎未有进食,连平日里甚是喜爱的罐头放在面前也似是提不起兴趣,精神也就跟着萎靡不振的,这日,更是饿得连胃酸都吐了出来,寞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下了班便直奔超市,想着要买些新鲜的原料,亲自下厨给巴顿煮些东西。
  在超市买了新鲜的牛肉,回家切成细小的丁块,和切成细丝的胡萝卜、土豆和西红柿一起放在锅子里慢慢的煮着,又加了些少量的酒和盐,再细心地撇去脏沫,不一会,厨房里就开始飘出浓浓的香味,寞伊抹去额头渗出的细小的汗珠,回头看看不知什么时候循着香味跑来的巴顿,高兴地笑了起来。
  寞伊将那煮好的炖牛肉,混着浓稠的汤汁,一起拌入狗食,才放下碗,巴顿就跑到跟前,鼻子抽动着嗅了嗅,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寞伊看着欣慰,可平日里自己也不过是常用泡面盒饭打发,鲜少下厨的她,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反倒是没了什么胃口,便从冰箱里拿出在超市顺手拿的鲫鱼,随意地往锅子里加了些水、盐和葱段,放在火上煮了起来。
  胃口大开的巴顿一连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地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打起盹来,寞伊将食盆收拾干净,回头一看,锅里的鲫鱼汤没废什么心思,居然也熬成了乳白色,揭开锅盖,一阵香气便扑鼻而来。
  端着锅子坐回客厅,寞伊不过喝了两碗汤,尝了几筷的鱼肉,便已觉得饱胀,心想这鱼汤若是留到明日,只怕也教人没了胃口,就此丢了又嫌可惜,忽地联想起诊所后门的那只小猫,便取出一只塑料的餐盒,细心地剔除了鱼刺,将鱼块摁得细碎,拌上些鱼汤,装入餐盒中。
  寞伊提着餐盒走出公寓,虽已是初夏,可晚间七点的天色,也已然暗了下来,寞伊走到诊所的前门,只见里面已经灯光全熄,便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绕到后门,轻轻地呼唤道:“咪咪,咪咪?”
  走道的黑暗处,小猫轻声地叫了几下,似是回应。
  寞伊心中一喜,便摸黑向内走去,走道里一片漆黑,寞伊小心地小步前进,可还是不知碰倒了什么,忽地一阵“乒乓”声,乱作一片。
  “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楼上响起,二楼的拐角处的灯亮起,寞伊后退了几步,意外地看见医生正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休闲服,站在二楼公寓的门口。
  “哎?你怎么在这里?”寞伊诧异地问。
  任远笑笑,说:“我就住楼上,先前没和你提过吗?”
  寞伊摇摇头,任远接着又问:“你在做什么?那么大的动静?”
  寞伊扬起手中的饭盒:“鱼汤煮多了,带来给小猫。”
  任远闻言向她招招手,说:“上来吧,它在楼上。”
  寞伊边向上走,边不解地问:“可我听见过道里有猫叫。”
  “兴许是别的野猫,”任远将寞伊让进屋,说,“我常在楼下放些吃的,它们便习惯了过来找食。”
  寞伊偷偷地四下打量,医生的公寓布置地颇为简洁,四处都不见什么多余的物品,收拾得很是洁净。随着医生走到厨房门口,只见那小猫正睡得香甜,寞伊拿出餐盒,就要递进去,却被任远阻止:“太多了,它吃不完。”任远拿出一只食盆,从寞伊的餐盒里拨弄出一些鱼肉,放进食盆里,送进笼子,小东西立时醒了过来,凑近盆子低头吃了起来,任远和寞伊便蹲在笼子前,看着小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两人相视而笑。
  “那剩下的怎么办?”寞伊看着饭盒中剩下的大半,问。
  任远拿过餐盒走进厨房,从电饭煲中挖出些新鲜的白米饭,倒进盒子中,又用筷子细细地拌匀了,说:“正好可以喂楼下的那些野猫。”
  寞伊拿了任远递过来的手电,随他一起又下了楼,将那饭盒中的鱼肉拌饭倒进一次性餐盒中,放在走道的黑暗处,不一会,便听见细琐的声音,似是有不止一只猫,寞伊细细地听着,回头轻声地问:“为什么不把它们也捉起来,找个人家?”
  任远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猫本就是喜欢独行的动物,除了那些年幼的、生病的、怀孕的、或者主动和人亲近的,一般其他都能在野外生存,又喜欢自由来去,并不是非要抓了家养起来。”
  “噢。”寞伊点点头。
  黑暗的走道中,两人这么近距离地凑在一起,任远只觉一阵阵淡雅的幽香顺着寞伊的发丝飘散在空气中,搔痒着他的嗅觉,心中有一些涌动着的情绪,渐渐地随之漫溢开来。
  去那西北古城西安,只这路途坐飞机也耗去近三个小时,寞伊本就是颠簸不得的晕机体质,这一路上又偏偏遇上气流,搅得她只觉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连饮料也只敢抿两口矿泉水,闻着餐盒内飘出的红烩牛肉的香味便一阵恶心,微微掀起一角,便皱了皱眉,连忙合上。
  寞伊揉了揉太阳穴,合上双眼,靠入椅背中闭目养神,那脸色煞白的模样,看得一旁的郭睿峰不由地心中怜惜,拿过了两人的餐盒,将两份蔬菜沙拉合在一起,淋上色拉酱,拌得均匀,和两分水果一起放到寞伊的面前,轻轻推了推她。
  “Moon,吃点水果,不然一会下机可饿得你不行。”
  寞伊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东西,侧过头,向郭睿峰感激地一笑,拿出餐具,叉起一片蜜瓜放进口中,甜脆多汁的口感,缓和了一阵阵的恶心和反胃,反倒觉得舒畅起来。
  占了郭睿峰那一份,总让她觉得有些个过意不去,寞伊问:“那你呢?”
  郭睿峰耸耸肩,指着面前的两个餐盒,说:“两份牛肉饭,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呢。”
  闻言,寞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平日里山珍海味惯了的郭睿峰,哪又能真在意这航空餐盒,偏偏还要耍宝逗她,教她心中一甜,可转念一想那“占便宜”的说法,似乎很有些歧异,面上不由地又是一红,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寞伊粉颊绯红的模样,落在郭睿峰的眼里,自然又是一番心潮起伏,转念间便也明白自己之前的说辞似是不妥,也只能“呵呵”地尴尬笑笑。
  下了飞机,两人便提了行礼直奔酒店,西安的咸阳机场远离市区,高速公路上出租车穿梭于山脉之间,那些几乎片草不生的黄土山坡,令从未到过西北的寞伊颇为惊讶,咋舌不已,只是那完全不同于南方湿润的风沙,吹得寞伊只觉皮肤一阵干过一阵,很是不习惯。
  虽有些水土不服,接着两日的活动却也顺利,寞伊这半年多来,本就是郭睿峰一手培训指导带出的新人,两人自是很有些默契,共同努力之下,尽管未见得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惊人效果,平平淡淡的也就顺利收场,算是完成任务。
  在西安逗留的最后一日,少不得要和客户觥帱交错一番,那地点选在城中最高级的海鲜馆,横竖花的是公司的钱,郭睿峰也乐得慷慨大方一回,席间满是粤式生冷,客户自是高兴得很,多喝了不少,可寞伊却是提不起兴趣,只匆匆尝了几筷,客户几次敬到面前的酒,也被郭睿峰生生地挡了,这一席下来,腹中空空反倒的似没吃什么。
  送走半醉的客户,已是华灯初上,两人虽都有几分疲惫,可又偏有些意犹未尽,寞伊想着,这第一次来古城,前两日忙着工作,那兵马俑看不成便也就罢了,可既来也来了,连古城的模样都未瞧个清楚,明日就这么离开,多少有些不甘,于是便侧过头,轻声问:“我们,逛一逛吧?”
  郭睿峰自是头点得如同捣蒜:“好啊。”
  拦了出租,两人在车上围着中城绕了一圈,远远地看了那钟楼与鼓楼两眼,便让司机带着去了热闹的夜市小街,下了车,只见满街的食档,空中飘的全是羊肉的香气。比起那刺身卤味,倒是这些小吃更让寞伊雀跃,买了碗甜品就坐在路边的小凳上,细细地品着,不过是些水果和冰糖炖在一起,糊糊的一碗糖水,谈不上什么美味,不过是尝个新鲜,寞伊倒也吃得高兴。
  郭睿峰又去买了些烤肉串,两人就坐在路边,边吃边聊。
  “不知Angle那边怎样了。”郭睿峰忽地冒出一句。
  寞伊本想刻意回避与安琪有关的话题,这时郭睿峰突然提起,措不及防之下,便是一楞,又正咬着一口辣椒粉,一个囫囵就生生地吞了下去,顿时“咳咳”地呛得直咳嗽,那辣椒直冲鼻端,一下便连眼泪都逼了出来。
  寞伊眼泪汪汪、鼻尖和眼眶都通红的狼狈又可怜的模样,倒教郭睿峰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一边轻拍她的背顺起,一边摸出纸巾,手忙脚乱地替寞伊擦着脸颊上的眼泪,又匆匆去要了杯冷水,喂着寞伊喝了下去,见她咳得好些了,才问:“好点了没?”
  寞伊接过纸巾,擦干眼泪,轻轻说一句:“好些了。”
  经过刚才那一折腾,寞伊的挽在后脑的长发便有些散乱,见一缕头发正凌乱地垂在她的眼前,郭睿峰也未多想,便伸手替寞伊拢到耳后,说:“一点辣椒便咳成这样。”
  “那是……”寞伊抬头嗔怪地看他一眼,却不想脸颊正撞上郭睿峰的手指,两人不由地都是一怔。
  郭睿峰“倏”地收回手,想了想,两手一摊,忽地冒出一句:“那是我不对,不提Angle了,不提Angle了。”
  “不是的……”寞伊抬起头反驳,双颊通红,也不知是羞赧还是着急,她最是不愿被郭睿峰想成那种小鸡肚肠的女生,似是和安琪有什么心结般的。
  “不是就不是,总之不提就是了。”郭睿峰“呵呵”地笑笑,作个噤声的手势。
  寞伊红着脸垂下头,也不好再分辩,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的甜品,一时间胃口全无。
  又坐了一会,吃得也有八九分的饱胀,两人便沿着小街慢慢地散着步,已是晚间九点多,这路上倒是霓虹闪烁,各种的店铺热闹得很,转过一个路口,寞伊停在路边,看着沿街的服装小铺的橱窗,眼前一亮,那模特身上的一袭长裙,长至脚背,面料做工也未见得优良,只是那仿古的繁复绣花,别有一番韵味,那绣工的精细,倒似是有几分江南刺绣的神韵。
  郭睿峰看了看寞伊的神色,体贴地提议:“喜欢就进去看看吧。”
  两人入了店,店主拿下那裙子,寞伊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竟是爱不释手。
  郭睿峰笑笑,问店主:“试一试,行不行?”
  店主点头,带着两人走到屋后角落,寞伊一见那所谓“试衣间”,便吓了一跳,不过是一幕白布遮着,离那人来人往的街道也不过就几步之遥,心中便又犹豫了起来,不试有些不甘,若试吧,又有几分担心。
  “我帮你挡着。”郭睿峰笑着对寞伊挤挤眼,说。
  “你可挡好了。”寞伊犹豫了再三,捧着裙子走到那白布后,可还是不放心地探出头,叮嘱一句。
  那柔柔的央求语调让郭睿峰心中一荡,只差没拍胸脯保证了:“放心,有我呢。”往那白布前一站,颇有几分“一夫当关”的气势,只听见身后白布内传来细琐的声响,忍不住就有几分心猿意马。
  过了一会,只见白布掀起一角,寞伊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问:“镜子在哪?”
  店主随手一指,寞伊才走了出来,郭睿峰就觉眼前一亮,原先寞伊上身那件白色绣花滚边的衣衫并不起眼,可这刻配上这长裙和垂坠在耳后的乌黑长发,活脱脱便是一付古典的气质,教人挪不开目光去。
  寞伊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只觉这裙子,无论是腰身尺寸,还是款式模样,都象是为她度身定制的,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不自禁地一个旋身,回头问道:“好看吗?”
  那长发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郭睿峰愣愣地看着眼前寞伊动人的笑颜,喃喃地答道:“好看,好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寞伊心头没由来地一阵狂跳,脸上一红,连忙低头钻进了白布后。
  郭睿峰一直将寞伊送到她宾馆的房门口,递过购物袋,总觉得心里有些什么话,堵得厉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正犹豫着,却见寞伊打开房门,倚着门框,一双杏眼中流动着别样的光彩,轻轻地吐出一句:“晚安……”顿了顿,若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又以几乎细不可闻地声音,接上一句:“谢谢。”
  眼见房门在面前缓缓合上,郭睿峰只觉得心头一阵荡漾,只能暗自后悔,生生地放过这活色生香的机会。
  从西安回来,才下了飞机,寞伊便提着大小包裹,直奔诊所,出差也不过就三日,可她心里总牵念着巴顿,恨不能立刻抱了小家伙回家去,可在诊所里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未见小家伙的身影,任远闻声从内室走了出来,招呼道:“你回来了?旅途还顺利吧?”
  寞伊点点头,问:“巴顿呢?”
  任远边脱白大褂,边说:“在楼上,这里生病的动物来来去去的,病菌多。”和寞伊一起走到门口,拿出钥匙锁上门,说:“走吧,我带你上去。”
  寞伊看着任远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他,问:“这……现在关门,要不要紧?”
  任远耸耸肩,说:“这个钟点,也没什么生意,不要紧。”
  两人上了二楼,任远拿出钥匙开门,就听见一阵“踢踏”声,才打开门,就见一个黄色的身影扑了上来,巴顿扑在任远的怀中,“吧嗒吧嗒”地舔着他的脸。
  寞伊跟进门,一把抱过巴顿,呢喃道:“巴顿,好想你,好想你啊。”
  巴顿仿佛是这才发现了寞伊,以更热烈地姿态扑了过来,搭着寞伊的肩头,热情地以口水替她洗脸,粗壮的尾巴拼命地左右摇摆,抽在任远的身上,发出响亮的声响。
  “呃……”任远往侧边让了一步,笑了笑,说,“小家伙长得真快,被它尾巴抽一下,也真够疼的。”
  寞伊不好意思地拍了巴顿的脑袋一下,说:“快下来。”蹲在地上,抚摸着巴顿的脑袋,小家伙舒服地咕噜着,亮出肚皮,仰躺在地上撒起娇来。
  一边和巴顿玩闹着,寞伊一边随口和任远聊起这两日巴顿的情况,谈了片刻,寞伊站起身,对巴顿说:“巴顿,我们回家吧。”接过医生递来的牵引带,正要给巴顿系上,没想到小家伙却一个后腿,转身就跑,一个鱼跃跳上沙发,趴在上面“呜呜”地低鸣着,倒似是乐不思蜀、不愿离开了。
  “巴顿,走了,我们回家了。”寞伊忍不住有些吃醋,不死心地再次叫道。
  “呜呜……”巴顿干脆在沙发上扭了起来,四肢向天,露出肚子。
  任远笑着走过去,拍拍小家伙的脑袋,说:“不舍得走吗,巴顿?”
  寞伊也走了过去,在医任远的帮助下,把牵引带系上巴顿的脖圈,手上用力,便要拖着巴顿往门口走去,谁知小家伙却犯起了倔,四肢狠狠地抵着沙发,只听“唰”的一声,乳白色的针织沙发表面上,顿时就出现了若干条灰黑色的爪印,寞伊一见,立刻变了脸色,抬手狠狠地在巴顿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斥道:“巴顿!”
  任远连忙去拦,打圆场道:“没关系,没关系。”
  寞伊又在巴顿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定睛仔细一看,只见沙发上早已布满了爪印,还有些黄色的毛发纠结成团粘在表面,想来是这几日小家伙很是无法无天,心中过意不去,连忙一个鞠躬,对任远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巴顿它把沙发弄成这样子……”
  任远伸手一阻,说:“这么客气,我是巴顿的干爸嘛。”
  “干爸?”寞伊有些诧异。
  任远眨眨眼,反问:“不行吗?”
  寞伊的脸上不由地一红,连忙点头:“当然可以。”想医生也算是从小看着巴顿长大,这几个月来也颇为照顾,只是这“干爸”的名分一定,倒似是大家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宛若一家人了。
  临走的时候,寞伊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旅行包中拿出一个纸盒,递给任远:“你的礼物。”
  任远接过盒子,将寞伊和巴顿送至楼下,才想起打开看看,那盒子里原来是一个有些古朴的陶瓷风铃,模样有些蠢笨,却又显得有些憨傻的可爱,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的声响居然清澈而悠扬,很是好听。
  任远抬头看了眼远方的背影,嘴角不由地浮上一缕笑意。 第六章
  长到七、八个月间,巴顿已经俨然一副成犬的模样,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威武起来,小时就大大的脑门更显得宽阔,隐约有几分阳刚之气,胸口也抽出金黄色的毛,微微地卷曲着,很是好看。只是这小家伙长大了,力气便也随着大了起来,每日早晚两次的遛狗,寞伊渐渐觉得有些吃力,竟是愈来愈拉不住虎头虎脑的巴顿了。
  巴顿的个子大了,自是不似幼犬那时肉鼓鼓的那么可爱了,虽然一身金色的毛依然很是耀眼和漂亮,可那高大的个子,硬是让那些个不懂狗的习性的人,有几分惧怕,更加上平日里遛狗时,总是寞伊被巴顿牵着一阵跌跌撞撞地乱跑,更是教人看着免不了有些心悬,于是这小区里,关于巴顿的风言风语就也开始多了起来。
  有次寞伊正拖着巴顿在小区里走着,忽地就迎面撞上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郎,那女郎只瞄了一眼巴顿,便扯着嗓子嚷嚷了起来:“哎呀!你别过来,你可别过来啊!”叫着嚷着,侧着身子就跑,倒仿佛巴顿真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似的。
  平日里遛狗的时候,也常有些人来搭讪,可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得很远,陪着个笑脸,问地最多的一句,居然是--“哟!好大的狗啊,是狼狗吧?每天怕是要吃不少肉吧?”甫一开始的时候,寞伊还时时一本正经地回答和纠正,可问得次数多了,便也觉得无力起来,常常也就是淡淡地笑笑,摇摇头便也不多分辩什么。
  如此之类的事情经的多了,寞伊便渐渐地有些明了,原来在人们的认识中,狗居然是种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的可怕动物,尤其是若巴顿这样的大型犬,更是人人惧怕地恨不能远远绕道而行的。有时想想,寞伊便不由地替狗儿们觉得委屈--想来从小都知道有句话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大大小小的狗儿们,或缉毒、或救援、或牧羊、或警卫,甚至还有献身医学甘作那试验品的,可倒头来,却好像成了人们痛恶的怪物似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和“宠爱一生”论坛上的网友比比,寞伊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幸运,小区里的住户们,即便不喜欢,也至多就是低声偷偷地咒骂几句,从也未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比起有些网友遭遇的那些真的动起手来,更甚有扬言要投毒什么的,算是文明和含蓄许多了。
  这日,寞伊端着给小猫送去的鱼肉,正走出家门,便与隔壁04室的老太太打了个照面,寞伊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你好”,算是打个招呼也不缺了礼数。
  可那老太太却又是一阵竹筒倒豆似的冲着寞伊抱怨开了:“小姑娘,你家的那只狗啊,现在怎么长得那么大啊?当初你来找我签字同意的时候,可没说会长得那么大啊!现在那么大一只,多吓人啊,你这可是蒙骗我年纪大吧!”
  寞伊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也不好多分辩什么,只好转身便走,谁想老太太居然也三步两步地跟了上来,只好放软了声调,解释道:“阿婆,我也是第一次养,之前也不知道它会长那么大呢。”
  老太太听了,似是找着了什么知心的话题,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哎呀,那就不养了嘛,我看你平日里拉都拉不住它,一个女孩子家的,多吃力啊。”
  寞伊的头垂得更低,有些心虚,轻轻地说道:“养久了,总有感情的,哪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
  老太太看了看寞伊,居然也陪着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个女孩子家的,就喜欢弄个猫猫狗狗的,可一般小狗小猫的就也算了,弄这么大一只,可怎么好哦!”
