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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那扇鸳鸯门外,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
“Daddy!我们提早回来了!”
“兰芳!”
他那脑袋从水里抬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咪!桂花姨把面条打翻了!”
当那个欢乐的声音再次嚷起来时,他立即冲了出去,一把抱住女儿,把他湿漉漉的脸紧紧贴着那张欢天喜地的小脸上,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躺在鸳鸯门外的她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定神看了看眼前的一切。饥饿和晕眩反而使她从梦里醒来了。先前她所看见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人不是幻影,而是她的未婚夫,她的老景。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幻觉,那是因为他居然像伍子胥那样,一夜之间急白了头。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憔悴的脸上呈现着一层青灰色;饱满的额头,已经成了类似骷髅的头盖;他的络腮胡,并不是因为几天没有修剪,而是因为过度的痛苦、疲惫、饥饿和眼泪,正像野人的头发那样黏在一起。
“Daddy!”兰芳忽然发现了父亲的那头白发,立即吃惊地大声嚷起来,“你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把头发染成白的了?你让我下来,我去拿镜子给你看!”
可他丝毫也没放手的意思,好像他和《魔王》里的那位父亲一样,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抓着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就会被魔鬼夺走。但是他的摇晃在加剧,腿上的肌肉颤抖得仿佛抓不住他的骨头了!
“景凯!”同样吃了一惊的高文芳也叫起来,“你怎么弄成这种样子!”
这位医生已经觉察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即将饿昏的男女。而她的女儿在那具颤抖不已的身躯里,就像海浪里的小船,随时都有可能被摔到地上。
“景凯!赶快把兰芳放下!”高文芳大声叫起来。
看来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抱着女儿的危险性,所以顺从地把孩子放下了。
高文芳松了口气说,“你必须躺下。还有你,桂花,你也去躺下。”
晕眩逼得他不能不躺下了,但仍然不放心似的,对着女儿无力地招了一下手。
“兰芳,”他说,“你来陪着Daddy。”
大约有那么十几秒钟的光景,这低沉嘶哑,失去了声带震颤力的声音,在他那间忽明忽暗的卧房里飘着,一如寒冬腊月被遗忘的孤雁凄苍的呼唤。
“Daddy,你生病了吗?”兰芳摸着他消瘦的脸。
孩子难过地抿着嘴,变得那么懂事,甚至还憋着哭。
“没有。”他为女儿眼里的泪花心疼了,硬撑起身子说,“Daddy就是累了。你来靠着Daddy,让我搂着。Daddy现在就只剩下你了。你永远陪着我,好吗?”
兰芳爬上他的床,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女孩就笑着叫起来。
“Daddy,”她用手指塞住他的鼻孔说,“你鼻子里的气那么多,把我的脖子都吹痒了!你怎么又哭了?”
高文芳端着一碗从罐头里倒出的奶油火腿汤和半个火鸡三明治进来了,一进来就对着女儿训斥道:
“兰芳!快下来!”
“兰芳,别走。”他见前妻面色持重便又央求着,“你让兰芳陪我一会儿,我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不行!”高文芳严厉地拒绝了。又问道,“你几天没吃饭洗澡了?赶紧让兰芳下来,你吃了东西去洗一洗。”
他喝了口汤,忽然问道,“桂花呢?”
“桂花和你一样,这两天也没好好吃饭,”高文芳现出不耐烦的神情说,“不过她已经吃过东西了。”
阳光喷洒在那张破损的床边,他闭上了眼睛,那张消瘦的脸颊上,露着两道咬着牙根的印痕。过了一会儿,他撑着爬起来,在计算机里找出贝多芬的《英雄》。然后回到床上,把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悲凉的降E大调带着他渐渐走进了现实。他需要沉稳及时的法国号来提示他,使他看清留给自己的一切。他需要把他的爱用葬礼的挽歌再次重现,就像人们为了最后一个古老的红绿灯举行的葬礼那样,他要亲手安葬它。他需要鼓起面对另一种爱的勇气,需要这勇气创造的智慧,需要这智慧给予的力量,需要看见力量结成的硕果!让他庆幸的是,他竟能那么快就进入了音乐!英雄,多么悲壮的词汇啊!可这只是作曲家给出的标题,它实际上是痛苦,是恐惧,是创造,是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