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菁:瓶子晚安

  【文案】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你其实是天使,
  偷偷在这个冰冷的社会给不快乐的人温暖,等对方找回 自己的笑容后就不见了,到下一个需要你的地方去。
  因为爱情的伤痛,假装失忆的"瓶子"遇见了冰冷的医生何祯,
  经过很久很久,何祯才发现瓶 子其实已藏自己的心中,而这时瓶子也回到深爱的惟一身边……
  不过,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却因为瓶子的归来改变了……
  
  楔子  
  凌晨,大厅里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缩在沙发里,屈起膝盖用双臂抱住,将下巴支在膝头,伸出食指敲着桌面,用着四分之一拍的节奏。桌上搁着一碗我刚煮好的面食。面的香气在大厅里使劲力气地诱惑勾引,我却无动于衷地仍旧等待。
  等待。
  开门的声音轻微,却激活我全身细胞,我开始微笑。
  声音停在玄关处,我按捺住地十指交握。
  声音开始移动,熟悉的步伐经过玄关,慢慢向我靠近,我稳住自己的呼吸。
  步子停在右前侧一公尺处,我被发现了。
  来人不只脚步声,连呼吸声都被吸入黑洞里。如我所料的,我们一起掉入真空世界。
  缓缓地,我用慢动作将头从膝上抬起,看他。
  乐于见到那张帅气的脸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的古怪模样。
  "嗨,"伸出右手,我像招财猫般的用右手朝他抓握二下,"你回来了。"然后笑意更盛,"我,也--回--来--了。"
  
  第一篇 爱屋
  “我会陪你走到人生的最后一秒,不管谁先离开,我们都会是彼此眼中的最后一幕视觉画面。”
   “你会比我先走,因我手中的刀正插在你染血的胸膛。”可是,我仍深爱着你。  
  一九九九年 初冬
  呵着气,将门口一块写着“爱屋”的牌子擦拭得发亮。进屋环顾四周,确定这大厅衔接着厨房的公寓纤尘不染。空气中除了原本就属于冬天的气味之外,就是一股咖啡奶酥香弥漫着──七点二十分整,我开始拉开嗓门。
  “起床 !时间到了!快起来吃早餐了!”爱屋的早晨就从七点二十分——这令人流涎的咖啡香气和我亲切的叫声开始。
  “别赖床!快点快点!”抬手正准备向一道水蓝色门板用力敲去,门板便像负极与负极产生的排斥般猛地打开,一张酷酷的脸出现在门后,显然已经整装漱洗完毕,只是浑身起床味道不得不令我倒退三步。
  “别敲我的门。”他微带警告的语气对我说,微带警告的眼神瞄向门板上那块“进来者死”的告示牌,告示牌上的“进来”和“者死”之间粘了透明胶带以维持它的寿命。
  我尴尬地笑了。
  谁知道这块木牌那么不禁敲,初来乍到时一见到这古怪的牌子就好奇地敲了敲,结果牌子应声分解,剩下“进来”在门板上晃啊晃的,“者死”则在地板上符合字面意思──“死了”。
  而这罪魁祸首,好吧!就是我(举手承认)。
  再挪开个三步,他那一米七八的身长视若无睹地从我跟前走过。
  凉飕飕的,不简单,光他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出冷风过境的气候。
  他!李何祯,现年三十二岁。职业:医生,职等:总医生。
  医生耶!我啧啧称奇,摸了摸水蓝色门板上那块“进来者死”的告示牌,要有种,他就将这块鬼牌子挂在医师诊疗室,哼。
  他是我的同居人之一,也是爱屋最缺乏爱的人。性情冷漠,少言,眼神透露出的讯息在我解读出来都像是“我要杀了你”这类的。不过他大概不是坏人吧!至少从没见他将肢解的尸块带回来。论相貌,他长得挺帅气的,硬要扯上影星来比,大概就竹野内丰的七分容貌像他,不过他比那影星酷上许多,结果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外形的帅气,而是形于外的冷漠,让人先倒退三步。
  啊!
  回过神,想起水蓝色门板旁的橘黄色门板,抬起手开始不要命地敲:“喂,阿皓,七点半了耶!你这礼拜不是迟到三天了吗?快点快点!”橘黄色门板上吊着一只橘黄色小熊维尼,随着我的用力敲打,它不停地发出“啾啾”的声音,也跟着晃啊晃!不过还好,就算它落地也不会宣告阵亡。改天考虑买只鲸鱼(因为它是蓝色的)啾啾玩偶挂在何祯门板上,至于这改天是哪天?嗯,等我或他不住这里的时候。
  “快点快点!”我手酸了,每天右手运动十下,左手运动十下,最后总是宣告放弃。
  “哇啊——呜——”橘黄色门板在我停手的五分钟后开启,门后头出来的人一头乱发,衣衫不整。我刚住进来时,他还只会穿一条小短裤跑来开门,然后在何祯的警告及他不小心想起我是女生的情况下才套上一件长袍。
  “好香——好香——”睡眼惺忪中,阿皓寻着香味往餐桌靠去,在早起十分钟内,他是失去视、听觉只靠嗅、味觉存活的人。
  这是“爱屋”里的另一个成员,李唐皓,现年二十八岁,银行作业员,何祯的弟弟,就外貌和性格来说,我可以善良地建议他们先验个DNA再确认兄弟关系比较好。阿皓外貌像搞笑版的唐泽寿明,平时有戴眼镜的习惯,所以削减了几分帅气而增几分儒雅,不过这是在他不开口的情况下,他一说话,往往糖精加太多,说话太甜太狗腿,当然令人愉悦是有的,但失真就是事实了,突然有点理解何祯为什么极少与他交谈的原因──失“祯”嘛!