  “我家巴顿很乖的。”寞伊说,忍不住为巴顿分辩了两句。
  老太太摇摇头,指了指寞伊手中的饭盒,问:“又是去喂猫吧,我也见过几次了,和你那作兽医的男朋友是吧?那小伙子也真是,好好的不多陪陪女朋友,总弄些个猫啊狗啊的,喂了一个两个又怎样,这满大街的野猫,你们还能救得过来?”
  “救得了多少,便算多少,总好过袖手旁观。”寞伊答道,这些日子来和任远一起每日弄些个鱼汤鱼肉喂猫,自己本也没多想什么,此刻这么答来,心中倒突然就一片澄明,似是这之间的种种因果想法,忽然间开朗起来。寞伊想了想,顿了片刻,又补了句:“他不是我……男朋友。”
  老太太“呵呵”地笑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小姑娘面皮薄呢。”说着细细地打量起寞伊,有几分感慨地叹道:“看不出,小姑娘还真是有几分菩萨心肠,现如今的,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可是少了。”
  说着说着,两人一路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诊所后门口,只见任远已早早站在门口候着,见了老太太,便笑着热络地招呼道:“阿婆,好。”
  老太太探头看了看任远手里饭盒中的拌了饭的鱼肉,说:“哟,喂猫呢,这些个小东西,吃得比人还精细呢!”
  任远笑笑,说:“不过是些剩菜剩饭。”
  老太太含笑点头,说:“小伙子倒也细心,那些个猫儿,这最近给你喂得那是膘肥肚圆的。”
  接过寞伊手中的餐盒,任远对那老太太说:“阿婆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看看好了。”那阿婆竟也露出番颇有兴趣的样子,随着两人走进后门的过道,才瞄了眼笼子里的小猫,便说,“哎,这小猫咪长得还真好看呢!就这么关在笼子里,也怪可怜的。”
  寞伊和任远交换个眼神,凑近了老太太,轻声细语地说道:“这小猫原先是园子里的野猫,见活不了便捉了回来,正张罗着找人家呢。”
  见老太太挺专心地逗弄着小家伙,任远连忙接着问:“阿婆喜欢吗?若是喜欢,抱回家养两天看看好了。”
  老太太回过头,直摇头:“我一个老太婆,哪照顾得了呢。”
  寞伊忙解释道:“这小猫咪照顾起来一点也不麻烦,一天只喂两顿,吃猫食就好,这猫砂也是现成的,每星期一换就好了。”
  老太太挺好奇地看了看那笼子里的东西,说:“哟,现在还有这猫砂猫食呢,以前我们养猫,不也就食喂些个剩饭剩菜,用个煤球灰木屑什么的,哪有你们现在折腾的这些那么高档!”
  “不高档,这附近的超市卖场都有的卖,价钱也不贵,”寞伊见老太太像是有几分动心,忙接着说,“阿婆你要是真养,这些个东西,全我送了也没关系。”
  “哎!”老太太侧头看了寞伊一眼,说,“这算怎么着呢,我养猫,倒教你小姑娘花钱?”
  听老太太的口气,似是已打算收养小猫,寞伊心中一阵雀跃:“我也想养呢,只是家里的狗,怕是要打打闹闹没个消停了,阿婆你养,便在我隔壁,不就等于是我自己养,花些个钱我也高兴呢。”
  老太太在任远的帮助下,打开笼门,抱起小猫,说:“好了好了,以后常来串个门,看看就是了,那钱也不能让你花,你们两个年轻人心是真好,可你们平日也忙,照顾不过来,我老太婆也就当作件善事,小猫我就抱回去了,你们放心吗?”
  “放心、放心。”寞伊和任远一齐笑着答道。
  零零碎碎送了老太太些猫食猫砂猫盆什么的,寞伊和任远一直把老太太送到家,又张罗好,走出老太太家时,天色已是全暗,两人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都是会心一笑,那些个高兴的话语,无需说明白,便也彼此会意了。
  这以后,寞伊和隔壁的陈阿婆也就渐渐熟络了起来,每次去超市,替巴顿大包小包的张罗以外,总也不忘了给小猫带些东西,或是猫食或是罐头,提着就往隔壁跑,逗弄着小东西常常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半天,如此一来二去的,这串门便也成了习惯。
  阿婆给小猫起了个名字叫“白白”,虽有些俗气,不过倒也贴切。小东西越长越是灵气,一身白色毛的愈来愈长,称着一对蓝色明亮的眼眸,虽不是什么波斯、安吉拉之类的名品,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又颇会撒娇卖乖,倒也惹人怜爱,每次寞伊抱在了手上,便不忍放开。可每每抱了小猫之后回家,巴顿总要围着寞伊上上下下地嗅闻一翻,比出入境的安检还要周到细心,那呜咽着抱怨的样子,仿佛是什么专有的东西被别人抢占了似的。
  大约养宠物的人,心中总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陈阿婆也好、“宠爱一生”的网友也好,交流彼此的心得感受,,寞伊便觉得知心和幸福。
  熟稔了之后,陈阿婆便也常来寞伊家中串门,有时更带着白白,小东西平时一副乖巧玲珑的样子,可不想却远比巴顿凶悍,人说猫和狗不好相处,而巴顿和白白的状况,却似是完全的一边倒。巴顿每次见了白白,都是趴在地上压低了身子,屁股撅得很高,小心地向前挪动靠拢,一边还拼命地摇着尾巴,而白白总是居高临下地对巴顿吹胡子瞪眼,时不时还探出爪子偷袭。每每陈阿婆见了,都要替巴顿感叹:“呀,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倒一点脾气也没有,尽被白白欺负!”其实这便是巴顿了,看着是高大威武,骨子里却憨厚老实得要命——有些个好,是非要接触认识了,才会知晓的,许多人只见了巴顿的大个子就惊惶得很,自然是不能知道它的种种可爱和贴心的好处了。
  陈阿婆便也是一样,与巴顿处久了,心里便是真的喜爱,常常“宝贝”长、“宝贝”短的,有时更也端来些新鲜炖的猪骨汤,却只是为巴顿准备的,这爱心骨头啃得多了,巴顿口味就愈发刁钻了起来,狗食自是没有兴趣了,甚至连寞伊亲自下厨煮些个新鲜的牛肉羊肉,也不似以往那么捧场。寞伊偶尔抱怨几句,倒教陈阿婆给顶了回来:“狗食有什么好,狗自然是要啃骨头的,倒教你每天只吃白饭试试?”这歪理,弄得寞伊哭笑不得,也只好由着老太太就这么把巴顿的少爷脾气,宠溺得变本加厉了。
  老太太颇有几分固执,寞伊常是争她不过,只能陪着笑脸也不说什么,倒是任远有时和颜悦色地讲上几句道理,还有几分作用。任远虽也是住在一个小区,可总不比寞伊门挨着门的那么近,去的次数自然是少一些,可也时不时带着些药品营养品的,上门拜访,看了白白也不忘了巴顿,顺带也替两个小家伙做个体检什么的。老太太的儿子儿媳都在国外,一个人住本就是有些寂寞,寞伊和任远父母也都不在身边,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三人也确是特别投缘,渐渐地就好像一家人般的了,偶尔寞伊和任远也会留在陈阿婆家叨扰一餐晚饭。
  这晚吃完饭,寞伊和任远告别了老太太,提着装满鱼肉拌饭的饭盒,走在社区的林荫路上,盛夏的晚风中,梧桐树摇晃着婆娑的树影,蝉和蝈蝈在树上和草从中鸣叫、彼此应合着,洁白的月光洒在大理石铺就的道路上,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着,任远侧过头,看着低头只顾着走路的寞伊,那白皙的手垂在体侧,心中不由便有这么一种冲动,忽地很想加快步伐赶上去,将那柔嫩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掌中。
  微凉的风吹来,拂起寞伊的长发,任远迎着风,深深地吸了口气,生生地压下了那个有些疯狂的念头。
  这一刻,如此和谐的气氛,教他不愿也不敢鲁莽,只怕一不小心便打破了此时的恬静与美好。
  想着心事,任远的脚步不由便慢了下来,寞伊见身边没了人影,便停下回过身,轻声地问落在身后的任远:“怎么了?”
  任远抬起头,迎着那清冽的目光,心中又是一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说:“没事,走吧。”
  两人正要再走,忽地身侧的花坛里传来一声轻轻的猫叫,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倒象是若有似无的呢喃。寞伊和任远对望了一眼,一同蹑手蹑脚地往那花坛走去,寞伊的嘴里还轻轻唤着:“咪咪?咪咪?”
  才走了两步,那猫叫便响了起来,似是从草丛中钻了出来,任远正四下张望着,突然被寞伊攥住了手臂,回头一看,寞伊正指着花坛的一角,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那里,赫然站着一只黄褐色的虎斑猫,一双眼睛在暗处闪烁着绿荧荧的光芒,见两人走近也不退不逃,反而撒娇般地“喵喵”叫着,竟好像一点也不怕生。
  任远迎着寞伊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这几个月下来,后门楼梯下时常来的野猫们,他也渐渐认得出个子丑寅卯,可这只猫却是完全眼生,之前也从未见过。他向前踏了一步,那猫咪不退反进,侧着头看着他,一双浅绿色的眸子忽闪着狡黠的光芒,似在评估衡量着什么,任远向身后的寞伊伸出手,寞伊心领神会地将饭盒中的米饭拨拉出一些,倒在盒盖中,递了回去。任远将饭盒盖子放在那猫咪的面前,那猫咪只嗅了嗅,边走了上来,将脸埋在其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寞伊趁这机会也走了上来,站在任远的身边,静静地看着,那猫咪从头到尾都是清晰的虎斑条纹,额头还隐隐有个“川”字纹,正是人常说的那种“竹节虎斑猫”,虽是常见的品种,但小脸生得精巧秀气,倒也招人喜爱。吃了一半,那猫咪抬起头来,脸颊上还沾着饭粒,很满意般地叫了一声,又埋头下去,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倒似是饿了好几日,寞伊又仔细地看去,小东西浑身都覆着绒绒的毛,倒也看不出肥瘦,只是那肚子腆得圆圆的,几乎拖着地面。
  “那肚子?”寞伊伸手扯了扯任远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
  任远会意地点点头,回头低声应了句:“嗯,我要检查了才能确定。”
  一眨眼的功夫,那猫咪已把盒盖子里的饭吃了个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在原地蹲着,抬起前爪洗起脸来,竟似没半分要走的意思,和任远楼下那些吃干抹净便跑得连影子也不见的野猫们,完全不同。
  任远拉起寞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寞伊不解,正要问,任远却又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冲她眨了眨眼,果然,那猫咪看了看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跟了上来,嘴里“喵呜喵呜”地叫着,声音比之前又大了些。任远和寞伊相视笑了笑,便又牵着手后退了几步,那猫咪竟好像认定了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直至绕过了整个花坛。
  任远附在寞伊的耳边,轻声地说:“一般野猫都喜欢独来独往的自由,主动愿意跟着人的,多半是生病和体弱,要找个庇佑。”
  寞伊半侧过脸,只觉任远的呼吸都吹在脸颊上,热热的搔痒,手又被这么握在他的掌心,心中忽地一阵慌乱,连忙后退了半步,微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便急着想把手挣脱,脸上不由地一片绯红。任远低头看了看寞伊挣扎忸怩着的手,猛地醒悟过来,虽有几分不舍,也只能连忙放开了手,刚才那举动本就是无心,只是此刻回味起来,胸中翻腾的情绪,别有了一番悸动。
  如此一来,两人不觉都有些尴尬,只有那猫咪还在路灯下,仰着脖子叫着,象是期盼着什么,寞伊别开了目光,向前踏了一步,弯腰便想要去抱那猫咪,却被任远一手拦住。
  “春季寄生虫多,别把跳蚤虱子传给巴顿。”任远说着,弯下腰抱起那猫,小东西倒也不逃不躲,还往他怀中钻了钻,“咪咪”地呢喃了两句。
  带回诊所仔细检查了一番,任远便有了三分确定,这母猫体形虽小,却正是轻壮的成年期,光看肚子便大约可确定已怀孕快两月,只是还需照了B超确定一下,宠爱这小诊所自然是没有这设备了,只能改天带去大医院了。体检的时候,任远和寞伊一起仔细地翻差,居然没在小东西身上找着半个虱子,肚子下的毛更是雪白的干净,在这外面流浪、厮混于野猫群中,还一身的洁净,也真教人吃了一惊。可小东西身上零零落落的伤痕却不烧,尾巴上一条长长的伤痕,时间象是已很久远,之前怕是连皮毛也一并掀去了,现今已依稀长出了寸短的毛,只是依然明显得很,也不知是自己不小心刮的,还是被人打的。
  猫咪的额头上更有几个焦黑的印子,连毛发都烧糊了,看那大小和样子,分明就是被人用烟蒂烫的。寞伊抚着小东西脑门上的伤痕,鼻子不由就酸了,心中一痛,恨恨地骂了句:“就算是不喜欢、就算是厌恶,也不能这么着伤害它,欺负这么一个小东西,都算是什么人呀!”
  任远在一旁看着寞伊一脸难过欲哭的表情,只恨自己词穷,不知怎么劝慰好,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寞伊本打算这个周末便与任远一起送猫咪去作B超,可安琪早两天就约了众多同事去她家开生日派对,这事野只好往后拖一日。当日安琪开口,见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样子,寞伊也不好拒绝,心想不如随了大流也就应了下来,如今反而不好再推辞,毕竟这带一只猫去作检查之类的理由,听着便是没有诚意的借口,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安琪二十五周岁的生日,除了同事这一批,听说还邀了不少其他的朋友,光派对就要办三场,颇有点流水席的意思,安琪的朋友多是些走在最前沿的时尚男女,这派对又安排在她家的别墅,且不论礼物,光只这服装,就让寞伊大伤脑筋。
  这日寞伊几乎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对着镜子一一搭配比划,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个下午,对着那些大多式样保守、颜色黯淡的衣服,怎也挑不出套合心意的,不由地有些灰心,好像正应了那一句话——“女人的衣柜里,永远也少一件称意的衣服”。
  正有些丧气地坐在床沿,寞伊翻弄着衣柜中的衣物,忽地被一抹亮眼的湖蓝攥住了视线,拨开那层层的衣物,取出一看,正是一袭仿中式的连衣长裙,寞伊摸索着那绸缎料,不由回想起高中那年穿着这裙子上台拉琴时的点点滴滴。这些年,琴艺是早已荒废了,连小提琴也不知丢在了哪个犄角旮旯,寻都寻不着了,而如此明媚的颜色,那以后,寞伊更未曾再有心情穿过了。
  出了会神,寞伊便拿起衣服试了试,不曾想,这些年,多少物是人非的,她的身形倒似一点都未曾走了样,那裙子穿在身上,只稍稍短了几分,那长及膝下三公分的长度,倒正好合了如今的流行,露出寞伊姣好线条的小腿,反添了几分妩媚。
  寞伊看着镜子中一身湖蓝的自己,不觉有些惘然,忍不住伸手放下挽在脑后的头发,那长发垂坠下来,如黑色的瀑布般亮泽顺滑,倒好似回到了少女的时代,完全不象平日里的刻板。寞伊想,这一身,参加派对该是足够了,只是裙子在箱底压久了,少不了一些褶皱,还需先洗过熨过。
  换了身衣服,寞伊提着裙子去了干洗店,老板娘小心地抚过裙子,赞了一句:“这料子,真好。”
  寞伊羞涩地笑笑,当年这条裙子也可算是高价的奢侈品了,母亲咬着牙买下,全为了她当时台上那一刻的风光,母亲对她的琴艺本抱着殷殷的希望,可一番变化之后,小提琴寞伊终还是丢下了。
  老板娘开着单子,又说:“这可得小心地洗,我给你熨平整了,过两日来取吧。”
  寞伊接过单子,折好了放入皮夹,老板娘将裙子挂起,回身凑近了些,笑着问:“林小姐,最近养了宠物吧?”
  寞伊诧异地抬头:“哎?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笑,说:“最近你送来的衣服上,都是毛呢,以前我也养猫,一看就知道。”
  忍不住也笑了,寞伊说:“是呀,一到春天,那褪的毛满屋子都是。”衣服上沾的都是不算,每日扫出的那些毛发,都足够做好几个假发套了。
  “养的是猫吧?常见你和那医生一起喂那些野猫,你们心肠可真好,菩萨看着呢,会有好报的。”老板娘夸道。
  寞伊脸上一红,忙说:“养的是狗,那些猫,也只是顺手喂些个剩菜剩饭。”本不过是个举手之劳,寞伊也没放在心上当作一回事,可不想陈阿婆、老板娘,这一次两次地被旁人夸赞,倒教寞伊不好意思起来。有时见那些猫咪又脏又饿,还常满身伤痕,寞伊也会在心里暗自咒骂小区内的人们冷血无情,可如今看来,原来好心善意的人们反倒不少,一点点小事,总有人看在眼里,想着,寞伊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又聊了几句,寞伊忽地想起那只怀孕的母猫,心中一动,问了一句:“老板娘现在还养猫吗?”
