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的妙药 作者:毕淑敏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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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的妙药 作者:毕淑敏

  前几年,在北师大读心理学的博士方向课程,基础差,年纪大,课业重,忙着写大大小小的论文,几乎没有整块的时间写小说。很多刊物的朋友约稿,说你若是没有小说,写点散文也行啊。一想,也是。上学需交不菲的学费,每日还要有交通费和下小饭馆的伙食费(学校食堂要排很长的队,太耗费时间了)。再说,长久不与文学类的字词接触,也怕生涩了手中的笔。后来就常常在上下学挤地铁或是公车的路上,想些简约的题目,回到家中在作业的空隙中草就。日子就这样过着写着,待到四年的学业结束,在积攒了论文的同时,也就有了
薄薄的一堆稿子。拢起来出了本集子,常常听到读者说他们喜欢,心中就很快乐。一件事,能对别人有所帮助,自己还有散碎银两收入,自然美滋滋的。集子的印数不是很大,过了一阵子,就卖完了,于是就有读者问,为什么总是买不到你的书呢?后来,读者们可以在路边买到我的书了,是盗版,还在我的名字后面打上了"香港"的字样,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很大众和俗气吧。出版社来商量,说是把你这几年写的东西挑一挑,再出个散文集吧,我如实相告,新稿子的数量尚不够。编辑说,那把以前的稿子加入一部分。我就把所有新稿旧稿全部呈上,说你们看着挑吧,觉得哪些稿子合适,就选哪些。
  编辑们的眼光往往很毒辣,把我新近写的从来没有结入集子的一些新稿子毫不留情地刷掉而保留了一些旧的稿子。那原因显而易见,被剔去的稿子虽然在时间上有优势,但写得不精彩。编辑们不希望不漂亮的稿子让更多的读者看到,这当然是对我爱护。
  如果我坚持一定要把新写的稿子全部收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从来没勇气提过这个要求,是因为我思忖--把写过的每一篇稿子如麦穗般地捡起,留下颗粒归仓的记录,作者也许会快意,但读者不一定惬意吧?
  我从心底尊重编辑,也从心底尊重读者。如果读者觉得本书中所选篇章已看过若干,切请不要再破费了。为了狙击盗版,我同意了把自己可能较受欢迎的一部分散文重复编入,心中已是老大的不忍。在这里特向读者提个醒,请您别花冤枉钱。好在购书是一件自觉自愿的事情,只要擦亮眼睛捂好钱包,谁也骗不了您。
  这本书大都是探讨人们心理活动的小文,不知读者是否喜欢?告诉您一个小秘密,每当我读到和心理有关的书时,速度总是比看其它内容的书要慢,也更容易走神和疲倦。说不定哪一句话像长满老茧的手指,触碰了心绪的长发,就有长长短短的发丝荡起,牵扯起了疼痛,让惘然或是怆然统辖了身心。本书里有一部分内容,源自临床心理学家的工作体验,不知会不会让读者诸君感觉阅读辛苦?谢谢出版社和编辑们的辛劳与周到,本书的开本和设计都费了琢磨,天地比较宽,让文字和内容的张力都得到了舒缓。
  窗外飘雪了。每一朵雪花都像一枚文字,从天空的心脏飞离,盖在地上,铺出了冬天写下的文章。如果把本书比作云,落下的雪花很小很碎,它们的出发点是我温热的胸膛。
  2003年12月10日




PART 1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

  她到心理诊室来的那天,天气很冷。她穿着很短的裙子,腿长的并不好看,透好薄薄的丝袜,可以看到曲张的静脉。鞋跟很高,大脚趾紧绷着,几乎和小腿扳成一条直线。
  她坐下后第一句话是--我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
  我说,为什么要用"总是"这个词?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这一回,马上也要离了。
  我也叹了一口气说,我听出你很难过,很想改变。你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需要稳定和温暖,是这样的吗?
  她一下子握住我的手,柔若无骨,连声说,是的是的!我不是爱离婚的女人,世界上有一些女人,不把离婚当回事,我要真是那样,也就不痛苦了。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女人,我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比一般女人大多了。可我为什么就找不到爱我的男人?好男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看着她绝望的神色,我说,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遇到你曾经的三位丈夫?
  她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从小是一个害羞的女孩,我总怕别人欺负我,个子小又胆小的女孩,多半都会这样的吧。当我知道男女之事以后,我想,一定要找个子高大的男生,这样,谁欺负我,他就会站出来保护我。第一位丈夫是我同学,个子高高的,好似篮球运动员。我们俩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谁也用不着瞧不起谁。知根知底的,优缺点都一目了然,按说应该特踏实吧?所以,一有了工作,我们就结婚了。他当上了老板的保镖,一天跟着出入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认识了一位洗头的小姐。我现在特恨"小姐"这个词。那算什么小姐啊?简直就是一个只能看小人书的打工妹。要是有点身份的小姐,起码傍一个"大款""中款"吧,这小姐,苍蝇也是肉,连个保镖也不放过。后来,他俩被我在自己的家里,逮了个正着……我当时害怕极了,比那两个狗男女吓得还厉害。他们倒是比我镇静,我丈夫撂下一句话--你既然看见了,就看着办吧!我呆呆地坐在家里,特别可惜我那精心布置的床,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别看我这个人个子小,可受不了这种窝囊气,我二话没说,离婚!
  离了以后,我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了,非要争一口气,要让我的前夫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只能往底层里找,我呢?哼!这回找的不但个子要高过你,身份钱财都要比你强!
  话虽是这样说,但有人材有身份的男人,大姑娘随便挑,干嘛非得娶我这么一个一没学历二没个头三没好工作的二婚女子啊?我分析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劣势,我长得不错,还因为从小就胆小,所以刚跟我接触的人,都以为我挺温柔的。许多男人啊,最看重的就是女人温柔。不信你到报纸上的征婚广告看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寻求温柔贤淑女子的。扬长避短吧,我就在这方面下功夫。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呗,没什么难的。只要说话声音轻一点动作慢一点,对小孩子特别疼爱就大功告成了。当然了,还得练着记住一些童话故事……
  因为我要找的那种身份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带一个小孩的,你要是能对他的孩子好,他自然会给你加分。我报了社会上的各种学习班,比如"家长学校""烹饪班"什么的。小姐妹都笑我,说你连个月娃子都没养下呢,自己连整虾都舍不得买,只吃虾皮,上这种班,不是跳级吗?我不理她们,也不告诉她们我的真实想法。要是万一失败了,多丢人啊。把这些都操练得差不多了以后,我就开始物色对象了。
  从哪儿物色?当然是从征婚广告上了。这法子说起来挺笨的,其实多快好省。你买一堆报纸刊物,仔细研究,条件一目了然,一上午浏览个百八十男人的基本情况,不是难事。看得多了,也能增长经验,什么人是真心的,什么人是闹着玩的,甚至想占便宜的,估计个差不多。虽说里面有骗人的,但我也不是傻子,能分辨出个大致。感觉不好的,再不理他就是了。我特别重视身高这个条件,一米七九以下的,免谈。
  你猜得不错,我前夫就是一米七九。怎么我也得找一个比他高的,高一厘米也是高。按说我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也挺苛刻的。可我还真是找到了一个愿意见面的。个高,有钱,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同我预计的一模一样。我给他做很可口的饭菜,亲吻他的孩子……
  你问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勉强?说实话,有一点。但我知道这是为自己以后的幸福投资,也就一一地做了。这样接触了几次之后,是他催着结婚的。他说他太累了,需要一个安静的小潭。我说,我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你,你怎么会看上我呢?他说,前妻跟着别人走了,他下决心要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只要对他好,对孩子好,就成了。钱挣多少是多呢?他挣的钱够用的了,我的钱不多,这没关系……这些理由挺充分的,是不是?我信服了,觉得苍天有眼,我的准备都派上用场了,熬出头了。
  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礼是到国外旅行了一趟,几乎没通知朋友。我的第二任丈夫说,他不想大事铺张,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倒是很想风光一把,特别是让我的前夫知道知道,他离开了我,我却过得更好了。但新丈夫说低调处理好,我也就依了他。我还要保持一个贤惠的形象嘛。也许,我当时强烈要求大事操办一番,事情就会是另外的结局了?毕竟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
  结婚以后,我的本色就慢慢露出来了,我不可能老忍着吧?他的孩子做得不对的,我也不能老哄着,是不是?爆发是因为我替他去开孩子的家长会。老师劈头盖脑地一顿训,我回来当然要转述给他的父亲。也许我的表情不够沉痛,也许我的忧虑不够发自内心,本来嘛,又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我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不错了。说着说着,我的第二丈夫就开始生气,说我不是真心爱孩子,有点幸灾乐祸……最后说我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我太冤枉了,我怎么会是狼?我是打算当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啊。我们开始争吵了。夫妻吵架这事,是不能开头的。开了头,就有瘾,会越吵越来劲。正在这时候,他的前妻回来了。他们是怎么开始来往的,我不知道。有一天吵架之后他对我说,我们还是离婚吧,我要和前妻复婚,她表示悔改,我原谅她了。我已经不相信女人了,但对孩子来讲,毕竟还是他的亲妈。至于你,可以给你一部分钱作为补偿……
  我走了,没要他的钱。我不是为了钱,才和他结合的。我努力做了,可他是把我作为一个替代品。我上当了。他结婚的时候不肯通知朋友,说明他自己就对这次婚姻没信心,不看重。
  这一次,我真的垮了。后来,我很快有了第三次婚姻。要说我的第二任丈夫,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这不对。他把一个观念留给了我,就是找一个条件不如自己的人。这样,你就操持着主动,你可以不要他,他却要巴结着你。我再找丈夫的时候,什么条件都放弃了,只问一条,个儿要超一米八二。
  是的。我也长了价码了。您可以想到,在这种倒霉的时候,我能有什么好运气?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就靠我的那点收入养活他。等把我吃光了,他就出去找别的女人。我说就离婚,他腆着脸说,离婚干什么?凑合着过吧。我这是为你着想。像你这种女人,再离婚,谁还敢要你?丧门星?
  我真的懵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是一个坏女人,我也没有害过人,可命运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俗话说,事不过三。我为什么三次婚姻都如此不幸?有时我想,好人和坏人总是有一定比例的吧?这世界上总还是好人多吧?我就是在马路上随便拦住一个人,嫁给他,也不至于次次都输得这么惨吧?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久,目光始终不对着我的脸,只是紧张忧郁地注视着我的手。好像我的手里,捏着根还阳救逆的仙草。
  我缓缓地说,出毛病的地方,其实你自己是知道的啊。
  她大吃一惊,说,您别开玩笑。我要是知道,还能一次次地陷得这么惨吗?我不会跟自己作对的!
  我说,你的三任丈夫,都有一个共同点。你也反复多次提到,你找丈夫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条件……
  她真是个聪明女子,马上说道,您是说我对身高的要求吗?这有什么错的呢?您到征婚广告上看看,基本上都有这一条。人之常情啊。
  我说,我很理解你。但我想问,你在对男人身高的要求后面,寄托的是什么呢?
  她想想说,我想……如果男方的个子高,以后生个孩子,个子也会高的。这不是优生优育的规律吗?
  我说,你想得挺长远。这很好。可我一直没听到你有要孩子的打算。再者,对一桩婚姻来说,孩子并不是先决条件啊。请再想想,高个子后面的期望--是什么?
  她低下头,想。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了泪水。她说,我想要的是一份家庭的安全感。
  我说,对极了。婚姻是要给人以安全感的。但最主要的安全感是从哪里来呢?从男人的头发?从男人的眼睛?从男人的籍贯?从男人的誓言?
  她沉思了半晌,说,要从男人对爱情的忠诚来看,和个子无关。小个子的男人,也一样能做个好丈夫的。
  我握着她的手说,好。你讲对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
  她说,婚姻的安全感更要从自己来。相信自己,不要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样,即便出了差错,也不会乱了分寸,病急乱投医。不会一错再错了。只要自己安全了,婚姻就安全了。
  我送她出门的时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很凉,但
  已经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蕴含在指掌之中了。




PART 1平 安 扣

  女友送我一只翡翠平安扣,红丝绳系着。它碧绿地沉重地坠在我胸口,澄清中透出云雾状的"棉",水色迷朦。扣的正心有一个完整的孔,彷佛一支竹箫横断。清洌的空气在扣中穿行,染出一缕青黛。
  我问,真的吗?
  友人说,什么啊?
  我说,翡翠呀。
  友人说,美的你!这么大一块上乘翡翠,价值连城,把我的身家都卖了,也送你不起的。当然是假的了,经过化学处理的石头而已。
  我把平安扣摘下来说,既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这平安扣,倒是很像一枚铜钱的。
  朋友抚摸着平安扣说,它和铜钱,实在是大不同。铜钱外圆内方、上书"××通宝"的字样,内芯尖锐刻板,实为锱铢必较之相。平安扣不着一字,外圈是圆的,象征着辽阔天地混沌无限。内圈也是圆的,祈愿着我们内心的平宁安远。在它微小的空间里,蕴含了整个壮丽的大自然。它昭示当你的心与天地一致,便有了伟大的包容和协调,锁定了你的平安。
  我叹了一口气说,讲的虽好,但世事维艰,我们脆弱的心,在历经沧桑之后,怎样才能清风朗月圆润如初?
  友人陪着我叹气说,是啊。没人能承诺我们一生永远晴天,没人能预知草莽中潜藏毒蛇猛兽,没人能勾勒出命运的风刀霜剑,没人能掐算出何时将至大限……从这个意义上讲,纵用尽天下翡翠,打凿出如泰山那般的一枚巨大平安扣,悬挂在星辰间,也是没有丝毫用的。然而,外界虽不能把握,内心却可以调适。任你弱水三千,我自谈笑风生,谁又能奈何我们呢?你我也许不知道,命运将在哪一个急转弯处踉跄跌倒,但我们确知,即使匍匐在地,也依然强韧地准备着爬起……
  我把石头雕成的平安扣,重又挂在颈上。友人说,送你的翡翠是假,平安的祝福是真。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平安扣啊。




PART 1造 心

  蜜蜂会造蜂巢。蚂蚁会造蚁穴。人会造房屋、机器,造美丽的艺术品和动听的歌。但是,对于我们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自己的心,谁是它的建造者?
  孔雀绚丽的羽毛,是大自然物竞天择造出的。白杨笔直刺向碧宇,是密集的群体和高远的阳光造出的。清香的花草和缤纷的落英,是植物吸引异性繁衍后代的本能造出的。卓尔不群坚韧顽强的性格,是秉赋的优异和生活的历练造出的。
  我们的心,是长久地不知不觉地以自己的双手,塑造而成的。
  造心先得有材料。有的心是用钢铁造的,沉黑无比。有的心是用冰雪造的,高洁酷寒。有的心是用丝绸造的,柔滑飘逸。有的心是用玻璃造的,晶莹脆薄。有的心是用竹子造的,锋利多刺。有的心是用木头造的,安稳麻木。有的心是用红土造的,粗糙朴素。有的心是用黄连造的,苦楚不堪。有的心是用垃圾造的,面目可憎。有的心是用谎言造的,百孔千疮。有的心是用尸骸造的,腐恶熏天。有的心是用眼镜蛇唾液造的,剧毒凶残。
  造心要有手艺。一只灵巧的心,缝制得如同金丝荷包。一罐古朴的心,淳厚得好似百年老酒。一枚机敏的心,感应快捷电光石火。一颗潦草的心,门可罗雀疏可走马。一滩胡乱堆就的心,乏善可陈杂乱无章。一片编织荆棘的心,暗设机关处处陷阱。一道半是细腻半是马虎的心,好似白蚁蛀咬的断堤。一朵绣花枕头内里虚空的心,是假冒伪劣心界的水货。
  造心需要时间。少则一分一秒,多则一世一生。片刻而成的大智大勇之心,未必就不玲珑。久拖不绝的谨小慎微之心,未必就很精致。有的人,小小年纪,就竣工一颗完整坚实之心。有的人,须发皆白,还在心的地基挖土打桩。有的人,半途而废不了了之,把半成品的心扔在荒野。有的人,成百里半九十,丢下不曾结尾的工程。有的人,精雕细刻一辈子,临终还在打磨心的剔透。有的人,粗制滥造一辈子,人未远行,心已灶冷坑灰。
  心的边疆,可以造得很大很大。像延展性最好的金箔,铺设整个宇宙,把日月包涵。没有一片乌云,可以覆盖心灵辽阔的疆域。没有哪次地震火山,可以彻底颠覆心灵的宏伟建筑。没有任何风暴,可以冻结心灵深处喷涌的温泉。没有某种天灾人祸,可以在秋天,让心的田野颗粒无收。
  心的规模,也可能缩得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一个家,一个人,一粒芝麻,一滴病毒。一丝雨,就把它淹没了。一缕风,就把它粉碎了。一句谎言,就让它痛不欲生。一个阴谋,就置它万劫不复。
  心可以很硬,超过人世间已知的任何一款金属。心可以很软,如泣如诉如绢如帛。心可以很韧,千百次的折损委屈,依旧平整如初。心可以很脆,一个不小心,顿时香消玉碎。
  造心的时候,可以有很多讲究和设计。
  比如预埋下一处心灵的生长点,像一株植物,具有自动修复、自我养护的神奇功能。心受了创伤,它会挺身而出,引导心的休养生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心整旧如新。
  比如高高竖起心灵的避雷针,以便在危急时刻,将毁灭性的灾难导入地下,耐心等待雨过天晴。
  比如添加防震防爆的性能,在心灵遭受短时间高强度的残酷打击下,举重若轻,镇定地维持蓬勃稳定。
  比如……
  优等的心,不必华丽,但必须坚固。因为人生有太多的压榨和当头一击,会与独行的心灵,在暗夜狭路相逢。如果没有精心的特别设计,简陋的心,很易横遭伤害一蹶不振,也许从此破罐破摔,再无生机。没有自我康复本领的心灵,是不设防的大门。一汪小伤,便漏尽全身膏血。一星火药,便烧毁绵延的城堡。
  心为血之海,那里汇聚着每个人的品格智慧精力情操,心的质量就是人的质量。有一颗仁慈之心,会爱世界爱人爱生活,爱自身也爱大家。有一颗自强之心,会勤学苦练百折不挠,宠辱不惊大智若愚。有一颗尊严之心,会珍惜自然善待万物。有一颗流量充沛羽翼丰满的心,会乘上幻想的航天飞机,抚摸月亮的肩膀。
  造心是一项艰难漫长的工程,工期也许耗时一生。通常是母亲的手,在最初心灵的模型上,留下永不消退的指纹。所以普天下为人父母者,要珍视这一份特别庄重的义务与责任。
  当以我手塑我心的时候,一定要找好样板,郑重设计,万不可草率行事。造心当然免不了失败,也很可能会推倒重来。不必气馁,但也不可过于大意。因为心灵的本质,是一种缓慢而精细的物体,太多的揉搓,会破坏它的灵性与感动。
  造好的心,如同造好的船。当它下水远航时,蓝天在头上飘荡,海鸥在前面飞翔,那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会有台风,会有巨涛。但一颗美好的心,即使巨轮沉没,它的颗粒也会在海浪中,无畏而快乐地燃烧。




PART 1我的五样

  老师出了题目--写下"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我拿着笔,面对一张白纸,周围一片静寂无声。万物好似缩微成超市货架上的物品,平铺直叙摆在那里,等待你手的挑选。货筐是那样小而致密,世上的林林总总,只有五样可以塞入。
  也许是当过医生的缘故,片刻的斟酌之后,我本能地挥笔写下:空气、水、太阳……
  这当然是不错的。你不可能设想在一个没有空气和水的星球上,滋长出如此斑斓多彩的生命。但我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继续按照医学的逻辑推下去,马上就该写下心脏和气管,它们对于生命之泵也是绝不可缺的零件。结果呢,我的小筐子立马就装满了,五项指标额度用尽。想想那答案的雏形将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空气、水、阳光、气管、心脏……哈!充满了科普意味。
  如此写下去,恐有弊病。测验的功能,是辅导我们分辨出什么是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因子,以至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和丧失时,会比较地镇定从容,妥帖地排出轻重缓急。而我的答案,抽象粗放,大而化之,缺乏甄别和实用性。
  改弦易辙。我决定在水、空气和阳光三要素之后,写下对我个人更为独特和生死攸关的因子。
  于是,第四样--鲜花。
  真有些不好意思啊。挂着露滴的鲜花,那样娇弱纤巧,似乎和庄严的题目开了一个玩笑。但我真是如此地挚爱它们,觉得它们美轮美奂,不可或缺。绚烂的有刺的鲜花,象征着生活的美好和无可回避的艰难,愿有一束火红的玫瑰,伴我到天涯。
  写下鲜花之后,仅剩一样挑选的余地了。刹那间,无数声音充斥耳鼓,唣地申述着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想在最后一分钟,挤进我珍贵的小筐。
  偷着觑了一眼同学们的答案,不禁有些惶然。
  有人写下:"父母"。我顿觉自己的不孝。是啊,对于我的生命来说,父母难道不是极为宝贵的因素吗?且不说没有他们哪来的我,单是一想到他们会先我而去,等待我的是生离死别,永无相见,心就极快地冰冷成坨。
  有人写下:"孩子"。我惴惴不安,甚至觉得自己负罪在身。那个幼小的生命,与我血脉相连,我怎能在关键的时刻,将他遗漏?
  有人写下:"爱人"。我便更惭愧了。说真的,在刚才的抉择过程中,几乎将他忘了。或许因为潜意识里,认为在未曾识得他之前,我的生命就已存许久。我们也曾有约,无论谁先走,剩下的那人都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着。既然当初不是同月同日生,将来也难得同月同日死,彼此已商定不是生命的必需,未进提名,也有几分理由吧?
  正不知将手中的孤球,抛向何处,老师一句话救了我。她说,这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不必从逻辑上思索推敲是否成立,只需你情感上的真爱即可。
  凝神再想。
  略一顿挫之后,拟写"电脑"。因为基本上已不用笔写作,电脑便成了我密不可分的工作伴侣。落笔之际我凝思,电脑在此处,并不只是单纯的工具,当是一种象征,代表我挚爱的劳动和神圣的职责。很快又联想到电脑所受制约较多,比如停电或是病毒入侵,都会让我无所依傍。惟有朴素的笔,虽原始简陋,却可朝夕相伴风雨兼程。
  于是洁白的纸上,记下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水、阳光、空气、鲜花和笔(未按笔画为序,排名不分先后)。
  同学们嘻嘻笑着,彼此交换答案。看过之后,却都不做声了。我吃惊地发现,每人的物件,万千气象,绝不雷同,有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就大不以为然。但老师再三提示,不要以自己的观点去衡量他人,于是不露声色。
  接下来,老师说,好吧,每个人在你写下的五样当中,划去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一样,只剩下四样。
  权衡之后,我在五样中的"鲜花"一栏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号,表示在无奈的选择当中,将最先放弃清丽芬芳的它。
  老师走过来看到了,说,不能只是在一旁做个小记号,放弃就意味着彻底的割舍。你必得用笔把它全部涂掉。
  依法办了,将笔尖重重刺下。当鲜花被墨笔腰斩的那一刻,顿觉四周惨失颜色,犹如本世纪初叶的黑白默片。我拢拢头发咬咬牙,对自己说,与剩下的四样相比,带有奢侈和浪漫情调的鲜花,在重要性上毕竟逊了一筹,舍就舍了吧。虽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
  请将剩下的四类当中,再剔去一种,仅剩三样。老师的声音很平和,却带有一种不容商榷的断然压力。
  我面对自己的纸,犯了难。阳光、水、空气和笔……删掉哪样是好,思忖片刻,提笔把"水"划去了,从医学知识上讲,没有了空气,人只能苟延残喘几分钟,没有了水,在若干小时内尚可坚持。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也许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销,立觉喉咙苦涩,舌头肿痛,心也随之焦躁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里风干的法老。
  我已经约略猜到了老师的程序,便有隐隐的痛楚弥漫开来。不断丧失的恐惧,化作乌云大兵压境。痛苦的抉择似一条苦难的巷道,弯弯曲曲伸向远方。
  果然,老师说,继续划去一样,只剩两样。
  这时教室内变得很寂静,好似荒凉的冢。每个人都在冥思苦想举棋不定。我已顾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面对着自己人生的白纸,愁肠百结。
  笔、阳光、空气……何去何从?
  闭起眼睛一跺脚,我把"空气"划去了。
  刹那间好像有一双阴冷的魔爪,丝丝入扣地扼住我的咽喉,手指发麻眼冒金星,心如擂鼓气息屏窒……
  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援绝壁,缺氧的滋味撕心裂肺。无论谁隔绝了空气,生命便飘然而逝。一切只能成为哲学意义上的讨论。
  好了,现在再划去一样,只剩下最后一样。老师的音调很温和,但执著坚定充满决绝。对已是万般无奈之中的我们,此语一出,不啻惊雷。
  教室内已经有轻轻的哭泣声。人啊,面临丧失,多么软弱苦楚。即使只是一种模拟,已使人肝肠寸断。
  笔和阳光。它们在纸上誓不两立地注视着我,陷我于深重的两难。
  留下太阳吧--心灵深处在反复呼唤。妩媚温暖明亮洁净,天地一派光明。玫瑰花会重新开放,空气和水将濡养而出,百禽鸣唱,欢歌笑语。曾经失去的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悄然归来。纵使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也可以在沙滩上直直地卧晒太阳哇。
  想到这里,心的每一个犄角,都金光灿灿起来。
  只是,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在海边寂寞的椰子树下拉长缩短,百无聊赖。孤独地看日出日落,听潮涨潮消。
  那生命的存在,于我还有怎样的意义?!我执著地扬起头来问天。
  天无语。
  自问至此,水落石出。我慢而稳定地拿起笔,将纸上的"太阳"划掉了。
  偌大一张纸,在反复勾勒的斑驳墨迹中,只残存下来一个固守的字--"笔"。
  这种充满痛苦和抉择的测验,像一个渐渐缩窄的闸孔,将激越的水流凝聚成最后的能量,冲刷着我们的纷繁的取向。当那通道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时,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简洁而挺拔地凸立了。
  感谢这一过程,让我清晰地得知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真爱--就是我手中的这枝笔啊。它噗噗跳动着,击打着我的掌心,犹如我的另一颗心脏,推动我的一腔热血四肢百骸。
  突然发现周围万籁无声。人们在清醒地选择之后,明白了自己意志的支点,便像婴儿一般,单纯而明朗地宁静了。
  我细心地收起这张白纸,一如珍藏一张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终点,剩下的就是帆起桨落战胜风暴的努力了。




PART 1拍卖你的生涯

  朋友参加过一堂很别致的讲座,对我详细地描绘了一番。
  她说:讲座叫做"拍卖你的生涯"。外籍老师发给每人一张纸,其上打印着数十行字。
  1、豪宅
  2、巨富
  3、一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用卡
  4、美貌贤惠的妻子或英俊博学的丈夫
  5、一门精湛的技艺
  6、一个小岛
  7、一座宏大的图书馆
  8、和你的情人浪迹天涯
  9、一个勤劳忠诚的仆人
  10、三五个知心朋友
  11、一份价值五十万美元并每年可获得25%纯利收入的股票
  12、名垂青史
  13、一张免费旅游世界的机票
  14、和家人共度周末
  15、直言不讳的勇敢和百折不挠的真诚
  ……
  大家先是愣愣地看着这些项目,之后交头接耳地笑,感觉甚好,本来嘛,全世界的美事和优良品质差不多都集中在此了。
  老师拿起一把小槌子,轻敲讲台,蜂房般的教室寂静下来。老师说(他能讲不很普通的普通话),我手里是一把旧槌子,但今天它有某种权威--暂时充当拍卖槌。我要拍卖的东西,就是在座诸位的生涯。
  课堂顿起混乱。生涯?一个叫人生出沧桑和迷茫的词语。我们大致明白什么是生存,什么是生活,但不很清楚什么是生涯。我们只是一天天随波逐流地过着,也许七十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生涯已在朦胧中越来越细了。
  老师说,一个人的生涯,就是你人生的追求和事业的发展。它可以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性格就是命运。生涯从属于你的价值观。通常当人们谈到生涯的时候,总觉得有太多的不可把握性,埋藏在未知中。其实它并非想像中那般神秘莫测。今天,我想通过这个游戏,让大家比较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爱好,预测自己的生涯。
  大家听明白了,好奇地跃跃欲试。
  我相信在每一个成人的内心深处,都潜伏着一个爱做游戏的天真孩童,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蒙上了世故的尘土。成年以后的我们,远离游戏,以为那是幼稚可笑的玩闹。其实好的游戏,具有开蒙人的智慧,通达人的思维,启迪人的感悟,反省人的觉察的力量。当我们做游戏的时候,就更接近了真我。
  老师说,我现在象征性地发给每人一千块钱,代表你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我会把这张纸上所列的诸项境况,裁成片,一一举起,这就等于开始了拍卖。你们可以用自己手中的积蓄,购买我的这些可能性。一百块钱起价,欢迎竞价。当我连喊三次,无人再出高价的时候,槌子就会落下,这项生涯就属于你了。注意,我说的是可能性,并非真正的事实。它的意思就是--你用九百九十九元竞得了豪宅,但并不等于你真的拥有了一片仙境般的别墅,只是说你是将穷尽一生的精力,来为自己争取。相信只要你竭尽全力,把目标当成整个生涯的支撑点,达至的可能性甚大。
  教室里的气氛,骚动之后有些沉凝。这游戏的分量举轻若重,它把我们人生的繁杂目的,约分并形象化了--拼此一生,你到底要什么?
  老师举起了第一项拍卖品--拥有一个岛。起价一百元。
  全场寂静。一个小岛?它在哪里?南半球还是北半球?大西洋还是太平洋?面积若何?人口多少?有无石油和珊瑚礁?风光怎样?
  疑声鹊起,大家迫切希望提供更详尽的资料,关于那个小岛,关于风土人情。老师一脸肃然,坚定地举着那个纸片,拒绝做更进一步的解说。
  于是,我们明白了。小岛,就是小小的平平凡凡的一个无名岛。你愿不愿以一生作赌,去赢得这块海洋中的绿地?
  终于,一个平日最爱探险、充满生命活力的女生,大声地喊出了第一个竞价--我出二百!
  一个男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报出:五百!他的心思在那一瞬很简单,买下荒凉岛屿这样的事件,就该是男子汉干的勾当。
  但那名个子不高但意志顽强的女生志在必得了。她涨红着脸,一下子喊出了……一千!
  这是天价了。每个人只有一千块钱的贮备,也就是说,她已定下以毕生的精力,赢得这个小岛的决心。别的人,只有望洋兴叹了。
  那个男生有些悻悻地,说,竞价应该一点点攀升,比如她要出六百,我喊七百……这样也可给别人一个机会。
  老师淡然一笑说,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拍卖,所以可能不合规矩。大家要记住,生涯也如战场,假如你已坚定地确认了自己的目标,就紧紧锁定它。机遇仿佛闪电的翎毛。
  大家明白了竞争的激烈,肃静中有了潜藏的紧迫和若隐若现的敌意。
  拍卖的第二项是美貌贤惠的妻子或英俊博学的丈夫。
  我原以为此项会导致激烈的竞拍,没想到一时门可罗雀。也许因为它太传统和古板,被其他更刺激的生涯吸引,大伙不愿在刚开场不久,就把自己的一生拴入伴侣的怀抱。好在和和美美的家庭,终对人有不衰的吸引力,在竞争不激烈的情形下,被一位性情温和的男子以七百元买去。
  我把指关节攥得紧紧,如果真有一把钞票,会滴下浑浊的水来。到底用这惟一的机会,买回怎样的生涯?扒拉一下诸样选择中,自己中意的栏目有限,和同志们所见略同也说不准。定谋贵决,一旦确立了自己的真爱,便须直捣黄龙,万不可游移吝惜。要知道,拍的过程水涨船高步步为营。倘稍一迟缓,被他人横刀夺爱,就悔之莫及了。
  拍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用卡"时,引起空前激烈的争抢。聪明人已发现,所列的诸项,某些外延交叉涵盖,可互相替代。有同学小声嘀咕,有了信用卡,巨富不巨富的,也不吃紧了,想干什么,还不如探囊取物?于是信用卡成了最具弹性的热度的饽饽。一时群情激昂,最后被一奋勇女将自重围中掳走。
  其后的诸项拍卖,险象环生。有些简直可以说是个人价值取向甚至隐秘的大曝光。一位众人眼中极腼腆内向的男同学,取走了免费旅游世界的机票,让人刮目相看。一位正在离婚风波中的女子,选择了和情人浪迹天涯,于是有人暗中揣测,她是否已有了意中人?一位手脚麻利助人为乐的同学,居然选了勤劳忠诚的仆人,让全体大跌眼镜,细一琢磨推算,可能他总当一个勤快人,已经厌烦,但又无力摆脱这约定俗成的形象,出于补偿的心理,干脆倾其所有,买下对另一个人的指挥权吧。一旦咀嚼出这选择背后的韵味,旁观者就有些许酸涩。
  一位爱喝酒的同仁,一锤定音买下了"三五个知心朋友",让我在想像中,立即狠狠掴了自己一掌。从前,我劝过他不要喝那么多的酒,他笑说,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我不死心,便再劝,他却一直不改。此番看了他的选择,我方晓得朋友在他的心秤上如此沉重。我决定--该闭嘴时就闭嘴吧。
  光顾了看别人的收成,差点耽误了自己地里的活计。同桌悄悄问,你到底打算买何种生涯?
  我说,没拿定主意啊。我想要那座图书馆。
  同桌说,傻了不是?我看你不妨要那张价值五十万美元且年年递增25%的股票,要知道这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火鸡。只要有了钱,什么图书馆置办不出来呢?你要把图书馆换成别的资产,就很困难了。如今是信息时代,资料都储藏在光盘里,整个大英博物馆也不过是若干张碟的事。图书馆是落后的工业时代的遗物了……
  他话还没说完,老师举起了新的一张卡片。他见利忘友,立刻抛开我,大喊了一声:嗨!这个我要定了。一千!
  我定睛一看,他倾囊而出购买回来的是:一门精湛的技艺。
  我窃笑道,你这才是游牧时代的遗物呢,整个一小农经济。
  他很认真地说,我总记着老爸的话,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
  我暗笑,哈,人啊,真是环境的产物。
  好了,不管他人瓦上霜了,还是扫自己门前的雪吧。同桌的话也不无道理。有了足够的钱,当然可以买下图书馆或是任何光碟。但你没有这些钱之前,你就干瞪眼。钱在前?还是图书馆在前?两者的顺序便有了原则的不同。我愿自己在两鬓油黑耳聪目明之时,就拥有一座窗明几净汗牛充栋庭院深深斗拱飞檐的图书馆。再说,光碟和图书馆哪能同日而语?我不仅想看到那些古往今来的智慧头脑留下的珍珠,还喜欢那种静谧幽深的空间和气氛,让弥漫在阳光中的纸张味道鼓胀自己的肺……这些,用钱买来的新书和光碟,仿得出来吗?正这样想着,老师举起了"图书馆",我也学同桌,破釜沉舟地大喊了一声:一千!
  于是,宏大的图书馆就落到了我的手中。那一刻,虽明知是个模拟的游戏,心中还是扩散起喜悦的巨大涟漪。
  拍卖一项项进行下去,场上气氛热烈。我没有参加过实战,不知真正的拍卖行是怎样的程序,但这一游戏对大家心灵的深层触动,是不言而喻的。
  当老师说,游戏到此结束。教室一下静得不可思议,好像刚才闹哄哄的一干人,都吞炭为哑或羽化成仙去了。
  老师接着说,有人也许会在游戏之后,思索和检视自己,产生惊讶的发现和意料外的收获。有一个现象,不知大家发现没有,有三项生涯,当我开价一百元之后,没有人应拍,也就是说,不曾成交。这种卖不出去的物品,按规矩,是要拍卖行收回的。但我决定还是把它们留下。也许你们想想之后,还会把它们选作自己的生涯目标。
  这三项是:
  1、名垂青史
  2、和家人共度周末
  3、直言不讳的勇敢和百折不挠的真诚
  同学大眼瞪小眼,刚才都只专注于购买自己的生涯,不曾注意被遗落冷淡的项目。听老师这样一说,就都默然。
  我一一揣摩,在心中回答老师。
  和家人共度周末。
  老师别恼。不曾购买它以作自己的生涯,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有人以为这是很平淡的事,不必把它定做目标。凡夫俗子们,估摸着自己就是不打算和家人共度周末,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件被迫的几乎命中注定的事,何必要选择?还有的人,是一些不愿归巢的鸟,从心眼里不打算和家人共度周末。现今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和家人共度周末。有本事的人,是专要和外人度周末的。
  青史留名?
  可叹现代人(当然也包括我),对史的概念已如此脆弱。仿佛站在一个修鞋摊子旁边,只在乎立等可取,只在乎急功近利。当我们连清洁的水源和绵延的绿色,都不愿给子孙留下的时候,拥挤的大脑中,如何还存得下一块森严的石壁,以反射青史遥远的回声。
  勇敢和真诚?
  它固然是人类曾经自豪和骄傲的源泉,但如今怯懦和虚伪,更成了安身立命的通行证。预定了终生的勇敢和真诚,就把一把利刃悬在颅顶,需要怎样的坚忍和稳定?!我们表面的不屑,是因为骨子里的不敢。我们没有承诺勇敢的勇气,我们没有面对真诚的真诚。
  游戏结束了,不曾结束的是思考。
  在弥漫着世俗气息的"我"之外,以一个"孩子"的视角,重新剖析自己的价值观和生存质量,内心就有了激烈的碰撞和痛苦的反思。
  在节奏纷繁的现代社会,我们一天忙得视丹成绿,很难得有这种省察自我的机会。这一瞬让我们返璞归真。
  人生的重大决定,是由心规划的,像一道预先计算好的框架,等待着你的星座运行。如期改变我们的命运,请首先改变心的轨迹。




PART 1千头万绪是多少

  千头万绪这个词,有一种沸沸扬扬的夸张和缠人喉咙的窒息感,认人心境沮丧,捉襟见肘,好像一个泥潭,不留神陷进去,会被它掩了口鼻,呛得翻白,甚或丢了性命,也说不得。
  现代人很常用--或者简直就是爱好用这个词,来描绘自己的生存状况。常常听到人们说自己的处境--千头万绪,要干的工作--千头万绪,待处理的事物--千头万绪,需承担的责任--千头万绪……千头万绪几乎成了一条癞皮狗,死打烂缠地咬住每位现代人的脚后跟,斥之不去。
  千头万绪是一个主观的判断,一个夸张的形容。难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世上就真有一万件事,非得你御驾亲征不可?
  当我们认定自己进入了千头万绪这一局面的时候,心先就慌了。披头散发,眉毛胡子一把抓,天空也随之阴霾。因为紧迫,就慌不择路。结果是线头越搅越多,原本可以解开的结,也成了死扣。
  千头万绪有一种邪恶的威慑力,恐惧和慌乱是它的左膀右臂。一旦被这几个魔头统治了心神,我们在灾难的海市蜃楼面前,往往顿失镇定和勇气。
  我认识一位女友,当她说到自己的近况时,脸色晦暗,手指颤抖,嘴唇也无目的地扭曲了,显出干涸辙印中小鱼的表情。
  她的确是遇到了足够的麻烦。丈夫外遇十年,儿子正逢高考,模拟考试成绩很不理想。她接手奋战了一年的科研项目,已到了关键时刻,她的高血压又犯了,整天头晕。昨天上街由于精神恍惚,被小偷割裂了书包,偷走了上千元钱。她的邻居在装修房屋,每天电钻声吵得人耳鼓爆炸……
  有的时候,真想一死了之!千头万绪啊,我看不到一点光明!她这样说,狠狠捶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说,我能体会到你心中的痛楚和无奈。你想改变这一切,但感到自己绝望和孤独。我们先找到一张白纸,把你最感痛苦烦恼的事件写下来,然后我们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逐个解决它们?
  洁白的纸,铺在桌面,如同一片无瑕的雪地。左是起因,右写对策。女友提笔写下:
  1、夜里睡不好觉,因为电钻太吵
  我很惊讶地问她,那装修的人家,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夜里开动电钻?
  女友愣了一下,然后说,那倒不是。楼下孀居多年的邻居要结婚了,房屋不整也实在当不了新房。那家事先已出了安民告示,并于晚上八点以后,不再使用电钻。
  我说,那么,你睡不好觉,就另有原因,并不能归于电钻了。
  她对着白纸,看了半天,仿佛不认识自己写下的那一行字。然后把"电钻"云云删去了,在对策一栏里,写下--吃两片安眠药。
  继续整理你的烦恼。我说。
  2、丈夫外遇十年
  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大难题。我定定神问,你最近才知道吗?她嘶哑地答,早知道了。
  我说,你打算最近采取行动,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吗?
  她思忖着说,时机还不成熟。无论是离婚还是敦促他痛改前非,都需要时间。
  我说,那它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也就是目前采取的对策是等待。
  女友点点头。
  3、昨天丢了一千块钱
  我说,真倒霉啊,对你是雪上加霜。你报案了吗?
  她说,报了。但是没寄什么希望。
  我说,那就是说,你基本上觉得这笔损失是不可挽回的啦?
  她很快地回答,是啊。
  我说,不一定啊。也许你不停地愁苦下去,把自己的太阳穴敲出一个透明窟窿,小偷会良心发现,把那笔钱送回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瞧你说的。那小偷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哪怕我今天自杀了,他也不会发慈悲的。
  我正色道,说得好。这笔损失,并不因你的痛楚,而有复原的可能。
  女友想了想,就把这一条划掉了,重写了一个"3、孩子考不上大学"。
  我陪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她,你是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孩子上大学无望吗?
  她摇摇头,说,他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这结果其实已在意料之中。以前总幻想能出现一个奇迹,现在彻底破灭了。
  我说,不符合实际的幻想破灭,你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但还是很沉重地说,面对残酷的现实,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我说,是啊。但事实是否因你的不接受,而有改变的可能呢?
  女友说,我还是希望孩子能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啊。
  我说,此次没有考上大学,并不意味着孩子永远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你的意思是还有机会?
  我说,你觉着呢?我记得你就是通过自学直接考取的研究生啊。
  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是啊。孩子已经十八岁了,教会他如何应付困境,也许更重要。于是她写下对策--重新来,继续下去。
  4、高血压
  我说,你的血压是否已经像珠穆朗玛一样,成了世界上的第一高峰了呢?
  她有些气恼了,说,我真的很痛苦,你却在这里穷开心。
  我把脸上的笑容收起,说,对于病,也要有一个战略藐视战术重视的应对。我相信你的高血压并非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只要按时吃药,是可以控制的。你服药很可能不守医嘱。
  她有些不好意思,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别忘了,我还是有二十多年医龄的老大夫。你瞒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女友老老实实地交代说,一忙起来,就忘了。她规规矩矩地写上对策--遵医嘱。
  女友的脸色渐渐平稳,但她还是愁肠百结地写下了最后一条。
  5、科研任务紧迫
  我说,关于此项艰巨的任务,你承担了一年。现在到了最后攻关阶段,你是否已对自己丧失了信心?
  她很坚定地回答,没有。只是我的心情不好,你知道,对于一个搞研究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产力啊。
  我一拍她的手掌说,你讲得好!但心情纯属你精神领域的感觉,你为什么不能使自己的心情明亮起来呢?
  她说,讲得轻松!不挑担子肩不疼。我这里千头万绪,哪里就亮得起来!
  我含笑说,看看你的千头万绪,还剩下了多少?
  那张洁白的纸上,写着:
  失眠--安眠药
  丈夫外遇--从长计议
  (丢钱--自认倒霉)
  儿子未考上大学--重新来
  高血压--遵医嘱
  科研攻关--好心情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千头万绪,已细化成如此简明扼要的条款。看来,我只要今晚吃上两片安眠药,明早醒来,阳光依旧灿烂?她有些半信半疑。
  我说,当所有的头绪都搅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很可怕,它们使我们的心情变得极为恶劣,智力陡然下降,判断连续失误,于是事情就进入了一个更糟糕的怪圈。把它们理清,列出对策,就可以逐一攻克了。好心情并不来源于一帆风顺,而是生长于从容和坚定的勇气中啊。
  女友说,哈!我知道啦!我们每个人都有长出好心情的土地,就看你是否耕耘。




PART 1紧 张

  一个有趣的游戏。两人一组,其中一人会拿到一些纸条,上面写着字--都是人们常有的一些情绪,比如高兴、漠不关心、嫉妒、疲倦已极……
  拿到纸条的人,要按照纸条上的指示,作出相应的表情和行动,让另外的那个人猜。
  例如,甲人看了看手中的纸条上的字迹,沉思片刻后开始表演。先是豹眼圆睁,辅以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揪住假想中的某人脖领,同时挥出弧度漂亮的左勾拳,击中那人腮帮……
  乙人在目睹了甲人的表情和行动以后,也沉思片刻。然后大声说出他解读出的对方情绪--"愤怒"。
  甲人颔首道,基本正确。不过,我手中的纸条上写的是:"狂怒"。
  乙人说:嗨!如果是"狂",你的这个表达等级,味道尚欠浓烈。倘若换我,一般的愤怒,就已达到这个档次。真到了狂怒阶段,还要加上怒发冲冠拳打脚踢暴跳如雷虎啸龙吟……
  这个小游戏,说明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很容易沟通的。人们通常按照自己表达情绪的方式,来理解他人。
  但人和人之间,仍是可以沟通的。需要语言的帮助和长久的磨合。程度差异很大。可以一叶知秋,也可落英缤纷。
  我很喜欢玩这个游戏,可以更深刻地感知他人的内心,察觉人群的异同。正是这种无休无止的差异,造成了人的丰富多彩和无数悲欢离合。
  某次,我遇到了一位有趣的合作者。他是一位老板。
  拿了字条开始表演。目光炯炯,眉头紧皱,身板僵直,双手攥拳……
  我绕着他走了三圈,思索不出他这番表演的内涵,求助道,你能不能示意得再明确些?
  他是个好商量的人。思忖片刻后,加上了一个表情:嘴角紧抿……
  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求饶道:猜不出猜不出。我投降,快告诉我底牌吧。
  他把纸条伸给我,上面写着--焦虑。
  想想,也有道理。某些人焦虑的时候,就是这副沉闷苦恼的模样。
  第二轮测验开始。他看了一眼手中新的纸条,开始表演:目光炯炯,眉头紧皱,身板僵直,双手攥拳……
  我丧气地说,不行。再具体些。
  他就又加了一个表情--嘴角紧抿……
  天啊,我一筹莫展。甚至想,这一堆测验的纸条里,不会有两张"焦虑"吧?
  我说,完了。我弱智了。请你告诉我吧。
  他手心摊开,我看到了谜底:沮丧。
  沮丧是这个样子的吗?我不服气地说,你的表演有问题,沮丧的时候,目光通常是低垂的。
  但是,我沮丧的时候,就是如此,聚精会神的。他很诚恳地说。我只得服输。是啊,你不能否认有些人虽败犹荣,屡败屡战,永远目光如炬。
  再一次轮到他表演的时候,我格外地当心。看到他拿了纸条,踌躇了一下,然后胸有成竹地开始演示。
  目光炯炯,眉头紧皱,身板僵直,双手攥拳……
  看到我的茫然愁苦的模样,他善解人意地加上了一个补充动作--紧抿嘴角……
  我极快地调侃道,干脆杀了我。我无法破译你的密码。
  轮到他吃惊,说,我有那么神秘吗?其实,这一次,我表达的是一种很平和的情绪--"安静"!
  我几乎昏了过去,说,您的大驾尊容,居然能称得是安静?!我想,当你自以为安静的时候,周边的人,绝不敢打扰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静默了片刻,一拍大腿说,喔,你这样一讲,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以为自己慈祥的时候,大家依然说我严厉……
  那一次令人难忘的游戏,它的结尾有些苦涩的味道。因为我的这位朋友,无论他拿到写着怎样字迹的纸条,他的表情都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目光炯炯……嘴角紧抿……甚至当"爱情"出现的时候,他也如此刻板和冷峻。
  我问他,你成家了吗?
  他说,成了。但是,又散了。
  我说,还打算成吗?
  他说,暂时没有打算。
  我说,没有了好。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若不把表情修改一下,即使有了女朋友,也会莫名其妙地走开。
  我后来同这位老板,详细地探讨了他的表情。他说,我一个当老板的,哪能事事都流露在面上,让人看个透明?我这是深沉。
  我说,表情的僵化和不动声色,并不能画等号。对家人和对谈判对手,哪能一样?周恩来可算是大家,他的表情就丰富得很,并非整天板着阶级斗争脸。咱们常常羡慕外国的老板当得潇洒,其中重要--就是他们真实。当怒则怒,当喜则喜。况且,老板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事业做得好,人也要活得自然、自在。
  后来,我和这位老板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谈话,才明白在他那千篇一律的面具之后,准确地说,既不是焦虑,也不是沮丧,当然更不是安静,而是--紧张。
  紧张,是现代人逃脱不掉的伴侣。
  紧张的时候,我们的心跳加快,瞳孔睁大,呼吸急促,血流湍急……我们的思索急迫而锋利,我们的行动敏捷而有力。
  紧张这个词,很多年以前,被写进一所著名大学的校训。我想,那时它一定是有的放矢,有着历史的必然和辉煌的功绩。
  时代在发展,如今,当我们不再从战火和铁血的角度看待紧张的时候,紧张就有了更多探讨的意义。
  短时间的紧张,很好,会使我们焕发出非凡的爆发力。不过,世界上的事情,一蹴而就的,肯定有,但终是有限。大量的成功,孕育在日积月累的跋涉。紧张是一百米短跑,成长则是马拉松比赛。长久的紧张,如同长久的鞭策一样,是不能维持的,它会导致反应的迟钝。紧张可以应对一时,紧张却无法达至永恒。
  紧张是一种无休止的激动,是一种没有间歇的高亢,是一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致密,是一种应急和应激的全力以赴。
  你见过没有起落的江河吗?你听过没有顿挫的乐曲吗?你爬过没有沟崖的山峦吗?你走过没有悲喜的人生吗?
  紧张是面具。紧张的下面,潜伏着怎样的暗流?换句话说,什么导致我们长久僵硬的紧张?
  紧张的人,思维是直线而不是发散的,因为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心就无旁骛。当我们的视野中只有一个目标的时候,它是收束和狭窄的(不是指远大的惟一的目标,是指运筹帷幄的策略)。我们的显意识之下,是辽阔的潜意识。当紧张的时候,理智和经验就占据了上风,而人类在长久的进化中所积累的本体感觉,被抑制和忽略。所以,紧张的人,很容易累。因为他是在用5%的能力,负载着100%甚至更高的压力,怎么能集思广益化险为夷呢?
  紧张的人,其实是不安全的。他处于风声鹤唳之中,对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有深深的忧虑。他大张着自己所有的感官--眼睛瞪着,耳朵开放,手脚绷紧,呼吸也是浅而快的……他的全身就像一架打开的雷达,侦察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他因袭着以往的重担,关注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他无法平和地看待他人和看待自己。紧张的人,睡眠通常不良。因为在睡梦中,他也不由自主地睁着半只眼睛。
  打个比喻。什么动物最易于紧张呢?通常一下子就会想起老鼠兔子麻雀之类的,大都是弱小的谨慎的没有强大的防御能力的生灵。如果是老虎狮子大象甚至蟒蛇,我们想起它们的时候,可以觉得它们或懒洋洋或佯装安宁,但我们不会浮现出它们是紧张的这样一个印象。在突袭猎物的时候,它们快则快矣,狠则狠矣,你可以痛恨它,但它依然是从容和大智若愚。它们不紧张。
  再举南极洲的企鹅为例,这些穿西服的鸟们,似乎也没有伶牙俐齿可供攻伐猎物与保障自身,胖墩墩的战斗力不强,但是,它们毫无疑义地不紧张。因为,不是来自它们自身的强大,而是没有人类的迫害和袭扰,它们尚不知紧张为何物。
  所以,紧张不是强大,只是懦弱的一件涂着迷彩的旧风衣。
  紧张往往使我们看问题的角度趋向负面。因为不安全,所以防御感强,假如在判断不清的时候,首先断定对方是有敌意和杀伤力的,考虑自己怎样防卫怎样规避怎样逃脱……紧张会使我们误会了朋友的友谊,曲解了爱情的试探,加深了创伤的痛楚,减缓了复原的时机。在紧张的时刻,决定往往是短期和激烈的。
  紧张的时候,我们无法清晰地聆听到人真实的声音。我们自身澎湃的血流,主导了我们的听觉。我们看到的可能并非真实的世界,因为自身的目光已经有了某种先入的景象。我们无法虚怀若谷地接纳他人的意见,因为自己的念头依然盘踞在心。我们难以深刻地反省局限,因为注意力全然集中对外,内心演出了一场空城计……紧张就是如同凹凸镜一般,变形了真实的世界,让我们进入高度的备战状态。
  紧张的人,是很难和别人和睦相处的。紧张的人,通常落落寡欢慎言忧郁。紧张的人,孤独寂寞。他们可以置身于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当中,好似应者云集,但他们的心,多疑多虑,挛缩成一块石头。
  人们很推崇的一个词--大将风度。我以为其中极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不紧张。每一行真正的高手,几乎都是举重若轻温柔淡定的。草船借箭诸葛空城,功夫在诗外,无论形势多么危急,他们成竹在胸。无论己方多么孤立,他们胜券在握。哪怕局面间不容发,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将不紧张。




PART 1疲 倦

  疲倦是现代人越来越常见的一种生存状态,在我们的周围,随便看一眼吧,有多少垂头丧气的儿童?萎靡不振的青年?疲惫已极的中年?落落寡合的老年?……人们广泛而漠然地疲倦了。很多人已见怪不怪,以为疲倦是正常的了。
  有一次,我把一条旧呢裤送到街上的洗染店。师傅看了以后,说,我会尽力洗熨的。但是,你的裤子这一回穿得太久了,恐怕膝盖前面的鼓包是没法熨平了。它疲倦了。
  我吃惊地说,裤子--它居然也会疲倦?
  师傅说,是啊。不但呢子会疲倦,羊绒衫也会疲倦的,所以,穿过几天之后,你要脱下晾晾它,让毛衫有一个喘气的机会。皮鞋也会疲倦的,你要几双倒换着上脚,这样才可延长皮子的寿命……
  我半信半疑,心想,莫不是该师傅太热爱他所从事的工作了,才这般体恤手下无生命的衣料。
  又一次,我在一家工厂,看到一种特别的合金,如同谄媚的叛臣,能折弯无数次,韧度不减。我说,天下无双了。总工程师摇摇头道,它有一个强大的对手。
  我好奇,谁?
  总工程师说,就是它自己的疲劳。
  我讶然,金属也会疲劳啊?
  总工程师说,是啊。这种内伤,除了预防,无药可医。如果不在它的疲劳限度之前,让它休息,那么,它会突然断裂,引发灾难。
  那一瞬,我知道了疲倦的厉害。钢打铁铸的金属尚且如此,遑论肉胎凡身?
  疲倦发生的时候,如同一种会流淌的灰暗,在皮肤表面蔓延,使人整个地困顿和蜷缩起来。如果不加克服和调整,粘滞的不适,便如寒露一般,侵袭到身体的底层。我们了无热情,心灰意懒。我们不再关注春天何时萌动,秋天何时飘零。我们迷茫地看着孩子的微笑,不知道他们为何快乐。我们不爱惜自己了,觉察不到自己的珍贵。我们不热爱他人了,因为他人是使我们厌烦的源头。我们麻木困惑,每天的太阳都是旧的。阳光已不再播洒温暖,只是射出逼人的光线。我们得过且过地敷衍着工作,因为它已不是创造性思维的动力。
  疲倦是一种淡淡的腐蚀剂,当它无色无臭地积聚着,潜移默化地浸泡着我们的神经,意志的酥软就发生了。
  在身体疲倦的背后,是精神率先疲倦了。我们丧失了好奇心,不再如饥似渴地求知,生活纳入尘封的模式。甚至婚姻,也会疲倦。它刻板地重复着,没有新意,没有发展。爱情的弹性老化了,像一只很久没有充气的球,表皮皲裂,塌陷着,摔到地上,噗噗地发出充满怨恨的声音,却再不会轻盈地跳起,奔跑着向前。
  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人会完全感觉不到生命和生活的乐趣,所有的感官都在感受苦难,于是它们就保护性地不约而同地封闭了。我们便被闭锁在一个狭小的茧里,呼吸窘迫,四肢蜷曲,渐渐逼近窒息了。
  疲倦的可怕,还在于它的传染性。一个人疲倦了,他就变成一柱迷香,在人群中持久地散布着疲倦的细微颗粒。他低落地徘徊着,拖抑着整体的步伐。当我们的周围生活着一个疲倦的人,就像有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无声地要求着我们把自己精神的谷粒,拨一些到他的空碗中。不过,如果我们这样做了之后,才发觉不但没有使他振作起来,自身也莫名其妙地削弱了。
  身体的疲倦,转而加剧着精神的苦闷。
  变更太频繁了,信息太繁复了,刺激太猛烈了,扰动太浩大了,强度太凶,频率太高……即使是喜悦和财富吧,如果没有清醒的节制,铺天盖地而来,也会使我们在震惊之后深刻地疲倦了。
  当疲倦发生的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看看大自然如何应对疲倦吧。春天的花开得疲倦的时候,它们就悄然地撤离枝头,放弃了美丽,留下了小小的果实。当风疲倦的时候,它就停止了荡涤,让大地恢复平静。当海浪疲倦的时候,洋面就丝绸般的安宁了。当天空疲倦的时候,它就用月亮替换太阳……
  人们没有自然界高明。不信,你看。当道路疲倦的时候,就塞车。当办公室疲倦的时候,就推诿和没有效率。当组织者疲倦的时候,就出现混乱和不公。当社会出现疲倦的时候,就冷漠和麻木……
  疲倦对我们的伤害,需要平心静气的休养生息。让目光重新敏锐,让步伐恢复轻捷,让天性生长快乐,让手足温暖有力。耳朵能够捕捉到蜻蜓的呼吸,发梢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抚摸,微笑能如鲜橙般耀眼,眼泪能如菩提般仁慈……
  疲倦是可以战胜的,法宝就是珍爱我们自己。疲倦是可以化险为夷的,战术就是宁静致远。疲倦考验着我们,折磨着我们。疲倦也锤炼着我们,升华着我们。