  “喂,先刷牙再吃早餐,你再这么慢会迟到哦!”我边提醒,边趁他还没坐在位子上时拎住他的后衣领,“你早餐吃太久了,每次都赶不及!”“好香——好香——”“你迟到三天了,昨天不是被老板盯吗?”“好香——好香——”我放弃了,松开手让他坐在位子上。
  “哇,奶酥哦!好棒!”他的双眼发亮。他一坐好,我就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因为再多的声音对专注于嗅觉和味觉上的阿皓都起不了作用,还被何祯归类为噪音。
  “每天不都吃这些。”我咕哝着坐好。
  餐桌上属于何祯的咖啡是黑咖啡,不加奶精和糖。纯咖啡的确香气诱人,但是我不敢恭维,因为我没病,不吃药。阿皓的250CC咖啡中加了三匙糖和三匙奶精,甜得像蜜,搞不懂他是喝咖啡还是嗜糖精的味道,或者他嘴甜就自此。我的最正常,一匙糖、二匙奶精,既有温和的口感也有醇厚的香气。由此可以看出,我是爱屋里惟一正常的人种。
  “我上班了。”提起公文包的何祯走到玄关处穿鞋,我将一个水蓝色的便当袋拿到他面前。
  “鸡柳烩饭。”我露出笑容。
  “谢谢。”他头微点,抓过袋子出门。
  别小看“谢谢”这两个字,这还是我训练半个月的成就,之前他可是拿过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的,现在至少能知道“谢谢”的发音和正确用途,也难怪我会感动涕泣。
  “快点吃,何祯出门了耶!”我催促着阿皓。
  “好吃好吃。”阿皓很认真地吃着,露出甜死人的笑,“只有瓶子弄的才会这么好吃,瓶子最伟大了,是我的衣食父母。”“七点三十五分了,你开车到银行要四十分耶!快点!”对他的甜言甜语我已经练就充耳不闻的地步。
  “好吃好吃。”他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咖啡,“还是瓶子好。”“七点四十分!”可怜的我得在清晨充当报时器,五分钟鸣响一次。
  怪了,我叫瓶子又不叫闹钟。
  “好吃好吃!”终于,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吃下最后一块烤好的奶酥吐司,终于站起来。
  “七点四十五分!”最后一次响铃。
  “啊——快迟到了——”站起来的阿皓这才像魂魄终于归来,知道要上班了。
  “快——快——快迟到了——”他冲入橘黄色门内,二分钟迅速换好衣服,然后又冲了出来,我已经拎着橘黄色便当袋在玄关等候了。
  “鳗鱼饭。”报上便当名,他一手接过,一手拉开大门,猛一回头,一个轻触的吻印上我的右颊。
  “谢谢啦!我的瓶子。”阿皓甜死人的吻大方送,我则惯性地抬起右脚踢他的大腿(腿短踢不到屁股,无法达到踹出去的标准),附送一句冷静的再见语——
  “不送。”人终于都走了,也终于──爱屋安静下来了。
  长吁口气,我卷起袖子往餐桌边上靠,善后。
  这就是“爱屋”的成员,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啊,对了。
  我目前也是这里的一员。
  我叫瓶子。
  正确的姓名:不详。年龄嘛!应该二十几岁。我不是他们的谁,若硬要冠上个称号,高级点算是管家,另一种说法是廉价女佣。好吧,不在职称上打转。毕竟是他们将我捡回来,他们是我的恩人,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心存感激哪!做饭没下毒、看家也没卷款潜逃——这么尽职的管家很少见吧!
  我的外貌,清新脱俗——没有,高贵大方——没有,艳丽出众——下辈子吧!我很平凡,长得不像哪个影星,脸上也不缺哪个器官。像恐龙吗?如果是,我就不住爱屋,麻烦先建座公园名为侏罗纪让我住好了。
  可爱?好吧!有一点。清秀?好吧!也有一点。甜美?好吧!再加一点。就这么一点点慢慢加起来──就是我的长相啦!
  只是为什么我和他们同居呢?
  因为我失忆了。(微笑)
  因为我无家可归,所以住在这里。(笑得坏坏的)
  想知道吗?
  好吧!不卖关子了。(也没人肯买)
  关于我的故事,是从那个很冷的,只有11摄氏度低温的初冬开始的。
  台湾的冬天应该是不冷的,习惯了纽约的雪景和零下低温的部分旅客,当听到飞机上机长用不纯熟的中文告知旅客,目前台湾桃园的地面温度是11摄氏度时,开始像剥香蕉一样地剥去身上层层外衣,最后白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满意地透过轻薄的T-shirt秀出他傲人的胸肌,部分黑人则脱下西装裤换上海滩裤,至于想展示什么部位──自行想象。但大多数的华人没有动作,或许他们觉得自己露哪里都不恰当,所以仍安分地将自己包得像只北极熊,等待飞机准备降落。
  而我,象征性地脱掉厚实的外套,准备以两件纯棉的长袖衣衫来应付11摄氏度的气温,这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可是就在走下飞机的那一瞬间,我非常清楚地明白了气温的感受不能以相对性评估,不能忘了绝对性的事实——11摄氏度,It's cold,Oh, gosh! It's really cold!这应该是那些老外的脸部表情所透露出的讯息。
  一些中国人露出颇为得意的表情,我在走了十余步后就不得不放下硬撑的笑容,将手中的外套穿上。
  也许下雪所营造出的干冷,比起这里11摄氏度的湿冷还温暖许多吧!老外原本脱下的衣物逐渐穿上,所以同机的人们步出大厅时已经符合北极与南极知名动物的穿著:“熊”赳赳,“企”昂昂。
  一出大厅,冷风像刮刀似地刮来,冻僵了脸部表情和知觉。七年没有回来台湾,何时台湾的冬天变得这般冷峻?这块宝岛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不是别的,竟是这么寒冷的冬天。
  我注意到呼出的气凝化成白色雾团,于是开始试图用冰冷的双手捂住口鼻处,以免如冰锋般的空气从呼吸道进入刺穿我的喉颈。随着指示走到机场的贩卖处,买了一瓶热咖啡温暖我的手,我好奇地盯上一盒写着“特定发售”的白色丸子。
  “这是什么?”我的中文虽然浸了七年的美语味,但应该还算标准吧!
  “Oh,It's a round mass of food. Chinese food. Very sweet.”贩卖小姐带着甜甜的笑容,而且使用英文。
  “Dumplings?”我再问。是指肉丸吗?印象中的汤圆没这么大。
  “元宵,”她仍旧是甜甜的笑容,“中国人在冬至吃的食物。”她比手划脚地比了个圆圆的手势,又做了往嘴巴塞的动作,最后露出日本式的“噢你死”的笑容,仍旧甜得像蜜。
  可是我注意到,这次她说中文。
  “那给我一盒。”虽然脸部僵硬得像冰块,但是我也露出可与她媲美的笑容,伸出一根食指,对她说中文。
  “What kind of flavor do you want?Sesame?Or peanut?”她问。
  “Peanut, please.”顺口回答完才发觉,她改成了英文。突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该用中文还是美语——正思索时,她已经用塑料袋装好递给我。“好的,谢谢您。
  ”后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快速离去。
  匆忙拎着袋子走向机场出口,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台北方向前进。
  早来了三天,原本应该是三天后才抵达台湾的,但因为同事的台湾行程尚未安排妥当所以才将票让给我,而我也就决定提早到达让叶子当个称职的导游。
  希望没给叶子带来困扰才好。
  在车上打了几个盹后,终于抵达台北火车站,这里是之前与叶子的相约地,我吁着气,打了第一次手机,但是另一头传回的讯息令我沮丧。
  “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没有响应,请稍后再播。”真是糟糕,也许她正在外头,所以手机收讯不良。
  怎么办呢?忘了带叶子的住址呀!凯文只要我背下叶子的手机号码,可没叫我背下她家的住址呀!
  车站前高流量的车辆让我眉头一紧,习惯了美国郊区那种与脚踏车为伍的生活,一看到台北的摩托车阵和汽车阵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乡下来的老鼠,赶紧卷好自己的尾巴,拉紧自己的细软,以免成为人车之下的肉泥。
  听这几年从台湾来的留学生说,台湾的交通是天马行空乱成一团,不管有车道没车道,反正可以走而且没有警察的就是一条好车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他们这么说。
  真令人不解,罗马何时移到台北来了。
  不过那与我无关,今晚我只想早点到叶子的家,我的栖身之所。
  踱步,起身,坐下,再起身,当咖啡只剩下冰冷的杯身时,我拨了第二通电话,同样的响应讯号,我决定留言:“叶子,是我,不好意思,我提早三天到台湾,因为之前联络不上你,所以只得来台湾之后再和你联络。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如果你听到留言,麻烦你来接我。”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差点将鼻涕粘上手机。
  坐下,等待,再等待,想起几个小时前买的元宵,于是从袋内拿出来,称为元宵,应该是可以当宵夜的。只是——我不由自主地皱眉,它是冷的,更正确地说,它是冰的。
  这么冷的天竟还吃这么冰的东西吗?