  老板娘“呵呵”一笑,说:“早几年养的老猫去了,就没再养了。”
  寞伊又再追问:“若有小猫,还养不养?”心想,那母猫若生了,少则也有三两只,总不能都留在任远的诊所,早晚也要各自找个好人家,不如现在就留心起来,这老板娘向来为人和善,又曾养过猫,若真肯了,倒也是个好人选。
  老板娘挥挥手,说:“开店忙呢,哪顾得上张罗。”
  这话如此一说,寞伊便不好再追问,可也不愿就此死心,心想,不如就留了这个心眼,到以后再问。
  安琪家在城中最早兴起的别墅区,独院独栋的,背后还有一条清溪流过,正是当前最火的亲水别墅,居中的客厅里摆了酒水和各色中西美食,俨然一派西式冷餐派对的局势,寿星女安琪穿着火红的低胸露背的礼服,穿梭于人群中,一脸亮眼的笑容。寞伊端着杯橙汁,站在角落看着,只觉得满耳都是插不上嘴的话题,满眼都是些衣衫光鲜亮丽的男女,她竟好似是个完全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而缭绕的烟草味又呛得她难受,便端了杯子,出了后门,迎着晚风站在那院子里。
  望着院子里那绿油油的草地,寞伊心中不免有些痒痒的嫉妒,想着若是有了这样的院子,巴顿便可每日撒开了腿疯跑了,不用总被那牵引带栓着,可怜兮兮的样子,只是这样的别墅这样的院子,不知是要再奋斗多少年她才能有那个福分享受,而且还少不得些许运气。
  寞伊又看看那清澈的溪流,想起任远借她的书上都说,金毛猎犬天性喜水,“最好是能让它常保持游泳的爱好”——每每看着书上这么说,寞伊就觉得愧对巴顿,可怜的家伙长这么大,还从未下过水,至多也只能在浴缸里扑腾几下,若是她家后院也有这么条清流,该有多好。
  虽然寞伊从来都对自己说,旁人的种种,是羡慕不来、也眼红不来的,可比着安琪,这些些种种,总又教她免不了有些泛着酸味的嫉妒,比如此时对着这豪宅、这院子,寞伊也就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全归于一句“人各有命”了。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寞伊回头一看,郭睿峰正举着个酒杯走来。
  寞伊拢了拢耳后被吹乱的长发,轻轻答道:“出来吹吹风。”
  郭睿峰走到寞伊的身边,两人并肩站着,郭睿峰偷偷地侧过头,看着一身湖蓝水色长裙的寞伊,薄施粉黛的秀气脸庞和及腰的乌黑长发,那种清灵的气质和美丽,即使是混在满屋子各色靓丽的美女中,也能独教他看得目不转睛。一旁的寞伊也隐约察觉那胶着的视线,不敢回头,只好故作镇定地望着前面,其实心中自有一番忐忑和不安。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站着,身后的大厅里满室的喧闹和嘈杂,却隐约有一两声细细的呜咽穿透了晚风,起先寞伊还以为是错觉,可侧耳仔细听了,那声音反倒一声响过一声,寞伊便拖着郭睿峰一起循声找去,和这里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栅栏上系着一条铁链,黑暗中,链子那头栓着什么寞伊看不真切,不过依稀似是只体型不大的狗。
  寞伊凑近了些,唤道:“狗狗,来。”
  铁链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那狗呜咽着向前走了几步,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郭睿峰连忙皱着眉后退了半步,正想伸手去拉寞伊,她却偏偏蹲下了身,借着微弱的灯光,寞伊打量着那小狗,虽然满身的毛都打结成团,背上有些地方甚至没了毛发、露出暗红色泛脓的伤口、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可那下垂的大耳朵,葫芦型的脑袋,大大的圆眼,赫然是一只血统优良的美式可卡,只是那狼狈的模样,教人看着就辛酸。
  寞伊看着看着,眼眶不由就红了,想这别墅豪宅里住着的,大多也是富贵有钱的人家,既然养了这狗,为什么又不好好照顾,由得它邋遢狼狈成这样,也不给医治,竟是如此全然的漠不关心。猫也罢狗也好,这些小东西,虽只是个讨人欢心的玩物,可总也是个有生命的动物,毕竟不同于那些绒毛的玩具,喜欢了就抱在怀里,厌烦了就扔在一边,说好听了是由得它们自生自灭,可其实根本是不负责任,看着就教人心底渗出寒意来。
  “乖乖,过来。”寞伊柔声地叫着那狗,它每走一步,身上的铁链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听着,就教寞伊觉得不忍,这拇指粗的链子,难道是用来栓这小狗的吗?主人家的心,未免也太狠了。
  那小狗凑近了些,挨着那墙上的铁栅栏,蹭了又蹭,倒象是在撒娇,“呜呜”地叫着,又躺了下来,四肢朝天的露出肚子,小尾巴啪嗒啪嗒地甩个没停。
  寞伊正想伸手去摸,却被一步踏上前的郭睿峰抓住了手腕,拖得老远。
  “那么脏的东西,你去碰它干吗?”郭睿峰将寞伊带出老远,才数落道。
  寞伊扁着嘴,说:“好可怜……”话语里有隐约的鼻音。
  “可怜?可怜的多了,你管得过来?”看着寞伊一脸的欲哭的表情,郭睿峰也不觉有些心软,险些就放手由她去了,可想了想,还是攥着她的手臂,拖着她向那大厅的喧哗走去,嘴里说着,“走走,我们回派对去,那别人家的野狗野猫的,不管那么多。”
  寞伊被半拖半拽地往前走,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只听着那呜咽的叫声愈来愈响,隐约有几分凄厉,那双眸子在远远的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光芒,搅得她胸口似填着一团乱絮,堵得难受。 第七章
  既然是要作检查,任远坚持着要带母猫去城中最好的宠物医院,寞伊还是第一次见到医生这样的坚持,想,这大概便是所谓职业病,对于技术和设备的要求,执着得近乎固执。于是,星期日的一大早,寞伊和任远拦了辆出租车穿越这大半个城区,那被关进塑胶的航空笼的猫咪倒是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路。
  车子才驶到医院近前,就听见满耳的犬吠声,这医院,果然生意好得惊人。寞伊抱着航空笼下了车,仰起脖子望着那红、白、蓝三色相间的圆顶,微微有些发楞,这活泼的色彩、可爱的造型,依稀竟然是幼时记忆中童话城堡的造型。
  “走吧?”任远在一旁接过寞伊手中的箱子。
  寞伊微微垂下头,应道:“哦。”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着,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径,任远竟似是对这里熟稔的很。走至柜台,寞伊吃惊地发现,那里居然坐着一个一身粉色护士服的小姐,就在她发楞的那会,任远接过护士小姐递过的笔,填妥了病例卡,走的时候,寞伊抬头望了一眼,柜台上赫然是价目表,虽只是匆匆一扫,也觉得那价格贵得惊人,每一单项的价格,都几乎是宠爱诊所里的一倍。
  候诊的地方排着队,寞伊坐在蓝色的塑胶椅上,打量着周围,四下都干干净净的,空气中透着消毒水的味道,护士小姐们来回穿梭着,落地的玻璃窗前,累放着层层的笼子,里面住着些品种大小各不相同的猫猫狗狗的,似是住院部的样子。寞伊想,这便是所谓“医院”和“诊所”的不同了吧,与这里比,宠爱真是有些……寒碜。
  一个中年妇女排在寞伊他们的前面,手中抱着一只大约3个月大的博美犬,小家伙胆子很小,直将脑袋藏近主人的怀中,夹着尾巴动也不动,寞伊和那中年妇女攀谈了两句,得知小狗有些个伤风和感冒,打了三天的吊针已渐渐好转,只是那五百多元的诊疗费价格,也着实吓了寞伊一跳。
  轮着了他们,寞伊抱着母猫踏进那诊室,就见那一身白褂的医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一脸吃惊地叫了声:“哎?任医生?”寞伊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任远,只见他还是那一派温和的笑容,点点头,说:“林医生,好久不见了。”
  那医生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三两步的走上前,友好地拍了拍任远的肩,说:“今天怎么想到过来?”
  任远指指寞伊手中的猫,说:“当然是来看病。”
  “什么疑难杂症能把你难住?可别是来砸场子的。” 说着,那林姓的医生,自个“呵呵”地笑了起来。
  任远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只有寞伊,隐约觉察了些什么,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站在原地,左看右看的。
  抱过寞伊手中的母猫,任远将它小心地放在操作台上,翻了个身,露出肚子给那医生看,说:“路边拣的,象是怀孕了,想作个B超确认下。”
  林医生看看任远,微微叹了口气,说了句:“你呀,和以前一个样。”说着,便拿起笔开了病例和B超的检验单,也不再问什么,塞到了任远的手中。任远接过单子,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会心地笑笑,便一齐往B超检查室走去,寞伊提着空了的箱子跟着,隐隐约约听到那医生问了任远些问题,如“最近好吗”等等,两人谈笑的样子,倒象是熟识。
  走了一段,那林医生回头看了寞伊一眼,忽地凑近了任远的耳边,问了句:“女朋友?”声音虽小,寞伊却听得真切,脸一下子又红了。任远侧过头,瞥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作B超检查用的时间并不长,寞伊本想进去检查室看看,她一直很好奇那屏幕上出现的画面会是怎样,只是那检查室本就不大,两个大男人往那一挤,便没了她的位置,只能被挡在了外头。看着任远出来时那满脸的喜悦,寞伊竟然觉得有些嫉妒,她真的也很想看看那些小生命蠕动的样子,摸着猫咪被剔得光光的肚皮,寞伊看了任远一眼,微微扁了扁嘴。
  任远和林医生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有了一致的结论,母猫离产起至多也就半个月了,那肚子里大约也有三四只猫仔,只是B超时看的不太真切,不好下定论。林医生又简单的关照了几句,药方也未开,便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重重地拍了拍任远的肩膀,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也未说什么。
  寞伊这一路都有些懵懵懂懂地摸不着头绪,至到上了车,驶了一程,才轻轻地开了口:“你和那位林医生,是旧识吧?”半是肯定的语气,隐约也已猜着了几分,只是也不免有些好奇,还是憋不住,问了。
  “我原先在那里工作。”任远忘着窗外,淡淡地说。
  “哎?”这答案似乎该在意料之中,可寞伊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她看着他的侧脸,又问,“那又怎会想到自己开业?”只看那医院红火的样子,便可想,那福利和收入都该是不错的。
  任远依然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没听见寞伊的问题似的,车厢里便陷入了一片沉默,这片刻的寂静,时间似乎不长,又似乎是过了很久,任远回过头,温和地笑了笑,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老板嫌我太多事。”
  寞伊看看任远的眼睛,又低头看看他探入航空笼,抚摸着猫咪的修长手指,忽地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所谓“多事”,指的是什么。在寞伊看来,任远自是一个宽厚、善良又好心的医生,可没事总喜欢拣些猫猫狗狗的,这赔钱的买卖,怕是没有几个作老板的,会懂得欣赏。
  想明白这一层,寞伊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任远的表情。无论是为着怎样的理由,炒鱿鱼总也不会是值得分享的光彩,觉得象是刺探、窥破了什么不该刺探和窥破的隐私,寞伊不由地有些抱歉和心虚,想说些什么缓和下这微有些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一径地垂着头,看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
  “那个……”想了许久,寞伊有些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说,“昨天我在同事家聚会,见隔壁有只美式可卡,象是得了皮肤病。”顿了顿,见任远也不接口,只能硬着头皮仿佛自言自语地又道:“可怜还被主人用铁链栓在墙上,好似根本没有人打理,毛都缠在了一起。”寞伊伸出拇指,比划着那铁链的粗细,想起那可卡的惨状,便觉得胸口堵堵的,鼻子也隐约有些发酸。
  “在哪里?”任远忽地回过头,问。
  “在楚天别墅区。”寞伊答道。
  任远又转过头看着窗外,说:“等送了猫咪回去,我们去看看。”
  将猫咪在诊所的笼子里安顿好,连口水都未来得及喝,任远和寞伊又上了同一辆车,这一辗转,又是大半个市区,那司机自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一路东拉西扯地与两人攀谈,任远却一直静静地望着窗外,似是要看出什么别样的风景,只有寞伊心不在焉地应着。
  车停在安琪家的别墅门口,寞伊拖着任远绕着隔壁家的别墅绕了个圈,也未找着那只可卡,只隔着厚厚的院墙与栅栏,远远地瞧见了个模糊的影子。再走到门口时,寞伊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按那安琪家的门铃,就见那银白色的丰田车驶来,一路开进那车库,听着“嘭”的一声关门声,安琪食指上套着车钥匙,晃着圈,走了出来。
  “咦?Moon?”安琪略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看着寞伊。
  “Angle。”寞伊点点头应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意。
  安琪走近了两步,摘下了太阳镜,细细地打量起正站在寞伊身后的任远,那眼神,让寞伊的心口忽地一颤--安琪妩媚的猫眼中,流动着评估与欣赏交杂的光芒,其间的精明算计,仿佛是饥饿的食肉动物忽地发现了猎物。
  没由来的,一阵寒意爬上寞伊的脊背。安琪如此的目光,寞伊也并非是初见,有时是客户、有时是同行、甚至有时是郭睿峰,少不了一些青年才俊,长袖善舞的安琪似乎总是左右逢源,直教同性艳羡又妒忌——只是寞伊她从未曾想,安琪这目光,也会落在任医生这类温和得近乎木讷的男子的身上。
  不由地侧头望向任远,寞伊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外貌,有一缕头发正垂在额前,狭长的眼睛和薄抿的嘴唇,固然不能套上俊帅之类的字眼,但唇角淡淡的笑容与眼中柔和的目光,似乎总有些现时的男士身上,罕见的温和气质,仿佛午后温暖的煦阳。再迎上安琪的目光,寞伊忽地明白了,原来,后知后觉的那个人,一直只是她自己,有些的好,见得多了,竟反而有些迟钝,倒要由旁人的眼光中,才醒悟过来。
  “找我吗?有事吗?”安琪的目光在任远的面上流连了片刻,转向寞伊,问。
  寞伊嗫嚅着,正不知如何开口,任远往前了一步,说:“你好,我们想看看隔壁那家院子里的一只狗,能不能进去你的院子?”
  安琪定定地看了看任远,又看了看寞伊,突然明媚地笑了起来,说:“Okey,请进。”作了个“请”的手势,让任远进了屋,又与寞伊一起,并肩走在他的身后,安琪侧头瞥了眼寞伊,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在掌心中轻轻一捏,问:“Moon,你的男朋友?藏得可真好!”
  明知不妥,寞伊还是直觉地想抽出手掌,飞快地小声答道:“不是的,我朋友。”不知为何,这一刻,寞伊希望自己能有些迟疑,即便只是片刻的迟疑,只是她心中也清楚的知道,她,并没有那样的立场。
  听了寞伊的答案,安琪眨了眨眼睛,绽放出一朵美丽的笑容,那闪烁着光芒的唇瓣,弯曲成漂亮的弧度。才开了门,也顾不得什么客套招呼的礼数,寞伊拖着任远的手,疾步地穿过那宽大的客厅,直奔着后院而去,安琪将钥匙扔进门庭处的水晶杯中,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眨眨眼,笑了笑,便也跟了上去。
  走到后院,便看见两人正蹲在两家院子相邻的墙边,那只可卡果然还在原先的地方栓着,寞伊探出手去,唤道:“狗狗,过来……”那小狗呜咽着,蹒跚着向两人走来,一路发出叮当的声响,只教人听着一阵阵的心酸。寞伊拽着任远的手臂,说:“就是它了,你看那是什么病?”
  任远挡着寞伊的手,不让她去碰,自己却反倒伸出手去,隔着那铁栅栏,抚摸起那小狗的身体,触手之间,那原本该是柔软的毛发,居然全是纠结成块的僵硬,更别论还透着一股恶臭。任远拨开那纠结的毛发看了看,又以两指拿起那拇指粗的铁链掂量了下,忽地脸上就现出了怒色,将那铁链“哐”地往地上一砸,愤愤地说:“这链子是用来栓狗的嘛?”
  寞伊第一次见医生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只愣愣地看着,她本以为任远是那种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温和的人,却不想,原来也有如此的火气,便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轻叫道:“任远……”
  任远似是这才回过神来,回过头,以平常的音调说了句:“你别碰它,象是寄生虫,会传染。”
  正说着,似是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那大厅的玻璃滑门开了,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探头向寞伊他们的方向张望了下,嚷嚷着走了过来:“干吗?干吗?你们干什么哪!”
  任远倏地站了起来,责问道:“你们家的狗吗?病成这样也不给看?还用这样粗的铁链子栓着!你们这是虐待动物!”
  那中年女子听了,插着个腰,骂开了:“关你们什么事啊!我们家出钱买的,乐意怎么着养就怎么着养!”
  寞伊正要说什么,却给安琪抢了个先,只听她站在两人身后一步的地方,轻轻脆脆地说:“叫你们家主人出来!轮不着你说话!”
  中年女子原是那家的保姆佣人,隔着那铁栅栏又张望了两下,认出安琪是隔壁家的小姐,便也就没了声音,小跑地进了大厅,远远地三人听见她叫着“太太、太太”的,不一会,一个穿着丝质睡衣的女人走了出来,一脸的慵懒,嗲嗲的声音远远地问:“什么事呀!吵吵闹闹的……”
  任远指着那狗,提高了声调,又问:“你家的狗病成这样怎么不带去给医生看?这样粗的链子栓着,简直是虐待动物!”
  那女人也不过来,说:“谁虐待它了!不就是臭些脏些?狗本就是臭的脏的!有什么奇怪的?”瞟了任远一眼,以轻蔑的口气反问了句:“你又是谁?轮着你这么指手画脚?管到别人家的事?”
  从衣兜里拿出了皮夹,任远取出张名片,隔着栅栏扔进那院子里,说:“我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你这是虐待动物,我怎么管不得?”
  “哼……什么动物保护协会!不过是只狗,又不是大熊猫、金丝猴什么的,犯得着么?”那女人半靠在门廊的柱子,回道。
  任远的脸色本就已是夹杂着几分火气,这几句话一听,更是又沉下了几分,说:“这小狗就不是动物、不是生命吗?由得你这么糟践?”
  那女人更是一脸的不屑一顾,说:“你这人大约也是闲得发慌,这满街的猫猫狗狗多了,全由你管吗?你倒也管得过来?”
  这一来,不说是任远,即便是平时鲜少动气的寞伊,也有了几分火气,只不过她平日细声软语的惯了,若要她红脸粗脖子地和人争执,她实在也是辞穷,只觉得满腹的怒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两只手紧紧地扭在一起,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去。
  正在双方僵持着的时候,安琪忽地冒出一句:“黄太太,你也是在英国长住过的,虐畜,在国外,那可是要坐牢的重罪。”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反倒比任远那些个道理和质问都有效,只见那女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讪讪地说了句:“这国情不同……”一时间,嚣张的气焰便低了几分。
  安琪笑了笑,那神情有几分妩媚,也有几分冷然,又说:“我这朋友是动物保护协会的,与媒体记者常有往来,这事若传了出去,只怕黄先生、黄太太面子上都不好看吧!”
  那黄太太连忙挥了挥手,说:“我本就伺候不来这东西,什么病不病的,我可不知道,你们若是懂,抱走了去治就是了。”转过身,招呼那保姆道:“去解了那链子。”
  保姆走到近前,叮叮当当的折腾了半天,那可卡便坐在一旁,不动也不闹,侧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保姆的手,那保姆却一声惊叫,反手就重重地敲了那小狗的脑袋一掌,嘴里骂道:“死东西,谁教你舔!”
  寞伊眼见着隔着墙,拦阻不及,心中一痛,斥道:“你打它作什么!它是对你好才舔你!”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心想,原先人都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现如今看来,狗倒是远比有些个人,识得好歹亲疏。
  那保姆被寞伊斥了句,心中不快,便嘀嘀咕咕地骂道:“说给就给了你们嘛!也是花了好些个钱买的呢!倒便宜了你们!”
  任远一听,打开皮夹,拿出里面所有的百元大钞,狠狠地扔进了栅栏里,说:“钱是吧?我付!这些个够吗!”
  那保姆悻悻地看着地上的钱,又看看那边安琪一脸嘲讽的冷笑,一时间是拣也不是,不拣也不是,只能回过头,求助似地望着她的女主人。解开了链子,行动有了自由,那可卡倒也不跑,只是在原地坐着,远远地看着女主人,那只剩下一小截的尾巴,也使劲地摇晃着,向前挪了半步,又生生停了下来,呜咽着。
  寞伊和任远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便冲了出门,直接跑至隔壁的别墅门前,摁了门铃,只见那保姆开了门,手里正捏着那些个百元纸币,女主人站在她身后,说:“那狗你们抱走,钱我们不缺,拿回去。”
  寞伊蹲下身,见那可卡远远地被关在门庭的玻璃门外,也不管之前任远的拦阻,走过去抱了起来,虽是一阵刺鼻的恶臭,可看着小狗瞪着大眼睛望着她的可怜样子,寞伊便也就顾不得那些个脏啊臭啊的了,把那可卡紧紧地拦在怀里,任远看了看她怀中的小狗,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想着同一件事,便是尽快回诊所给它检查医治。
  任远并不接那保姆手中的钱,冷冷地望了眼那黄太太,说:“钱你们自然是不缺,只是我们花钱求个安心,这钱给了,此后,这狗,便和你们没有关系了。”
  说着拉着寞伊,转身便走。
  可才走了几步,寞伊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低垂着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家伙,一身的脏污,她和任远固然是不会嫌弃,但三步之外都能闻到的恶臭,又有哪个司机会愿意载?怕是躲都躲不及了,这偏郊地远的,难道要走回去不成?