PART 1柔 和

  "柔和"这个词,细想起来挺有意思的。先说"和"字,由禾苗和口两部分组成,那涵义大概就是有了生长着的禾苗,嘴里的食物就有了保障,人就该气定神闲,和和气气了。
  这个规律,在农耕社会或许是颠扑不破的。那时只要人的温饱得到解决,其他的都好说。随着社会和科技的发达进步,人的较低层次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单是手中有粮,就无法抚平激荡的灵魂了。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可见胃充盈了之后,就有新的问题滋生,起码无法达至完全的心平气和。
  再说"柔"这个字。通常想起它的时候,好像稀泥一摊,没什么筋骨的模样。但细琢磨,上半部是"矛",下半部是"木"--一支木头削成的矛,看来还是蛮有力度和进攻性的。柔是褒义,比如"柔韧、以柔克刚、刚柔相济、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都说明它和阳刚有着同样重要的美学和实践价值。
  记得早年当医学生的时候,一天课上先生问道,大家想想,用酒精消毒的时候,什么浓度为好?学生齐声回答,当然是越高越好啦!先生说,错了。太高浓度的酒精,会使细菌的外壁在很短的时间内凝固,形成一道屏障,后续的酒精就再也杀不进去了,细菌在壁垒后面依然活着。最有效的浓度,是把酒精的浓度调得柔和些,润物无声地渗透进去,效果才佳。
  于是我第一次明白了,柔和有时比风暴更有力量。
  柔和是一种品质与风格。它不是丧失原则,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坚守,一种不曾剑拔弩张,依旧扼守尊严的艺术。柔和是内在的原则和外在弹性充满和谐的统一,柔和是虚怀若谷的谦逊和冷暖相宜的交流。
  现代人在风驰电掣的忙碌中,是多么期望自己和他人的柔和啊。不信,你看看报上的征婚广告,尽是征询性格柔和的伴侣,人们希望目光是柔和的,语调是柔和的,面庞的线条是柔和的,身体的张力是柔和的……
  当我们轻轻念出"柔和"这个词的时候,你会觉得有一缕淡蓝色的温润,弥漫在唇舌之间。
  有人追索柔和,以为那是速度和技巧的掌握。书刊上有不少教授柔和的小诀窍,比如怎样让嗓音柔和,手势柔和……我见过一个女孩子,为了使性情显出柔和,在手心用油笔写了大大的"慢"字,天天描一遍,掌总是蓝的,以致扬手时常吓人一跳,以为她练了邪门武功。这女孩并为自己规定每说一句话之前,在心中默数从一到十……她除了让人感到木讷和喜怒无常外,与柔和不搭界。
  一个人的心如若不柔和,所有对外在柔和形式的摹仿和操练,都是沙上楼阁。
  看看天空和海洋吧。当它们最美丽和博大,最安宁和清洁的时候,它们是柔和的。
  只有成长了自己的心,才会在不经意间,收获了柔和。
  我们的声音柔和了,就更容易渗透到辽远的空间。我们的目光柔和了,就更轻灵地卷起心扉的窗纱。我们的面庞柔和了,就更流畅地传达温暖的诚意。我们身体柔和了,就更准确地表明与人平等的信念。
  柔和,是力量的内敛和高度自信的宁馨儿。愿你一定在某一个清晨,感觉出柔和像云雾一般悄然袭身。




PART 1变化的哀伤

  变化无穷。从蛹到蝶,从蚕到蛾,从矿石到金属,从少年到成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从目不识丁到学富五车,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到三个人以至更多,从卑微到高尚到倾国倾城青史留名。从乡村到城市,从神州到世界……
  变化是一个过程,其间充满危险。小时逮过知了的若虫,就是民间俗称的"马猴",黑褐板结的外壳,锋利的脚爪,佝偻着,苍老丑陋。傍晚,我把它扣在盆子里,清晨打开,看到一只晶莹剔透的蝉,绉纱般的羽翼正由鹅绿飘向咖啡色,一旁抛着它僵硬的袈裟。我很想看到蝉从壳中钻出的一刹那,第二日,克制着困倦,以一个少年最大的忍耐,在半夜三点的时候,猛地打开了陶盆。蝉正艰难地蜕变着,挣扎着,背脊开裂,折叠的翅膀如同尚未发好的豆芽,湿淋淋蜷曲着。我动了恻隐之心,用手撕开蝉的外壳,帮助它快些娩出……之后我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早上当我以为能看到一名不知疲倦的流行歌手时,迎接我的是枯萎的尸体。
  变化是一个过程。哪怕它曾是我们久久的渴望,都携带着深深的哀伤。因为我们旧有的熟悉的一部分,在变化中无可挽回地丢失了,遗下点点血迹,如同我们亲手截断了自己的一臂。我们只有用留下的那只温热的手,执着渐渐冷却的手,为它送行。一个稚嫩的我们不熟悉的新肩膀,正艰难地植入我们的躯体。伤口在出血,磨合很苦涩,但生机勃勃的变化就在这寂静和摩擦中不可扼制地绽放了。
  我们在变化中成长。如果你拒绝了变化,你就拒绝了新的美丽和新的机遇。变化使我们成熟,但它首先使我们痛苦。人生中最重要的变化,一定伴随着大的焦灼和忧虑,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蚀骨消魂的痛,变化就不够清醒和完整。
  痛苦是变化装扮的鬼脸--一个无所不在的先锋。




PART 1像烟灰一样松散

  常常觉得射击这个运动挺有意思。在现实生活中极具杀伤力的举动,在运动场上却是很平和的。你可以根本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不知道他打了多少环。你只是和你自己做斗争,你要最大范畴地调动你自己的能力,打出你的好成绩。当然,最终的比分要在对比中产生,但你最主要的对手始终是你自己。
  有时候想,如果60发子弹,打出了600环的世界记录,那么,这项赛事还要不要继续比试下去?答案可能是--还要。因为除了准确以外,还有快速。
  记得我当新兵实弹射击,9发子弹打了81环,勉勉强强算个优秀。我第一发子弹就打偏了,是个7环。打完后看到靶纸,那个7环的位置,正好是在人像头部太阳穴附近,我说,哎呀,我这枪法尚可嘛,这一枪打过去,便可以致敌死命,为什么只给7环?连长说,你瞄的是哪里?我说,是胸膛,连长说,你瞄的是胸,却打到了脑门上,给你个7环就不错了。
  近年结识了一位警察朋友,好枪法。不单单在射击场上百发百中,更在解救人质的现场,次次百步穿杨。当然了,这个"杨"不是杨树的杨,而是匪徒的代称。我问他从哪里来的这份神功,他答非所问说,我从来不参加我学生的葬礼。我以为他是怕伤感,便自以为是地说,参加自己学生的葬礼,就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吧。他听了我的猜测,很不屑地说,不是那个意思。你既然当了我的学生,就不应当死在歹徒的枪下。所以,我不参加学生的葬礼,原因有二,一是他们之中至今还一个都不曾死;二是如果他们死了,就不是一个好射手,我不认他做学生。
  我笑着说,以我的枪法,肯定在第一枪的时候就被杨树打死了。于是我向他请教射击的要领。他说,很简单,就是极端的平静。我说这个要领所有打枪的人都知道,可是做不到。他说,记住,你要像烟灰一样松散。只有放松,全部潜在的能量才会释放出来,协同你达到完美。
  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从此我开始注意以前忽略了的烟灰。烟灰,尤其是那些优质香烟燃烧后的烟灰,非常松散,几乎没有重量和形状,真一个大相无形。它们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好像在冬眠。其实,在烟灰的内部,栖息着高度警觉和机敏的鸟群,任何一阵微风掠过,哪怕只是极清淡的叹息,它们都会不失时机地腾空而起驭风而行。它们的力量来自放松,来自一种飘扬的本能。这些本身没有结构,没有动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粉末,在某一个瞬间却驾驭能量,飞向远方。
  松散的反面是紧张。几乎每个人都有过由于紧张而惨败的经历。比如,考试的时候,全身肌肉僵直,心跳得好像无数个小炸弹在身体的深浅部位依次爆破。手指发抖头冒虚汗,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改头换面潜藏起来,原本泾渭分明的答案变得似是而非,泥鳅一样滑走……面试的时候,要么扭扭捏捏不够大方,无法表现自己的真实实力,要么口若悬河躁动不安,拿捏不准问题的实质,只得用不停的述说掩饰自己的紧张,适得其反……嗨,恕我就不一一列举悲惨的例子了,相信每个人都储存了一大堆这类不堪回首的往事。
  原因清楚了,就是因为紧张。前段时间看歌手大奖赛的素质考核,有的问题真是很简单,我相信歌手如果不紧张,是一定可以回答出来的,可排解不掉的紧张毁了他。频频听到那位笑容可掬的滕矢初考官说:你是太紧张了,如果你放松一点,就好了,就可以回答出来了。
  谁都知道放松,可又有几个人能够收放自如?于是种种研究放松的方法层出不穷,但越来越多的人依然生活在紧张之中。社会是紧张的,节奏是紧张的,生活是紧张的,对话是紧张的,步伐是紧张的……现代的人们在紧张中已然迷失得太久,忘记了放松是一份怎样的惬意。
  放松其实不仅仅是惬意,更是一种智慧高度发达的表现。伟大的弗洛伊德最重要的发现,是找到了我们灵魂的地下室,那就是强大的潜意识。你不仅是在清醒的理智的状态下意识到的那个"你",你更是祖先无数经验的整合,你的肌肉你的神经,你的牙齿你的骨骼,你的感官你的血脉,都有源远流长的记忆和潜能。它们是谦逊和寂寞的,如果你强大的理性君临一切,它们就卑微地匍匐着,喑哑了自己的声音。只有在高度放松的时刻,注意啊,这种放松可不是放任不管,而是一种运筹帷幄的淡定,是一种对自我高度信任的沉静,大智若愚无为而治,你的潜能就秣马厉兵地活跃起来。它们默契地配合着,如同最精准的仪器,迅速地整合模糊混乱的信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风驰电掣地得出一个最佳的组合,然后不由分说地付诸实施。
  于是我明白了,我的警察朋友在瞄准杨树的时候,就是处在这样的幽远而辽阔的松弛之中--烟灰一样松散。不久,我给他找了个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伙伴。
  德国最近发生了一桩血案。一个19岁的小伙子,2001年没能通过毕业考试而留级一年。2002年2月,因为伪造医生的假条以逃避期末考试,被校方发现,把他开除了。他满腔怒火,一心要报复学校。2002年4月26日上午,他戴着恐怖的面具,一手握着一支手枪,一手拎着连发猎枪,闯进学校,见人就打,主要是瞄准老师,他觉得是他们让他蒙受了羞辱。在20分钟的疯狂射击中,他的手枪共打出了40发子弹,将17人打死,其中有13名老师。他还有大量的子弹,足够把数百人送进坟墓。这时候,他的历史老师海泽先生走过来,抓住他的衬衣,试图同他说话。这个血洗了母校的学生认出了他的老师,他摘掉了自己的面具。海泽先生叫着他的名字说,罗伯特,扣动你的扳机吧。如果你现在向我射击,那就看着我的眼睛!那个杀人杀红了眼的学生,盯着海泽先生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放下了手枪,说,先生,我今天已经足够了。
  后来海泽先生把凶手推进了一间教室,猛地关上了门,上了锁。此后不久,凶手在教室里饮弹自杀。
  这是另一个有关射击的故事,凶险而血腥。我惊讶那位海泽先生的勇敢,更惊讶他在这种千钧一发之时所说的话。
  请看着我的眼睛扣动扳机。海泽先生对自己的眼光,一定有着充分的自信。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他使用了自己的眼光。如果是我,可能会躲起来,即便是站出来阻止,也会挥舞着门板或是桌椅之类的掩体……总之,我可能会有一千种方式,但我想不到会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猜这是海泽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在课堂上,在校园里,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海泽先生不是说教也不声色俱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在课堂上常说的话。正是这句话,唤起了凶手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停止了暴行。海泽先生像烟灰一样松散的话语,让整整一校的无辜师生免了肝脑涂地。
  在最危急的时刻,能保持极端的放松,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修养,是一种长期潜移默化修炼提升的结果。我们常常说,某人胜就胜在心理上,或是说某人败就败在心理上。这其中的差池不是指在理性上,而是这种心灵张弛的韧性上。
  没事的时候,看看烟灰吧。它们曾经是火焰,燃烧过沸腾过,但它们此刻很安静了。它们毫不张扬地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而起,携带着全部的能量,抵达阳光能到达的任何地方。
  放松不仅仅是生活的常态,更是物种进化的链条。人们啊,需要常常提醒自己,像烟灰一样放松。放松不是无所事事,不是听天由命,不是随波逐流。放松是一种高度的自信,放松是一种磨炼之后的整合,放松是举重若轻玉树临风。当你放松的时候,你所有的岁月和经验,你所有的勇气和智慧,便都厉兵秣马集合于你内心,情绪就会安然从容,勇气就会源源不断。你不一定能胜利,但你能竭尽全力去参与过程。




PART 1坦然走过乞丐

  喜欢张爱玲的一个理由,是她说自己不喜欢乞丐。凡人不敢说厌恶乞丐,特别是女性,那样显得多不善良啊。
  乞丐是一个现象,它把贫穷和孱弱表面化了,瘫软地体现了出来。它把人的哀助赤裸裸地表达着,让他人在同情之后,起了帮助的欲望和收获施予的喜悦。
  于是乞丐就成了常说常新的话题,名著中的乞丐常常是睿智和淳厚的,平常人也有很多与乞丐有关的故事。听过一个女子讲述,她最终决定嫁给丈夫,是因为那个男人在看到乞丐的时候,总是一往情深地掏钱。某次竟把请女孩吃饭的钱悉数捧出,以至于两个人只能空腹沿江散步(女孩的钱只够两人回家的路费)。女孩认定男子值得信赖,很快和他结婚了。那个衣衫不整的乞丐不知不觉中成了红娘。当我对女孩见微知著的聪敏欣赏不已时,她脸色陡沉,说婚后不久发现丈夫狭隘虚伪,很快分道扬镳。于是那个乞丐又在浑然不觉中成了罪人。
  我茫然了,不知如何对待这大城市眉眼上的瘤。某天和海外宗教界的朋友结伴走地铁。肮脏的老乞丐裹污浊破毡,半跪半俯地挡住了阶梯,破旧草帽中,零星小币闪着黯淡的光。毡下像枪管一般刺出半截腿,该长着脚的地方,是一团褐色的腐肉。情景的惨和气味的熏,使人不得不远远抛下点钱,逃也似的躲开。
  我知趣地退后了几步,和朋友拉开距离。依她的慈悲和博爱,无论捐出多少,都是心意,也是隐私,我尊重地闪开为好。
  她端庄地走了过去,俯身对残疾老人说,请您让一让,不要阻了通道,您没看到人们都绕开你走吗?这让大家多不方便啊。老人从地面抬起出半张脸,并不答她的话,我行我素道,行行好,太太,给几个小钱……
  朋友悄然走了过去,不曾放下一枚分币。进入地铁,找到站内的工作人员,她说,通道上有个乞丐,妨碍了交通,请你们敦促他走开。
  我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心想不给钱尚能理解,比如恰逢心绪不佳,无有余力关顾他人,但找了公安驱赶老丐,是不是也嫌过严?忍不住替她找理由,说,我看到报载,有些乞丐骗吃骗喝,白天在街上乞讨衣衫褴褛,下了班之后,西装革履地下馆子。有的干脆以此为业,几年下来,居然在乡下起楼造屋成了当地首富。想你一眼看出那乞丐正是这路人等?
  朋友笑了,说我哪有这份神功。你说的那些事例我也在报上看过。具体到这位老人,没有证据,我们不可以随便怀疑。我疑惑道,既然你不认为他是坏人,为何不施舍?
  朋友道,可我也不能判断出他是否真的贫病无告,难以自食其力啊。
  我说,这却难了。每个人在掏腰包施舍之前,难道还要雇个私人侦探,一一查访乞丐们的收入情况吗?
  朋友正色道,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为难之处。农耕社会,谁个穷谁个真无助,十里八乡的人都心里有数。进入信息社会了,人员大量流动,我们知道火星几日几时几分大冲,一般人却无法掌握乞丐们的真实背景。
  我说,那怎么办呢?有些乞丐挡住你的路,展示他们的残疾和可怕,吓得你不得不甩钱。几个人同行,若你袖手而过,就显出小气和不仁,压力也挺大啊。
  朋友说,我是从不在马路边施舍的。那样不是仁慈,而是愚蠢。当然了,我不敢说马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救助,但救助,也要有现代的意识。你给了一点钱,他就叩头,他靠出卖尊严得到金钱,你收获了廉价的欲望满足。你的那几个小钱,是不配得到这样的回报的。他轻易地以头触地,因为他已不看重自我。那种靠展示生理恶疾,压榨人们的感官,更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逼迫。利用丑恶博得金钱,古来就被称为"恶乞",被人所不齿。如果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却助长了不良之风,不正与你善良的愿望相悖吗!
  我听得点头,又问,那我们如何施舍呢!
  朋友说,要有正式的慈善机构来负责这些事务。它要接受各方面的监督,来有来路,去有去向,一清二白才能把好钢使在刀刃上,又省了普通民众的甄别之难。
  从那以后,我可以坦然走过乞丐身旁。对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对那些扬长而去之人也不再侧目。当然了,也积极向正规机构捐助并期待他们的清廉。




PART 1你好,荞

  一位女友,告我这样一件事。
  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叫作荞,家境贫寒,每学期都免交学杂费的。她衣着破烂,夏天总穿短裤,是捡哥哥剩下的。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队。那时候,入队仪式很庄重。新发展的同学面向台下观众,先站成一排,当然脖子上光秃秃的,此刻还未被吸收入组织吗。然后一排老队员走上来,和非队员一对一地站好。这时响起令人心跳的进行曲,校长或是请来的英模--总之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口中念念有词,说着"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等教诲,把一条条新的红领巾发到老队员手中,再由老队员把这一鲜艳的标志物,绕到新队员的脖子上,亲手挽好结,然后互敬队礼,宣告大家都是队友啦!隆重的仪式才算完成。
  新队员的红领巾,是提前交了钱买下的。荞说她没有钱。辅导员说,那怎么办呢?荞说,哥哥已超龄退队,她可用哥哥的旧领巾。于是那天授巾的仪式,就有一点特别。当辅导员用托盘把新领巾呈到领导手中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同学们虽听不清是什么,但能猜出来--那是提醒领导,轮到荞的时候,记得把托盘里的那条旧领巾分给她。
  满盘的新领巾好似一塘金红的鲤鱼,支楞着翅角。旧领巾软绵绵地卧着,仿佛混入的灰鲫,落寞孤独。那天来的领导,可能老了,不曾听清这句格外的交待,也许他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复杂的事。总之,他一一发放领巾,走到荞的面前,随手把一条新领巾分给了她。我看到荞好像被人砸了一下头顶,身体矮了下去。灿如火苗的红领巾环着她的脖子,也无法映暖她苍白的脸庞。
  那个交了新红领巾的钱,却分到一条旧红领巾的女孩,委屈之极。当场不好发作,刚一散会,就怒气冲冲地跑到荞跟前,一把扯住荞的红领巾说,这是我的!你还给我!
  领巾是一个活结,被女孩拽住一股猛挣,就系死了,好似一条绞索,把荞勒得眼珠凸起,喘不过气来。
  大伙扑上拉开她俩。荞满眼都是泪花,窒得直咳嗽。
  那个抢领巾的女孩自知理亏,嘟囔着,本来就是我的吗!谁要你的破红领巾!说着,女孩把荞哥哥的旧领巾一把扯下,丢到荞身上,补了一句--我们的红领巾都是烈士用鲜血染的,你的这条红色这么淡,是用刷牙出的血染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们更觉得荞的那条旧得凄凉。风雨洗过,阳光晒过,潲了颜色,布丝已褪为浅粉。铺在脖子后方的三角顶端部分,几成白色。耷拉在胸前的两个角,因为摩挲和洗涤,絮毛纷披,好似炸开的锅刷头。
  我们都为荞不平,觉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荞一声未吭,把新领巾折得齐整整,还了它的主人。把旧领巾两端系好,默默地走了。
  后来我问荞,她那样对你,你就不伤心吗?荞说,谁都想要新领巾啊,我能想通。只是她说我的红领巾,是用刷牙的血染的,我不服。我的红领巾原来也是鲜红的,哥哥从九岁戴到十五岁,时间很久了。真正的血,也会褪色的。我试过了。
  我吓了一跳。心想,她该不是自己挤出一点血,涂在布上,做过什么试验吧?我没敢问,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毕业时候,荞的成绩很好,可以上重点中学。但因为家境艰难,只考了一所技工学校,以期早早分担父母的窘困。
  在现今的社会里,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从较低阶层进入较高阶层的--不说是惟一,也是最基本的孔道。荞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弃了这种可能。她也不是具有国色天香的女孩,没有王子骑了白马来会她。所以,荞以后的路,就一直在贫困的底层挣扎。
  我们这些同学,已近了知天命的岁月。在经历了种种的人生,尘埃落定之后,屡屡举行聚会,忆旧兼互通联络。荞很少参加,只说是忙。于是那个当年扯她领巾的女子说,荞可能是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见老同学了。
  荞是一家印刷厂的女工。早几年,厂子还开工时,她送过我一本交通地图。说是厂里总是印账簿一类的东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一回印地图,她赶紧给我留了一册,想我有时外出,或许会用得着。
  说真的,正因为常常外出,各式地图我很齐备。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她的馈赠。我知道,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了。
  一次聚会,荞终于来了。她所在的工厂宣布破产。她成了下岗女工。她的丈夫出了车祸,抢救后性命虽无碍,但伤了腿,从此吃不得重力。儿子得了肝炎休学,需要静养和高蛋白。她在几地连做小时工,十分奔波辛苦。这次刚好到这边打工,于是抽空和老同学见见面。
  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龙丝板刷。
  半小时后,荞要走了。同学们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辆车,送她去干活的地方。本想在车上,多问问她的近况,又怕伤了她的尊严。正斟酌为难时,她突然叫起来--你看!你快看!
  窗外是城乡交界部的建筑工地,尘土纷扬,杂草丛生,毫无风景。我不解地问,你要我看什么呢?
  荞很开心地说,我要你看路边的那一片野花啊。每天我从这里过的时候,都要寻找它们。我知道它们哪天张开叶子,哪天抽出花茎,在哪天早晨,突然就开了……我每天都向它们问好呢!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风驰电掣地闪走了,不知是橙是蓝。看到的只是荞的脸,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样的神采。于是,我那颗久久悬起的心,稳稳地落下了。我不再问她任何具体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谁知有多少艰涩在等着我们?但荞经历了重重风雨之后,还在寻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问候着它们。我知道在她心中,还贮备着丰足的力量和充沛的爱,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难。
  此后我外出的时候,总带着荞送我的地图册。朋友这样结束了她的故事。




PART 1每天都冒一点险

  "衰老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求稳怕变。所以,你想保持年轻吗?你希望自己有活力吗?你期待着清晨能在新生活的憧憬中醒来吗?有一个好办法--每天都冒一点险。"
  以上这段话,见于一本国外的心理学小册子。像给某种青春大力丸做广告。本待一笑了之,但结尾的那句话吸引了我--每天都冒一点险。
  "险"有灾难狠毒之意。如果把它比成一种处境一种状态,你说是现代人碰到它的时候多呢,还是古代甚至原始时代碰到的多呢?粗粗一想,好像是古代多吧。茹毛饮血刀耕火种时,危机四伏。细一想,不一定。那时的险多属自然灾害,虽然凶残,但比较单纯。现代了,天然险这种东西,也跟热带雨林似的,快速稀少,人工险增多,险种也丰富多了。以前可能被老虎毒蛇害掉,如今是被坠机、车祸、失业、污染所伤。以前是躲避危险,现代人多了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嗜好。住在城市里,反倒因为无险可冒而焦虑不安。一些商家,就制出"险"来售卖,明码标价,比如"蹦极"这事,实在挺惊险的,要花不少钱,算高消费了。且不是人人享用得了的,像我等体重超标,一旦那绳索不够结实,就不是冒一点险,而是从此再也用不着冒险了。
  穷人的险多呢还是富人的险多?粗一想,肯定是穷人的险多,爬高上低烟熏火燎的,恶劣的工作多是穷人在操作。但富人钱多了,去买险来冒,比如投资或是赌博,输了跳楼饮弹,也扩大了风险的范畴。就不好说谁的险更多一些了。看来,险可以分大小,却是不宜分穷富的。
  险是不是可以分好坏呢?什么是好的冒险呢?带来客观的利益吗?对人类的发展有潜在的好处吗?坏的冒险又是什么呢?损人利己夺命天涯?嗨!说远了。我等凡人,还是回归到普通的日常小险上来吧。
  每天都冒一点险,让人不由自主地兴奋和跃跃欲试,有一种新鲜的挑战性。我给自己立下的冒险范畴是:以前没干过的事,试一试。当然了,以不犯错为前提。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尝,条件是不能太贵,且非国家保护动物(有点自作多情。不出大价钱,吃到的定是平常物)。
  可惜因眼下在北师大读书,冒险的半径范围较有限。清晨等车时,悲哀地想到,"险"像金戒指,招摇而糜费。比如到西藏,可算是大众认可的冒险之举,走一趟,费用可观。又一想,早年我去那儿,一文没花,还给每月6元的津贴,因是女兵,还外加7角5分钱的卫生费。真是占了大便宜。
  车来了。在车门下挤得东倒西歪之时,突然想起另一路公共汽车,也可转乘到校,只是我从来不曾试过这种走法,今天就冒一次险吧。于是扭身退出,放弃这路车,换了一趟新路线。七绕八拐,挤得更甚,费时更多,气喘吁吁地在差一分钟就迟到的当儿,撞进了教室。
  不悔。改变让我有了口渴般的紧迫感。一路连颠带跑的,心跳增速,碰了人不停地说对不起,嘴巴也多张合了若干次。
  今天的冒险任务算是完成了。变换上学的路线,是一种物美价廉的冒险方式,但我决定仅用这一次,原因是无趣。
  第二天冒险生涯的尝试是在饭桌上。平常三五同学合伙吃午饭,AA制,各点一菜,盘子们汇聚一堂,其乐融融。我通常点鱼香肉丝辣子鸡丁类,被同学们讥为"全中国的乡镇干部都是这种吃法"。这天凭着巧舌如簧的菜单,要了一盘"柳芽迎春",端上来一看,是柳树叶炒鸡蛋。叶脉宽得如同观音净瓶里洒水的树枝,还叫柳芽,真够谦虚了。好在碟中绿黄杂糅,略带苦气,味道尚好。
  第三天的冒险颇费思索。最后决定穿一件宝石蓝色的连衣裙去上课。要说这算什么冒险啊,也不是樱桃红或是帝王黄色,蓝色老少咸宜,有什么穿不出去的?怕的是这连衣裙有一条黑色的领带,好似起锚的水兵。衣服是朋友所送,始终不敢穿的症结正因领带。它是活扣,可以解下。为了实践冒险计划,铆足了勇气,我打着领带去远航。浑身的不自在啊,好像满街筒子的人都在议论。仿佛在说:这位大妈是不是有毛病啊,把礼仪小姐的职业装穿出来了?极想躲进路边公厕,一把揪下领带,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出来。为了自己的冒险计划,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友好地喝彩,老师说,哦,毕淑敏,这是我自认识你以来,你穿的最美丽的一件衣裳。
  三天过后,检点冒险生涯,感觉自己的胆子比以往大了点。有很多的束缚,不在他人手里,而在自己心中。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本人,也许已构成了茧鞘般的裹胁。突破是一个过程,首先经历心智的拘禁,继之是行动的惶惑,最后是成功的喜悦。




PART 1永别的艺术

  看书就似常下饭馆,口味刁了,一般佳肴已引不起口水。对人说,这篇文章可看,已是好评语。近读一文,内有几位日本女性,款款道来,谈她们如何人到中年,就开始柔和淡定地筹划死亡。好像戏刚演到高潮,主角就潜心准备谢幕时的回眸一笑,机智得令人叹服。
  有一位女性,从62岁起就把家中房子改建成3间,适合老年人居住,以用作"最后的栖身之所"。删繁就简,把用不着的家具统统卖掉,只剩下四把椅子,两个杯盘。丈夫叹道:这么早就给我收拾好啦!
  一位女儿为父母收拾遗物,阁楼就像旧仓库,到处是旧书和电话簿,摞得比人还高。式样该进博物馆的服装,包装的盒子还未撕开。不知何时买下的布料,质地早已发脆。像出土文物一般陈旧的卫生纸,不起丝毫泡沫的洗涤剂……但房地产证、银行存折、名章等重要物件,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的……心想,人不能在死亡面前好强,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她把父母家中的家具、衣物、餐具都处理了,最难办的是,母亲生前花了250万日元自费出版的自传,剩下100多册,无法处置。再三考虑之后,女儿双手合十默念道:妈妈,留下来的人还要生存,只有对不起您了。说完,她只收起4部自传,其余的都销毁。母亲的日记,她带走了。但每读一遍,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当她49岁时,先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把母亲的日记也断然烧光,从此一了百了。
  风靡全球的《廊桥遗梦》,其实也是一部从遗物讲起的故事。死之前应该做的事,似乎还挺多。如果疏忽了,有时是难以弥补的缺憾。一位妻子患病住进医院,丈夫天天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妻子刚开始是感动,随之就是生疑。终于察觉到不是一般的病,丈夫是在尽力增多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她深深地不安了,一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自己家中。丈夫知她病情重笃,哪敢让她走,只好不断说"明天我们就办手续",敷衍她。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大睁着双眼走了。丈夫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情人8年相通的记载,总算明白妻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感到阳间的温暖。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生人对死亡的准备,是十几岁下乡时,房东大娘在秋阳下晾晒老衣。她脸上欣赏的神色和寿装绚丽妖娆的色彩,令我感到老人有一种早日套入它们的期待。细想起来,农牧社会的死亡,也是节俭和单纯的。一个人死了,涉及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或烧或送,都好处置。其他农具家具炊具,属于大家庭,不会也不应随了死者遁去。
  现在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你的那些物品,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指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发觉,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人生的最后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其实很有益处。
  一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大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计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可是不讲情面的伴侣,最大特点就是冷不防,更很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惟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PART 2写下你的墓志铭

  那一年,我和朋友应邀到某大学演讲。关于题目,校方让我们自选,只要和青年的心理有关即可。朋友说,她想和学生们谈谈性与爱。这当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是公然把"性"这个词,放进演讲的大红横幅中,不知校方可会应允?变通之法是将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情与爱",如求诙谐幽默,也可索性就叫"和大学生谈情说爱"。思索之后,觉得科学的"性",应属光明正大范畴,正如我们的老祖宗说过的"食色性也",是人的正常需求和青年必然遭遇之事,不必遮遮掩掩。把它压抑起来,逼到晦暗和污秽之中,反倒滋生蛆虫。于是,朋友就把演讲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性与爱"。这期间我们也有过小小的讨论,是"性"字在前,还是"爱"字在前?商量的结果是"性"字在前,不是哗众取宠,觉得这样更符合人的进化本质。
  感谢学校给予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朋友的演讲题目顺利通过了。但紧接着就是我的题目怎样与之匹配?我打趣说,既然你谈了性与爱,我就成龙配套,谈谈生与死吧。半开玩笑,不想大家听了都说"OK",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就有些傻了眼。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死亡"这个遥远的话题是否感兴趣?通常人们想到青年,都是和鲜花绿草黑发红颜联系在一起,与衰败颓弱委顿凄凉的老死似乎毫不相干。把这两极牵扯一处,除了冒险之外,我也对自己的能力深表怀疑。
  死是一个哲学命题,有人戏说整个哲学体系,就是建立在死亡的白骨之上。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哲学家,思索死亡,主要和个人惧怕死亡有关,在我四五岁时,一次突然看到路上有人抬着棺材在走。我问大人,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人家答道,装了一个死人。当时我无法理解死亡,只觉得棺材很小,一个人躺在里面,蜷起身子像个蚕蛹,肯定憋得受不了……于是小小的我,产生了对死亡的惊奇和混乱。这种惊奇和混乱使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死亡很感兴趣。我个人有着数十年从医经历,在和平年代,医生是一个和死亡有着最亲密接触的职业。无数次陪伴他人经历死亡,我不能不对这种重大变故无动于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十几岁就到了西藏,那里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孤寂的旷野冰川,让我像个原始人似的,思索着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类看似渺茫的问题。
  反正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演讲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无法反悔。我只有开始准备资料。
  正式演讲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会场设在大礼堂,2000多座位满满当当,过道和讲台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题目沉重,我特别设计了一些互动的游戏,让大家都参与其中。
  演讲一开始,我做了一个民意测验。我说大家对"死亡"这个题目是不是有兴趣,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前,思索过死亡?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然后,一只只臂膀举了起来,那一瞬,我诧异和讶然。我站在台上,可以综观全局,我看到几乎一半以上的青年人举起了手。我明白了有很多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比我以前估计的比率要高很多。后来,我还让大家做了一个活动--书写自己的墓志铭。有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堂安静极了,谁要是那一刻从外面走过,会以为这是一间空室,其实数千莘莘学子正殚精竭虑思考人生。从讲台俯瞰下去(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讲台,给人以压迫之感。我喜欢平等的交谈,不单在态度上,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大家也可平视。但校方说没有更合适的场地了)。很多人咬着笔杆,满脸沧桑的样子。我很抱歉地想到,这个不祥的题目,让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提前--老了。
  大约5分钟之后,台下的脸庞如同葵花般地仰了起来。我说:"写完了吗?"
  齐声回答:"写完了。"
  我说:"好,不知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走上台来,面对着老师和同学,念出自己的墓志铭?"
  出现了一片海浪中的红树林。我点了几位同学,请他们依次上来。但更多的臂膀还在不屈地高举着,我只好说:"这样吧,愿意上台的同学就自动地在一旁排好队。前边的同学讲完之后,你就上来念。先自我介绍一下,是哪个系哪个年级的,然后朗诵墓志铭。"
  那一天,大约有几十名同学念出了他们的墓志铭,后来,因为想上台的同学太多,校方不得不出动老师进行拦阻。
  这次讲演,对我的教育很大。人们常常以为,死亡是老年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这是误区。人生就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在我们赞美生命的美丽、青春的活力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肯定了死亡的必然和老迈的合理性。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死亡,地球上早就被恐龙霸占着,连猴子都不知在哪里哭泣,更遑论人类的繁衍!
  从我们每个人一出生,生命之钟的倒计时就开始了。当我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我就比刚才写下题目的时刻,距离自己的死亡更近了一点。面对着我们生命有一个大限存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是年老或年轻,都要直面它的苛求。
  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独处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思索的时间越来越压缩。但死亡并不因为我们的忙碌而懈怠,它步履坚定地、持之以恒地向我们走来。现代医学把死亡用白色的帏帐包裹起来,让我们不得而知它的细节,但死亡顽强前进,它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它。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思索死亡,和他老了才思索死亡,甚至知道死到临头都不曾思索过死亡,这是完全不同的境界。知道有一个结尾在等待着我们,对生命的宝贵,对光明的求索,对人间温情的珍爱,对丑恶的扬弃和鞭挞,对虚伪的憎恶和鄙夷,都要坚定很多。
  那天在礼堂的讲台上,有一段时间,我这个主讲人几乎完全被遗忘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将所有的心震撼。
  有一个很腼腆的男孩子说,在他的墓志铭上将刻下--这里长眠着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想,不管他一生是否能够真正得到这个奖,但他的决心和期望,已经足够赢得这些掌声。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说,她的墓志铭上将只有一行字:一位幸福的女人。
  还有一个男生说:"我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我笑过,我爱过,我活过……"
  这些年轻的生命,因为思索死亡而带给了自己和更多人力量。
  无数生命的演变,才有了我们的个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单要感谢我们的父母,而且要感谢我们的祖先,感谢地球,感谢进化所走过的漫漫历程。当我们有了生命之后,我们在性的基础之上,繁衍出了爱。爱情是独属于人类的精神瑰宝,它已从单纯的生殖目的,变成了两性身心融会的最高境地。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横亘着死亡。死亡击打着生命,催促着生命,使我们必须审视生命的意义。
  后来,我还在一些场合做过相关的演说。我在这里抄录一些年轻人留下的墓志铭,他们让我进一步认识到了,讨论死亡对于一个健康心理的建设是多么重要。
  "这里安息着一个女子,她了结了她人生的愿望,去了另外的世界,但在这里永生。她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快乐的一生,也是贡献的一生,无憾的一生。虽然她长眠在这里,但她永远活着,看着活着的人们的眼睛。"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
  "我不是一颗流星。"
  "生是死的开端,死是生的延续。如果我50岁后死去,我会忠孝两全。为祖国尽忠,为父母尽孝。如果我5年后死去,我将会为理想而奋斗。如果我5个月后死去,我将以最无私的爱善待我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我5天后死去,我将回顾我酸甜苦辣的人生。如果我5秒钟后死去,我将向周围所有的人祝福。"
  怎么样?很棒,是不是?
  按照哲学家们的看法,死亡的发现是个体意识走向成熟的必然阶段。一个人的心理健康,更是和他的生命观念、死亡观念息息相关。你不能设想一个对自己没有长远规划的人,会有坚定健全慈爱的心理。如果说在以上有关死亡的讨论中,我对此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年轻人普遍把自己的生命时间定得比较短。常有人说,我可不喜欢自己活太大的年纪,到了四五十岁就差不多了。包括现在有些很有成就的业界精英,撰文说自己35岁就退休,然后玩乐。因为太疲累,说说气话,是可以理解的。但认真地策划自己的一生,还是要把生命的时间定得更长远一些,活得更从容,面对死亡的限制,把自己的一生渲染得瑰丽多彩。




PART 2飘扬的长发与人生的幸福

  接到一封读者来信,是一个名牌大学的男生写来的。他说恋爱过程连战累挫,女友抛弃了他,他很痛苦,简直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问我拯救自己的方式是否马上进入下一场恋爱?以前的每一位女友都有飘逸的长发,都是一见钟情。他说,我还要找一头长发的女孩,还要一见钟情。
  通常的读者来信,我是不回的。但这一封,让我沉吟。他谈到了一个我不能同意的救赎自我的方法,我想对长发谈点看法。因为长发对他成了一种绝望与新生的象征。
  早年间,看到很多女孩留长发,司空见惯了,也不去寻找这后面所包含的信息。后来,我偶然发现一位已婚女友的发式常有变化,有时是长发,有时是短发。刚开始我以为这是她出于美观或是时尚的考虑,后来她告诉我这和她的婚姻状况有关。如果这一阶段与她的丈夫关系不错,她就梳短发;如果关系很僵,她就留长发。我说,哦,我明白了,头发和爱情密切相关。她笑话我说,亏你还是个作家呢,难道不知头发是人的第三性征?
  后来,我见到她稳定地梳起了马尾巴。说实话,那一头飘扬的长发(她的头发不错),和她满脸的皱纹实在是有些不相宜。好在我明白了头发的意义,对她说,你是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要重新寻找新的伴侣了。
  她有些惊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说是你的头发出卖了你。她抚摸着头发说,这是爱情的护照。
  从那以后,我就对长发渐渐地留意起来。
  女性的头发的样式表示她的婚姻状况,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们的骨骼上了。女孩子为什么要留长发?首先因为一个人的头发是一个很好的晴雨表,可以反映这个人的健康状况。在中医学里,称"发为血之余"。一个人的头发是否健康,表示着他的血脉是否丰沛充盈,生命力是否蓬勃旺盛,服饰可以调换,颜面可以化妆,但一个人的头发,是不能全面颠覆的。血自骨髓来,骨髓是一个人先天后天的精华之府。在骨髓的后面站着--肾。"肾主骨生髓",这才是关键所在。众所周知,在东方人的文化中,"肾"并不仅仅是一个泌尿器官,而是和人的生殖系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逐渐捅到了问题的核心。长发在某种意义上,表达的是这个人"肾"的健康状况,也就是间接地反映着他的生殖潜能。当你以为只是展示你飘扬的长发的时候,你其实是在暴露你的健康史。
  所以,一般说来,未婚的和期望求偶的女子,爱留长发。如果一个未婚女孩梳个短发,大家就会说她像个"假小子"。女子在结婚的时候,会把头发来一个改变,正如那首著名的歌曲中唱到的:"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穿上嫁衣?"
  如今,对女子头发的要求,是越来越苛刻了。君不见某些品牌的洗发水广告,拍出的长发美女,那头发的长度已经到了一挂黑瀑的险恶境地。画面曲折表达的意思是--你想赢得性感高分吗?请向我看齐。潇洒到形销骨立的刘德华干脆说:我的梦中情人,有一头长发。潜台词即是:你想成为著名歌星的梦中情人吗?此处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请用我们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吧!
  这种要求渐渐全方位起来。比如近年来的男性歌手合事"F4"的走红,除了种种因素之外,我觉得和他们形象中的一统长发有相当的关联。不单男性需要知道女性的健康和性征资料,女性也有同样的要求。女性的潜在的平等诉求被察觉和被满足,于是"F4"蓬松长发油然而生并一炮而红。
  不厌其烦地就头发讨论了半天,是想说明"性"这个因素是仅次于"食"的人类基本本能之一,它的影响力不可低估。它在很多时候,渗入到我们生活的种种缝隙中,以"缘分"甚至是"思想"这类面孔闪亮登场。
  再来说说一见钟情。我是医生出身,见过若干关于"一见钟情"的生物学分析。在那些神话般的境遇之中,很可能是男女双方的体味在相互吸引,要么就是基因的配型有着某种契合,还有免疫互补……甚至,童年经验也在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我们。不要把"一见钟情"说得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思议的权威。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很多以为虚无缥缈的事件背后,有着我们今天还不能彻底通晓的物质基础。
  在我们以为是天作之合的帷幕下,有时埋伏着的不过是人的本能这个老狐狸。我在这里绝没有鄙薄本能的意思,但作为主人,知道有乔装打扮的本能先生混在客人堆里一个劲儿地劝酒,觥筹交错时就要提防酩酊大醉,以防完全丧失了理智,被本能夺了嫡。
  本能这个东西,很有意思,魔力就在于我们能否察觉它。它习惯在暗中出没,魔法无边。我们被它辖制而不自知,它就是君临天下的主宰。但是,如果把它揪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像雪人一样瘫软乏力。假设那位来信的男生,知道了他期望找到一位长发女友这一先入的标准,不过是要查询和检验一个女子的生殖系统潜能和最近若干时间以来的健康状况,那么,他在考虑长发因素的时候,可能就有了更多的角度和更宽容的把握。
  本能是很会乔装打扮的,它不狡猾,但它善变。能够识出它的种种变相,不仅要凭一己的经验,也要借助他人的心得和科学的研究。
  如果有人现在对那个男孩子讲,你选择女友的标准只是看她如何性感,我猜他一定要反驳,说根本就不是那样浅薄,我们情投意合,我们非常默契,我要找到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这一份独特的感觉等等……
  其实在婚姻这件事上,绝对的好或是绝对的坏,大约是没有或是极少的,有的只是常态,只是平衡,只是相宜。单凭某个孤立的条件来寻找爱人,只怕是不够成熟的表现。你是一个什么人,你可要先认清,才好去寻找一个和你相宜的人。我很喜欢一个词,叫做"志同道合",人们常常以为这句话是指事业,我觉得写予婚姻更妙。
  有的年轻朋友会说,我找的是伴侣,火眼金睛地把对方认清了不就得了,干吗先要从自己开刀?
  理由很简单。忠诚的人只能欣赏忠诚,而不能欣赏背叛。诚恳的人只能接纳诚恳,而不能接纳谎言。慷慨的人可以忍受一时的小气,却不会喜欢长久的吝啬。怯懦的人可以伪装暂时的勇敢,却无法在无尽的折磨中从容。谁想用婚姻改造人,只是一个幻彩的泡沫,真实只能是--人必然改造婚姻。
  恋爱、婚姻是一个寻找对方更是寻找自己的过程。你整个的价值和思想体系,都在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得以延伸和凸现。
  如果你把金钱当做人生的要素,你就不要寻找一个侠肝义胆的爱人。因为你即使在危难中曾受惠于他,但那是他的禀性,而非对你的赞同。当有一天你祭起"金钱至上"的大旗,无论你怎样娇姿百媚,还是挽不回壮士出走的决心。
  如果你荆钗布裙安于寡淡,就不要寻找一个鸿鹄千里的爱人。即使你以非凡的预见知道他会直抵云天,也不要向这预见屈服,把自己的一生押了出去。否则他的翅膀上坠着你,他无法自在遨游,你也被稀薄的空气掠得胆战心惊。
  如果你单纯以色相示人,就要准备在人老色衰的时候被厌恶和抛弃。如果你喜欢夸夸其谈,你就等着被欺骗的结局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失恋男生喜欢长发和一见钟情,他就不断地被这些吸引。他把恋爱当成了一道算术题,当一个答案打上红叉的时候,他赶忙用橡皮擦掉笔迹,在毛糙的纸上写下另一个答案,殊不知他早已将题目抄错。
  不要把长发当成惟一,一见钟情也没有什么神秘。我手头就有若干个例子,某些离散的婚姻,往往始于绚烂无缺的开端。比起开头来,人们更重视过程和结尾,这就是"创业难,守成更难"。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涵义。
  我在一个有鸟鸣的清晨给这位男生回信。因为我已心境沧桑,而对方是一位青年,人在清晨的时候心脉比较年轻。我说,不要把人生匆匆结束,不要把恋爱匆匆开始,你把一件事做完再做另一件事好吗?
  他很快给我回了信。他说,不是我没有做完,而是事情已经被女友提前结束。我复信说,为了你一生的幸福,你要把爱的前提好好掂量,为此花费一点时间是值得的。没想清楚之前,旧的就不算真正结束。我明白你想用新鲜替代腐烂,想把新发丝粘结在旧发丝上让它随风飘扬……可你见过馊了的牛奶吗?如果你不把酸奶倒掉,不把罐子刷洗干净,便把新牛奶倒进去,那么,只怕很快我们就又要捂起鼻子了……
  他已经久未来信了。我不知他是生我的气了,还是已酝酿了清新的爱情?




PART 2你我的记忆

  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居住着某些连我们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客人--记忆。没有人能说清楚记忆是从什么时间开始驻扎进来的,它们比江河的源头还要难以寻找。长江源是一些翻滚的水泡,好似透明的蝼蛄钻出地表,记忆的源头是什么呢?是一些鲜艳同时支离破碎的毛线团,五彩杂糅,有一种喜洋洋的生命力。顽强的记忆耐酸碱和腐蚀,岁月无法将它们漂洗。
  我们为什么会对某人一见钟情?我们为什么热爱一份他人无法接受的工作?我们为什么对某些事物滋生厌倦?我们为什么会在某种场合不可理喻?我们爱恨的理由是什么?……
  凡此种种心灵的奥秘,都和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记忆是人体中最不服从命令的一位世袭的将军,相信很多人在求学考试之时,都有惨痛印象。记忆顽皮,不知暗中遵循的是何种规律,有些事件,一点也不重要,可它偏偏就记得镂骨蚀魂,连当进的一声蝉鸣一朵浮云,都毫发不爽。不良的情绪,好像一袋携带终生的垃圾,即使你把它埋葬在潜意识里,但它如古尸的指甲,依然锋利。有些极为重要的瞬间,你不停地对自己说,记住它记住它,万万不能忘啊!可惜,记忆常常充满阴谋地背叛你。
  重复多少次,人就可以记住某些事物了呢?这可能是人类永远的秘密了。但在实际生活中,好像很有一些人是掌握了这个谜底的。比如,老师罚小学生把某个字词书写多少遍……他的理论基础就是以为重复会有奇效。又比如,那些撒谎的人,可能也相信口吐白沫就能潜入他人的记忆。还有热恋当中的爱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想来也是不很明了记忆神鬼莫测的品格。
  比起记忆的存在,记忆的消蚀更是不可捉摸。我在雪山服兵役时,认识一位搞保密工作的参谋。他一贯很忙,不苟言笑、步履匆匆。后来突然就散淡起来,四处逛着,抱着手,没事就找别人侃聊。聊到山穷水尽时,众人都无反应了,他还挑起新的话题,后来人们见了他就要躲着走。我问他,嗨,你还有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啊?他说,我做的事是再正经没有的了。我说,你一天究竟干什么呢?他说,我干的事就是不干什么。我说,天下还有这样舒服的工作吗?他说,这是工作,可是并不舒服,因为我要干的事,就是忘记。我说,忘记,也配叫一种工作吗?他说,忘记这件工作比什么事都难办呢。我以前知道很多秘密。我现在要转业了,我就要把以前的都忘记。我拼命地找别人谈话,是想加速这个过程。这就好比要在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上,再写满钢笔字,这样以前的字迹就看不清了。完全遗忘后,我就可以到新的岗位去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当我专注于忘记的时候,我就比什么时候都记得更清楚。
  是的,我们都有这样痛不欲生的经验。当我们越想忘记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反倒是把它放到记忆的密码箱里面了。这种时刻非常常见,同时也是非常倒霉。事情一进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几乎就是记忆的癌症了。那些我们期待忘却的记忆,甚至在幽暗的骨灰匣子里,依旧像一块冥顽的弹片熠熠闪光。
  记忆不属于生理,记忆是心理的。我们的历史,就是我们的记忆。丧失记忆,将不知道自己是谁。经验就是一种心理记忆。当遭遇陌生的境遇和挑战,我们飞快地检索,以期从记忆中找到可资借鉴的经验。感情,更是心理记忆的无价之宝。童年是记忆的滥觞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哪怕一无所有,因为有记忆,我们就不孤单。我们的知识,更是我们的记忆了。我们的友谊,也是记忆。没有记忆的友谊,是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速食面,蜷曲着,散发着防腐剂的可疑味道。情感的温暖和光芒,都浓缩在记忆里面,在寒凉中弹射出金色。
  记忆又是独立的。它刚直不阿,不卑躬屈膝。它兀自地游走着,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顾忌世态炎凉。有些人企图修改自己的记忆,但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记忆在重重的谎言覆盖之下,依然保持着耿直生命的姿态,等待着复苏的时候。甚至由于这种压迫,它更清醒和更明晰了。在人所具有的所有功能之中,记忆有一种我们尚不能完全明了的强硬品格。即使是一个懦弱而充满欺诈的人,我依然相信,在他大脑的极地下,活着晴朗的记忆苔藓。它们无法长成大树,但它们有着灰绿色的生命。
  记忆是诚实的。如果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你不可能回到从前,涂抹粉红的颜色。你需要接纳你的记忆,如同接纳你与生俱来的一切。
  由于记忆的这种非凡的品格,所以,世界上很多罪恶,都是为了和记忆作对才产生的。为了对抗痛苦和迷惘,人们酗酒吸毒沉迷于种种感官的刺激。记忆丧失,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们爱什么恨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是由我们的记忆组成的,甚至可以说是由我们的记忆控制的。记忆是我们的无冕之王,记忆是我们体内的暴君。记忆主宰着我们却又不动声色。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书写新的篇章的时候,记忆在一边暗笑。所有草稿早已打好,你不过是在一字一词地誊清。
  我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让我们对我们的记忆肃然起敬,又心生畏惧。我们的记忆是隐形的,又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记忆是柔软的,又是钢铁般坚硬。记忆这个东西,大相无形地左右着我们,又销声匿迹满脸无辜。
  心理的记忆是无法修改的,只有重组。重组不是覆盖记忆,只是对某一特定的记忆有了新的解释。记忆是需要解释的,记忆只是一个事实。对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有着怎样的解释,是沉迷往事还是奋起向前的分野。
  我们的记忆,不仅仅是属于每位自己的。也就是说,它不但是我这个生命存在的期间的产物,而且在我出生以前很久的势态,也深刻地影响着我的记忆。这种集体无意识,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分散在文化的颗粒中,被我融入自己的血液,流过生命的过程。
  有一部分记忆改头换面,潜藏在心灵的地下室。它们可以沉睡多年,却不会永远甘于寂寞。当它们一旦释放出来,那可怕的能量滚滚而下,摧枯拉朽淹没一切。那时候,我们是记忆的主人,又是记忆的奴隶。在饱受记忆惠泽的同时,也会领教它出其不意的危害。记忆伴随着情感。没有情感的记忆是不牢靠和不持久的。情感是记忆的盐。机械的记忆是枯燥和干瘪的,它们轻飘飘的极易随风而逝。伴随情感的记忆是饱满和长着触角的,它们灵动地滑翔着,无数的联想就如同萤火虫似的聚拢过来。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创新的时候,只不过是记忆发生了新的组合,一些原本酣睡的记忆跳起了圆舞曲,它们如同万花筒内的玻璃晶,勾搭粘连,幻化出了莫测的图案。
  如此说来,记忆既是古老的妖婆,也是婴儿的产床。记忆是兼容并蓄又是一意孤行的。人类至今无法操纵自己的记忆,这是遗憾也是福气。人类在遗忘中筛选自己最宝贵的一切。记忆特立独行的品格,是人类良知最后栖居的湿地。这里飞翔着黑白天鹅也潜伏着毒虫。
  我们了解自己的记忆吗?唔,不了解。我们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飞过天空的影子。我们由它组成,受它役使。它是国王又是仆人。它时而懒惰异常时而又伶俐无比。试问还有什么比优异的记忆力更令人羡慕的?那不仅仅是一种天赋,更是学历和坦途的保修证。还有什么比丧失记忆力更令人恐惧的?那不仅仅意味着人将混同于一株植物,更是怜悯和被抛弃的代名词。记忆就这样君临人类的天下,让我们在它的石榴裙下臣服。
  当你为什么热泪盈眶,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拔刀相助,为什么长夜无眠……凡此种种,都是你的心理记忆浮出海面的时候。搜索海下那庞大的坚冰,是你永远的工作之一。




PART 2心理拒绝创可贴

  我有过若干次讲演的经历,在北大和清华,在军营和监狱,在农村土坯搭建的课堂和美国最奢华的私立学校……面对从医学博士到纽约贫民窟的孩子等各色人群,我都会很直率地谈出对问题的想法。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的经历非常难忘。
  那是一所很有名望的大学,约过我好几次了,说学生们期待和我进行讨论。我一直推辞,我从骨子里不喜欢演说。每逢答应一桩这样的公差,就要莫名地紧张好几天。但学校方面很执著,在第N次邀请的时候说:该校的学生思想之活跃甚至超过了北大,会对演讲者提出极为尖锐的问题,常常让人下不了台,有时演讲者简直是灰溜溜地离开学校。
  听他们这样一讲,我的好奇心就被激励起来,我说,我愿意接受挑战。于是,我们就商定了一个日子。
  那天,大学的礼堂挤得满满的,当我穿过密密的人群走向讲台的时候,心里涌起怪异的感觉,好像是"文革"期间的批斗会场,不知道今天将有怎样的场面出现。果然,从我一开始讲话,就不断地有条子递上来,不一会儿,就在手边积成了厚厚一堆,好像深秋时节被清洁工扫起的落叶。我一边讲演,一边充满了猜测,不知树叶中潜伏着怎样的思想炸弹。讲演告一段落,进入回答问题阶段,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堆积如山的纸条,一张张阅读。那一瞬,台下变得死寂,偌大的礼堂仿若空无一人。
  我看完了纸条说,有一些表扬我的话,我就不念了。除此之外,纸条上提得最多的问题是--"人生有什么意义?请你务必说真话,因为我们已经听过太多言不由衷的假话了。"
  我念完这张纸条以后,台下响起了掌声。我说你们今天提出这个问题很好,我会讲真话,我在西藏阿里的雪山之上,面对着浩瀚的苍穹和壁立的冰川,如同一个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反复地思索过这个问题。我相信,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是会无数次地叩问自己--我的一生,到底要追索怎样的意义?
  我想了无数个晚上和白天,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今天,在这里,我将非常负责地对大家说,我思索的结果是: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句话说完,全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如同旷野。但是,紧接着就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那是我在讲演中获得的最激烈的掌声。在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暴风雨"般的掌声这种话,觉得那只是一个拙劣的比喻。但这一次,我相信了。我赶快用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但掌声还是绵延了若干时间。
  我说,大家先不要忙着给我鼓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不错,但是--我们每一个要为自己确立一个意义!
  是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的讨论,充斥在我们周围。很多说法,由于熟悉和重复,已让我们从熟视无睹滑到了厌烦。可是,这不是问题的真谛。真谛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意义,无论它多么正确,如果它不曾进入你的心理结构,它就永远是身外之物。比如我们从小就被家长灌输过人生意义的答案。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谆谆告诫的老师和各种类型的教育,也都不断地向我们批发人生意义的补充版。但是,有多少人把这种外在的框架,当成了自己内在的标杆,并为之下定了奋斗终生的决心?
  那一天结束讲演之后,我听到有同学说,他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听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中年人亲口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你要为之确立一个意义。
  其实,不单是中国的青年人在目标这个问题上飘忽不定,就是在美国的著名学府哈佛大学,也有很多人无法在青年时代就确立自己的目标。我看到一则材料,说某年哈佛的毕业生临出校门的时候,校方对他们做了一个有关人生目标的调查,结果是27%的人完全没有目标;60%的人目标模糊;10%的人有近期目标;只有3%的人有着清晰而长远的目标。
  25年过去了,那3%的人不懈地朝着一个目标坚忍努力,成了社会的精英,而其余的人,成就要相差很多。
  我之所以提到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在人生目标的确立上,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青年,都遭遇到了相当程度的朦胧或是混沌状态。有人会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一边慢慢成长,一边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啊。我平日也碰到很多青年朋友,诉说他们的种种苦难。我在耐心地听完那些折磨他们的烦心事之后,把他们渴求帮助的目光撇在一旁,我会问,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
  他们通常会很吃惊,好像怀疑我是否听懂了他们的愁苦,甚至恼怒我为什么对具体的问题视而不见,而盘问他们如此不着边际的空话。更有甚者,以为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他们说话,自己胡乱找了个话题来搪塞。
  我会迎着他们疑虑的目光,说,请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而活着呢?
  年轻人一般会很懊恼地说,这个问题太大了,和我现在遇到的事没有一点关联。我会说,你错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关联。有人常常以为心理上的事只和单一的外界刺激有关,就事论事,其实心理和人生的大目标有着纲举目张的紧密接触。很多心理问题,实际上都是人生的大目标出现了混乱和偏移。
  举个例子。一个小伙子找到我,说他为自己说话很快而苦恼,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但女孩子不喜欢他说话太快。一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女孩就说自己快变成大头娃娃了。还说如果他不改掉这毛病,就不能把他引荐给自己的妈妈,因为老人家最烦的就是说话爱吐唾沫星子的人。
  你说我怎么才能改掉说话太快的毛病?他殷切地看着我,闹得我都觉得如果不帮他这个忙,简直就成了毁掉他一生爱情和事业的凶手。
  我说,你为什么要讲话那么快呢?
  他说,如果慢了,我怕人家没有耐心听完我的话。您知道,现在的社会,节奏那么快,你讲慢了,人家就跑了。
  我说,如果按照你的这个观点发挥下去,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你岂不是就得说绕口令了?你的准丈母娘就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就喜欢说话速度慢一点并且注意礼仪的人啊。
  他说,好吧,就算你说的这两种人都可以并存,但我还是觉得说话快一些,比较占便宜,可以在单位时间内传达更多的信息。
  我说,那你的关键就是期待别人能准确地接受你的信息。你以为只有快速发射信息才是惟一的途径。你对自己的观点并不自信。
  他说,正是这样。我生怕别人不听我的,我就快快地说,多多地说。
  当他这样说完之后,连自己也笑起来。我说,其实别人能否接受我们的观点,语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在意别人是否能接受你的观点?
  这个说话很快的男孩突然语塞起来,忸怩着说,我把理想告诉你,你可不要笑话我。
  我连连保证绝不泄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政治家。所有的政治家都很雄辩,你说对吧?
  我说,这咱们就比较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要当一个政治家,第一要自信。他们的雄辩不是来自速度,而是来自信念。一个自信的人,不论说话快还是慢,他们对自我信念的坚守流露出来,会感染他人。我知道你有如此远大的理想,这很好。你要做的事,不是把话越说越快,而是积攒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强。
  那一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后来,这个男生告诉我,他讲话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也被批准见到了自己的准丈母娘,听说很受欢迎。
  这边刚刚解决了一个说话快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一位女硕士,说自己的心理问题是讲话太慢,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有很深的城府,不敢和她交朋友,以为在她那些缓慢吐出的话语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我试了很多方法,却无法让自己说话快起来,烦死了。她慢吞吞地对我这样说,语速的确有一种压抑人的迟缓,好像在话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句话。
  我看她急迫的神情,知道她非常焦虑。
  我说,你讲每一句话是否都要经过慎重的考虑?
  她说,是啊。如果不考虑,讲错了话,谁负得了这个责?
  我说,你为什么特别怕讲错话?
  女硕士说,因为我输不起。我家庭背景不好,家里有人犯了罪,周围的人都看不起我;家里很穷,从小靠亲戚的施舍我才能坚持学业。我生怕一句话说差了,人家不高兴,就不给我学费了。所以,连问一句"你吃了吗?"这样中国人最普通的话,我也要三思而后行。我怕人家说,你连自己的饭都吃不饱,也配来问别人吃饭问题。
  听到这里,我说我明白了。你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引致他人的误解,给自己造成不良影响。
  女硕士连连说,对对,就是这样的。
  我笑了,说,你这一句话说的并不慢啊。
  她说,那我是相信你不会误会我。
  我说,这就对了。你说话速度慢,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是你不能相信别人。你是否准备一辈子都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断定你的讲话速度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从此相信他人,讲话的速度自然会比较适宜,既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快,而是能收放自如。
  那个女生后来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的人际关系也有了进步。
  今天我们从一个很大的目标谈起,结果要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结束。我想说,一个人的心理是一座斗拱飞檐的宫殿,这座宫殿的基础就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目标的规划和对世界对他人的基本看法。一些看起来是技术和表面的问题,其实内里都和我们的基本人生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理问题切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样如同创可贴,只能暂时封住小伤口,却无法从根本上让我们的精神强健起来。




