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欣赏和临摹爷爷的画。渐渐地,我会进入和共享部分爷爷的精神世界。我不仅看爷爷的画,书法,印章和古画,古玩,我还看了爷爷遗留下的所有的笔迹和文物。我当时正在学习古诗词,读爷爷手书在各种不同介质上的我所熟悉的古诗词,别有一番境界。同时,我也慢慢了解了爷爷,熟悉了他的爱好,和品味。
有一阵子,我好像是有无穷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我穷尽了爷爷留下的片纸只字,不停地问奶奶这张画,那个纸条的来龙去脉。就像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一点点不断地吸取有关爷爷的一切。
如果不是现在写这一段往事,我几乎都要遗忘了,年轻时有好长一个时期,似乎拥有天下所有的时间,从那个时候无论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时间都好像是没有尽头的。除了瞌睡时,精力也好像是永远用不完的。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和事,自然不会吝惜时间和精力。我那时有无限的耐心。我的好脾气的名声,大概就是那时候得的吧。回想起来,是那么地遥远和陌生。陌生得就像是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我跟奶奶最有缘分. 奶奶一生对我都有无穷的耐心。奶奶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我提的问题,或要求,她从来没有过因为忙,或其他理由,来敷衍我。任何时候,我都会享有她全部的时间和关注。我跟奶奶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愉快,开心的.
因为我感兴趣,又有奶奶在身边,爷爷的事,我来了个刨根问底。
后来我说起爷爷的很多事,爸爸都不一定知道。或者只知其一。或知道得不准确,不完整。
后来经常跟奶奶一起,把爷爷的书画翻看一遍,边看边聊故事和感受,就成了我们祖孙俩的一门功课。常常兴致勃勃,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反复重看最多的,是爷爷手书的古诗词。当然还有爷爷的画。因为我临摹次数多了,常常用到的那几幅,都弄脏了。那些污痕从后来出的画册上一眼都可以辨认得出来。
我记得,有时我心情不佳,或特别无聊,或天气不好情绪阴郁时,我就会习惯地去打开存放爷爷书画的箱子和包裹,与奶奶一道重温,欣赏一番。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我爷爷的画,精髓是灵气。古朴。天人归一。
爷爷当年在西泠印社时,与徐悲鸿本素不相识,只因与同事打赌。以一封信和一幅画,赢得徐才子的邀请函, 并回赠“岁寒三友”图。
爷爷与齐白石称兄道弟,交往密切。互赠印章几十枚。爷爷早年的画册,封面及题头均出自白石之手。白石对爷爷的画非常推崇,对其古风画和技法评价极高,称爷爷的水平在其之上。
我以前一直以为,爷爷和齐白石年龄相当。最近看到其他人写的文章评论他们的交往,才知道当时白石70岁,而爷爷30岁。当时爷爷是创作的高产期,白石认为爷爷的画风与技法已经炉火纯青。几十年后,爷爷的画技更有突飞猛进地飞跃。回头看早期的作品,才知道当时极其幼稚,笨拙而版刻。
当时年少豪气,作的画多是丈二长卷。作品装了无数柳条箱,留在了那片河南老宅子。整屋整屋的画卷。都毁于日寇空袭。
奶奶回忆常常叹息。多少心血,才华毁之于一炬。
可是,爷爷到了晚年,对此一点也不可惜。他多次对奶奶感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水平,比以前强得太多了!那些早期作品,就是留到现在,我都会把它们统统烧了。因为实在是太糟了。留着会令我汗颜!
可惜,除了无数的画稿,爷爷晚年一直没有机会尽兴尽致地作画。他的真实水平,极尽发挥时究竟是怎样的境界,是永远无法知道了。
知道的是,爷爷是中国画界的奇才。
认识他的朋友们,以及慕名前来索画的美术爱好者不计其书。爷爷晚年体弱,精力不支,并且患有手臂颤抖的毛病。常常没有情绪和兴致,或没有条件作画。可是有一些求画者锲而不舍,竟然每天收集我爷爷家的废纸篓。只要有爷爷涂抹过一两下的废纸,都会拿了去,回去小心展开,珍藏并潜心研习。有一些人长期坚持,竟然会从废纸篓中淘到杰作,被拿去裱了,挂在正堂上的。爷爷晚年生活清贫,极少有大幅作品。有时找不到宣纸,这种情形下典型的画稿就是在随手拈到的香烟盒,报纸边角,或解手纸上的邮票大小的作品。爷爷满意的,就会盖上他的印章。无论在什么介质上的都有。从字纸篓中拣的,很少会有盖印的。有时偶尔会盖了印,又不满意了而扔到纸篓里。拣到的就会如获至宝。有的没有盖印的,被拣者喜爱的,会第二天又拿回来,询问爷爷,是不是值得收藏。认可的,就会求个印。得到这个印了,就会欢天喜地的捧回去。
没有盖印的字纸篓作品,据说也有价值。既可以从中研习技法。其构图,构思可以作为借鉴,启发自己作品创作的源泉。
从小在爷爷的画,和它们所表达的意境的熏陶下,我对国画的鉴赏和眼光也是非常地挑剔。近十年前,江泽民出访加拿大前后,在国家美术馆开了个中国美术巡回展。其中不乏近,现代国画的代表作。很多都是以前在书报,杂志上见过无数次的如雷贯耳的作品。比如齐白石的对虾,徐悲鸿的奔马,李苦禅的雄鹰,李可染的藏牛,以及潘天寿,张大千,和更现代的国画家韩美林等作品。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大规模地欣赏近现代中国画的代表作。是带着敬仰的心去观摩,准备结实地享受,震撼一番的。可是我的观后感,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失望。
虽然,个中也有好的作品,可是大多数,尤其是那些名作,其立意之俗套,构图之版刻,技法之平庸。令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怀疑是复制品,或伪作。多次不知觉地触摸展品以辨别真伪。这是我最为震惊的:许多国画名作,观其原作倒不如当初欣赏其印刷复制品!这些作品或毫无生气,或娇柔造作,或蛮横霸道,也多少反映那个时代扭曲的人文精神。印刷品多少掩盖,缓和了这些,而在原作中暴露无遗。
这与我爷爷的作品形成鲜明的对照。我惊叹爷爷与他们是同时代的人,竟然不食人间烟火,作品中丝毫没有那个时代的劣迹。从此我就更钦佩爷爷,和珍惜他的画稿了。
真的杰作,是非要看原作的。我去过伦敦不下十次,无论多忙,我都必去国家画廊。近距离反复观摩我心爱的那些不朽之作。观赏好的画不仅要近距离,还要光线颜色正确,和亮度合适。巴黎罗浮宫有不少好作品,可是蒙娜丽莎肖像是无法作为原作观赏的:关在厚厚的玻璃罩里,在那样粗暴的光源下,其实里面陈列的是原作还是复制品,已经不重要了。
观赏原作,心情也非常重要。我在同一幅作品前。每一次驻足都有不同的感受。真正体会作品,还得理解作者,和作者创作这幅作品时的心境与情形。这是不小的投入。所以我主张,不是你喜欢,感兴趣的作品,即使是公认的杰作,也不要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欣赏产量高的重要画家,画派的作品,也不一定要感时髦,去伦敦,巴黎等一流画廊。比如安静,谦卑的加拿大国家美术画廊,就有不少印象派时期代表画家的杰作,和不少毕加索,塞桑的优秀作品,值得多次流连回访。
我在此也揭露一个秘密:虽然绝大部分作品不允许接触,可是如果有机会和在允许的前提下,千万不要放过触摸的机会.有时指尖轻轻地一碰,会顿时释然你的许多疑问和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