  想着,寞伊不由地抬起头,远远地望向车库中安琪那辆银白色的小丰田。
  任远循着寞伊的目光看了看,又回过头与寞伊交换了个视线,立刻就明白了,心里想的,也是这同一件事,只是目前这样的情形,他们两人谁也厚不起那个脸皮开口相求,要安琪开车送。
  安琪本就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把两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自然明白他们想的是什么,浅浅地一笑,嘴角弯成个漂亮的弧度,几步走了上去,说:“这附近不好叫车,我打电话给保安岗亭,让他们帮忙叫了出租进来。Moon,你们进来坐着等。”说着,侧身打开了门。
  这话一说,寞伊和任远更是不好再提什么,往屋里走去,可寞伊总还是隐约担心着会被司机拒载,眼光还是不由地瞟向车库中的小丰田,又看了看笑盈盈地倚着门站着的安琪,欲言又止,安琪的目光也是飘了又飘,全当是没有看见更没有看懂寞伊的意思。
  寞伊轻轻地叹了口气,跟着任远的身后走进了屋子,她总也不是安琪的对手,明知她是故意装傻,却又腆不下脸开口提这样那样的要求。
  挂了电话,安琪踩着高跟鞋“蹬蹬”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招呼着家中的佣人保姆给两人倒茶,寞伊和任远忙连声谢绝了,不过也就坐个几分钟,本来就已经是打扰麻烦了,更不好意思劳师动众的。
  安琪在两人对面坐下,甩开了高跟鞋,揉着脚跟,细细地抱怨了声:“新鞋子,磨得我脚都疼了。”一边保姆连忙送上拖鞋,又拿着那双艳红的高跟鞋仔细地放进了鞋柜,那门打开的一瞬间,寞伊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不小的柜子中满满堂堂的放满了各色各款的鞋子,从凉鞋到靴子,仿佛够上一个不小的皮鞋专卖店了。
  舒展了姿势靠在沙发中,安琪柔声细语地与寞伊聊着些琐碎的话题,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任远的方向,寞伊看在眼里,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纠紧了悬在半空,可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阿姨,去后面杂物房找个大些的纸箱来。”安琪以手指理了理长长的波浪卷发,吩咐着。那保姆应了声,快步地往后屋走去,安琪笑了笑,对寞伊说:“Moon,你总抱着,衣服都弄脏了,一会把那小狗装了纸箱子里,也方便带回去。”
  寞伊点点头,垂下视线看着怀中的小狗,心想,这便是安琪了,八面玲珑的,即便是装着傻嫌脏嫌麻烦地不愿送他们,可又设想得周到仔细,教人生不得气还忍不住心生感激。
  过了一会,车来了,寞伊和任远一起将那可卡小心地放入纸箱子,又怕它闷着,将那箱盖留了个缝隙,才抱上了车,两人一起坐在后座,将箱子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倚着门口,看着那出租车驶远了,安琪才走进屋子,对着刚才寞伊坐过的那张椅子努努嘴,吩咐保姆道:“那垫子小心地用消毒水浸了洗干净,椅子也拿到花园,用消毒水擦了再晒干。”瞪了保姆一眼,说:“快呀!脏都脏死了。”一边皱起了眉头。
  一路上任远和寞伊都沉默着无话,小狗在箱子里也一直安安静静的,司机也不疑心,开了大约半小时,车上了高架路,却堵在那拥挤的车流中,几乎三五分钟才挪动个半米,司机沉不住气,便自己嘀嘀咕咕地骂了起来:“搞什么,连周末都堵成这样!”
  寞伊望了望窗外,轻轻地答了一句:“大概那前面出了什么事吧。”
  本只是随口的应的那么一句,可没想到,那纸箱里的可卡忽地听见了寞伊的声音,便在里面折腾了起来,还隐约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咕哝,脑袋拱啊拱啊的,竟把那箱子拱开了一个口子。
  前排那司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张望了一眼,只依稀看见箱子里有个黄色毛茸茸的脑袋左右摆动着,似乎又闻到些属于动物身上的气味,就叫了一声抱怨着:“哎,你们那箱子里装的什么?我这车子有卫生检查标准的,一会搞得一车的毛和臭味,这不是给人找麻烦嘛!上车时也
  不说清楚……”
  任远连忙赔着笑脸解释:“一只小狗,给师傅添麻烦了,我们会小心不让它跑出来。”
  一旁的寞伊也忙将可卡的脑袋轻轻地摁进箱子里,可小家伙却偏偏撒起娇,脑袋蹭着寞伊的手背,嘴里“呜呜”地咕哝着,在箱子里挣扎着想要跑出来。
  寞伊心里一紧张,心里担心着一会别就被司机赶了下去,连忙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嘴里安抚着:“乖,狗狗乖,我们不给人家添麻烦,不乱挠乱动,忍一忍,马上到家了,乖,好吗?”
  那可卡隔着纸箱开口处的那道缝隙,褐色的大眼睛望着寞伊,竟然好像听得懂她的话一样,眼睛眨了两下,躺了下来,轻轻地将下巴搁在了寞伊的手背上,静静地不动也不闹了。
  寞伊看着小家伙那双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那眼神里流露出全心的信任和依赖,手指抚摸着它又大又圆的脑袋,鼻子忽然就有些酸酸的。
  这个小东西,被主人家那么漠不关心的怠慢了,甚至是有些故意的虐待了,却还是依然给予人类全部的信赖,这种天性,好像是深深地镌刻在狗这物种的遗传中,代代相传的永不更改,难怪总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只可惜,如今有些人,却总是错待了这些始终给予人类百分百真心的朋友。
  出租车停在宠爱诊所的门口,寞伊抱着纸箱先下了车,才踏出车厢变蹲在路边,将小家伙抱出纸箱揽在怀里,抚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地安抚着:“好了,我们到家了,狗狗真乖。”一边回过头去看任远,只见他正将钱塞进司机的手中,说:“给师傅添麻烦了,就不用找零了。”寞伊下意识地瞄了眼计价器,心中略略算了算,任远这么一推让找零,几乎等于是给了近三十元的小费,也难怪一路都冷着脸的司机,忽然就满脸堆笑的热情起来了。
  任远从口袋中摸出钥匙,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一阵清澈悠扬的“叮呤”声传来,抱着可卡走进门的寞伊闻声抬起头,看见那串她从古城西安带回的古朴风格的陶瓷风铃正在头顶摇晃着,嘴角不由地浮上一缕浅笑。
  将小家伙放在操作台上,任远仔细小心地翻开着它身上每一处的皮毛,从头顶到背部,再到四肢和腹部,纠结的厚厚毛发下,一片片红肿的皮肤上满是点点红疹,甚至是溃烂的脓疱,散发出阵阵的恶臭。查看着,任远的眉头也越蹙越紧,一旁帮忙扶着小家伙的寞伊看了,有些担心地凑上前,问:“怎么,很严重吗?”
  任远默不作声,只是取出一把镊子在症状严重处拔下一缕连着皮肤组织的皮毛,作了切片,说了句:“显微镜检查了才知道。”便进了里面的实验室。
  寞伊一个人在外等着,只觉得心象被悬在了半空般,从未见过医生那么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直觉地,她觉得也许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会是个不好的结果。寞伊看了看小家伙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联想起当时病得惨兮兮的小巴顿,她的巴顿幸运地康复了,可这个小家伙呢?想着想着,寞伊的鼻子渐渐地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望着那可卡,小东西好像明白她的感受似的,仰起脖子看着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寞伊的手背,仿佛是安抚她的情绪。
  片刻之后,任远从实验室里推门出来,重重舒了一口气,说:“是蠕形螨。”尽管那个又是蠕又是螨的名字听上去挺吓人的,寞伊还是跟着松了口气,从任远的脸色推测,寞伊猜想,这大概是个还不算太坏的结果。
  任远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专用的药膏,两人合力给可卡洗了个药浴,吹干擦尽之后,任远拿着电剃刀,将小家伙身上纠结的毛发一一剪去,又将其余的毛发梳通理顺,这么折腾了若干个小时,最后打完那一针,累坏了的小家伙便乖乖地躺在笼子里,沉沉地睡去了。
  剩下任远和寞伊两人,周身的酸痛和疲惫,寞伊看了看任远,想聊些什么,可只觉得浑身都懒懒的,便站起身,轻轻说了句:“不早了,我走了。”拿起包,便要告辞。
  “等一下。”任远几个快步追了上来,揽着寞伊的手臂拦住了她,说,“这是传染性的皮肤病,你这衣服穿回去,会传染给巴顿的。”
  寞伊楞了楞,问:“那怎么办?”
  任远看了她一眼,又别开了目光,轻声地说:“到我楼上换件衣服再走吧。”
  闻言,寞伊觉得心口“扑通”一下,脸颊上忽然就热了起来,低下头,轻轻地应了声:“噢。”
  锁了诊所的门,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在楼梯上,任远开了门,将寞伊让进屋内,将浴室内的热水和取暖灯一并打开,有些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去找件衣服给你。”也不等寞伊回答,便转身进了卧室。
  寞伊站在浴室的门口,看着镜子里神色有些疲惫,却两颊绯红的自己,又听见卧室里传来一下又一下抽屉和柜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让她有种亲切又安心的感觉。寞伊将手伸到脑后,轻轻解开挽起的长发,黑色垂坠的长发如瀑布般滑下,她低垂下头,微微地笑了。
  任远从衣柜里取了套尺码较小的运动服出来,才走到浴室门口,就看见寞伊正对着镜子以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长发,一脸的柔和恬静,他的心头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居然就傻傻地楞在原地,那么痴痴地看着,也忘了该说什么,该干什么。倒是寞伊自镜子的倒影中看见了他的身影,回过头,淡淡地一笑,任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上的衣服和袋子递了过去。
  寞伊合上浴室的门,坐在浴缸边轻轻拧开热水的龙头,一手抚摸着那崭新的运动服柔软的纯棉面料,另一手感受着温热的水流自指尖滑过,随着白蒙蒙的雾气在浴室里腾起,她的胸中,仿佛也有种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滋长蔓延着。
  等寞伊梳洗干净走出浴室,只见任远正在客厅中捧着一杯热茶,独自坐着,听见身后的响声,便回过身来,他那套运动服穿在寞伊的身上,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宽大,倒衬得个子高挑的寞伊显得娇小柔弱起来。迎着任远的目光,寞伊有些羞怯地笑了笑,走上前,接过任远递上的热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轻声问:“那可卡,还好吧?”
  任远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答道:“比我预想的要好,坚持治疗,一两个月应该就会好了。”
  “嗯。”寞伊笑了笑,应道。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也不看对方,各自捧着杯子,抿着茶水,静静地坐着。
  也不知这么过了多久,忽然,任远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着便站起了身。
  寞伊将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也随着站起身,拿上皮包和购物袋,跟在任远的身后,走出了公寓,下了楼梯,经过两人常常喂猫的那道走廊时,顶上的灯泡不知为什么居然不亮了,又大约是响声惊动了什么动物,朦胧中只见一道影子倏地窜了出去,措不及防的,寞伊吓了一跳,掩口轻呼了一声。
  “没事,是野猫。”前面的任远慢下了脚步,回过身,向寞伊伸出手。
  寞伊点点头,轻应了一声,踏出一步,将手放在任远的掌心中,由他在前面牵着,走出了那漆黑的走道。
  一路走向寞伊的公寓,不知不觉地,两人就这么一直交握着双手,沿着小区的小道并肩地走着,谁也未想放开手,谁也未开口说什么,只任那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题外——答岚: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关于《双人床》的问题,呵呵,尤其是关于何冬爱不爱苏云这么犀利的问题。
  在我的观点里,爱与不爱是个非常主观的问题。有人认为付出是爱,有人认为牺牲是爱,有人认为被宠是爱,有人认为两性是爱,又或者,当我们自以为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在别人眼中只是一场闹剧——爱与不爱,一定没有客观的答案。
  好吧,关于何冬爱不爱苏云,我只能给你我主观的答案——他不爱,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爱情对于何冬,似乎只是两性的一场游戏,所以,他无法衡量自己是否付出了真心(如果他还有真心的话,呵呵)。
  很抱歉,这个答案一定是让你失望了,呵呵…… 第八章
  九、十月间,天气渐渐的凉了,秋风一起,就是那“菊花黄,蟹脚痒”的季节,公司里的同事吵吵嚷嚷了一个多星期,没有不被那极致的美味诱惑的,于是就租了车约了周末一起出游,去阳澄湖畔垂钓、品蟹。而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Steven大笔一挥,公司包揽了两天一夜的全部费用,这福利待遇当然是人人受用得很。
  到了集合那天的清晨,小型旅游巴士停在路边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稀稀落落才坐了半车人,其实每次活动也都是这样,每次都少不了有些人推说身体不适就临时不去了,其实大多也都是睡过了头起不了,Steven倒也不恼,心平气和地宣布发车。
  两个小时的车程,寞伊独自一人坐在后排,靠着车窗戴着耳机听着音乐,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倒是前排的郭睿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拿些零嘴小食、说些笑话趣闻逗弄寞伊,仿佛个春游出行的小学生,兴奋地坐立不定,惹得寞伊忍俊不禁,一路也笑声连连。
  旅游巴士的司机居然是个不认路的新手,一路上在高速公路上绕错几个岔口,兜兜转转的耽搁之下,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拖沓成了三个多小时,待驶到阳澄湖畔已近中午,一行人不及放行礼便直接赶到饭店,进门的时候,便看见门口停了辆银色的小丰田,有些眼熟。进了饭店,服务生将众人迎入包厢,再一看,果然是安琪已巧笑着冲她们挥手,原来她自己驾车过来,一路顺畅,反比大部队早到了一个小时,连菜都已点好,Steven拿起点好的菜单看了看,微笑着冲安琪点了点头,似是赞许。
  冷菜还未上桌,郭睿峰等几个已经闹哄哄地敬了一圈酒,连寞伊都推让不掉,只能抿了一口,这又是调侃又是玩笑的,一直闹到端上主菜才结束。那金黄澄澄的一盘大闸蟹端上桌,便引起一片“喔”的感叹唏嘘,毕竟这只只都是个头十足的正宗阳澄湖大闸蟹,若是放在市区的饭店中,价格少说也要翻上几倍,美味当前,一群人纷纷撸起袖子探出手去,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了。
  安琪拿过蟹放在面前的盘中,扬起小手向服务员摇了摇,说:“给我拿套工具来。”
  那服务员眨了眨眼睛,愣愣地反问:“什么工具?”
  “就是吃蟹的工具,剪刀、锤子、镊子什么的。”安琪小心地掰开蟹壳,一边没什么耐心地解释。
  小女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巅巅地到厨房绕了一圈,却将巨大的剪刀和铁锤放在了安琪面前,安琪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冒出一句:“这是什么啊!”
  服务员忙说:“剪刀锤子嘛。”
  “My goodness!”
  随着安琪的惊叹,一桌人笑了个七仰八叉,郭睿峰笑着调侃安琪:“你当这是你出入惯的大饭店啊,有那些银做的小剪刀、小锤子、小镊子啊。别说人家小姑娘没见过了,我也只在电视上见过那套个工具。这么些讲究,也真是你Angel才配的大小姐风派了。”
  郭睿峰的话音才落,又是满堂的笑声,安琪嘟着嘴横了他一眼,咕哝道:“那要人家怎么吃啊!”
  “将就下吧,全当体验民情。”Steven也难得地加入了众人的玩笑,安琪只能重重叹口气,捏起兰花指,开始剥蟹壳。
  点菜的时候,安琪给每人都点了一雌一雄一对大闸蟹,可俗话说“九雌十雄”,这刚入秋的九月间,自然是雌蟹的口味要略胜一筹,一桌人边品边聊的,议论纷纷。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安琪第一个将面前的盘子一推,舒展了四肢伸了个懒腰,说:“哎呀,好饱。”
  那边郭睿峰探头看了看安琪的盘子中,堆得老高的蟹钳蟹脚,撇撇嘴,说:“啧啧,真是浪费。”
  安琪斜他一眼,说:“没有工具,怎么吃嘛!”又两手一推,将面前的盘子推到郭睿峰的面前,撒娇般地一笑,说:“嫌浪费,你帮我吃了好啦。”
  几乎是满桌人暧昧的眼色中,郭睿峰略微有些尴尬地指了指面前的盘子,说:“我自己都没吃完呢。”
  安琪探头看了看郭睿峰盘子中的蟹钳蟹脚,吐吐舌,说:“还说我呢!”
  郭睿峰讪笑着耸耸肩,侧过头,却看见坐在一旁的寞伊正拿着剪刀细心地摆弄着一支蟹脚,只见她先以剪刀剪去蟹脚的两头,将中间多肉的部分留下,又以食指和拇指小心地将扁扁的蟹脚捏成饱满的圆形,再微微撅起嘴,小心地往蟹壳中吹气,最后仿佛魔术一样,只以牙签一挑一戳,一缕黄褐相间的蟹腿肉便完整地从蟹壳中掉了出来,落入她面前盛着调味醋的小碟中。
  寞伊从小碟中挟起那蟹腿肉,仔细地以指尖剥去外面残留的一层薄膜,再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味着。
  那边郭睿峰看得目不转睛,叫了一声:“哎呀,真正的高手在这里。”仔细数了数,寞伊面前的盘子中,至少已躺着数只空了的蟹脚壳,虽只是一把普通粗重的剪刀和几支牙签,到了寞伊的手中倒好像是魔术似的,比起众人面前各自一堆的杂乱的蟹壳蟹脚,顿时就显出与众不同的贵气来,再比起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些拿着银制的小锤小勺敲敲打打的贵妇小姐们来,又不见丝毫的忸怩做作。
  寞伊被郭睿峰这么一嚷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手中的动作顿时也停了下来,郭睿峰一见,忙又说:“哎呀,别停啊,多好的蟹腿肉啊,那可是活肉啊!来来来,帮我也弄弄。”说着,便把面前连安琪的份一起,堆成小山的蟹脚一并推倒寞伊的面前。
  寞伊看看他,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便又低下头小心地剪着捏着,挑出的蟹腿一缕一缕地放进郭睿峰面前的味碟中,郭睿峰“呵呵”地乐着,有些得意地吃着现成的美味,还不忘品论几句:“好吃、确实是好吃。”
  其他众人见他摆出付大老爷似的架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寞伊的服务,便又纷纷开始调侃起来,有的便说:“唷,Rick,艳福不浅啊。”一桌人又是哄然大笑,郭睿峰也不反驳,只是讪讪地笑,寞伊的头却垂得更低,也看不出脸上是否又添了红晕。
  只有安琪坐在那,一双猫眼左看右看,将郭睿峰和寞伊两人的神色各自看在眼中,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那一刻,她自己的心思,深沉复杂得连安琪自己也弄不清楚,其实,她也根本不想费心思去想清楚。安琪探出舌尖舔过贝齿和唇瓣,眼中忽然闪现出精明算计的光芒——她只知道,有些事,她不能输,也绝不认输。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取了行礼赶到度假村的大堂领房卡入住,闹哄哄地挤作一团,寞伊和以往一样,不爱挤那热闹,便一个人静静地在一旁候着,发到最后,众人才发现少了寞伊的房卡,正要与酒店交涉,忽然是安琪踏出一步,说了句:“Moon,你就和我一间吧。”说着执起莫伊的手,两眼晶闪闪的。
  一旁的同事闻言笑道:“你们两个倒要好起来。”
  安琪娇俏地笑笑,下巴抬得老高,一旁的寞伊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安琪的心思——谁都知道她小姐娇纵惯了,哪次住酒店不是自己付帐也要单独一间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这么热络热情起来,教人错愕。
  寞伊随着安琪去了她先前登记入住的房间,放下行礼包,才取出衣物洗漱用品,却发现衣柜里早已五颜六色地挂了个满满堂堂,安琪的东西从内衣浴袍到长裙牛仔裤无一不是一线品牌的高档货,倒好像一不小心走进了时装秀的后台,那浴室的洗手台上更是一溜排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也都是些国际知名的品牌,先不说已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留给寞伊,即便是有了地方,那阵势也叫寞伊自惭形秽,只能悻悻地又将东西收好。
  下午是自由活动,一群人各自组队,游湖的游湖、垂钓的垂钓,最无新意的也聚在一起打了几轮扑克,于是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天色渐暗。中午已经尝了大闸蟹,晚上Steven便领了大家去吃野味及农家菜,席间少不了又是些觥帱交错,红的白的黄的,人人或多或少都灌了点,一顿饭下来多少也就都有些醉意,可偏偏有些人还意犹未尽,拖着大部队又辗转酒店的酒吧,生啤一扎一扎地往桌上送,酒劲一起,便开始玩些如“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话题自然少不得全是些男女之事的暧昧,寞伊不插嘴也不出声,只是在一旁听得都两颊发烧,连忙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
  度假村的各种娱乐设施寞伊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之前稍稍喝了点酒,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便准备早早就回房休息了,走到门口,却发现门上赫然亮着鲜红色的“请勿打扰”的指示灯,心下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是安琪已经提前回来了?寞伊拿出房卡开门,“嘀”的一声,房门倒是应声开了,可却只能推开一道不宽的缝,里面已然被防盗安全链锁住了,寞伊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的,她只能透过那道缝往里瞧了瞧,只见从过道到内屋,全是黑沉沉的,也看不出个真切。
  正要开口叫安琪的名字,却刚好有些声音钻进了耳朵,寞伊忽然楞住了——一些细微的喘息声纠缠在一起,依稀还掺杂着几句低声的耳语,听不真切,直到最后似乎是安琪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管它”,那耳语便沉了下去,室内忽然一片静谧无声。
  寞伊咬着下嘴唇,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将门合上,又对着那紧闭的门呆呆地看了片刻,才缓缓地转身,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关门的那一瞬间,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她看清了那两双凌乱地躺在房内走道口的鞋子:艳红色的细带高跟鞋,是安琪的,而那双擦得锃亮的男士皮鞋,如果没弄错的话,应该是郭睿峰的。
  想着想着,寞伊不由地苦笑了下,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难怪刚才在酒吧里不见两人,原来在其他人还只是将暧昧的男女话题挂在嘴上的时候,有人已经自行离开,身体力行去了。只是寞伊还是不知道,安琪刚才的那句“不管它”,究竟,是“它”,还是“她”。
  夜色已经渐渐深了,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寞伊在湖边徘徊着,最后找了张长凳坐下,那位置,正好远远地对着她们房间的窗口,远处厚重窗帘后的一室黑暗中,不知此刻正是上演着怎样的迤逦风光。湖上起了风,携着浓浓的水气,拂起了寞伊长长的黑发,在空中飞舞着,她仰头看了看分外澄明的星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刚才的那个瞬间,她仿佛听见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寞伊本以为那是心碎的声音,可是,却好像不是。“噗噗”的,原来只是那些盈满了暧昧期待的肥皂泡,一个个的破了。梦醒了——别人不过只是对她一些些的好,她便暗自期待着,梦是真的醒了,她本来就没有什么理由伤心的,而事情真的在眼前发生时,仿佛当头棒喝,才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情——伤心,好像是真的没有。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叮呤地划破周围的静,赫然是“宠爱”诊所的号码。
  “母猫生了。”
  才接通电话,那头任远便丢来这么一个重磅的消息,寞伊不由自凳子上跳了起来:“真的?”