PART 2呵护心灵

  那一年我17岁,在西藏雪域的高原部队当卫生兵,具体工作是做化验员。
  雪山上的条件很差,没有电,许多医学仪器都不能用。化验血的时候,只有凭着眼睛和手做试验,既辛苦,也不易准确。
  一天,一个小战士拿了一张化验单找我,要求做一项很特别的检查。医生怀疑他得了一种很古怪的病,这个试验可以最后确诊。
  试验的做法是:先把病人的血抽出来,快速分离出血清。然后在56摄氏度的情形下,加温30分钟。再用这种血清做试验,就可以得出结果来了。
  我去找开化验单的医生,说,这个试验我做不了。
  医生问:为什么?
  我说,你想啊,整整半个小时,要求56摄氏度分毫不差。要是有电暖箱,当然简单了。机器的指针旋钮一应俱全,把温度和时间定死,一按电钮,就开始加温。时间到,红色指示灯就亮了,大功告成。但是没有电,你就抓瞎没办法。我又不能像个老母鸡似的把血标本揣在身上加温。就算我乐意干,人的体温也不到56摄氏度啊。
  医生说,化验员,想想办法吧。要是没有这个化验的结果,一切治疗都是盲人摸象。
  我是一个好心加耳朵软的女孩。听了医生的话,本着对病人负责的精神,仔细琢磨了半天,想出一个笨法子,就答应了医生的请求。
  那个战士的胳膊比红蓝铅笔粗不了多少,抽血的时候面色惨白,好像是把他的骨髓吸出来了。
  前面的步骤都很顺利,我开始对血清加热。
  我点燃一盏古老的印度油灯,青烟缭绕如丝,好像有童话从雪亮的玻璃罩子里飘出。柔和的茄蓝色火焰吐出稀薄的热度,将高原严寒的空气炙出些微的温暖。我特意做了一个铁架子,支在油灯的上方。架子上安放一只盛水的烧杯,杯里斜插一根水温计,红色的汞柱好像一条冬眠的小蛇,随着水温的渐渐升高而舒展身躯。
  当烧杯水温到达56摄氏度的时候,我手疾眼快地把盛着血清的试管放入水中,然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度计。当温度升高的时候,就把油灯向铁架子的边缘移动。当水温略有下降的趋势,就把火焰向烧杯的中心移去,像一个烘烤面包的大师傅,精心保持着血清温度的恒定……
  说实话,这个活儿真是乏味透顶。凝然不动的玻璃器皿,枯燥单调的搬移油灯,好像和一个3岁小孩下棋,你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只能像木偶一样机械动作……
  时间艰难地在油灯的移动中前进,大约到了第28分钟的时间,一个好朋友推门进了化验室。她看我目光炯炯的样子,大叫了一声说:你不是在闹鬼吧,大白天点了一盏油灯!
  我瞪了她一眼说,我是在全心全意地为病人服务,正像孵小鸡一样地给血清加温呢!
  她说,什么血清?血清在哪里?
  我说,血清就在烧杯里啊。
  我用目光引导着她去看我的发明创造。当我注视到水银计的时候,看到红线已经膨胀到70摄氏度的范畴,劈手捞出血清试管。就在我说这一句话的工夫,原本像澄清茶水一般流动的血清,已经在热力的作用下,凝固得像一块古旧的琥珀。
  完了!血清已像鸡蛋一样被我煮熟,标本作废,再也无法完成试验。
  我恨不得将油灯打得粉碎。但是油灯粉身碎骨也于事无补,我不该在关键的时刻信马由缰。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办?空白化验单像一张问询的苦脸,我不知填上怎样的答案。
  最好的办法是找病人再抽上一管鲜血,一切让我们重新开始。但是病人惜血如命,我如何向他解释理由?就说我的工作失误了吗?那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化验员,这不是自己抹黑吗?
  想啊想,我终于设计出了如何对病人说。
  我把那个小个子兵叫来,由于对疾病的恐惧,他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我不看他的脸,压抑着自己的心跳,用一个17岁女孩可以装出的最大严肃对他说:我已经检查了你的血,可能……
  他的脸刷地变成霜地,颤抖着嗓音问,我的血是不是有问题?我是不是得了重病?
  等待检查结果的病人都如履薄冰。我虽然年轻,也很懂得利用这种心理。
  这个……你知道像这样的检查,应该是很慎重的,单凭一次结果很难下最后的结论……
  说完这句话,我故意长时间地沉吟着,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让他在恐惧的炭火中慢慢煎熬。直到相信自己已罹患重疾。
  他瘦弱的头颅点得像啄木鸟,说,我给您添了麻烦,可是得了这样的病,没办法……
  我说,我不怕麻烦,只是本着对你负责,对你的病负责,还要为你复查一遍,结果才更可靠。
  他苍白的脸立刻充满血液,眼里闪出星星点点的水斑。他说,化验员,真是太谢谢啦,想不到你这样年轻,心地这样好,想得这么周到。
  小个子兵说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露出细细的臂膀,让我再次抽他的血。
  我心里窃笑着,脸上还作出不情愿的样子,很矜持地用针头扎进他的血管。这一回,为了保险,我特意抽了满满的两大管鲜血,以防万一。
  古老的油灯又一次青烟缭绕,我自始至终都不敢大意,终于取得了结果。
  他的血清呈阴性反应。也就是说--他没有病。
  再次见到小个子兵的时候,他对我千恩万谢。他说,化验员啊,你可真是认真啊。那一次通知我复查,我想一定是我有病,吓死我了。这几天,我思前想后,把一辈子的事想过了一遍。幸亏又查了两次,证明我没病。你为病人真是不怕辛苦啊!
  我抿着嘴不吭声。
  后来领导和同志们知道了这件事,都夸我工作认真并谦虚谨慎。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为自己当时的灵动机智而得意。
  我的年纪渐长,青春离我远去。机体像奔跑过久的拖拉机,开始穿越病魔布下的沼泽。有一天,当我也面临重病的笼罩,我对最后的化验结果望穿秋水的时候,我才懂得了自己当年的残忍。我对医生的一颦一笑察言观色,我千百次地咀嚼护士无意的话语。我明白了当人们忐忑在生死的边缘时,心灵是多么的脆弱。
  为了掩盖自己一个小小的过失,不惜粗暴地弹拨病人弓弦般紧张的神经,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假如今天我出了这样的疏忽,我会充满歉意地对小个子兵说,对不起,因为我的粗心,那个试验做坏了。现在我来重新做。
  我想他也许会发脾气的,斥责我的不负责任。按照四川人的火爆脾气,大骂几句也有可能。我会安静地倾听他的愤怒,直到他心平气和的那一瞬。我相信他还会撸起袖子,让我从他比红蓝铅笔粗不了多少的胳膊上抽血……也许他会对别人说我是一个蹩脚的化验员,我会微笑着不做任何解释。
  我们可以吓唬别人,但不可吓唬病人。当我们患病的时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寒风,都会引起萧萧黄叶的凋零。
  让我们像呵护水晶一样呵护病人的心灵。




PART 2自信第一课

  1972年的一天,领导通知我速去乌鲁木齐报到,新疆军区军医学校在停顿若干年后这年第一次招生,只分给阿里军分区一个名额,首长经过研究讨论,决定让我去。
  按理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喜出望外才是。且不说我能回到平地,吸足充分的氧气,让自己被紫外线晒成棕褐色的脸庞得到"休养生息",就是从学习的角度讲,在重男轻女的部队能够把这样宝贵的惟一的名额分到我头上,也是天大的恩惠了。但是在记忆中,我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也许是雪山缺氧把大脑纤维冻得迟钝了。我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从雪山走下来,奔赴乌鲁木齐。
  1969年,我从北京到西藏当兵,那种中心和边陲的,文明和旷野的,优裕和茹毛饮血的,高地和凹地的,温暖和酷寒的,五颜六色和纯白的……一系列剧烈反差,就在我的心底搅起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面临死亡咫尺之遥,面对冰雪整整三年,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城市女孩,内心已变得如同喜马拉雅山万古不化的寒冰般苍老。我不会为了什么事件的突发和变革的急剧而大喜大悲,只会淡然承受。
  入学后,从基础课讲起,用的是第二军医大学的教材,教员由本校的老师和新疆军区总医院临床各科的主任、新疆医学院的教授担任。记得有一次,考临床病例的诊断和分析,要学员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那是一个不复杂的病案,大致的病情是由病毒引起重度上呼吸道感染,病人发烧流涕咳嗽、血象低,还伴有一些阳性体证。我提出方案的时候,除了采用常规的治疗外,还加用了抗菌素。
  讲评的时候,执教的老先生说:"凡是在治疗方案里使用了抗菌素的同学都要扣分。因为这是一个病毒感染的病例,抗菌素是无效的。如果使用了,一是浪费,二是造成抗药,三是无指征滥用,四是表明医生对自己的诊断不自信,一味追求保险系数……"老先生发了一通火,走了。
  后来,我找到负责教务的老师,讲了课上的情况,对他说:"我就是在方案中用了抗菌素的学员。我认为那位老先生的讲评有不完全的地方。我觉得冤枉。"
  教务老师说:"讲评的老先生是新疆最著名的医院的内科主任,是在解放前的帝国医科大学毕业的;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到很高的医官,他的医术在整个新疆是首屈一指的。把这老先生请来给你们讲课,校方已冒了很大的风险。他是权威,讲得很有道理。你有什么不服的呢?"
  我说:"我知道老先生很棒。但是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他提出的这个病例并没有说出就诊所在的地理位置。比如要是在我的部队,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病员出现高烧等一系列症状,明知是病毒感染,一般的抗菌素无效,我也要大剂量使用。因为高原气候恶劣,病员的抵抗力大幅度下降,很可能合并细菌感染。如果到了临床上出现明确的感染征象时才开始使用抗菌素的话,那就晚了,来不及了。病员的生命已受到严重威胁……"
  教务老师沉默不语。最后,他说:"我可以把你的意见转告给老先生,但是,你的分数不能改。"
  我说:"分数并不重要。您听我讲完了看法,我已知足了。"
  教室的门开了,校工闪了进来,搬进来一把木椅子摆在讲案旁,且侧放。我们知道,老先生又要来了。也许是年事已高,也许是习惯,总之,老先生讲课的时候是坐着的,而且要侧着坐,面孔永远不面向学生,只是对着有门或有窗的墙壁。不知道他这是积习,还是不屑于面对我们,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一次,老先生反常地站着。他满头白发,面容黢黑如铁,身板挺直如笔管,让我笃信了他曾是国民党医官一说。
  老先生目光如锥,直视大家,音量不大,但在江南口音中运了力道,话语中就有种清晰的硬度了。他说:"听说有人对我的讲评有意见, 好像是一个叫毕淑敏的同学。这位同学,你能不能站起来,让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认识你一下?"
  我只有站起来。
  老先生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好。毕淑敏,我认识你了,你可以坐下了。"
  说实话,那几秒钟,真把我吓坏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说出的话就像注射到肌肉里的药水一样,你是没办法抠出来的。
  全班寂静无声。
  老先生说:"毕淑敏,谢谢你。你是好学生,你讲得很好。你的话里有一部分不是从我这儿学到的,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教给你那么多。是的,作为一个好的医生,一定不能全搬书本,一定不能教条,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决定治疗方案。在这一点上,你们要记住,无论多么好的老师,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规则都教给你们。我没有去过毕叔敏所在的那个5000米高的阿里,但是我知道缺氧对人的影响。在那种情况下,她主张使用抗菌素是完全正确的。我要把她的分数改过来……"
  老先生紧接着说:"但在全班,我只改毕淑敏一个人的分数。你们有人和她写的一样,还是要被扣分。因为你们没有说出她那番道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现在再找我说也不管事了,即使你是冤枉的也不能改。因为就算你原来想到了,但对上级医生的错误没敢指出来。对年轻的医生来说,忠诚于病情和病人,比忠实于导师要重要得多。必要的时候,你宁可得罪你的上司,也万万不能得罪你的病人……"
  这席话掷地有声。事过这么多年,我仍旧能够清晰地记得老先生如锥的目光和舒缓但铿锵有力的语调。平心而论,他出的那道题目是要求给出在常规情形下的治疗方案,而我竟从某个特殊的地理环境出发,并苛求于他。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不全面的异议,老先生表现出虚怀若谷的气量和真正医生应有的磊落品格。
  真的,那个分数对我来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此番高屋建瓴的话语中悟察到了一个优等医生的拳拳之心。
  我甚至有时想,班上同学应该很感激我的挑战才对。因为没过多长时间,老先生就因为身体的关系不再给我们讲课了。如果不是我无意中创造了这个机会,我和同学们的人生就会残缺一段非常凝重宝贵的教诲。
  我的三年习医生涯,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重大的转折。我从生理上明了了人体,也从精神上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信任。我知道了我们的灵魂居住在怎样的一团组织之中,也知道了它们的寿命和限制。如果说在阿里的时候我对生命还是模模糊糊的敬畏,那么,教师的教诲使我确立了这样的观念:一生珍爱自身,并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如珠似宝,全力保卫这宝贵而脆弱的珍品。




PART 2我爱我的性别

  除极少数人以外,每个人都有一个明确的性别。这是一种先天的必然。不过,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接受他们的长相一样,很多人不爱自己的性别。
  不爱自己的性别的人,是自卑的人,是不快乐的人,甚至--是悲惨的人。
  细细分析,什么样的人最不爱自己的性别呢?也就是说,是男人不爱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爱自己是女人呢?
  我想,不用做特别周密的调查就可以发现,在不喜欢自己性别的人群当中,女人占了大多数。
  我也在其中。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喜欢自己的性别。总在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下辈子变成男人。
  当然,我的决心还不够大。如果足够大的话,我可以去做变性手术,那么这辈子就可以变成男人了。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性别呢?说来话长。在我还没有性别这个概念的时候,是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就像我们没有特别地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的手和脚。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它都忠实地追随着你,默默无言地为你贡献着力量,你不能把它砍了剁了。如果不出意外,你得驮着它们到生命尽头。
  让我开始不喜欢我的性别的,是这个社会中的文化。它把一种弱者的荆棘之冠,栽到了女性的头上。你是一个女人,你就打上了先天的"红字",无论你多么努力,都将堕入次等公民的行列。
  在白雪皑皑的世界屋脊,我是一名用功的医生。一次,司令员病了,急需诊治。刚开始派去的都是男性,但不知是司令员的威仪吓坏了他们,还是高寒缺氧让病情复杂难愈,总之,疗效不显,司令员渐趋重笃。病榻上的将军火了,大发脾气道,还有没有像样的兵了?领导于是派我出这趟苦差。也许是病势沉重的司令员,在我眼里同一个瘦弱的老农没多大区别,手起针落,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也许是前头的治疗如同吃进了三个包子,轮到我这第四个包子的时候,幸运已然降临。总之,他渐渐地康复了。几天后,司令员终能勉强坐起,批阅文件调度军队了……深夜,他看着忙碌的我,突然长叹道,可惜啦!你是个女的。我说,女的有什么不好?司令员说,如果是个男的,我就提你当参谋。以后,兴许你能当上参谋长。可你是个女的,这就什么都瞎了……
  那一刻,彷佛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崩入我心田。我知道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羞辱,从此将朝夕跟随于我。无辜的我,要背负着性别这个深渊般的负数,直到永远。无论怎样努力,它都将如魔鬼般地冲抵着成绩,让我自轻自侮。前面,是透明的气囊,阻滞我步代。上面,是透明的天花板,遮挡我飞翔……
  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了痛苦的学习和反思,我才领悟到--我的性别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无罪。
  人类的性别,是人类的进化与分工,它是人类的骄傲。人为地将性别划分出高尚的和卑贱的区别,是一种偏见和愚昧。
  女性,这一神圣的性别,和男性具有同样的思索与行动的能力。因此,她是平等和光荣的。她所具有繁衍哺育后代的结构和职责,更使她辛劳和伟大。
  我的性别,如同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无条件地接纳它。
  于是,我热爱我的性别。




PART 2男妇产科医生

  他坐在我对面,十分庄重。他是一位男妇产科医生,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从翩翩少年到德高望重的医学权威。
  全中国大约有九万名妇产科医生,其中男医生不到10%。也就是说,在我们广阔的国土上,只有几千名男妇产科医生在这一特殊领域,专心致志地为女性工作着。也许比搞原子弹和航天飞机的人还少吧?
  我只能用庄重这个词形容他,虽然我刚开始想用"慈祥"或是"温和"。不,慈祥太衰迈乏力了,而他不但叫人感觉到无惧、可亲,还有一种很内敛的力量蕴含其中,预备着在危难中给你以期望和能够兑现的光明。
  至于"温和"。他毫无疑问是和蔼的,但"温和"似乎太单纯平淡了一些,面对这样一位深谙生死和女性秘密的科学家,你断定自己将得到哲学和生命的启迪。
  对话。我的问题时有冷僻和挑战,但他始终是从容不迫和安详的。于是我想,在鲜血淋漓的手术台上,面对泛滥的癌肿,他一定也这般神闲气定。
  问:作为一名男性,您为什么挑中了妇产科?好奇还是组织决定?
  答:那时我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当实习医生。当征求去向的时候,我填写了外科和妇产科。我比较喜欢外科的手起刀落,更爽快和当机立断,有间不容发治病救人的成就感。
  我在国外研究的时候,看到过麦多先生的一句话。"有两种男人做了妇产科医生。一种是对妇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心的人。而另一种则是十分谨慎的人。因为要判断病人是很困难的。换言之,他们处理的每个病例和操作,都不会发生在他们自身。当他帮助病人度过分娩阵痛、卵巢癌、乳癌的时候,他可能存在一定的隔距,因为他知道,他是绝不会蹈此覆辙的。"
  我想我是属于非常谨慎的那一类人。但我并不认为医生治病的经验仅仅来自感受。你没有得艾滋病,但你要摸索出治疗它的方法。要是只有得过很多病的人才可以当医生,那么医生早就死光了。
  问:随着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多的女人要求在手术时,保留她们的子宫。您怎么看?
  答:以前的病人很惧怕医生,基本上是医生说什么,她们就服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病人常常提出她们特别的想法。子宫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器官,它既关乎到本人的机体,也关乎到后代。有没有孩子这件事,会影响女人、男人,甚至上下几代人,娘家婆家……所以这是一个很慎重的问题。我认为,医生不是修理机器的管道工,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生了病的器官,而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和周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活生生的人……摘不摘除子宫,我主要是依据病情,综合家庭、生育情况、年龄等等因素。昨天一个病人强烈要求保留子宫,对我说要是切掉了子宫,她就得崩溃……我说,你留下它,就是在身体里埋一颗定时炸弹。作为医生,我无法答应这种请求。但是你可以到其他医院再看看,听听别的医生建议。
  我的实际意思是--如果你要坚持保留,可以另请高明。因为这也关系到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原则问题。但话不能那样说,不委婉,对病人太刺激了。当医生的,也应该是语言大师。后来她思索再三,还是接受切除子宫的手术。我不是一个手术狂。切除是破坏,当可以避免或是能缩小它的危害时,我必尽力而为。曾经为一个病人在子宫里切除了二百多个肌瘤,剔出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当然比一揽子切除子宫费时费力。操作很麻烦,像在一团海绵状的橡胶里抠除豌豆。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由英国医生保持着,从子宫里一下切除了三百多个肌瘤,我们还不曾打破它。
  问:在医院,谁是中心?病人还是医生?或者护士?
  答:现在提倡在医院里,病人是中心。我以为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据说医务人员态度不好,可以到消协投诉。这很可笑。医生不能等同于饭店服务员、汽车售票员。他所提供的服务,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和鲜血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宝贵物质。我在报纸上看到,有的医院开始手术明码标价,这非常可笑。手术是千变万化的,在手术前怎么可能完全预计到呢?
  医生作为一个行业,是十分崇高的。当然这并不是看不起普通劳动者。以前那个卖糖的张秉贵老人活着的时候,我常到他的柜台前站着,并不买糖,只是远远地看他举手投足。微笑着向顾客问好,优美地一抄手,把顾客要的糖,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地抓到秤盘里。那种严丝合缝劲儿,叫你涌出许多感慨。精致地包扎,微笑着送给你……动作的连贯流畅,叫你痛悟工作是一种享受,敬业的美丽和庄严。
  问:当您在台上做手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答:我渴望手术。那种充满血腥和药气的氛围,极端安静。没有电话、聊天、无关的话题。没有敲门声。不会有人无端地闯进来,用莫名其妙的事干扰你。你全神贯注,被一种神圣感涨满,很纯净,没有丝毫犹疑,就是全力以赴地救治手术单下覆盖着的这条生命。主刀的时候,妙不可言。所有的人以你为核心,完全服从你的指挥,没有讨论和敷衍,不扯皮。你甚至是很武断的,像至高无上的船长,其余的人,只是水兵。遇到危险,你必须当机立断,操纵着潜艇,在血泊里航行,威武豪迈,有一种"得气"的感觉。
  我觉得给医生送红包,医生就好好手术,反之,就不负责任的说法,很难想像,在技术上几乎不成立,因为无法操作。别的行业可能会有一个尺寸,一个波动的范围。给了钱,我就尽心尽意给你办,不给钱,就拖着不办。医生只要一上了手术台,是没有选择的。起码在技术上无法掌握这个幅度。不可能故意不给病人好好做手术,给他点厉害瞧瞧,恰到好处地增添某种痛苦,并不危及他的生命……不,手术远无法那么精确地控制,吉凶未卜,台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问:对于毫无背景的病人,您能否一视同仁?
  答:你说的是关系户吧?在我们的登记卡片上,有一行小小的注释,标明这个病人是某某介绍来的,那个是谁谁的门路。我有的时候很奇怪,怎么几乎所有住院的病人,都能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内部的人呢?例外也是有的,有时我会在卡片上看到一位老太太,名字下有一片空白,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打过招呼,完全是因为病情笃重,自己住进来的。我就说,现在我同你们打招呼,她没有关系,我给她一个关系--就是我。请特别关照。
  当然,我也碰到过给首长的夫人做手术,被人反复叮嘱的时候。我只能回答说我会特别当心,不要出什么技术事故。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
  问: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对人生怎么看?
  答:我是一个宿命论者。几乎是生死由命的响应者。死和病,都不是可以预防、可以选择的。有的时候,一切人力都无效,生命自有它的轨道。我经常写一些科普著作,当然我在书里不会这样说。我会告诫大家减肥,不要养成某些不良习惯,比如酗酒抽烟等等。但我自己从来不吃什么补品,病人送给我的补品,多转送他人。因为自己不喜欢补,所以也不愿用它送人,时间长了,就生出蚂蚁。我也没有特殊的保健措施,不抽烟,是因为不喜欢那气味。如果接受那味,也许会抽的。我喜欢紧张的活动,白天很忙,几乎没有思索的功夫。我的格言是--紧张有力量。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是我一天最惬意的时候,骑一辆26型女车,气不足……
  问:是特意不把气打足,还是车胎慢撒气?
  答:故意不把气打足。这样骑不快,有利于想事。我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路上慢慢酝酿出来的。
  问:您提到病人送礼品,您是否经常需要病人的感激?当然我指的不是纯物质上的。
  答:我通常不接受病人的礼品,但不绝对。比如一个病人出院几个月后,请我吃一顿便饭,我会接受。从医这么多年,从病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能看出他是否真心诚意感谢你。医生的劳动需要别人的承认和肯定,需要病人由衷的感激。我不喜欢那些表层的感谢之词,哪怕是很贵重的礼物,如果里面没有蕴含真挚的情感,我也不看重。医生在高强度的生死搏斗中,和病人是战友,他需要病人对花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和劳动予以理解和敬重。
  问:如果有来世,您还会再做医生吗?
  答:会。我的两个孩子都不做医生,他们说,不要说自己干,就是从小到大,看着你这般辛苦,看也看得累了。医生每天看到的是痛苦和呻吟,听到的是烦人的主诉,承担的是责任和压力,医生的工作是很枯燥的。但我会继续做医生,我从这个行业里,学到了很多哲学,懂得了如何尊重人。科学家也许更多地诉诸理智,艺术家也许更多地倾注感情,医生则必需把冷静的理智和热烈的感情寄予一身。
  问:我想提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做妇产科医生,接触的是女性特殊部位。作为男性,是否经受特别的考验?
  答:这个问题还从未有人问过我。
  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和常人一样的男子。当我穿上白衣,就进入了特殊的角色。我是一名医生,我会忘记我的性别,或者说,我成了中性人。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观念,使我专心致志地面对病人。白衣对我有象征的意义,是一身进入工作状态的盔甲。当然,还有一些特别需要注意的规矩,比如,为病人检查的时候,必需有其他女医务人员在场。从来不同病人开玩笑,哪怕彼此再熟,也要矜持把握。
  对于女性的生殖系统,当我工作的时候,只把它看作是一个器官,仅此而已。这对一个敬业的、训练有素的医生来说,不是很困难的事。就像一个口腔科医生,让女病人张开嘴,想看的只是她的牙齿,而不是要和她接吻。这些年来,我看过无数的病人,年青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妙龄少女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媪……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病人。
  问:妇产科的男医生,会不会碰到障碍?
  答:有些女病人不愿找男医生,这在我年轻的时候,感觉比较明显。现在年纪大了,在大城市里,不成为很大的问题了。我刚当医生的时候,战战兢兢,因为没有经验。但病人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使人压力很大。你比她年纪小,初出茅庐,但她依旧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上帝。病人把年轻的医生当成长者,把平庸的医生当成圣人。后来有几年,有了一些经验,胆子大一些了。但医生当得年头多了,又战战兢兢起来,感到生命脆弱,责任重大,医生被赋予上帝的角色,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好像一个怪圈,又回到了原地。
  问:您治疗了多少病人?做过多少手术?
  答:不知道。没计算过。有人会精确地计算,有人大略地估计,比如一天大致做了几例手术,一年大约多少天,算出数。我从来没有计算过。
  问:您见过那么多女人,您以为对女人来说,最高贵的品质是什么?
  (毫不迟疑地)答:善良。其次是美丽。
  问:最后有一个纯属私人的问题,请教于您。我有一位关系密切的女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大龄未婚。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友,也是处处优异,工作为妇产科医生。她无法接受,理由是他对女人懂得太多了,没有神秘,就没有幸福。我觉得这有些先入为主,劝她,她说,你又不是那种男医生,你如何知道他们的心?
  答:幸福和神秘划等号吗?什么东西最神秘?是肉体吗?我以为最神秘的是人的思想,身体没有什么可神秘的。女人只靠身体的神秘吸引男人吗?当身体不再神秘以后,幸福存在何方?人的感情是最神秘的,有感情才有幸福。




PART 2握紧你的右手

  常常见女孩郑重地平伸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托举着一条透明的哈达。看手相的人便说:男左女右。女孩把左手背在身后,把右手手掌对准湛蓝的天。
  常常想世上可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它是物质还是精神?难道说我们的一生都早早地被一种符咒规定,谁都无力更改?我们的手难道真是激光唱盘,所有的祸福都像音符微缩其中?
  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彷徨的时候,当我孤独寂寞悲凉的时候,我曾格外地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公平。
  当我快乐的时候,当我幸福的时候,当我成功优越欣喜的时候,我格外地相信自己,相信只有耕耘才有收成。
  渐渐地,我终于发现命运是我怯懦时的盾牌,当我叫嚷命运不公最响的时候,正是我预备逃遁的前奏。命运像一只筐,我把对自己的姑息、原谅以及所有的延宕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然后蒙一块宿命的轻纱。我背着它慢慢地向前走,心中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坦然。
  有时候也诧异自己的手。手心叶脉般的纹路还是那样琐细,但这只手做过的事情,却已有了几番变迁。
  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三山交汇的高原上我当过卫生员,在机器轰鸣铜水飞溅的重工业厂区里我做过主治医师。今天,当我用我的笔杆写我对这个世界的想法时,我觉得是用我的手把我的心制成薄薄的切片,置于真和善的天平之上……
  高原呼啸的风雪,卷走了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并以浓重的阴影,倾泻于行程中的每一处驿站。
  岁月送给我苦难,也随赠我清醒与冷静。我如今对命运的看法,恰恰与少年时相反。
  当我快乐当我幸福当我成功当我优越当我欣喜的时候,当一切美好辉煌的时刻,我要提醒我自己--这是命运的光环笼罩了我。在这个环里,居住着机遇,居住着偶然性,居住着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而当我挫折和悲哀的时候,我便镇静地走出那个怨天尤人的我,像孙悟空的分身术一样,跳起来,站在云头上,注视着那个不幸的人,于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软弱,她的懦怯,她的虚荣以及她的愚昧……
  年近不惑,我对命运已心平气和。
  小时候是个女孩儿,大起来成为女人,总觉得做个女人要比男人难,大约以后成了老婆婆,也要比老爷爷累。
  生活中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幸运。对于女人,无端的幸运往往更像一场阴谋一个陷阱的开始。我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我的手。
  因为它不属于冥冥之中任何未知的力量,而只属于我的心。我可以支配它,去干我想干的任何一件事情。我不相信手掌的纹路,但我相信手掌加上手指的力量。
  蓝天下的女孩儿,在你纤细的右手里,有一粒金苹果的种子。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它,惟有你清楚地知道它将你的手心炙得发痛。
  那是你的梦想,你的期望!
  女孩,握紧你的右手,千万别让它飞走!相信自己的手,相信它会在你的手里,长成一棵会唱歌的金苹果树。




PART 2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

  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这是一个真理。每一个养过蚕的人和没有养过蚕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蚕丝是一寸一寸吐出来的,在吐的时候,蚕昂着头,很快乐专注的样子。蚕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努力劳动,才将自己的身体束缚得紧紧。直到被人一股脑儿丢进开水锅里,煮死,然后那些美丽的丝,成了没有生命的嫁衣。
  这是蚕的悲剧。当我们说到悲剧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持了一种观望的态度。也许,是"剧"这个词,将我们引入歧途。以为他人是演员,而我们只是包厢里遥远的安全的看客。其实,作茧自缚的情况,绝不如想像的那样罕见,它们广泛地存在于我们周围,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纷飞的乱丝。
  钱的丝飞舞着。很多人在选择以钱为生命指标的时候,看到的是钱所带来的便利和荣耀的光环。钱是单纯的,但攫取钱的手段却不是那样单纯。把一样物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它的危险,不在于这桩物品的本身,而在于你是怎样获取它并消费它。或许可以说,收入钱的能力还比较地容易掌握,支出它的能力则和人的综合素质有极大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讲,有些人是不配享有大量的金钱的。如同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如果碰巧有了很大的蛮力,那么,无论是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他人,都不是一件幸事。在一个社会财富和个人财富飞速增长的时代,钱是温柔绚丽的,钱也是飘浮迷茫的,钱的乱丝令没有能力驾驭它的人窒息,直至被它绞杀。
  爱的丝也如四月的柳絮一般飞舞着,迷乱着我们的眼,雪一般覆盖着视线。这句话严格说起来,是有语病的。真正的爱,不是诱惑,是温暖。只会使我们更勇敢和智慧,但的确有很多人被爱包围着,时有狂躁。那就是爱的没有节制了。没有节制的爱,如同没有节制的水和火一样,甚至包括氧气,同是灾难性的。
  水火无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谈到氧气,那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围棋高手下棋的时候,吸氧之后,妙招叠出,让人疑心气袋之中是否藏有古今棋谱?记得我学习医科的时候,教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新护士值班,看到衰竭的病人呼吸十分困难,用目光无声地哀求她--请把氧气瓶的流量开得大些。出于对病人的悲悯,加上新护士特有的胆大,当然,还有时值夜半,医生已然休息。几种情形叠加在一起,于是她想,对病人有好处的事,想来医生也该同意的,就在不曾请示医生的情况下,私自把氧气流量表拧大。气体通过湿化瓶,汩汩地流出,病人顿感舒服,眼中满是感激的神色,护士就放心地离开了。那夜,不巧来了其他的重病人。当护士忙完之后,捋着一头的汗水再一次巡视病房的时候,发现那位衰竭的病人,已然死亡。究其原因,关键的杀手竟是--氧气中毒。高浓度的氧气抑制了病人的呼吸中枢,让他在安然的享受中丧失了自主呼吸的能力,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很可怕,是不是?丧失节制,就是如此恐怖的魔杖。它令优美变成狰狞,使怜爱演为杀机。
  谈到爱的缠裹带给我们的灾难,更是俯拾即是。放眼观察,会发现很多。多少人为爱所累,沉迷其中,深受其苦。在所有的蚕丝里面,我以为爱的丝,可能是最无形而又最柔韧的一种。挣脱它,也需要最高的能力和技巧。这当中的奥秘,须每一个人细细揣摩练习。
  还有工作的丝,友情的丝,陋习的丝,嗜好的丝……或松或紧地包绕着我们,令我们在习惯的窠臼当中难以自拔。
  逢到这种时候,我们常常表现得很无奈很无助,甚至还有一点点敝帚自珍的狡辩。常常可以听到有人说,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也不是不想改,可就是改不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当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对自己和对众人都有了一个交待,然后脸上就显出安坦无辜的样子,仿佛合上了牛皮纸封面的卷宗。
  每当这种时候,我在悲哀的同时,也升起怒火。你明知你的茧,是你自己吐的丝凝成的,你挣扎在茧中,你想突围而出。你遇到了困难,这是一种必然。但你却为自己找了种种的借口,你向你的丝退却了。你一面吃力地咬断包围你的丝,一面更汹涌地吐出你的丝,你是一个作茧自缚的高手,你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还惨。他的石头只是滚下又滚下,起码并没有变得更大更沉重。你的丝却在这种突围和分泌的交替中,汲取了你的气力,蚕食了你的信心,它令你变得越来越不喜爱自己,退缩着,在茧中藏得更深更严密更闭锁更干瘪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茧。这些茧背负在我们的身上,吸取着我们的热量,让我们寒冷,令前进的速度受限。撕碎这茧,没有外力和机械可供支援,只有靠自己的心和爪。
  茧破裂的时候,是痛苦的。茧是我们亲手营造的小世界。茧的空间虽是狭窄的,也是相对安全的。甚至一些不良的嗜好,当我们沉浸其中的时候,感受到的也是习惯成自然的熟络。打破了茧的蚕,被鲜冷的空气,闪亮的阳光,新锐的声音,陌生的场景……刺激着,扰动着,紧张的挑战接踵而来。这种时刻的不安,极易诱发退缩。但它是正常和难以避免的,是有益和富于建设性的。你会在这种变化当中,感受到生命充满爆发的张力,你知道你活着痛着并且成长着。
  有很多人终身困顿在他们自己的茧里。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恍然发觉,世界只是一个茧,而自己未曾真正地生活过。




PART 2请您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我是一名注册心理咨询师。
  某次会议期间,聚餐时,一位老板得知我的职业之后,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依着职业敏感,我感觉到这一眼后面颇有些深意。饭后,大家沿着曲径散步。在一处可以避开他人视线的拐弯处,他走近我,字斟句酌地说:不知您……是否可以……为我做心理咨询?……我最近压力很大,内心充满了焦灼,有好几次,我想从我工作的写字楼的办公室跳下去……我甚至察看了楼下的地面设施,不是怕地面不够坚硬,我死不了……二十二层啊,我是物理系毕业的,我知道地心引力的不可抗拒……我怕的是地面上行人过往太多,我坠落的时候,砸伤他人。也许,深夜时分比较合适?那时行人较少……
  他的语速由慢到快,好像一列就要脱轨的火车。脸上布满浓重的迷茫和忧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包括是否准备答应他的请求。毕竟,这里不是我的诊所,他也不曾预约。
  虽是萍水相逢,从这个短暂的开场白里,我也可深刻地感知他正被一场巨大的心理风暴所袭击。
  我迟疑了片刻。此处没有合适的工作环境,且我也不是在生活的每时每刻,都以职业角色出现。但他的话,让我深深忧虑和不安。我可以从中确切地嗅到独属于死亡的黑色气息。
  是的。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说到"死"这个词--"累死了""热死了""烦死了",甚至--"高兴死了""快活死了""美死了"……死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高频词,它通常扮演一个夸张的形容角色,以致很多人在玩笑中轻淡了它本质的冷峻涵义。
  所以,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精确地判明当人们在提到死亡这一字眼的时候,心理相应的震动幅度,是一种基本能力。
  如果他是一个年轻人,少年不识愁滋味,整天把死挂在嘴边,我会淡然处之。如果她是一名情场失意的女性,伴着嚎啕痛哭随口而出,我也可以在深表理解的同时,镇定自若。但他是一名中年男性,有着优雅的仪表和整洁的服饰,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我指向强烈的人。他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的内心,一旦他开口了,向一个陌生人呼救,就从一个侧面明确地表明他濒临危机的边缘。
  特别是他在谈话中,提到了他的办公室高度的具体数字--二十二层。提到了他的物理学背景,说明他是详尽地考虑了实施死亡的地点和成功的可能性。还有预定的时间--深夜行人稀少……可以说,他的死亡计划已经基本成形,所缺的只是最后的决断和那致命的凌空一跃。
  我知道,很有几位叱咤风云、外表踌躇满怀的企业家,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下,断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关于他们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些也许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死前一定遭遇到巨大、深刻的心理矛盾,无以化解,这才陷入全面溃乱之中,了断事业,抛弃家人,自戕了无比珍爱的生命。
  心理咨询师通常是举重若轻的,但也有看急诊的时候。我以为面前就是这样的关头。当事件危及一个人最宝贵的生命之时,我们没有权利见死不救。
  我对他说,好。我特别为你进行一次心理咨询。
  他的眼里闪出稀薄的亮光,但是瞬忽之间就熄灭了。
  我知道他不一定相信我。心理咨询在中国是新兴的学科,许多人不知道心理咨询师是如何工作的。他们或是觉得神秘,或是本能地排斥。在我们的文化里,如果一个人承认他的心理需要帮助,就是混乱和精神分裂的代名词,是要招人耻笑和非议的。长久以来,人们淡漠自己的精神,不呵护它,不关爱它。假如一个人伤风感冒,发烧拉肚子,他本人和他的家人朋友,或许会很敏感地察觉,有人关切地劝他到医院早些看医生。会督促他按时吃药,会安排他的休息和静养。但是,人们在精心保养自己的外部设施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心灵--这个我们所有高级活动的首脑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老总是勇敢和明智的。
  他说,什么时间开始呢?
  我说,待我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他说,心理咨询对谈话地点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我说,有。但我们可以因陋就简。最基本的条件是,有一间隔音的不要很大的房间,温暖而洁净;有两把椅子。即可。
  他说,我和这家饭店的老板有交往,房间的事,我来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了,和您联系。
  我答应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疏漏。以后,凡有此类安排,我都不再假手他人,而是事必躬亲。
  看来他很着急,不长时间之后,就找到我,说已然做好准备。我随同他走到一栋办公楼,在某间房门口停下脚步。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屋。
  房子不大,静谧雅致,有一张如航空母舰般巨大的写字台,一把黑色的真皮老板椅,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幸而靠墙处,有一对矮矮的皮沙发,宽软蓬松,柔化了屋内的严谨气氛。怎么样?还好吧?老总的语句虽说是问话,但结尾上扬的语调,说明他已认定自己的准备工作应属优良等级。不待我回答,他就走到老板椅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在落座的同时,用手点了一下沙发,说,您也请坐,沙发舒服些。我坐这种椅子惯了。
  我站在地中央,未按他的指示行动。
  我重新环视了一下四周,对他说,房间的隔音效果看来还不错,可惜稍微大了一些。
  他有些失望地说,这已是宾馆最小的房间了。再小就是清洁工放杂物的地方了。
  我点点头说,看来只有在这里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吃惊地说,我为什么会在意?只要您不在意就成了。
  我说,关键是你啊。小的隔音的房间,给人的安全感要胜过大的房间。对于一个准备倾诉自己最痛苦最焦虑的思绪的人来说,环境的安全和对咨询师的信任,是重要的前提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半晌,猛然悟到我还站着,连连说:我信任您,我不信任您就不会主动找您了,是不是?您为什么还不坐下?
  我笑笑说,不但我不能坐下,而且,先生,请您也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为什么?他的莫名其妙当中,几乎有些恼怒了。我相信,在他成功的老板生涯中,恐怕还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他。
  他稍微愣怔了片刻。看得出,他是一个智商很高、反应机敏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道,您的意思,是不是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您坐在沙发上,咱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不利于您的工作?若是这个原因,我可以坐到沙发上去。
  我依旧笑着说,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要说的是--沙发也不可以坐。不但你不能坐,我也不能坐。
  这一回,他陷入真正的困惑之中。喃喃地说,这也不让坐,那也不让坐,咱们坐在哪里呢?
  是啊。这间房屋里,除了老板椅和沙发,再没有可坐的地方了。除非把窗台上的花盆倒扣过来。
  我说,很抱歉,这不是你的过错。我作为治疗师,应该早到这间房子来,做点准备。现在,由我来操办吧。
  我把老总留在房间,找到楼下的服务人员,对他们说,我需要两把普通的木椅子。
  他们很愿意配合我,但是为难地说,我们这里给客人预备的都是沙发软椅,只有工作人员自己用的才是旧木椅。
  我看看他身后油漆剥落的椅子说,是这种吗?
  他们说,是。
  我说,这就很适用。先帮我找两把这种椅子,搬到那间房子。然后,还要麻烦你们,把那间房子里的老板台和老板椅搬出去。
  工作人员很快按照我的要求行动起来。在大家出出进进忙碌的过程中,老总一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明白这一体态语言的涵义是--"我弄不懂您的意思。我不喜欢这样折腾。有这个必要吗?"
  我暂不理他。待一切收拾妥当,我伸手邀请他说,您请坐吧。
  现在,屋内只有两张木椅,呈四十五度角摆放着,简洁而单纯。
  我坐在哪里?他挑战似的询问。
  哪张椅子都可以。因为,这两张椅子是一模一样的。我回答。
  他坐下,我也坐下。
  ……
  当心理咨询过程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说,谢谢您。我感觉比以前多了一点力量。
  我说,好啊。祝贺你。力量也似泉水,会慢慢积聚起来,直至成为永不干涸的深潭。
  分手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是你们的职业秘密的话,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让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难道那两张普通的木椅子,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吗?
  我说,这不是职业秘密,当然可以奉告。如果我估计的不错的话,在你的办公室里,一定有类似的老板椅。一坐在上面,你就进入了习惯的角色之中。我坐在沙发上,在视线上比你矮。我想,通常到你的办公室请示的下级或是商议事情的其他人员,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的。这种习惯性的坐姿,是一个模式,也透露着你是主人的强烈信息。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不同于你以前所享有的任何关系。我们不是上下级,也不是买卖和利害的伙伴,甚至不是朋友,朋友是一个鱼龙混杂的体系。我们之间所建立的相互平等的关系,是崭新而真诚的,它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疗效。我会为你所有的谈话严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当然,对于一位女咨询师来说,就是不告夫儿了,这是一个专业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服从这一大局。
  他点点头,表示相信我的承诺。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说,沙发也是很平等的啊!一般高,不偏不向嘛!我曾提议咱们都坐沙发,可您拒绝了。沙发要比椅子舒服得多。说实话,我很多年没有坐过这般粗糙的木椅了。说完,他捶了捶腰背。
  我说,你说得很对。沙发的确太舒服了,而我们不能在太舒服的环境下谈话,那样无法维持我们神经系统的警醒和思维的深度。沙发更适宜养神,从思考的角度说,木椅比沙发更有力度。
  他再次点点头,说,这的确是一个新的领域,连规矩也很特别。当我下次再进入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就会比较有经验了。
  我说,下星期,我们再见。




PART 2切开忧郁的洋葱

  忧郁是一只近在咫尺的洋葱,散发着独特而辛辣的味道,剥开它紧密粘粘的鳞片时,我们会泪流满面。
  一位为联合国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她到过战火中的难民营,抱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紧紧地搂着这幼小的身躯,亲吻她枯燥的脸颊。朋友是一位博爱的母亲,很喜爱儿童,温暖的怀抱曾揽过无数孩子,但这一次,她大大地惊骇了。那个婴孩软得像被火烤过的葱管,萎弱而空虚。安全不知道贴近抚育她的人,没有任何欢喜的回应,只是被动地僵直地向后反张着肢体,好似一块就要从墙上脱落的白磁砖。
  朋友很着急,找来难民营的负责人,询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或是饥寒交迫,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冷漠?那负责人回答说,因为有联合国的经费救助,孩子的吃和穿都没有问题,也没有病。她是一个孤儿,父母双亡。孩子缺少的是爱,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抱过她。因她不知"抱"为何物,所以不会反应。
  朋友谈起这段往事,感慨地说,不知这孩子长大之后,将如何走过人生?
  不知道。没有人回答。寂静。但有一点可以预见,她的性格中必定藏有深深的忧郁。
  我们都认识忧郁。每一个人,在一生的某个时刻,都曾和忧郁狭路相逢。
  自然界的风花雪月,人生的悲欢离合,从宋玉的悲秋之赋到绿肥红瘦的喟叹,从游子的枯藤老树昏鸦到弱女的耿耿秋灯凄凉,忧郁如同一只老狗,忠实而疲倦地追着人们的脚后跟,挥之不去。随着现代社会的发达,忧郁更成了传染的通病。"忧郁症"已经如同感冒病毒一般,在都市悄悄蔓延流行。
  忧郁像雾,难以形容。它是一种情感的陷落,是一种低潮感觉状态。它的症状虽多,灰色是统一的韵调。冷漠,丧失兴趣,缺乏胃口,退缩,嗜睡,无法集中注意力,对自己不满,缺乏自信……不敢爱,不敢说,不敢愤怒,不敢决策……每一片落叶都敲碎心房,每一声鸟鸣都溅起泪滴,每一束眼光都蕴满孤独,每一个脚步都狐疑不定……
  一个女大学生给我写信,说她就要被无尽的忧郁淹没了。因为自己是杀人凶手。那个被杀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她说自己从三岁起双手就沾满了母亲的鲜血,因为在那一天,妈妈为了给她买一支过生日的糖葫芦,横穿马路,倒在车轮下……
  "为此,我怎能不忧郁?忧郁必将伴我一生!"信的结尾处如此写着,每一个字,都被水洇得像风中摇曳的蓝菊。
  说来这女孩子的忧郁,还属于忧郁中比较谈得清的那种,因为源于客观,重要人物的失落而引起,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痛苦反应。更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树蚕一样噬咬着我们的心,并用重重叠叠的愁丝,将我们裹得筋骨蜷缩。
  忧郁这种负面情感的源头,是个体对于失落的反应。由于丧失,所以我们忧郁。由于无法失而复得,所以我们忧郁。由于从此成为永诀,所以我们忧郁。由于生命的一去不返,所以我们忧郁。
  从这种意义上讲,忧郁几乎是人类这种渺小的动物,面对宇宙苍穹时,与生俱来的恐惧,所以我们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忧郁。我相信凡有人类生存的日子,我们就要和忧郁为朋,虽然我们不喜欢,但我们必须学会与忧郁共舞。
  正因为这种本质上的忧郁,所以我们才要在有限的生存岁月中,挑战忧郁,让我们自己生活得更自由,更欢愉,更勃勃生气。
  失落引发忧郁。当我们分析忧郁的时候,首先面对的是失落。细细想来,失落似可分为不同性质的两大类。一是目前发生的真实与外在的失落,可以被我们确认并加以处理的。比如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恋人,失去工作,失去金钱,失去股票,失去名声,失去房产,失去自信……等等,惨虽惨矣,好歹失在明处,有目共睹。
  二是源自自我发展的早期便被剥夺,或严重的失望经验,导致内在的深刻失落感觉。这话说起来很拗口,其实就是失在暗地,失得糊涂,失得迷惘,失在生命入口端的混沌处。你确切无疑地丢失了,却不知遗落在哪一地驿站?
  这可怕的第二种失落,常常是潜意识的,表明在我们的儿童期,有着不同程度的缺憾和损失。因为我们未曾得到醇厚的爱,或因这爱的偏颇,使我们的内心发展受阻。因为幼小,我们无法辨析周围复杂的社会,导致丧失了对他人的信任,并在这失望中开始攻击自己。如同联合国那位朋友所抱起的女婴,她已不知人间有爱,她已不会回报爱与关切。在这种凄楚中长大的孩子,常常自我谴责与轻贱,认为自己不可爱,无价值,难以形成完整高尚的尊严感。
  过度的被保护和溺爱,也是一种失落。这种孩子失落的是独立与思考,他们只有满足的经验,却丧失了被要求负责的勇气,丧失了学会接受考验和失败的能力,丧失了容纳失望的胸怀。一句话,他们在百般呵护下,残障了自我的成长性和控制力的发展。他们的脑海深处永远藏着一个软骨的啼哭的婴孩,因为愤怒自己的无力,并把这种无能感储入内心,因而导致无以名状的忧郁。
  人的一生,必须忍受种种失落。就算你早年未曾失父失母失学失恋,就算你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你也必得遭遇青春逝去韶华不再的岁月流淌,你也必得纳入体力下降记忆衰退的健康轨道,你也必有红颜易老退休离职的那一天,你也必得遵循生老病死新陈代谢的铁律。到了那一刻,你是否有足够的弹性,抵御忧郁?
  还有一种更潜在的忧郁,是因为我们为自己立下了不可达到的高标准,产生了难以满足的沮丧感。这种源自认定自我罪恶的忧郁症状,是与外界无关的,全需我们自我省察,挣脱束缚。
  忧郁的人往往是孤独的,因为他们的自卑与自怜。忧郁的人往往互相吸引,因为他们的气味相投。忧郁的人结为夫妻,多半不得善终,因为无法自救亦无力救人。忧郁的人往往易于崩溃,因为他们哀伤更因为他们羸弱绝望。
  难民营的婴儿,不知你长大后,能否正视自己的童年?失却的不可复来,接受历史就是智慧。记忆中双手沾着血迹的女大学生,你把那串猩红的糖葫芦永远抛掉吧,你的每一道指纹都是洁白的,你无罪。母亲在天国向你微笑。
  不要嘲笑忧郁,忧郁是一种面对失落的正常。不要否认我们的忧郁,忧郁会使我们成长。不要长久地被忧郁围困,忧郁会使我们萎缩。不要被忧郁吓倒,摆脱了忧郁的我们,会更加柔韧刚强。




PART 2盲 人 看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的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格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孜孜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五十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五十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索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的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目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
  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
  初起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
  孩子越来越大了。当明眼人都不再接送这么高的孩子时,盲人依旧每天倚在校旁的杨树下,等待着。

盲 人 看
毕淑敏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的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格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孜孜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五十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五十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索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的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目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
  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
  初起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
  孩子越来越大了。当明眼人都不再接送这么高的孩子时,盲人依旧每天倚在校旁的杨树下,等待着。




PART 2淑女书女

  假若刨去经济的因素,比如想读书但无钱读书的女子,天下的女人,可分成读书和不读书两大流派。
  我说的读书,并不单单指曾经上过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读过一本本的教材。严格地讲起来,教材不是书。好像司机的学驾驶和行车,厨师的红白案和刀功一样,是谋生的预备阶段,含有被迫操练的意味。
  我说的读书,基本上也不包括报纸和杂志,虽然它们上头都印有字,按照国人"敬惜字纸"的传统,混进了书的大范畴。那些印刷品上,多是一些速朽的讯息,有着时尚和流行的诀窍。居家过日子的实用性是有的,但和书的真谛,还有些差异。
  好书是沉淀岁月冲刷的砂金,很重,不耀眼,却有保存的价值。它是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的那些智慧的大脑,在永远逝去之前自立下的思维照片。最精华的念头,被文字浓缩了。好像一锅灼热久远的煲汤,濡养着后人的神经。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不像睡眠。睡眠好的女人,容光焕发。失眠的女人,眼圈乌青。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一天之内是看不出来的。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也不像美容食品。滋润得好的女人,驻颜有术。失养的女人,憔悴不堪。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三个月之内,也是看不出来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走,书要一页页地读。清风朗月水滴石穿,一年几年一辈子地读下去。书就像微波,从内向外震荡着我们的心,徐徐地加热,精神分子的结构就改变了,成熟了,书的效力凸显出来。
  读书的女人,更善于倾听,因为书训练了她们的耳朵,教会了她们谦逊。知道这世上多聪慧明达的贤人,吸收就是成长。
  读书的女人,更乐于思考。因为书开阔了她们的眼界,拓展了原本纤细的胸怀。明白世态如币,有正面也有反面。一厢情愿只是幻想。
  读书的女人,更勇于决断。因为书铺排了历史的进程,荟萃了英雄的业绩。懂得万事有得必有失,不再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读书的女人,更充满自信。因为书让她们明辨自己的长短,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既然伟人们也曾失意彷徨,我们尽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抖落尘灰向前。
  读书的女人,较少持续地沉沦悲苦,因为晓得天外有天乾坤很大。读书的女人,较少无望地孤独惘怅,因为书是她们召之即来永远不倦的朋友。读书的女人,较少怨天尤人孤芳自赏,因为书让你牢记个体只是恒河沙粒沧海一粟。读书的女人,较少刻毒与卑劣,因为书中的光明,日积月累浸染着节操鞭挞着皮袍下的"小"……
  "淑"字,温和善良美好之意。好书对于女人,是家乡的一方的绿色水土。离了它,你自然也能活。但与书隔绝的日子,心无家园。半生过下来,女人就变得言语空虚眼神恍惚心地狭窄见识短浅了。
  淑女必书女。