  想起留学生告诉我的名言之二,别用一般常理来判断台北人,常理只适用于正常人,对于台北人来说,只能用歪理旁敲侧击。
  是吗?夏天吃火锅?冬天吃这个?
  我拎着袋子将它往椅子上敲去,这样硬得像石头的东西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这东西会好吃吗?
  肚子咕噜咕噜地响,我冷着身子,用力咬这硬邦邦的丸子。
  哇!
  硬得像石头。
  抚住疼得发麻的嘴巴,白色丸子上有了我的齿痕,如果我再努力个两三下,应该是可以吃到里面的花生馅的,只是,我放弃了。
  丸子只值六十块,一颗假牙却要几千块,太不划算了。
  踱步再踱步,伸手摸着一旁摆放的长椅,太硬太冷不好睡,今晚绝对不委屈自己。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凯文寄到美国的台湾电话卡,为何不寄金融卡、信用卡而只寄来一张电话卡?
  这大概是凯文的贴心处,有钱可以在台北活得很好,可是会被寂寞侵蚀,而这张电话卡可以找到叶子,她可以供吃住,让我不至于流落街头,也可以帮我隔绝寂寞。
  嗯,贴心的凯文。
  边走边想着他,露出甜蜜的微笑,只是一切也太快了,突然一个冲撞和拉扯,一个头戴毛线帽、身穿风衣的男子硬生生夺走我手中的行李,不加思索,我跟着他狂奔。
  “喂,强盗!强盗!”干冷的喉咙让声音纤细,路人随着我的叫喊看向那男子,只见他跳上前来接应的摩托车飞车逃逸。路人一概用同情或者说可怜的目光看着我,却没有人伸出援手。
  天,不该因为我不是无敌超级美少女就不管我啊!
  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在抢劫率奇高的美国从未遇劫,竟在台湾开启先例。
  还有人比我更悲惨的吗?没人来接应也就算了,居然还让行李给抢了,我所有的证件和护照都在那里耶!
  再度想起好友对我说的台北人箴言“在台北街头就算被砍了几刀也得自己撑住打电话叫救护车后再昏倒”,之前当笑话听,现在倒觉得有几分真实。
  这下真的快哭了,我该怎么办?先去警局做笔录?对,先到警局一趟。
  我走到斑马线前等待过马路,只是前方十公尺处的背影让我眼睛一亮,开始真诚相信上帝的存在。
  因为叶子,她来了。她一定是听到我的留言过来了。
  右前方十公尺处是叶子的身影。
  忍着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和遇劫的惊吓,我举起手用力向斑马线另一头的她挥挥手。
  “叶子——唷哦!”我大叫,四周人声吵杂,看来她是没听见,仍继续弯腰与一个坐在车内的男子对谈。
  “叶子!”我大叫,开始气愤行人通道的灯仍是红灯。
  好不容易盼成绿灯,我兴奋地迈出步伐,只不过只走了两三步,我怔住了。
  眯起双眼,跟着弯腰透过她的背影看见车内那男子的笑容,跟着看见那男子轻轻地用手捏捏叶子的脸颊,笑容愉悦,两人状似亲密。应该只是相似的人吧?距离这么远,我眼花了。笑得勉强,双目却不由自主地盯向他们。他轻触叶子的发,亲密地用唇靠近她的颊……闪过的车灯照亮他们的脸,一个是叶子,一个是……僵硬地,我挺直身子转过身,决定退回斑马线这端。
  双脚怎么会僵硬到近乎麻痹,是风太冷将双脚冻僵的吧!而这样的不适感从双脚延伸到心脏,连心脏都有股无法言喻的压迫,像紧绷的气球随时可能涨破一样的,碎裂般的疼痛。
  “我出差到加州二个礼拜,因为一件计算机工程需要我亲自过去,可能没办法和你通电话。
  啊,你到台湾的那天我刚好从加州赶回,没关系,我将案子结束后再打电话到台湾找你。我好像也很久没见叶子了,如果可能的话就飞去台湾找你,顺便见见叶子。对了,你见到叶子代我向她问好。”脑中浮上的一连串话语开始切割我的知觉。
  说这话的,是我亲爱的未婚夫凯文,是应该在美国加州,却出现在台北街头的凯文。
  而且,与叶子一起。
  冷风的冷攻占思绪,我想是我眼花了,上帝在我最糟的时候,不是给我他的手,而是给我他的脚──狠狠把我踹下去。
  “你很久没来台湾了,嗯,好啊,之前大多是我到美国找你,现在就让我当个向导,让你重新认识台湾吧!何时要来?我会在台北火车站接你的。”叶子的声音也言犹在耳,犹如蚁虫般啃着我轰隆作响的脑袋。
  我伸手叫出租车。
  “小姐,请问你要去哪儿?”操着一种怪异腔调的司机先生开口问道,我愣住了,我该去哪儿?回美国?留在台湾先去警局做笔录?或者……明天,找到叶子后向她问清楚?
  也许他们只是凑巧遇上。
  也不小心,让我遇上。“呃,旅馆,离这里最近的旅馆,有吗?”决定先摆脱外头这种刺骨寒风,好好洗个澡,冷静过后会想出好方法的,我摸着左前胸口的电话卡,稳住自己的呼吸。
  这一切都会没事,我相信会没事。
  “你是我今生惟一的爱,就算你离去,我也会等你到永远。”“小姐,你有没有听到?”“呃?”我回过神,只见司机一张臭脸,伸手一指:“我说,那里!”只见右方十五公尺处有个“Hotel”的标示。
  “小姐,还是你要坐我的车去?”“呃,不用了……”我赶紧摇手,谢过他不坑我的钱,迈开步子朝我今晚的栖息处走去。
  不过,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当我见行人通行灯发光便往前走时,错误就这样造成了。
  一个远光车灯的直射加上一个尖锐的煞车声,和着一堆人的尖叫和冷飕飕的寒风……
  早知道就不来台湾了,不会看见不该看的,会一直认定他爱我到地老天荒,早知道就待在美国等着做五月新娘。
  早知道,不该回来的……
  眼前的光线突然刺入我的脑中,然后瞬间黯淡,人行道冷得像冰,似乎还结了霜,当脸颊碰触到时还有一阵湿冷。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说好 !我要当你的伴娘。”“那就决定在五月十五日好吗?你可以放心的,把你的将来交给我。”“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你还不知道吧!”“亲爱的,失掉你,我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叶子亲切的声音、他温柔的语调,叶子的笑靥绽放、他帅气的笑容……融化了,像春雪般开始消融。
  突然间,一种滑滑粘粘的液体开始啃咬我的脑袋和身体,失去的嗅觉和视觉再也接受不到任何讯号,只听到很吵很吵的声音正争执着、谈论着,身体也在瞬间坠入寒冰般的极地,直到声音消失,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 台北街头
  如果没有寒流,台湾的冬天其实不冷,应该还算舒服的,可以穿着短袖让凉风阵阵吹过,让微带热度的艳阳抚触你的肌肤,如果没有寒流的话……
  哈啾!