  大约是线路和免提的关系,任远的声音显得遥远而空洞,夹杂着些许嘈杂的噪音,叙述着由半夜十一点起,便坐立不安的母猫分娩的过程,到接通电话的这刻,已经有两只小猫落了地,而老三也正和母猫一起拼命努力着。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我现在就打车回来。”寞伊心里有些后悔,屈指算算也该知道母猫的产期将近,早便不该挑这个日子出来游玩,居然还又将巴顿留给了医生照料,所有的事偏偏不凑巧地都挤在了一起,可想见任远现在该是如何的手忙脚乱了。
  “不用,你在阳澄湖玩得好好的,作什么回来?我一个人能应付,记得带多几只大闸蟹回来犒劳我就行了。”任远“呵呵”地笑着,一如既往的敦厚。
  寞伊站在夜色渐浓的湖边,望了望远处依然黑暗一片的窗口,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任远全以为她正在这玩乐,一片好心地阻止她回去,却又怎么知道,她正孤零零一个躲在湖边吹着冷风,只是这话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寞伊还是生生吞了下去——其间的种种纠葛,若真要说给任远听,她倒觉得有些交浅言深似的,也只好偷偷苦笑了一下。
  于是,寞伊便这么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听着医生的讲述,说着老大虎头虎脑,额头上还依稀有个“王”字,老二虽是女孩,个子却不小,想是抢了兄弟们不少营养。这么聊着听着,时间于不知不觉之间过去,眼见着三十分钟了,老三还是卡在妈妈的肚子里,进退两难,寞伊想追问,又怕平白给任远添乱,只能捧着手机仔细地听着,一丝一毫细微的声音都不愿错过。
  只听见任远轻声地安抚着猫妈妈:“乖,猫咪加油,最后一个宝宝了,就快出来了。”
  那猫咪也仿佛通人性似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回应着。
  又过了几分钟,任远的声调忽然提高:“出来了,脑袋出来了。”
  电话这头,寞伊悬起的心刚放下了几分,又听着任远的语气忽又焦躁起来:“胎衣没有破,猫咪没力气了,再出不来,宝宝会窒息。”
  寞伊只觉得手心冒汗,粘粘腻腻的,险些连手机都抓不稳,不过是听着,仿佛比在现场、作医生的还要紧张上几分。所幸任远经验丰富,一边柔声安抚,一边冷静地替猫咪按摩助力,又折腾了约摸五分钟,老幺终于也平安坠地。
  “没事了,在呼吸了。”任远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屏息已久的寞伊终于长吁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头顶分外澄明的天空,嘴角含着笑,视线却有些模糊,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想笑还是欲哭。
  猫妈妈辛苦了一夜,狼吞虎咽了胎盘,便沉沉睡去,三只小家伙窝在妈妈的怀中挤作一团,只有寞伊何任远两人还有些无法平静,任远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老幺,个头太过瘦小,刚才那命悬一线的,好在是虚惊一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这电话不知不觉便也打了一个多小时,只听话筒中忽然传来“嘟嘟”的蜂鸣,寞伊才猛然惊觉,手机的电量早已消耗殆尽,也来不及好好与医生道一句别,电话便生生被切断了。
  又兀自呆呆地坐了一会,寞伊自椅子上站起身,望着远处的窗口,幽幽叹了口气。刚才有那么一刻,那灯光短暂地亮起,又迅速地熄灭,本打算就这么和医生聊到天亮,可眼前这状况,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房间了。
  理应尴尬的那人不是她,她却偏偏无谓替别人皮薄害臊。
  一路这么想着,寞伊拖着脚步回到房门口,轻轻插入房卡,慢慢扭动门把,没了那防盗链的阻隔,“嘀”一声,门便应声开了。
  室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夜灯晕黄地亮着,照着一地凌乱的衣物,有几分暧昧的味道,靠窗的那张床上,安琪卷着被子侧躺着,只留给寞伊一个凝结的背影。寞伊摸索着找出拖鞋,也不敢开灯,在浴室里摸黑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和衣躺倒了床上。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依稀可以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繁复的心事纠葛,寞伊几乎一夜无眠,却又不敢辗转反侧,只能硬挺挺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羊,挨到天蒙蒙亮,便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换了身衣服,对着浴室的镜子,使劲地擦了两遍脸,才勉强洗去那一脸的疲态。
  走出浴室,寞伊轻手轻脚地收拾起行礼,自书桌上取了早餐券,又小心地放下自己的那张房卡,拖着行礼包往外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安琪的床上望了一眼——依然是那个侧卧的背影,仿佛始终未曾移动过似的。
  不过是七点多的光景,寞伊便早早地走进餐厅,离集合退房的时间还有约摸两个小时,餐厅里冷清得很,满桌的中西早餐花样繁多,她倒反而提不起胃口,便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又取了一小碟乳腐,以小勺搅了又搅,一口一口地静静喝着。
  一边的侍者忽然送上一份早报,寞伊有些愕然地抬起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于是就开始一页页地翻看,从新闻到广告,一页一字都未错过,甚至把从不看的娱乐八卦也翻了两遍,餐厅里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抬头一看,居然已过八点。
  公司那群同事从来都少有勤快早起的,这才陆陆续续地现身,三五扎堆地坐在一起,高声笑谈,显然是昨夜晚得很是尽兴。寞伊对着同事们微笑点头,算是问好,同事也大都回上一句:“寞伊,好早呀。”惟有郭睿峰,踏进餐厅,才一见寞伊,便把脖子一缩,硬是视若不见地避了过去,端着热牛奶和煎了单面的荷包蛋,找了个人多的桌子坐下,正对着寞伊的背影,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的谈笑声,敷衍着附和上一两句,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总是瞟向寞伊的方向。
  昨天他喝多了两杯,本就有些热血上涌,经不住安琪那双猫眼的几个眼神撩拨,糊里糊涂地便倒在床上,作了那男女之事,等听了开门声清醒过来,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糊涂到底。可此刻对着寞伊,郭睿峰总还是难免有些心虚尴尬,平日办公室里,安琪自是个人见人爱的尤物,凭心而论,他倒是在意清灵秀气的寞伊更多一些,如今事情走到这一步,倒真是他从未敢想的。
  安琪那种娇惯的千金小姐,就好比那五星大厨煲的一道鱼翅,色香味形自然一样不差,端到谁面前都是种面子矜贵,吃着受用与否也就无人计较了;而寞伊却好像家里厨房煮的一碗粥,火候刚好,配上适当的调味作料,喝下去的温吞舒适,只有自己知晓,旁人看来却反倒简单寒酸。
  若是论饱口腹,鱼翅再矜贵只能偶尔一顿,日日餐餐地,反而损了肠胃,白粥虽然简单,却是每日都受用的——娶妻本就是相同的道理,安琪的大小姐脾气,不是人人都伺候服侍得起的,居家安室自然该是寞伊那一类型。他本也抱着如此想法,可如今,这鱼翅已送到了面前,又有几个男人能推开不要?再想着那背后的雄厚财力,即便是拼着穿肠烂肚,也要博一博那天天鱼翅的荣华与富贵了。
  郭睿峰脑中正这么想着,便见着安琪踩着那极细的高跟鞋走了进来,手里提的是LV价值上万的新款手袋,胸前的粉钻链坠光芒闪烁,自然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了。
  只见安琪四下顾盼,对着寞伊甜甜一笑:“Moon,你倒起的早,也不叫我。”
  那娇憨的语气,竟好似昨晚那一幕全没发生过似的。寞伊不由紧了紧交握的双手,轻声说道:“难得休息,让你多睡一会。”
  吃了早餐退了房,一群人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湖上的风光,便又驱车返回。车上,寞伊坐在那后排靠窗的位置,想着安琪一如惯常的笑闹不羁,看着郭睿峰躲躲闪闪地有心回避,想着,今次这一趟郊游,有人尽兴有人称意,惟有她自己,本该是事不关己,却偏偏这么不明不白地尴尬了起来。
  公司的小巴停在市中心,安琪也不顾众人暧昧的眼光,拖了郭睿峰搭她的顺风车,第一个下了车,其他人便也闹哄哄地散了,寞伊独自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银白色的小丰田开远了,才扬扬手拦了一辆出租,直奔诊所。
  推门进去之前,寞伊隔着落地玻璃向内张望了一番,只见猫妈妈的窝被安置在取暖器旁,橙色的灯光暖暖地跳跃着,任远坐在书桌前,单手托着下巴,裹着件白色的褂子打着盹,一脸胡子拉碴的疲倦模样。
  怕扰了医生,寞伊放轻了手脚推开玻璃门,可不想,头顶的风铃还是发出了清脆悠扬的声响,任远闻声动了动,慢慢抬起头,迷迷糊糊地冲寞伊笑了笑,举起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动作有种孩子气的可爱。
  任远张开五指扒了扒头发,站起身:“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寞伊“嗯”了一声,又忽然觉得这对话依稀有些夫妻样,脸不由红了一红。
  任远却浑然未觉,领着她走到猫咪的窝前,一家四口正睡作一团,幼仔的眼耳口鼻都还是粉粉的,身上的毛稀稀落落的,象极了水里捞出来的小老鼠,依稀能辨出一身的虎斑花纹,个个都活脱脱是母猫的翻版,除了个子的大小依稀有些不同,在寞伊看来,全是一个模样,更别提分辨老大老二和老幺了。
  任远讲来却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的,寞伊不由扁了扁嘴,说:“怎么认得出来?根本一模一样嘛。”
  任远宽厚地笑了笑,说:“我自然知道。”一边以手指抚摸着母猫的额头,那猫咪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仰起脖子磨蹭着他的大手,甚是亲密。
  寞伊见了,也好奇地探出手,可才指尖才触到,那母猫便吹胡子瞪眼地如临大敌,显然是将她视作威胁。寞伊只能悻悻地收回手,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地看着任远安抚着猫咪,心想,付出才有回报,医生这些日子的辛劳,小东西也是通灵性的,已然将他当作自家人了,偏偏对她却很是生分防备,无奈这种事也急不来,只有慢慢再耐心培养了。
  任远搬了个椅子过来让寞伊坐下,自己则蹲在猫窝旁,看着母猫将三只幼仔一一叼起放好,又从头到脚舔舐干净,寞伊听着医生的解释,努力分辨记忆着幼仔之间的区别,随口问道:“给这些小猫起什么名字好呢?”
  “就老大老二的这么叫着吧。”任远说着,淳厚地笑了一下,“名字还是留着将来让主人家起吧。”
  闻言,寞伊侧头看他一眼,不由想起,任远常拣些流浪的猫狗回来,悉心照顾,最后也不忘张罗着找个好人家,可从来也不给这些小东西起名字,猫儿就一概叫作“猫咪”,狗儿就一贯叫作“小狗”,早先她还曾觉得简单俗气,可原来却是他的思虑周到,把这起名的权力留给将来的主人,一则容易亲近熟悉,二则也好培养感情。
  只是,之前白白是挺顺利地就找了人家,陈阿婆如今是象疼孙辈那么得疼着,多少也是有些幸运的,这些流浪的猫咪,大多不是什么娇贵的品种,小猫仔也就罢了,可爱逗喜的,大抵也不难,可这成了年的母猫,怕就有些困难了。
  想着,寞伊的眉头就蹙到了一起,想开口问问任远的意思,又怕平白给人家添了烦恼,左思右想地,打算着要到“宠爱一生”上发个帖子碰碰运气。
  第二天是星期一,本该要上班的,可早上醒来,寞伊只觉得身上热烫得厉害,摸索着找出体温表一量,居然超过了三十八度,想是那夜在湖边吹了冷风,受了风寒。一时又是感冒咳嗽又是高烧的,就打了电话去公司请假,Steve倒是鲜有的体贴,说最近流行病毒感冒,嘱咐寞伊小心身体安心修养,横竖最近手上也没有什么大单子,就放多几天假期,调养一下。
  想起安琪和郭睿峰的那一段,寞伊倒也乐得避个几天,免得在公司见了,彼此都尴尬,就顺水推舟地请了三天的病假。一整天,寞伊就这么在被床上窝着,也不想去看医生,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困了就倒头睡觉,倒是委屈了巴顿被宠惯了的大少爷口味,不乐意啃那硬梆梆的狗食,便围着寞伊的床绕圈,“呜呜”地哀声叫着。
  寞伊勉强支起身,探出手抚摸着巴顿的大脑门,说:“巴顿乖,妈妈生病了,你就讲究下吧。”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甩了甩耳朵,反倒安静了下来,将下巴搁在寞伊的手背上,鼻子里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拼命摇着尾巴,将床框敲得“嘭嘭”作响。
  寞伊靠在床上看了会书,才翻了几页,便觉得脑袋愈发昏沉起来,不知不觉地就闭起了眼瞌睡了起来,上身也不过才套了件单薄的睡衣,迷迷糊糊醒来,倒也不觉得冷,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巴顿的身子正紧挨着她躺着,一身金色柔软的长毛盖在她身上,柔柔暖暖的,也不知小东西是什么时候偷偷逾矩爬上了床,下身却还落在地上,肥大的屁股耷拉在床沿,也真难为它居然睡得着。
  寞伊不由地笑了,胸膛微微震动着,把小家伙给吵醒了,摇晃着尾巴得寸进尺地凑了上来,一个劲地舔着寞伊,顿时连枕巾都湿了一片,寞伊被闹得痒了,连忙“咯咯”地笑着躲开,那巴顿仿佛也懂得寞伊并没有着恼,愈发嚣张起来,居然挪动着屁股,一脚前一脚后地干脆爬上了床。寞伊推了又推,小家伙如今也足足八十来斤的,根本纹丝不动,想板起脸来训一顿,看着它一脸的讨好意味,便也狠不下心来,只好揉了揉巴顿的脑门,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啊。”
  于是,寞伊便和巴顿这么靠在一起躺着,那单人床本就狭窄,如此一来就显得更拥挤,巴顿将下巴枕在寞伊的肩膀上,湿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有些痒痒的。生病的人一般都较平时来得脆弱,最怕孤单和寂寞这两样,寞伊搂着巴顿躺着,虽然肩膀压得有些酸麻,可身上、心里,都只觉得暖暖洋洋的。
  晚上,寞伊接了母亲的电话,从金山那边打来,照例问了问生活起居上的一些琐事,又催了催她的终身大事,寞伊本想瞒过不提生病的事,却偏偏不巧握着话筒咳了几下,经不住母亲的一番追问,便简单地推说是感冒咳嗽,也不敢提发烧的事,结果还是被母亲好一顿的数落。
  可第二天一早,才九点多的光景,门铃就响个不停,寞伊拖着身子起来开门,却是母亲和继父,原来母亲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两人赶了最早的那班长途车上来。
  “去床上躺着,”母亲将寞伊推到床上躺下,数落着,“这么大的人,也不懂自己照顾自己,从小就带着支气管炎这病根,小感冒也就算了,咳起来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利索,还不知道多穿几件保暖。”
  寞伊也不好回嘴辩解,只能乖乖躺着,却看见继父正提着牵引带,要给巴顿栓上,连忙出声阻止:“哎,我自己来就好。”心想,巴顿欺生,平日里都不知究竟是谁遛谁,继父就这么带着出去,怕是一个不小心,就要生了事端,正要起身,却被母亲按着不放。
  继父回头笑了笑,说:“没事,我去就行了,你好好休息。”
  其实寞伊昨晚就勉强着想起身去遛狗,却病得体虚,只能作罢,巴顿憋了一晚,兴奋又性急地直往前冲,寞伊看着继父佝偻着年迈的背影,被巴顿一路拽着拖着,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心里顿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纠葛。
  母亲带了些新鲜的梨,合着冰糖用文火煮成水,逼着寞伊连喝了三碗,继父则带巴顿疯跑了半个多小时,回来又仔细地照寞伊惯常的那一套,仔细地替巴顿洗了脚,又梳理了毛,巴顿本就贪嘴又好收买,吃了几块继父带来的肉干,便亲近起来,绕着继父前后撒娇,连母亲看了,也忍不住说了句:“这狗,也挺亲人的。”
  有母亲继父张罗打理,寞伊踏实安心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都已黑了,屋子里一片静谧,起了身,烧已差不多退尽,精神也跟着好了许多,巴顿正睡得心满意足地打着呼,找了一会,寞伊才在客厅的桌上发现了母亲的留条:“伊伊,狗已遛好喂好,厨房里有粥和冰糖梨水,多喝水好好休息。”
  最后一班空调大巴车是九点才开,可母亲从来舍不得多花那五块钱,每次都赶着坐六点的最后一班小巴回去。
  进了厨房,锅子里有煮得浓稠的白米粥,蒸笼上有加了青菜和豆干蒸的鱼干,冰箱里还有满满一保险盒的煮牛肉,是为巴顿准备的。
  寞伊披着毛衣,坐在客厅里,就着鱼干喝着白粥,第一次觉得,那股子她向来厌恶的腌味,也挺可口。 第九章
  寞伊请了三天的病假,回去消假的那天,照例到得很早,三天本不算长,所以她并不知道,公司里已发生了一连串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隐约觉得,这天早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同组的同事一概地迟到,甚至连从来苛刻守时的Steven也过了十点才现身。
  安琪却是到了十一点前后才姗姗来迟,还是一贯的精致妆容,精神抖擞的,还未打个招呼,便从桌上拿了一叠资料,扔在了寞伊的面前,说:“Moon,这文件复印十套,一会开会要用。”
  寞伊愣愣地抬起头,安琪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只留下寞伊一人在那里,楞了半刻,才拿起了面前的文件,走向复印机。即便是安琪端着这样颐气指使的架子,即便是她的职位还高了安琪半级,她还是始终学不来,该如何去计较。
  站在复印机前,寞伊拿着印好的文件,一份份装入文件夹,只见众人神色匆忙地先后走向会议室,却也无人只会她一声,一时进退两难的,也只能对着空旷的办公室,独自发呆。
  会议室的门合上又打开,只见安琪探出头来,说:“Moon,复印的资料呢?”