PART 2未来和将来的区别

  "未来"和"将来",意思好像差不多。老祖宗是很讲究词语的,比如秀丽和漂亮,都是形容好看,但其中有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区别。秀丽更自然天成,漂亮则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那么未来和将来的差异究竟在哪儿?坦率地讲,我成天和文字打交道,很长时间内搞不清。
  原认为未来和将来的不同,主要在于时间距离的长短。比如常说:"走向未来",指比较遥远的时间段,无法改成"走向将来"。换后者也可勉强成文,终不伦不类。也就是说,"将来"似乎是比较贴近眼前的时间,"未来"的尺度则更宏大一些,有点像公里和海里的关系。察觉失误源于听天气预报。播音员常说:"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
  一昼夜并不遥远,但这句话不便改成"在将来二十四小时内"。看来单是距此时此刻的时间尺度,并不是这两个词的分水岭。
  查辞典。
  "将来"--"时间词。现在以后的时间。"
  "未来"--"就要到来的。指时间。"
  如此解释,半斤八两,不了了之。似乎也不便埋怨撰写词典的人敷衍了事,这两个词,在日常使用上,像通用电脑的内存条,置换方便。比如说:"未来是青年人的",可以很利索地转化为"将来是年青人的",理解上无重大歧义。
  那么,智慧的老祖宗,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细?
  近读一本学者的书,茅塞顿开。文中说,"未"字的古义是"滋味"。"未"字和"木"字很相像,比木多了一横。这一横可不是随便加的,有深意。它代表树叶,表示枝干繁茂。繁茂了和滋味有什么关系?此刻需要一点艺术想像力--叶子多了说明树木生长情形良好,结的果子就多,味道就好……叶子遮挡了光线,树下就显出朦胧昏昧的样子,表达一种不可知和不可测的神秘性。
  哈!原来"未"的意思是--"朦胧的果实"。
  至于"将来"的"将"字,居然有些热腾腾的血腥气藏在内里。指"手执利剑屠宰杀生",所以最初多用于将军和厨师,后来渐渐衍生出"掌握"和"选择"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概括"将"字形象,我愿意把它描绘成遮掩着某些利益的黑色斗篷。
  学者说,"未来"是指在我们视野之外的明天,"将来"是指在我们掌握之中的明天。
  它们都犀利地指向明天。"未来"是一颗雾蒙蒙的核桃,"将来"是一只隐蔽的魔柜。
  某学生成绩优异,人们说,这孩子"将来"能上重点中学,"将来"能上大学。在这里,"将来"有一种探囊索物的笃定,运筹帷幄的安详。一个人发了财,只要经营得当,不犯法,他"将来"会成为富翁。当然意外也随伺左右,如果学生临场失常考试砸锅,商人行私舞弊犯奸作科,人们会说,看!他把自己的"将来"给毁了。"将来"虽然是预计,在这里却几乎成了人人可以把握的既定事实。
  "将来"所说的明天,实质上更多是一种惯性,是在基础上搭盖的二层楼,是箭已离弦,从铁弓到靶心的飞翔过程。于是就有了世故和因循的气息,成了可以预期红利的股票。
  未来更富于冒险和挑战。它是昏暗中的不倦探索,是勇气和智慧的多次叠加,是期望战胜了恐惧后的欣喜,是漂浮着幻想泡沫的鸡尾酒。
  当人们反复强调,"未来"不是梦的时候,内心确知"未来"有太多梦幻的成分。当人们允诺"未来"的寰球是和平世界时,面对的是眼前的硝烟和核弹。当人们说,"未来"要到星际旅行,等待人类的实际上是艰巨拼搏和献身。人们大胆地对"未来"做出的种种预测,其实只是孤独和勇敢地对着茫茫宇宙的悲壮自白。
  将来很实惠,未来多虚幻。一个人在明天的早饭还没着落的时候,考虑的只能是将来。但两厢比较,我还是更喜欢未来的涵义。
  将来当然重要。这条优质纱巾,把某些已露端倪的矛盾遮盖着,掩藏起短兵相接的锋芒。温暖地包裹鸡蛋,把它孵化,某个黎明,嘹亮的鸡啼把主人唤醒。一颗海椰被风暴冲到适宜生长的岸边,便会长成大树,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定时炸弹埋在土里,秒针无声走动,一个惊天动地的时刻渐渐迫近……"将来"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将来"是春种秋收勤劳敬业的农夫。你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就不是跳蚤。
  所以对待将来,如同守候性能可靠的生产线,按部就班是它的最大特征。输进原料,就准备照单接收产品。出了废品,切勿埋怨客观。必是某个环节出了故障,隐患早趴暗处了。如果得到嘉奖,也不必大喜过望。所有数据已经输入,就像火箭发射,飞上蓝天才是正理,凌空一炸就是大冷门了。
  所以,将来的基调是冷静的古朴之色。循序渐进是经,成竹在胸是纬。所以让我们生出些许畏惧,些许忐忑,概因时间的关系。好像正在显影的照片,虽然一切已经定型,毕竟最后一道工序尚未完成。在某些情形之下,将来之手的可怕在于--它无法使事情变得比设想更好,但有足够的力量,把事情变糟。
  我们永不能对将来掉以轻心。
  但从人类的发展史来说,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猿从树上降落到草地,直立行走,绝不仅仅是已知行为方式的延伸和把握,而是充满了想像力度的空前变革。前景如何,无法预报。最初的人类,只是在若明若暗的曦光中走着,艰难困窘挺进远方。然而,一个伟大的新世纪,就在这蹒跚的脚印中爆发。
  将来是沉稳的,未来是炙烈的。将来是简明扼要的,未来是华美铺张的。将来是务实的,未来是缥缈的。将来是有条不紊的,未来是浮想联翩的。将来是殚精竭虑的,未来是高瞻远瞩的。将来是惨淡经营的,未来是举重若轻的。将来是可以揭秘一览无余的苫布,未来是永在夜空闪烁不可触及的星巢。
  将来更多地属于个体。未来则是全人类远眺的家园。
  现今的人们,常常为自己设计多种"将来",将来变得越来越精确和细致。但一己的将来固然重要,整个人类的未来,更是现代人必须关注的方向。将来和未来结合在一起,就是飞翔的魔毯,把我们载往远方的树林,那里有朦胧的新的果实。




PART 2绿 手 指

  美国某小镇,有一位老奶奶,长着"绿手指"。千万别以为她是个妖怪或有什么特异,这是当地人对好园丁的称赞。
  一天,老人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园艺所重金悬赏纯白金盏花。老奶奶想:金盏花,除了金色,就是棕色。白色的?不可思议。不过,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对8个儿女讲了,遭到一致反对。大家说,你根本不懂种子遗传学,专家都不能完成的事,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可能呢?
  老奶奶决心一个人干下去。她撒下金盏花的种子,精心侍弄。金盏花开了,全是橘黄的,老奶奶在中间挑选了一朵颜色稍淡的花,任其自然枯萎,以取得最好的种子,第二年把它们栽种下去。然后,再从花朵中挑选颜色浅淡的种子栽种……一年又一年,春种秋收循环往复,老奶奶从不沮丧怀疑,一直坚持。儿女远走了,丈夫去世了,生活中发生了很多的事,老奶奶处理完这些事之后,依然满怀信心地栽种金盏花……
  20年过去了,有一天早晨,她来到花园,看到一朵金盏花,开得奇特灿烂。它不是近乎白色,也不是很像白色,是如银如雪的纯白。
  她把100粒种子寄给了那家20年前悬赏的机构。她甚至不知道这则启事还是否有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否早就有人培育出了纯白金盏花。
  等待的日子长达一年,因为人们要用那些种子验证。终于,园艺所长打电话给老奶奶说,我们看到了你的花,它是雪白的。因为年代久远,资金不再兑现,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奶奶对着听筒小声说,只想问一问,你们可还要黑色的金盏花?我能种出来……
  黑色的金盏花至今没开放,因为老奶奶去世了,世人再没有了这种笨笨的坚持。
  但愿你我还能长出新的绿手指。




PART 3天使和魔鬼的数量

  一天,突然想就天使和魔鬼的数量,做一番民意测验。先问一个小男孩儿,你说是天使多啊还是魔鬼多?孩子想了想说,天使是那种长着翅膀的小飞人,魔鬼是青面獠牙要下油锅炸的那种吗?我想他脑子中的印象,可能有些中西合璧,天使是外籍的,魔鬼却好像是国产。纠正说,天使就是好神仙,很美丽。魔鬼就是恶魔王,很丑的那种。简单点讲,就是好的和坏的法力无边的人。
  小男孩儿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魔鬼多。
  我穷追不舍问,各有多少呢?
  孩子回答,我想,有100个魔鬼,才会有一个天使。
  于是我知道了,在孩子的眼中,魔和仙的比例是一百比一。
  又去问成年的女人。她们说,婴孩生下的时候,都是天使啊。人一天天长大,就是向魔鬼的路上走。魔鬼的胚子在男人里含量更高,魔性就像胡子,随着年纪一天天浓重。中年男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魔鬼的成分。到了老年,有的人会渐渐善良起来,恢复一点天使的味道。只不过那是一种老天使了,衰老得没有力量的天使。
  我又问,你以为魔鬼和天使的数量各有多少呢?
  女人们说,要是按时间计算,大约遇到10次魔鬼,才会出现一次天使。天使绝不会太多的。天使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了。你看我们周围的世界,像是天堂的模样吗?
  在这铁的逻辑面前,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于是去问男人,就是被女人称为魔性最盛的那种壮年男子。他们很爽快地回答,天使吗,多为小孩和女人,全是没有能力的细弱种类,飘渺加上无知。像蚌壳里面的透明软脂,味道鲜美但不堪一击。世界绝不可能都由天使组成,太甜腻太懦弱了。魔鬼一般都是雄性,虽然看起来丑陋,但腾云驾雾,肌力矫健。掌指间呼风唤雨,能量很大。
  我说,数量呢?按你的估计,天使和魔鬼,各占世界的多少份额?
  男人微笑着说,数量其实是没有用的,要看质量。一个魔鬼,可以让一打天使哭泣。
  我固执地问下去,数量加质量,总有个综合指数吧?现在几乎一切都可用数字表示,从人体的曲线到原子弹的当量。
  男人果决地说,世上肯定有许多天使,但在最终的综合实力上,魔鬼是"1",天使是"0"。当然,"0"也是一种存在,只不过当它孤立于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不代表任一,不象征实体。留下的,惟有惨淡和虚无。无论多少个零叠加,都无济于事。圈环相套,徒然摞起一口美丽的黑井,里面蛰伏着天使不再飘逸的裙裾和生满红锈的爱情弓箭。但如果有了"1"挂帅,情境就大不一样了。魔鬼是一匹马,使整个世界向前,天使只是华丽的车轮,它无法开道,只有辚辚地跟随其后,用模糊的车辙掩盖跋涉的马蹄印。后来的人们,指着渐渐淡去的轮痕说,看!这就是历史。
  我从这人嘴里,听到了关于天使和魔鬼最悬殊的比例,零和无穷大。
  我最后问的是一位老年人。他慈祥地说,世上原是没有什么魔鬼和天使之分的,它们是人幻想出来的善和恶的化身。它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心。智者早已给过答复,人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说,那指的是在某一刻在某一个人身上。我想问的是古往今来,宏观地看,人群中究竟是魔鬼多,还是天使多?假如把所有的人用机器粉碎,离心沉淀,以滤纸过滤,被仪器分离,将那善的因子塑成天使,将那恶的渣滓捏成魔鬼,每一品种都纯正地道,制作精良。将它们壁垒分明地重新排起队来,您以为哪一支队伍蜿蜒得更长?
  老人不看我,以老年人的睿智坚定地重复,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我所有征集的答案里,对天使数目最乐观的估计--二一添作五。
  我又去查书,想看看前人对此问题的分析判断。恕我孤陋寡闻,只找到了外国的资料,也许因为"天使"这个词,原本就是舶来的。
  最早的记录见于公元4世纪,基督教先哲,亚历山大城主教、阿里乌斯教派的反对者圣阿塔纳西曾说过:"空中到处都是魔鬼。"
  与他同时代的圣马卡里奥称魔鬼:"多如黄蜂。"
  1467年,阿方索8226;德8226;斯皮纳认为当时的魔鬼总数为133316666亿名(多么精确!魔鬼的户籍警察真是负责)。
  100年以后,也就是16世纪中叶,约翰8226;韦耶尔认为魔鬼的数字没有那么多,魔鬼共有666群,每群6666个魔鬼,由66位魔王统治,共有400多万名。
  随着中世纪蒙昧时代的结束,关于魔鬼的具体统计数目,就湮灭在科学的霞光里,不再见诸书籍。
  那么天使呢?在魔鬼横行的时代,天使人口是多少?这是问题的关键。
  据有关记载,魔鬼数目最鼎盛的15世纪,达到1.3亿时,天使的数目是整整4亿!
  我在这数字面前叹息。
  人类的历史上,由于知识的蒙昧和神化的想像,曾经在传说中勾勒了无数魔鬼和天使的故事,在迷蒙的臆想中,在贫瘠的物质中,在大自然威力的震慑中,在荒诞和幻想中,天使和魔鬼生息繁衍着,生死搏斗着,留下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祖先是幼稚的,也是真诚的。他们对世界的基本判断,仍使今天的我们感到震惊。即使是魔鬼最兴旺发达的时期,天使的人数也是魔鬼的3倍。也就是说,哪怕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天使依旧占据了这个世界的压倒多数。
  当我把魔鬼和天使的统计数据,告诉他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许多人显出若有所失的样子,疑惑地问,天使,真的曾有75%那么多吗?
  我反问道,那你以为天使应该有多少名呢?
  他们回答,一直以为世上的魔鬼,肯定要比天使多得多!
  为什么我们已习惯撞到魔鬼?为什么普遍认为天使无力?为什么越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童,越把魔鬼想像为无敌?为什么女人害怕魔鬼,男人乐以魔鬼自居?为什么老境将至时,会在估价中渐渐增加天使的数量?为什么当科学昌明,人类从未有过的强大以后,知道了世上本无魔鬼和天使,反倒在善与恶的问题上,大踏步地倒退,丧失了对世界美好事物的向往与依赖?
  把魔鬼的力气、智慧、出现的频率和它们掌握的符咒,以及一切威力无穷的魑魅魍魉手段,整合在一起,我相信那一定是天文规模的数字。但人类没有理由悲观,要永远相信天使的力量。哪怕是单兵教练的时候,一名天使打败不了一个魔鬼,但请不要忘记,天使的数目,比起魔鬼来占了压倒优势,团结就是力量。如果说普通人的团结都可点土成金,天使们的合力,一定更具有斗转星移的神功。
  感谢祖上遗留给我们宝贵遗产,天使的基数比魔鬼多。推断下来,天使的力量与日俱增,也一定比魔鬼强大。这种优势,哪怕是只多出一个百分点,也是签发给人类光明与快乐的保证书。反过来说,魔鬼在历史的进程中,也必定是一直居着下风。否则的话,假如魔鬼多于天使,加上不搞计划生育,它们苔藓一样蔓延,摩肩接踵,群魔乱舞,人间早成地狱。
  人类一天天前进着,这就是天使曾经胜利和继续胜利的可靠证据。
  更不消说,天使有时只须一个微笑,就会让整座魔鬼的宫殿坍塌。




PART 3人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实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他祖父小的时候,很聪明,也很有毅力,学业有成,正欲大展宏图之际,曾祖将他叫了去,拿出一个古匣。对他说,孩子,我有一件心事,终生未了。因为我得到它们的时候,一生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剩下的时间,不够我把它做完了。做学问,就要从年轻的时候着手,我要是交给你一件半成品,不如让你从头开始。
  原委是这样。早年间,江南有一家富豪,酷爱藏书。他家有两册古时传下的医书,集无数医家心血之大成,为杏林一绝。富豪视若珍宝,秘不传人,藏在书楼里,难得一见。后来,富豪出门遇险,一位壮士从强盗手里救了他的性命,富豪感恩不尽,欲以斗载的金银相谢。壮士说,财宝再多,再贵重,也是有价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无价。富豪说,莫非壮士还要取了我的命去?壮士大笑说,我不是要你的命,是想用你的医书,救普天下人的性命。富豪想了半天,说,我可以将医书借给你三天,但是三日后的正午,你必得完璧归赵。说罢,命人从嵯峨的木制书楼里,将饱含檀香气味的医书,捧了出来。
  壮士得了书后,快马加鞭急如星火地赶回家,请来乡下的诸位学子,连夜赶抄医书。书是孤本,时间又那样紧迫,萤萤灯火下,抄书人目眦尽裂,总算在规定时间之内,依样画葫芦地描了下来。壮士把医书还了富豪,长出一口气,心想从此以后,便可以用这深锁在豪门的医学宝典,造福于天下黎民了。
  谁知,抄好的医书拿给医家一看,才知竟是不能用的。医家以人的性命为本,亟须严谨稳当。这种在匆忙之中由外行人抄下的医方,讹脱衍倒之处甚多,且错得离奇,漏得古怪,寻不出规律,谁敢用它在病人身上做试验呢?
  壮士造福百姓之心不死,急急赶回富豪家。想晓以大义,再请富豪将医书出借一回,这一次,请行家高手来抄,定可以精当了。当他的马冷汗涔涔到达目的地时,迎接他的是冲天火光。富豪家因遭雷击燃起天火,藏书楼内所有的典籍已化为灰烬。
  从此这两册抄录的医书,就像鸡肋,一代代流传了下来。没有人敢用上面的方剂,也没有人舍得丢弃它。书的纸张黄脆了,布面断裂了,后人就又精心地誊抄一遍。因为字句的文理不通,每一个抄写的人都依照自己的理解,将它订正改动一番,闹得愈加面目全非,几成天书。
  曾祖的话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祖父。
  祖父说,您手里拿的就是这两册书吗?
  曾祖说,正是。
  祖父说,您是要我把它们勘出来?
  曾祖说,我希望你能穷毕生的精力,让它死而复生。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它们,是它。工程浩大,你这一辈子,是无法同时改正两本书的。现在,你就从中挑一本吧。留下的那本,只有留待我们的后代子孙,再来辨析正误了。
  祖父看着两本一模一样的宝蓝色布面古籍,费了斟酌。就像在两个陌生的美女之中,挑选自己终身的伴侣,一时不知所措。
  随意吧。它们难度相同,济世救人的功用也是一样的。曾祖父催促。
  祖父随手点了上面的那一部书。他知道从这一刻,这一个动作,就把自己的一生,同一方未知的领域,同一个事业,同一种缘分,紧紧地粘在一起。
  好吧。曾祖把祖父选定的甲册交到他手里,把乙册收了起来,不让祖父再翻。怕祖父三心二意,最终一事无成。
  祖父没有辜负曾祖的期望,皓首穷经,用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将甲书所有的错漏之处更正一新。册页上临摹不清的药材图谱,他亲自到深山老林一一核查。无法判定成分正误的方剂,他采集百草熬药炼成汤,以身试药,几次昏厥在地。为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引言,他查阅无数典籍……那册医书就像是一盘古老石磨的轴心,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凡是书中涉及的知识,祖父都用全部心血一一验证,直至确凿无疑。祖父的一生围绕着这册古医书旋转,从翩翩少年一直变作鬓发如雪。
  按说祖父读了这许多医书,该能成为一代良医。但是,不。祖父的博学只为那一册医书服务,凡是验证正确的方剂,祖父就不再对它们有丝毫留恋,弃而转向新的领域探索。他只对未知事物和纠正谬误有兴趣,一生穷困艰窘,竟不曾用他验证过的神方,医治过病人,获得过收益。
  到了祖父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终于将那册古书中的几百处谬误,全部订正完了。祖父把眼睛从书上移开,目光苍茫,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人们欢呼雀跃,毕竟从此这本伟大的济世良方,可以造福无数百姓了。
  但敬佩之情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远方出土了一座古墓,里面埋藏了许多保存完好的古简,其中正有甲书的原件。人们迫不及待地将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和原件相比较,结果是那样令人震惊。
  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同古简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祖父凭借自己惊人的智慧和毅力,以广博的学识和缜密的思维,加之异乎寻常的直觉,像盲人摸象一般地黑暗中摸索,将甲书在漫长流传过程中产生的所有错误,全改正过来了。
  祖父用毕生的精力,创造了一项奇迹。
  但这个奇迹,又在瞬忽之间,烟消灰灭,毫无价值。古书已经出土,正本清源,祖父的一切努力,都化为劳而无功的泡沫。人们只记得古书,没有人再忆起祖父和他苦苦寻觅的一生。
  讲到这里,朋友久久地沉默着。
  古墓里出土了乙医书的真书吗?我问。
  没有。朋友答。
  我深深地叹息说,如果你的祖父在当初选择的一那瞬间,挑选了乙书,结果就完全不一样啊。
  朋友说,我在祖父最后的时光,也问过他这个问题。祖父说,对我来讲,甲书乙书是一样的。我用一生的时间,说明了一个道理,人只要全力以赴地钻研某个问题,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它的真实。
  祖父在上天给予的两个谜语之中,随手挑选了一个。他证明了人的努力,可以将千古之谜猜透。
  这已经足够。




PART 3友情如鞭

  一次,一个陌生口音的人打电话来,请求我的帮助,很肯定地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就称他D吧),相信我一定会伸出援手。我说我不认识你啊。D笑笑说,我是C的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话筒皱了皱眉,又赶紧舒展开眉心。因为这个C我也不熟悉,幸好我们的电话还没发展到可视阶段,我的表情传不过去,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可能是听出我话语中的生疏,D提示说,C是B的好朋友啊。
  事情现在明晰一些了,这个B,我是认识的。D随后又吐出了A的姓名,这下我兴奋起来,因为A确实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D的事很难办,须用我的信誉为他作保。我不是一个太草率的人,就很留有余地地对他说,这件事让我想一想,等一段时间再答复你。
  想一想的实质--就是我开始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调查D这个人的来历。我给A打了电话,她说B确实是她的好友,可以信任的。随之B又给C作了保,说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尽可以放心云云。然后又是C为D投信任票……
  总之,我看到了一条有迹可循的友谊链。我由此上溯,亲自调查的结果是:ABCD每一个环节都是真实可信的。
  我的父母都是山东人,虽说我从未在那块水土上生活过,但山东人急公好义的血浆,日夜在我的脉管里奔腾。我既然可以常常信任偶尔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朋友的朋友呢?
  依照这个逻辑,我为D作了保。
  结果却很惨。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愤怒之下,我重新调查了那条友谊链,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查得不准,一定是有人成心欺骗了我。我要找出这个罪魁,吸取经验教训。
  调查的结果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所有的环节都没有差错,大家都是朋友,每一个人都依旧信誓旦旦地为对方作保,但我们最终陷入了一个骗局。
  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久久地沉思。如果我们摔倒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块石头绊倒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比摔倒更为懊丧的事情吗?
  那条友谊链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它终于使我怀疑起它的含金量来了。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毫不走样地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嫡亲的骨肉,长相已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孪生的姊妹,品行可以天壤之别。遗传的子孙,血缘能够稀释到1/16、1/32。同床的伴侣,脑海中缥缈的梦境往往是南辕北辙。高大的乔木,可以因为环境的变迁,异化为矮小的草丛。橘树在淮南为橘而甜,移至淮北变枳而酸。甚至极具杀伤性的放射元素,也有一个不可抗拒的衰变过程,在亿万年的黑暗中,蜕变为无害的石头……
  人世间有多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其中也包括了我们最珍爱的友谊。
  友情不是血吸虫病,不能凭借口口相传的钉螺感染他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是常法,要求友谊在传递的过程中,像复印一般的不走样,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
  道理虽是想通了,但情感上总是挽着大而坚硬的疙瘩。我看到友情的传送带,在寒风中变色。信任的含量,第一环是金,第二环是锡,第三环是木头,到了C到D的第四环,已是蜡做的圈套,在火焰下化作烛泪。
  现代人的友谊如链如鞭。它羁绊着我们,抽打着我们。世上处处是朋友,我们一天在各式各样友情的旋涡中浮沉。几乎每一个现代人,都曾被友谊之链套牢,都曾被友谊之鞭击打出血痕。
  于是我常常在白日嘈杂的人群中厌恶友情,羡慕没有友谊只有利益的世界。虽然冷酷,然而简洁。
  到了月朗星稀的夜半,当孤寂的灵魂无处安歇时,我又如承露的铜人一般,渴盼着友人自九天之上洒下琼浆。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须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不忘。
  友谊是一种易变的东西,假如它不是变得更好,就是不可抑制地变坏了,甚至极快地消亡。有时,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友谊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保持很稳定的状态。这是友谊正在承受时间的考验。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年代里,惟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友谊是一种生长缓慢的植物,砍伐它只需要一斧一瞬,培育它则需一世一生。仿佛也有像泡桐一样速生的友谊,但它也像泡桐一样,算不得上好的木材。当然,也有在刹那间酿出友谊的醇酒的,但那多需要极严酷的环境,或是泰山压顶,或是血刃封喉,于平常人是不大相干的。
  友谊说起来是极宽广极忠厚的襟怀,其实又是很自私的。它的不可转让性就是明证。它只是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单枪匹马的承诺,时间都有严格的限制,馈赠不得的。
  在老家是朋友,到了深圳就不一定是朋友。穷的时候是朋友,富了以后很可能就谁也不认识谁了。小的时候是朋友,老的时候或许形同陌路。不信掏出我们每个人的电话簿,你就会发现,前些年经常联系的友人,现在已不知他们飘零何方。有些人已经反目,我们甚至不愿意再看到他们的名字。人为什么要不断地更换电话簿,我以为这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友谊还需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是需要用时间去灌溉的。友谊必须述说,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脆弱,一个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远新鲜。
  正确地讲,友谊是没有链的,有的只是一个个孤立的小环。它为我们度身而做,就像神话中的水晶鞋,换一只脚就套不进去。它是一种纯粹个人栽植的情感树,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
  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
  别的人摘下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PART 3海明威的最后一分钱

  基纬斯特是美国本土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东西长约5.5公里,南北宽约2.5公里。像一条胖而舒适的卧蚕,睡在蔚蓝的海中。战争年代,由于基纬斯特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选择到基纬斯特一游,不是因为战争。或者说,也是因为战争--一位擅长描写战争的伟大作家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就是欧内斯特8226;海明威。
  半个多世纪以前,名声初起的海明威,厌倦了大城市的繁华生活,想换换口味。小说家约翰8226;帕索斯向他推荐了佛罗里达州的小岛基纬斯特。这个岛距离美国大陆的距离比距离古巴的距离还要远。地处墨西哥湾和大西洋交汇的水域,岛上长满了红树林、棕榈、胡椒、椰子、番石榴……天空飞翔着蓝色和白色的海鸟,云彩堆积着,巍峨得好像奇异的山峦。海水由于深邃和清澈,变得近乎紫色,赤红色的水母遨游着,和天边的霞光呼应,构成了诡异的光柱。岛上居住着西班牙和古巴的渔民,是早年捕鲸人的后代,民风淳朴。海明威欣喜若狂地说,"这是我到过的地方中最好的一个。我一点也不留恋大城市的生活。纽约的作家,那都是装在一个瓶子里的蚯蚓,挤在一起,从彼此的接触中吸取知识和营养,我想躲开他们。"
  基纬斯特岛的确非常美丽,让人沉醉而迷惑。但我想不通,在如此妖媚的阳光下,海明威哪里来的心境去描写流血的战争?我有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心得,总觉得作品是某种地理时空的产物,就像野菊花是旷野和秋天的合谋。可能为了迅速纠正我的谬误,夜里,就让我见识到了一场加勒比海骇人的风暴。暴烈的阴云和能够置人于死地的狂雨让我明白了这里的天空和海洋,可以比拟任何战争与和平。
  海明威在这个小岛上,写下了《永别了,武器》、《午后之死》、《胜利者无所获》、《非常青山》、《有的和没有的》、《第五纵队》、《西班牙的土地》以及《丧钟为谁而鸣》的一部分……这些小说,凿成一级级花岗岩阶梯,送海明威到达了不朽的山巅。
  海明威来到基纬斯特定居以后,先是住在西蒙通街,后来搬到了怀特理德街907号,现在对游人开放的就是907号故居。它坐落在一条短短的安静的小街上,回想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一定更为清冷。宽大的庭院,一栋白色的二层楼房。绿得不可思议的树和曲折的小径。走进故居,首先接触到的是无数只猫以豹子般勇敢的身姿,在你脚下乱箭般窜动。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无人管教的家猫了。还有一些猫不成体统地睡在小径的中央,袒胸露乳放荡不羁。刚开始我几乎以为它们是死猫,它们委实睡得太沉醉了。别看这些猫其貌不扬(以我有限的知识,觉得它们是一些平凡的猫,绝无名贵之种),但它们的血统直接来自海明威当年豢养过的猫,个个是正牌后裔。它们气定神闲为所欲为,赋予海明威故居以勃勃生机。它们是大智若愚的,对所有的访客不屑一顾,心知肚明自己的祖上,才是这厢真正的主人。
  我在海明威的故居内轻轻地呼吸。
  这套房子是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波琳的叔父于1931年送给波琳的礼物,海明威在这里生活了8年。原先是座西班牙风格的古典建筑,年久失修,门槛腐朽,墙皮脱落,房顶和窗户也有很多破损。海明威着手组织工匠把房子从里到外来了个大改造。这不是项小工程,尤其是设计方案,有很多是海明威自己完成的。
  现在看起来,这是一套舒适而井然有序的房子。我原来以为海明威的写作间是阔大的,按照房屋的规模与格局,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做这样的安排。室内的陈设,估计很可能是凌乱的。但是,我错了。工作间异常整洁,面积也不算很大。铺着黄色的木质地板,齐胸高的白色书架靠在墙边,古典的西班牙式的圆形写字台摆在地中央,阳光充足得让人想打喷嚏。在介绍海明威的书籍里,写着海明威习惯站着写作,他常常把打字机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但在海明威的故居中,我看到的打字机还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写字台上。
  海明威还有一个我觉得很女性化的小习惯,就是爱收藏小动物玩具。比如铁乌龟,背后插着钥匙的玩具熊,小猴子和长颈鹿造型的小工艺品……我在一些名人故居看到的经常是名贵的收藏品,显示着主人的身份。但是,海明威不是这样的,他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大作家的率性和真实。
  一让我特别留下印象的--是海明威孩子的卧室,地砖的颜色如同韭黄般鲜嫩。解说员告知,这间房屋的设计是海明威亲自完成的,铺地的材料,是海明威专门从法国订购来的。
  我偷偷笑笑。平心而论,和整套住宅华贵精致的风格相比,海明威为自己的孩子所设计的卧室,谈不上出色。不敬地说,甚至有支离破碎的堆砌之感。但我想,他一定是倾注了极大的爱心,单是把那些颜色暖亮得如同咸鸭蛋黄的瓷砖,颠沛流离地运到这个小岛屿上来,就让人的心情从感动演化成嫉妒。不是嫉妒海明威的富有,是嫉妒那孩子所得到的眷爱。
  海明威的庭院里,有一座露天游泳池。出门就是天然浴场的岛屿,从咸水的怀抱里掬出一座淡水游泳池,即使在今天,也是奢侈。更不消说,海明威是在半个世纪以前,一举完成此项工程。那时,这颗淡绿色的葡萄,是整座岛上的惟一。
  在更衣室和游泳池之间的水泥地上,有一块灰暗的玻璃,落满了尘土。解说员将浮尘拭去,让游客看到一枚硬币镶嵌在水泥中央。由于年代的久远,币面显出苍老的棕绿。
  这就是那著名的一分钱了。在观光手册上写着,"海明威曾用两万美金修建这座全岛惟一的淡水游泳池。他说过,要用尽最后一分钱来建造。他做到了,于是在完工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最后一分钱,镶嵌在了水泥地上。"
  浪漫而奢华的故事。海明威一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有点帅哥的味道。我却多少有些不明白。既然是求奢华享受,就不要这样捉襟见肘。就算捉襟见肘,也不要公告天下。就算要公告天下,也要做得好看一些。这枚锈绿的硬币,歪斜着,尴尬着,好像一张肿了的苦脸。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解说员谈了。那是一个被热带阳光晒出一身麦黄肤色的青年。他说,自己祖居基纬斯特,对海明威很了解。
  那一分钱的真相是这样的。他陷入了沉思。
  海明威的妻子波琳执意要建造岛上第一座淡水游泳池。在她,这不但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海明威出于爱,答应了这个请求。家中当时并非富有,两万美金不是一个小数字,海明威抖空了钱袋的缝隙。施工很混乱,预算一再突破。有一阵,几乎要半途而废。海明威殚精竭虑,把最后一分钱都榨了出来,才艰难地完成了这座划时代的游泳池。为了表达这份艰窘和来之不易,海明威把一枚硬币,镶嵌在这里。
  海水拍打着珊瑚礁。往事已经湮灭在不息的浪花之中。我不知道在众多的海明威传记当中,还有没有更权威更确切的说法,关于这一分钱,关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游泳池。
  从故居走出,我们在海明威生前最爱去的那家酒吧,点了一种海明威最爱喝的酒。慢慢呷着。我想,我愿意相信解说员的解释。因为他那麦黄色的皮肤,是一个强有力的注脚。从依然明亮的瓷砖到早已暗淡的游泳池,我在那座葱绿的院子里,除了记住了海明威旷世的才华,还感受着他的率真和独特的个性。




PART 3旅行使我们谦虚

  由于工作的关系,常常旅行。旅行比居家的时候辛苦,这是不消说的。中国有句古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说的就是这份不易。但时间长了,待在家里,筋骨锈了,就会生出一份隐隐的焦灼,迫不及待地想到处面走走去。
  是什么诱惑着我们放弃安宁和舒适,离开温暖的家,在某一个清晨或是深夜,毅然到遥远的他乡去了呢?
  当然,很多时候,是为了谋生,为了无法推卸的责任和理由。但是,随着温饱的解决,我们越来越多自觉自愿地选择了--人在旅途。
  一次,我应邀到国外访问。在规定的活动完结之后,主人很热情地让我挑选一个完全自由的项目,以便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了:乘坐火车或是长途汽车,在大地上旅行。主人看了看那张纸说,好,我们很乐意满足您的要求。只是,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您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我说,没有目的地,不到哪里去。坐着车在土地上行走,就是目的,就是一切了。
  我固执地认为,要真正认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一处山水,你必得独自漫游。
  旅行使我们谦虚。飞驰的速度,变换的风景,奇异的遭遇,萍逢的客人……这一切旅途中可能发生的事件,强烈地超出了我们已知的范畴,以一种陌生和挑战的姿态,敦促我们警醒,唤起我们好奇。在我们被琐碎磨损的生命里,张扬起绿色的旗帜。在我们被刻板疲惫的生活中,注入新鲜的活力。
  久久的蜗居,易使我们的视野狭小,胸怀仄斜,肌力减弱,肺廓扁平……这个时候,收拾好行囊,告辞了亲人,踏上旅途吧。
  珍惜旅途吧。火车上那些不眠的夜晚,凭窗而立,看铁轨旁一盏盏路灯,闪着紫蓝色的光芒,瞬忽而逝,许多记忆幽灵般地复活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猛地想起湮灭许久的往事,忆起许多故人的音容笑貌。好像旅行是一种溶剂,融化了尘封的盖子,如烟的温情就升腾出来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向相识才几个小时的旅伴倾诉衷肠,彼此那样深刻地走入了对方的精神架构。我甚至知道几位青年,竟这样找到了自己的终生伴侣。
  有人把这些解释为--旅途使人们亲近,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正是因为同乘一列车,同渡一条船,才使我们如此亲密。旅行使人性中温暖的那些因子,弥散开来。
  旅途也有困厄和风雨,艰难和险恶。但是,这不会阻止真正的旅行者的脚步。旅行正是以一种充满未知的魅力,激起人们不倦的向往。




PART 3礼物会消失吗?

  礼物的实质,我以为是心情和劳动。
  广义的礼物,是一个几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领域的词汇。地球是宇宙送给人类的礼物,生命是父母送给后代的礼物,力量是时间送给青春的礼物,成熟是岁月送给智慧的礼物。常常想,假如在天地中开一间大大的礼品商店,几乎可以包容世界上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产品。礼物可以是贵重的,也可以是微薄的。大到一座江山,一片国土;小到一根鹅毛,一片落叶。它可以是自然界的日月星辰,伟大的哲人说过:明天我送你一轮崭新的太阳。它可以是人世间的金钱美女,这种交易,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角落里发生。可以是一个眼神,携去绵绵不尽的情义。可以是一次握手,传递万千叮咛。可以是笑里藏刀的一个陷阱,片刻间置你于死地。可以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计谋,双方在火焰中羽化飞升。
  礼物礼物,顾名思义,是先要有"礼",而后才有"物"。它们是一对精神和物质的伴侣,无形和有形的二重奏。
  "礼"的本意是敬神,引申为尊敬的礼貌与敬意。专门负载表达这种特定心境的物质,就是礼物了,可惜无情的岁月漂白了广义礼物的含义,狭义的礼物便流通了,它仅仅局限在"物质"的范畴。
  古话说,礼轻情义重。现代人把这话反了过来,物重情义轻。世上流布着多少无法兑现的承诺,辗转着多少有物无心的礼物啊!
  送给孩子的礼物,本应蕴涵希望,但有时仅仅是赠予他超前的享受。
  送给母亲的礼物,本应满怀关切,但有时仅仅是为了良心的安宁和平息周围的议论。
  送给朋友的礼物,本应情同手足地表达温暖的善意,但经常只是为了处理自家多余的物资。
  送给师长的礼物,本应是纯净而清洁的,但内里常常夹带着闪烁的企图和心机。
  古人曾千里送一朵如雪的鹅毛,今人是送你一个沉甸甸的鹅蛋,打开来一看,却是化学物质合成的赝品,色素严重超标。
  丧失情谊的礼物,是一枝裹了面粉油炸过的鲜花,所有的花瓣都在,颜色和香气已飘然远去。
  礼和物是跷跷板两旁坐着的孩子,多少物也抵不过一个礼的重量。物轻礼在,一个真诚的"礼",可以压倒无数豪华的"物"。若是单有沉重的"物",愚蠢地匍匐在地,跷跷板的另一端飞上了天,"礼"就消失在空气中了。
  更不消说世上还有无情无义的礼物,请君入瓮的礼物,落井下石的礼物,为虎作伥的礼物……几乎每一起腐败事件都同礼物有关,每一桩罪恶里都有礼物的蛛丝马迹。礼物脏了,被世俗污染成一种工具,一块带着血迹的敲门砖,放长线钓大鱼的绞索。
  还礼物以清白。
  救救礼物!
  真正的礼物,必应是送礼者心底流淌的愿望上的小舟。我送你礼物,伴去的是我的心境,我的感谢,我的问候,我的关切,我的忧虑,我的期望,我的祝福……我希望在你的身边,长久地留有我的痕迹。我希望带着我的信息的物体,能够与你同在。我希望你在使用这物件的时候,能够从中感到我选择它时设身处地的一番苦心。我希望你在凝视它的时候,能够记起我遥远的惦念……纵是你将我忘记,我希望我送你的礼物,还在默默地为你遮挡着风雨,装饰着美丽……你可以不再珍惜我,但我希望你珍惜礼物。因为那是珍惜过去的时光,珍惜曾经凝固的历史,珍惜一种共同的真诚。礼物一旦送人,就有了它独立的命运。即使友谊随日月淡去,我希望友谊的礼物,依旧尊严而完整。
  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送礼的次数多,一种是收礼的次数多。
  几乎没有人,在这世上从未收过礼,也从未送过礼吧?沿街乞讨的丐儿,把每一个铜板都视为命运的礼物,在艰难中生活下去。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收养一只残疾的小狗,相濡以沫,这就是他们留给后来者的礼物了。
  收到的礼物多,并不一定是朋友多,也许只是证明了权柄在握。送出的礼物少,并非注定寡情,也许只是羞于表达。富人什么都富裕,但在礼物这方面,不一定能画等号。很可能物多礼薄,人们尊敬的只是他的金钱。穷人什么都缺乏,但并不一定礼物稀少,一束柴一瓢米,都会重如泰山。
  礼物是有善和恶之分的。恶礼是诱人崩溃的毒苹果,是导入深渊的蹇驴瞎马。对于礼物,要用鼻子闻一闻它潜伏的气味,裹挟不良气息的夜枭,就要挥之远去。
  礼物既是物,就有价值。所有的价值都是由劳动创造的,只有那些由送礼者自我劳动换来的物品,才是真正的礼物。用公众的钱财送礼,达到个人或升官或发财的私利,它的实质就是掠夺。用他人的钱财送礼,以满足利己的动机,就是赤裸裸的剥削。老百姓省吃俭用,为了生存的需要,用从牙缝里抠出的钱,为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送礼。心中忐忑,却怯于权势,不得不送的礼物,糖是苦的,酒是冷的,浸透了小人物的无奈和辛酸。物品中凝聚的冤气,会在豪宅的暗夜中,发出磷火一般的光,愤怒地游走。
  礼物不可太重,太重了,普通人会承受不起。礼物不可太轻,太轻了,陌生人会以为看他不起。只要呈上的是心意,提供的是帮助,来源是自己手上的汗滴,表达的是人间暖意,送礼的时候,我们就堂堂正正,欢欢喜喜,磊落光明。
  世上礼物万万千,世人送礼千百年。有时突然想,假如物质极大地丰富,假如精神高度快乐,假如通讯无比发达,假如世间开满鲜花,人们还会需要礼物吗?
  礼物会永远存在吗?
  我想,会。
  礼物就像微笑,真情洋溢的时候,它就飘然而至,如同光明纯洁坦荡亲切的使者,传达心与心的絮语。




PART 3常读常新的人鱼公主

  我在成年之后,还常常读童话。每当烦心的时候,从书架上随手扯出的书,必是童话。比如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就读过多遍,它也被翻译成"人鱼公主"。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人鱼公主"这个名字。海的女儿,好像太阔大太神圣了些。人鱼呢,就显得神秘而灵动,还有一点点怪异。
  大约8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人鱼公主的故事。读完后泪流满面,抽噎得不能自已。觉得那么可爱和美丽的公主,居然变成了大海上的水泡,真是倒霉极了。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到了湖面上河面上甚至脸盆里的水泡就有些发呆(那时没有机会见到大海,只有在这些小地方寄托自己的哀思),心中疑惑地想,这一个水泡,是不是善良的人鱼公主变成的呢?看到风把小水泡吹破,更是万分伤感。读的过程中,最焦急的并不是人鱼公主的爱情,而是最痛她的哑。认定她无法说出话来,是一生未能有好结局的最主要的根源。突发奇想,如果有一个高明的医生,拿出一剂神药,给人鱼公主吃下,以对抗女巫的魔法,事情就完全是另外的结局了。而且还想出补救的办法,觉得人鱼公主应该要求上学去,学会写字。就算她原来住在海底,和陆地上的国家用的文字不同,以她那样的聪慧,学会普通的表达,也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比如我自己,不过是个人类的普通孩子,学了一二年级,就可以看童话了,以人鱼公主的天分,应该很快就能用文字把自己的身世写给王子看,王子看到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大约18岁的时候,又一次比较认真地读了人鱼公主。也许是情窦初开,这一次很容易地就读出了爱情。喔喔,原来,人鱼公主是一篇讲爱情的童话啊。你看你看,她之所以能忍受那么惨烈的痛苦,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在刀尖样的甲板上跳舞,她是宁肯自己死,也不要让自己所爱的人死。这是一种多么无私和高尚的不求回报的爱啊!心里也在琢磨,那个王子真的可爱吗?除了长得英俊,有一双大眼睛之外,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本领啊。游泳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在风浪中要不是人鱼公主舍身相救,他定是溺水必死无疑的了。他也没啥特异功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精神方面的感应也没有,反倒让一个神殿里的女子,坐享其成。当然啦,那个女孩子不知道内情,也就不怪她。但王子怎么可以这样的糊涂呢?况且,人鱼公主看他的眼神,一定是含情脉脉,他怎么就一点"放电"的感觉也没有呢?好呆!心里一边替人鱼公主强烈地抱着不平,一边想,哼!倘若我是人鱼公主,一定要在脱掉鱼尾变出双脚之前,设几个小计谋,好好地考验一下王子,看他明不明白我的心?因为从鱼变成人这件事,是单向隧道,过去了就回不来的。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出去,实在举足轻重。不过,真到了故事中所说的那种情况--由于王子的不知情,没有娶人鱼公主,公主的姊妹们从女巫那儿拿了尖刀,要人鱼公主把尖刀刺进王子的胸膛,让王子的鲜血溅到自己的双脚上,才能重新恢复鱼尾……局面可就难办了。思来想去,只有赞同人鱼公主对待爱情的方法,宁可自己痛楚,也要把幸福留给自己所爱的人……
  到了28岁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妈妈。这时来读人鱼公主,竟深深地关切起人鱼公主的家人来了。她的母亲在生了6个女儿之后去世了,我猜这个女人临死之前,一定非常放心不下她的女儿,不论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她一定是再三再四地交待给公主的祖母--老皇后,要照料好自己的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女儿。老皇后心疼隔辈人,不单在饮食起居方面无微不至地看顾孩子们,而且还给她们讲海面上人类的故事。可以说,老皇后一点也不保守,甚至是学识渊博呢。当人鱼公主满15岁的时候,老皇后在她的尾巴上镶了8颗牡蛎,这是高贵身份的标志和郑重的成人典礼啊。当人鱼公主遇到了危难的时候,老皇后的一头白发都掉光了,她不顾年迈体弱,升到海面上,看望自己的孙女……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位老奶奶的慈悲心肠和对人鱼公主的精神哺育。人鱼公主的勇气和聪慧,包括无比善良的玲珑之心,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诸多得益于她的祖母啊。
  到了38岁的时候,因为我也开始写小说,读人鱼公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探讨起安徒生的写作技巧来了。我有点纳闷儿,安徒生在写作之前,有没有一个详尽的提纲呢?我的结论是--大概没有。似乎能看到安徒生的某种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当然了,大的轮廓走向他是有的,这个缠绵悱恻一波三折既有血泪也有波浪的故事,一定是在他的大脑里酝酿许久了。但是,连续读上几遍之后,感到结尾处好像有点画蛇添足。试想当年:安徒生很投入地写啊写,把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快写完了,突然想起,咦,我这是给孩子们写的一个童话啊,怎么好像和孩子们没多少关系了?不行,我得把放开的思绪拉回来。他这样想着,就把一个担子,压到了孩子们的头上。他在故事里说:你喜欢人鱼公主吗?猜到小孩子一定说--喜欢。然后他接着说,人鱼公主变成了水泡,你难过吗?断定大家一定说--难过。那么好吧,安徒生顺理成章地说,人鱼公主变成的水泡,升到天空中去了,她在空中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告诉她,300年之后,她就可以为自己造一个不朽灵魂了。300年,当然是一个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幸好还有补救的办法,那就是--如果人鱼公主在空中飞翔的时候,看到一个能让父母高兴的小孩子,那么她获得不朽灵魂的时间就会缩短。如果她看到一个顽皮又品行不好的孩子,就会伤心地落下泪来,这样,她受苦受难的时间就会延长……我不知道安徒生是否得意这个结尾,反正,我有点迟疑。干吗把救赎工作,交到每一个读过人鱼公主的故事的小孩子身上啊?是不是太沉重了?
  现在,我48岁了。为了写这篇文章,又读了几遍人鱼公主。这一次,我心平气和,仿佛天眼洞开,有了一番新的感悟。这是一篇写灵魂的故事。无论海底的世界怎样瑰丽丰饶,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人鱼公主毅然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本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爱她能胜过爱任何人的王子身上,那么王子就可以把自己的灵魂分给她,她就从王子手里得到了灵魂。为了这份与灵魂相关联的爱情,人鱼公主付出了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她的勇敢、善良、舍身为人……都在命运燧石的敲打下,大放异彩。但是,阴差阳错啊,她还是无法得到一个灵魂。人鱼公主是顽强和坚定的,她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就绝不回头,终于,她得到了自己铸造一个灵魂的机会。在一个接一个严峻的考验之后,在肉体和精神的磨砺煎熬之后,人鱼公主谁都不再依靠,紧紧依赖着自己的精神,踏上了寻找不朽灵魂的漫漫旅途。
  这个悲壮而凄美地寻找灵魂的故事,是如此地动人心弦,常读常新。有时想,当我58岁……68岁……108岁(但愿能够)的时候,不知又读出了怎样的深长?




PART 3常常爱惜

  拾起一穗遗落在秋天原野上的麦芒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水龙头正酝酿着滴落一颗椭圆形的水珠,一只手紧紧拧住闸门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凝望宝蓝的天空因为浓雾而浑浑噩噩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注视到一个正义的人无力捍卫自己的尊严,孤苦无助的时候,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人类将这种痛而波动的感觉命名为--爱惜。
  我们读这两个字的时候,通常要放低了声音,徐徐地从肺腑最柔软的孔腔吐出,怕惊碎了这薄而透明的温情。
  爱惜的大前提是,爱。爱是人类一种最珍贵的体验,它发源于深刻的本能和绵绵的眷恋。爱先于任何其他情感,轻轻沁入婴儿小而玲珑的心灵。爱那给予生命的母亲,爱那清冷的空气和滑润的乳汁,爱温暖的太阳和柔和的抚爱,爱飞舞的光影和若隐若现的乐声……
  爱惜的土壤是喜欢。当我们喜欢某种东西的时候,就期冀它的长久和广大,忧郁它的衰减和短暂。当我们对喜爱之物,怀有难以把握的忧虑时,吝啬是一个常会首选的对策。我们会俭省珍贵的资源,我们会珍爱不可重复的时光,我们会制造机会以期重享愉悦,我们会细水长流反复咀嚼快乐。
  于是,爱惜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当我们爱惜的时候,保护的勇气和奋斗的果敢也同时滋生,真爱,需用生命护卫,真爱,就会义无反顾。没有保护的爱惜,是一朵无蕊的鲜花,可以艳丽,却断无果实。没有爱惜保护,是粗粝和逼人的威迫,是强权而不是心心相印。
  爱惜常常发生。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打湿眼帘。
  爱惜好比一只竹篮。随着人生的进步,它越编越大了,盛着人自身,盛着绿色,盛着地球上所有的物种,盛着天空和海洋。




PART 3寻觅危险

  在心理学家马斯洛先生的人的需要层次金字塔模式里,安全感是人类的基本需要之一。
  记得在日本访问时,很惊讶普通民居的构造单薄。尤其是海边的房子,好像纸扎的灯笼,轻而蓬松,叫人怀疑稍大些的海风,就会把墙壁吹个透明窟窿。
  我问日本人,你们这里多地震多火山多海啸什么的,如此稀松的房子,怎么抵御灾难,岂不是太不安全了吗?
  日本人回答,正是因为多灾,我们的房子才造的很轻,一旦倒塌,也不会把人压死砸死,比钢筋铁骨的建筑,反倒多一份安全。就像薄薄的鸡蛋壳,小鸡很容易钻出来。它看起来的不安全,其实倒是很安全的。
  真叫人无话可说。
  那年到处风传地震,我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焦虑,特向一位专事地震研究的朋友请教。她告诉我,地震发生的时候,你赶快跳到家中房屋的承重墙交叉的部位,那里通常比较坚固,即使倒塌也会有小的支撑空间可供躲避,以利等待救援。此秘诀闹得我和先生,像两个蹩脚的工程师,在自己家中四处睃巡,彼此还意见分歧。他说这堵墙承重,我说可能是那一堵,吵得谁也不服谁,只好又向朋友讨教。她说,你们可以找到当年施工部门的图纸,对照辨认,岂不最有权威性了?这法子好是好,但实在太麻烦,我们只好不了了之。朋友是个尽责的人,后来又过问此事,我如实相告,朋友说,告你一个简单的法子,一旦山摇地动,你就躲到房屋内的卫生间,那个角落比较安全……从此我牢牢记住这一救命宝典,很长时间内,一进了卫生间,就敬畏有加。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全靠它的庇护啦!
  后来我到了唐山,有一位大地震中的幸存者,谆谆告诫我,大震时,要飞快地窜到凉台上,这样可以在随后的余震中被甩到室外,安全系数较大。他当年就是如此才保住性命,而他躲在房中的家人,全部遇难。
  我于是想像自己倘若遇到震灾,可能会在卫生间和凉台中上蹿下跳,坐失宝贵时间。
  坐汽车,我因为晕车,总好坐在前面。但屡屡被人指教,只有司机后面的座位,才是全车中最保险的地方。因为据车祸中大难不死者的统计数据,证明在危机的时刻,司机会下意识地保全自己,所采取的紧急措施对自己的位置最为有利。我觉得这一提议上面,有一层相当龌龊的前提。那就是--司机以人的本能保护自己,你坐在司机后面,以他的身躯为你的血肉长城……
  灾难时,到底哪里最安全?我只做过如此不完善的小小调查,已是众说纷纭,看来,安全是个永恒的题目。在我们的生命里面,寻找安全,是集体无意识的顽强表现。
  我便敬佩那些在危急的时刻,抛却自身的安全,奋勇地冲向危难的勇士。这不仅是道德和情操的高尚,更是人战胜自己天性的壮举。
  比如消防人员的扑向火海,比如救护人员的攀登危楼,比如易燃易爆物品燃烧时的临危不惧,比如潜入冰水拯救遇溺者……无论对职业人员还是对见义勇为的普通公民,我相信,在那一瞬,都有生命本能的召唤和人生价值的实现碰撞的火焰。
  如果为了一己的安全,自然是远离危险。我们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都会提醒命令安排指挥我们这样做。人类的进化,使得躲避危险寻觅安全成了几乎与生俱来的能力。但是,为了他人的安全,为了崇高的职责,为了追求和理念,为了一种凌越本能的超拔,他们躲避安全寻觅危险……
  这样的人,就达到了人的自我实现的顶峰,他们找到了本能之上的高贵的尊严。




PART 3忍受快乐

  忍受快乐。
  这个提法,好像有点不伦不类。快乐啊,好事么,干吗还要用忍受这个词?习惯里,忍受通常是和痛苦、饥寒交迫、水深火热联系在一起的。
  忍受是什么呢?是一种咬紧嘴唇苦苦坚持的窘迫,是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下的痛楚,是一种巴望减弱祈祷消散的呻吟,是一种狭路相逢听天由命的无奈。
  如果是忍受灾害,似乎顺理成章。忍受快乐,岂不大谬?天下会有这种人?人们惊愕着,以为这是恶意的玩笑和粗浅的误会。
  环顾四周,其实不欢迎快乐的人比比皆是。不信,你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一下当快乐不期而至的时候,大多数人们的惊慌失措吧。
  最具特征的表现是:对快乐视而不见。在这些人的心底,始终有一股冷硬的声音在回响--你不配拥有……这是过眼烟云……好景终将飘逝……此刻是幻觉……人生绝非如此……啊!我太不习惯了,让这种情形快点过去吧……
  我们姑且称这种心绪为--快乐焦虑症。
  这奇怪的病症是怎样罹患的?
  许多年前,我从雪域西藏回北京探家,在车轮上度过了二十天时光。最终到家,结束颠沛流离之后,很有几天的时间,我无法适应凝然不动的大地。当我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土地上的时候,感觉怪诞和恐慌。我焦灼不安地认为,只有那种不断晃动和起伏的颠簸,才是正常的。
  你看,经历就是这么轻易地塑造一个人的感受和经验。当我们与快乐隔绝太久,当我们在凄苦中沉溺太深的时候,我们往往在快乐面前一派茫然。这种陌生的感觉,本能地令我们拒绝和抵抗。当我们把病态看成了常态时,常态就成了洪水猛兽。
  一些人,对快乐十分隔膜。他们习惯于打拼和搏斗,竟不识天真无邪的快乐为何物。他们对这种美好的感觉,是那样骇然和莫名其妙,他们祷告它快快过去吧,还是沉浸在争执的旋涡中更为习惯和安然。
  还有一些人,顽固地认为自己注定不会快乐。他们从幼年起,就习惯了悲哀和苦痛。他们不容快乐的现实来打扰自己,不能胜任快乐的重量和体积。他们更习惯了叹息和哀怨。甚至发展到只有在凄惨灰色的氛围里,才有变态的安全感。那实际上是一种深深的忧虑造成的麻痹和衰败,他们丧失了宁静地承接快乐的本能。
  他甚至执拗地蒙起双眼,当快乐降临的时候,不惜将快乐拒之门外。他们已经从快乐焦虑症发展到了快乐恐惧症。当快乐敲门的时候,他们会像寒战一般抖起来。当快乐失望地远去之后,他们重新坠入喑哑的泥潭中,熟悉地昏睡了。
  常常有人振振有词地说,我不接受快乐,是因为我不想太顺利了。那样必有灾祸。
  此为不善于享受快乐的经典论调之一,快乐就是快乐,它并不是灾祸的近亲,和灾祸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快乐并不是和冲昏头脑想入非非必然相连。灾祸的发生自有它的轨迹,和快乐分属不同的子目录。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乐极生悲。我相信世上一定有这种偶合,在快乐之后,紧跟着就降临了灾难。但我要说,那并不是快乐引来的厄运,而是灾难发展到了浮出海面的阶段。灾难的力量在许多因素的孕育下,自身已然强大。越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越是要珍惜快乐,因为它的珍贵和短暂。只有充分地享受快乐,我们才有战胜灾难的动力和勇气。
  许多人缺乏忍受快乐的容量,怕自己因为享受了快乐,而触怒了什么神秘的力量,怕受到天谴,怕因为快乐而导致了自己的毁灭。
  快乐本身是温暖和适意的,是欢畅和光亮的,是柔润和清澈的,同时也是激烈和富有冲击力的。
  由于种种幼年和成年的遭遇,有人丢失了承接快乐的铜盘,双手掬起的只是泪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但是他们永久的悲哀。他们不敢享受快乐,他们只能忍受。当快乐来临的时候,他们手足无措,举止慌张。甚至以为一定是快乐敲错了门,应该到邻居家串门的,不知怎么搞差了地址。快乐美丽的笑脸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在快乐面前,感到不大自在,赶紧背过身去。快乐就寂寞地遁去。
  快乐是一种心灵自在安详的舞蹈,快乐是给人以爱自己也同时享有爱的欢愉的沐浴,快乐是身心的舒适和松驰,快乐是一种和谐的宁静。
  当我们奔波颠簸跳荡狂躁得太久之后,我们无法忍受突然间的安稳和寂静。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喧闹中,遗失了最初的感动,我们已忘怀大自然的包容和涵养。我们便不再快乐。
  很多人不敢接受快乐的原因,是觉得自己不配快乐。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快乐是属于谁的呢?难道不是像我们的手指和眉毛一样,是属于我们自身的吗?为什么让快乐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在路口徘徊?
  人是有权快乐的。甚至可以说,人就是为了享受心灵的快乐,才努力和奋斗,才与人交往和发展。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增加苦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为此奋斗不息?
  人是可以独自快乐的,因为人的感觉不相通。既然没有人能代替我们切肤之痛的苦恼,也就没有人能指责我们的独自快乐。不要以为快乐是自私的,当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就播种快乐的种子。我们把快乐传染给周围的人,我们善待周围的世界,这又怎么能说快乐是自私的呢?
  当我们不接纳快乐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不尊重自己,不相信自己,不给自己留下美好驰骋和精神升腾的空间。
  快乐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展翅翱翔,快乐是一种淋漓尽致的挥洒泼墨,快乐是一种两情相依,快乐是一种生死无言。
  对于快乐,如同对待一片丰美的草地,不要忍受,要享受。享受快乐,就是享受人生。如果快乐不享受,难道要我们享受苦难?即便苦难过后,给我们留下经验的贝壳,当苦难翻卷着白色的泡沫的时候,也是凶残和咆哮的。
  快乐是我们人生得以有所附丽的红枫叶。快乐是羁绊生命之旅的坚韧缰绳。当快乐袭来的时候,让我们欢叫,让我们低吟,让我们用灵魂的相机摄下这些瞬间,让我们颔首微笑地分享它悠远的香气吧!
  忍受快乐,是一种怯懦。享受快乐,是一种学习。