  “小姐,这个煮汤治感冒最棒了。”超市里的推销员说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递上姜汤药包,我努力将鼻涕忍住,摇摇头再将围巾绕上二圈。
  我目光有点涣散地搜寻着想买的东西,可怎么才能要满足何祯的喜爱,因为何祯不爱辣,拒甜辣酱、辣椒酱、哇沙米;不爱酸,拒醋、蕃茄酱;不爱甜,拒冰糖、红糖,各种糖(也许包括“唐”皓)。缺乏以上那些调味料,买起东西自然困难。想想,这么挑食的人能活到现在而且发育良好真是诡异的一件事。
  “买这个,这个!”像个孩子般,阿皓扯住我的衣袖。
  顿时才想起今天我带着一只拖油瓶。
  “啊,这个也好,也好。”我置若罔闻。
  阿皓什么都好、什么都吃,在饮食上,他几乎与蟑螂同宗。
  “这个好吗?这个好啦!我要吃!”阿皓激动地用他那只长臂勾住我的脖子,丝毫感受不到我快窒息的眸光狠狠地瞪向他。
  “拜托瓶子,买这个!”“如果你再不松手,瓶子会在三分钟内碎掉!”我警告道,他这才发觉我瞪得好累的眼睛和被他勒得死紧的脖子。
  他微笑,松手。
  “你又不是没带钱,拜托,要吃就自己买嘛!”谁看过主人伸手向女佣兼管家兼小妹要钱的,真没有一点主人的风范。
  “可是何祯说买东西要问你的意思?”他说来委屈,“而且我买一块生的黑胡椒牛肉回去也啃不动。”更委屈的眸光在眼镜后头闪闪发光,我这才注意到他指的东西是牛肉厚片。
  “你晚餐想吃这个?”“想。”很用力地点头。
  “好吧!”在我应允后,他笑了,自动伸手去拿牛肉片。“你要吗?”“不了,我不吃牛肉,从在洛矶杉山脉旁险些被牛给撞到后我就不吃牛肉了……”说完后我停顿,恨得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以提到过去,可是唐皓却爽朗愉悦地笑开来。
  “新的笑话吗?好好笑!”我也尴尬地笑了,可是在笑容里却加了过量的心伤。
  我的过去是笑话?不是,因为从头到尾都不好笑。比如我的爱情点缀了一堆漂亮的誓言和浪漫,结果仍是一堆泡沫。也许也称得上是理想式的爱情,因为与现实有段差距,才谓之“理想”。
  不过,现在改为“梦想”更是恰如其分。
  “你手都不冰吗?”阿皓问,巨脸在眼前十公分处,我猛地向后退三步,但不是被他的近距离靠近吓到,而是右手放在冰柜通风处冻成青紫色了。
  深吸气,不等阿皓换上愉悦的嘲笑表情时,我便不客气地将手“偎”在他的后衣领里。
  “啊——好冰耶!呀……”呼,温暖多了。“好冰好冰!”他四处逃窜。
  “那还问我冰不冰,废话!当然冰啦!”也不知有意无意,他没刻意远离我的魔手,他的体温沿着我的右手带着热气与温暖攀爬到我的胸口。
  察觉到与他的行为太过亲昵,我将手收回,猛击他一掌。
  “下回看我失神时请摇醒我,别让我落人话柄。”象征性数落几下,径自向前走。
  “才不要,失神的瓶子最可爱了!”他亲密地拿手搞乱我的短发,对待我的模样像婴孩对待(或说是蹂躏)手中的洋娃娃般地高兴。之前的中长发就是在他这般凌虐后才削成短发的,没想到还是挡不住阿皓的魔掌。
  不会吧!再这样下去我要变光头了啦!
  “喂!”像小狗般甩头,甩开他的手,让发乱得有型。
  “瓶子!看!”他的长手往我的脖子一勾,我又开始呼吸困难。
  “好漂亮的鱼!”阿皓对着一条鳗鱼发出赞叹。
  “想吃?”我问,他果然点头。
  他的“漂亮”与“想吃”往往是相通的,幸好他从没用“漂亮”来赞美过我。
  “瓶子!这里!这里!”我又被粗鲁地拉过去陪他看一堆“漂亮”的东西。
  为什么我叫瓶子呢?为什么不帮我取个“法子”、“直子”、“菜菜子”之类的美少女日本名呢?换个角度,幸好没叫我“精子”、“卵子”、“乌鱼子”啦!
  还好,当初进门的那人手上拿的只是“瓶子”。
  “你叫什么名字?”冷然的问话和着不高的温度,窗外玻璃微带水气,如果在美国,也许还会冻上一层薄霜来增加美感。只是窗棂上忽然不可思议地爬进亮光,快速地从桌旁爬上双手,这时我才注意到右手包裹的白纱绷带和裸露在外的伤痕,左手也有几处瘀伤,并用三角巾吊起。头部像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有些紧,有些痛,用手确认后猜测,应该也是纱布绷带之类的吧。
  “你听见我的问话了吗?你叫什么?”低稳轻缓的语气让我抬头看他,声音与面前这张俊秀年轻的面孔不符,十足有力。影音综合出一种精神压迫,像是恼怒,而且对象是我。
  “明明醒着却都不说话,这样我们实在没办法为你做更多的治疗。小姐,你听到了吗?”谁?他说我吗?我不是现在才清醒的吗?不过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恶梦。
  “小姐,请问你的名字?”眯起双眼,我望向白色的墙壁,试图将所有一切串连起来。
  对了,车灯的亮光、许多人围在我身旁……
  “何时要来?我会在台北火车站接你的。”叶子的声音,我来台湾是为了太久没见的我的好友。还有——
  “如果可能的话,就飞去台湾找你,顺便见见叶子。对了,你见到叶子代我向她问好。”我亲爱的未婚夫的声音。还有——
  “小姐,麻烦你,看我一下,注意我一下好吗?”还有——
  我开始深呼吸,却排除不了痛楚在心上跳舞,希望那是一场梦,却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看看现在的我,当真被上帝给遗弃了。
  “小姐,名字,你的名字!”“你忘了吗?”眼前有一只手舞动着,他身后一名更年轻的医生显露出关心。
  在心上刻下的伤痕怎样才能让它消失?不能了,是吧?