  闻言,寞伊条件反射地直了脊背,迅速地站起身,走进会议室,安琪拿过她手中的文件,先递到主位上给了Steven,才一一分发下去,寞伊就那么站在门口,可就仿佛没人看见她似的,谁也未开口招呼一句,左右犹豫了下,在角落找了个位子,坐了下去。听了许久,寞伊才理清个头绪,原来就在她病了的这几天,公司接了个不小的单子,广州深圳北京上海四地的巡回路演,规模和预算都可算是空前了。
  临到散会,Steven才仿佛忽然醒悟,往寞伊的方向看了一眼,冒出一句:“Moon,先前你病假,没赶上这个项目,现在时间紧、人手不够,你就加入作supporting吧。”
  话音才落,会议室里原先忙碌穿梭着的众人忽地全静了下来,十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寞伊的脸上。
  寞伊垂下目光,轻声应了一句:“好。”
  谁都知道,supporting作的,不过是些打字复印、快递订餐之类繁琐的杂事,从来都只安排实习生或未过试用期的新人,如今Steven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打发了寞伊给一干人差遣,也算是破天荒地的头一遭了。
  一下午,寞伊险些被满堆的文件淹没,或复印传真的,或打字输入的,起先都还客套地说句“辛苦”“麻烦”之类,真忙得天昏地暗了,便都如安琪一般,往桌上一放,扔下句话便不见了人影。
  寞伊便只能扯着嘴角笑笑,自嘲地安慰自己,繁琐是繁琐了些,好在不用劳神费心,横竖薪水也还是一样领。
  到了晚上六点三十,寞伊左看右看,一个也未见要走的样子,便想去拿了外卖的单子,给一组人叫晚餐外卖,才走到茶水间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聊天的声音传来,刚巧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次安琪拔了头筹,接了这个单子,如果做得好了……”那女同事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早半年就听说今年我们企划部,只有那么一个晋升的名额,如今这么看,也是铁板定钉了。”另一个男同事说得颇有些感喟。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寞伊忙转身退了两步,才又向前走去,打了照面的时候,那两个同事早就转了话题,彼此点点头,便擦肩而过。
  寞伊拿了一次性杯子,倒满了壶里的浓咖啡,坐在茶水间里,慢慢地喝了一口,那浓苦酸涩的味道,让她不由皱了皱眉,从来不喝,第一次,难免有些不惯。
  其实,细想起来,关于这个项目,几个星期前寞伊便辗转听人提过,更妄论早传至街知巷闻的那个晋升名额,只是……她从也未把这两者连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有心与无心的区别。
  以安琪的家底身世,住的是豪宅洋房,开的是私家名车,穿的是一线名牌,家中的地产生意业已拓展到了亚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却偏生要与他们凡夫俗子争个不起眼的职位,不过也只是争一口气,可此消彼长的,她却偏偏陪着成了众人差遣的灰姑娘。
  她这无妄之灾,又是何苦来哉?
  独自坐了许久,到下班离开公司时,已经是七、八点的光景,寞伊心里悬着那一窝猫咪,便匆匆地直奔宠爱。
  毕竟之前流浪在外,那母猫自生产以后,便有些肠胃问题,费劲心思补的饮食营养,却持续腹泻,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奶水。三只幼仔饿得嗷嗷直叫,幼嫩的爪子把母猫肚子抓得伤痕累累,而老幺本就营养不足,如今喝不上母乳,便愈发孱弱,任远不忍看着大的小的一并遭罪,便揽了责任人工喂养,一天六次。
  幼仔的日子过得单纯明了,每日吃饱了便睡,睁开眼就又嚷嚷着要吃,从清晨闹到半夜,持续几天的忙碌,任远立时青肿了眼圈,一副憔悴疲惫的模样。寞伊看着不忍,虽然那些细巧的事她也帮不上忙,但能打个下手,分一份忧,也是好的。
  诊所门前,隔着绿色的百叶窗帘,依稀只见微弱的灯光闪烁,寞伊推了推那纹丝不动的玻璃门,抬头仔细看了看,才见那“休息中”的牌子下,用铅笔淡淡地写了一行小字——“我们在楼上”。
  寞伊绕到楼上,摁了半天门铃,才有人来开门。
  秋末阴冷的天气,任远只穿一件单薄的棉衣,袖子卷到手肘处,额头上还密布着细小的汗珠,他将寞伊让进屋,随手指着口的脚垫,说:“钥匙在那垫子下面。”
  寞伊闻言不由楞住,许久也未回过神来,想着彼此也算不得深交,房门钥匙本该收藏隐秘,任远却如此直白坦率,单只这份信赖,就让寞伊有些一时的惊惶无措。
  任远径自往前走着,回头看见寞伊正杵在原地,才会过意来,忙解释道:“天气冷了,楼下诊所的条件差了些,我把猫窝和可卡都搬到了楼上——如果忙着没听见门铃,你自己开门进来就好。”
  气氛莫名其妙的尴尬,令寞伊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微笑着点点头,跟上任远的脚步,卧室的房门虚掩着,晕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带着一点点暖意。
  走近门口,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房内的空调正开到最高,温暖恍如初春,屋内一角是垫满了棉絮的猫窝,而另一边的笼子里,可卡正趴在羊毛毯上冲寞伊摇头摆尾。
  卧室里的床上,铺着湖蓝色的棉毯,三只小猫仔正窝在枕头上,粉色的鼻子一齐抽动着,寻找着食物的来源。任远顾不得招呼寞伊,将老幺托在掌心里抱了起来,又拿起一个小小的眼药水瓶,从保温杯里吸满了牛奶,凑到幼仔的嘴边,小东西便自觉地含住,任远一下下按着塑料小瓶,小家伙性急地喝着,还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寞伊在一旁看着,心知肚明,这事不过是看着简单,却需要耐心和细巧:喂得太快幼仔容易呛到,喂得太慢幼仔吸了急气,又会打嗝。她自问做不来,便将大衣挂在一旁,拿了勺子将杯底凝结的奶粉慢慢搅匀,接过递过的空瓶充满,再递回。两人也不说什么,各自忙碌着,屋子里只听见幼仔们的饱嗝声。
  喂完三只猫仔,任远才拿出湿棉签,擦净小东西们唇角的奶渍和眼角的污垢,甚至还用纸巾抹去小屁股上的污物,待他把一切整理妥当,母猫才悠哉地“喵”了一声,纵身跳上床,将幼仔一一叼起,放在枕头上,俨然一副心安理得、将任远当了保姆的模样。
  寞伊指了指睡得正酣的一窝大小,问任远:“那你要睡哪里?”
  任远笑了笑,说:“支个折叠床,也方便照顾。”
  寞伊笑着叹了口气,做到这个地步,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由任远说来,偏偏那么顺理成章。这段日子,医生一心扑在诊所,尽管生意还是一径的清淡,可不仅母猫顺利分娩,可卡的皮肤病症也逐渐恢复,如今身上的疮口已愈合大半,甚至长出了新生的毛发,连神情也活泼了起来。
  全安顿好了,任远才抽身替寞伊倒了杯茶,回来的时候,还拿着一台数码的相机,是那日母猫分娩时拍的些照片,如同“Discovery”的纪实片似的,寞伊看得也随着情绪起伏,仿佛身临其境似的。
  其中有一张,正是老幺刚刚坠地时的样子,一身湿漉漉的毛发,正拼命张大了粉红的小嘴呼吸。
  寞伊将照相机捧在手里看了许久,才冒出一句:“借我用一下吧。”
  任远也不细问,就答应了:“好。”拿出数据线、充电器等配件一并交给了寞伊。
  寞伊拿着那些东西,轻声地说了句“谢谢”。其实,她正暗自打算,要将那些照片传到电脑里,好贴到“宠爱一生”的网站上,希望能替小家伙们找个好的归宿,却又担心未必能有称心的结果,也不敢明说,怕平白给了别人空的希望。
  隔了几天,寞伊再登陆网站,却吓了一跳。她本没抱什么希望,那帖子却出乎意料的反响热烈,还由版主加了精华,甚至已有些人说要收养猫仔,多少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此后,应着网友们的要求,寞伊习惯了常去拍些幼仔的照片,传到网上,有些刚巧拍着任远的侧影或背影,被那个昵称“小甜甜”的女孩子认了出来,很热心地张罗了一干网友来探望,一时间,宠爱诊所一反以往的门庭冷落,人来人往得好不热闹。
  热心的网友或带些猫食用品,或带些营养补剂,或是留了捐款在诊所,任远先是一直推着不收,可实在扭不过小甜甜那一众女孩的热情,也只好收了下来,便在诊所门口放了一本记帐的簿子,定好了专款专用的规矩,每笔开销和捐款都记录得分毫不差。
  幼仔渐渐大了,也有不少网友想要收养,可寞伊总有些放不下心的,恨不能将别人的生世家底都查个遍,仿佛是嫁女儿的心态,来回犹豫的次数多了,就有些传言散布开了,夹枪带棒地议论她装模作样、拿腔拿调之类。
  寞伊心里是有些委屈的,她不过是考虑得周详了些,一番好意却被人泼了污水,有时呆看着幼仔没心没肺地探着生嫩的爪子,将她的手抱在怀里又啃又咬,心里就不由地发酸,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任远见了,就走上前去,将她的手拉了回来,轻声地说:“说两句,就由他们去吧,你也是好意,总有人懂的。”他虽不上网,可也辗转从别人那听说了一些,寞伊烦心的事,他自然明白。
  寞伊这才回过神来,听了任远的话,鼻子反而一酸:“我怕他们不过是一时兴起,之后又烦了厌了,丢在路上——不就和当初的白白一样?”
  网友们的热心,寞伊也是记在心里的,可初养宠物的人,十之八九全是一时的热度,不然也不至于有那许多流浪的猫狗。巴顿、白白、可卡和这一窝猫仔,能遇上任远是福气和运气,不然……寞伊连想都不敢想,若真随随便便就把幼仔交付给了谁,遇上个没常性的,那结果循环往复的,又会变成怎样。
  任远拉着她坐下,拿着消毒棉球擦净那些破了皮肉的伤口,说:“现在有这么多人出力出钱地帮忙,是小家伙们的福气,受些委屈也就算了,人心里有杆秤,过得去就好。”
  寞伊听着,便抬眼看了看。任远正低着头,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刘海垂了下来,盖住了大半的额头,依稀可见目光柔和的双眼。想着,长久以来任远付出最许,却从不想旁人夸赞,甚至还常遭些冷言冷语,她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委实算不了什么。
  暗暗骂自己一句没用,寞伊红了脸,低头一看,任远正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双颊不由更红更热。
  经过任远的劝慰,寞伊试着用别种心态去看待,是是非非的闲言碎语,也不再费力去辩驳,对志愿收养的报名者,依然仔细地审核,日子久了,那些传言也随着渐渐消散。老大与老二的去向,是早早就定下了的,都是稳妥可靠的人家,却是剩下的老幺,虽是毛茸茸的逗趣模样,但毕竟先天不足、体质又弱,抱去了少不得要费心的照料,至于母猫,更是早过了讨喜的幼年期,很是棘手。
  正巧这几日,公司里的其他同事都很忙碌,唯独寞伊手里没有什么项目,就忙里偷闲,在电脑上做了份领养启事,配上猫咪和可卡的照片,图文并茂的,打算下班后贴到周围的小区里。
  七点多的时候,安琪忽地将面前的文件一推,娇声埋怨了一句:“嗯……饿死了。”说着,妖娆地扭着腰肢,展开双臂伸个懒腰,刚巧打着了临座的郭睿峰,翻了水杯,顿时一片狼藉。
  郭睿峰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嘀咕着:“大小姐,你饶了我吧。”
  安琪索性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说:“做了一天了,先去吃饭啦,日本菜,我请。”
  听着有人请客,一群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前呼后拥地往外走去,路过寞伊的座位时,安琪倚着办公桌,撩起耳后的长波浪,巧笑着问:“Moon,一起去吧?”
  寞伊心里的念头转了又转,推说:“今天胃有点疼,不好吃生冷的东西。我还是不去了。”
  安琪笑了笑,也不强求,一群人说笑着走远,办公室里一时就冷清了起来,寞伊从座位上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见也没有旁的人,就从抽屉里拿出盒梳打饼干,算是打发了这一餐,顺手按了鼠标,将做好的领养启事印了出来。
  咬着块梳打饼干,寞伊走去影印室,却刚巧在门口与Steven打个照面。
  Steven随口问道:“怎么不一起去吃饭?”
  寞伊轻声答了句:“胃疼。”
  Steven指了指寞伊手中的饼干,又说:“吃这个,一会更疼。”似乎忽然想起什么,递过一张纸,问:“你的?”
  寞伊低头一看,正是她印的那份领养启示,也只好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接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Steven也不说什么,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回了办公室,只剩下寞伊一个站在那里,回味Steven的那个眼神,总觉得别有深意似的,心里不由忐忑了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Steven办公室的门忽得打开了,远远地向寞伊扬了扬手:“Moon,你进来。”
  寞伊一震,手中的饼干落在地上,脚下一个踉跄又踩了上去,顿时,灰色的地毯染上一片细碎的粉末,扎眼的病态苍白。不敢耽搁,寞伊将那对折起来,捏在掌心里,走了进去。
  “坐。”Steven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寞伊扯了扯长裙的下摆,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两只手拧在一起,将纸都攥出了皱纹。
  又敲打了几下键盘,Steven才转过头,问:“Moon,你最近手头有什么项目?”
  对这个问题毫无预期防备的,寞伊不由楞了楞,说:“没什么项目,”斟酌了下,又补充了句:“一些结款的收尾工作。”
  Steven看了她一眼,接过话,说:“那,你去接Angle那项目。”
  寞伊心里诧异,不由就抬起头看着Steven。
  “明天安排你们交接。” Steven轻描淡写地接着道,转开了目光。
  老板做事,本就不需向下面的人解释说明来龙去脉,安琪做得好好的,却忽地就要她去接手,寞伊尽管满心的疑问困惑,也只能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Steven言出必行,第二天的会议上,果然就正式宣布了这安排,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安琪的脸色乍青乍白,看来之前也并未得了风声。会后,见安琪板着张俏脸,寞伊自然也不能催着别人,就只好耐着性子等,直到中午时分,安琪才抱厚厚一叠文件过来,重重地放在寞伊面前,丢下一句:“文件全在这里,什么不明白,来问我好了。”转身踩着高跟鞋,“蹬蹬”便走远了。
  寞伊看着那妩媚的背影,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接下来的几天,寞伊全副身心扑在这项目上,也不敢真去问安琪自讨没趣,焦头烂额地熬了几个通宵,才稍稍顺利明白了些:Steven避重就轻地丢过个烫手的山芋——她这半路接手,不过是替人善后,说得明白透彻一些,做好了没有半分功劳,做砸了,却要陪着受牵连。
  偏偏安琪还不承情,项目生生交给了别人,大约是觉得脸面上挂不住,几次委屈得躲在茶水间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倒也博了不少同情和不平。可怜寞伊,这般吃力又不讨好,还生生担个骂名,心里又是无奈又是苦涩,也没法跟人解释,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自从接了这个项目,寞伊常忙得昏天黑地,这天,离开公司时已过十点,开了房门便直直得倒在沙发中,只觉得浑身酸软,似乎连挪动一下的气力都已消失,正半眯着眼出神,忽然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似乎是巴顿正用鼻子拱着她,就伸手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哄着:“巴顿乖,吃狗食去。”
  小家伙却不依不饶,干脆半爬上沙发,把下巴搁在寞伊的膝盖上,尾巴依然卖力地摇个不停。
  寞伊叹了口气,推了推巴顿,小家伙如今已经八九十斤重了,自然是纹丝不动的,反倒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些,寞伊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地,被巴顿这么一闹,不由烦躁了起来,心想自己终日里面容憔悴,也不过是泡面盒饭地草草了事,却还要分出精力来侍侯它的少爷脾气,实在力不从心,便撑起了身子,想要教训小家伙几句。
  可低头仔细一看,寞伊却“噗哧”笑出了声,原来巴顿嘴里正叼着她的拖鞋,纯棉的鞋面上早被口水濡湿了一片,小家伙晶闪着褐色的眼睛,满脸的期待。
  寞伊从巴顿嘴里接过拖鞋,抱着小家伙的脑袋一阵猛亲,也不知是偶然碰了巧,还是这些日子,小家伙有板有眼地学来的,无论如何,这个小小的举动,却让寞伊高兴了半天。
  巴顿察言观色,见寞伊高兴,便挤上沙发,也不管自己十近百斤的大个子,硬是缠着要抱,寞伊也只好搂着巴顿的脖子,任它趴在膝盖上,压得她两腿酸麻。
  猫仔两个月大时断了奶,也到了老大和老二去新家的时候。收养老大的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约摸都是三十岁的光景,家里已经养了三只猫,有名贵如金吉拉和美国短毛,也有路边捡的流浪小猫。
  那天,寞伊和任远带了老大一起去人家家中拜访,只见三室二厅的房子,小夫妻俩竟然专程辟出一间作了猫咪的活动室,从玩具、食盆、抓板到爬架一应俱全。寞伊抱了老大出来,小心地放在地上,小家伙倒也不怕生,在地上撒着欢,甚至跌跌撞撞地跳到了爬架上。幸好金吉拉和美国短毛都是优雅高贵的品种,任着这外来的小东西在自己的地盘上玩乐,欣然就接受了这个新成员。
  临走的时候,寞伊抱着老大亲了又亲,心里满是不舍。这两个多月来,看着小东西从粉红色、软绵绵的一点点大,长到今天虎头虎脑的活泼样子,想着要就此分开,就似要自她心头挖去块肉似的疼。
  任远也接过猫仔,揉了揉小家伙的脑门,说:“以后要听话,知道吗?”老大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亲昵地蹭着任远的手背撒娇。
  走在回去的路上,任远忽然冒出一句:“你最近忙,若是走不开,下次我自己来就行了。”
  寞伊正辛苦忍着眼泪,听了这一句,想起没几天又要送走老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虽然心里也知道任远全是一番好意,不愿见她多愁善感、总伤心难过,可还是扁了扁嘴,说:“我要去的。”归根结底,不亲眼见了,寞伊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到送走老二的那天,毕竟有先前了经验,尽管鼻子还是一径的酸、眼睛还是一样的红,寞伊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反倒是那母猫,眼见幼仔接二连三地被抱走,撕心裂肺地叫着,教人看着不忍。
  那晚,母猫恹恹地不吃不喝,寸步不离老幺,寞伊只好端着食盆蹲在猫笼前,细声细语地哄着:“咪咪乖,吃饭了。”
  母猫却呲牙咧嘴地瞪她,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尾巴竖得老高,发出“嘶嘶”的吼声,仿佛寞伊再靠近一步,便要扑上来拼命似的。
  寞伊心里一酸,话音里带了哭腔:“我们不抱走宝宝了,不抱了,真的,真的不抱了……”
  任远放下手里的事,走过来拿了寞伊手里的食盆,放进了猫笼里,又用块深色的布将笼子整个盖得密实,关了笼门,将寞伊拉到一旁的折椅上坐下,说:“一会它自会吃的。”
  寞伊轻轻点头,沮丧地垂着脖子,沉默不语。
  任远弯下身,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柔声说了一句:“老幺体质弱,还是在这再留一段时间,和母猫一起找户人家,也不急。”
  闻言,寞伊倏地抬起头,仰着小脸,满眼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任远宽厚地笑笑,说,“我来想办法。”
  “嗯。”寞伊微微地笑了,点头。尽管她比谁都清楚,原本替母猫找人家已不是易事,如今“买一送一”,只怕是难上加难,可任远这淡淡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却给了她笃定的信心。
  四地巡回路演的日期渐渐临近,寞伊免不了要作一个月的空中飞人,于是便趁着眼前还挤得出些空闲,挑了个周末,约了医生带着可卡去拍照。
  前后两个月的治疗,任远先是一日四次用药膏擦拭可卡溃烂的伤口,待那绽开的皮肉都结了痂,又要一日一次用消炎杀菌的药水洗浴,即便是母猫生产那段忙得焦头烂额的日子里,任远也未曾轻忽了可卡的治疗。如今小家伙身上的伤口已尽数愈合,甚至还长出了稀稀落落的毛发。
  也算是庆祝小家伙痊愈,寞伊和任远商量着,要带可卡去摄影馆照张艺术像,一则留作纪念,二来也应了宠爱一生网友们的要求,贴上张痊愈的照片作为小家伙故事的大结局。
  寞伊抱着可卡与任远一起走着,一路上也有不少人搭讪,众口一词地夸赞小家伙漂亮乖巧,寞伊听着,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小家伙如今一身金黄柔软的毛发,加上圆滚滚的葫芦形大脑袋,可爱又讨喜,假以时日,真长出那标准的长波浪卷,还不知是怎么出众惹眼的相貌呢,若被之前的主人见了,怕是要捶胸顿足地后悔了。
  到了摄影馆,老板见了两人,颇有些惊喜,热情地招呼道:“你们怎么来了?任医生,我们可有些日子不见了。”
  任远笑着点头:“是有些日子了,麻将牌和来福还好吗?”