PART 3保持惊奇

  惊奇,是天性的一种流露。
  生命的第一瞬就是惊奇。我们周围的世界,为什么由黑暗变得明朗?周围为什么由水变成了气?温度为什么由温暖变得清凉?外界的声音为何如此响亮?那个不断俯视我们亲吻我们的女人是谁?
  ……
  从此我们在惊奇中成长。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值得惊奇的事情啊。苹果为什么落地,流星为什么下雨,人为什么兵戎相见,史为什么世代更迭……
  孩子大睁着纯洁的双眼,面对着未知的世界,不断地惊奇着,探索着,在惊奇中渐渐长大。
  惊奇是幼稚的特权,惊奇是一张白纸。
  但人是不可以总是惊奇着的。在生命的某一个时辰,你突然因为你的惊奇,遭逢尴尬与嘲笑。你惊奇地发现--惊奇在更多的时候,是稚弱的表现,是少见多怪的代名词,是一种原始蛮荒的状态。
  对于我们这个崇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尊重老练成熟的民族心理中,惊奇是如胎发一般的标志。
  你想成功吗?你首先须成功地把自己的惊奇掩盖起来。
  我们的辞典里,印着许多诸如"处变不惊"、"荣辱不惊"的词汇,使"不惊"镀着大将风度的金辉,而"惊"则屈于永久的贬意。
  翻那辞典,后面更有了"惊慌失措"、"大惊失色"、"惊恐万分"的形容,"惊"堕落着,简直就是怯懦、退缩、畏葸的同义语了。
  于是人们开始厌恶惊奇。你想做大事吗?一个必备的基本功,就是训练自己丧失惊奇。
  你看到爱情远不是传说中那般纯洁,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生活远没有书本上描写的那么美好,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友谊根本不是故事中那般忠诚,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日子绝不如想像中那般绚烂,你不要惊奇……
  如果你惊奇了,你就违反了一条透明的规则,会遭到别人阳光下或是暗影里的嘲笑:这个孩子还嫩着呢。
  你在一次次碰壁后省悟到:即使你对这个世界还一知半解,你还搞不清问题的全部,但有一点你现在就能做到--那就是--埋葬你的惊奇。
  你看到丑恶,假装没有看到,依旧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人们就会送你人情练达的评价。你听到秽闻,仿佛在那一刻患了突发性的耳聋,脸上毫无表情,人们会感觉你老于世故可以信赖。你被美丽美好美妙的景色感动,只可以默默地藏在心底,脸上切不可露出少见多怪的惊异,人们就会以为你少年老成,有大谋略大气魄,是可做将帅的优良材料。你碰到可歌可泣的人间至情,要把心肠练得硬如钻石,脸不变色心不跳。就算真搅得肝肠寸断,只可夜晚躲在无人处暗自咀嚼,切不可叫人觑了去,落得个柔情寡断的罪名……
  现代社会是一只飞速旋转的风火轮,把无数信息强行灌输给我们。见多不怪,我们的心灵渐渐在震颤中麻痹,更不消说有意识地掩饰我们的惊讶,会更猛烈地加速心灵粗糙。在纷繁的灯红酒绿和人为的打磨中,我们必将极快地丧失掉惊奇的本能。
  于是我们看到太多矜持的面孔。我们遭遇无数微笑后面的冷淡。我们把惊奇视作一种性格缺憾,我们以为永不惊讶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细细分析起来,"惊奇"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先有了"惊",其次才是"奇"。如果说"惊"属于一种对陌生事物认识局限的愕然,"奇"则是对未知事物积极探讨的萌芽了。
  否认了"惊",就扼杀了它的同胞兄弟。我们将在无意之中,失去众多丰富自己的机遇。
  假如牛顿不惊奇,他也许就把那个包裹着真理的金苹果,吃到自己的小肚子里面了。人类与伟大的万有引力相逢,也许还要迟滞很多年。
  假如瓦特不惊奇,水壶盖噗噗响着,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就蒸发到厨房的空气中了。我们的蒸汽火车头,也许还要在牛车漫长的辙道里蹒跚亿万公里。
  即使对普通人来说,掩盖惊奇,也易闹笑话。一位乡下朋友,第一次住进城里的宾馆。面对盥洗室里那些式样别致的洁具,他想不通人洗一个脸,何至于要如此麻烦。他不会使用这些物件,本来请教一下服务小姐,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惊奇,就用地上一个雪白的盛着半盆水的瓷器,洗了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马桶。
  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了。我之所以把它写在这里,绝无幸灾乐祸之意。现代社会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孤陋寡闻的。你在你的行业里是专家里手,在其他领域,完全可能是白痴。这不是羞愧的事情,坦率地流露惊奇,表示自己对这一方面的无知以及求知的探索,是一种可嘉的勇气。
  我认识一位老人,一天兴致勃勃地同我探讨电脑的种种输入方法。他整整82岁了,肾脏功能已经衰竭,我坚信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在电脑键盘上敲出一个字。他在自己的专业范畴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但对电脑的理解多有谬误,就连我这个二把刀也听出了许多破绽。但是老人家充满探索之光的惊奇的眼神,却在这一瞬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灵魂。面对他青筋暴突微微颤抖的手,我想,不知我这一生可否活得这样高寿?不论我生命的历程有多长,我一定要记得这目光炯炯的惊奇,学习他对世界的这份挚爱。绝不仅仅沉浸在熟悉的航道,始终保持对辽阔海域的探索,直到我最后一次呼吸。
  惊奇是一种天然,而不是制造出来的。它是真情实感的火花。一块滚圆的鹅卵石,便不再会惊讶江河的波涛。惊奇蕴涵着奋进的活力。
  惊奇不仅仅是幼稚,惊奇不仅仅是无知,惊奇是在它们基础上的深化和挺进。
  你既然惊奇了,你就要探索这奥妙。你既然惊奇了,你就不能仅仅止于惊奇。爱好惊奇的人,也须惊奇将惊奇转化为平凡。消灭惊奇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过程,惊奇在熟悉中淡化,才干在惊奇中成长。
  世界是没有止境的,惊奇也是没有止境的。惊奇是流动的水,它使我们的思想翻滚着,散发着清新,抗拒着腐烂。
  在城市里待得久了,常常使我们丧失惊奇的本能。我们蟮一样滑行着,浑身粘满市侩的黏液。
  到自然中去,造化永远给我们以大惊喜。和寥廓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得失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啊。不要小看山水的洗涤,假如真正同天地对一次话,我们定会惊奇自己重新获得活力。
  如果无法到自然中去,就同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从小的朋友,做一次促膝的谈心。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惊奇就在这清明的心境中,翩翩来临了。
  假如既没有自然可以依傍,又没有朋友可以信赖,真是人生的大憾事。只有在静夜中同自己对话,回忆那些经历中最美好的片段,温习曾经使心灵震撼的镜头。它也许是很小的一朵旷野花,也许是冬天的一盏红灯笼,也许是苍茫的大漠暮色,也许是雄浑激荡的乐曲……总之那是独属于你的一份秘密,只有你才知道它对于你的惊奇的意义。古语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复习以往我们情感中最精彩的片段,常常会使我们整旧如新。
  保持惊奇,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它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温泉,会有汩汩的对于世界的热爱,蒸腾而起,滋润着我们的心灵。




PART 3谎言三叶草

  人总是要说谎的。谁要是说自己不说谎,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有的人一生都在说谎,他的存在就是一个谎言。世界是由真实的材料构成的,谎言像泡沫一样浮动在表面,时间使它消耗殆尽,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有的人偶尔说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谎言。谎言在某些时候只是说话人的善良愿望,只要不害人,说说也无妨。
  对谎言刻骨铭心的印象,可以追溯很远。小的时候在幼儿园,每天游戏时有一个节目,就是小朋友说自己家里有什么玩具。一个说,我家有会说话的玩具青蛙。那时我们只见过上了弦会蹦的铁皮蛤蟆,小小的心眼一计算,大人们既然能造出会跑的动物,也能让它叫唤,就都信了。又一个小朋友说,我家有一个玩具火车,像一间房子那样长……我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前一天我才到他们家玩过,绝没有看到那么庞大的火车……我本来是可以拆穿这个谎言的,但是看到大家那么兴奋地注视着说谎者,我不由自主地说:我们家也有一列玩具火车,像操场那么长……
  哇哇!那么长的火车!多好啊!小伙伴齐声赞叹。
  那你明天把它带到幼儿园里让我们看看好了。那个男孩沉着地说。
  好啊!好啊!大家欢呼雀跃。
  我幼小身体里的血脉一下冷凝住了。天哪,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宏伟的玩具火车?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造出来!
  我看着那个男孩,我从他小小的褐色眼珠里读出了期望。
  他为什么会这么有兴趣?依我们小小的年纪,还完全不懂得落井下石……想啊想,我终于明白了!
  我大声对他也对大家说:让他先把房子一样大的火车拿来给咱们看了,我就把家里操场一样长的火车带来。
  危机就这样缓解了。第二天,我悄悄地观察着大家。我真怕大伙追问那个男孩,因为我知道他是拿不出来的。大家在嘲笑了他之后,就会问我要操场一般大的玩具火车。我和那个男孩忐忑不安,彼此没说什么。只是一整天都是我们俩在一起玩。幸好那天很平静,没有一个小朋友提起过这件事。
  我的小小的心提在喉咙口好久,我怕哪个记性好的小朋友突然想起来。但是日子一天天平安地过去了,大家都遗忘了,甚至在以后再说起玩具的时候,我吓得要死,也并没有人说火车的事。
  真正把心放下来是从幼儿园毕业的那天。当我离开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小朋友的时候,当然也有点恋恋不舍,但主要是像鸟一样地轻松了。我再也不用为那列子虚乌有的火车操心了。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清晰的一次说谎,它给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负担,简直是童年之最。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反思,总结出几条教训。
  一是撒谎其实不值得。图了一时之快活,遭了长期之苦难。占小便宜吃大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谎。
  二是说谎很普遍。且不说那个男孩显然在说谎,就是其他的小朋友,也经常浸泡在谎言之中。证据就是他们并不追问我大火车的下落了。小孩的记性其实极好,他们不问,并不是忘了,而是觉得此事没指望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他们之所以能看清真相,是因为同病相怜。
  三是说谎是一门学问,需要好好研究。主要是为了找出规律,知道什么时候可说谎,什么时候不可说谎,划一个严格的界限。附带的是要锻炼出一双能识说谎言的眼睛,在苍茫人海中谨防受骗。
  修炼多年,对于说谎的原则,有了些许心得。
  平素我是不说谎的,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怕累。人活在世上,真实的世界已经太多麻烦,再加上一个虚幻世界搀和在里面,岂不更乱了套?但在我的心灵深处,生长着一棵谎言三叶草。当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被我毫不犹豫地摘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说谎了。
  它的第一片叶子是善良。不要以为所有的谎言都是恶意,善良更容易把我们载到谎言的彼岸。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当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殷殷地拉了我的手,眼巴巴地问:大夫,你说我还能治好吗?我总是毫不踌躇地回答:能治好!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一谎言。它是我和病人心中共同的希望,在不远的微明处闪着光。当事情没有糟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善良的谎言也是支撑我们前进的动力啊!
  三叶草的第二片叶子是此谎言没有险恶的后果,更像是一个诙谐的玩笑或是温婉的借口。比如文学界的朋友聚会是一般人眼中高雅的所在。但我多半是不感兴趣的。我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兴趣,很愿意同普通的工人农民或是哪一行当的专家们待在一处,听他们讲我不知道的故事。至于作家们汇在一起,要说些什么,我大概是有数的,不听也罢。但人家邀了你,是好意。断然拒绝,不但不礼貌,也是一种骄傲的表现,和我的本意相距太远。这种时候,除了极好的老师和朋友的聚会,我兴高采烈地奔去,一般都是找一个借口推托了。比如我说正在写东西,或是已经有了约会……总之让自己和别人都有台阶下。这算不算撒谎?好像要算的。但它结了一个甜甜的果子,维护了双方的面子,挺好的一件事。
  第三片叶子是我为自己规定--谎言可以为维护自尊心而说。我们常常会做错事。错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改过来就是了。但因了错误在众人面前伤了自尊心,就由外伤变成了内伤,不是一时半会儿治得好的。我并不是包庇自己的错误,我会在没有人的暗夜,深深检讨自己的缺憾。但我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像次品一般展览。也许每个人对自尊的感受阈不同,但大多数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很敏感。想当年,一个聪敏的小男孩打碎了姨姑家的花瓶,没有承认,也是怕自己太丢面子了。既然革命导师都会有这种顾虑,我们自然也可原谅自己。为了自尊,我们可以说谎,同样是为了自尊,我们不可将谎言维持得太久。因为真正的自尊是建立在不断完善自己的地基之上的,谎言只不过是暂时的烟雾。它为我们争取来了时间,我们要在烟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把自己整旧如新。假如沉迷于自造的虚幻,烟雾消散之时,现实将更加窘急。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田里的谎言三叶草渐渐凋零。我有的时候还会说谎,但频率减少了许多。究其原因,我想,谎言有时表达了一种愿望,折射出我们对事实朦胧的希望。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加厚,世界的本来面目像琥珀中的甲虫,愈发纤毫毕现,需要我们更勇敢地凝视它。我已知觉人生的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我已不惧怕残酷的真相,对过失可能的恶劣的后果,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的勇气。甚至对于自尊,也韧性得多了。自尊,便是自己尊重自己。只要你自己不倒,别人可以把你按倒在地上,却不能阻止你满面尘灰遍体伤痕地站起来。
  有的人总是说谎,那不是谎言三叶草的问题,而简直是荒谬的茅草地了。对这种人,我并不因为自己也说过谎而谅解他们。偶尔一说和家常便饭的说,还是有原则区别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这个"善"字就是真实的意思。也就是说,人到临死的时候,就不说谎了。
  但这个省悟,似乎来得太晚了一点。
  活着,而不说谎,当是人生的大境界。




PART 3风不能把阳光打败

  "但是"这个连词,好似把皮坎肩缀在一起的丝线,多用在一句话的后半截,表示转折。
  比方说:你这次的考试成绩不错,但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比方说:这女孩身材不错,但是--皮肤黑了些。
  不知"但是"这个词刚发明的时候,对它前后意思的分量,大致公允?也就是说,它只是一个单纯纽带,并不偏谁向谁。后来在长期的使用磨损中,悄悄变了。无论在它之前,堆积了多少褒词,"但是"一出,便像洒了盐酸的污垢,优点就冒着泡沫没了踪影。记住的总是贬意,好似爬上高坡,没来得及喘口匀气,"但是"就不由分说把你推下了谷底。
  "但是"成了把人心捆成炸药包的细麻绳,成了马上有冷水泼面的前奏曲。让你把面前的温暖和光明淡忘,只有振起精神,迎击扑面而来的顿挫。
  其实,所有的光明都有暗影,"但是"的本意,不过是强调事物立体。可惜日积月累的负面暗示,"但是"这个预报一出,就抹去了喜色,忽略了成绩,轻慢了进步,贬斥了攀升。
  一位心理学家主张大家从此废弃"但是",改用"同时"。
  比如我们形容天气的时候,早先说:今天的太阳很好,但是风很大。
  今后说:今天的太阳很好,同时风很大。
  最初看这两句话的时候,好像没有多大差别。你不要急,轻声地多念几遍,那分量和语气的韵味,就体会出来了。
  但是风很大--会把人的注意力凝固在不利的因素上。觉着太阳好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风大才是关键。借助了"但是"的威力,风把阳光打败。
  同时风很大--它更中性和客观,前言余音袅袅,后语也言之凿凿。不偏不倚,公道而平整。它使我们的心神安定,目光精准,两侧都观察得到,头脑中自有安顿。
  一词背后,潜藏着的是如何看待世界和自身的目光。
  花和虫子,一并存在。我们的视线降落在哪里?
  "但是",是一副偏光镜,让我们聚焦在虫子,把它的影子放得浓黑硕大。
  "同时",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均衡地透视整体。既看见虫子,也看见无数摇曳的鲜花。
  尝试着用"同时"代替"但是"吧。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自己多了勇气,因为情绪得到保养和呵护。你会发现拥有了宽容和慈悲,因为更细致地发现了他人的优异。你能较为敏捷地从地上爬起,因为看到沟坎的同时也看到了远方的灯火……




PART 3附耳细说

  韩国的古书,说过一个小故事。
  一位名叫黄喜的相国,微服出访,路过一片农田,坐下来休息。瞧见农夫驾着两头牛正在耕地。便问农夫,你这两头牛,哪一头更棒呢?农夫看着他,一言不发。等耕到了地头,牛到一旁吃草,农夫附在黄喜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说,告诉你吧,边上那头牛更好一些。黄喜很奇怪,问,你干吗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农夫答道,牛虽是畜类,心和人是一样的。我要是大声地说这头牛好那头牛不好,它们能从我的眼神手势声音里分辨出来我的评论,那头虽然尽了力,但仍不够优秀的牛,心里会很难过……
  由此想到人。想到孩子,想到青年。
  无论多么聪明的牛,都不会比一个发育健全的人,哪怕是稍明事理的儿童,更敏感和智慧。对照那个对牛的心理体贴入微的农夫,世上做成人做领导做有权评判他人的人,是不是经常在表扬或批评的瞬间,忽略了一份对心灵的抚慰?
  父母常常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或是缺乏自尊心的。随意地大声喝斥他们,为了一点小小的过错,唠叨不止。不管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然不理会小小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以为只要是良药,再苦涩,孩子也应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吞下去,孩子越痛苦,越说明对这次教育的印象深刻,越能够起到举一反三的效力。
  这样的父母,实在是想错了。
  能够约束人们不再重蹈覆辙的惟一缰绳,是内省的自尊和自制。它的本质是一种对自己的珍惜和对他人的敬重,是对社会公有法则的遵守与服从。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在无穷的心理折磨中丧失了尊严,无论他今后所受的教育如何专业,心理的阴暗和残缺很难弥补,人格潜伏着巨大危机。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批评才须注重场合,若是表扬,在任何时机任何情形下都是适宜的,这也是一个误区。
  批评就像是冰水,表扬好比是热敷,彼此的温度不相同,但都是疗伤治痛的手段,批评往往能使我们清醒,凛然一振,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过失,迸发挺进的激奋。表扬则像温暖宜人的淋浴,使人血脉贲张,意气风发,产生勃兴向上的豪情。
  但如果是在公众场合的批评和表扬,除了直接对对象的鞭挞和鼓励,还会涉及到同时聆听的他人的反应。更不消说领导者常用的策略往往是这样:对个别人的一般也是对大家的批评,对某个人的表扬更是对大多数人的无言鞭策。至于做父母的,当着自家的孩子,频频提到别人孩子的品行作为,无论批评还是表扬,再幼稚的孩子也都晓得,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沙射影。
  批评和表扬永远是双刃的剑。使用得好,犀利无比,斩出一条通达的道路,使我们快速向前。使用得不当,就可能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滴下一串串淋漓的鲜血。
  我想,对于孩子来说,凡是隶属天分的那一部分,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必过多地拘泥于此。就像玫瑰花的艳丽和小草的柔弱,都有浓重的不可抵挡的天意蕴藏其中,无论其个体如何努力,可改变的幅度不会很大,甚至丝毫无补。玫瑰花绝不会变成绿色,小草也永无芬芳。
  人也一样。我们许多与生俱来的特质,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比如相貌,比如身高,比如气力的大小,比如智商的高低……在这一范畴里,都大可不必过多地表扬或是批评。夸奖这个小孩子是如何的美丽,那个又是如何的聪明,不但无助于让他人有的放矢地学习,把别人的优点化为自己的长处,反倒会使没有受表扬的孩子滋生出满腔的怨怼,使那受表扬者繁殖出莫名的优越。批评也是一样,奚落这个孩子笨,嘲笑那个孩子傻,他们自己无法选择换一副大脑或是神经,只会悲观丧气也许从此自暴自弃。旁的孩子在这种批评中无端地得了傲视他人的资本,便可能沾沾自喜起来,松懈了努力。
  批评和表扬的主要驰骋疆域,应该是人的力量可以抵达的范围和深度。它们是评价态度的标尺而不是鉴定天资的分光镜。我们可以批评孩子的懒散,而不应当指责儿童的智力。我们可以表扬女孩把手帕洗得很洁净,而不宜夸赏她的服装高贵。我们可以批评临阵脱逃的怯懦无能,却不要影射先天的多病与体弱。我们可以表扬经过锻炼的强壮机敏,却不必太在意得自遗传的高大与威猛……
  不宜的批评和表扬,如同太冷的冰水和太热的蒸气,都会对我们精神造成破坏。孩子和年轻人的皮肤与心灵,更为精巧细腻。他们自我修复的能力还不够顽强,如果伤害太深,会留下终生难复的印迹,每到淫雨天便阵阵作痛。遗下的疤痕,侵犯了人生的光彩与美丽。
  山野中一个农夫,对他的牛,都倾注了那样淳厚的爱心。人比牛更加敏感。因此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让我们学会附在耳边,轻轻地说……




PART 3挖掘心灵第一图

  一位睿智老人说,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珍藏着一幅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它储存在脑海的褶皱中,平时被繁杂的信息遮挡着,好像昏睡的幽灵,不理晨昏。但它是无往不在的,笼罩着我们,统领着每个人对世界的基本视点。好像一纸符咒,规定了我们探询世界的角度。
  这话挺玄秘的,有点巫术的味道。我不服,挑战地问,可以当场试试吗?
  老人很谦和地一笑,说,一家之言。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我说,我恰好知道一个人的心底图像。您若说中了,我就信。
  老人淡然回答,行啊。
  我说,这个人啊,脑海里留下的最朦胧也就是最原始的印象是--一片无边的荒漠,尘沙漫天,苍黄渺茫。但他周围的小环境不错,好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有袅袅的香气环绕……
  说完,我定定地看着老人,且听他如何分解。
  老人缓缓说,他的精神世界对立而单纯,沉重而简明。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充满疑惧,觉得人力无法胜天。宇宙不可知。人是孤独渺小的生物,基调混沌而迷茫。但他还会快乐而努力地活着,时时感受到温情和带着暖意的希望,寻找一个光亮安静芬芳的所在……
  说完后,老人问我,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抑制住自己的大惊异,说,对与不对,以后我再告您。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您这种分析的基本方法。能教我一些吗?
  老人说,少许心得,不值多说。有点占卜的意味,但并不是街头的摆摊算卦。首先,你让被试者静静地躺下,拼命想早先的事。意识好比柳絮,能飞多远飞多远。回忆的触角竭力向脑仁深处钻,最后变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片混沌最好。让人由眼前的明明白白,泡入米汤样的童年。到了再也沉不下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猛地浮出一幅画。让他把这幅画讲给你听,然后……
  老人一一道来,我全身心紧急动员,照单接收。老人说,喏,基本思路就这些。剩下的事,看你的悟性了。
  我说,您可要传帮带啊。
  其后的一段时间,我像个居心叵测的探子,不断启发诱导各色人等,把他们脑海中留下的生命原初印象,挖掘出来,一一告我,由我再转达老人。老人娓娓道出其中蕴涵的深意,好似隔山买牛。至于那人真实生活中的脾气品行,老人完全不感兴趣,也绝不想知道。在他的眼里,每个人的图谱,就是性格之书打开的目录,他不过是读出来而已。
  开头不顺利。第一位男人所谈,简陋得像撕下的小人书碎片。
  那幅图像吗?好像是一个黑夜,不知是灯灭了,还是眼睛得了病,总之黑暗包绕……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舔舔嘴唇说。
  他那时黑暗,我此时也黑暗。到处像泼了墨汁,如何分析?只好拼命启发他再想深入些。搜肠刮肚半晌,他补充如下:我摸着黑,仿佛找到一碗粥,就把它喝下去了。我妈妈走过来,眼泪洒在我脸上。很凉……喔,就这些,再也没有了。他坚决地结束了回忆。
  真是老虎吃天啊。我沮丧地请教老人,老人说,唔,足够了。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一生都在寻找。他对自己终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本人也闹不清楚。在这寻找的途中,他会得到温暖和利益的回报,他会很珍视亲情。但这些并不能缓解他寻找的焦虑,冲淡他与生俱来的悲哀,稀释充满他周围的茫茫黑色。
  我频频点头,最终也没有告诉老人,那是一位苦苦求索的哲学家的心底图像。反正老人并不需要他人的验证。
  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第一图像,似乎没什么好说的,支离破碎。那是我和我弟弟在抢被窝。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打通腿,就是两人合盖一个被筒。谁都想把自己盖得暖和些,就拼命把被子朝自己身上裹……就这些,整夜抢啊抢的。穷人家的被子,小,遮了这头捂不了那头。我比弟弟个大,总是占上风的时候多些。这就是全部了。
  老人分析:这个年轻人竞争性很强,在他的眼里,弱肉强食是生存的基本状态。他信奉实力决定一切。因此他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争夺尽可能多的物质利益和生存空间。但他一般不会害人,不会使用特别凶残的手段。在他的内心里,还残存着普天之下皆兄弟的道义。
  实际情况:那年轻人个子不高,说苛刻点几乎要算其貌不扬了,加上家境贫寒,按照常理,该是比较自卑的。但他不,一点都不。整天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上大学,考研究生,什么都不落空。每当竞争的时候,他总是毫不退却,奋勇向前。计谋算不上很光明正大,便手段也并不卑劣,懂得趋利避害,适可而止。也许是天助加上人和,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一位依旧美丽的中年女企业家告诉我,世界在她眼里,是盘根错节的森林,热带雨林,遮天蔽日的。她在摸索着走,有时是爬,到处都有陷阱和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很华丽也很狰狞……下着雨,很冷,有大毛虫发育成的极冷艳的蝴蝶在脖子后面盘旋……
  我对这幅图像的真实性,抱有深刻的怀疑。她祖籍北方,从未踏到北回归线以南。再说一个幼小婴孩,想像得出热带雨林的具体模样吗?还有,毛虫和蝴蝶,这样复杂重叠的象征物,也是孩童鞭长莫及的。她的叙述,更像一场成人梦境,一个幻觉。
  但女企业家谈话时的郑重神态,使我无法贸然认定她在说谎。
  老人听完我的转述与疑问,首先说,这是真实的。心灵的真实,不仅仅是亲眼所见,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浓缩升华后的感受。哪怕你说图像尽头,是一幅外星球人联欢的图画,我也确信无疑。人的感受有一种特质--无比忠诚。出于种种的利害关系,它可以欺骗别人,但它为自己保留下的图谱,却不会是赝品。这位女性对世界的看法,是荒诞奇诡而又不乏夺人心魄的诱惑与美丽,她应该擅长打拼,奋斗出了很好的成就。她好强,勇于挑战。但在不断的挣扎寻觅中,又感到巨大的孤独与人世的险恶。她臆造了一片热带雨林……
  我无话可说。老人就像与那女人相识了100年,用电脑扫描了她的整个人生,留下一纸谶语。
  随着积累人们心底第一幅图像数量的增多,我渐渐发觉探索源头的奥秘,对每个人是一次心灵的剖析和飞跃。知道了自己眺望世界的基本视角,便有了揭示自身很多特点的钥匙。我们也许不能改变它,却可以因此变得更加理智和从容。
  老人有一天对我说,你第一次对我描述的那个人,就是在沙漠中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是谁啊?你还没有告诉我。
  我说,那个人就是我。我母亲抱着我,行进在从新疆到北京天地一色的途中。




PART 3爱怕什么?

  爱挺娇气挺笨挺糊涂的,有很多怕的东西。
  爱怕撒谎。当我们不爱的时候,假装爱,是一件痛苦而倒霉的事情。假如别人识破,我们就成了虚伪的坏蛋。你骗了别人的钱,可以退赔,你骗了别人的爱,就成了无赦的罪人。假如别人不曾识破,那就更惨。除非你已良心丧尽,否则便要承诺爱的假象,那心灵深处的绞杀,永无宁日。
  爱怕沉默。太多的人,以为爱到深处是无言。其实,爱是很难描述的一种情感,需要详尽的表达和传递。爱需要行动,但爱绝不仅仅是行动,或者说语言和温情的流露,也是行动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曾经和朋友们做过一个测验,让一个人心中充满一种独特的感觉,然后用表情和手势做出来,让其他不知底细的人猜测他的内心活动。出谜和解谜的人都欣然答应,自以为百无一失。结果,能正确解码的人少得可怜。当你自觉满脸爱意的时候,他人误读的结论千奇百怪。比如认为那是--矜持、发呆、忧郁……
  一位妈妈,胸有成竹地低下头,做出一个表情。我和另一位女士愣愣地看着她,相互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你要自杀!她愤怒地瞪着我们说,岂有此理!你们怎么那么笨?!我此刻心头正充盈温情!愚笨的我俩挺惭愧的,但没等我们道歉的话出口,那妈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每次这样看着儿子的时候,他会不安地说:妈妈,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又在发什么愁?
  爱是那样的需要表达,就像耗竭太快的电器,每日都得充电。重复而新鲜地描述爱意吧,它是一种勇敢和智慧的艺术。
  爱怕犹豫。爱是羞怯和机灵的,一不留神它就吃了鱼饵闪去。爱的初起往往是柔弱无骨的碰撞和翩若惊鸿的引力。在爱的极早期,就敏锐地识别自己的真爱,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果敢。爱一桩事业,就奋不顾身地投入。爱一个人,就斩钉截铁地追求。爱一个民族,就挫骨扬灰地献身。爱一桩事业,就呕心沥血。爱一种信仰,就至死不悔。
  爱怕模棱两可。要么爱这一个,要么爱那一个,遵循一种"全或无"的铁则。爱,就铺天盖地,不遗下一个角落。不爱就抽刀断水,金盆洗手。迟疑延宕是对他人和自己的不负责任。
  爱怕沙上建塔。那样的爱,无论多么玲珑剔透,潮起潮落,遗下的只是无珠的蚌壳和断根的水草。
  爱怕无源之水。沙漠里的河啊,即便不是海市蜃楼,波光粼粼又能坚持几天?当沙暴袭来的时候,最先干涸的正是泪水积聚的咸水湖。
  爱怕假冒伪劣。真的爱也许不那么外表光滑,色彩艳丽,没有精致的包装,没有夸口的广告,但是它有内在的质量保证。真爱并非不会发生短路与损伤,但是它有保修单,那是两颗心的承诺,写在天地间。
  爱是一个有机整体,怕分割。好似钢化玻璃,据说坦克轧上也不会碎,可惜它的弱点是宁折不弯,脆不可裁。一旦破碎,就裂成了无数蚕豆大的渣滓,流淌一地,闪着凄楚的冷光。再也无法复原。
  爱的脚力不健,怕远。距离会漂淡彼此相思的颜色,假如有可能,就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水乳交融亲密无间。万万不要人为地以分离考验它的强度,那你也许后悔莫及。尽量地创造并肩携手天人合一的时光。
  爱像仙人掌类的花朵,怕转瞬即逝。爱可以不朝朝暮暮,爱可以不卿卿我我,但爱要铁杵磨针,恒远久长。
  爱怕平分秋色。在爱的钢丝上不能学高空王子,不宜做危险动作。即使你摇摇晃晃,一时不曾跌落,也是偶然性在救你,任何一阵旋风,都可能使你飘然坠毁。最明智最保险的是赶快从高空回到平地,在泥土上留下深深脚印。
  爱怕刻意求工。爱可以披头散发,爱可以荆钗布裙,爱可以粗茶淡饭,爱可以餐风宿露。只要一腔真情,爱就有了依傍。
  爱的时候,眼珠近视散光,只爱看江山如画。耳是聋的,只爱听莺歌燕舞。爱让人片面,爱让人轻信。爱让人智商下降,爱让人一厢情愿。爱最怕的,是腐败。爱需要天天注入激情的活力,但又如深潭,波澜不惊。
  说了爱的这许多毛病,爱岂不一无是处?
  爱是世上最坚固的记忆金属,高温下不融化,冰冻不脆裂。造一艘爱的航天飞机,你就可以驾驶着它,遨游九天。
  爱是比天空和海洋更博大的宇宙,在那个独特的穹隆中,有着亿万颗爱的星斗,闪烁光芒。一粒小行星划下,就是爱的雨丝,缀起满天清光。
  爱是神奇的化学试剂,能让苦难变得香甜,能让一分钟永驻成永远,能让平凡的容颜貌若天仙,能让喃喃细语压过雷鸣电闪。
  爱是孕育万物的草原。在这里,能生长出能力、勇气、智慧、才干、友谊、关怀……所有人间的美德和属于大自然的美丽天分,爱都会给赠予你。
  在生和死之间,是孤独的人生旅程。保有一份真爱,就是照耀人生得以温暖的灯。




PART 4虾红色情书

  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字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艺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清瘦的一个女孩。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我想,认出她该不成问题。我给她的外形打了提前量,无非是高了,丰满了,大模样总是不改的。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惨相。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身高也不见拔起,或许因为减肥,比以前还要单薄。吓倒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被,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只鸡毛掸子对话。
  落座。点了茶,谢绝了茶小姐对茶具和茶道的殷勤演示。正值午后,茶馆里人影稀疏,暗香浮动。我说,这里环境挺好的,适宜说悄悄话。
  她笑了,是骨子里很单纯的表面却要显得很沧桑的那种。她说,到酒吧去更合适。茶馆,只适合遗老遗少们灌肠子。
  我说,酒吧,可惜吵了点。下次吧。
  若樨说,毕阿姨,你见了我这副样子,咱们还有下次吗?你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你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般青年,正是充满愤怒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这里的环境明明很雅致,人之常情夸一句,你就偏要逆着说它不好。我回应说,那么下次我们到酒吧去,你又一口咬定没有下次了。你尚不曾给我机会发表意见,却指责我虚伪,你不觉得这顶帽子重了些吗?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的锐气收敛了少许,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反正您得拿出时间,反正我得见您,反正我们已经坐进了这间茶馆。
  我说,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很忙,我没有你忙,可也不是个闲人。如果你不愿谈话,那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若樨挥手说,别别!毕阿姨。是我想和您谈,央告了妈妈请您。可我怕您指责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说,我不怪你。人有的时候,会这样的。我猜,你的父母在家里同你谈话的时候,经常是以指责来当开场白。所以,当你不知如何开始谈话的时候,你父母和你的谈话模式就跳出来,强烈地影响着你的决定,你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在你,甚至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开头办法,是特别的亲热和信任呢!
  若樨一下子活跃起来,说:毕阿姨,您直说到我心里去了。其实,您这么快地和我约了时间聊天,我可高兴了。可我不知和您说什么好,我怕您看不起我。我想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干吗自讨其辱呢?索性,拉倒!我想尽量装得老练一些,这样,咱们才能比较平等了。
  我说,若樨,你真有趣。你想要平等,却从指责别人入手,这就不仅事倍功半,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若樨说,我知道了,下回,我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去争取。毕阿姨,我现在想要异性的爱情。您说怎么办呢?
  我说,若樨啊,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一下子就悟到了点上。不过,你想要爱情,找毕阿姨谈可没用,得和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男子谈,才是正途。
  若樨脸上的笑容风卷残云般地逝去了,一派茫然,说,这就是我找您的本意。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若樨说着,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一个男子的照片,不想打开一看,是淡蓝色的笺纸,少男少女常用的那种,有奇怪的气息散出。字是虾红色的,好像用毛笔写的,笔锋很涩。
  这是一封给你的情书。我看了,合适吗?读了开头火辣辣的称呼之后,我用手拂着笺纸说。
  我要同您商量的就是这封情书。它是用血写成的。
  我悚然惊了一下,手下的那些字,变得灼热而凸起,仿佛烧红的铁丝弯成。我屏气仔细看下去……
  情书文采斐然,述说自己不幸的童年,从文中可以看出,他是若樨同校不同系的学友,在某个时辰遇到了若樨,感到这是天大的缘分。但他长久地不敢表露,怕自己配不上若樨,惨遭拒绝。毕业后他有一份尊贵的工作,想来可以给若樨以安宁和体面,他们就熟识了。在若即若离的一段交往之后,他发现若樨在迟疑。他很不安,为了向若樨求婚,他特以血为墨,发誓一生珍爱这份姻缘。
  "人的地位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不以地位向你求婚。人的财富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财富向你求婚。人的容貌也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外表向你求婚。惟有人的血液是不变的,不变的红,不变的烫,从我出生,它就灌溉着我,这血里有我的尊严和勇气。所以,我以我血写下我的婚约。如果你不答应,你会看到更多的血涌出……如果你拒绝,我的血就在那一瞬永远凝结……"
  我恍然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原来是笺上的香气混合了血的铁腥。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若樨。并将虾红色的情书依旧叠好,将那一颗骚动的男人之心,暂时地囚禁在薄薄的纸中。
  我很害怕……我对这个人摸不着头脑,忽冷忽热的……可心里又很有几分感动。血写的情书,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份幸运的。看到一个很英俊的男孩,肯为你流出鲜血,心里还是蛮受用的。我把这份血书给好几个女朋友看了,她们都很羡慕我的。毕竟,这个年头,愿意以血求婚的男人,是太少了。
  若樨说着,腮上出现了轻浅的红润。看来,她很有些动心了。
  我沉吟了半晌。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若樨,感谢你信任我,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看到血书后的第一个感觉。
  若樨说……是……恐惧……
  我问,你怕的是什么?
  若樨说,我怕的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血喷溅出来,将来过日子,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若樨,你想得长远,这很好。婚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每个女孩子披上嫁衣的时候,一定期冀和新郎白头偕老。为了离婚而结婚的女人,不是没有,但那是阴谋,另当别论。若樨,除了害怕,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还有什么情绪?
  


PART 4性感的进化

  女友是经济学家。一天拉拉杂杂地聊天,不知怎的扯到性感上来了。她问,依你看,在表述对异性性感方面的要求上,男人和女人谁更赤裸裸?
  我一时没听明白,说从哪些方面看呢?
  女友说,就从征婚广告上看吧。这是现代人对性感要求的最好标本。
  我说,那可能是男性。你没看到满世界花红柳绿的刊物封面,都是美女当家,基本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审美欲望。
  女友说,错了。我看女性在要求男性性感方面,一点也不含蓄。比如征婚广告,女性全都很明确地标出要求男性的身高。身高这个东西,就是性感标志。在畜牧和农耕社会之时,包括前工业社会,一个男人的身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追赶猎物捕获敌方包括应对情敌,身高都是举足轻重的砝码。一个女人,找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自己和后代的生存与安全就有了比较稳固的保障。相比之下,男人还要克制一些,甚至可以说明智一些。他们在征婚广告上并没有写出要求女性的三围是多少,更多是提出希望所征女性贤淑温柔。这是后天的品德而不是先天所赐。当然你可以说贤淑也是性感,如果说性感也分档次的话,我看这是较高层次的性感指标。
  我笑起来说,那按你的这套逻辑,其实要求男子的身高是一种过了时的性感。
  女友正色道,是啊。就是在原始社会,身高也不一定能保证必定胜出,矮个子只要智谋超群,也一样能遗传自己的基因,这也就是矮个子至今连绵不绝的原因。女人把持着身高这一点不放,是思维上的懒惰,把事物简单化了。简单的现代化还有一种表现,就是把财富当成了性感。我大笑,说这也太有趣了,身高当性感还可接受,至于钱和性感,实在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朋友说,毕淑敏你太迂。我说的不是幸福,是性感。性感是个中性的词汇,你不能说它是好或是不好,也不能说它一定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一些不愿或是不喜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人,总是喜欢把复杂的事情写成普及版。如今,不单有钱是性感,有权有势也都成了性感标志。你看腐化堕落的高官,几乎都有所谓的"红颜知己",其实不过是吞食了诱饵的异性猎物。以为男子有权有势有身高有祖业……就是性感,以为跟随他自己的一生就有了保障,实在大谬。性感并不是生殖感,所以它不仅仅和性激素有关,更是和一个人对自己的性别的把握和修养有关。拿男子来说,想远古时期,必是跑得快跳得高能用石斧砍虎狼的头领才是性感。到了后来,像诸葛亮这样摇着鹅毛扇但很有计谋的人,也要算作性感。远古对待女人,一定是能多多生育的母亲才叫性感。但到了自杀的虞姬那会儿,除了美貌,刚烈忠贞也算性感了。这样看来,性感也是社会进步的指标之一。据说,最近某地评选最性感的男人,凤凰卫视的阮次山先生当选,这位老先生秃顶结巴,实在有违当下美男的标准。可见性感在不断进步。
  性感在女性,不是扭腰送胯飞媚眼,也不是丰乳肥臀嗲音调,而是一种将女性的外在和内在之美融合为一体,不单要男性觉得这是异性独到的巧夺天工,更要让女性也觉得这是本性姹紫嫣红的骄傲。性感在男性,不是虎背熊腰蛮气力,也不是高官厚爵金满地,而是将男性的外在和内在之美也融合得天衣无缝,不单让女性觉得这是异性独到的万千气象,更要让男性也觉得这是自己奋斗和仰望的范本。
  我说,听你这样一讲,我等便都是一点都不性感的凡人了。朋友说,你以为性感像如今绿化的美国冷草坪一样遍地都是么?性感其实是一种稀缺资源。




PART 4眼药瓶的奥秘

  渠枫来见我的时候,披头散发,衣帽邋遢。对一个容颜娟秀的女孩子来说,糟蹋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可见她遇到了重大的困厄,心灰意懒,已经抛弃自爱,不再珍重。
  她一屁股坐下来,从内兜深处掏出一件东西,握在手心,对我说,都是它把我毁了!
  我以为那会是一枚珠宝首饰或是一个信物,要么干脆是一封绝交信,没想到在渠枫苍白的缓缓展开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普通的塑料的小眼药瓶。到街上的药店,一块钱可以买回三只。
  我细细地观察着这只药瓶。奇怪它有何魔力,竟能把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大学生,折磨得如此憔悴萎靡?
  药瓶基本上是空的,它的底部,有一些暗红色的渣滓沉淀着,好像是油漆的碎片。瓶颈部的封堵已被剪开。之所以特别提到了这一点,是它被剪开的位置,反常地偏下。一般人怕药水大量滴出,瓶尖部的口通常开得很细小。但这只眼药瓶,几乎是从瓶肩部被断开了,瓶颈缩得短短,仅够套上瓶帽。
  我看着渠枫。渠枫也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如同黑色的幕布,遮挡着我们。终于,渠枫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说,我在等你。
  渠枫说,等我什么?
  我说,你来找我,就是信任我。我等着你把你想要对我说的话,说出来。
  渠枫又继续沉默。当我几乎不寄希望的时候,她突然说,好吧,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爱上了申拜,一个并不高大但是很有内涵的男生。有同学说,依你的条件,可以找一个比申拜外形更酷的男孩,申拜矮了些,要知道,身高就是男人的性感喔!我说,我看重的是申拜的内在。注重男子的身高,是农耕社会和游牧民族的习气了,机械欠发达的时候,男人的力气就是他的资本,比如扛麻包挑担子什么的,当然是大个子占便宜。如今到了电子时代,经营决策,敲击电脑,都和身高无关。一个男人能不能给女人幸福,不在身高,在乎内里的质量。
  朋友被我驳得两眼如同死鱼,干张着嘴,无话可说。申拜知道了我的观点,对我更是呵护有加体贴入微。他说,我是他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我说,你也是我的……。我们的感情很快进展到如胶似漆。一天,我约他到我家玩,父母正好同到外地出差。夜深了,他抱着我说,他忍不住了,想彻底全面地得到我。我急忙推开他的手,说,不……不能……
  我看他退开,情绪很伤感,觉得我对他不信任。就急忙安慰他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下次吧,好吗?
  他很尊重我,就让自己渐渐地平息下去,那一天,我们好说好散了。
  没想到他期待中的下次,竟那么快,就是第二天。也许是怕我父母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就不容易找到如此安全无干扰的地方了。又是我的小屋,又是子夜时分,我们聊着,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在期待着什么,畏惧着什么,迎接着,又想躲避……
  他突然拥着我说,今天,你准备好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准备好了。
  我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我们脱掉所有衣服,把彼此还原成伊甸园中的模样。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窗外,觉得自己的床如此陌生,我就要在这张床上,变成申拜的新娘。我看到申拜被月光镀成青铜色的躯体,知道一个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申拜的激情越来越蓬勃,我在昏眩中等待。就在箭即将离弦的时候,他突然抬起身体,说,渠枫,你说得对,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既然我们要爱到地老天荒,为什么不能再等几个朝朝暮暮?我保存和尊重你的领土完整,直到婚礼之夜……
  我拼命搂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离开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不!申拜,你不能这样!不能!我要你!
  但是,没用。申拜是一个自制力非常顽强的人,他一旦决定了,谁也无法更改。我于是绝望地看着他起身,拧亮电灯……于是,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之下,他看到了--在我的雪白的床单之上,有一片鲜红的血迹……
  这是什么?他大吃一惊。
  刚才,床单上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啊……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申拜惊愕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知道,在他的胸膛里,一颗纯洁的心正在粉碎。
  他疯了似的抓住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是你干的,是你!是不是?
  我泪水凄迷地点了点头。这屋子里没有别人,不是我干的,又是谁干的?!
  这就是你所说的要做的准备,对不对?你想伪装成一个处女,你作案的工具在哪里?在哪里?!申拜的目光喷吐着蔑视的火焰,嘴唇哆嗦。
  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穿上我的衣服。我看着申拜,如同路人。刚才,我们还在肌肤相亲啊。
  申拜在我的房屋里疯狂地寻找,很快,他就在我的床下,找到了这只眼药瓶,里面还有几滴残存的血液。
  申拜说,你是处女吗?
  我说,我不是处女了。
  申拜说,那个人是谁?
  我说,是我以前谈过的一个男朋友。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用性这种东西,让女人来证明自己的爱。我那时还小,我不知道说"NO"。当我发现他不可信任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
  申拜捏着这个眼药瓶说,这里面是你的血吗?
  我哭了,说,不是。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血装进这个小瓶里。如果做得到,我愿用千倍百倍的血来证明我的爱。
  申拜毫不为之所动,冷冷地追问,那这是谁的血?
  我说,不是谁,是一只鸡。那只鸡是我杀的,它的尸体在垃圾桶里。
  申拜说,想不到,你设计得这样周密啊!
  我放声痛哭道,我不愿失去你!我知道你在意!我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我本来想用现成的猪血豆腐,但那是凝固的,根本就不能流淌了。我后来到了菜场,我想跟人要点鳝鱼血,就说是为了治病,可我还是没法子把它装进小瓶里。后来,我买了一只活鸡。菜贩子说,小姑娘,我替你杀了吧,不多收钱。我说,不,我自己杀!
  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活物,包括一只螳螂或是蝴蝶。可是,为了我的爱情,一等回到家,我挥刀就把鸡头斩了下来。鸡血飚射一地,好像谋杀案的现场。我往一只碗里注了冷水,再加了点白醋,然后把鸡血控进去,拼命搅动。我从书上查到,这样血液就不会凝固了。然后我到街上买了几只眼药水。先是开口剪得太小,血好不容易吸进去但又挤不出来,总之很不顺畅。我想熄灯后,留给我操作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得速战速决。后来我又把药瓶口子剪得太大了,瓶帽盖不住了。费了半天劲儿才弄得合适了,血吸进去后,一滴不漏。需要的时候,可以很快喷涌而出。一切都计算好了,只是没想到……
  申拜双臂交叉,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好像在狂风暴雨中。他冷笑道,你没想到什么?
  我说,没想到你有如此坚强的毅力,没想到你那样地珍爱我……
  申拜说,珍爱?只可惜,那是以前了。你伤害了我,什么就都不存在了。保存好你的秘密武器吧!
  他说着,把这个眼药瓶扔到我床上,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我无论打他多少电话,他一概不接。我堵着他,好不容易见到了,也没一个眼神……我太痛苦了,生命已没有价值……渠枫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一点痛觉的模样,好像那是一堆破鱼网。
  我看着愁云惨淡的渠枫,再看看那个眼药瓶。药瓶如同一个杀了人的子弹壳,丑陋而污秽。我说,渠枫,你很后悔,你想挽回,你不知从何做起?对不对?
  渠枫说,是啊,是啊。快教我怎样办。
  我说,你先告诉我,你最伤了申拜心的是什么?
  渠枫说,他嫌我不再是处女。
  我说,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此事已无可挽回。即便你做了修补手术,不似这次露馅,但他已心冷如铁,你无法修补他的记忆。
  渠枫想想,又说,他嫌我欺骗他。
  我说,一个不诚实的人,确实人见人怕。你怎样才能让申拜认为你从此痛改前非,开始真诚?
  渠枫说,我找到他,把我的苦心和忏悔告知他。如果他能原谅我,我就和他重新开始。如果他不能原谅我,我也只好认命了。但是,以后,我再若交了男朋友,该如何解释自己不是处女?
  我说,交友的双方,都可以保留自己的隐私,这无可厚非。只是你机关算尽,导演了一场闹剧,你企图伪造一个现实,这就是欺骗了。恋人之间,谎言注定会杀伤幸福。渠枫,你已经付出了两次惨痛的代价,但是你还没有得到代价之后的思索。真正的爱情必定是真诚基础上的建筑。




PART 4校门口的红跑车

  女人们对自己的感情经历,大体上可分为三种。一种是讲,逢人就讲,对熟悉她和不很熟悉她的人,甚至车船旅途中的萍客,都可倾诉。一种是不讲,埋得深深,不少人把它像一种致命的病菌一样,带进坟墓。第三种是通常不讲,但在某一特别的场合和时间下,会对人讲。那种时刻,如果我恰巧成为听众的话,常常生出感动。因为我知道,此时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情形,痛切地触动了她的内心。我也要感激她对我的信任和这一份特别的缘分。
  那一夜,月亮非常亮。据说是六十三年以来,月亮最亮的一个晚上。女孩对我说。
  我是师范院校的学生。读师范的女生,基本上都是家境贫寒的,长相通常也不很好。这样说,我的女同学们,可能会不服气,但我说的是实话,包括我自己,相貌平平。大约读大二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做家教了。其实那时,我们和普通大学生所上的课,并没有大的区别,还没学到教学教法什么的,也不一定就能当好如今独生子女的小先生。师范院校的牌子挺能唬人的,再说我们也特需要钱来补贴。所以,同学们就自己组织起家教"一条龙"服务,每天派出代表,在大街上支个桌子,上书"家教"两字,等着上门求助的家长,接了活后再分给大家。谁领到了活儿,会从自己的收入当中,抽一部分给守株待兔的同学--我们称他们为"教提"。
  有一天,教提对我说,给你分一个大款的女儿,你教不教?我说,钱多不多?他说,官价。我说,你还不跟大款讲讲价?他苦笑着说,讲了,不成。人家门儿清。我说,好吧,官价就官价。他说,那明天下午四点,范先生驾车大门接你。
  第二天,我提前五分钟到了学校门口。没人。我正好把自己的服装最后检视一遍。牛仔裤,白T恤--挺得体的,既朴素又充满了活力,而且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四点正,一辆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红跑车飞驰而来,停在我面前,一位潇洒的中年男人含笑问道:您是黎小姐吗?
  我姓李,他讲话有口音,我也就不计较了,点点头。我说,您是范先生吗?他说,正是。咱们接上头了,快请上车吧,我女儿正在家等你呢。
  我上了车,坐在他身边,车风驰电掣地跑起来。我从来没有坐过如此豪华的车,那感觉真是好极了。他的技术非常娴熟,身上散发着清爽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好像是猎人加渔夫。总之,很男人。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女儿的英语基础不是很好,尤其是胆小,不敢会话。口语的声音弱极了,希望我不要在意。我的目光注视着窗外飞速闪动的街景,不停地点头……心想,同样的建筑,你挤在公共汽车上看,和坐在这样高贵的车里看,感受竟有那么大的差别啊。
  很快到了一片"高尚"住宅区(我对这个词挺不以为然的,住宅也不是品质,凭什么分高尚和卑下呢)。在一栋欧式小楼面前停下,他为我打开车门时说,我的女儿英语考试成绩每提高一分,我就奖给你一百块钱。
  我充满迷茫地问他,你女儿的英语成绩和我有何相干呢?我是来教历史的。
  那一瞬,我们大眼瞪小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对不起,错了。他赶紧带上我,驱车重回校门口,接上那位教英语的黎同学回家,而我找到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范先生。
  说实话,那天我对范先生的女儿很是心不在焉。这位范先生虽说也是殷实人家,但哪能与那一位范先生相比呢?我心里称那位先入为主的为--范一先生。
  晚上,我失眠了。范一先生的味道,总在我的鼻孔里萦绕。我想,住在那栋小楼里的女人,该是怎样的福气呢?不过,想来素质也不是怎样的好吧?不然,她的女儿为什么那么胆小?要是我有这样的先生和家业,会多么地幸福啊……
  想归想。这年纪的女生,谁没有一肚子的幻想呢?天一亮,我就恢复正常了,谁叫咱是灰姑娘呢!下午四点之前,我又到了校门口,范二先生说好了再来接我。可能是因为头天迟到的缘故,我到的格外早。
  走近校门口,我的心咚咚跳起来--又看到了那辆非凡的红色跑车。我悄悄站在一旁,因为和我没关系。他是来接英语系的黎同学的,这很好理解。
  没想到,那辆红跑车,如水鸟一样无声地滑到了我面前,范一先生温柔地笑着说,李小姐,你好。
  我说,您到的很早啊。
  范一说,昨天我正点到时,你已经到了。所以我想你今天还会到得早,果然不错。我喜欢守时的人,咱们走吧。
  他说着,打开了车门。
  我说,范先生,昨天错了。
  他笑笑说,昨天错了,今天就不能再错。我已将黎同学炒了,重新雇用你。
  我很吃惊,说,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我们能见面?
  他说,不要这么惊奇。你惊奇的样子,可爱极了。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这点信息有什么难呢?历史系,一个姓氏和"黎"近似的有着魔鬼身材的女生,现正做着家教……就这样啊。
  我扶着车门说,我不是英语系的。
  他说,你的大学只要是考上的,就可以教我女儿的英语……上车吧,我女儿已经在等了。
  在车上,所有昨天的感觉都复活了。正当我沉浸在速度的快感之中时,范一先生打断了我的美好感受。他说,看来你对自己太不在意了。
  我说,此话怎么讲?
  他说,你穿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有你这样魔鬼身材的女孩,应该善待自己才是。
  我说,一个穷学生,是无法善待自己的。
  他说,我也当过穷学生,你的处境我体会。但是,别忘了,你有资源啊。
  我说,我有什么资源啊?芸芸众生而已。
  他说,你的身材非常好,我昨天一眼就被吸引了。一个人,长相好,其实相对来讲比较容易。一张脸,才有多大的面积?对比匀称不算难。就是有些小的瑕疵,比如眼睛不够大,鼻梁不够挺直,做做整容也不难,巴掌大的地方,就那么几组零件,好安排。可一个人的身材,波及到全身所有的结构,头颅过大过小都不成,脖子不长不行,脊柱要挺拔,胸腰的比例要适宜,腿更是重中之重,要是短了,纵使闭月羞花也白搭……你呢,刚刚好,所有的搭配都天造地设,你要懂得珍惜啊。而且我提醒你,女性的身材,是很脆弱的结构。上了年纪,就不一样了。锻炼出来的,节食出来的,和天然的,是不一样的……好了,我们到了。
  又是那座小洋楼,但我无心观赏它的精致了。我的心被范一先生的逻辑催动,变得不安分了。这就像一个穷人,守着自己的几亩薄田苦熬。有一天,突然有人对你说,你田里长的那些草,都是人参啊。你还能心平气和吗?
  不过,那天我还是抖擞起精神,辅导范一先生的女儿。我对女人的羡慕和嫉妒,都不存在了。这是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因此那女孩十分孤独内向。她的英语其实不是很差,只是因为不敢说,成绩才糟。
  范一对我很满意,约定以后天天接我来做家教。我说,都是这辆车吗?
  他说,你很在意这辆车吗?
  我说,不是在意,是它美丽。
  他说,我能理解。美丽的东西,人们都想和它在一起。好吧,即使我不能来,我也会派我的司机,开着这辆车来。
  我和范一先生的女儿交了朋友,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嘴一敢张开,成绩就突飞猛进。
  校门口每天准时出现的红色跑车,让我大出风头。有时候下午有课,我就编谎话请假,总之从未误了范一那边。期末,那女孩的英语成绩提高了二十五分,范一递给了我二千五百块钱。
  我就接过来了。心安理得。
  后来,他开始给我买衣服,我不要,他说,我是不忍暴殄天物啊。我就收了……直到有一天,他很神秘地拿出一个纸袋,说是托人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的时候,送给我。那套衣服漂亮得让人心酸,让人觉得自己以前穿过的都是垃圾。
  你能今天在我家就把这套衣服穿起来,让我看看吗?你知道,我也很爱美丽的东西啊。范一说。
  我本不想答应,但我怕范一不高兴。工钱和奖金,都是我必需的,还有这套华贵的衣服。
  我把卫生间里面门上的小疙瘩按死,开始换衣服。正当我把旧衣服脱下,新衣服还没上身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我想看看自己的眼光,对你的三围的估计准不准?范一说。
  我呼救反抗……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女孩到同学家去了。暴行之后,范一扔下一笔钱,说,我是很公平的。你们做家教,是按小时收钱,明码标价。我也是。你的每一公分胸围,我付一笔钱。你的腰围比臀围每少一公分,我付一笔钱。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小姐这么多的钱。你真是魔鬼身材啊。
  我很想到公安局告他,可我怕舆论。每天招摇的红跑车,让我气馁。我也很想把钱扔到他脸上,然后扬长而去。那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镜头,但是,我做不到。我缺钱,我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要为自己保存一点物质补偿。
  我想,一个人是不是记得住那些惨痛的教训,不在于片刻的决绝,更在于深刻的反省吧。
  我再也没有见过范一。有时候,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优美的身材的时候,我会想起范一的话。我承认这是一种资源。但是,所有的资源,都需要保护。越是美好的资源,越要珍惜。女人,最该捍卫的,不就是我们的尊严吗?!
  在明月的照耀下,我看到她脸上的清泪。