  “忘了。”下意识的开口源于自我的期望。
  多么希望就这样忘了。十余年的友谊加上五年的爱情,就在台北火车站前化为一阵刺鼻的烟气,乌黑浑浊,撕裂人心。
  “你终于说话了。”相貌极俊的那个医师唇角微昂,不算是笑,也不算是生气。
  “李医生,看来病人因为脑挫伤而造成失忆了。”一个看起来憨呆的男生开口了。
  “Intern,再安排一下头部断层扫描,看有没有血肿块。”那个相貌极俊的男子低头专注于病历上,“注意血压,避免突发性休克。”“那要怎么称呼病人?”“无名氏。”冷冷的声音从他口中冒出,很难想象一个医师可以用这么冷的声音说话,许多医生好歹还用声音假装自己的仁心,他却连伪装都不肯。
  “可是今天我们已经收了二床车祸病人,也没有家属前来,也不知道姓名。下午报个案时可能会……”“无名氏三。依此类推。”终于听懂他们之间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他们以为我失忆了,因车祸而失忆了。
  “我……”干涩的唇实在很难说话,连喉咙都干得快要裂开似的。
  “别担心,你有名字,”剪着可笑发型的年青男子用力点头,“小姐,你暂时叫无名氏三,我们会安排一连串的检查,你先安静休息,等会儿会有护士小姐来看你。”“不是无……是……”可恶,太久没回台湾,连中文的语法都快忘了。
  “我知道你不姓吴,我们只是暂时称呼一下,好辨识而已。”他嘻嘻一笑,似在讨好那个埋首病历的男子。
  “名是……”无名氏!多难听,我明明叫……
  “对对,无、名氏三,记住了哦!”那个青年男子白痴似的比个三的手势,去死咧!我才不要叫无名氏,我叫……
  “你不喜欢?那你要叫什么?”俊医生抬起头,看着我。
  “这样吧!等一下跨进这间病房的人右手拿的东西就是你的名字,要是没拿东西你就叫无名氏三,不得非议。”他半怜悯的口吻和一道有型的眉微扬,一副十足的恶作剧态度。
  他将病历一收正要转身离开时,有人进来了。
  “那份评值表呢?我记得刚才有拿进来……”进来的医生刚开口,就见房内的三双眼紧盯着他右手上的一只透明玻璃瓶,“李医生……你……们干吗?”“好了,你的名字!瓶子。就这样了。”挥挥手,俊医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房外。
  那个年青的幼稚男子啧啧几声后摇摇头,拉着刚进门的医生,又摸摸他手中的玻璃瓶:“幸好,你没拿尿壶。”“啊?什么?”“评值表在外面啦!来来。”他拉着他出去了,室内恢复一派安静,只剩我该生气却没表情的脸,和不知何时已经爬到白色墙上的金黄太阳,多不可思议。我摊开手轻握住的金黄总会像细沙般从指缝中流泻,温暖的金黄色在触目所及的任何一处,好像那晚的寒风刺骨是假的,台湾在此时又回到我七年前的回忆里——热情活跃、亲切温柔的我的出生地。
  突然,隔壁床的叫人铃响起,我摸向自己的左胸,看到是件病人穿的条纹衣服,不顾脚痛头痛地跳下床直奔护理站,硬生生将点滴瓶拖在后面。
  “衣服。”我随手抓住一位护士,歇斯底里地问。
  “什么?”“我穿的衣服……”在我激动之中,她与其他人急忙上前又拉又扯将我按回病房床上。
  “什么衣服?衣服穿得好好的啊!”“不是这件,”我想起身,却再度被压回床上,“不是医院的衣服。”“这里,你的衣服在这里。”其中一人连忙从柜子里找出我那天穿来的鹅黄外套和衬衫。我一把抓过,在掏过口袋后放心了。
  凯文送我的电话卡还在,幸好没丢。
  “来,躺好。”他们一边安抚我的情绪,一边似乎又在点滴瓶加了药物,大概是镇静剂吧!
  头开始昏沉沉的,全身变得很重。
  “瓶子要好好休息,”护士的软语像安抚一个激动的小孩,她捏捏我的手,“一切都会想起来的,别担心,时间会让你记起一切。好好睡。”我的眼睛微睁,泪水开始源源不绝地冒出,然后从眼角滑下。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流泪,好像有个东西硬生生被拔掉之后泪水就止不住了。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逐渐清楚,身体由重变轻,快要飞起的轻飘感让肉体的痛楚模糊,无法辨明的东西从体内大量抽离——是灵魂吗?
  我即将睡去,即将面对一段没有凯文的路途。
  我即将……似乎有人轻碰我的脸,粗糙的手带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
  好温暖。  
  
  第二篇 一元电话卡
  "My love,失掉你,我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凯文说。
  "那就不要活了,去死吧!"瓶子说。
  可是,我仍深爱着你。  
  凌晨一点,爱屋里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香气,一碗乌龙面的香气。
  我将筷子摆在面碗旁,惯性地缩在绿色的沙发上。这张沙发的青绿色已经失去光泽,握把处也有些破损。自从我来到爱屋之后,这个单人沙发就成了我的地盘,虽然很想维持美少女的形象端正坐好,但一坐上来,总因它有个斜面而让我不由自主地横躺上去,最后连脚也习惯性地拿上来。闲来无事看书看电视时,我几乎是缩在里头与沙发融为一体,何祯为此还嘲笑似地说,"我以为只有狗会占地为王,没想到人也有这种特性"。
  这张沙发的旁边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属于向上开启式的。窝在沙发上时可以透过窗户看到街上人们的一举一动。像现在很晚了,右街一角仍有对情侣打得火热,左边倒数第三户仍开着灯等待迟归的人,根据我失眠几夜的观察,那户人家不到凌晨二点是不会熄灯的,可也不见有谁归来。左边第五户的门口挂起了灯泡,看来是为了即将来临的圣诞节在作准备……对了,圣诞节快到了吗?
  摸着放在胸口处的那张电话卡,心又开始痛了起来,不过幸好开门的声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将身子探出,透过玄关向门口张望,跟他进来的些许冷风从我耳边掠过,我开始伸长脖子欣赏他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说是欣赏呢?
  因为何祯进来之后,首先会脱下鞋子将它有条不紊地摆放在右边柜子的第三格,然后脱下风衣抖一抖,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再从柜子左方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擦拭手提的Note book封皮,等确定它发光发亮有如星辰般闪着皮革的光芒后才丢掉手中的纸巾,接着缓缓拿下度数只有二百的眼镜放在柜子上层,将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放在裤袋中,最后才从玄关走进来。
  我当不成气质美少女,但何祯这一连串细腻的动作倒是像足了气质美少男的角色,如果他能缓解眼神的凌厉度的话。
  为什么他在爱屋不戴眼镜呢?或者换个问题,只有二百度的近视为何要戴眼镜呢?根据可靠的情报来源(爪耙子阿皓),戴眼镜可以给人医术高超的感觉,就像博士总要配副厚厚的眼镜,这样才可以流露出学问高深的神情。那么我是否也该戴副眼镜,再加把放大镜,看能不能抓到一只金龟,混吃等死,不再去想"爱不爱"这种伤神问题。
  何祯在右方的沙发上坐下,自动自发地伸手去拿那碗乌龙面。
  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说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总以为他会找话随便问问,如"阿皓睡了吗","你怎么还没睡","今天有什么趣事吗",但从来没有。
  当我向他提出,为求礼貌,他也该问那些问题时,遭来白眼两只和几句冷语。"和阿皓生活到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睡了。虽然没和你生活过,但你在这里就表示你还没睡。今天发生的趣事?该说的你嘴巴关不住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何需我多问。"气结。
  他不问也就算了,我总可以找话题聊吧!在这种礼貌性的想法促使下,我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面好吃吗?""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我每天都这么晚才回来。""面不好吃我不会再吃第二口。""医院的事我不想说。"听完他的回答,我终于奄奄一息地窝在沙发里,从此就开始了两个人什么都不说的安静。
  应该尴尬的,在凌晨一时一个不语的他加上一个不语的我,一个沉默的男生加上一个沉默的女生在同一间客厅,应该会有点尴尬的。但……却意外宁静祥和,好像我们之间就该这样无语,他斯文秀气地吃着我煮好不久的乌龙面,我像颗卷好的线球窝在沙发上,偶尔看看他吃面的模样,偶尔看看自己手中的流行书报。彼此没有交谈,却非常融洽,这就是属于爱屋的无语的世界。
  他似乎注意到我扬起的唇角而眉峰微动,却仍旧什么都没说,乖乖将面和汤吃完,然后自行端着走进厨房。
  水龙头一开,动作利落地将碗筷洗净,有着洁癖的何祯绝不会容许脏碗盘放到隔天,当然更不容许流理台旁放着我喝一半的咖啡,他一并都洗干净。而我只是盯着他的动作仍旧像团卷好的线球窝在沙发里。雇主在厨房工作而女佣却闲在一边,看来我扮演了一个失职女佣的角色。只是,何祯可曾当我是这里的女佣或管家?