  那名叫麻将牌的猫,听着有人叫它的名字,从内室探了头出来,见是任远,很熟稔地凑了上来,绕着他的裤脚来回磨蹭,“咪咪”地撒着娇。任远顺手抱了起来,仔细查看了它的眼耳口鼻,对老板说:“麻将牌年纪大了,牙齿积了垢,哪天有空带它来我诊所,我替它洗洗。”
  “怎么好总麻烦你?”老板搓着大手,说,“又不收我的诊费。”
  任远淡淡地微笑,说:“举手之劳罢了,这点点小忙,我还是能帮的,记得带上来福,我也惦念它呢。”
  老板挠了挠头,说:“那只好给你添麻烦了。”转过头,看了看寞伊手中抱的可卡,问:“来拍照吗?小姐又新养了狗?”
  寞伊摇头,笑着说:“不是我养的,这可卡得了皮肤病,被主人虐待,医生就抱了回来。”
  老板凑近了看,这才发现可卡身上依稀还可见的疤痕,有些感慨地说:“任医生人好心善,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管这些‘闲事’,既然这样,也让我作回好事,今天这摄影费就免了。”
  “这怎么行,”任远连忙阻止,“你也不过是小本经营,怎么好教你吃亏。”
  闻言,老板板了脸说:“任医生,你这可就见外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推辞,可寞伊是知道任远的脾性的,自己吃亏全当福气,却从来见不得别人受半分委屈,怕他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连忙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任远回头看了看,也只好无奈地笑笑,说:“那好吧,麻烦了。”
  摄影师架设备的空闲,寞伊四下转了转,却见墙上的照片比上次来时多了一张,正是她和巴顿的那张合影,又看了看旁边麻将牌和来福的合影,心想,这些宠物照拍得温馨生动,如果传到“宠爱一生”打些广告,对摄影馆的生意应该是有好处的,便转头问:“老板,这照片能不能送我一张?”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以为寞伊指的是她和巴顿的合影,便说:“底边当时你拿走了,医生又要去了一张,我可只剩这张了,你如果想要,哪天把底片拿来,我替你加印。”
  起先寞伊并没听懂,愣愣地又回头看墙上的照片,才猛然明白过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任远,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见他一脸的尴尬局促,寞伊的脸也倏地一下热烫了起来,又不好点破,只能红着脸不出声,各自张罗着替小家伙摆姿势,却都是一直沉默不语,再也未说过一句话。
  连老板也依稀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几次左右张望,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陪着缄口。好不容易拍完,趁着寞伊走到外间的空挡,老板凑上前,放低了声音,问任远:“任医生,我不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任远苦笑着摇摇头。怨不得别人,只怪他当初一时迷了心窍,居然背着人家做了这样鬼祟的事情,怎么解释也是唐突无礼了,两个字——活该。
  嘴上不说什么,可任远那神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老板往脑门上拍了一下,骂了句:“都怨我嘴笨。”
  “没有的事。”任远连忙阻止,尽管心里也是五味陈杂,七上八下。
  老板反倒一脸紧张,说:“可别叫我坏了事,那小姐可也是个善心肠的好人。”
  任远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奈地点头,苦笑着说:“我知道。”寞伊温宛、善良又体贴,这段日子以来,他全看在眼里,刻在心里,他喜欢她,却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本就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只怕人家是避他都来不及了。
  虽然内室里的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可老房子的隔音毕竟不好,寞伊一个人在外间,也听得清楚明白。
  到任远那一句“我知道”,有些无奈,也有些沮丧,不由让她心里也跟着忐忑。
  医生是个难得的好人,她一直知道,可从未想过两人之间可能有些什么,其实——有些事,她也不是全没一点感觉,只是一直刻意避着未去细想,如今真的想起了,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一下子连耳根都跟着红了。 第十章
  转眼又快入冬了,天还未真正冷起来,空气中就已弥漫着浓厚的阴寒湿气,一寸一寸地挤进筋脉骨胳之间,将潜藏的病根顽疾一并逼了出来——寞伊的支气管炎,也就是幼年时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落下的。
  偏偏今年,寞伊的感冒还未痊愈,就又发了咳嗽的病症,咳起来就一个劲得没停,面色惨白却涨红着脸颊,揪人心的凄惨模样,可又扔不下公司里的一摊子事,只能强撑着。
  出差的前几天,林母从金山赶来,絮絮叨叨地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又鱼又虾的,仿佛寞伊这次去的是物资匮乏的山村而非堂堂首都北京。张罗好满桌的盘盏,林母匆匆脱去了围兜和袖套,准备赶最后一班小巴回金山,正在厨房里盛饭的寞伊闻声探出头来,说:“妈,先吃了饭再说。”
  林母犹豫着,终还是放下皮包,坐了下来,却心神不定地时时抬头,瞄着墙上的挂钟。
  寞伊挟起一块鱼肚,放进母亲的碗内,轻声地说:“晚了,今天就住这里吧。”
  林母手中的筷在停空中,点着头喃喃地说:“好、好。”说着,又挟起一筷烧得通红的虾子,放进寞伊的碗里。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又分别转开视线,就这么面对面地坐在餐桌的两头,一言不发地扒着饭。
  寞伊咬了一口虾子,每一颗都小心地去了头尾,极好剥的。忽又想起,自母亲改嫁之后,她们母女两个,似乎已经有许久未试过这样一桌吃饭了,平日里,总是她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餐桌,再多美味也食不知味。
  正兀自出神,就听“哐”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寞伊忙低头一看,只见巴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一脸企盼的扬着脑袋,将地上的食盆又叼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试图吸引她们的注意。
  寞伊是平时看惯了小家伙这副贪吃的性急相的,反是母亲,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于是巴顿便愈发来了劲头,低着头将食盆拱到林母的脚边,“呜呜”地低鸣着。
  “去,真没规矩。”寞伊板了脸,假意训斥道。
  母亲却似毫不在意,自桌上加了一筷饱满的鸡胸肉,筷子扬得老高,还未落下,巴顿便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干脆坐在地上,抬起前肢不停上下摆动着,作着标准的乞食动作。
  寞伊的脸也就板不下去了,只能任着母亲喂了一次又一次,巴顿的脑袋埋在盆中,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大餐,那派心急又馋嘴的模样,惹得寞伊和母亲一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寞伊的饭量,从来都不大,偶尔兴致来了,却也喜欢折腾出一桌饭菜,大多是自己并不爱吃的鸡腿排骨什么的,其实最终总是尽数便宜了巴顿,即便熬大骨肉汤,也是小家伙吃肉啃骨,寞伊浅浅地喝碗汤水而已,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看小家伙吃的这般兴高采烈的模样,比自己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来得开心满足。
  那一晚,母亲抱着单薄的被褥,硬是要与寞伊抢客厅狭小冷硬的沙发,分外的固执坚持。许久僵持不下,寞伊只能淡淡叹了口气,说:“挤一挤吧,卧室的床还睡得下。”
  于是两人便合了一床被褥,肩并肩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在寞伊的印象中,自孩提时怕黑爱哭的夜晚后,便再未与母亲这么亲近过了,一时间只觉得局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听着静谧的空气中,彼此的呼吸忽起忽伏,交错在一起。
  可巴顿,自前次寞伊一时心软让它上了床之后,便食髓知味,无论寞伊怎样板了脸训斥,也常夜半后趁她熟睡时偷偷爬了上来,硬挤在一张床上,寞伊常是每日清晨醒来,便觉得肩膀或是手臂,被压得木麻。如今这床上已躺了两人,再没了容纳它的空间,小家伙便不死心地绕着床一圈又一圈,嘴里哼哼唧唧地小声抱怨着,折腾了半刻,才无奈地挨着床沿躺下了,眯着眼睡去。
  半夜,林母起身去洗手间,光着脚在地上摸索了许久,也找不着拖鞋,只觉得深秋阴冷的寒气,顺着脚底,一寸一寸地爬上四肢躯体,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惊醒了一旁的寞伊。
  寞伊拧开床头的台灯,问:“妈,怎么了?”
  林母说:“没事,只是找不见拖鞋。”
  寞伊揉着惺忪的睡眼,笑了笑,伸手推了推床旁的巴顿,小家伙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肚子下两双捂藏得甚好的拖鞋。林母将脚伸了进去,只觉得一片温暖柔软,回来的时候,才将拖鞋放在床边,就见巴顿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移动着肥肥的屁股,一点也不差地在那拖鞋上又坐了下去,蜷起身子,将鞋捂在腹下,迷迷糊糊地又睡去。
  寞伊伸手关了台灯,替母亲拈好被子,正要躺下,只听黑暗中,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出差的这段日子,这小东西我就替你带着吧。”
  略微楞了楞,寞伊才翻身躺下,轻声应了句:“好。”又沉默了许久,似是想起什么,补了句:“忙不过来,便叫……伯伯上来一起住吧。”
  林母久也未出声,隔了仿佛很久,又仿佛是并没有多久,寞伊才听见一句话传来。
  “睡吧。”
  寞伊的第一站,去了北京。平时也是常来常往的城市,一干媒体的朋友也多是熟识,连第一场的工作人员也全是合作惯了的旧班底——Steven的安排也算是处处小心,可偏偏还是算漏了一着。从进公司起,寞伊便是郭睿峰一手调教培养的新人,本该是最稳妥的一对搭档组合,但自上次阳澄湖的那段风波插曲,郭睿峰一径地躲着避着,寞伊也免不了有一些尴尬,顿时就有了间隙和生疏,原先是不用明言的默契,如今反成了无法言明的尴尬。
  所幸出发前,寞伊种种计划与准备还算周详,还不至于出了大错,提心吊胆地捱到活动结束,才惊觉早已一身汗湿。
  奔波忙碌了一整天,回到酒店,寞伊只觉浑身倦懒的,只想洗完澡便早早上床睡了。浴缸的水正哗哗地放着,外间忽然传来隐约的手机铃声,寞伊连忙奔出浴室,从提包中找出手机,可那铃声早已断了。
  低头仔细一看,赫然是宠爱诊所的号码,寞伊便提起酒店电话,拨了回去。
  寞伊握着话筒,斜靠在床上,轻声说:“喂?是我。”盘起的发已经放下,乌黑地散落一片。
  “今天还顺利吗?”大约是线路的关系,电话那头任远的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遥远。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任远忽地冒出一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浅浅的笑意不知不觉爬上寞伊的嘴角,她轻笑着问:“什么事?”
  “老幺和母猫找着人家了。”任远的声音中,满是温和的笑意。
  “是么?怎样的人家?”这些日子,两人也张罗过不少次,却未找到一户称心如意的人家,寞伊虽然是全信赖任远的,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稳妥的人家,你放心。”任远说,“是我们小区里的——多亏了你做的那些领养启示——你也熟识的,你猜,是谁家?”
  寞伊仔细地想着,手指下意识地绕着电话线,转了一圈又一圈,也还是没有个眉目,说:“猜不到,到底是谁?快告诉我。”
  “洗衣店的老板娘。”
  “是她?”寞伊一听就笑了。难怪任远说是熟识,早前她也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没有机会明说,如今只贴了几张启示,就这么成事了,也真不可不信所谓机缘。
  “今天来诊所看了,当场就要抱走,”任远接着说,“我硬是留多了几天,等你回来,再一起送去安顿。”
  寞伊由衷地宽心一笑,正要回答,却刚巧瞥到镜中自己的倒影——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半遮着脸颊,那眉眼都是弯的,唇角也是扬起的,满脸尽是浓稠的化不开的甜腻笑意,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两颊倏地红烫了一片,再后知后觉也顿时醒悟:她与任远,早如手中这缠缠绕绕的线——纠结成了一片,甜蜜的,复杂的心事。
  见寞伊久久不出声,任远试探着问了一声:“喂?”
  寞伊捧着电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如蚊喃地应了一句:“等我回来。”
  那语气间的柔软与温存,不由令任远也楞了一楞,迟了半刻才轻声重复道:“嗯,等你回来……”
  句末无意间拖长了的语气,仿佛蕴涵了无数的可能,意味深长的,一时间令话筒的两端,都无由地心悸,陷入一片无语的沉默,却又舍不得挂断,就各自这么握着话筒,静静地候着,听着彼端起伏的呼吸声,世界也仿佛陷入一片静谧——只需知道对方正在那一头,就也足够了。
  一晃眼,寞伊已走了几日,林母独自一人打理着一切,逐渐也有些力不从心。犹豫了很久,终还是开口把丈夫叫了来,看着丈夫近乎小心翼翼的样子,林母不由有些感慨——这么些年,他们继父女之间的关系,远称不上亲近,她也只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
  这日,阴沉了数周的天气第一次放晴,丈夫忙碌着将大小被褥搬到天井里晾晒,林母便带了巴顿出去散步。小家伙如今已满周岁,八十多斤的大个子,即便是寞伊年轻力盛,也常被拽拉得跌跌撞撞,林母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太利索,更是不知谁在遛谁,到花园一见草坪,巴顿便兴奋得发足狂奔,林母只觉得手中的牵引带被猛得一扯,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手中的带子飞快滑过,在掌心磨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小心。”
  有人在肘下托了一把,林母才勉强站定,打量着眼前一身白褂的青年男子,说:“谢谢。”
  任远看着草地上撒着欢的巴顿,摇头苦笑,打了个呼哨,唤道:“巴顿!”
  小家伙回过头来,歪着脑袋看了半秒,便飞奔着冲了过来,重重地扑进医生的怀里。
  任远踉跄地退了两步,才稳住步伐,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苦笑地问:“又调皮了?”
  听任远的口吻似是熟稔,林母也就放下心来:“原来是认识的。”
  拿起牵引带递给林母,任远点点头,说:“巴顿从小就是这调皮的个性,平时被寞伊娇宠惯了。”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忙补充:“我是说,林小姐……”话才出口,任远顿时醒悟,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见林母投来满含查询意味的眼光,不由垂下头,佯装逗弄抚摸巴顿,只能暗自嫌自己嘴笨。
  察觉了任远的尴尬与局促,林母自然也猜着了几分,便仔细地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一张五官端正、眉目干净透彻的脸,斯文又尔雅的样子,真正是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情,愈看愈满意,点着头笑了起来。心想,寞伊那孩子,自从年少丧父的变故之后,性子便清冷了起来,少言寡语又不善交际,作母亲的,心里难免牵挂着女儿的终身大事,眼前男子的男子虽只是初见,但只一眼便笃定是个好托付。
  “伊伊她,后天下午五点的飞机回来。”牵着巴顿正要离开,林母忽然冒出一句,轻声的仿佛自言自语。
  任远听得摸不着头脑,待明白过来,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木然地应了一声:“喔。”
  看着林母与巴顿渐行渐远的背影,任远苦笑着挠了挠额前的刘海。这么些年,与猫猫狗狗的动物打着交道,他似乎愈发不善交际起来——不讨老板的喜,他黯然辞去了之前待遇颇丰的工作;不善应酬客户,投了大笔心力物力的诊所,也不过只是惨淡的经营。有时,他甚至会羡慕那些小小的动物,它们的世界如此简单明瞭,没有欺骗与伪装,喜恶爱憎全都直接分明。
  他倒希望,自己也能有坦白直率的勇气。
  那么,后天,去或者不去,也就不再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最后一站广州的活动,全组的同事几乎倾巢触动,规模也算空前。挨到顺利结束,一群人抬出早预备好的香槟啤酒,俨然一派提前摆酒庆功的驾驶,难得是客户的兴致也颇高,拉着Steven狠狠恭维奉承了一番。
  寞伊这才得了空,拿了瓶矿泉水,独自躲进角落,润了润因紧张而干涸的嘴唇。
  送走客户,Steven端着酒杯清咳两声,纷扰喧闹的各人便倏地安静了下来,齐齐望了过去,只见Steven微笑着环顾四周,照例先说了些“辛苦”“感谢”之类的场面话,难得的面露喜色,一连冒出好几个“非常成功”之类的字眼,忽然话锋一转,看着寞伊的方向,说道:“Moon这次最辛苦努力,不能不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寞伊的面上,寞伊只好淡淡地微笑,顺势微微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
  Steven也扬了扬手中的酒杯,接着说道:“还有就是Angle,她前期的准备和策划,也该记上一笔。”
  闻言,寞伊不由轻笑了一下——四平八稳,精明老道如Steven,处理这种问题,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再往安琪的方向看去,只见她正扬着精致的小脸,这些日子的青白面色已消失不见,脸上的笑容依然是一贯的甜美娇俏。
  第二日,两小时的回程飞机上,寞伊特意挑了个后排的位置,独自倚着舷窗坐着,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白色云海发呆,忽然听见身旁有脚步声走近,转头一看,Steven已在身旁坐下。
  “辛苦了,看看,黑眼圈都出来了。”Steven笑着打趣,半真半假的语气。
  寞伊笑笑:“还好。”打起精神,坐了端正。
  几句闲话之后,Steven欠了欠身,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我正想着,今后把你和安琪放在一组,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寞伊心道,果然还是来了。Steven本就不是喜欢与低下员工闲话家常的那种老板,他甫一坐下,便猜到是有什么事要谈,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低下了头,仿佛沉吟思考的样子。
  Steven笑了笑,又说:“安琪的强项是人际关系——公关最是在行,你又是细心仔细的类型,作事从来少出差错,你们两个刚好互补,又是同期进公司,也相熟有些默契……”边说着,侧过头,看了看寞伊的脸色。
  听了Steven的话,寞伊扯着嘴角笑了笑,她倒是想显得积极热忱一些,可一旦扯上安琪,这笑容隐约便有了几分苦笑的涵义。她抬起眼,看着前排的位置上,安琪与郭睿峰相邻地坐在一起,从后面望去,只见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忽然似是郭睿峰说了什么,安琪娇嗔地推了他一把,又一起笑了起来,远远地,还依稀听见两人交错的笑声。
  寞伊的神色一黯,回过头,却看见Steven也正顺着她的目光,看着两人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仿佛有几分调侃戏谑的意思。寞伊低头想了想,这前因后果的,便豁然明了了——不成文的规定总也还算是公司的规定,安琪并未刻意避讳,如今两人的关系已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公开秘密,难为Steven能想出如此巧心思的做法,将两人拆组重新搭配,至少也好避人口舌。
  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寞伊心想,自己仿佛一个提线的木偶,命运总由着别人牵引——似乎自与安琪同期进公司那天,便注定好了。她很想说“不”,只是,她并没有选择。
  Steven似有些察觉,忙放缓了语气安抚:“你的难处我明白,公司自然会有妥当的安排。”
  寞伊侧过头,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Steven却只是一径地笑,始终也不点破。于是,寞伊也只能兀自揣测,心中七上八下地想,这话多少有些“投桃报李”的含义——升职是寞伊从未想过的,排资论辈也好,亲疏远近也好,本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林寞伊的,但愿,不是她自作多情了。
  留心着寞伊的神色,Steven忽地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你家养了宠物?狗还是猫?”
  “狗。”回到安全的话题,寞伊方才略微放松了一些,回答道,“金毛猎犬,快一岁了。”
  Steven颇为熟稔地点点头,说:“喔,是大型狗吧?我太太也喜欢狗,又怕没什么精力打理,总犹豫着。”
  甚少听Steven提及妻子,更妄论关于养狗的话题,寞伊有些意外。
  Steven却接着问:“我记得,你似乎在找人收养流浪的小狗?”