PART 4走出黑暗巷道

  那个女孩子坐在我的对面,薄而脆弱的样子,好像一只被踩扁的冷饮蜡杯。我竭力不被她察觉地盯看着她的手--那么小的手掌和短的手指,指甲剪得秃秃,仿佛根本不愿保护指尖,恨不能缩回骨头里。
  就是这双手,协助另一双男人的手,把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的喉管掐断了。
  那个男子被处以极刑,她也要在牢狱中度过一生。
  她小的时候,家住在一个小镇,是个很活泼好胜的孩子。一天傍晚,妈妈叫她去买酱油,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个流浪汉强暴了。妈妈领着她报了警,那个流浪汉被抓获。他们一家希望这件事从此被人遗忘,像从没发生过那样最好。但小镇的人对这种事,有着经久不衰的记忆和口口相传的热情。女孩在人们炯炯的目光中,渐渐长大,个子不是越来越高,好像是越来越矮。她觉得自己很不洁净,走到哪里都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味道。因为那个男人在侮辱她的过程中,说过一句话:"我的东西种到你身上了,从此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把你找到。"她原以为时间的冲刷,可以让这种味道渐渐稀薄,没想到随着年龄加大,她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烈了,怪异的嗅觉,像尸体上的乌鸦一样盘旋着,无时不在。她断定世界上的人,都有比猎狗还敏锐的鼻子,都能侦察出这股味道。于是她每天都哭,要求全家搬走。父母怜惜越来越皱缩的孩子,终于下了大决心,离开了祖辈的故居,远走他乡。
  迁徙使家道中落。但随着家中的贫困,女孩子缓缓地恢复了过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的地方,生命力振作了,鼻子也不那么灵敏了。在外人眼里,她不再有显著的异常,除了特别爱洗脸和洗澡。无论天气多么冷,女孩从不间断地擦洗自己。由于品学兼优,中学毕业以后她考上了一所中专。在那所人生地不熟的学校里,她人缘不错,只是依旧爱洗澡。哪怕是只剩吃晚饭的钱了,宁肯饿着肚子,也要买一块味道浓郁的香皂,把全身打出无数泡沫。她觉得比较安全了,有时会轻轻地快速微笑一下。童年的阴影难以扼制青春的活力,她基本上变成一个和旁人一样的姑娘了。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走来,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她在吓得半死中,还是清醒地意识到,爱情并没有嫌弃她,猛地进入到她的生活中来了。她没有做好准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爱,该不该同他讲自己的过去。她只知道这是一个蛮不错的小伙子,自己不能把射来的箭,像个印第安土人的"飞去来"似的,放回去。她执著而痛苦地开始爱了,最显著的变化是更频繁地洗澡。
  一切顺利而艰难地向前发展着,没想到新的一届学生招进来。一天,女孩在操场上走的时候,像被雷电劈中,肝胆俱碎。她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从她原先的小镇,来了一个新生。无论她装出怎样的健忘,那个女孩子还是很快地认出了她。
  她很害怕,预感到一种惨痛的遭遇,像刮过战场的风一样,把血腥气带了来。
  果然,没有多久,关于她幼年时代的故事,就在学校流传开来。她的男朋友找到她,问,那可是真的?
  她很绝望,绝望使她变得无所顾忌,她红着眼睛狠狠地说,是真的!怎么样?
  那个小伙子也真是不含糊的,说,就算是真的,我也还爱你!
  那一瞬,她觉得天地变容,人间有如此的爱人,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不可献出的呢!
  于是他们同仇敌忾,决定教训一下那个饶舌的女孩。他们在河边找到她,对她说,你为什么说我们的坏话?
  那个女孩心有些虚,但表面上却更嚣张和振振有辞。说,我并没有说你们的坏话,我只说了有关她的一个真事。
  她甚至很放肆地盯着爱洗澡的女孩说,你难道能说那不是一个事实吗?
  爱洗澡的女孩突然就闻到了当年那个流浪汉的味道,她觉得那个流浪汉一定是附体在这个女孩身上,千方百计地找到她,要把她千辛万苦得到的幸福夺走。积攒多年的怒火狂烧起来,她扑上去,撕那饶舌女生的嘴巴。一边对男友大吼说,咱们把她打死吧!
  那男孩子巨蟹般的双手,就掐住了新生的脖子。
  没想到人怎么那么不经掐,好像一朵小喇叭花,没怎么使劲,就断了。再也接不上了。女孩子直着目光对我说,声音很平静。我猜她一定千百次地在脑海中重放过当时的录影,不明白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为自己也为他人深深困惑。
  热恋中的这对凶手惊慌失措。他们看了看刚才还穷凶极恶现在已了无生息的传闲话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动作。
  咱们跑吧。跑到天涯海角。跑到跑不动的时候,就一道去死。他们几乎是同时这样说。
  他们就让尸体躺在发生争执的小河边,甚至没有丝毫掩盖。他们总觉得她也许会醒过来。匆忙带上一点积蓄,窜上了火车。不敢走大路,就漫无目的地奔向荒野小道,对外就说两个人是旅游结婚。钱很快就花光了,他们来到云南一个叫"情人崖"的深山里,打算手牵着手,从悬崖跳下去。
  于是拿出最后的一点钱,请老乡做一顿好饭吃,然后就实施自戕。老乡说,我听你们说话的声音,和新闻联播里的是一个腔调,你们是北京人吧?
  反正要死了,再也不必畏罪潜逃,他们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一辈子就想看看北京。现在这么大岁数,原想北京是看不到了。现在看到两个北京人,也是福气啊。老人说着,倾其所有,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好饭,说什么也分文不取。
  他们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多。这是人间最后的一顿饭了,为什么不吃得饱一点呢。吃饱之后,他们很感激也很惭愧,讨论了一下,决定不能死在这里。因为尽管山高林密,过一段日子,尸体还是会被发现。老人听说了,会认出他们,就会痛心失望的。他一生看到的惟一两个北京人,还是被通缉的坏人。对不起北京也就罢了,他们怕对不起这位老人。
  他们从情人崖走了,这一次,更加漫无边际。最后,不知是谁说的,反正是一死,与其我们死在别处,不如就死在家里吧。
  他们刚一回到家,就被逮捕了。
  她对着我说完了这一切,然后问我,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怪味吗?
  我说,我只闻到你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栀子花味。
  她惨淡地笑了,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香皂,但是味道不持久。我说的不是这种味道,是另外的……就是……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闻得到吗?
  我很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栀子花的味道,我没有闻到任何其他的味道。
  她似信非信地看着我,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是有来生,天上人间苦海茫茫的,哪里就碰得上!牛郎织女虽说也是夫妻分居,可他们一年一次总能在鹊桥见一面。那是一座多么美丽和轻盈的桥啊。我和他,即使相见,也只有在奈何桥上。那座桥,桥墩是白骨,桥下流的不是水,是血……
  我看着她,心中充满哀伤。一个女孩子,幼年的时候,就遭受重大的生理和心理创伤,又在社会的冷落中屈辱地生活。她的心理畸形发展,暴徒的一句妄谈,居然像咒语一般,控制着她的思想和行为。她慢慢长大,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做人的尊严,找到了一个爱自己的男孩。又因为这种黑暗的笼罩,不但把自己拖入深渊,而且让自己所爱的人走进地狱。
  旁观者清。我们都看到了症结的所在。但作为当事人,她在黑暗中苦苦地摸索,碰得头破血流,却无力逃出那桎梏的死结。
  身上的伤口,可能会自然地长好,但心灵的创伤,自己修复的可能性很少。我们能够依赖的只有中性的时间。但有些创伤虽被时间轻轻掩埋,表面上暂时看不到了,但在深处,依然存有深深的窦道。一旦风云突变,那伤痕就剧烈地发作起来,敲骨吸髓地痛楚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精神的记录,藏在心灵的多宝格内。关于那些最隐秘的刀痕,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它陈旧的纸页上滴下多少血泪。不要乞求它会自然而然地消失,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神话。
  重新揭开记忆疗治,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情。所以很多人宁可自欺欺人地糊涂着,不愿清醒地焚毁自己的心理垃圾。但那些鬼祟也许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幻化成形,牵引我们步入歧途。
  我们要关怀自己的心理健康,保护它,医治它,强壮它,而不是压迫它,掩盖它,蒙蔽它。只有正视伤痛,我们的心,才会清醒有力地搏动。




PART 4哦,我相信你

  那年我四岁。被父母送到一家设施优良的幼儿园整托--就是说,每两个星期才可以回家一次。幼儿园组织孩子们到外面游泳,于是我有了生平第一个证件,上面贴着一张小照片。
  我原来并不是特别喜爱这张照片,虽然可能因为师傅的摄影技术不错,五十年代前后,这个平常的小姑娘,在北京新街口附近的白雪影厅的橱窗里,孤独地待过很长时间。不喜欢的缘由是觉得照片上的孩子有些忧郁。我虽然常常忧郁,但我想远离忧郁,我希望自己快乐。
  自从开始在北师大心理系读研究生,我就把这张照片找出来,放在书桌旁。
  比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我已沧海桑田面目全非。照片上的每一颗牙齿都已换过,每一寸肌肤都已更叠,每一分骨骼都已生长,每一根头发都曾脱落又萌发。甚至连血液都已轮转过多少遍了。依我的医学知识,知道人全身的血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彻底更新一遭。
  但我确知那个孩子还在,她的大脑还在,记忆还在,顽强地在天地间思索。通过学习使我明白了,我们所有的童年经验,都深深地刻印在记忆库中,像一张独一无二的、信息量极大的光盘。它虽沾满灰尘,但用清水一洗,便丝丝入扣。早年的情形,会在某一个鬼使神差的时刻,在脑屏幕上清晰顽强地闪现。长大后的我们,内心仍保有一个婴儿、一个幼儿、一个少年的影子和情感,我们是从他们的躯体那里走来的,往昔的经验栩栩如生。只是它通常潜伏着,在暗中向今日的灵魂挥舞着手帕。
  我无法确切回忆起,当年白雪摄影厅的照相镜头,对准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那个女孩在想什么。但我相信她和今天的我,有一种简明而快捷的感应。我有时在电脑上写得疲倦了,会望着相片上的她微笑。在那种时刻,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巨大的感动,充溢肺腑。
  我在想:是否那个小女孩当年就晓得,她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奔赴雪山?会在行医二十年以后,脱下白衣开始写作?会经历很多痛苦和磨炼,很多快乐和惆怅?所以,她才如此忧郁而期望地瞅着这个世界?
  我会在凝视中对着照片上的她说,你知道吗?在你生命中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我是惟一永远不会离你而去的人。而且,我会尽一切力量和你一道勇敢地走下去。
  我看到她眨眨眼睛,轻轻地说--哦,我相信你。




PART 4家的疆域

  一个家就像一潭水,经常有风和石头经过,扰乱平静。夫妻间发生争执的人和事,有时同自家没一点关系,颇有株连的味道。比如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死了,妻子说,真吓人啊。丈夫说,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妻子就说,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绝情的人,有朝一日我死了,只怕你也无动于衷。丈夫说,这不是强加于人吗?她死和你死有什么关系呢?真小题大作!妻子说,我都要死了,你还说是小题,在你心里,究竟谁才是大事?!……于是争吵就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家是一个那么容易发生地震的地方,其频率和烈度大大超乎我们的想像,震中却往往不足挂齿。好像人们相知得越多,越难以彼此从容地体谅。如果说我们对外界的人,还有耐心探讨动机的多种可能性,做出比较理性客观的判断,对在同一屋檐下爆发的争吵,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挑衅和非善意。我们可能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发起剧烈的口角,直到完全忘记了唇枪舌剑的诱因,只遗留下锋利言辞对彼此心灵的伤害。每逢阴雨,那伤痕还会像蚯蚓似的蠢蠢欲动。
  或许对家庭的势力范围,作个明确的划分会有益处。家是我们共同的领地,它从建立那天起,就是一个崭新的国度。每个男人和女人,在婚前都有自己的疆界和朋友。走到一起来的时候,除了携着自身,还举一反三地带来了原先的爱好、习惯和亲朋……要知道,新组家庭的国境线,并不是男女双方原有管辖区域简单的算术叠加。如果你悲惨地那样以为了,就会对不期而至的遭遇战惊诧莫名,被无穷的战火轻则熏伤重则灼灭。
  每一对夫妻都需要细致地研究,这个刚刚诞生的小小联合体,有哪些不同的兴趣和特殊的禁忌。
  当我们对某一人和事慷慨陈词的时候,也许表面上看不出血肉相依的联系,但实际上凸透的是自己对世间的特定视角。既然我们在其他场合,都可以谦虚地承认自己并非万能,在家中为什么要强硬地固执己见?想来是希望最亲近的人,能与自己心心相印。一旦遭到误解和反驳,愤怒和沮丧便呈现三倍的猛烈与尖锐。
  所以,对于那些敏感而无关大局的话题,明智的办法就是像两个边境不清的邻国,各自后撤,以便维持和平共处。
  无伤大雅的分歧,可避让与迂回。对远处的人和事,不妨模糊朦胧,求同存异。对那些有可能导致战火的危险话题,明智地腾挪躲闪。对共同感兴趣的部分,大张旗鼓同仇敌忾。
  当然疆域可以渗透,可以磨合,可以扩展,可以融汇贯通天下大同。但那需要时间,很漫长的时间,也许一生一世。涂抹疆域界线的橡皮,只能是爱。持之以恒的相互热爱,甘远醇厚。爱到心驰神往,爱到天人合一。
  家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包容大千世界。家可以蜷缩得很小很小,仅两个人也打得不可开交。家的边陲可以绿树成阴繁花似锦,围起一个小鸟的天堂。家也可以狼藉一片血流漂杵,筑成一双男女的死牢。关键需每位成员既是国王也是兵,建设它守卫它,和谐地调整家的内政外交,处理好家的边关防务。
  在家的日子,我们要更宽容,更聪慧,更善良,更真诚。
  家无垠。




PART 4梅 花 催

  很多人以为爱是虚无缥渺的感情,以为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频率十分低。以为只有空虚的细腻的多愁善感的人,才会在淋漓秋雨的晚上和薄雾袅袅的清晨,品着茶吹着箫,玩味什么是爱。以为爱的降临必有异兆,在山水秀美之地或是风花雪月之时,锅碗瓢盆刀枪箭戟必定与爱不相关。
  还有很多人以为自己不会爱,是缺乏技巧。以为爱是如烹调书和美容术一样,可以列出甲乙丙丁分类传授的手艺,以为只要记住在某种场合,施爱的程序和技巧,比如何时献花何时牵手,自己在爱的修行上,就会有一个本质性的转变和决定性的提高。风行的各类男人女人少男少女的杂志上,不时地刊登各种爱的小窍门小把戏,以供相信这一理论的读者牛刀小试。至于尝试的结果,从未见过正式的统计资料,也无人控告这些经验的传授者有欺诈倾向。想来读者多是善意和宽容的,试了不灵,不怪方子,只怪自家不够勤勉。所以,各种秘方层出不穷,成为诸如此类刊物长盛不衰的不二法门。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多少人求爱无门,再接再厉屡败屡试。
  爱有没有方法呢?我想,肯定是有的。爱的方法重要不重要呢?我想,一定是重要的。但在爱当中,最重要的不是方法,而是你对于爱的理解和观念。
  你郑重地爱,严肃地爱,欢快地爱,思索地爱,轻松地爱,真诚地爱,朴素地爱,永恒地爱,忠诚地爱,坚定地爱,勇敢地爱,机智地爱,沉稳地爱……你就会是派生出无数爱的能力,爱的法宝,爱的方法,爱的经验。
  爱是一棵大树。方法,是附着在枝干上的蓓蕾。
  某年春节,我到江南去看梅花。走了很远的路,爬了许久的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梅树。只是,没有梅花。
  天气比往年要冷一些,在通常梅花怒放的日子,枝上只有饱涨的花骨朵。怎么办呢?只有打道回府了。主人看我失望的样子,突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梅花瞬时开放。
  我说,真的吗?你是谁?武则天吗?就算你真的是,如果梅花也学了牡丹,宁死不开你又怎样呢?
  主人笑笑说,用了我这办法,梅花是不能抵挡的。你就等着看它开放吧!
  她说着,从枝上折了几朵各色蓓蕾(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的环保意识,摘花,--罪过),放在手心,用热气暖着哈着,轻轻地揉搓……
  奇迹真的在她的掌心缓缓地出现了。每一朵蓓蕾,好似被魔掌点击,竟在严寒中,一瓣瓣地绽开,如同少女睡眼一般睁出了如丝的花蕊,舒展着身姿,在风中盛开了。
  主人把花递到我手里,说好好欣赏吧。我边看边惊讶地说,如果有一只巨掌,从空中将这梅林整体温和揉搓,顷刻间就会有花海涌动了啊!
  主人说,用这法子可以让花像真的一样开放,但是……
  她的"但是"还没有讲完,我已知那后面的转折是什么了。如此短暂的功夫,在我手中蓬开的花朵,就已经合拢熄灭,那绝美的花姿如电光石火一般,飘然逝去。
  怎么谢得这么快?我大惊失色。
  因为这些花没有了枝干。没有枝干的花,绝不长久。主人说。
  回到正题吧。单纯的爱的技术,就如同那没有枝干的蓓蕾,也许可以在强行的热力和人为的抚弄下,开出细碎的小花,但它注定是短命和脆弱的。
  我们珍视爱,是看重它的永恒和坚守。对于稍纵即逝的爱,我们只有叹息。
  爱在什么时候,都会需要技术的。而且这些技术,会随着历史的进程,发展得更完善和周到。同时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更看重那技术之下的,深埋在雄厚土壤中的爱的须根。
  如果你需要长久的致密的坚固的稳定的爱,你就播种吧。你就学习吧。你就磨炼吧。你就锲而不舍地坚持求索吧。爱必将降临在每一个真诚寻找它的眸子里。




PART 4家 问

  家是什么?
  家会很小很小,螺蛳壳是蜗牛的家。家会很大很大,宇宙是星星的家。
  家会很轻很轻,像一粒浮尘,被人一指掸掉,不留一丝痕迹。家会很重很重,像一座铅山,压在脊上,寸步难行。
  家会很快乐很幸福,像一眼不老的喜泉。家会很凄楚很悲凉,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泪潭。
  问年轻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粉红色的玫瑰,有刺更有蕾。家是甜蜜的吻,热烈的拥抱、柔情似水的情话和思念时的邮票。
  问中年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心灵与肉体的港湾,能停泊万吨巨轮也能栖息独木小舟。家是无私的付出与接纳,家是脱去疲劳的热水澡。家是一个苹果,你一大口,我一小口。家是一副重担,我愿这边的力臂短,你那边的力臂长。
  问老年人:家是什么?
  她说:家是一种能力,一种学习。我自忖无力从那里毕业,就中途逃亡了。
  问无家的人:这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黄昏湖边的搀扶,家是灯下互相剪去丝丝白发。家是一件旧风衣,风也是它雨也是它。家是虽非一见钟情,却望白头偕老的漫漫旅程。家是墓前的一枝黄菊。
  问孩子: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妈妈柔软的手和爸爸宽阔的肩膀,家是一百分时的奖赏和不及格时的斥骂。家是可以耍赖撒谎当皇帝,也是俯首听命当奴隶的地方。家是既让你高飞又用一根线牵扯的风筝轴。
  问情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舔着伤口的两只狼,家是荷尔蒙的汹涌分泌。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家是猜忌、争执、思恋、指责的杂耍场。家是枕边泪窗前月,家是今夜你会不会来?
  问养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不是勋章,你挂在胸前,别人也看不见。家是一条暗地里逼你不断挣钱的鞭子,直抽得你遍体鳞伤。
  问弃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是羁绊,家是约束,家是熄灭人创造激情的沼泽地,家是一种奢侈的糜费。
  问恋家的人:家是什么?
  她说:家是树上的喜鹊窝。纵然世界毁灭了,只要家在,依然有一切。
  问恨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是爱情的终点,家是英雄的坟墓。家是累赘,家是负担。家是挂在你项上的枷锁,家是你出卖自身的契约。
  我不知世上还有另外的场所,会如此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综观家庭,是大千世界的缩影。人们在家中卸去重重角色的面具,露出天然嘴脸,最坦率最赤裸。人性的善与丑,方寸之间,纤毫毕现。一代伟人,能治理好一个国家,未必能调理好一个家。能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可能是妇孺裙钗下的败将。
  有人以为家是最自由最放任的所在,可以放荡不羁。其实,家是最考验责任感的圣坛。对一个你所挚爱的人,都不忠诚,你还能为世人所信吗?对一个托付终身的人,都无法负起责任,你还能承诺他人的期嘱吗?连自己的一脉血缘都不能照料和抚育,你还能爱国爱民吗?在家中,我们看到了太多的丑恶。对亲人施暴的人,不可能对他人仁慈。在家中阴郁的人,不可能对太阳微笑。在家中诡计多端的人,不可能真诚对待友人。在家中粉饰虚伪的人,不可能直面惨淡人生。
  如果没有准备好,请不要撕下走进家庭的门票。如果没有爱自己也爱他人的能力,请不要构造家庭的地基。
  很多抱着从家庭掠取支援的动机,匆匆为自己寻一个可供汲取能量的后勤仓库,殊不知,家庭不是无中生有变出魔力的黑斗篷。家庭的温暖先要无私无偿的培养和付出,然后才像春草,毛茸茸地生长起来,一旦失去爱情的滋养,再稳固的家也会很快风化。爱的力量,有时很巨大,有时很贫瘠,全看你是否以心血灌溉。
  家庭里如果没有神圣感和勇气,请别要孩子。家庭缔结之时,并不是简单男女人数相加,而是诞生了另样的结构,一个崭新的物种。这个物种的花朵和果实,就是孩子。
  一花一世界,一家一宇宙,婴儿降临世上,家是包裹他的蛹壳。倘若家中注满健康的爱的花粉,他就吸吮着它,用爱滋养构建着自己的听觉嗅觉知觉,渐渐地酿成心中小小的蜜盏。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爱是他的羽衣,爱是他的长矛。在爱中蓬勃成长的孩子,他看天下,就比较地明朗。他看人性,就比较地乐观。他看自身,就比较地尊严。他看他人,就比较地客观。他看丑恶,就比较地勇敢。他看前途,就比较地光明。他看事物,就比较地冷静。他看死亡,就比较地泰然。
  在纷乱和丑恶的气氛中成长的孩子,是伪劣家庭的痛苦产品。他们在家中最先看到并习得的待人处世经验,是破碎疏离和粗暴残酷。他们是那样幼小,缺乏分辨的能力,以为这就是人世间的模型。当他们走进社会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以不良家庭的模式对待他人。将紊乱与不协传染到更远的范畴。更令人惊惧的是,来自不完美家庭的孩子们,彼此具有病态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中有一块恶作剧的磁石,牵引性格有缺憾的男女,使他们格外同病相怜,迫不及待地走到一起。病态中建立的家庭,如履薄冰,全是悲剧。如果不能卓有成效地打断绞链,这种会伤人的家庭,就像顽强的稗草,代代相传,贻害无穷。
  家可以很单纯,一个人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家可以很复杂,整个地球是一个共同的屋顶。
  家啊,是理解奉献思念呵护,是圣洁宽容接纳和谐,是磨合欣赏忠诚沟通,是心心相印浪漫曲折生死相依海角天涯。




PART 4修补爱情

  东西用得久了,便会磨损。小到一双鞋子,大到整个天空。于是诞生了修补这个行当。从业人员从街头古朴的老鞋匠,到谁都未曾谋面的一位叫做女娲的神仙。
  只有珍贵的东西,才需要修补。我们不会修补一次性的筷子和菲薄的面巾纸,但若损坏的是一双象牙筷子和一幅名贵字画,又是家传的珍宝和友人的馈赠,那就大不一样了。你会焦灼地打探哪里有技术高超的工匠,为了让它们最大限度地恢复原貌,不惜殚精竭虑。
  我们修补,是因为我们怀有深情。在那破损的物件的皱褶里,掩藏着岁月的经纬和激情的图案。那是情感之手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指纹,只属于特定的人和特定的刹那。
  考古人员修复文物,所费的精力,绝对大于再造一件新品。比如一个陶罐,掉了耳朵,破了边沿,漏了帮底,假若它是新出厂的,肯定扔在垃圾箱里,但在修复者眼里,它们是不可替代的惟一。于是绞尽脑汁,将它复原到美轮美奂。陶罐里盛着凝固的历史和永恒的时间。
  修补是一个工程,需要大耐心,大勇气,大智慧。耐心是为了对付那旷日持久的精雕细刻,是为了在漫长的修复过程中,坚定自己的信念和抵御他人的不屑。智慧是为了使原先的破损处,变得更加牢靠而美观。
  人们常常担心修补过的器物,是否还有价值。也许在外观上会遗有痕迹,但在内在品质上,修补处该更具强韧的优势。听一位师傅说,锔过的碗,假如再摔于地,哪怕别处都碎成指甲盖大的碗碴,但被锔钉箍过的磁片,依旧牢牢地拢在一起。
  爱情是我们一生中最需精心保养的器皿,它具备可资修补的一切要素。爱是珍贵的,爱是久远的,爱是有历史的,爱是渗透了情感的,爱是无价之宝。
  爱情的修理工,不能假手他人,只能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签下爱情契约的时候,也随手填写了它的保修单。我们既是爱情的制造者,也是它的使用者和维修者。这种三合一的身份,使人自豪幸福也使人尴尬操劳。爱情系统一旦出了故障,我们无法怨天尤人,只有痛定思痛地查找短路,更换原件,改善各种环境和条件……
  古书上说,假如宝玉有了裂纹,可用锦缎裹,肌肤相亲,昼夜不离身,如此三年。那美玉得了人的体温滋养,就会渐渐弥合,直至天衣无缝,成为人间至宝。
  不知这法子补玉是否灵验?若以此法修补爱情,将它放进两颗胸膛,以血脉灌溉,以精神哺育,以意志坚持,以柔情陶冶,它定会枯木逢春,重新郁郁葱葱。




PART 4成千上万的丈夫

 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可能成为某个女人的好丈夫。
  这句话,从一位做律师的女友嘴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时,坐在对面的我,几乎从椅子滑到地上。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对男人说,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以成为你们的好妻子。你知道我不是指人尽可夫的意思。教养和职业,都使我不会说出这类傻话。我是针对文学家常常在作品中鼓吹的那种"惟一",才这样标新立异。女友侃侃而谈。
  没有惟一,惟一是骗人的。你往周围看看,什么是惟一的?太阳吗?宇宙有无数个太阳,比它大的,比它亮的,恒河沙数。钻石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到一颗钻石组成的星球上,连旱冰场都是钻石铺的。那种清澈透明的石块,原子结构很简单,更容易复制了。指纹吗,指纹也有相同的,虽说从理论上讲,几十亿上百亿人当中,才有这种可能性。好在我们找丈夫不是找罪犯,不必如此精确。世上的很多事情,过度精确,必然有害。伴侣基本是一个模糊数学问题,该马虎的时候一定要马虎。
  有一句名言很害人,叫做:每一片绿叶都不相同。我相信在科学家的电子显微镜下,叶子间会有大区别,楚河汉界。但在一般人眼中,它们的确很相似。非要把基本相同的事物,看得大不相同,是神经过敏故弄玄虚。在森林里,如果戴上显微镜片,去看高大的乔木,除了满眼惨绿,头晕目眩,无法掌握树林的全貌,只得无功而返。也许还会迷失方向,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婚姻是一般人的普通问题,不要人为地把它搞复杂。合适做你丈夫的人,绝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就像我们是早已存在的普通女人,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已安稳地在地球上生活很多年了。我们不单单是一个人,更是一种类型,就像喜欢吃饺子的人,多半也热爱包子和馅饼。科学早就证明,洋葱和胡萝卜脾气相投,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大豆和蓖麻天生和平共处。玫瑰花和百合种在一起,彼此都花朵繁茂,枝叶青翠。但甘蓝和芹菜相克,彼此势不两立。丁香和水仙花,更是水火不相容。郁金香干脆会致毋忘草于死地……如果你是玫瑰,只要清醒地坚定地寻找到百合种属中的一朵,你就基本获得了幸福。
  当然了,某一类人的绝对数目虽然不少,但地球很大,人又都在走来走去,我们能否在特定的时辰,遭遇到特定的适宜伴侣,也并不是太乐观的事。
  相信惟一,你就注定在茫茫人海东跌西撞寻寻觅觅,如同一叶扁舟想捕获一匹不知潜在何处的鳟鱼,等待你的是无数焦渴的黎明和失眠的月夜。
  抱着拥有惟一的愿望不放,常常使女人生出组装男友和丈夫的念头。相貌是非常重要的筹码,自然列在前茅。再加上这一个学历高,那一个家庭好,另一个脾气柔雅,还有一个事业有成……女人恨不能将男人分解,剁下各自最优异的部分,由女人纤纤素手用以上零件,黏合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新男人,该是多么美妙!
  只可惜宇宙浩淼,到哪里寻找这样的胶水!
  这种表面美好的幻想,核心是一团虚妄的灰雾在作祟,婚姻中自然天成的惟一佳侣,几乎是不存在的。许多婚礼上,我们以为天造地设的婚姻,夭折得如同闪电。真正的金婚银婚,多是历久弥新的磨合与默契。
  女人不要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婚前对男性千锤百炼的挑拣中,以为选择就是一切。对了就万事大吉,错了就一败涂地。选择只是一次决定的机会,当然对了比错了好。但正确的选择只是良好的开端,即使航向对头,我们依然还会遭遇风暴。淡水没了,船橹漂走,风帆折了……种种危难如同暗礁,潜伏于航道,随时可能颠覆小船。选择错了,不过是输了第一局。开局不利,当然令人懊恼,然而赛季还长,你可整装待发,蓄芳来年。只要赢得最终胜利,终是好棋手。
  在我们人生旅途中,不得不常常进入出售败绩的商场。那里不由分说地把用华丽外衣包装的痛苦,强售给我们。这沉重惨痛的包袱,使人沮丧。于是出了店门,很多人动用遗忘之手,以最快的速度把痛苦丢弃了。这是情绪的自我保护,无可厚非。但很可惜,买椟还珠,得不偿失。付出的是生命的金币,收获的只是垃圾。如果我们能够忍受住心灵的煎熬,细致地打开一层层包装,就会在痛苦的核心里,找到失败随机赠送的珍贵礼品--千金难买的经验和感悟。
  如果执著地相信惟一,在苦苦寻找之后一无所获,或是得而复失,懊恼不已,你就拿到了一本储蓄痛苦的零存整取存单,随时都有些进账可以添到收入一栏里记载了。当它积攒到一笔相当大的数目,在某个枯寂的晚上,一股脑儿齐提出来,或许可以置你于死地。
  即使选择非常幸运地与"惟一"靠得很近,也不可放任自流。"惟一"不是终身的平安保险单,而是需要养护需要滋润需要施肥需要精心呵护的鲜活生物。没有比婚姻这种小动物,更需要营养和清洁的维生素了。就像没有永远的敌人一样,也没有永远的爱人。爱人每一天都随新的太阳一同升起。越是情调丰富的爱情,越是易馊,好比鲜美的肉汤如果不天天烧开,便很快滋生杂菌以致腐败。
  不要相信惟一。世上没有惟一的行当,只要勤劳敬业,有千千万万的职业适宜我们经营。世上没有惟一的恩人,只要善待他人,就有温暖的手在危难时接应。世上没有惟一的机遇,只要做好准备,希望就会顽强地闪光。世上没有惟一只能成为你的妻子或丈夫的人,只要有自知之明,找到相宜你的类型,天长日久真诚相爱,就会体验相伴的幸福。
  女友讲完了,沉思袅袅地笼罩着我们。我说,你的很多话让我茅塞顿开。但是……
  但是……什么呢?直说好了。女友是个爽快人。
  我说,是否因工作和爱人都不是你的惟一,所以才这般决绝?不管你怎样说,我依然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惟一"这种概率。如同玉石,并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不曾拥有,就否认它的宝贵。
  女友笑了,说,一种概率若是稀少到近乎零的地步,我们何必抓住苦苦不放?世上有多少婚姻的苦难,是因追求缥缈的"惟一"而发生啊!对我们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抵制惟一,也许是通往快乐的小径。




PART 4孝心无价

  听一位研究古文字的教授讲,"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的写法,是一个少年人牵着一位老人的手,慢慢地在走。"孝"字从右上到左下那长长的一撇,便是老人飘荡的胡须……
  不知这说法是否为史学家定论,是否无懈可击,但它以一种恒远的温馨,包含着淡淡的苦楚沉淀我心,感到一种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感怀,一种更为年轻的个体对即将逝去的年华无微不至的关顾与挽留。
  "孝"是东方文化灿烂的遗产,但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身份却很有几分可疑。和它们比肩的"忠"的地位,则要光辉伟大得多。国家、民族、政党、军队……都是需要"忠"的,而在"忠孝不能两全"这句话的阴影下,"孝"好像成了"忠"的对立面,冰炭不相容。
  和忠比起来,孝的范围似乎比较窄。前者面对的是众人,后者大约只包含自己的家人。回顾中国的近代史,国家民族奋战的艰难历程,在浸透血与火的车辙里,难得有"孝"的位置。先驱的革命者,从域外窃得种子,带回这块苦难的大地。他们是有知识的年轻人,之所以曾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文化,多半和富裕的家境不可分,但他们义无反顾地向父辈的剥削阵营开火了。在黑暗的日子里,他们一定经历了心灵的分裂与决斗,最终决定背叛自己的阶级。于是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他们缄口,不再谈"孝"。
  参加革命的穷苦人,投了红军,当了八路,上了战场……他们走了,永不回头,但他们的父母留在饥寒交迫之中,饱受欺凌压迫,许多人被敌人残酷地杀害了。革命者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有战斗才有胜利,这是惟一正确的道路。但我相信生者在每年中秋,仰望圆圆的明月,低下头都会黯然神伤。尽管有无数的理由,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个人,但在潜意识里,他们永不为自己辩解,苛刻地认定自己不孝。于是,他们也拒不谈"孝"。
  新中国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在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几乎每一个人都向自己的父母造过反。在青春勃发期关心国家大事的同时,意外地从家里找到了火山的爆发口,以自己的父母为第一目标,那时曾多么兴高采烈,遗下的却是永久的悔恨。待到狂潮退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凄凉地告别父母,远赴边陲,有的是身不由己的流放感,再没了丝毫选择的余地。即使有谁想到"父母在,不远游",在那样的日子里,几乎相当于一句反动口号了。
  后来他们返城。没有地方住,龟缩在父母的小屋,给已经年迈的父母更添一份烦乱。不要说尽孝了,还要垂垂老矣的父母为自家操心不已。薪水低少,需要父母补贴。没有房子住,和父母挤在一起。无人做饭,父母就是当然的饮事员。孩子无人照管,父母就是最好的保姆……多少次悄悄接过父母接济的银钱,理智上惭愧,手心却跃跃欲试地潮湿。太多的贫困,吞噬掉了儿女的自尊心,如果我们注定得接受馈赠,还是接受来自父母的施舍吧。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尚潜伏着一个善良坚定的愿望,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会将你们付给我的爱,加倍地偿还,让我们一道期待那一天吧。
  现在天下太平,人间和睦,世道安宁,人们大胆地可以言孝了。"孝"里当然有糟粕,有可笑以至可恨的迂腐气息,但其合理的内核却值得我们长久咀嚼。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
  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债。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视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亿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
  在"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PART 4性别按钮

  假如我们身上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改变我们的性别,我将在一生的许多时候使用它,让我们假设按钮的颜色,男性为红女性为绿吧,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素有红男绿女这样一个成语。
  我想像自己的身体也许像交通繁忙的十字街头,红红绿绿闪烁个不停。
  当我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我选择女性。因为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证明:在女性特有的那两个XX染色体上,除了表示性别,还携带着许多抗病的基因。流产夭折的孩子多半是男婴,就是因了这个缘故。请别谴责我的自私,外面的世界这么喧哗美丽,我这辆小小的跑车,不能还没驶出车站就抛锚。
  当降生终于开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男性。我要向人世间发出最嘹亮动人的哭声,宣告一个生命--我的到来。一个理由是女孩子的哭声多半太秀气,自己就听得没情绪。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的亲人们高兴。无论社会怎样进步,中国人还是喜欢男孩。尤其在产房里的时候,生了男孩的妈妈眉飞色舞,生了女孩的妈妈低眉顺眼……为了能让自己的妈妈理直气壮,为了能让望眼欲穿的爷爷奶奶喜笑颜开,我只好义无反顾地选择男性。这可绝不是向世俗的偏见低头,而只是想在出生的这一个瞬间,带给我的亲人更多的快乐。
  我在襁褓中慢慢长大。这段期间,做男婴还是做女婴都无所谓。在没有发明舒适的纸尿布以前,我想还是做男孩好一些,享受干爽的机遇比较多。随着科学的不断先进,这件小事不再能左右我揿动按钮。在这段人生是美好的时光里,我男女不辨地随意躺在绵软的带栅栏的小床里,用小手追逐缓缓移动的阳光,学会对着使我们愉悦的事物微笑。我们脱离了母体的温暖,独自面对自然界的风霜。我们尝试着对饥饿和病痛发出抗争,但我们其实很无奈。假如没有亲人的呵护,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软弱。
  像初夏的青苹果,我们缓缓地长大。这段时间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就当女孩吧。因此在这期间,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人世间最重要的知识--语言。女孩的舌头像鹦鹉,她们学话的速度比男孩快多了。虽说中国流传着"贵人语迟"的民谚,但我还是喜欢做个平凡人,早早地学会向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接着,我们突然像竹笋一样,日新月异地膨胀起来。不断地增长淘气本事。爬高上低,没头没脑地疯跑,在自己的脸上糊上泥,把玩具肢解得遍地都是,从一块石头疯狂地跳上另一块石间,在水里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这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啊!我要做个男孩,把身上的红色按钮死死揿下。做男孩可以把鞋子踢烂、把衣服刮破、把手指划出血、把膝盖磕掉皮而不遭家长的斥责。男孩在玩耍上享有天然的豁免权,当他们无意间伤害了别人的财产和自己的身体时,大人们多半会宽容地说,嗨!男孩子嘛,就是这个样子!
  女孩子可要倒霉得多。几千年的观念像一张透明的娇柔的网,将你裹得紧紧。你时刻感到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和手舞足蹈。你看得见外面的一切,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飞翔。你抗议的时候,别人会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呀?没有谁束缚你。真叫你有苦说不出。
  开始上学了。我愿意回到女儿身。男孩子太顽劣了,屁股底下像有颗大滚珠,不会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待一刻。他们终究会意识到知识的重要,可是距那大彻大悟的关头,他们还要穿过漫长的隧道。在这个觉醒的过程中,他们恶劣的成绩,将被老师斥责,同学耻笑,家长软硬兼施,邻里议论纷纷……这种经历对一个人的心智是大考验。许多男孩就在这种挫折感中,失去了人最宝贵的自尊。而女孩,就比较的平顺,因为她们知道死用功。灵灵秀秀的女孩穿得干干净净,乖乖地举手发言。讨老师的喜欢。下了课,挟着平平整整的作业本回家,给爸爸妈妈一个好成绩。小学真是一个女孩的黄金时代,她们像新生的豆荚饱满和嫩绿,充满着勃勃的生气。
  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要赶快把绿色按钮变换成红色按钮,再迟就来不及了。那位将陪伴每一个女人青春时代的殷红色朋友就要来啦!她每月一次的造访你无法拒绝,陪着她,你困倦激动好哭爱发脾气……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去做男人。
  男人此刻异军突起。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强健英俊,仿佛蜕尽了最后一层躯壳的知了,高高地飞到了白杨树梢,向全世界发出尖锐的鸣叫。尽管歌声还不够老练,但他们终究会成熟起来的。这个时期的男性永远是一个谜,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早上,突然从男孩变成了男子汉。老天爷的鬼斧神工,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大脑的沟壑凿深,雕刻出他们坚毅的下巴和眉宇,慷慨地在制造他们潇洒智慧的同时,随赠了一大包的幽默。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他们流露出勇气与旷达。当然啦,他们也脆弱,也孤独,也想入非非,也躁动不安,但鹿一般雄壮的气息缠绕着他们,他们在奔跑中不断完善。
  岁月的炉火燃烧着,熔炼着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到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最动人的变化悄悄地发生着,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头发像鸦羽一样闪亮,你盯着看久了,会闪出墨绿的光泽。瞳孔里因为蕴涵了过多的期望而显得秋水淋淋。肌肤像刚刚裱制出的白绸,细腻光滑无一丝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珑的曲线,都带着稍纵即逝的精致。
  她们的心绪,像一块绿毡似的秧田。看似平静,其实每一阵微风荡过,都引起所有的枝叶震颤。
  草莓红了,芭蕉被雨淋湿。成熟的樱桃想飞到天上去,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又使它飘落黄土地。
  无论女人有多少瑰丽的想像,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进他的胸膛。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有无尽的苦恼与欢乐。
  男人和女人终于镶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将破裂的那一瞬,我决定逸出她的躯壳,去做一个男人。因为此时的男人好威风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头去想做女人,但女人已开始孕育生命。这是充满创造也充满艰险的劳动,简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女人变得面目全非,身躯沉重,步履蹒跚,脸上趴着褐色的蝴蝶,曲线被圆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脏汹涌地鼓荡着,供给着两个人的血脉。
  那是生与死的循环啊。女人或者捧出两条生命,或者与她的婴孩一起沉没海底。
  面对生命的链条,我怯懦地闭上眼睛。我真的不知该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也许人生就是无止尽的苦难,无论怎样巧妙地在礁石上跳来跳去,我们还是得被巨浪浇得透湿。
  也许在真正美妙的融合中,男人和女人是一堵砌在高坡上的墙。你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你不可能说自己是其中的砖还是泥水。墙矗立着,或者訇然倒塌;或者很有风度地站上一千年,依然像刚完工那般新鲜。
  真的,我们不必区分得太分明。一个好的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在共患难的日子里,是一种奇怪的有四只脚和四只手的动物。他们虽然有两颗心,却只有一个念头--风雨同舟地向前。
  新的生命诞生了。
  从这儿以后,还是坚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担子太重,社会又对女人提出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强人。父母膝下返璞归真的孝女,社交场合典雅华贵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轮换着镶在脖颈上,深夜里女人会仰天叹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的就简明扼要多了。他们缓缓地但是坚定不移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好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他们的轮廓在岁月中渐渐模糊,但内心仍坚定如铁。失败的时候,他们在人所不知的暗处,揩干净创口的血痕。当他们重又出现在太阳下的时候,除了觉出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以外,一切如常。他们也会哭泣,但流出来的是血不是水。血被风干了,就是美丽的玫瑰花,被他们不经意地夹在成功的证书里。
  男人的自由多,男人的领域大。男人被人杀戮也被人原谅,男人编造谎言又自己戳穿它。男人可以抽烟可以酗酒可以大声的骂人可以随意倾泻自己的感情。历史是男人书写的,虽然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被一只涂了蔻丹的指甲扭转。那也是因为在那只手的后面,有一个男人微笑地凝视着她。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过了许多年,频繁地选择着性别按钮,连自己也感觉厌烦。似乎每一次选择的动机都是避重就轻,人类的弱点在选择中暴露无遗。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他爱好的颜色。他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就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好像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
  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图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这是生命的分工,男人你不必谦让。
  你病了,我会在你的床前,唱我们年轻时的歌谣。我会做你最爱吃的饭,因为你说过,除了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我做的饭最对你的口味。我们共同回忆以往的时光,把辛苦忙碌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说完。
  其实话是说不完的。
  有一天,你突然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说男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对我这样好,其实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你要用秘密回报我的真诚,这样使我在你死后不会太伤心。
  我立刻用苍老的手,堵住你的嘴。我说,你别说,永远别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们怎样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从过去一直走到将来。
  男人走了,带着他永远的秘密。
  现在,我已无法再选择。
  那两个红色绿色的按钮,已经剥脱了油彩,像两颗旧衣服上的扣子。
  选择性别,其实就是选择命运。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将两颗按钮一起揿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它们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作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世界。似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徒劳。
  不。我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了两生的味道。




PART 4蓝色萝卜

  有一天,我到商场的玩具柜台,为朋友的孩子过生日准备一份礼物。因总是拿不定主意,挑来选去的很费时间,便听到了如下一番谈话。
  一位老妇人,在卖橡皮泥的柜台,转了好几个圈,神色有几分茫然。嘴里小声嘟囔着,哟,这才几年不见,橡皮泥已经变得这样豪华了,好的要上百块钱一套了,记得早先,几毛钱就能买一版,什么颜色都有的……
  正值中午,买东西的人不多,女售货员挺清闲的,就同顾客聊开了天儿。
  哎,我说这位大姐,您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了?几毛钱一版?少说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橡皮泥,三十六色,花哨着呢,还附带模型,您是想要麦当劳的食品型,还是白垩纪的恐龙型?您叫孙子把橡皮泥往模型里这么一按,再一磕出来,就什么都妥帖了,跟真的一模一样。
  那老妇人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态,说,我不是给孙子买的,是给儿子买的。
  售货员并不因自己说差了而尴尬,很快接着话茬儿说,看您这年纪,儿子怕也有三十了吧?您还这么惦记着他,真是个好妈妈啊!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啊,他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多年了。她边说,边拿起售货员递来的样品,很仔细地端详后,把附有模型的橡皮泥向柜台里面推了推说,我不要这种千篇一律的东西,要那种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创造性的橡皮泥。
  售货员热情而久经世故的脸上出现了几丝迷茫,连我也听得起了好奇之心,用余光打量起老人。她衣着很普通,第一印象,几乎要把她归入家庭妇女范畴。但这结尾的话,让人得修改初衷,确认她是受过良好文化熏陶的知识女性。想来那儿子,也已是成年的知识分子了。那么,这玩具的意义何在呢?
  售货员不愧见多识广,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很快就重现成竹在胸的神色,缩窄了喉咙,同情地说,哦,我明白了。您的儿子精神上……是不是有点……那个……我接待过这样的顾客,是安定医院的大夫,也是不要带模型的橡皮泥,因为对病人的思维和手的活动帮助不大,简装的橡皮泥,反倒实用。病人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瞎捏,尽情地发挥想像力。听说从他们捏的玩意儿里,还能推断出病情好坏呢……
  售货员嘴快手也快,把带有麦当劳和恐龙图案的大盒橡皮泥,麻利地收起来,递过一种色彩艳丽的简装橡皮泥。
  老妇人很感激地看着售货员,轻声道着谢,然后细察新品种的成色。
  售货员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老人露出不很中意的样子说,基本还可以吧,只是有没有更多一些的呢?
  售货员恍然大悟道,是这样啊,那我们还有大桶装的,都是专给幼儿园团体购买预备的,够一个班小朋友捏着玩了。说着,她从柜台角落拖出一个铁皮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老妇人再次察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谢谢你啦。我儿子个子很高,手也很大,手指也粗,那些专为娃娃预备的橡皮泥,对他来讲,太精巧了些。这种正合适。
  老妇人交了钱,把售货员为她精心捆好的橡皮泥桶抱着,预备离去。售货员向她扬扬手说,您老多保重吧。看得出,您那么爱自己的儿子,他得了这样的病,您一定特难过。
  老妇人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极为洁白的牙齿。虽然按她的岁数推算,这是假牙,仍让人感到她按捺不住的快乐。她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病,他很好,很健康,是个很棒的电脑工程师。
  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位热心的售货员,还有在一旁偷听的我。谜团没有解开,越结越死。
  老妇人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儿子小的时候,手很巧。我给他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让他开发智力。有一次,我买了橡皮泥,就是你说的那种老掉牙的货色--只有十二色的一小盒。他用它们捏小鸭子、小轮船,活灵活现的。有一天,他捏了一个大萝卜,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上面还长着翠绿的缨子。我喜欢极了,还有骄傲和自豪。我把这个萝卜小心地带到单位,让同事们看。大家都说这不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捏出来的,没准是哪个工艺师随手的小品。我听了以后,心中甜似蜜呀。回到家后,儿子跟我要那个萝卜。我说,干吗呀?他毫不在意地说,把它毁了,重捏啊。红色的归到剩下的红泥堆里,绿的归绿的。我很可惜地说,那这个萝卜不就没了吗?他睁大天真的眼睛说,可那些橡皮泥还在啊,我还可以捏别的呀。我说,不成,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单位里要是组织展览,这个萝卜就是上好的展品。你不能把它毁了,我要留作纪念。
  儿子很听话,不再要回他捏的萝卜了。过了一段日子,他悄悄问,你们单位开过展览会了吗?我说,今年没开。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说,我想要回那个萝卜,让它回到我那一堆各色的橡皮泥里,这样,我就可以捏其他的东西了。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萝卜我还想留着呢。你该捏什么就捏吧。儿子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盒新的橡皮泥呢?我说,为什么?原来那盒不是挺好的吗?儿子说,那个萝卜走了,它的颜色就不全了。我敷衍地说,好吧,哪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买。那阵子,我一直很忙。更主要的是不把孩子的请求当回事,总是忘。孩子问过几次,我心里烦,就说,你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好了,颜色有什么要紧的?大模样像了就成。我儿子很乖,从此,他再也不提橡皮泥的事情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了儿子用橡皮泥捏的新作品。我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摆在那儿的--一个胡萝卜,身体是蓝色,叶子是黑色的。
  我当时应该警醒的,可惜忙于工作,不愿分心,就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此,儿子再不捏橡皮泥了,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直到他长大成人,几十年当中,我们都从未有一次再提过橡皮泥这个词。
  前几天搬家,从尘封的旧物中滚出一个铁蛋似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个蓝色的萝卜。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被保存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还感到儿子当年的无奈。我从中听到了强烈的抗议和热切的渴望。我想赎回我当年的粗暴和虚荣,想完成我曾经答应过的承诺……
  她说到这里,头深深地埋下了,花白的头发像一帘幕布,遮住了她的眼睛。
  老妇人抱着橡皮泥桶,缓缓地走了。我也随之选定了一件礼物,离开了商场。我决定,在送给小朋友生日礼物的同时,送给他的妈妈一个故事。
  只听得售货员在后头喃喃地低语,谁知她的儿子还记得这回事不?会原谅他妈妈吗?