  看样子好像没有,他每个月固定给我饭菜钱外加提款卡一张,需要多少钱自行提领,从没立下规定说我每天得帮他们煮饭、洗衣兼打杂,我会做只是因为本着个人小小的良知,不好意思在这儿白吃白住白花钱罢了。
  抹净流理台,何祯放下卷起的衬衫衣袖,由走廊走进房间。
  见他消失后,我眉微挑,伸手从沙发下挖出我刚买不久的粉红色手机,拨了号码。
  凌晨一时,客厅里时钟的滴答声陈述着夜晚的宁静,突然凑热闹地手机声响起,单调地发出"哔……哔……""喂。"颇没好气的声音在水蓝色门后传出,何祯的声音。
  "你,忘了说晚安。"我对着手机露出微笑。
  另一头的呼吸频率显得古怪,水蓝色门板倏忽拉开,僵住的表情看着我:"晚--安。""晚安。"我微笑地说,看着飞快关上的门板和上头那块"进来者死"的牌子凄楚地抖动。
  啧,就是这样。要训练何祯得花很大的力气和很长的时间。
  送便当给他而换来的那句"谢谢",就花了我近三个礼拜的时间,只要他带走便当没说谢谢,在他走出三步时便可以听见手机的哔哔声,然后就是我可爱的声音:"你,忘了说谢谢。"刚开始他还会气愤地关机,但久而久之,他便投降了,虽然说出口的"谢谢"仿佛蕴藏了对我欠债不还的怨恨。
  嗯,有了"谢谢",下一个目标就是"晚安",我会很努力地让他说晚安的。
  (打个哈欠)
  晚安。
  
  "我回来了。"那天,寒流未退,拉开门,我拎着超市买来的一袋食物,用力将鼻水吸进去,尽力稳住情绪,避免露出一丝破绽。
  "哈 !跑去哪?"阿皓兴冲冲地跑来,接过那袋东西翻看着,"冷冻水饺?元宵?呜……今晚不煮饭吗?""这是今天的晚餐,水饺下锅煮一下就好了。最近电视广告说下礼拜冬至,他们说那天要吃元宵,虽然我不懂你们台湾人为什么要吃这么硬的东西,但还是买回来了。"脱掉手套,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把水饺和元宵放到冰箱里。
  "我们台湾人?说得好像你不是台湾人一样……"推开障碍物阿皓,眼前像盖了毛玻璃地模糊成一团,凭感觉地让脚一步步走到属于我的青绿色门板里。
  推开门走进房内,把阿皓的声音留在门外。
  "水饺会煮吗?""会。"他乖乖地回答。
  "那你自己煮你想吃的量就好了,何祯这礼拜不回来吃晚餐,大概半夜才回来。""那你呢?""不吃。"轻轻地关好门,再度将他未说完的话关在外边,然后无力地将背靠在门板上,无力滑坐在地板上,用手撑住痛极了的脑袋,头痛是那次车祸造成的后遗症,还是傍晚电话亭里自己惹的祸?
  真不懂自己为何那么冲动,找出凯文送的电话卡看了一个下午,然后就失魂落魄地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和双手,走到路边的电话亭,拿出电话卡,食指压下一个个的号码,属于叶子的手机号码,然后……
  终于接通了,这是来台湾后第一次听见叶子的声音。
  "喂,我叶,您哪位?"叶子,我十年的好友,她和我是那么的不同,我性情温吞总是无意识活动,她性子爆烈讲求目标和结果。我不了解她的生活,只知道她厌恶小孩和鲜花;她也不清楚我的喜好,一直以为我爱吃马铃薯泥和汉堡,可是我们知道彼此灵魂深处最饥渴的事物,我们储存了对方的一部分,她是比死党还亲密的伙伴。
  凯文了解我的生活和喜好,叶子不了解那些的,但了解我的心。
  "是哪位?请出声好吗?"她的声音依旧急躁,我用手撑住前额,动弹不得。
  同样亲近的就这么两个人,我知道当我失去其中一人时还可以对着另一人痛哭抱怨、狠狠地将对方数落一番,没料到会同时失去他们,伴随"失去"而来的是含量过高的痛楚,我也曾想对痛楚予以反击,但却发现宝剑卡死在剑鞘里,所以我转身就逃,逃得远远的。
  "Tina,是你吗?"听着她渐柔的声调,我的喉咙哽咽。
  "Tina!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喂,你的留言我隔天才听到,你是什么时候到火车站?我那天也有经过,那天车站前还发生车祸……喂!"她的言谈中添加了惊慌失措,"怎么会提早三天来呢?来了怎么都不再联络了?喂……"叶子在电话那边跳脚,"说话啦!怎么都不说话!"我握着话筒,心头的酸楚不断发涨。
  "Tina!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接你!"我沉默着,眼眶开始泛红,想哭并不是因她的背叛或担心,想哭只是因为我终于听见叶子的声音,我十年的好友。
  "Tina……拜托你说话……"叶子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像担心吓跑一只兔子般得温柔,"你只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就去,不会让你等的。"电话卡上的数字急速下降,原本的满点已经掉到五十一,眼前水雾一片,盯着已经降至四十的数字发怔。
  "你可以不告诉你妈妈你到哪里,但你瞒不了我的,你还在台北,你只是躲起来想让我担心对不对。告诉你!"她大吼起来,声音却猛地转弱,开始透出一丝抽噎的鼻音,"我真的很担心你……好担心……"总强调哭泣是"弱者的行为"的叶子开始哭泣,我握住话筒,将头靠在电话拨钮处,泪水已经张狂地流了满脸,流到拿话筒的手上,流到整个话筒都湿湿的,却流不到话筒的那一端。
  "说……话……"她哀求道。
  我张开口,正努力想挤出一点声音时,叶子再度出声。
  "你不跟我说话没关系……凯文……你等一下,凯文在我身边,他也来台湾了,他好急着找你,你跟他说,你告诉他你在哪儿!"她哭泣而模糊的话中让我辨识出"凯文"这个名字,很诡异的,心情就像在秋风港畔感受悲涩时却猛地遭人推落海中而换上愤怒和挣扎一样。
  这么多天来他们始终在一起!