  寞伊这才点点头,说:“是只可卡。”
  “有人家了吗?我想收养,”Steven凑近了些,“改天带我太太一起去看看。”
  闻言,寞伊愈发惊异——她很难将Steven与收养流浪狗这回事联系在一起,尽管她知道,若Steven真有心收养那可卡,以他的家境,怕是再难找到条件更好的了,可家境丰裕未必便是好的选择,只看可卡原先的主人便知道了,何况以Steven一贯的做派,真要养狗,怕也是要选只上等纯种血统的名种的。
  “那可卡血统倒是纯正的。”寞伊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于是斟酌着又补充道,“可之前得了皮肤病,还没痊愈的。”
  其实寞伊心里是明白的,如此这般与老板亲近关系的机会,平日里求也未必求得来,更妄论是送上门来,换作别人又岂能白白放走?尽管也想表现得热情些,只是寞伊心中依然有些忐忑的不踏实:于她也许不过只是个顺水的人情,可对于那小东西,却是一辈子生死攸关的事了——这无论如何,也是轻忽不得的。
  可Steven却不在意地挥挥手,说:“血统品种倒无所谓,皮肤病治得好也不要紧。相熟的人介绍的,也放心。我太太一心喜欢收留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说是作善事,积德的。”话还未说完,就兀自“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
  寞伊看了看他自嘲似的表情,不由也跟着笑了,气氛便轻松了起来,原本心里的挣扎犹豫也淡弱了——Steven如此的言辞和神情,倒显得切实可信,真若端起一副古道热肠、正义凛然的样子,只怕反教人心虚。依稀记得,Steven的太太,也是个慈眉善目的温宛女子,于是寞伊便在心里暗暗地想,抽空挑一个周末,一起去看一看吧。
  此后,Steven便一直坐在寞伊的身旁,聊起些闲话,讲到猫狗宠物,寞伊的话也就多了起来,更不想Steven也是个懂些门道的行家,相谈甚欢的。在寞伊的记忆中,似乎从她进公司起,与Steven的交谈,即便是加在一起,也未见得有这一次多。
  下飞机的时候,Steven仿佛意犹未尽似的,和寞伊并肩走在一起,与安琪及其他同事擦肩而过的时候,寞伊只觉得背后凝结着数道审视的目光,隐约有寒意拂过,不由激灵灵打了个颤。
  正要出闸口的时候,拥挤的接机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寞伊!”
  寞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任远正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寞伊看着他,目光中有诧异,更多的却是不解。
  任远接过寞伊手中的行礼,温和地笑了笑,扬起手中的折伞,说:“变天了,猜你没有带伞,过来接你。”语气平淡自然,却融着浓浓的宠溺。
  两人的目光交错,寞伊的脸倏得就红了,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地应道:“喔。”
  Steven却凑了过来,笑得颇有些捉黠,问:“寞伊,这位是……”
  寞伊忙抬起头,替两人介绍:“这是我老板,Steven。这是……”目光滑过任远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语塞。
  任远了然地笑笑,主动与Steven握了握手,说:“任远,寞伊的朋友。”
  老道如Steven,将两人之间的暗涌看得透彻,笑得别有深意:“你好,你好。”
  走出候机楼,天空一片阴霾,雨却下得并不大,零星的雨点落在地上,空气中带着些泥土与水气的味道。Steven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任远手中的折伞,点着头说:“嗯,果然变天了。”嘴角却噙着一抹笑。
  寞伊偷偷瞟了任远一眼,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说:“走吧。”任远撑开伞,两人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去拿车。”安琪穿过众人,随手便将火红的LV行礼箱扔在路边,丢下一句话,径自向前走去,高跟鞋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身后,郭睿峰忙拿起那皮箱,快步地跟着,他一左一右拖着两个不小的箱子,步伐不免有些踉跄。大约是淋着了雨,安琪眯起眼轻声地骂了一句:“Shit!”远远的,也听不真切。
  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安琪又回过身来,娇俏地笑着,问:“Steven,我送你一程?”
  Steven却摆摆手:“我自己打车走。”
  “真的不用?”安琪撇撇嘴,笑说,“好吧,那我们先走了。”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滑过寞伊的脸上,冰凉透彻的凌厉。
  寞伊站在风中拢了拢衣领,看着安琪踩着一贯的妖娆愈走愈远,郭睿峰拖着箱子跟着的佝偻背影,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对任远说:“我们走吧。”
  任远低头看了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小心地护在伞下,两人对视了一眼,寞伊羞涩地笑了笑,任任他牵起她的手,并肩走进雨中。
  大半个月之后,接近年底的时候,寞伊升职了——听说是Steven力荐的,尽管组里少不了有一些闲言碎语,寞伊依然觉得挺高兴的,因为,升职总是与加薪联系在一起的,虽然扣去乱七八糟的税金和保险金,实际也没加了多少,可至少,手头上的零花钱多了一些,每月应付巴顿的那些零嘴玩具,也就不至于再那么捉襟见肘了。
  委任状下来的这天,寞伊破天荒的去了公司楼下的那家面包房,平日里总听安琪夸赞,只是那贵得惊人的价钱总让她望而却步,难道高兴,寞伊便打算买个蛋糕,八寸的,不大不小,刚好一家人庆祝。
  站在花色品种繁多的柜台前流连久久,寞伊始终拿不定主意,心里想着,母亲血糖血压高,吃不得太甜腻的,慕斯蛋糕口味清爽一些,应该适合;又想着,巧克力对狗有毒,那个漂亮的巧克力慕斯,巴顿是没有口福了。就这么思前想后的,寞伊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草莓慕斯上——白色的慕斯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点缀着粉嫩的草莓。
  她依稀记得,任远最喜欢的水果,便是草莓——这么大的人,口味还仿似邻家的男孩。
  想到这里,一抹浅浅的笑浮上寞伊的唇角,她指着那个蛋糕,对柜台里的服务员小姐,说:“小姐,麻烦你帮我把那个蛋糕包起来。”
  当寞伊提着蛋糕,走到家门口的时,刚巧迎面遇上了提着水果篮的任远,他三两步走了上来,接过寞伊手中的蛋糕,笑了笑,说:“下班了?买了什么?”
  “蛋糕,草莓慕斯的。”寞伊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才转了半圈,门便应声开了。
  林母才将门拉开一道缝,巴顿便挤着将大脑袋探了出来,见了寞伊与任远,更是兴奋地扑了上来,上上下下地又闻又舔,大约是闻到了蛋糕的香味,围着任远“呜呜”地叫着绕圈,任远只好将手中的蛋糕举得很高,嘴上训斥着:“巴顿,没规没矩的,去一边坐好。”
  说来也奇怪,巴顿从来是大少爷的脾气,即便是寞伊板起了脸来斥责,也常常是腆着脸充耳不闻的,偏偏却很卖任远的帐,当下就乖乖跑到角落端端正正的坐好,吐着粉色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脸地期盼。
  任远将蛋糕和果篮交到了林母手中,从包中拿出一片鸡肉干,笑着走到巴顿面前,摸了摸它的额头,才将鸡肉干塞进它的嘴里:“听话,这才是好孩子。”可对平日里娇贵惯了的巴顿而言,这一块鸡肉干还不够塞它的牙缝,于是又哼哼唧唧地挤进了厨房,绕着林母和林父腿间闹,期望着能趁着开饭之前,得些什么外快。
  林母打开蛋糕的包装盒,数落起寞伊:“买这么贵的东西,又吃不完。”
  寞伊放下提包,换了拖鞋,探着头笑了笑,说:“难得高兴么——怎么也不会吃不完,有巴顿在呢。”
  林父于是便符合着:“看巴顿馋的,先切一块给它吧。”
  林母还在心疼,回头瞪了林父一眼:“你就由着性子宠它吧,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巴顿,惯得它……”
  话音未落,林父已经拿出刀子,一边切着蛋糕,一边反驳:“只会说我,你炖的那一大炉气锅鸡,还不是我们喝汤,小家伙吃肉……”
  听着厨房里传来母亲与继父低声咕哝似的拌嘴,正在摆碗筷的寞伊与任远,互相看了一眼,不由一齐笑了起来。
  晚饭桌上,林母不停地将碗中的鸡肉拨拉进巴顿的食盆中,寞伊几次出声劝阻,都被母亲顶了回来,也只好无奈地苦笑着摇头,反倒是任远淡淡地说了一句:“巴顿已经超重了,再这么吃下去,太胖了可不好。”
  “小孩子,胖些才好。”林母不以为然地答道。
  “将来血脂血糖都高,可不健康,对身体也不好。”任远又耐下性子,解释道。
  对于好像巴顿这样的大型狗,年纪大的人甫一开始,总是不好接受,可一旦接受了,便似疼孙辈似得溺爱,固执得近乎不讲理——这样的例子,他看得太多了,其实,养宠物和带孩子相似,太过宠溺有时是害而非爱。
  林母抬起头来,惊讶地问:“哎呀,这狗也会血脂血糖高啊?”
  任远点头,笑着说:“是啊,可别给巴顿吃太多太油腻、太甜和太咸的东西,对它身体不好。”
  寞伊见母亲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连忙跟着符合:“妈,你可得听任医生的,别太由着巴顿的性子来。”
  哪知林母侧过头,横了寞伊一眼,扁着嘴,说:“你也真是,也不懂得招呼客人。”说着,挟起一个肥大的鸡腿,放进任远的碗里,转过头,又继续数落寞伊:“还医生医生的叫,人家任远多好的人,错过了,我看你再哪里找去?”
  “妈……”寞伊轻声回了一句,偷偷看了任远一眼,便低着头只顾扒饭,一脸纠杂着尴尬与羞赧的红晕。
  “吃饭、吃饭……”林父连忙挟起另一只鸡腿,放进林母的碗中,使了使眼色。
  林母轻轻叹了口气,也只好不再说什么。她本也是一番好意,可寞伊这孩子天生腼腆,任远又是个温文的脾气,眼看他们再这么耗下去,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吃完饭,寞伊一个人躲在阳台上,任凭夜晚的冷风吹在面颊上,一点点带走那灼烫的热度,巴顿安静地趴在她的脚边,心满意足地打着呼。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任远静静地走到她身边,递过一个水杯。
  寞伊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热水的温度从唇间蔓延开来。
  “冷么?”任远问。
  寞伊轻轻摇了摇头:“还好。”
  任远转过头,看了看寞伊两手的指节冻得发白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杯子,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两手之间,暖热的体温,交握的双手传来,有种让人安心的奇异的力量。
  寞伊也转过头,看着任远,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爱情相处的方式千变万化,有热烈纠缠的、有缠绵悱恻的、有相濡以沫的,而他们之间,却好像这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平淡,却清澈真挚;温吞,却暖热人心。
  想着,寞伊轻轻地,将额头靠在了任远的肩头。 尾声
  接近年关时,安琪辞职了,这事沸沸扬扬地拖拉了一个月左右,才算有了个结果。
  堂皇的官方说法,是安琪要去美国常春藤名校进修,为嫁入豪门作最后的准备——至于非官方的猜测,则是各有各的精彩。Steven大约是煞费了心思地试图挽留过的,可最后也只能逢人便笑言“人家要嫁人,我总不好拦着”,安琪也终于恢复了以往娇艳的笑颜,小巧玲珑的下巴翘得老高,依然踩着一贯烟视媚行的步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有说有笑。
  于是,这结果,勉强也可算是皆大欢喜。唯一面上神色不好看的,却是郭睿锋,或是茶水室,或是楼梯拐角,寞伊几次撞见他独自一个,紧缩着眉头,狠狠地抽烟。
  终于有一天,寞伊不忍看他这憔悴落泊的模样,便泡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轻声说了一句:“少抽一些吧,烟也会醉的。”
  郭睿锋抬起头来,楞楞地看着她许久,才冒出一句:“谢谢……”说着,伸手接过杯子,连同寞伊的手一起紧紧地握在掌心。
  若是以往,寞伊一定是倏得一下红了脸,急忙挣扎,可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看着郭睿锋脸上的表情,那样绝望的而又热切的眼神,分明诉说着一个活生生的,关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只是,尽管多少有些不忍,她也并没有那样的意愿,去做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郭睿锋的神色黯了又黯,终于还是捧着杯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寞伊站在茶水间里,看着手里杯中浮沉飘荡的茶叶,微微摇了摇头。
  当水只有半杯的时候,一些轻微的震荡,便足以掀起层层的涟漪,而杯子满了的时候,却反变得平和稳定——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满满的全是幸福和满足,不会再为别的人、别的事而动摇。
  安琪走的那天,公司里又十足地热闹了一番,告别的参会在城内出名的海鲜自助餐厅举行,占据了整整两排靠窗的景观座,最后究竟是谁签的单,寞伊无从知晓,但既然人人都是颇为尽兴开怀的样子,她便也想显得热忱一些——可不知为什么,心底却有淡淡的惆怅与寂寞。
  那以后,寞伊的日子渐渐平淡了起来,少了许多起伏波折,她有时反而会怀念起那个名叫安琪的女孩——鲜活靓丽的、娇纵张扬的,曾经让她有隐隐淡淡的羡慕与嫉妒的女孩。
  时间久了,关于安琪的种种记忆也就模糊了起来,以至于当那一日,寞伊与她在繁华的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安琪穿的是正式又拘谨的职业套装,黑的底色、灰的条纹,与寞伊印象中,一贯的色彩斑斓大不相同,长长的头发盘了起来,在脑后挽成一个成熟又优雅的发髻,脸上的妆容依然精致,只是脸色略略有些病态的苍白。
  当时,寞伊正站在街口的人群中,等待着绿灯的信号,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看见了安琪,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安琪也看见了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有瞬间的交汇,然后安琪便别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绿灯亮了,对面的人群汹涌而来,安琪依然踩着她妖娆的步点,迎面走来,清冷的目光直直地穿过寞伊的身体,仿佛彼此只是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寞伊翕动着嘴唇,想唤她的名,却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只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安琪便走了过去,化作一个黑灰色的背影,淹没消失在人群中。
  剩下寞伊一个,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这天晚上,遛狗的时候,寞伊坐在任远的身旁,肩并着肩的,远远地看着草地上撒欢奔跑着的巴顿,仿佛一个金黄色的绒球翻滚在绿色的绒毯上,忽然颇有感触地,轻声说:“一转眼,巴顿也一岁半了,记得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才这么一丁点大。”说着用手比划着,当初那个毛绒绒的小家伙的大小,寞伊不由地感慨,当初还能捧在手里、揽在怀里的,如今已经是个威猛的大个子了。
  任远也笑着说:“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当初那个病恹恹的小巴顿,可现在,距离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也已经是一年多了——这些日子以来,许多小小的生命在他和他们的生活里来来去去,正如佛家有句话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他一直相信,不仅是人与人之间,人与它们,也是讲求缘分的。
  “缘分。”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寞伊点点头,想起了之前的种种,命运和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有许多事,仿佛那么巧合,又偏偏那么自然,比如她与巴顿,比如白白与陈家阿婆,又比如Steven夫妇与那只可卡。
  “嗯。”寞伊轻声附合着,转过头,却刚巧与任远的视线交汇,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灼灼的东西在闪烁,于是,寞伊便倏得明白了过来,这“缘分”,所包含的另外一层涵义——他与她的之间。
  任远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她红着脸,垂下头去。温和明朗的笑声中,巴顿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在两人的身边绕着圈地奔跑,撒着娇。
  “来巴顿,过来。”任远叫着小家伙的名字,又加了一句,“到爸爸这里来。”
  于是,寞伊的脸更红了,悄悄地横了他一眼,隐约有些娇嗔的含义。
  任远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伸出手,一只握着寞伊的手,另一只,牵起巴顿的牵引带。
  命运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从那个飘着冬雨的夜晚开始,他们的生活,便因为巴顿这个小小的交集,而绑在了一起——那根命定的红线,早已缠缠绕绕的无法分离。
  寞伊微微地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橘色的夕阳染红了晚霞,将那温暖的颜色,渲染成一片嫣红。
  她探出掌心,与任远宽大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而巴顿,正在他们的身前跳跃着,金色的柔软毛发飘扬在空中。
  对于生活,寞伊从来未有太多的奢望与幻想,而此刻,她相信,她已找到心中冀望的幸福。
  (全文完)
  写在《宠爱》全文完结之后:
  在经历了无比拖沓和懒散的一年之后,《宠爱》能够顺利完结还真是一件近乎奇迹的事情(话说回来,9W字写一年这件事本身,似乎更适合被称为“奇迹”)。
  如果套用MTV/CCTV/OSCAR等等颁奖仪式的俗套,那这部小说能够完成,还真是要感谢以下这些人(们):
  1.某灯:如果没有某人一直在PP后面催啊催啊的,也许懒散的我会无止境地,以“工作忙”为理由,一直弃坑下去,而且,那篇唯一的精华长评,还是让我小小地感动了一下子的。
  2.gugu,慕容冰菲 & 荐文委员会:虽然我一直喜欢很酷地说“啊……上不上榜我是无所谓的……”,可如果不是《宠爱》在如此拖沓和冷场的情况下,居然还是承蒙不弃,有幸上了推荐榜的话,也许我也会继续弃坑下去的。
  3.众位孜孜不倦地催坑的大人们:其实对于众位,我是很汗颜的,不管你们是偶尔点开我这万年坑看看,还是常常关注着我的拖沓的进度,新鲜的、或者熟悉的面孔,总之因为你们的催文,我有时甚至都不敢打开《宠爱》的页面——不过正如我说过的,被催文,总令我有变态的快感,所以……那也是我常常还能坚持打开Word、痛苦挣扎的动力之一。
  4.天遥:亲爱的可爱的天遥,如果不是一直坚持那个代表着生命中温暖的亮色的执念,如果不是凭着一些微小的信念和动力驱策着自己,那么忙碌、疲惫等等的理由,可能早就扼杀了你的第三篇小说了。
  总之,很高兴《宠爱》最终还是写完了,虽然还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以我懒散的个性,不到有人出价买它的时候,我想我是不会动笔修改的。那么,就让我心安理得地打上“已完结”的字样,鞠躬退场吧…… 故事梗概 《宠爱》故事梗概 by天遥  林寞伊,简单一如都市中所有的平凡女子,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一种单纯平淡的生活,上班、下班、回家,不放纵,也不做梦。
  在公司里躲避着明枪暗箭,在公寓里忍受着寂寞孤独,日子,并未好得值得称赞,也未糟得足以抱怨。
  生活,本该沿着那既定的轨迹,继续有条不紊地走下去,可那个飘着冬雨的夜,一个陌生的小生命便这么走进了她的世界——巴顿褐色眼眸如水晶般清澈透明,却悄悄浸润着冰冷刺骨的寂寞。
  郭睿峰的暧昧牵扯,安琪的恣意跋扈,即便有些事依然如故,命运却已轻轻推开了另一扇门,生活的视界也渐渐变得不同。
  因为巴顿,寞伊结识了陈家阿婆、网名“小甜甜”女孩,以及,温文善良的宠物医生任远。
  时间流逝,巴顿一天天地长大,安琪离职了,寞伊升职了——有些事情不变,可又有些事,已经变了。
  那一天,当寞伊探出掌心,与任远宽大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而巴顿,正在他们的身前跳跃着,金色的柔软毛发飘扬在空中,她看见,远方的天空,橘色的夕阳染红了晚霞,将那温暖的颜色,渲染成一片嫣红。于是,她明白,她已找到心中冀望的幸福。
  友情客串版 by飘灯
  林寞伊是一家公关公司的普通白领,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单身,破碎的家庭,忙忙碌碌的工作,灰暗复杂的社会,让她的心渐渐封闭,直到遇见了小狗巴顿。
  橱窗里一双纯澈如水晶的眼睛,骤然间照透了寞伊的心灵,从此巴顿成为她家庭的第二成员,给了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而宠物医院的任远医生,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走入寞伊的生活。
  公司里鱼龙混杂,上司郭睿峰若即若离的暧昧,同事安琪明目张胆的嚣张,让寞伊疲惫不已,左右为难。
  阳澄湖边普通的一次活动,郭睿峰终究陷入了都市男女惯有的沉迷,与安琪一夜传情,寞伊面对咄咄进逼,只有步步退让,而心灵的宁静,又在何方?
  天真可爱巴顿不知不觉中扮起了红娘的角色,将两颗善良纯净的心灵越来越近,阅尽繁华的寞伊终于明白了自己感情的归属,在一个羞涩的笑容之后,拉起了任远温暖坚定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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