PART 4青虫之爱

  我有一位闺中好友,从小怕虫子。不论什么品种的虫子都怕。披着蓑衣般茸毛的洋辣子,不害羞地裸着体的吊死鬼,一视同仁地怕。甚至连雨后的蚯蚓,也怕。放学的时候,如果恰好刚停了小雨,她就会闭了眼睛,让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在黑镜似的柏油路上走。我说,迈大步!她就乖乖地跨出很远,几乎成了体操动作上的"劈叉",以成功地躲避正蜿蜒于马路的软体动物。在这种瞬间,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手指如青蛙腿般弹着,不但冰凉,还有密集的颤抖。
  大家不止一次地想法治她这心病,那么大的人了,看到一个小小毛虫,哭天抢地的,多丢人啊!早春一天,男生把飘落的杨花坠,偷偷地夹在她的书页里。待她走进教室,我们都屏气等着那心惊肉跳的一喊,不料什么声响也未曾听到。她翻开书,眼皮一翻,身子一软,就悄无声息地瘫倒在桌子底下了。
  从此再不敢锻炼她。
  许多年过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厨,她在一旁帮忙。我择青椒的时候,突然从旁钻出一条青虫,胖如蚕豆,背上还长着簇簇黑刺,好一条险恶的虫子。因为事出意外,怕那虫蜇人,我下意识地将半个柿子椒像着了火的手榴弹扔出老远。
  待柿子椒停止了滚动,我用杀虫剂将那虫子扑死,才想起酷怕虫的女友,心想刚才她一直目不转睛地和我聊着天,这虫子一定是入了她的眼,未曾听到她惊呼,该不是吓得晕厥过去了吧?
  回头寻她,只见她神态自若地看着我,淡淡说,一个小虫,何必如此慌张。
  我比刚才看到虫子还愕然地说,啊,你居然不怕虫子了?吃了什么抗过敏药?
  女友苦笑说,怕还是怕啊。只是我已经能练得面不改色,一般人绝看不出破绽。刚开始的时候,我就盯着一条蚯蚓看,因为我知道它是益虫,感情上接受起来比较顺畅。再说,蚯蚓是绝对不会咬人的,安全性能较好……这样慢慢举一反三;现在我无论看到有毛没毛的虫子,都可以把惊恐压制在喉咙里。
  我说,为了一个小虫子,下这么大的工夫,真有你的。值得吗?
  女友很认真地说,值得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怕虫子吗?
  我撇撇嘴说,我又不是你妈,怎么会知道啊!
  女友拍着我的手说,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怕虫就是和我妈有关。我小的时候,是不怕虫子的。有一次妈妈听到我在外面哭,急忙跑出去一看,我的手背又红又肿,旁边两条大花毛虫正在缓缓爬走。我妈知道我叫虫蜇了,赶紧往我手上抹牙膏,那是老百姓止痒解毒的土法。以后,她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虫子,就大喊大叫地吓唬我……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条件反射,看到虫子,灵魂出窍。
  后来如何好的呢,我追问。依我的医学知识,知道这是将一个刺激反复强化,最后,女友就成了生理学家巴甫洛夫教授的例案,每次看到虫子,就恢复到童年时代的大恐惧中。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恐惧症,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某种颜色,我曾见过一位女士,怕极了飞机起飞的瞬间,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搭乘飞机的。一次实在躲不过,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后,她骇得脸色刷白,飞机开始滑动,她竟嚎啕痛哭起来……中国古时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也是这回事。只不过杯弓蛇影的起因,有的人记得,有的人已遗忘在潜意识的晦暗中。在普通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当事人来说,痛苦煎熬,治疗起来十分困难。
  女友说,后来有人要给我治,说是用"逐步脱敏"的办法。比如先让我看虫子的画片,然后再隔着玻璃观察虫子,最后直接注视虫子……
  原来你是这样被治好的啊!我恍然大悟道。
  嗨!我根本就没用这个法子。我可受不了,别说是看虫子的画片了,有一次到饭店吃饭,上了一罐精致的补品。我一揭开盖,看到那漂浮的虫草,当时就把盛汤的小罐摔到地上了……女友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讲着。
  我狐疑地看了看自家的垃圾桶,虫尸横陈,难道刚才女友是别人的胆子附体,才如此泰然自若?我说,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你是怎样重塑了金身?
  女友说,别着急啊,听我慢慢说。有一天,我抱着女儿上公园,那时她刚刚会讲话。我们在林阴路上走着,突然她说,妈妈……头上……有……她说着,把一缕东西从我的头发上摘下,托在手里,邀功般地给我看。
  我定睛一看,魂飞天外,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在女儿的小手内,显得狰狞万分。
  我第一个反应是像以往一样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为我抱着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会摔坏她。我不但不曾昏过去,神智也是从来没有的清醒。
  第二个反应是想撕肝裂胆地大叫一声。因为你胆子大,对于在恐惧时惊叫的益处可能体会不深。其实能叫出来极好,可以释放高度的紧张。但我立即想到,万万叫不得。我一喊,就会吓坏了我的孩子。于是我硬是把喷到舌尖的惊叫咽了下去,我猜那时我的脖子一定像吃了鸡蛋的蛇一样,鼓起了一个大包。
  现在,一条虫子近在咫尺。我的女儿用手指抚摸着它,好像那是一块冷冷的斑斓宝石。我的脑海迅速地搅动着。如果我害怕,把虫子丢在地上,女儿一定从此种下了虫子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妈妈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如果有什么东西把妈妈吓成了这个样子,那这东西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我读过一些有关的书籍,知道当年我的妈妈,正是用这个办法,让我从小对虫子这种幼小的物体,骇之入骨。即便当我长大之后,从理论上知道小小的虫子只要没有毒素,实在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意志。我的妈妈一方面保护了我,一方面用一种不恰当的方式,把一种新的恐惧,注入到我的心里。如果我大叫大喊,那么这根恐惧的链条,还会遗传下去。不行,我要用我的爱,将这铁环砸断。我颤巍巍伸出手,长大之后第一次把一只活的虫子,捏在手心,翻过来掉过去地观赏着那虫子,还假装很开心地咧着嘴,因为--女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
  虫子的体温,比我的手指要高得多,它的皮肤有鳞片,鳞片中有湿润的滑液一丝丝渗出,头顶的茸毛在向不同的方向摆动着,比针尖还小的眼珠机警怯懦……
  女友说着,我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只有一个对虫子高度敏感的人,才能有如此令人震惊的描述。
  女友继续说,那一刻,真比百年还难熬。女儿清澈无瑕的目光笼罩着我,在她面前,我是一个神。我不能有丝毫的退缩,我不能把我病态的恐惧传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虫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我对女儿说,这是虫子。虫子没什么可怕的。有的虫子有毒,你别用手去摸。不过,大多数虫子是可以摸的……
  那只虫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远了。女儿还对它扬扬小手,说"拜……"
  我抱起女儿,半天一步都没有走动。衣服早已被黏黏的汗水浸湿。
  女友说完,好久好久,厨房里寂静无声。我说,原来你的药,就是你的女儿给你的啊。
  女友纠正道,我的药,是我给我自己的,那就是对女儿的爱。




PART 4垃 圾 婚

  有一位女博士,电话里表示要采访我。因为日程排满了,我和她约了多日之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早早到了咖啡厅。她来迟了,神情疲惫。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不舒服,别勉强。她很急迫地说,不不不……我现在就是希望和人谈话,越紧张越好。
  于是,我们开始。她打开笔记簿,逐条提问。看得出,她曾做过很充分的准备,但此刻精神却是萎靡恍惚的。交流正关键时刻,她突然站起,说,不好意思,我上一下洗手间。
  我当然耐心等待。她回来,落座,我们接着谈。不到十分钟,她又起身,说,不好意思--然后匆匆向洗手间方向小跑而去。
  一而再,再而三。因为我们所坐的位置离洗手间有一段距离,拐来拐去一趟,颇费时间,谈话便出现了很多空白和跳跃。她不断地添加咖啡,直到我以一个医生的眼光,认为她在短时间内摄入的咖啡因含量,已到了引起严重失眠和心律紊乱的边缘。
  我委婉地说,你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不适,咱们改日再谈吧。咖啡也要适当减少些,不然--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会变得皮肤粗糙面容暗淡了……
  她猛地扔开采访本,说,我这个样子,你仍旧认为我是美丽和光彩的吗?
  我说,是啊。当然是。如果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好觉,我相信你更会容光焕发。
  她说,您说的睡觉,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就是很普通很家常很必需的睡觉啊。温暖安全的房间,宽大的床铺,松软的枕头,蓬松的被子……当然了,空气一定要清新,略带微微的冷最好。喔,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有一架小小的老式闹钟,放在床头柜上。到了预定时间,它会发出喑哑而锈的声音,刚好把你唤醒又不会吓了你一跳……起床了,你就可以生龙活虎地快乐地干事了……
  她用两只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和我以前想的一模一样?!可惜,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读博士的时候,我认识了乔,当他在草地上说,咱们睡一觉吧!我以为是仰望着蓝天白云,享受浪漫的依偎,没想到他就让我们的关系,从恋人火速到了夫妻。乔说,睡觉就是性的代名词。
  女博士握着我的手,她的一只手很热,捂着咖啡杯的缘故。一只手很冷,那是此刻她的体温。
  我说,乔是什么人呢?
  她说,乔是个企业家,他没有很高的学历。乔说他喜欢读过很多书的人,特别是读过很多书的女人,尤其是读过很多书又很美丽的女人。我喜欢乔这样评价我的长处--读书和美丽。如果单看到我的书读得好,比如我的导师和我的师兄弟们,我觉得他们太不懂得欣赏女人的奥妙了。但如果只是看到我的美丽,比如有些比乔拥有更多财富和权势人物喜欢我,但我觉得他们买椟还珠。
  后来,我和乔结婚了,乔不算很富有,他原来说要给我买有游泳池的房屋,最后呢,只买了一套浴缸了事。但我不怨乔,我知道男人们都爱在他们喜爱的女人面前夸口。我相信只要乔好好发展,游泳池算什么呢?将来我们也许会拥有一个海岛呢!以我的学识和美丽,加上乔的生猛活力,我们是一对黄金伴侣。
  说到黄金,结婚多少年之后,有一个称呼,叫"金婚"。我看,婚姻必得双方原先就是两块黄金,结合在一起,才能是"金婚"吧?两块头,用铁丝缠在一起多少年,也变不成黄金,只能变成灰烬。对不对?乔说,咱们一结婚,就是金婚了。
  有一天,我有急事呼乔,乔那天为了躲一笔麻烦的交易,把手机关了。他说,呼机我开着呢,你呼我,我会回话。可我连呼多次,他就是没反应。晚上,我问乔说,你让我呼你,可你为什么不理我?他说,是吗?我不知道啊。他把呼机摘下说,喔,没电了。说完,他就出外办点小事。我正好抽屉里有电池,就给他的呼机换上。电池刚换好,呼机就响了。来电显示了一个电话号码,并有呼叫者的全名--一位女士。留言也是埋怨乔为什么渺无回音?口气肉麻暧昧,绝非我这个当妻子说得出来的。让呼台小姐转达如此放肆的情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立马把呼机扔到床上,好像它是活蟑螂。本能让我猜出了它后面的一切,阴谋在我的身边已经潜伏很久了。
  我要感谢我所受过的系统教育,让我在混乱中很快整出条理--我首先要搞清情况,我不能再被人蒙在鼓里。背叛和欺骗,是我的两大困境,我要各个击破。威严的导师可能没想到,他所教授我的枯燥的逻辑训练和推理能力,成为我在情场保持起码镇定的来源。我立即把呼机里的新电池退下,把乔的旧电池重新填进。然后,整个晚上,用最大的毅力,憋住了不询问乔有关的任何事宜,乔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那个电话号码和姓名,像我学过的最经典的定律,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先是查了乔的手机对外联络号码。我知道了乔和那女人通话之多,令人吃惊。我又查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址和身份。
  我找到她。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先找到她,而不是先和乔谈。也许,我不想再听乔的欺骗之词,那不仅是对感情的蹂躏,也是对我的智商的藐视。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有几分好奇。我想知道这个把我打得一败涂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
  我找她的那一天,精心地化了妆,比我去见任何一位我所尊重的男士,出席任何一个隆重的场合,都要认真。我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服饰,临敲她门的时候,心砰砰直跳。很可笑,是不是?但我就是那样子,完全丧失了从容。
  门开了。她说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倚着门框,简直要晕倒。我以为自己将看到一位国色天香的玉人,那样我输得其所,输得心甘情愿。我会恨乔,但我还会保存一点尊严。但眼前的这个女人,矮、黑、胖,趿拉着鞋,粗俗得要命,牙缝里还粘着羽绒似的茴香叶子……
  我问她那个传呼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是乔的那个博士老婆吧?你能想到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是博士吗,这点常识还没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木然地往回走,那女人还补了一句,乔说了,跟博士睡觉,也就那么回事,没劲!
  我跟乔摊开了。他连一点悔恨的表示都没有,说,离吧。我本来以为博士有特殊的味道,试了试,也就那么回事,你要是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也行。你还这么心眼多且不饶人,得了,拜拜吧。
  办离婚那天,正好距我们结婚的日子,整整十个月。我不知道十个月的婚姻,有什么叫法,我把它称为"垃圾婚"。我们原本就不是金子,他不是,我也不是。把一种易生锈的东西和另一种易腐蚀的物件搁在一处,就成了垃圾。
  我外表上还算平静,还可以做研究采访什么的。但我的内心受了重创。乔摧毁了我的自信心,我想,那个女人吸引他的地方是什么呢?容貌学历她一点没有。有的就是睡觉吧?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睡觉谁不会呢?我既然能做得了那么繁复深入的研究,睡觉能难得倒谁呢?我开始和多个男友交往,很快就睡觉。我得了严重的泌尿系统感染症,这两天又犯了,但咱们约好的时间我不想更改,这就是我不断地上洗手间的原因……
  听着听着,我用手指围住滚热的咖啡杯。在她描述的过程中,我的手端渐渐冷却。
  我该怎么办?女博士问我。
  先把病治好。我说。
  这我知道。也不是没治过。只是治好了,频繁的睡觉,就又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睡觉,我说的是纯正的睡眠,对治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女人们首先享有自己安宁的睡眠,才有力量清醒地考虑爱情啊。
  女博士说,可是,我的垃圾婚姻呢?
  我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说,可是我还在垃圾堆里啊。
  我说,你愿意当垃圾吗?
  她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不愿意的啦!可是,谁能救我?
  我说,救你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自己啊。既然你不愿意当垃圾,很好办。离开垃圾就是了。
  她说,就这么简单啊?
  我说,就这么简单。当然,具体做起来,你可能要有斗争和苦恼。但关键是决心啊。只要你下了决心,谁能阻止一个人从垃圾中奋起啊!
  女博士点点头。招来侍者,说,我不要咖啡了,请来一杯白开水。我不再用浓浓的咖啡麻醉或是刺激神经了。有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力量的啊。
  我说,祝你睡个好觉。




PART 5母爱的级别

  有人说,爱是与生俱来的。母爱是我们理解爱的最好的范本和老师。
  我以为,错。爱是需要学习,需要钻研,需要切磋,需要反复实践,需要考验,需要总结经验,需要批评帮助,需要阅读需要讨论,需要提高需要顿悟……总之,需要一切手段的打磨和精耕细作的艺术。
  与生俱来的只有动物的本能。人的爱,超越了血缘、种族、国界,它辽阔的翅膀抵达宇宙的疆界,这是地球上任何一种动物不可能天然辐射的领域。所以,爱不是如同瞳仁的颜色和身高的尺度,是一串基因决定的先天,而是后天艰苦磨琢的成长之丹。
  印度狼孩的故事,是一个动物母爱的典范之作。有时想,假如是一个人类的母亲,得到了一只狼的幼崽,将会怎样?一般情形下,怕是不会用乳汁哺育它长大的吧?这不但说明了母爱是盲目的,还说明如果单纯比较母爱的浓度,也许人还不如一只动物。有人会说,狼长大了,会咬人,谁敢喂它?那么,一只小鼠,就会有人类的母亲用乳汁哺育它吗?答案也基本上是否定的。
  母爱并不是爱的高级阶段,因为它仅仅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类的婴儿接受母爱,是被动和无意识的。在感知的那一方面来讲,母爱首先是物质的,是生存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母亲的乳汁和精心呵护,小婴儿根本就无法生存。所以,母爱的早期阶段是分割界限不清晰的融合,它具有多方面付出的照料性质,高级阶段则升华为分离和精神的构建。世上有许多母亲,可以把属于动物本能的那一部分做得较好,就是可以完成对子女的衣食住行的补给维护,但是对高级部分,就是超越一己,博爱人类--从血缘分离弥散扩展和广博的爱,就未必能及格以至优秀。
  我们不时地听到某个母亲,因为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好,竟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殴打致死的事情。这是爱吗?很多人说这不是爱,因为他们本能地拒绝承认这是爱,在他们眼中,爱是纯正和没有任何杂质污染的,包括爱是不能有失误的。但我想说,假使把那位死去的孩子复活,问他或她,你的妈妈是否爱你,我想,他和她带着满身伤痕,也会说,妈妈爱……
  因为母爱的初级阶段,就是如此盲目和自怜自恋的。她很可能不尊重孩子,难以清晰地界定孩子是另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她把自己的感受和期望,强加在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酿成悲剧。这不但是生理上的,还有更深的心理上的痕迹。我要说,很多成人的家庭不幸和性格缺憾,追溯起来,都和母爱只停留在地基阶段,未能完成向高级阶段的转化有关。单纯的低级的母爱,是泥沙俱下,糟粕与精华并存的原始状态。
  在母爱的高级阶段,母亲要高屋建瓴地完成与孩子的分隔。她高度尊重生命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帮助一个新的生命走向灿烂和辉煌。这种境界,即使是一个潜质优等的母亲,如果不经过修炼和学习,也是不容易天然达标的。如果将它比作一座关键的闸门,我们将忧虑地看到--无数的母亲被隔绝在门的这一边,只有少数优异的母亲,才能跨越这对她们自身也充满挑战的门槛,完成爱的本质的升华。
  既然母爱里包含着如此分明和严格的界限,我们有什么理由坚持--母爱就一定是我们接受爱的完善楷模呢?
  所以,我宁可说,爱是没有天造地设的老师的,爱又无法无师自通。爱很艰巨,爱要我们在时间中苦苦摸索。




PART 5娘 间 谍

  我和她的相识,有点意思。我称她"娘间谍"--是她自己告诉我这个绰号的。我从小就很惊叹间谍的手段和意志力。
  那天上班时分,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女人,说是你的亲戚,找上门来,你见不见?我说,是什么亲戚呢?师傅说,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们觉得很可疑。你直接问她吧,检验一下。要是假冒伪劣,我们就打发她走。
  传达说着把话筒递给了那女人。于是我听到一个低低的气声,耳语一般地说,毕作家,我不是你亲戚,可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表姑全家还让我问你好呢,你赶快跟传达室的师傅说一下,让我上楼吧,他们可真够负责的了,不见鬼子不拉弦……师傅,您来听本人说吧……
  后半截的声音明显放大,看来是专门讲给旁人听的。于是我乖乖地对传达室同志说,她是我亲戚,请让她进来。谢谢啦!
  几分钟后,她走进门来。个子不高,衣着普通,五官也是平淡而无奇的那种,没有丝毫特色。叫人疑惑刚才那番精彩的表演,是否出自这张平凡的面庞。
  她不客气地坐下,喝茶。说,一个作家,又好找又不好找。说好找吧,是啊,报上有你的名字,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电脑这么发达了,找个人,按说不难。可是,具体打听起来,报社啊编辑部啊,又都不肯告诉你,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
  我说,真是很抱歉。
  她笑起来说,你道的什么歉呢?又不是你让他们不告诉我的。再说,这也难不住我,我在家里专门搞侦破,我女儿送我一个外号,叫--"娘间谍"。
  我目瞪口呆。半晌说,看来,你们家冷战气氛挺浓的啊。
  她收敛了笑容说,要不我还不找你来呢!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丈夫和我都是高工,就像优良品种的公鸡母鸡就生了一个鸡蛋,你说,我能不精心孵化吗?从小我就特在意女儿的一言一行。小孩子要是发烧,三等的父母是用体温表,水银柱窜得老高了,才知道大事不好。二等的家长是用手摸,呦!这么烫啊!方发觉孩子有病了。我是一等的母亲,我只要用眼角这么一扫,孩子眼珠似有水气,颧骨尖上泛红,鼻孔扇着,那孩子准是发烧了,我这眼啊,比什么体温表都灵。
  女儿小的时候,特听我的话。甭管她在外面玩得多开心,只要我在窗台上这么一喊,她腾腾地拔脚就往家跑。有一回,跑得太快,膝盖上磕掉了那么大一块皮,血顺裤腿流,脚腕子都染红了。邻居说,看把你家孩子急的,不过是吃个饭,又不是救火,慢点不行?我说,她干别的摔了,我心疼。往家跑碰了,我不心疼。听父母的话,就得从小训练,就跟那半个月之内的小狗似的,你教出来了,它就一辈子听你的。要是让它自由惯了,大了就扳不过来了。
  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儿,我也挺满意的。现今都是一个孩子,我们今后就指着她了。让她永远和父母一条心,就是自己最好的养老保险。
  我忍不住打断她说,你这不是控制一个人吗?
  她说,你说得对啊,不愧是作家,马上抓到了要害。要说我这个控制,还和一般的层次不一样。我做得不留痕迹。控制最基本的要素,就是掌握信息。叶利钦凭什么掌握着核按钮?不就是他知道的信息比别人多吗?对女儿,你知道了他的信息,你就掌握了他的思想。你想让他和谁来往,不想让他和谁来往,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了吗?比如她常和哪些同学联系,我并不直接问她,那样她就会反感。年轻人一逆反,完了,你让他朝东他朝西,满拧。我使的是阴柔功夫。我也不偷看她的日记,那多没水平,一下子就被发现了。现在的孩子,狡猾着呢。我呀,买了一架有重拨功能的电话机。她不是爱打电话吗,等她打完了,我趁她不在,啪啪一按,那个电话号码就重新显示出来了。我用小本记下来,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慢慢打过去,把对方的底细探来。这当然需要一点技巧,不过,难不倒我。
  我点点头。不是夸奖这等手段,是想起了她刚在传达室对我的摆布。
  她误解成赞同,越发兴致勃勃。
  女儿慢慢长大了,上了大学,开始交男朋友。这可是一道紧要关口啊。我首先求一个门当户对,若是找个下岗女工的儿子,我们以后指靠谁呢?所以,我特别注重调查和她交往的男孩子的身世。一发现贫寒子弟,就把事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说,这能办得到吗?恋爱的通常规律是--压迫越重,反抗越凶。
  她说,我不会用那种正面冲突的蠢办法。我一不指责自己的女儿,那样伤了自家人的和气,二不和女儿的男友直接交涉,那样往往火上浇油。我啊,绕开这些,迂回找到男方的家长,向他们显示我家优越的地位,当然这要做得很随意,叫他们自惭形秽。述说女儿是个骄娇小姐,请他们多多包涵,让他们先为自己儿子日后的"气管炎"捏一把汗。最后,做一副可怜相,告知我和老伴浑身是病,一个女婿半个儿,后半辈子就指望他们的儿子了……她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不平,问道,后来呢?
  她说,后来,哈哈,就散伙了呗。这一招,百试百灵。我总结出了一个经验,下层劳动人民,自尊心特别强,神经也就特脆弱。你只要影射他们高攀,他们就受不了了。不用我急,他们就给自己的小子施加压力,我就可以稳操胜券坐享其成了。
  我说,你一天这般苦心琢磨,累不累啊?
  她很实在地说,累啊!怎么能不累啊?别的不说,单是侦察女儿是不是又恋爱了,就费了我不少的精力。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说出来,你可不要见笑啊。女儿是个懒丫头,平日换下的衣服都掖在洗衣机里,凑够了一锅,才一齐洗。我就趁她走后,把她的内裤找出来,仔细地闻一闻。她只要一进入谈恋爱,裤子就有特殊的味道,可能是荷尔蒙吧,反正我能识别出来。她不动心的时候,是一种味道,动了真情,是另一种味道……那味一出现,我就开始行动了……近来她好像察觉了,叫我娘间谍,不理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啊!我大骇,一时间什么话都对答不出。在我所见到的母亲当中,她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之一。
  我连喝了两杯水之后,才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我对她讲了很多的话,具体是些什么,因为在激动中,已记得不很清楚了。那天,她走时说,谢谢你啦!我明白了,女儿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侵犯了女儿的隐私权。我会改的,虽然这很难。
  我送她下楼,传达室的师傅说,亲戚们好久没见,你们谈挺长时间啊。
  我叹口气说,是啊。我很惦念她的女儿啊。
  分手时,娘间谍对我说,你要是有功夫,就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写出来吧。因为我得罪了不少人,我也没法一一道歉了。还有我的女儿,有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写成文章,我就在里面向大家赔不是了。
  娘间谍走了。很快隐没在大街的人流中,无法分辨。




PART 5佑护灾难中的孩子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三岁的女儿,乘坐长途汽车。旷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起了浓雾,气团包抄过来,好像牛奶翻滚。司机就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耐心等待。过了许久,雾渐渐稀薄些,为了赶时间,司机就上路了。雾大,管理站封锁了高速公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一辆车。司机就很放心地加快了速度。惨案就在此时发生。当司机发现前面有一辆货车抛锚时,尽管把刹车全力踩死,客车车头还是拱入了货车车厢。
  货车上满载着的钢筋,在客车巨大的惯性之下,化成锋利的长矛,将客车前三排座位齐刷刷戳透,无数鲜血喷溅而出……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当场死了。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指点,总之在那电光石火的恐怖刹那,母亲把女儿猛地往下一压,一根钢筋擦着小姑娘的头皮刺了过去,小女孩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
  客车停住了,后排座位上幸免遇难的人们,在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竭力抢救着前排的乘客。
  听人说,那三岁的小姑娘,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第一句对别人说的话是--我妈妈流了这么多的血,她死了。
  她默默地看着人们翻动妈妈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当人们放弃抢救的希望,抱起孩子时,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不要后妈。
  给我转述这个悲剧的朋友发着感慨:你看看如今的孩子,真是小精灵!当时就知道她妈妈死了,也不哭。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后妈的事,心眼可真多啊!都是看电视学来的。大伙听说了,都不信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能琢磨。有的人不信,后来见了面就当场试验。问那孩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朋友说,还真像别人学的那样,你一问,那小姑娘就说,我妈流了好多好多血……一下子就死了……我听见头顶上轰的一声……我不要后妈……
  我说,后来呢?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小姑娘好像觉出了什么,就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充满仇恨地看着你。
  我说,事件怎么处理的?
  朋友说,客车和货车打官司,都说对方的责任大。死者家属不让火化尸体,人就一直在冰柜里冻着。为了催促解决,死者家属联名上访,拖家带口地集体告状……
  我焦虑地问,在大家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呢?
  朋友说,她在哪儿?她还能在哪儿?当然是跟着她爸爸了。大伙说什么,她就听着呗。上访的时候,大伙教她跟领导说,要是不赔我们家钱,就不把我妈妈从冰柜里拉出来。
  我说,小姑娘说了吗?
  朋友说,她说了啊。她爸、她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让她这么说,她哪能不说啊。你还别说,这孩子一出动,哀兵动人,就是管事。领导当时就批了--从厚抚恤。家里人领了一笔钱,后事就办了。
  我说,后来呢?
  朋友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一切都结束了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各就各位。
  我说,那个小姑娘呢?
  朋友说,不知道,可能一切都好吧。
  我的心,被搅得深深不宁。直觉告诉我,绝不是一切都好!在那个女孩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混乱。
  我相信那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会对她三岁时经历的这一惨案,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她会遗忘,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不记得那喷溅流淌的滚烫鲜血,那呼啸而过的恐怖之声,那骨肉横飞的悲惨场面,那被人传授的鹦鹉学舌……这些悲怆的恐惧和无与伦比的失落,被人体的本能的保护机制,不由分说地压入了混沌的潜意识。
  一片空白。因为这种猛烈的负面刺激,业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幼童的心灵所能承载的负荷。然而,空白之下,依然汩汩地流淌着不息的血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哀痛,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解。它们潜伏在我们心灵的最底层,腐蚀着风化着灵魂的基石,日日夜夜睁着一只怪眼,折磨得我们永无安宁。
  也许她什么都记得,但她什么都不说。对一个孩子来说,顿失母爱,是多么严酷陡峭的跌落!没有人能够替代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人能够补起塌陷的太阳。孩子的世界,在这一瞬永远地变了颜色!从此,她沉默寡言,自卑自弃或是自怜自恋,她怨天尤人,不能从容接受别人的爱,也不能慷慨施予他人以爱,乖戾暴躁喜怒无常……世上游荡着一个冷漠孤寂的独影,到处洒下点点凄苦的清泪或是--永不流泪。
  当然,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可能性,但我不敢盲目乐观。上述的发展趋势,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曾在无数成人的心理障碍中,看到幼年不幸的浓重阴影。
  天灾人祸之中,谁是最痛楚的受难者?是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妻子的丈夫?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还是失去父母的子女?
  这样的比较,也许最终是无法完成的,旋涡中的每一个都椎心泣血。但我还是要说,那个三岁的女孩,是最最需要佑护的人啊!
  因为她稚弱,因为她敏感,因为她聪慧,因为她是惨案的最近目击者,因为她的心灵是一朵刚刚孕育的蓓蕾。
  也许她的身上没有血痕,但我知道,她的心被洞穿。也许她的神经没有折断,但我知道,她的大脑激烈震荡。也许她的视力依然完整,但我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拂不去的昏暗。也许她的呼吸并不困难,但我知道,她的灵魂一次次地窒息……
  我由此呼吁,在一切灾难的现场,我们不但要在第一时间,全力救助孩子身体上的创伤,而且要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稚嫩的心灵。尽快地将他们从恐怖的现场抱离,给他们以温暖的安全的庇护。不要诱发他们对悲惨处境无休止的回忆,不要出于成人的功利目的,将未成年人拉入处理后事的复杂局面。要由训练有素的人员,对突发灾难中的孩子,进行系统的医救和后续的治疗……
  我不知那个三岁的女孩,现在何处?我希望她的家人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我希望她能从悲怆中站起来,我希望她安宁享有明媚的人生。




PART 5爱的回音壁

  现今中年以下的夫妻,几乎都是只有一个孩子,关爱之心,大概达到中国有史以来的最高值。家的感情像个苹果,姐妹兄弟多了,就会分成好几瓣。若是千亩一苗,孩子在父母的乾坤里,便独步天下了。
  在前所未有的爱意中浸泡的孩子,是否物有所值,感到莫大幸福?我好奇地问过。孩子们撇嘴说,不,没觉着谁爱我们。
  我大惊,循循善诱道,你看,妈妈工作那么忙,还要给你洗衣做饭,爸爸在外面挣钱养家,多不容易!他们多么爱你们啊……
  孩子们很漠然地说,那算什么呀!谁让他们当了爸爸妈妈呢?也不能白当啊,他们应该的。我以后做了爸爸妈妈也会这样。这难道就是爱吗?爱也太平常了!
  我震住了。一个不懂得爱的孩子,就像不会呼吸的鱼,出了家族的水箱,在干燥的社会上,他不爱人,也不自爱,必将焦渴而死。
  可是,你怎让由你一手哺育长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爱呢?从他眼睛接受第一缕光线时,已被无微不至的呵护包绕,早已对关照体贴熟视无睹。生物学上有一条规律,当某种物质过于浓烈时,感觉迅速迟钝麻痹。
  如果把爱定位于关怀,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对他的看顾渐次减少,孩子就会抱怨爱的衰减。"爱就是照料"这个简陋的命题,把许多成人和孩子一同领入误区。
  寒霜陡降也能使人感悟幸福,比如父母离异或是早逝。但它是灾变的副产品,带着天力人力难违的僵冷。孩子虽然在追忆中,明白了什么是被爱,那却是一间正常人家不愿走进的课堂。
  孩子降生人间,原应一手承接爱的乳汁,一手播洒爱的甘霖,爱是一本收支平衡的账簿。可惜从一开始,成人就间不容发地倾注了所有爱的储备,劈头盖脑砸下,把孩子的一只手塞得太满。全是收入,没有支出,爱沉淀着,淤积着,从神奇化为腐朽,反让孩子成了无法感知爱意的精神残疾。
  我又问一群孩子,那你们什么时候感到别人是爱你的呢?
  没指望得到像样的回答。一个成人界都争执不休的问题,孩子能懂多少?比如你问一位热恋中的女人,何时感觉被男友所爱?回答一定光怪陆离。
  没想到孩子的答案晴朗坚定。
  我帮妈妈买醋来着。她看我没打了瓶子,也没洒了醋,就说,闺女能帮妈干活了……我特高兴,从那会儿,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翘翘辫女孩说。
  我爸下班回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因为我们刚在幼儿园里学了一首歌,词里说的是给妈妈倒水,可我妈还没回来呢,我就先给我爸倒了。我爸只说了一句,好儿子……就流泪了。从那次起,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光头小男孩说。
  我给我奶奶耳朵上夹了一朵花,要是别人,她才不让呢,马上就得揪下来。可我插的,她一直戴着,见着人就说,看,这是我孙女打扮我呢……我知道她最爱我了……另一个女孩说。
  我大大地惊异了。讶然这些事的碎小和孩子铁的逻辑。更感动他们谈论时的郑重神气和结论的斩钉截铁。爱与被爱高度简化了,统一了。孩子在被他人需要时,感觉到了一个幼小生命的意义。成人注视并强调了这种价值,他们就感悟到深深的爱意。在尝试给予的同时,他们懂得了什么是接受。爱是一面辽阔光滑的回音壁,微小的爱意反复回响着,折射着,变成巨大的轰鸣。当付出的爱被隆重地接受并珍藏时,孩子终于强烈地感觉到了被爱的尊贵与神圣。
  被太多的爱压得麻木,腾不出左手的孩子,只得用右手,完成给予和领悟爱的双重任务。
  天下的父母,如果你爱孩子,一定让他从力所能及的时候,开始爱你和周围的人。这绝非成人的自私,而是为孩子一世着想的远见。不要抱怨孩子天生无爱,爱与被爱是铁杵成针百年树人的本领,就像走路一样,需反复练习,才会举步如飞。
  如果把孩子在无边无际的爱里泡得口眼翻白,早早剥夺了他感知爱的能力,育出一个爱的低能儿,即使不算弥天大错,也是成人权力的滥施,或许要遭天谴的。
  在爱中领略被爱,会有加倍的丰收。孩子渐渐长大,一个爱自己爱世界爱人类也爱自然的青年,便喷薄欲出了。




PART 5好脾气的悖论

  记得一位老妈妈曾对我说,要为儿子挑一房好脾气的媳妇。我说,你怎么考察呢?她说,看为娘的脾气就知道女儿的性情了。过了几年,我问老人家,媳妇怎样?她说,啊呀呀,再没那么凶的了,属煤气罐的,一点就着!老人又说,轮到给小儿子说媳妇,这回特地挑了一家悍妇的女儿,果然竟是极温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瞪着苍老的黄眼珠问我。
  我不知道老妈妈的遭遇是否具有普遍性,也不认为脾气孬好是恋爱的先决,只是环顾四周的家庭,像这般悖论的情形,似乎还可找到不少。
  一个在充满了爱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却丧失最起码的温情,凶残地对亲人举起屠刀。一个极朴素的母亲,孩子反奢糜成风。钵满缸流的富家子弟,横起杀人越货的贼心。勤俭本分人的后代,摇身成了江洋大盗。目不识丁的双亲,养育半打硕士博士。荒僻的山野,走出雄才大略的军师。贫寒人一旦发达,挥金如土。富甲天下的豪门,一毛不拔……
  家庭通常是一个古老的模具,克隆出与前辈酷似的后代。此等异样情形,实在是一个悖论。设想因为父母脾气躁动,孩童自小在疾风暴雨中成长,经受锻炼考验,耐力反倒出众。家长若老好人,四处懦弱逢迎,对孩子也唯命是从,自然易养出暴戾乖张之徒。周围的人手脚不停,操心不止,孩子手到擒来,端的惯成特号懒包。爹妈若一觉睡到日头红,孩子必得自我张罗早饭,无意中造就了一个勤快人。所以除了正面的培养,有时候,不妨利用悖论。
  你想得到一个勇敢的孩子吗?月夜里,虽然他年纪幼小,体质孱弱,也让他横刀跃马地走在黑暗中,给人带路。
  你想得到一个慷慨的孩子吗?无论你多么富有,不要平白无故给他金钱。每一分硬币必须让他用汗水兑换,然后不问那钱的去处,给他以完全的支配权。
  你想得到一个清洁的孩子吗?看到他肮脏时,千万不要帮他洗涤,坚决袖起你的手,由着污浊下去。直到他自己忍无可忍,动手改变这局面,在新与旧的对比中,觉悟到洁净是一种舒适的状态和文明的美德。
  你想得到一个智慧的孩子吗?当他遇到难题请教你的时候,除了给他一本书,什么都不要讲。坚决管住你的嘴巴,这是百发百中的诀窍!在几番艰苦的摸索之后,他自然在失败与挫折里聪明起来了。
  你想得到一个独立自主的孩子吗?当他求助的时候,狠下心来,置若罔闻地看他哭泣和摸索。千万记得要装傻。不但要装得像,如果你有余力,最好再给他捣捣乱,孩子便会牢牢记住,世上最重要的事是依靠自己。
  你想得到一个善于倾听,虚怀若谷、友好待人的孩子吗?当孩子兴致勃勃讲话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断,嘲笑他,然后走开,留他坐在那里孤独地发呆。如是者三,只要他不是一个过分麻木和愚钝的孩子,汲取了反面教训,就能学会宽容与共享快乐。
  你想得到一个不推诿责任,不惊慌失措,在困境中依然沉着坚定的心理健康的现代人雏形吗?当他跌倒时,不要代他埋怨路的不平,不要伸出搀扶的手,甚至在他伤口流血的时候,也让他自我包扎。坚持冷静地作壁上观,孩子便在困境中顽强地爬起来,艰难昂扬地成长。
  还可以举出很多看似生冷而昂然的手段。这也是一个悖论。谁又能说这里不溶解着父母更深的养育之爱和良苦的用心锻造呢?




PART 5家是有生命的精灵

  当医学生的时候,一天,教授拿着一支新柳走进教室。它嫩绿的枝管上,萌着鹅黄的叶蕾,大梦初醒的样子。我们正不知一向严谨的先生预备干什么,教授啪的折断了柳枝。绿茸茸的顶端顿时萎下来,惟有青皮褴褛地耷拉着,汁液溅出满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骨骼。医学上有一个重要的名称,叫做"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样的断骨接起来,它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一次,到了大兴安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沿着柳树,就能走出深山。
  我问为什么?老猎人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柳树成行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所以你跟着它,就会找回家。
  心中一动,记下了柳树如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家庭,说希冀的是家的纯洁,家的祥和。可怕的是最近这一切都濒临破碎,虽是藕断丝连,但她想手起刀落……
  我知她家虽已摇摇欲坠,并非恩断义绝,就和她讲起了柳枝骨折。既然一株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在原处发出新的枝叶,我们也可更顽强更耐心地尝试修复。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筷子全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有生命的精灵。正因为家是活的,所以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也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我们是自己家庭的制造者,我们是自己家庭的保健医。每一个家庭,都是男女用感情和双手缔造的,那张家庭的保修单,当然也由双方郑重签发。家是一张木制的椅子,要常常油饰修理。阴雨连绵的季节,要搬它晒太阳,不要生出点点霉雾。秋天的时候,要在田野留步,感受清风的抚摸,忆起春天的期望。
  修补家庭是双方的事情,万万不可一方包办。疗治骨折要干净彻底地清洗创面,绝不可留下化脓的细菌。焊接两块钢板,要将那对接的毛边,打去陈锈,露出洁净的茬口,才能在烈焰下重新融合。如果没有痛切的割舍磨打,哪怕只是粘合一块鞋跟,也会在几步之后再次脱落……退让妥协绝不是修补,那是藏污纳垢苟延残喘,那是委曲求全自取其辱,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大的苦痛。
  修补是比丢弃更繁琐的工程。修补是比丢弃更艰苦的跋涉。修补是比丢弃更费时费心的历练。修补是比丢弃更精妙的技艺。
  女友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道,裂了口子连缀起来的家,就像早年间乡下锔过的碗,还会结实吗?
  我说,当年我们也曾问过教授,柳枝骨折长好后,当再次遭受重大压力和撞击的时候,会不会在原位爆开?
  教授微笑着回答,樵夫上山砍柴,都知道斧刃最难劈入的树瘤,恰是当年树木折断后愈合的地方。




PART 5家庭幸福预报

  今日世上多预报。比如天气预报,地震预报,商情预报,服装流行趋势预报,甚至连几十上百年后的日月蚀,都有了分秒不差的天象预报。不知为什么一桩婚姻诞生时,却没人对它的走向,发布家庭幸福趋势预报?
  料想此事太难。
  人无慧眼,可穿透岁月层叠的雾岚,窥见新人的沧海桑田。天会变,道亦会变。地位,相貌,健康,性格……都像拥挤的卵石,在时间的渠里磕磕绊绊,几十年冲刷下来,荜路蓝缕,旧貌新颜,有的化作晶莹玛瑙,有的碎成粉碴石屑。意志不是金刚水钻,没有那么坚不可摧的硬度,柔软多孔的人心是善变的精灵。
  更无一把衡尺,可丈量幸福的杯子是否饱满。你以为汹涌澎湃,他却道涓涓细滴。你陷入悲痛欲绝,她沉浸风花雪月。思维无并连,神经永绝缘,是动物的造化之幸,也是人的悲哀之源。幸福也许是高速车上捆绑的安全带,因人制宜,松窄可调,不到车毁人危的关头,看不出它所捆定的价值。
  幸福无框架,幸福无定义,幸福不会立此存照,幸福无法预支和储蓄。幸福可以压缩,幸福可以扩展。幸福无保修,幸福无退换……谁愿面对一件标准模糊的朦胧产品,说短论长?
  家庭的幸福,难道真是百面妖魔,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寻?幸福的趋势,竟如盲人摸象,永无程序可考?设想婚礼的筵席上,若有预告幸福指点迷津的权威术士,该是最受敬畏的上宾。
  不知未卜先知的哲人,有何手段击穿未来,烛照今夕?依我之心,窃以为该先测测双方的智商。假如智慧相等或差池在+-10%的范围内,幸福便有了十分中二点五分的保障。想想看,若在几十年的耳鬓厮磨中,每一句话都呢喃两遍以上,彼此才能缓缓沟通,是否慢性受刑?爱是生死与共的事,其难度不次于哥德巴赫猜想。分秒必争斗转星移的今日,脑是每个人首要的固定资产,评估它的功能状态,是严肃认真必备必需的手续。男女相悦不仅是荷尔蒙激素的迸发,更是理智沟回清醒的把握。
  教育的差异可在漫长的日子里填平补齐,更何况家中回荡的多是人生冷暖,并非先贤凝固的文字。假如智慧不对等,鸿沟非人力可充垫,循环往复的对牛弹琴,最易生出惨淡的麻痹和难以疗救的倦怠。世上有许多背景悬殊的夫妻,在外人以为必是寡淡无味的相守中,其乐融融。不仅是情操的契合,实有神智棋逢对手的持久快意。
  单有智商是不够的,还需品质的优良与性格的互补,分数前者占三后者占二吧。
  婚姻是一场马拉松呢,从鬓脚青青搏到白发苍苍。路边有风景,更有荆棘,你可以张望,但不能回头。风和日丽要跑,狂风暴雨也要冲,只有清醒如水的意志持之以恒的耐力,才能撞到终点的红绳。
  婚姻在某种程度上,是阴阳的大拼盘。我总怀疑性格的近似,是滋生不幸的助剂。粉了还要紫,绿了还要青,雪上加霜是搭配学上犯忌的事。然而相反相成,刚柔相济,图纸上令人神往,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度的掌握重要而微妙。逆反太凶,则是冤家对头,虽有强的磁场引力,但长久相克,磨损太甚,只怕两败俱伤。然而适当的尺寸,又像丝丝入扣的魔鞋,缥缈大地,谁知遗走何方?有的人寻找一生,找到了,是大幸运。找不到,无望无奈,也可保有死水微澜的宁静。最怕的是委委屈屈的将就,合久必分,却又当断不断。好像快餐店的塑料低背椅,可呆片刻,难以枯守一生。道貌岸然地坚持,必是颈项腰腿痛。半辈子熬过去,脊柱都弯矮了。
  善良在幸福这锅汤里,就像优质味精,断断少不得。我看至少把一点五分给它。现今有人觉得善良简直就是无用的别号,我却以为无论在生意场社交场上,善良多么忍辱蒙羞落荒而走,友谊与家居的优美疆域,永是它世袭罔替的领地。丧失善良的友谊,是溶了蒙汗药的酒池肉林。缺乏善良的婚姻,是危机四伏无法兑现的期票。婚姻易碎,婚姻易老,善良如绵绵长长包裹婚姻瓷器完整的丝缕,似青青翠翠保养婚姻花叶常青的圣水。
  剩下的一分,不知判给谁好。机遇、门第、如影形随的契机、冥冥之中的缘分……都在争抢终局的发言权。它们都很重要,假如有道判定婚姻幸福的公式,都该罗列其内,在结尾处结结实实占一席之地。但我思索再三,决定将这场婚姻预言的最后因子,留给通常在爱情中故意漠视的金钱。
  很世俗,但很实际。贫贱夫妻百事哀,当一生的基本生活需要都没有保障的时候,我不知家庭幸福的青鸟,可以栖息在哪枝无果的树上做巢。婚姻里沉淀着那么多的柴米酱醋盐,每一件都与金钱息息相关。我们有许多清高的场合可以不谈钱,但家是一个必须坦荡地经常地反复地赤裸裸地议论金钱的地方。对金钱的共同掌握和使用方向的通力合作,是家庭木桶防止渗漏的坚实铁箍。
  钱绝不可以太少,男人女人,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用血汗化作干净的金钱,注满列车正常行驶的油箱。钱多比钱少好,但不要超过双方卓越的智力与优良的品质可以控制的范围。单纯的金钱,就像单纯的水一样,不加消毒照料,就会慢慢蒸发腐坏。只有金钱与善良结合,才是世上很多美好事物的摇篮。
  如果我们看到一对男女结成连理的时候,智商均衡,天性互助,多温柔宽厚之心,也不乏冷静果决之勇,坚韧友爱,钱不多也不少,顾了温饱,尚有些微节余,可以奠定共同事业的起点……那么无论他们的身材多么矮弱,相貌多么平凡,出身多么低微,文化多么有待提高,情感多么不善表达,誓言如何稀少轻淡……甚至在外人眼里他们贫寒寂静,简单甚至简陋,我都有足够的理由期待,他们会在艰窘中生长出至亲至爱的快乐与幸福。
  我希望祝福成真。
  假如一对新人智差殊异,性格无补,少温良仁爱的善美,多冷厉森严的辣手,钱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无论他们身高如何匹配,相貌如何俊美,家世如何渊源,文凭如何耀眼,情感如何缠绵,山盟如何海誓……有多少外在的光环闪烁;也无论青梅竹马,患难之交,萍水相逢,千里姻缘,弄巧成拙,指腹为婚……有多少内里的故事流传,我却总带着凄凉的心境,仿佛看到幸福终结的海市蜃楼,在不远处波光粼粼。哀痛使我无法扮出由衷的微笑。
  这一回,但愿我看走眼了吧。




PART 5优 点 零

  一位做儿童心理研究的朋友告诉我,他发给孩子们一张表,让每人填写自己的优缺点和美好的愿望。孩子们很认真地填好了,把表交上来。她一看,登时傻了眼。
  很多孩子填的是--优点零,--愿望零。
  我对世上是否存在没有优点的成人,不敢妄说。但我确知世上绝无没有优点的孩子。我或许相信世上有丧失愿望的老人,但我无法想像没有愿望的孩子,将有怎样枯萎的眼神?不知道愿望和优点这两样对人激励重大的要素,假若排出丧失的顺序,该孰先孰后?是因为丧失了愿望,百无聊赖,才随之沉没,成为没有优点的少年?还是一个孩子首先被剥夺了所有的优点,心如死灰,之后再也不敢奢谈一丝愿望?也许它们如同绞缠在一起的铅丝,分不出谁更冰冷僵硬?
  没有愿望,必是一个死寂的世界。孩子不再期望黎明,因为每天都被功课塞满,晴天看不到太阳,阴天闻不到雪花,日出日落又有何不同?不再留意鲜花,因为世界一片苍白,眼中暗淡了温暖的色彩。不再珍视夜晚,因为厚重的眼镜遮挡了星光,即使抬头也是泪眼朦胧。不再盼望到师长的嘉奖,因为那不过是成人层层加码的裹了蜜糖的手段……
  没有优点的孩子,内心该怎样痛楚地喘息?见过一个胖胖的男孩,当幼儿园老师第一次问:谁觉得自己是个美男子?他忙不迭地从最后一排挤到前面,表示自己属于其中一员。可惜他紧赶慢赶,动作还是晚了一点,另有好几个男孩抢在前面,在老师面前排成自豪的一排。没想到老师伶牙俐齿地向他们说,还真有你们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竟觉得自己是美男子,臊不臊啊?!后来,那几个男孩子,开始为自己的容貌羞涩,无法像以前那样快活。
  这是一个简单的例子,但也可说明一点问题。每一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如果成人爱他,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可爱的。他会感觉到自己是天地间的一个宝贝,他的生命的存在就是一个大优点。假若成人粗暴地打击他,奚落他,嘲讽他,鞭挞他,那脆弱的小生灵,就会像被利剪截断的双翅,从此萎靡下来,或许跌落尘埃一蹶不振。
  看不到自身优点的人,必也看不到他人的优点。他们的谦恭,可能是高度自卑下的懦弱。他们的服从,可能掩饰着深刻的妒忌和反叛。他们的忍让,可能埋藏着刻毒的怨恨。他们的赞美,可能表里不一信口雌黄……
  我以为愿望是人生强大的动力之一,假若人类丧失愿望,世界就在那一瞬停止了前进的引擎。因为有跑的愿望,人们有了汽车。因为有说话的愿望,人们有了电话。因为有飞的愿望,人们有了卫星。因为有传递和交换的愿望,人们有了互联网……
  优点和愿望,是孩子们的双腿。希望有一天看到他们填写的表格上这样写着--优点多多,愿望无限。




PART 5口 罩

  各式各样的口罩成了2003年北京春天的流行色。
  我从街上的药店好不容易买来口罩,发给老母亲,让她出外时好戴。老人家接过口罩,对着灯光左看右看,好像那是一颗要孵小鸡的蛋。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马上去向政府报告。
  我吓了一跳,说,发生了严重问题?
  老母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人发这种人命财!口罩是假的,内胆发黑,肯定是黑心棉制的。咱们可不能让奸商得逞。
  我说,妈您真是个好公民,只是这口罩不是什么黑心棉,里面有活性炭的过滤层。您记得吃涮锅子时的木炭吧?活性炭是它的近亲,也是一副包公模样。
  妈妈戴着口罩下楼练她的健身操去了,剩下我和一打口罩还有关于口罩的联想。
  口罩本是医务人员的基本装备之一,早年我当卫生员的时候,最不习惯的就是戴口罩。海拔五千多米的藏北高原,空气稀薄。人人都仿佛被外星人抓了俘虏,用无形的毛巾捂了口鼻,喘气十分艰难。戴上口罩,雪上加霜。病房忙碌时,医护连跑带颠,气管憋闷,直觉得口角要喷出血星来。于是常常趁老军医不留神的时候,把口罩悄悄褪下,让肺叶像老鹰自由地扇扇翅膀。
  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口罩,不是出于工作的责任感,而是因为高原锥心刺骨的森冷。每一丝热气都宝贵,不论是来自惨淡的太阳还是来自微薄的自身。呼出的废气中还有热量残存,如同河砂中埋藏着金粒。口罩就是淘取金沙的筛,可把暖意回收利用。在寒夜急行军的时候,口罩和狗皮帽子的护耳被厚厚的霜雪凝成冰壳,躲在口罩纱布内芯后面的舌头,还可以轻轻蠕动,这就是口罩的大功劳了。
  部队戴的口罩,由总后被服厂统一生产,洁白蓬松,很有专业感。不想有一年秋冬,大雪提前封山,运送给养的车队上不来,卫生科突然没了口罩可用。这如何是好?领导找到高原部队仅有的五名女兵,问你们谁会踩缝纫机?
  我和另一个女兵报了名。其实我的技术很有限,以前最成功的记录是为自己轧过一双针脚乱七八糟的鞋垫。
  阿里地远天荒,上个世纪60年代有缝纫机的人家极少。部队领导出面,才借到藏族妇女卓玛的缝纫机。卓玛有个条件,只能在她家使用,不得把缝纫机搬到别处。
  我和那位女兵抱着一匹白云似的纱布,来到卓玛家。缝纫机非常陈旧且形状怪异,和我俩以前在家中用过的国产机子完全不同。问过才知道,这是很多年前从印度用马帮驮过来的英国货,难怪如此眼生。好在天下缝纫机的基本原理都差不多,两个女兵研究了一番,也就大致能操作了。
  今年预防非典的措施中强调,只有十八层以上的口罩,才有防护功能。当年我们在阿里,制作的是二十四层口罩,这对古老的英制缝纫机无疑是严峻的考验。机器的压脚吃不透那么厚的纱布,就得一个人蹬踏板,另一人专门抻着纱布往前拽,好像鞭打一头不听话的小毛驴,卓玛心疼地在旁直嘬牙花子。借助人工帮助,厚厚的纱布口罩终于在粗大的针脚之下渐渐娩出。
  手忙脚乱一整天,终于把一匹纱布变成了一堆口罩。我刚想欢呼大功告成,同来的女兵神秘一笑,说毕淑敏,你真傻。咱们不能就这样白白回去。
  我说,还有什么事啊?
  女兵说,咱也要多吃多占一回,为自己做一个特殊的口罩。
  我说,特在哪里呢?
  她说,要有三十六层厚,大到像一顶帐篷。
  那天一共做了三只特种口罩,我俩各享一只之外,还给卓玛一只,作为缝纫机的酬谢。
  这只如同天鹅翅膀一样庞大而温暖的白色口罩,陪伴了我很多年。每次戴上它的时候,都有一种钻入棉被的感觉。后来,由于洗的次数太多,口罩的表面变得像旧渔网一样稀疏,毛茸茸地仿佛有了生命,好像自动就能发热。是啊,在哈气成冰的日子里,它吸收了我太多的叹息和热能,已成了我躯体的组成部分。
  非典肆虐,一时人口一罩,北京成了口罩之都。口罩五花八门,色彩纷呈。有普通口罩,也有装了半袋活性炭的,还有类似猪鼻子的手术口罩……看到过绣着卡通图案的玩具口罩,也看到过家制的碎花布口罩。台湾的一位大婶,居然把乳罩剪下一圈,歪七扭八地糊在头上,专家说这毫无效力,实为滥竽充数。
  我看到的最美艳的口罩,是一场时装秀上,女模特出场时,冷漠的脸上戴着一只描龙锈凤的水红口罩,简直像是把谁家新媳妇的缎子被面撕下来了一块。
  我看到最简陋的口罩,是一个民工把手绢用几根布带子钉起来,套在脸上很神气地走着。我不知在传染病专家的眼里,这样的口罩有几分防护作用,但那种聊胜于无的勇气和困顿中对自己的呵护,让人感动。
  前些日子在专门的会议上听说,抗非典一线所用的口罩,很多是用缝纫机缝制的,显而易见的针孔对于微小的冠状病毒来说,简直是门户大开。戴上一副口罩的防护作用是8%,再戴上一副,防护作用是10%,再戴上第三副,防护作用也只有12%。
  听到这个数字,对口罩的敬意就衰减了很多。看来对非典的抗力,最主要不是来自口罩,而是自身的免疫卫士。
  作协派我到抗非典一线采访,一位朋友得知消息后,立刻穿越萧索的市区,给我送来了十只最新式的口罩。这是她先生刚从美国带回的一次成型口罩,据说对于传染病毒有极好的屏护作用。看着这造型奇特价格不菲的口罩,心中荡起春水般的暖意。非常时期,具有强大防护能力的口罩,如同战场上的盾牌,和安全与生命紧密相连。她把十只口罩都给了我,没有给自己和家人留下一只。
  我看到一对老夫老妻,双双戴着口罩。一个口罩上写着一夫当关,一个口罩上写着万夫莫开。我不知道他们是真正相信小小的口罩有如此神奇的妙用,还是只是一厢情愿的期待。我看到一对年轻的恋人,戴着口罩在接吻。我想如果不怕,索性就摘下口罩大大方方地"吻"一回,如果害怕,就退避三舍好在来日方长。隔着活性炭和数十层的纱布,爱情是否也被过滤走了若干?
  得到友人相赠新式口罩的那天晚上,我如同小时得了一双新鞋,迫不及待地装扮起来并在家中走来走去,对家人没来由地挑起眉毛和喃喃自语。每逢路过穿衣境的时候,就侧目一视。不是欣赏自己武装到口鼻的新形象,而是看看口罩是否遮挡了我的微笑?我在口罩后面所说的话,家人能否听清?我在演习,以便尽快适应新口罩,赴一线采访的时候,才能较富成效。




PART 5致"跑了的一代"

  跑了的一代:
  你们好!
  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们,不是批评,只是一个描述。不包含全局,只是指部分。一直迟疑着给不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在这SARS渐远渐淡的夏季。许多叔叔阿姨都劝我不要写,说你们还小,保全性命是你们的本能,过错在校方在政策在家长而不在你们。他们以一种长者的宽容和溺爱之心原谅了你们。仿佛慈爱而昏聩的太婆,面对永远长不大的重孙儿。
  在我眼里,80年代出生的大学生,是几代国人用心血供奉的阳光和雷雨的儿女--虹。是民族恢宏之时的栋梁之材。你们必然经受灾难,你们必须承担责任,你们必定焕发光彩,你们必会坚如精铁。因为爱之愈切,所以怨之愈深,于是我拿起了笔。
  SARS来了,你们跑了。
  当北京的疫情像山火一样蔓延的时候,你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校门关上了,你们翻墙而出。谣传北京要封城,你们骑自行车到河北,把车子往路边一扔,爬上长途汽车跑回了家乡。在大学城,一台台手机以各种不同的声音鸣叫,犹如旷野上遭遇寒流的秋虫。你们呻唤父母,快快派车到学校来,接我回家!父母说,夜这么深了,明天早上行不行?你们跺着脚说,不行不行,大家都跑了,留我过夜,这太恐怖了……于是父母半夜给司机打电话,命他出车,接回孩子。
  我听一位家境贫寒的大学生说,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哀伤和不平。他没有手机,无法向家中报忧。下岗工人的父母,也没有能力派车接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绝尘而去,留他一人在孤寂的校园,等到天亮再背着行囊如同难民搭乘公共汽车逃走。
  我看到一位跑回家的大学生写的文章,名字叫"我当了逃兵",她说自己在离校出走的那一瞬,什么也没想,只觉恐怖万分,惟一的念头是要回到家里,死也要和爸爸妈妈在一处。没有请假,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带上课本,没有和好友道一声别离。千万里的驰骋,只有一个想法--和亲人厮守在一起。
  面对泣血的告白,我相信她的真实和无奈,我体谅到她的惊恐和无助,我明白她的哀伤和单纯,我懂得她的依恋和期望。可我依然不能原谅,因为--你们已经成人。
  早年看过一张得金奖的图片,拍一位穿红衣裙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五六岁吧,骑着她的小自行车,在风雨中英勇前行。那雨可真大啊,像一道道斜劈的亮剑,小姑娘的眼神,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绝。照片的名字叫"找妈妈去"。
  找妈妈去--看到这句话,我们心底最嫩弱的地方会被扎破,滴出童年的水珠。每个人都曾有这番体验,在孤苦无依的险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钻回妈妈身旁。那里是生命的出发地,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们,那里也有温暖和食物,有乳汁和呵护。
  这是人的本能,但在本能之上,横亘着我们的理智和良知。
  此次大疫,在城市遭受SARS袭击的时候,有两个群体,表现了大慌张和大流动。一个是民工,一个是大学生。由于民工的特殊境遇,在此就不多说了。据可靠消息,有二十多万大学生在瘟疫流行的时候,以种种方式离开了北京这座危城。
  跑了的一代:作为个体,我可以同意你们摆出的种种理由;但是作为一个群体,在最危难的时候,你们选择了离开。这在道义和科学上,都非明智之举。
  应对传染病有三大法宝,这就是: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当整个城市处于染病高峰的时候,从广义上讲,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大的传染源。所以"世卫"宣布北京为疫区,亮出了旅游警告的黄牌。你们跑了,就把传染的危险扩散到了更广大的地区。再说切断传染途径,你们这一跑,就像滚动的钢珠,把传播途径链接上了。至于保护易感人群,简言之,你们的父老乡亲,正是这样的高危群落。中老年人一旦染病,死亡率比年轻人要高很多。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资料,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当中,SARS的病死率高达50%。
  你们也许很委屈,说从未有人告知过我们这些。不是怪你们,只是想提醒你们,作为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当灾难来临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不是寻找有关的科技资料,了解资讯,而是埋头就跑,这无论如何都与蠢举相差不远。幸好SARS还算仁慈,不是最烈性的传染病,否则你这一跑,会把灾祸人为地放大千百倍。
  很多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抱怨自己没有经历如火如荼的岁月。你们羡慕五四,羡慕抗日,羡慕战争,甚至羡慕上山下乡的苦难,觉得那才是年轻人燃烧激情的时光。你们以为所有的悲壮都已被消解一净,勇士已成了远古的恐龙。你们以为英雄主义已干枯成标本,你们以为人类已无往不胜,火星都快攀上,遑论连外壳都没有的病毒?你们以为集体主义都已打包收藏,从今后的潮流就是极端自我亦酷亦炫……
  SARS来了,你们跑了。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你们在敌人第一次集团冲锋的时候,就从倒下的伤员身边蹭过,掉头一溜小跑,给留下的人们一个张惶的背影,让他们在坚持奋斗的间隙失望地叹息。
  你们大都是独生子,有着和自己的家庭状况不甚相符的较高消费,温饱型的父母使你们提前享有了小康型的生活。中国的父母,他们的生存水准,和世界发达国家可能差距一百年,但是他们以自己瘦弱的臂膀,为你们积累了财富,你们所拥有的物质生活,和发达国家相比,至少缩短了五十年的距离。你们对此可有足够的理解和珍惜?是否意识到站在父辈的膏脂上,理应做出更多的贡献?
  SARS来了,你们跑了。放弃了责任,也放弃了一个让自己成长和坚强的机会。犹如蝌蚪放弃溪水,雏鹰躲避了风暴。
  找妈妈去!这一句真挚朴素的话,如果是咿呀学语的孩子说,我们会心一笑,感觉到的是可爱的天真和童稚。如果是身高五尺的年轻姑娘和汉子说,是不是就有点弱智和畏怯?如果这汉子和姑娘并不弱智,读过很多书,而且是在两军短兵相接的战场上这样说,怒我直言,那就近乎猥琐和背弃了。
  你们可以恨我的直言和尖刻,你们也可以恨我的不宽恕和不谅解。但你们应该听到这些逆耳忠言,因为你们不仅是会卿卿我我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更是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五千年血脉的传承,更是这个饱经忧患的国家充满期望的双眸。
  你们同龄人当中,也有让我深深感动的样板。一位二十岁的姑娘,感染了SARS,出院后的第一天,她想到是捐献自己富含抗体的血浆。深明大义的母亲支持了女儿的想法,一起问遍偌大的京城,哪里可以收下这宝贵的血浆。终于找到了接受血浆的机构,母女俩赶了去,接受了一系列的检查,然后回家等消息。大病初愈之后的女儿,在北京城里颠簸了一天,晚上朦朦胧胧地睡下。半夜里,电话突然响了,通知女儿去捐献血浆……故事仅仅讲到这里,一切都还在我的预料之中,甚至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和感动。我十七岁时,在藏北高原献过血,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后的一个细节,却让我久久激动--那个女生听到捐血的消息后,高兴的一个跟头从床上蹦了起来,欢呼雀跃……
  多么可爱的女孩啊!我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高原上献血,可我做不到一个跟头跳起来欢呼。我会把救助他人当作义不容辞责任,可我不会发出由衷的欢笑。我可以懂得这是义不容辞的付出,却不知这更是相濡以沫的获得。当我捐出可以计量的鲜血,我不知能够收取无以估价的快乐。
  这就是我这一代人和那女孩的不同。她更健康更自由更轻松更无拘无束,她更天然地知道爱己也爱他人。
  因为有了这样的女孩,我们有理由对你们充满了更辽阔的期待。你们已经长大,你们必将成熟。下一次,不知将有什么样的灾变在等待着你们,当它莅临之时,我确信你们再不会跑了。历史包绕着你们。