  没有求证地就是这么认定了,只是快要听到他的声音时,我的心跳急遽加速。
  "喂……"接下来的声音沉稳如鼓,在耳畔咚咚作响。
  多久没见了?一个月有了吧?
  捂住嘴咬着牙,我避免自己痛哭失声。
  "Tina……"他轻唤我的名字,如同以往。捂嘴的手转而压住话筒不让他听见我示弱的哭声。
  "Tina?是Tina吧!叶子要我赶过来台湾,我们都很急着确定你的安危。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们都很担心,出个声,让我知道你很好,好吗?"柔和温文的凯文一如往常,只是添加了很多的忧虑。为什么?不是不再爱我了吗?
  "说话!不要玩这种消失的幼稚游戏!"叶子抢过手机哭着大吼,却遭凯文喝斥,随后又被凯文拿过去。
  "Tina……"他轻叫着,"我和叶子约你在台北火车站前碰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点,我会等你,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声音里,开始加杂了欲哭泣的悲感。
  我深呼吸,谈什么?谁爱谁比较多?谁该属于谁?或者问我同不同意让他们在一起?在情爱世界里我不是丘比特,自然无法决定一段情感的存在与销毁,谈……充其量不过是填补他们内心对我的一丝愧疚,就像老公在外遇过后总要取得老婆的谅解一样,自己犯的错有什么资格还要对方理所当然给予"原谅",连内疚煎熬都无法忍受的这种人,烂人。
  我很小气,在二个人的世界里容不得第三个人,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我都不允许。不许。
  我努力让情绪稳住,用衣袖擦过脸庞,感觉到凯文在电话那头的沉默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以免情绪崩盘。而我开始猜测他在那头有没有掉泪?猜测着他是不是仍然……
  只是不必再猜了!他身旁有叶子。
  电话连起两边冻结的情绪,但却无法凝住电话卡上继续下降的数字。
  七……六……
  凯文,怎么不说话?我伸手压住框格,好希望它就此停住,我还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五……四……
  "你……"凯文终于开口了,第一次听见他发抖害怕的声音。
  三……二……
  "还爱不爱我?"一。
  我轻轻挂上电话,脑袋无意识地点了点,一滴泪、二滴泪,无力地往下坠。
  取回电话卡,看着上头剩下的一格,这是我和凯文之间仅有的情感,一张一块钱的电话卡藏起了我的答案。将电话卡贴在心脏处,头一次察觉轻薄的电话卡也可以那么沉重。
  电话亭外下起了毛毛细雨,电话亭里下起了滂沱大雨。
  今天的台北,还是雨天。
  
  咕噜咕噜……
  坐在门边哭到睡着,后来因肚子不争气而让我惊醒,正想找时钟看一下几点时,没有开灯的房间从门缝底下露出外面微弱的光线。不知道何时何祯回来了,而且正在厨房干活。看样子他见不着宵夜乌龙面,只好自己乖乖动手了。
  吞吞口水,肚皮下的饿虫发出严重抗议。不要吵!
  我没帮他煮就算了,怎么好意思再去分食他煮好的面呢?况且何祯搞不好小气到连让我闻香都不肯呢!
  他的面似乎煮好了,一阵阵的香气从门缝下向我肚里的饿虫招手,而它们更咕噜咕噜地高歌应和。
  我挪动身体打算窝到棉被里来个不理,但就在我起身时,外面诡异地响起了敲门声。
  谁?
  门外传来回答,"何祯。"我瞪着门板,我没问出口呀!
  "我知道你没睡。"他说。
  兀自叹息,"今天没帮你煮面是因为……"我拉开门,话尾终结在他手中端着的乌龙面上,不争气地再吞吞口水,眼珠快掉到面汤里。
  "给。"他将面端到我面前。
  "给……我?"这个何祯哪根筋不对了?
  "不吃?"见他手要收回,我忙冲动而粗鲁地接过,"吃,没吃过你煮的,当然要吃 !"假装给他台阶下却在肚子传来阵阵欢欣鼓舞声而露出破绽,不理何祯秀眉微扬的表情,我端着面尾随他走到客厅,客厅桌上也摆了一碗相同的面,见他坐下吃面,我也坐在属于我的绿色沙发上动起筷子。没吃过何祯煮的面,没想到吃起来滋味不坏,汤微带甜味且不油腻、面Q而不过烂……好吧!我承认他比我煮得好吃。
  "怎么知道我肚子饿?"吃了几根面条后,我突然停下筷子问道。他抬头看我,张口要回答时却停了下来,尽管不露痕迹,但我想他是发现我红肿的双眼了,这种痛哭后的证据想赖都赖不掉。
  "冰箱有水饺,阿皓不会煮水饺,他在外面吃。"他依然字句简短,也一样没多舌地再问其他。
  他的完整回答应该是:你买了水饺要阿皓自己煮来吃,而他不会煮,所以他在外面吃而你没吃。
  "可是阿皓说他会煮的。"难道是我太伤心忘了问阿皓会不会煮?
  "就算你当时问他会不会煮满汉大餐,他的答案也是会。"这是什么回答?
