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巷鸽哨
有一年回家,母亲对我说:“你小时候闹的笑话可多了,可以编一本书”。
“举个例子?”我不太相信母亲竟掌握了我那么多把柄。因为小时候父母把我往外祖母、曾外祖母那儿一扔,就很少管我了。
“有一次暑假我和你爸回你外婆家住,当天晚上,你看到外面天都黑了,我们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走过来对我们说:‘爸爸妈妈,今天你们别走了,就住我们家吧’。当时大家都笑开了,说你人虽小、还挺懂礼貌的,竟把我们当客人留了……”。
母亲的笑话还没说完,我心里就难过起来。从小不在父母身边,他们与我,当初的确有如客人般陌生着。而心目中真正和我是一家人过日子的外祖母、曾外祖母,却都已经在我上大学前仙逝,让我想报答她们于万一,都再无机会了。人生中的这一种遗憾,是万难补救,是天人永隔,是想起来就会黯然神伤的……。
吴地人管外祖母叫“好婆”。曾外祖母呢?我不知道,那时节四世同堂挺少的,反正我叫曾外祖母“阿太”。“好婆”,“阿太”……,从小我就是在这一声声任性而带点焦灼的叫唤声里长大的,而我的每一声呼唤,回回有着落。好婆、阿太,从不舍得令我的期盼落空。
有一回过年,我穿一件駱駝绒的织锦缎小花袄,又轻薄又保暖,粉紫色的梅花图案,走哪儿都好看得紧。那年头布店售出的布,花样都土土的,很是单调,母亲对我看一眼,就明白过来,好婆是拿了母亲年轻时的锻子衣服改给我穿了。母亲说:“好婆竟是把你当小女儿养了,宠上天去”,语气里有着嫉妒。又过得几年,我大起来,可以穿颜色深些的衣服了,好婆开始拿她自己年轻时的衣服改了给我,冬天有皮的,夏天有绸的,这一路我始终是那个她们含在嘴里怕化、托在手里怕掉的娇娇女。
而那个时候,日子实在过得很穷。阿太的劳保费起先每月才八元钱,后来涨到十二块。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几年每个月我都陪阿太去领这笔钱。阿太的性格很豪爽,穷虽穷,钱看得不重,每次领了钱,总是马上化一些在嘴馋的我身上。糖炒栗子、鲜肉月饼、酒酿饼、海棠糕、萝卜丝饼……什么当令买什么。夏天,阿太给我买过一块冰砖,“光明牌”的,两毛钱。两毛钱在那个年头可是一大笔钱啊!阿太拿一条小毛巾把冰砖包得严严实实的,一老一小疾步如飞,赶回家时冰砖还是硬硬的,一点都没化。好婆一边取个白磁碟过来,一边埋怨阿太:“这么贵,你也买得下手的”。阿太一付心虚的样子,说:“我答应阿囡长久了。一个夏天,总要买一块给她吃的”。我拿把小磁勺一勺一勺挖着白白的冰砖吃,真是美味啊!轮到阿太、好婆吃了,她们一个说从前吃过、不喜欢,另一个讲胃不好、太冰的东西吃不得,俩人尝浅辄止地虚应一下就又把磁碟推还给我,一边还很欣慰地夸赞我有孝心。现在想想,当年的那个希罕物,差不多就是如今的冰淇淋。而如今是不分季节,想什么时候吃点冰淇淋都不成问题了。然而,我知道,当初吃冰砖时的那份香醇甜美,这辈子却是再难复制出来的了。
阿太喜欢同我穿戴整齐了去逛街。每次上街,阿太一只手拎着一只小竹篮,一只手牵着我。我是她的小拐杖,她是我的大拐杖。小镇不大,每回我们总会碰到熟人,夸阿太好福气,身体这么硬朗,玄孙女都有了,小囡这么乖,大起来必是有出息的。阿太听着这些话,就乐呵呵地笑了,每一条笑痕里都藏着对我的一丝期望。每逢这个时候,她那雪白的如意发髻、青布大衿衣衫、微瘪的嘴,看起来都是那么悦目,和秋日的天气一样宜人。不时地会有灰的和白的鸽子从屋顶上“扑楞楞”飞起,蓝天里于是响过一片清脆的哨音,动听、动心……。
“稚子生涯原是梦”。从童年这个梦里渐醒转来时,我已是书包一天重过一天的学生仔。陪着阿太悠悠然逛街已成了一件奢事。每回看到我枯坐灯下做功课的样子,阿太、好婆总是万般的不舍,又是万般的欣慰。
有几回,日见苍老的阿太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关照我:“等我哪天老千年(即过世)了,还是让你好婆跟你一起过,以后你嫁个好官人,让好婆老了享享你的福……”。
“什么嫁不嫁的?阿太你瞎说什么呀?”还在读中学的我听了大窘,连声呵斥着她,不让她把话说完。
哪知阿太一心想托付给我的好婆,竟会走在她前头。
好婆从生病到住院到病逝,前后只有一个月。那是清明节前一天,我们拖延着、不敢告诉阿太这个噩耗。可是看见我哭肿的眼睛,阿太什么都明白了。“把好婆接回家,停两天吧”,她哑着嗓子对我说,仿佛身上所有的精灵神气,在那一刻全被抽尽了。
那以后,阿太一天比一天瘦,吃得一天比一天少,人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天气好的时候,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有空的时候陪她聊天。“你好婆她苦命啊,一世人生,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到。三岁死了父亲,十二岁生一场重病,差点没命。嫁给你好公嘛,你好公是个生意人,常在外头跑,后来在大轮船上被日本人扔炸弹炸没了,你好婆就一直守寡。到文化大革命又轮到抄家。房子一大半冲了公,又住进一家恶邻……想不到,到头来还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时候落实政策,充公的房子刚刚归还我们。好婆过世前一天,母亲终于拿到了钥匙,她赶去医院,把钥匙放在好婆手里,“房子还我们了,你放心吧”,母亲安慰道。好婆努力点点头,流下两行泪水。那个时候,她已不能开口说话了。
有一天阿太脸上的神情忽然活泛了一些。说是夜里好婆托梦给她,缺衣服穿。阿太找了一家相熟的专做纸车纸马冥府生意的人家,订了四季的衣服,烧给好婆。小小的纸衣做得很是漂亮,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各种图案。看着看着,我的泪不由地滴下来,滴在童年穿了粉紫色梅花织锦缎駱駝绒小袄过大年的久远记忆里……。
第二年的清明节前一周,阿太也过世了,跟好婆的祭日只差两天。阿太怎么也不肯住医院,我们请了当医生的叔公到家里来给她吊盐水。叔公说,阿太没病,就是老弱了。
我心里明白,她是去找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好婆了。
又是清明。坐在更深人静的夜里,我的心上,又一次响起了故园空巷的鸽哨,一遍又一遍,清婉得、一如当年,回应着我相隔了万水千山的哀思。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不知道该说什么,光明冰砖让人会心一笑,淡淡的关于老人的回忆,很温暖的,叫我也想起了童年时代。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海上云的评论:
对对对, "太"就是读"ta 4"的, 叫好婆为纳纳(na na), 也有人家是这么叫的。
对了, 上回我猜你的籍贯, 猜对了吗?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娅米的评论:
一年又一年, 日子就这么流逝着......
海上云 发表评论于
我们那里也叫好婆和阿太(ta)。。。我们家还叫好婆为纳纳(na na)。
清明呐,唉,同寄哀思。。。
娅米 发表评论于
空巷鸽哨! 无语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