PART 5青 烟

  想去采访环卫工人的念头来的十分偶然。此次参加采访非典一线的作家团,每人需提交一份详尽的采访计划,在我,因为并非自己踊跃报名,只是接受任务,所以事先并无细致的准备,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我在电话里问作协的工作人员,别的作家都报了怎样的计划?可否告知我以供参考?不知是出于保密还是其他原因,作协的同志答道,每个人关心的热点都不一样,您不必参考他人的,把自己想去的地方写下来就是了。
  于是挖空心思地想,并征求了我在那些日子里能够见到的几乎所有人的意见。还要揣测其他的作家都报了怎样的地点和人物,以求尽量地不重复。这样大致想到了以下几点。
  我想采访国家疾病预防中心和北京疾病预防中心的科学家。也就是在广播中常常提到到"CDC"。理由吗,当然最直接--SARS是传染病,CDC就相当于战争中的消息树,首当其冲。
  我想采访采访一线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最好能深入到病房中,和患者亲自交谈。在写下这一条的时候,我很犹豫。作为一名作家,我知道这是获取第一手资料的最便捷最直接的途径,但是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医生,我真是不忍心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时候,拽住他们的白袖子问短问长。而且我判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前线那么紧张,病人生命危在旦夕,怎能容忍无干人等穿行其中。采访无论怎样重要,医院当以救死扶伤为首任。不过,要是有个万一呢?思想斗争了一番,还是心怀矛盾地写下--非典一线。
  我想采访军事医学科学院的科学家们。在电视里看到他们成功地捕获了元凶SARS病毒,看到那个模样诡异的小精灵,好像也不甚凶恶的样子,戴着夏季女孩样的圆圈帽子,不料却在2003年的春季发起了险恶的进攻。我倒要看看它在电子显微镜下的真容,听听科学家们对于这场疾病发展趋势的预料。以我从前做过医生的经验,我总觉得这场灾难还没有完。谁能预见病毒的转归?惟有科学家。另外一个小小的私心,就是我在电视中看到的军事医学科学院,总觉略嫌简陋了,心里不踏实,有一究真相的好奇。
  我还报上了外交部。有朋友听说后大不解,说SARS是咱们的内政,你采访外交部是何动机?
  我说,北京是SARS疫区,SARS在中国的土地上肆虐,我很想知道世界各国对这件事的反应。我们除了站在自己的角度看SARS,我也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我还想采访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这个缘由显而易见,SARS至今还没有研究出一种特效的药物。
  我还报了国家气象局。如果说,先前的一些项目大家还多少能有共鸣的话,这个动议,遭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对(在那些封闭的日子里,家成了我活动主要场所),他们说,你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吗?
  我说,我很仔细地读过微生物史,知道气候和生物有这多么密切的关系。比如某地流行一种奇怪的病症,医学家们反复研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请教了当地的萨满。萨满说,这种病,每隔几十年就会流行一次。在流行的前两年,必有滔天的大雨。记得当时看到这里,我疑窦丛生。尤其是对疾病爆发前两年有大雨的说法,简直就觉得是天方夜谭。要说在病前几个月或是至多半年,还勉强说得通,这可倒好,一下子上溯了七百天,太夸张了吧?
  幸好参与调查的科学家们不似我这般孤陋寡闻和武断,他们详细地分析了气候资料,结合流行病学的调查,最终揭开了谜底。原来萨满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发病的地区是起伏的丘陵地带,生长着矮小的灌木,由于干旱,长势不是很好。如果某一年大雨,雨水漫上了丘陵,灌木得了水分的滋养,就会长的茂盛。茂盛的灌木在第二年就会多结果,丰富的果实就会使以这种果实为食物的某种老鼠大量繁殖。老鼠的数量多了,就会像人群聚居的地方迁徙,这样就把原来仅仅是在鼠类中流行的病毒,带给了人类。一条病毒的流行链就这样形成了。
  怎么样?当然,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然后又补上一句:病毒不是你养的,也不是我养的,是大自然养育的。那么,我们去查查大自然的变化,有什么稀奇的呢?
  ……
  还有一些医生和科学家的名字,也列在我的采访名单上,我在电视里目睹过他们的丰采,很想亲自听听他们对这场灾难的看法,是否还有一些更宝贵的念头有待披露。
  基本上就是这些了。我非常感谢中国作协和北京作协的同志们,他们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的要求,使我的眼眶经常饱含泪水,使我的大脑不停地运转,使我的心在那些日子里不断地被感动。
  但是,我没有要求采访SARS垃圾的处理者们。请原谅我,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如我们常常把餐馆修得富丽堂皇,却潦草马虎地对待厕所。虽然从理论上讲,我们都知道这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环节。
  那天我赶往北京市委宣传部听汇报材料。听到石景山区委的同志介绍垃圾处理场的情况,我的心陡地一动。通过之前若干天的采访,我已知道这病的传布是怎样危险,有最新的研究证明,SARS病毒在人的尿液中能够生存十天以上。想想吧,如果SARS的垃圾处理不当,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怎样的浩劫。无论前面的环节怎样完美,那罪恶的源泉尚在,成千上万的人的安全就没有保障。
  想到这里,我马上对石景山区委的同志表示,很想访问他们的特殊垃圾处理场。该同志很热情,说我会安排。那时非典的疫情还远未结束,大家都很忙,繁文缛节一概取消。他汇报完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会场。我相信他是一位说话算话的人,但急迫的心情让我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估计该同志的车已从会场回到了区委,我马上躲到走廊给他打电话,说您答应了安排我采访,不知进行的怎样了?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深深地不安,这近乎强人所难。大家都日理万机地忙,哪能就这样立等可取呢!但是他很热情地回答我,说正在和垃圾处理场联系,有了具体的消息就立即告诉我。我穷追不舍道,那我今天下午就去如何?
  我听出他的迟疑,说环卫局的领导还有其他的工作,我说,不需要人陪同,只要有辆车,把我送到垃圾场就行了。
  当天下午2点,我如愿以偿,进入了北京石景山区特殊垃圾处理场。
  它坐落在永定河畔,相当荒凉。这地方有一个名字,叫做"南大荒"。我说和北大荒有什么关系吗?来接我的同志笑了,说,有。我忙问,什么关系?他答道:荒凉。
  这是一片十分简陋的临时建筑,第一眼看到它,先是震惊后是辛酸。和我的想像相差太远了。
  后来我怀疑是自己的孤陋寡闻导致想像和现实的严重脱节,就不止一次问过他人,你们想像中的非典垃圾处理场是什么样的?大家说,哦,应该有一条金属般清洁和闪亮的传送带,类乎机场运送行李的设施或是屠宰场的流水线。一方方非典垃圾,密封如邮政快件,整齐划一徐徐渐进。高大的厂房中,机器人最起码也是长臂的机械手,有节奏地把垃圾推入犹如太空梭般的垃圾焚烧炉。电脑操纵着炉门悄然无声地紧密闭合,炉火燃烧起来。在我们看不到的深处,非典垃圾有条不紊地化成灰烬……于是我心稍安,看来不单是我一个人脱离了国情,被好莱坞大片所蛊惑。要不就是我们太一厢情愿的期望太过美好了。
  一个精干的年轻人向我走来,自我介绍说他叫张华,是这里焚烧非典垃圾的总指挥。一是他的年龄,二是他的干练,三是"非典垃圾""焚烧"和"总指挥"这几个词的搭配,顿时让我肃然起敬。
  我说,我可以看看它们吗?张华问:什么?
  我说,非典垃圾。
  张华说,你没有防护,当然不能看到它们,它们被严密封闭着,万无一失。我们装备有闭路电视设备,监视着库房。你可以看看。
  这套设备都是在张华临危受命之后紧张安装起来的,于是我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非典垃圾。它们装在三层密封的塑料袋里,被专用的整理箱紧紧扣住,整齐地码放着,好像平平常常的货物。
  它们是流动的,每日深夜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
  袋子里有天使褪下的一次性羽衣,有恶魔撕下的麟甲毒爪,有病患者的粪便和眼泪,有亡故者的痰液和鲜血……塑料袋斑斓杂糅触目惊心,好像吃饱之后盘屈的蟒蛇--它们是来自北京各收治非典定点医院的医疗垃圾。
  袋子里还有儿童换下的乳牙,有老翁搔短的白发,有喝过的中药残渣,有尘土菜屑和苍蝇老鼠的尸身……它们膨胀着发酵着--是来自北京诸多被隔离观察的市民家庭的生活垃圾。
  袋子源源不断地涌来,每天高达数吨。如果我们有一架超大型的显微镜,能透过层层包装看到袋子里的细微情景,胆小的人恐会昏厥。病毒张牙舞爪群魔乱舞,一旦扩散,京城必陷入灭顶之灾。
  这里是SARS的陵墓,那烟就是病毒被焚化之后稀薄无害的踪迹。
  在第一分钟之后,我就察觉张华的军人素质,一问,果然。他曾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参加过多次重大的抢险战役。在第二分钟,我就感到他受过高等教育。一问,果然。他是部队军事院校指挥系的高材生,难怪在危难之时还这样井井有条。也有猜不中的地方,他穿一件淡蓝色的T恤,胸前有一只小小的袋鼠。我知道胸前绣有金狐狸、小熊和鳄鱼的衣裳都是名牌,可我不知道这袋鼠是不是名牌?我终于没有求证,因为后来我知道了垃圾处理场的工人们,每天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
  张华原来是石景山区环卫中心垃圾清运队的副队长,2003年4月25日中午一点,他永远记得这个时间,临危受命,开始组建石景山区特殊垃圾处理场。下午五点就正式组建完了队伍,进入现场工作。当天晚上,他就于各个医院和区内的二百多家隔离户联系,上门收运非典垃圾。
  我说,顺利吗?
  他沉思着,说,不顺利。我也不说医院的坏话,我也不具体地说是哪个医院了,总之,也许是医院太忙了,他们把非典垃圾乱七八糟地往垃圾里草草一收,堆放在隔离区内,就让环卫工人进去拉。包装也不合要求,不是漏就是洒,工人们交涉了几回也不见医院方面有所改善。后来,我就到医院去了,要求见院长。院长很不耐烦,他已经被一线的救治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哪里还愿意见什么垃圾处理的负责人。张华不急不躁地说,在国外,这些特殊垃圾是需要专业人员处理的,但是我们只是普通的环卫工人。你们的消毒防护措施做的不到位,我们就可能感染。如果我们得了SARS,就会被送到你这个医院里来治疗。那么就请你想一想,如果想让你的医生护士早点休息,你就得把垃圾按要求装好。
  张华可谓有理有据,这一席话说的院长哑口无言。从此,这个医院的非典垃圾包装得最符合标准,院长还和张华成了朋友。
  从队伍组建的那一天开始,张华的战友们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吃住都在垃圾场。张华说他有两个压力,一是要把非典垃圾及时焚烧。由于前期的垃圾量极大,目前尚未焚烧完毕。我说,它们在哪里藏着呢?张华说,在山里,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说,那总藏着也不是个办法。张华说,是啊,我们现在除了每天焚烧当天产生的垃圾之外,还要把以前的欠账补回来。我说,那就是说,即使疫情缓解,医院里不那么忙了,你们这里也清闲不下来。张华说,正是这样。即使全市不再有新发病例,但只要有一个病人还在住院,有一户人家还在医学观察,他们就不能离开高温难耐的焚烧炉。
  还有个巨大的压力就是要保证战友们的安全。张华找部队的老关系,买到了二十套防化服,每套一千五百元,又制订了严格的消毒隔离制度,确保人身安全。针对垃圾袋容易破损的弊病,买了二千个整理箱,来个双保险。垃圾整理箱是循环使用,消毒步骤非常缜密。包括到居民家里收取垃圾,都做到干净的箱子和盛装污物的箱子严格分开,以万无一失。
  我们没有传送带,环卫工人就是拖不烂打不垮的传送带。他们穿着厚厚的防生化服,戴着防毒面罩,酷热和超负荷的劳作,每逢脱衣脱靴之后,都会倒出半盆汗水。因为不能乘坐电梯,有的隔离户在二十几层高楼之上,他们也要一级级攀登,然后一肩负着数十斤的垃圾箱,再一级级退下。怕百姓惊恐,怕袭扰了居民的安宁,总是在夜间作业。
  没有专用的特殊垃圾焚烧炉。先是用远洋轮船上的炉子,不想进料口太小,只比一本精装书略大,打包的医疗垃圾根本就投不进,现场拆封,无异放虎归山,极为危险。张华前后试用了四台炉子,边调试边运行,日夜泡在现场,反复对炉子的参数、结构和性能进行研究,从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成了特殊垃圾处理设备的专家。
  还有更凶险的东西,那就是非典病人的排泄物。香港淘大花园的爆发流行,就和粪便污染密不可分。一袋袋的粪便,简直可以说是潜在的生化炸弹。
  当贮满非典患者粪便的塑料袋打着结,犹如枣肠一串串来到这里,当气管切开吸出的非典黏液饱含着超高浓度的病毒汇聚在这里,当那些锋利的针头刺破了环卫工人的手指,当半瓶废弃的药液在炉子中轰然炸裂,将熊熊炉火扑灭的时候,你才知道这里浓缩着千百倍的风险与奉献。
  奉献意味着把自己完整地交了出去,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和最危险的地方。奉献意味着你清楚地知道灾难的每一个细节,可还是面带纯真的微笑从容迎上前去。奉献意味着你把安宁和洁净送给他人,把牺牲和艰窘留给了自己。奉献意味着不单是你一个人走上战场,而且还相跟你的长辈和你的孩子……
  我原本以为垃圾焚化炉很高大,走到近旁,才发觉它和一般的锅炉相差并不大。垃圾焚烧后,就化成了袅袅的青烟。这里的青烟很轻很轻,这里的责任很重很重。当我告别时候,我问正准备进入工作的环卫工人,如果非典被战胜了,垃圾都烧完了,你可以回家了,你最先想做的事是什么?
  回答我的是一个小伙子,他说,我要买一束花,献给我的妈妈。因为我以前说过,今年母亲节的时候,我要献给她一束花。我不能回家,我没能做到,我对不起她,我要补上……
  当一个为我们而奉献的人,却说着"对不起"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感动。




PART 5养心的妙药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姑娘,在非典中被派到了一线。她原本是个护士,负责打针服药,习惯了洁净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但这一次,她的使命是当护工。也就是说,她要暂时告别医疗事务,承担起照料病人吃喝拉撒的杂活,当然还要负责打扫病房卫生。当人们以为她会哭的时候,她笑着走进了SARS病房。
  在那里,除了所有我们能想像到的繁忙劳累辛苦和危险之外,还有一宗连我这个当过20年医生的人都没有料到的活计--那就是--"搅"。
  "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手执长柄刷具,把消毒液和病人的排泄物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搅拌。这家医院已经很多年没有大规模地接收传染病人了,如今病人如潮水般地涌来,只得将一栋孤立的楼房临时改建成SARS专科,病室内没有卫生间,应急措施就是找来一些红色塑料桶,内衬黑色垃圾袋,病人大便小便均在此解决。每隔几小时,就由护工将袋子拎到公共卫生间统一处理。
  统一处理的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消毒。你可以想见,如果未经严格消毒的SARS病人的排泄物直接进入城市的下水系统,将会造成怎样恐怖的污染。香港淘大花园的惨痛教训就是例子,由于粪便作祟,造成了大面积的流行。根据科学家研究,SARS病毒在人的尿液中可以存活10天以上。
  说到这里,你就可以明白我们这位名叫"绒儿"的原护士现护工干的是什么活了--那就是把大约100名SARS病人的大便小便和呕吐物,从病房逐一收捡出来,然后把100个黑色塑料袋子一一打开,把配好的消毒液倒进袋子里,接着均匀地搅拌它们,如同一台优质高效的搅拌机,直到排泄物和消毒液天衣无缝地融汇在一起。
  我问过绒儿,你闻得见臭吗?
  她说,戴着那么厚的口罩,我想是闻不到的。但是,我能看到臭味。
  我很惊奇,味道怎么能看到?
  绒儿说,SARS病人高烧有火,吃的又很少,大便密结,干燥成团块,要细心地把所有的硬块都搅碎,搅得像小米一样均,才能被消毒液彻底浸泡,以绝后患。搅的时候,你能看到粪便破碎时所有丝丝缕缕的过程,黄褐色的絮状物腾起,像一枚枚小型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
  绒儿这样说的时候,很平静,可我的胃已经开始翻江倒海,然后又收缩成了一块石头。后来当我把这故事讲给一位记者听的时候,他说毕淑敏你饶了我吧,你还让我以后吃不吃蘑菇了?细节太折磨人了,激起我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感,咱们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
  然而绒儿不能逃避。她不断地搅着拌着,对待每一个黑色的袋子,都像对待一件工艺品,小心翼翼尽职尽责。
  我问,有人检查你的工作吗?比如说你搅拌的是否到位?颗粒是不是大小一致?有人会把混合均匀的粪便拿去检查,看有没有活的SARS病毒。
  绒儿摇摇头说,从没有人检查过。
  我说,其实你可以把它们胡乱混合在一起,不必管匀不匀的事,谁也不会知道。
  绒儿说,可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这是可以敷衍和偷奸耍猾的事啊。
  小绒日复一日地在SARS病房里忙碌着,直到有一天护士长看到小绒弯着腰蹲在走廊里。护士长问小绒你怎么啦?小绒说我有点累,蹲下歇一会儿。护士长很心疼小绒,叫她休息。小绒说我马上就缓过来了,您不必挂心。
  小绒休息了一会儿,可小绒没有缓过来,小绒开始发高烧,然后是咳嗽和憋气,被确诊为SARS。小绒住进了病房,病势很快转重。小绒开始吸氧,最后用上了呼吸机。
  小绒同我讲到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我百般不得其解的是小绒如何在患病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的父母。把那无时无刻不再思念自己独生女的老两口瞒的风雨不透。
  这很简单啊。因为我到了一线,就不让回家了,所以即使在患病以前,我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们了。得病后,我什么也不说。反正是每天一个电话,我按时聊几句,他们就不会怀疑。在病最重的那些日子里,憋得喘不过气来,我就在预定打电话的时间之前,拼命地吸氧拼命地咳嗽,把痰尽量吐净,储存一点氧气,待气喘得比较均匀了,就马上摘下呼吸机给老爸老妈挂电话,基本保证在两分钟时间内语调流畅,让他们听不出实情。但是,不能多说话,话儿说多了,气就不够了。所以一分钟之后,我赶紧说,爸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忙着呢……拜拜……
  我后来问过绒儿的母亲,说您在那么长的时间内,就一点不怀疑?就一点没听出破绽来?
  绒儿的妈妈是个下岗女工,说,不怕您笑话我粗心,还真就没听出来。主要是根本想不到她会骗人。也奇怪这孩子为什么电话越来越短,以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后来却变得跟发电报似的。除了她打给我们电话,给她打电话,从来不接……
  绒儿说,我哪能接啊,当时正戴着呼吸机呢!
  绒儿出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上街买衣服。因为得了SARS,治疗主要靠激素,身材苗条的绒儿一下子胖了20斤,以前窈窕时的美丽衣服都穿不成了,只得给自己买了一条没腰身的筒裙。绒儿出院后做的第二件事,是趴在桌上写东西。妈妈走过来,绒儿就用胳膊把自己写的东西掩起来。
  妈妈告诉我,绒儿回家的那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没睡,隔几分钟就要走到绒儿的房间听听女儿的呼吸声。她要一再地确认女儿还活着,女儿已经真的回来了。最后一次走进女儿的房间,在黎明的曙光里,她看到了绒儿写的东西。那是一张请战书,绒儿说:她的病已经好了,血液里有了抗体,她再也不会感染了,更应该回到第一线去。
  听到这些,我真的非常感动。我知道绒儿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护士。绒儿说自己从小学习不好,高中没考上。绒儿说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连个学习小组长都没捞上过,纯粹的"白丁"一个……可是,绒儿却在危验和困苦这两把铁锤的猛烈击打之下,焕发出可歌可泣的光彩。
  这是为什么?是什么滋养了她?引导了她?我想不出来。我把这个问号抛给绒儿,让她给我一个回答。是什么素质让她能从容地走过灾难,用自己稚弱的臂膀帮助他人和死神一搏?
  绒儿粲然一笑说,这太简单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啊!做护士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中考的时候,9个志愿,我全都填报的是护士专业。当我终于如愿以偿穿上洁白的护士服,戴上护士的燕帽,捧着和当年南丁格尔用过的烛火一样的红蜡时,我心中无比的幸福。我看过一个资料,说全世界的人当中,能最终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工作的人,不超过3%。我知道自己是这百分之三的幸运者当中的一员,我非常骄傲。我的职业是花园,从中长出了数不清的快乐和干劲。
  我看着绒儿,谢谢她给我的这一番精彩回答。一个人在她或他年轻的时候,就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所热爱的职业,对这个职业倾注了无数的欣喜和勇气,那么,他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创举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以前只知道职业可以糊口,可以骄人,这个20岁的小绒,让我知道了职业也可以使人崇高,使人焕发灼目的光芒。
  选一个你喜欢的职业吧,那是一片花园。不单是创造的所在,也是养心怡情的妙药。




PART 5刺玫瑰依然开放

  那一天我和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孩,坐在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里,窗外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里开放着粉红色的刺玫瑰。我们喝着不放糖和牛奶的黑咖啡,任凭窗帘扑打着发丝和脸颊。
  女孩戴着口罩,把眼睛瞪出了口罩的边缘,说,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我可以对你说我不害怕,可那是假的。理智不可能解决情感的问题。你说我怎么才能不害怕?
  她指的是非典。2003年上半年,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大概是"非典"。医学家统计,在罹患非典的人群里,青壮年占了70%以上,特别是20~30岁的青年人在总发病率中占了三成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典具有生机勃勃的杀伤性。
  年轻人的大恐慌,主要来自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找不到被一株小小的病毒杀得人仰马翻的经验。人们对于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震惊和慌张,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一如我们面对着不可知的黑暗,你不知道在暗中潜伏的是老虎还是蜥蜴。如果我们有了一盏灯,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如果我们在有了灯之后,又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信心就增长了一些。假如天慢慢地亮起来,太阳出来了,安全感就更雄厚了。科学家对于非典病毒的寻找和描述,就是我们在晦暗中的灯光。现在已经初步看清了这个匍匐在阴影中的魔鬼,知道它的爪子从何处伸来,利齿从何处噬咬。我们也有了一根粗壮的棍子,那就是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大多数人的恐慌渐渐地散去,一如冬季北方旷野上的薄雾。
  我问女孩,非典在北京爆发之后,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公司做职员,刚开始隔天上班,现在干脆不用去了。我的同事们很多离开了北京,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榨。听说在北京不容易走,有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到北京的周边地区,然后把自行车一锁,坐上汽车火车,跑回老家去了。可惜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北京,无地可去,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我非常害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被冷汗粘在一起,像冰雹打过的鸟翅簌簌抖动。我说,我没有办法使你不怕,但有一个人能帮助你。
  她迫不及待问,谁?
  我说,你自己。
  她说,我怎么帮我自己呢?
  我说,你拿来一张纸,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下来。
  她站起身,拿来一张雪白的大纸,几乎覆盖了半张桌面。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
  第一个害怕:我还没有升到办公室的主管,就停止了前程。
  第二个害怕:我按揭买下的房子,还没有付完全款。
  第三个害怕:我刚刚交下的男朋友,还没有深入发展感情。
  第四个害怕:我准备给我妈妈送一件茉莉紫色的羊绒衫,还没来得及买。
  第五个害怕:我上次和我爸爸吵了一大架,还没跟他和好。要是我死了,多遗憾。
  第六个害怕:我热爱旅游,很想走遍世界。现在连新马泰和韩国还没去成呢,就要参观地狱了。
  第七个害怕:我想减肥,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斤数。
  第八个害怕……
  当她写到第八个害怕的时候,停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停笔了?她歪着头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说,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些了。
  我说不多吗,看你拿来那么大的一张纸,我以为你会写下1001条害怕。请检视一下你的种种害怕,看看有哪些可以化解或减弱。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害怕。说道:第七个害怕最不重要了,如果得了病,高烧几天,估计体重就减下来了。
  我说,很好啊,凡事就怕具体化。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了,只剩下六条,再来具体分析。
  姑娘看看手下的纸,说,有两条是可以立刻做的,做完了,我就不再害怕。
  我说,哪两件事?
  她说,今天我下班之后,就到商场给我妈妈买一件茉莉紫的羊绒衫,如果这个商场一时无货,我就买一件牵牛花紫的羊绒衫,要是也没有,买成大枣红的也行。第二件事是和爸爸推心置腹地谈谈。我爸是个特好面子的人,所以我先同他讲话,他一定会带答不理的。要是以前,我才不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呢!但经过了非典,我会比较能忍耐了。我会对他说,非典让我长大了,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们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讲话,好吗?
  我说,真喜欢你说非典让你长大了这句话。成长不但发生在幸福的时候,更多是发生在苦难之中。
  她受了鼓励,原本被恐惧刷得灰白的面庞,有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绯红。她继续看着恐怖清单,低声说:至于刚刚交下的男朋友,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这需要细水长流慢慢了解。就算是没有非典,也不一定就能达到海誓山盟男婚女嫁……
  说到这里,她大概突然看到了恐怖清单上的第二条,笑起来说,至于还不上贷款这件事,我要把它开除出去。这不是我该害怕的事,最害怕的该属房地产开发商。这是不可抗力,是地产老板们最爱用于推诿的理由,想不到也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他们头疼一回。
  开发商的困境引发了女孩子的幽默感,她显出些许幸灾乐祸的快乐。旋即细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说,恐怖名单上不能去世界旅游这一条,无论如何是驱不去了。
  我说,你要到各地去旅游,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快乐。看我没有看过的风景,听我没听到过的鸟鸣。她很快回答道。
  我说,这真是旅游最好的理由。只是我想问你,你可曾注意到窗外不远处在花坛里,刺玫瑰在悄然开放?
  她一脸茫然地说,刺玫瑰真的开花了吗?
  我用手指敲敲窗子说,你往前面看。
  她把脸压在玻璃上,贪婪地看着窗外,每一朵刺玫瑰都如同换牙的小童,憨态可掬。她惊讶地说,真的,在非典肆虐的春天,刺玫瑰居然还在开放。真怪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她的目光从睫毛膏的缝隙中向更远处眺望,说,哦,我不但看到刺玫瑰了,我还看到国色天香的牡丹和路边卑微的蒲公英,也一样蓬蓬勃勃地开放着……
  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很快就悟出了,说,我明白了,美丽的风景不一定要到远处寻找,也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我说,起码我们先把眼前的风光欣赏完了,再看远处不妨。
  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生看看自己的恐惧清单,然后说,好吧,就算没法周游世界,我也不再害怕了。但是,我要是升不到主管就死了,这还是很可怕的事。
  我说,你升到主管之后会怎样?
  女孩说,我还要升到部门经理,然后是总经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是旅游了……旅游是为了开心,是为了快乐。对啊,我最终的目的让自己快乐。那么我如果因为害怕,抢先丧失了快乐,我就太傻了,就是本末倒置,就是一个大笨蛋……她自言自语,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那一天的结尾,是这个姑娘把那张像大字报一样的恐怖清单撕掉了。关于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在此次非典流行的过程中,交出了形形色色的答卷。比如我在电视里,就看到20岁刚出头的女护士,英勇的如同身经百战的士兵,穿戴着把人憋的眼冒金星的三重隔离服,给年纪足够当她伯父的病人做治疗和宽慰疏导。
  这就是泥沙俱下的生活,这就是新的一代人。报章上有人管他们叫"跑了的一代",我觉得在他们如此年轻的时候,就遭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严重的灾难,是不幸也是大幸。恐惧可以接纳,却不能长时间的沉溺,逃跑更是懦夫退缩的行径。当你有能力直面灾难,细细将它们剖析,在灾难中看到鲜花依旧在不远处开放,那就有了不再惧怕不会逃跑的气概。




PART 5假如我是毒王

  非典流行,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承认:"对这种病毒我们知之甚少。"但有个术语,估计从权威专家到平头百姓都谨记在心,那就是--"毒王"。
  毒王的意思就是某些患者的传染性特别强,比如一位26岁的香港男子,直接感染了112人,其中69名是护理过他的医务人员。大陆更有传说某毒王感染了180人。这项毒涎编织的桂冠,大陆有,香港有,台湾也有……不知将来创下最高记录的王中王由哪厢人士胜出。
  在电视里听过某女毒王的声音,碎碎的,惴惴的,气虚,更兼心虚。她说出院后才知自己成了毒王,有若干人因她而不幸。她很内疚,只有待身体全面恢复后做义工来报答社会。
  非典的病死率并不是很高。和冷血的享有90%以上病死率的埃博拉病毒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纵是有红霉素做特效药的军团菌感染,病死率也在5~20%间浮动。几害相较,非典还算手软。
  然而我们无法安心,因为有毒王。毒王嗜血成性,有一副撑竿跳的好身手,从甲躯体到乙躯体,蜻蜓点水就输出了死亡。
  假如没有现代科技,没有医务人员的拼死救助,没有气管切开,没有呼吸机,毒王们早就驾鹤西行了。一部微生物史告诉我们,如果某个毒株的毒力太过凶猛,须臾之间便取了宿主性命,等于疯癫地撕了自己的餐票,只能和猎物同归于尽了。
  假如我得了非典不幸又成了毒王,我将如何?
  大自然是公平的。狡猾从容的毒株,比如乙肝,假阴险的绅士,循序渐进地危害着宿主。中招的叶子并不立时凋落,毛毛虫才可缓缓受用。如果毒性太强,烈到见血封喉,便也只剩一剑的威风。大树倒了,再凶顽的猢狲也只得散了。
  那么,如果没有最后的抢救,我这个画着骷髅头的毒罐子,就会在窒息中死亡。对我个人来说,自然是无与伦比的大悲剧,但对广大健康的人群来说,却未必不是好事。倘做气管切开插入呼吸机,刀锋旋下,皮肉嘎然崩裂的那一瞬,蓄势已久的毒液,必会飚射而出。那扩散和污染的威力,恰如轰爆的生化武器。
  于是,之后,你会听到太多的护士和医生感染的例子,甚至在严密的防护之下,仅仅由于眼球结膜在我吁出的空气中眨动,也能把他或她漆黑的双眸漂白。
  如果我是毒王,请不要过度抢救。不是我大义凛然舍身饲虎,而是搏斗的代价太过悬殊。我固然痛惜一己死生,我也同样珍爱他人的性命。非典时期非常办法,重疫之下无戏言。山火熊熊定要尽力扑救,如若狂风漫卷,就只能在远处挖深壕防范,而不可在红舌中群舞。既然现代科技尚未研发出剿杀超强毒株的药物,就让我遵循大自然的严厉法则--凶残的肇事者理应和它的宿主同生同灭,不适当的溺救就是放虎归山。医生,你不要太柔情。医学,你不要太浅视。倘手无利器,切不要鲁莽撕去所罗门王的封印,放妖怪逸出魔瓶。春瘟横扫,僵硬地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那就是对全局的反叛和对职责的误读。
  如果抢救了,如果成功了,在各方付出巨大代价之后,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希望世人与我同喜同庆。我何德何能享此殊荣?只因胸膛中吸附了太多同类的牺牲,每一滴血都不再独属于我。犹如软弱的石墨经历高压,在聚变中镶嵌了众人的光芒,已璀璨为极品的钻石。这躯壳脱出了我的私有,盛满了感激和义务。我会尽可能多地捐出血清,以助更多人走出绝境。我会不断地接受各种检查,为疾病的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我会无怨无悔地在观察中度日,这是幸存者的责任。
  可是,我能感受到从角落中刺出的冰冷目光,好像我恩将仇报是个连环杀手。我甚至都无法祈求原谅,因为有资格谴责我的人多已无声。这不是我的过失,而是非典病毒假我之手布下的滔天罪行。我被它改造成了人体盾牌,我是它第一个受害者,也是它的终结者。我见证了它的猖獗和流传,也见证了它的退败和消亡。人们啊,有那么多科技成果在我身上流淌,请格外珍惜我的每一分反应。如果你轻慢我,你就轻慢了一架精敏仪器的回声。有那么多鲜活生灵曾被我溶解,请格外尊重我的每一种感受。如果你漠视我,你就漠视了那些英勇卓绝的付出。
  人们啊,毒王是瘟疫的舍利子,你可要慎重!




PART 5生命之序

  一位患非典的香港心脏科医生住进了医院的"深切治疗部"。"深切治疗"这个词是温煦的,但缝隙间有幽幽的冷风散了出来,让人感到病情的重笃。医生脱险后接受采访,记者问,一个人孤独地住在病房里,想了些什么?医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想的最多的是,要把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和一般的事儿分开,先做那些重要的事情。记者当然追问,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医生答,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几天后,我又见到一位脚夫老人。大家都熟悉的陕北民歌"赶牲灵",就是脚夫们走沟穿壑在高原上吼出的。他说"活着做遍,死了无怨"。意思是人活着时候,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就一生完满,活的够本,可以安然就死了。
  医生是留洋博士,脚夫满面黄尘苍凉。不同层面的人,异曲同工的话,于是在突如其来的瘟疫背后,就有了哲学的味道。人是脆弱的,种种意外的蛰伏,使得能上天入地能让电脑每秒钟运算若干亿次的现代人,却无法估算出每人大限到来的时刻。面对永恒困境,只剩下一个可行的方法,就是把那些我们以为最重要的事,抓紧做完。简言之,你要给生命排一个序。
  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呢?夜深人静月朗星稀之时,每个人心平气和地想想:也许是事业有成,也许是周游世界,也许是孝顺父母,也许是舍己为人,也许是永远探索,也许是安分守己……我相信都会得出自己的答案。
  寻找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寻找生命的价值--它是我们立下的宏愿,是你选定的主牌。有了它,一应事务的顺序就排出来了。现代人陷入日常的忙碌,无数细小而琐碎的事件,缭乱了我们的双眼,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凝滞了我们的脚步,壅塞了我们的襟怀……现在,非典这个小小但却凶狠的病毒,抑缓了陀螺转动的速度,让我们被迫停止眺望。于是无数人像那位香港医生,在病榻的阴影下,情不自禁地思考起了顺序和意义。
  无论非典还将肆虐多久,相信它必被遏制。但人类对于自己生存状态的判断,却永不会终结。把你杂乱的牌阵理出顺序,把你最重要的事情放在首位,那就无论怎样邪恶的病毒,也扰乱不了我们澄清的心。




PART 5非典附送的风铃

  那天刚要进医院的大门,冲过来一位被无防纤维布隔离衣包裹的人,掏出一柄酷似枪械的体温扫描仪,在我的双眉中心画圈晃动。确信我无烧之后,把"枪"放下,放我进入了半隔离区。
  医院走廊,一位男子正对着日光灯端详X光胸片。清晰透明的肺叶消失了,代之僵冷的垩白,半张肺好像被石灰水刷过。问过才知片子的主人已没了体温,那男子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没……
  "没想到"的是什么呢?是亲人没想到那片子的主人逝去?还是片子的主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了非典是要死人的,这是一个常识。这个常识被冻凝在一个特定的名称里,叫做非典致死率。截至近日,据广东的统计,致死率是3.6%,北京是5.5%,香港是10%,加拿大还要高些。一系列的数字组成下滑的幽冷附梯,吓坏了至今还手足温暖的我们。
  假如非典致死率是零,将会怎样?我就这个问题做了小小的调查,朋友们都说:哈!如果死不了人,那当然云开雾散,再无什么可怕了。隔离观察,简直如同休了半个月带薪长假。发烧或许是减肥的好方法。一个女孩居然说,只要不死,非典就是过节,权当到医院公费旅游,顺便斩获若干堆巧克力外加鲜花……
  我们恐惧非典,核心原来是死亡。非典之所以可怕,不在那些鸡零狗碎的发烧咳嗽,不在那些孤独难耐的隔离卧床,而是不可逆转的永远的消失。摘去了致死率这枚毒牙,非典立变温柔,狰狞之相大有收敛。
  很多人从没有想过死,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以为死亡专属老年人和癌症病患顶多再加上交通事故的冤魂。非典这个传染病连锁店派来的美容师,给死亡戴了黑发涂了腮红,让死亡生机勃勃地年轻化了,老少咸宜。
  不长眼睛的非典蛰伏在空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翻你我的脚后跟。
  什么人最怕死呢?我以为一个真正生活着的人是不怕死的。因为他已把生命这匹白棉布一寸寸很仔细地丈量过了,剪裁过了。他明白自己是谁,确知自己想干什么,清楚自己的爱好和憎恶。他用生命去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园丁,每一粒花种都精心播撒出去了。他注入社会花坛和人生草坪的心血,就是他兴趣和快乐所在。虽然由于死亡的突然叩门,等不到柳绿花红的那一天,但他已在想像中耸动鼻翼,闻到了蓓蕾的芬芳。
  我以为醉生梦死的人大多也不很怕死。因为他们不曾真正地活过,他们甚至不配怕死。年轮早已枯萎,活着和死亡无甚区别。喘气时是一群行尸走肉,闭了眼是一个酒囊饭袋。没有真正优雅内容的零质量生存,乘以再长的活命年限,所得也是一个空零。
  最怕死的多半是在纷扰中忙碌的人。他们埋头于琐细的杂事,忘了张望远处的目标。他们以为还有很长时间可容挥霍,不承想那捆扎剩余日子的黑绳已游蛇般挽过来了。当死亡将你陀螺似的奔波化为青烟一缕,害怕就直接转为了飘缈的叹息。这种人若想不怕死,就需爬山,就需攀塔,就需登楼,到高处去极目搜寻,眺望你生存的终极意义。
  最怕死的人多半还有很多未完结的事务。孩子还没有长大,期望尚未达成,宏愿不曾落实,你欠谁的钱谁欠你的钱……凡此种种,死亡都随意在上面盖个"过时不候"的章子,让它们半路蒸发了。于是你人生断裂,成了一宗半成品。虎头蛇尾的一辈子多遗憾啊,应对之策就是不妨把人生缩写为一个整天。古话说今日事今日毕,该致谢的人要送上感激,该反抗的事要拍案而起。喜欢看的书就马上打开扉页,喜欢亲近的人就绞尽脑汁向他表达。孩子不能在一天长大,就教他存个爱心以不变应万变。宏愿不能在一天落实,就分解成有机的部件逐一组合。事情做完对我们是如此重要,半途而废就滋生人生无常的恐惧。人生是大的完成,活在此时此刻就是N次小完成。完成感是生命圆满的重要粘结剂,是心理平衡的强大支点。
  非典是一张不期而至的海报,把一个必然的问题用恐吓的形式张贴出来。1918年的流感,据说融合了猪身上的病毒,骁勇异常,但终究也未曾将人类杀绝。今日抗击非典,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就算病毒融有来自孙悟空的基因,相信也能转危为安。关于致死率的惊惧,是非典附送的午夜风铃。即使非典远去了,那铃声还会余声袅袅。




PART 5假如我得了非典

  北京的春天今年没有沙尘,没有沙尘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个陌生的名词--非典。非典是微小的病毒,人的体积比它庞大亿万倍。一只病毒的分量较之一个人的体重,像是一滴水向整个太平洋宣战。然而,这滴邪恶而沸腾的水,在春天的早晨烧起恐怖的荒火。
  假如我明天得了非典,我该如何?实在不愿这样设想,生怕轻声的诵念也会把那魔鬼引入家门。我逼迫自己认真筹划,既然有那么多人已悄然倒下,既然我不想在懵懂无备中浸入灾难。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不会怨天尤人。人是一种生物,病毒也是一种生物。根据科学家考证,这一古老种系在地球上至少已经滋生了20亿年,而人类满打满算也只有区区百万年史。如果病毒国度有一位新闻发言人,我猜它会理直气壮地说,世界原本就是我们的辖地,人类不过是刚刚诞生的小弟。你们侵占了我们的地盘,比如热带雨林;你们围剿了我们的伙伴,比如天花和麻疹。想想看,大哥岂能束手待毙?你们大规模地改变了地球的生态,我们当然要反扑。你们破坏了物种之链,我们当然要报复。这次的非典和以前的爱滋病毒,都还只是我们派出的先头部队牛刀小试。等着吧,战斗未有穷期……人类和病毒的博弈,永无止息。如果我在这厮杀中被击中,那不是个人的过失,而是人类面临大困境的小证据。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遵从隔离的法律。尽管我一直坚定地主张人应该在亲人的环抱中离世,让死亡回归家庭。但面对大疫,为了我所挚爱的亲人,为了我的邻里和社区,我会独自登上呼啸的救护车,一如海员挥手离开港湾,驶向雾气笼罩的深洋。
  假如我得了非典,即使在高烧中,即使在呼吸窘迫中,面对防疫人员,我也会驱动疲惫的大脑殚精竭虑,回顾我最近所走过的所有场所,把和我面谈过的朋友名单一一报出,祈请他们保持高度警惕。原谅我,这是此时此地我能向他们表达歉意和关爱的惟一方式。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接纳自己最初的恐惧。这毕竟是一种崭新的病毒变种,人类对它所知甚少,至今还没有特效的药物,战胜它的曙光还在阴霾中栖息。那个戴着荆棘冠冕的小家伙,凶残而强韧。但是,我不会长久沉溺于孤独的恐惧,因为它不是健康的朋友,而是衰朽的帮凶。我珍爱我的生命,当它遭遇重大威胁之时,我必将集结起每一分活力,狙击森冷的风暴。无数专家告诫,在病毒的大举攻伐中,机体的免疫力,是我们赤胆忠心的卫士。只有平稳坚强必胜的心理,才能让身体处于最良好的抗击姿态,才是战胜病毒的不二法门。我不会唉声叹息,那是鼓敌方士气灭自己威风的蠢举。我不会噤若寒蝉,既然此病有九成人员可以逃脱魔爪,我激励自己相信概率。
  如果我的病情不断恶化,到了需要气管切开的时候,我衷心希望医护人员做好防护,千万不要为了争取那一分钟半分钟的时间而仓促操作,威胁自身安危。致命的感染常常在这时发生。如果因此推延了抢救,我无怨无悔。医生护士的身上承载着更多重托,他们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我即使逝去,也会为最终没有带累更多的人而略感宽慰。
  假如我得了非典,将偕书同行。一些名著百读不厌,一些忙碌中买下的册子至今未翻。我已将它们归拢到书架某层,像一小队待发的士兵。如果我赶赴医院,这些刀枪不入的朋友,将一道踏入病房。一本女法医的探案集,只看了多半,特地留下悬念,预备着万一昏迷了也会念念不忘。为了得知谁是真凶,我一定要坚持醒来。
  假如我得了非典,离家时千万要带上手机和充电器。估摸病房里不一定有电话,病重气短时也走不到公共通话间。我平日不喜欢这如同蟋蟀一样无所不在的器具,自此却刮目相看。我会不断向亲朋报告讯息,直到我康复的那一天。如果我已无法回答,请相信我依然在用心灵祈祷大地平安。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积极配合医生护士的治疗,我知道他们已太累太乏。我努力做一个出色的病人,不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去。
  终于要说到死了。既然想到过一切,自然也想到了死。死于一场瘟疫,实在始料不及。但人生没有固定的脚本,大自然导演着多种可能性,以人必有一死的不变法则来看,这黑色幽默也不算太唐突。如果能对传染病学有所裨益,我同意解剖尸体。如果作为芸芸死者,没什么特殊价值,请留我完整化烟。缘于耿耿于怀的仇隙--凭什么我死了,那个肆虐的杀手还在实验室里养尊处优地繁衍?与之共焚,也算雪恨。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在踏入救护车的那一瞬,尽我最大的努力,操纵我凄迷的双眼和抽搐的嘴角,化作粲然的回眸一笑,向我的家人和小屋致谢,感激他们所给予我无尽的快愉和暖意。我必定还会回到这里,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睡梦中,无论是我康宁的身体还是我飞翔的灵魂。




PART 5抢,还是不抢

  在每一座蔓延SARS的城市,几乎都曾爆发了抢购。比如广州比如太原……在北京,这个日子锁定在4月22日的傍晚和4月23日的整天。SARS带来了死亡的恐慌,它最先的表现形式是民众开始储备生活的必需品还有那些风传可以预防疾病的药物。在广州,白醋的黑市价格到了80元一瓶。
  有个说法--因为醋高价热销,广东人蜂拥到山西倒醋,结果SARS就被带到了山西。如果这是真的,看来SARS的蔓延和抢购大有渊源。
  北京的抢购风潮,是从城乡结合部发起的,最早从丰台和朝阳区开始,逐渐向四处波及。抢购的品种集中在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先是方便面告急,不管是什么品牌什么价钱,人们整箱整箱地往小推车上搬。马上就是米面油盐,最后连洗衣粉辣椒酱小苏打洗脸盆都有人抢。万头攒动群声鼎沸,装满货物的小车如同小山在移动,货架被人流挤翻,各种物品散落一地。当时一个朋友正好到超市购物,吓得魂飞胆散,当场给我拨了一个电话,说,毕淑敏,你能听到这里的声音吗?简直就是世界末日。耳机里喧闹无比,我说天啊这么乱,你赶快回家吧!她音色中带出哭腔说,我家里正好没米了,真正的家无隔夜之粮。谁承想赶到了大抢购,要是买不到米,今天晚上吃什么?我说要不然你先到我家来挖些米,有我吃的就有你家人吃的。我一边说,一边升起好笑的感动,好像当年《红灯记》里的穷邻居的对白。她说,谢谢你的好意,只是结账的地方挤得人山人海,我根本就出不去。这样吧,反正我也要等许久,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你要不要什么东西?我再给你抢一点。我说,多谢了,但愿你平平安安地回家,我什么也不要。
  她幽幽地说,我不像你,深挖洞,广积粮。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回可要吸取教训,要像农村的老大娘,永远存一囤陈粮。
  我无言地苦笑。其实哪里是有备无患,过年时单位发了一袋米,因我总是吃速冻饺子,这才存到SARS扑来的时候。
  那一天北京的夜晚不再平静,很多听到了抢购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实施的市民,都在暗中摩拳擦掌。第二天早上,北京各大超市一开门,就迎来了抢购的高峰。人们买醋,说是可以杀灭SARS病毒,刚开始只抢白醋,后来扩展到米醋、陈醋、饺子醋、水果醋,甚至是醋精。人们买油,一大桶一大桶提回家,仿佛从此要天天在家吃炸油饼。一位老大爷买了几十袋发酵粉,有人问他都是自家用吗?他很自豪地说,是啊,昨天抢了面,一想这蒸包子烙发面饼还得用起子,就再来买了储备上。哪怕这非典闹上几个月,我们家也有馍馍吃。
  据可靠消息,在北京朝阳区的某超市,有一对老年夫妻,共购买了5700多元钱的食品,单是他们使用的购物车,就是整整7辆。7辆车连在一起,好像一列小火车,浩浩荡荡的。他们只有四只手,推不动那么多车,就采取蚂蚁嘴骨头的方法,一辆辆首尾衔接,鱼贯而行。这景象令人愕然,也令人怆然有些滑稽,却笑不出来。
  后来有人问过老人,为什么要购买这么多东西,老人说,谁知道这SARS要折腾多长时间?我们多买些米面粮油的,也坏不了,反正以后也要吃,存在自己家里,心里踏实。
  在抢购浪潮中,最先断货的是消毒液和药皂洗手液等物品,然后是昨夜上架的方便食品和所有的碳水化合物,比如挂面饼干点心和任何一种粗粮。鸡蛋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告罄,香油黄酱包括话梅瓜子奶油糖也在横扫之列。
  到了23日的下午,人们在米面柜台前排起长队,很多商场打出限购的牌子,大米等食粮,最多每人只能买20斤。
  据北京商委的同志们讲,自1989年那场风波之后,北京已经14年没有出现过大的抢购风潮了,这一次的抢购,具有更多的特点。
  一是抢购的数量大。过去肩扛手提,能够搬回家的物品还有限,现在很多人家有了汽车,交通工具的进步让人们抢购起来胃口大开,胆子也更壮了。
  二是席卷速度非常快。假如说若干年前人们还靠着口口相传交换情报,那么这一次,手机电话移动短信满天飞,信息战让抢购如虎添翼。
  听说有一位下岗工人抢购了200袋食盐。当被问及这么多的盐都是自己吃吗?他嘿嘿一乐说,我能吃得完?那还不早就变成了燕八虎?(民间传说,老鼠吃多了咸盐,就变成了--燕八虎,即蝙蝠。)
  这是一句自嘲,但自嘲之下也埋着某种日后才见分晓的狡猾。既然自己吃不完,这么多的盐打算如何处理呢?让我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一下这位抢购者的内心,如果北京疫情不止,真的陷入了封城和配给的状况,他手中作为生活必需品的这箱食盐,奇货可居,也就成了小小的金矿。
  北京市商委在4月初根据广东2月份出现抢购的前车之鉴,先把底下的情况摸清楚了。这就好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心里有了底,对策就有了基础。4月18日,做出了保障物资供应的紧急预案,包括各大百货商场和大卖场的通风消毒措施,还有对垃圾和卫生间的防护等等。
  面对着4月22日下午出现的抢购苗头,各商场接到的指示是加大上货力度,要保证货架子不能空。但是,面对23日更大的抢购风潮,各个超市的库房已经告罄,仅有的货物往架子上一摆,瞬息间就空了,好像单薄的沙包倒入汹涌的洪水,只打了一个旋,就看不到踪影了。23日下午,商委将情况报告给市委书记刘琪,3点钟电视里播出新闻,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23日晚,北京商委向商务部和国家8部委紧急求援。国务院给予了北京极大的支援。从黑龙江调集了50节车皮,每节车皮装载着60吨优质大米,共计3000吨,合6百万斤大米,连夜赶运北京。针对缺口最大的方便面,天津方面在当夜11点30分,组织了100多辆车,装载着3000集装箱方便面(共计30万箱),送往北京。每个司机只发2袋榨菜4个馒头充当干粮,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当早上6点半,天津的商委主任李泉山带队,这些方便面到达北京的时候,北京商委的同志前去迎接,激动的几乎掉下泪来。
  也许是因为地利,天津给予了北京人民更大更快的援助。在大批方便面抵达北京的同时,天津更支援了200吨大米,20吨面5吨油10吨挂面,这些宝贵的物资清晨到达北京,10点钟就上了超市的货架。
  那些时光,北京的居民只要打开电视,就会看到北京新闻播发面粉厂如何加班加点地磨面,库房里有多少堆积如山的必需品在整装待发。商委的同志们安排满载食品的大货车,在各个居民小区的周围游弋,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当然是为了稳定民心,用事实说话--看,我们有多么丰富的物资储备!
  在中央的支援和各省市的无私帮助之下,北京的抢购风潮被平抑了下去,到了4月24日,市面已基本恢复正常。我4月25日到了一家超市,所有的物品应有尽有,惟一让我不满足的是,我想买鸡蛋,但自由市场的鸡蛋是4元一斤,较平日上涨了125%,超市里没有普通鸡蛋,只有10元钱一斤的"绿色鸡蛋"。我虽然明知绿色是个好东西,因为钱包的厚薄,还是更喜欢前两天只卖2元一斤的普通鸡蛋。
  几天以后,自由市场的鸡蛋价格回落到2元钱一斤,并继续下跌,后来到了1.8元一斤。当我和无数百姓为之欢呼雀跃的时候,我所居住的楼下的一位老太太叫苦不迭。在抢购风潮起于青萍之末的时候,她以老年人的敏感和防范心理,一下子买了20斤鸡蛋。如今,她的鸡蛋再不是自豪的资本,变成了"鸡肋"。天渐渐热了起来,鸡蛋放不住了,价钱要是再落下去,老太太快要捶胸顿足了。
  有人在抢购中大发国难财。平日卖42块钱一袋的面粉,在黑市上卖到了50元。粮油市场的商贩,买家车载斗量,就成全了他们,有人在几个小时之内,多赚了几万元。据说白萝卜能防SARS,那天白萝卜的价钱炒到了9块钱一斤,有小贩当天从卖的白萝卜身上赚到了1万块钱。
  好了,我们现在已经对席卷北京36小时的抢购风潮有了初步的了解。
  为什么会发生抢购?我们只要分析一下抢购物资的品种,对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抢购并不仅仅发生在中国,在那些战乱纷起的国家,抢购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一有风吹草动,小民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抢些物品聊以度日。即使是在美国,98226;11之后,一些城市也出现了抢购。抢购的东西具有美国特色,是矿泉水和枪。日本是一个例外,日本多灾,但日本民众在灾后,很少出现抢购,他们有条不紊地安顿自己的生活,很有定力的样子。
  灾难和未知产生了恐惧,人的第一个反映就是逃避和自保。当受到种种限制,让逃避变的难以实施的时候,囤积生活必需品,保障自己的基本生存水准,得以维持生命,度过灾难,是为人的本能选择。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那对老夫妇的抢购是可以理解的。
  我看到过被打开的鼠洞,噢呦,为了过冬,一窝老鼠可以储存上百斤的豆子和粮食,密密匝匝如同排列谨严的国库。可见储物备荒,是动物的本能。我在国外,住在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家里,有一天,她很神秘地让我去看她的库房,在车库的后面。我走进后大吃一惊,物品之丰富,赛过一个小型超市。最令人惊骇的是她自制了无数瓶酱--番茄酱草莓酱蓝莓酱菠菜酱……花红柳绿地装在模样古怪的瓶子里,好像一只只竖起的怪眼,看着来客。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配方是我祖母传下来的。她很自豪地说。
  这么多的东西,您什么时候吃呢?我不禁替她发愁。
  她用镶着白内障边儿的浑浊眼珠,嗔怪地看我,逼我觉察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下大雪的时候,我就会吃它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咂着嘴,好像一只老松鼠。
  我知道她的衣食住行都有养老机构照料,上一分钟瘫倒在家,下一分钟就会有医护人员上门照料,连她家门前的花草都有人定期来修剪,完全不用如此备战备荒,但她的认真和决绝让你说不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这种储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我看到过一本描述苏联卫国战争时代的故事。说的是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整个城市被封锁了,大家陷入饥饿和寒冷的重重包围之中。很多人饿死了冻死了,但有一家人神奇地活了下来,七八个孩子毫发无损。究其原因,是因为这家的妈妈有一个热爱储藏白糖的习惯。在她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罐子。即使在平常日子,女主人也会用白糖把罐子填的满满的。灾难降临的时候,妈妈每天从罐子里挖出一勺白糖抹进孩子的嘴中。正是依靠这罐子白糖提供能量和热量,这一家人才熬到了列宁格勒突围的日子。在饿殍堆中挺了过来。
  这就是人的灾难中存活的诀窍,这诀窍藏在无数人的潜意识当中,一遇风吹草动,就复活起来,主宰着人们的思维和举措。
  人们就这样迎接着狙击着灾难。甚至可以说,在人类千百万年的灾难史中,只有那些最能趋利避害未雨绸缪的种类,才获得了更多存在的机会,今天生活着的人们,就是他们的后代。在我们的血脉里,天然流淌着在灾难面前自保和脱逃的本领。
  然而社会进展到了近代。随着文明的发达和科学的昌明,人们聚拢到城市,有了上千万人口这样的超大型城市。如果说过去的传染病还是以村落为单位在传布,火灾还是以一栋栋房屋为界限在蔓延,今天这概念已扩大了亿万倍。以世界卫生组织的旅游警告和疫区的发布为例,警告是以整座城市为基数,北京香港多伦多,而绝非某城的一个胡同或是一道街市。
  在半个世纪的时间内,北京从只有200万人口的城市,发展成了今天具有1300万人口的大型城市,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否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
  如果灾难来临,你抢收你自留地里的庄稼蔬菜,这很正常也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如果抢购的是公共供应商的物品,在你捷足先登可以用钞票购买大量物品的时候,这种举动的合理性就受到了某种质疑。
  无疑,它是合法的。买大量粮食和食油的钱是我挣来的,不是抢来或偷来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无可指摘。但是把这样的采购行为放到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国际化大都市的框架之中来考虑,不再像一百年前那样简单。
  人们也许很容易就把这和政府的职责联系起来。为什么不更多的储备,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突然事变?诚然这想法有它的道理,有备无患吗?我看政府在处理危机的时候,也主要是走的这个思路。比如在抢购浪潮最凶猛的时候,政府有关机构赶快调拨大量物资,电视画面上不断出现的都是物资供应充分的画面。那潜台词是:咱们有足够的储备,居民们你不用担心……
  这个思路诚然是很宝贵的,而且起到了很好的安抚民心的作用。但这绝非是惟一的路数。举个例子。鸡蛋是民众生活的必需品。在有关机构的预案中,始终有着保障北京市民有鸡蛋吃这样一个项目。在80年代的时候,这个保障是表现在食物上,也就是说,在北京若干个冷库中,储存着大量的鸡蛋。它们到底有多少呢?那时候,每年一共要储存300万斤鸡蛋。这不是一个小数目,鸡蛋又是易脆易腐败的物品,存在库里,隔一段时间就要除旧迎新,鸡蛋本身的价值并不高昂,但这笔保管和呵护的费用就不在少数。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到1989年的春夏之交,北京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储备着。也许是多少年的安稳松懈了大家的斗志,从某一年开始,北京不再储存鸡蛋,而是变成了除存钱。这里面的变化严格讲起来,是不能等同的,因为鸡蛋是可以吃的,但钱是不可以做鸡蛋羹和甩袖汤的。在账上,有一笔鸡蛋款,但一斤鸡蛋的收购价不超过两块钱计算,300万斤蛋款是600万元。
  SARS来了,鸡蛋抢光了。600万元钱救不了市场,北京急忙向河北求援,但平价鸡蛋的恢复供应,可能是在所有物资中最后恢复正常的。
  有关机构痛定思痛,决定仍旧储存实物的鸡蛋,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把真正的鸡蛋摆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这个计划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实施了。那么,北京究竟储存了多少鸡蛋呢?告诉一个小秘密--足足有100万斤。折成鸡蛋是多少个呢?
  以前的鸡蛋小,一斤能合上9到10个,现在的鸡蛋大,一斤也就8个,好了,这样就可以算出,100万斤鸡蛋就有800万个鸡蛋。也许有人会说,这么简单的事情,谁不知道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800万个鸡蛋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堆在一起,就是巍然的一尊鸡蛋山。但是,请不要忘记北京有多少人口。超过1300万人口的城市,如果来分餐这800万个鸡蛋,那每个人只能分到少于三分之二个鸡蛋。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做这种小学生的算术,是想说明保障物资的供应固然极为重要,但如果民众的心理得不到安抚,对此没有一个坚强的神经和充分的信心,那么需要储存多少才能满足大伙儿的需要呢?比如我认识的那位老人,她一下子就买了20斤鸡蛋,照如此购买力设计,1300万人,就会买下2600万斤鸡蛋,合2.6亿斤,是不是很吓人?全中国的母鸡都努力生产引吭高歌"咯咯哒",也解不下北京的围啊。
  在灾难的时候,要有物质的东西,也要有精神的东西。物资要储备,心理也要储备。就像一个国家有它的综合国力一样,一个人一个城市,也要有他的综合心理能量。这就是临危不惧镇定自若,这就是风雨如磐淡然处之,这就是在顾及本能的同时也惦念他人,这就是在绝望中不放弃希望,在希望中不妄自尊大,这就是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珍惜他人的生命。
  抢与不抢都有理。对一个发展中的巨大的城市来说,对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文化传承的民族来说,在灾难中,不抢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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