  何祯说的明明是中文,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冰雪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照自己的速度吃着面。
  我低头想继续动筷子,却在低头时看见前胸口袋里躺得乖乖的电话卡,一元电话卡。
  真是糟糕,我没被洋葱熏到,门窗也关得死死跑不进一丝风,可是旺盛的泪水仍然从眼里冒出,对了,一定是面的热气飘入我的眼又凝成了水,所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面的问题。
  没敢抬头,我安静地吃着面等他离开。
  "你这样吃会吃到明天早上。"何祯注意到我吃进口的面可以用一根、二根来计算,便出声提醒。
  "喂……"我叫他却不敢看他,怕一抬头眼泪就不安分地滚出二三滴。
  "嗯?"再吃二根面,和着眼泪、鼻水和卡在喉咙的"你快滚"一起吞进去,突然想问。
  "你有没有爱过人?""什么?""我猜是没有,不是说冷酷的男人缺乏爱细胞,只是你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更不愿花时间和人沟通互动,你总是将自己的心关得紧紧的。"心情不佳,说出口的话也好听不到哪。我说完后伸手假装擦去额际的汗实际是将眼角的泪抹去,这下终于可以抬头见人了。
  他的面早已吃完,但没有以往立刻起身离去的打算。何祯双手交握,头微偏注视着我,没有不悦的表情,他像在思索什么一样。
  "叩!叩!开门!"我放下筷子对着空气伸手敲敲。
  他看着我。
  "叩!叩!有人在吗?"我再问,作出敲门状。
  他继续看着。
  "叩!叩!小孩乖乖、把心打开……"我学着大野狼低唱。
  何祯笑了,不是讥讽的嘲笑或冷笑,而是露出真正的笑容。他笑起来很好看,薄薄的唇弯起优美的弧度,一向冰冷的眼神发出月色般的柔光,边笑边摇头,看来他不同意我的说法,我用眼神表示质疑。
  "我七岁那年失去双亲,当时阿皓三岁。我们一起在孤儿院度过童年,成长过程中没有父母的参与和帮忙的确很艰辛,但是也没有连续剧里演的受到众人的凌辱或迫害,我只是比别人更早学会处理自己的生活。后来上了医学院,又放了太多心思在学业和工作上,所以感情空白。不过我不缺爱细胞,阿皓是我的弟弟,我疼爱他。"他的笑很好看,让我一时失神,而且一向说话简洁的何祯突然冒出这长长一段话,更让我像白痴似地盯着他的嘴巴而险些忘了听他说的内容。
  "我说的爱是男女之间的爱,不是亲情、友情、天地万物间的大爱,如果你说你爱男人那我无话可说啦!可是我想问的是,这些年来你从没对一个女人动心过吗?"他摇头。
  "你三十二岁了,该去谈一场恋爱,有没有结婚是另一码子的事,但好歹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也许还可以得到恋爱的附加感受。""是什么?"我指向心脏,摸到那张电话卡,气愤面的热气怎么又飘上眼眶。
  "心痛。""嗯?""不说了,没爱过又没痛过的人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对牛弹琴?哼,就算对牛弹琴,牛也会哞哞两声来响应吧!还是你根本不打算谈恋爱?"他耸耸肩不以为然:"感情事谁晓得,缘分没到。""你有没有听过懒惰海狮的故事?"我问。
  见他摇头后,我告诉他。
  "有一只很懒的海狮,它离群索居不与其他的海狮一起生活。每当冬天来时,因为海面结冰了,它捉不到鱼就会没东西吃,所以每回它都要饿上一整个冬天。有一年,就因为那年的冬天特别长,所以它撑不住就饿死了。死了之后呢?它到上帝那儿,对着上帝抱怨:你都没有给我食物吃,你不配当万物之神。上帝怎么告诉它呢?上帝对着它说,怎么会没有食物呢?我给你千万条的鱼,够你吃好久了啊!鱼在哪儿?海狮气愤地问。哎呀,鱼在冰面底下,只要你用点小力气将冰敲开,不就看得到了吗?说完了。"我看着他。
  何祯的表情僵硬,疑惑地发问道:"你想表达的是……"我瞪着他。
  很好,他至少感到疑惑。
  "你是那只不破冰就得不到食物的海狮。懒惰的海狮。"将心关得紧紧的,怎么会看得到在心房之外的真感情?自己不出力,还将感情这码子事归于缘分。
  这个何祯一辈子光棍也不奇怪了。
  "也许吧。"何祯起身,对我的暗喻不以为然。
  我看着他的背影吸吸鼻水,嘀咕起来:"也许你上辈子是海狮也是牛,日后等你上去问问上帝。"不再与他搭话,我回过头看着窗外的那条街景。
  原本只有左边第五户人家挂起灯饰,没想到隔了三天再看,左边第二户的门口也已经立起一棵圣诞树,上头挂满了七彩灯泡和几个吊饰,而右边第三、四、五户人家的门口也一同牵起长长的灯结,在昏黄的月光下晶亮闪烁,如果再洒点像糖粉般的雪花,那就像极了我所熟悉的美国的圣诞节。
  转过身将目光挪回,看着爱屋,没有灯泡和圣诞树,没有花环和礼物,心情越显沉重。很明显何祯不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破坏他宁静整齐的家,唐皓的粗线条性格也不会买任何东西回来装扮他的狗窝,所以几乎笃定爱屋是一栋从来不过圣诞节的屋子。
  今年,我没有圣诞节吗?
  "嗳。"我细声叫着,何祯正在厨房洗碗,虽没有回头倒是出了声。
  "嗯?""快到十二月底了。""嗯。""十二月底有没有什么节日?"我开始敲边鼓。
  何祯将碗盘洗净,回答道:"没有。""你再想想。"他开始擦厨房流理台:"圣诞节。""哦,对了,是圣诞节!"夜半三更,哭过后的声音哑了再叫,粗糙得如巫婆嘿嘿冷笑。圣诞节是我要的答案。
  "圣诞节买来一些东西布置吧。"我说。
  "可以。"他的回答让我从沙发跳起,开心地张大嘴,正想大叫他却又接着说了一句:"只准在你房内,出了你的房门就不许,我讨厌房子布置得像发光的圣诞树。"果然。
  我想狠狠抗议,却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属于他的水蓝色门板后面了。
  朝他的背影扮个鬼脸,重新坐回沙发,面已经凉了,却不忍遭踏何祯难得煮给我吃的面,边继续吃,也边用左手在青绿色沙发靠枕里挖出手机,拨了号码。
  等着传出讯息,等着那扇水蓝色门板后传出单调的哗哗声,不过等了五秒钟,没等到我要的声音。大概是他觉得烦,把手机关了吧!
  顺利将面解决掉,决定将碗搁到明天再洗,然后步态轻盈地走到何祯的水蓝色门板前,伸手敲向空气对着那扇门轻语。
  "叩、叩!晚安!下回要记得说晚安哦!"管他听见没,我回到我的青绿色门前。
  有一张字条钉在我的门板上,是阿皓的字,也顿时明白何祯说的,"就算你当时问他会不会煮满汉大餐,他的答案也是会。"上面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却画了一个俊男(我猜指他自己)抱着一只瓶子,一手拿棍子打向一个怪物(是指欺负我的人或让我伤心的事件吧)。
  上面写着:
  "惜惜。(台)"唔,真是宝贝阿皓。
  我笑着将字条撕下来,用食指弹一下他画的怪物,没来由的胸臆再次酸楚。
  这只怪物太丑了,凯文是很英俊的。我的凯文。
  揉揉双眼,用力深呼吸。
  长期心痛有害健康,当快乐不能上门时,就想办法制造它!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何祯同意你这样布置?"阿皓眉头微皱不敢置信,我真诚地点头,满意地露出笑容环视我的杰作──金光闪闪的爱屋!
  客厅里有一棵五尺高的圣诞树,上头挂着蝴蝶结、七彩圆球、迷你小吊饰,最上面自然是一颗超级大星星。
  爱屋的天花板在阿皓的努力下钉了上几条彩色缎带,沿着窗口和柜子旁也拉上了钻石灯串,等日光灯一关就可以见到科技赋予它的美丽光彩。餐厅的餐桌原本是没有味道的木头原色,但在我花费心思地铺上一块湖蓝绿的蕾丝桌布后便显得高贵不凡。另外从餐厅的用椅到客厅的沙发都覆上了别具特色的暖色调的淡橙绸缎。
  惟一没动的是我习惯窝着的青绿色个人沙发,看它残旧衰颓的样子,若盖上其他,无疑就像是在一个八十几岁的老阿公脸上画上大红色口红,恶,难看。
  原木地板上也有佳品,一块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尼泊尔绣花地毯,除了增加美感外还可以光着脚丫子接受它温柔的抚摩。而玄关处的鞋柜上也摆放了二盆圣诞红来应景,圣诞节嘛!
  再说我们的房门,阿皓的橘黄色门板挂饰从一只小熊维尼啾啾换上了圣诞节小花圈,用塑料式的树叶编织成的绿色圆圈中间还放着一只粉红色的Hallo Kitty。而何祯的水蓝色门板……
  "不要吧!何祯会杀了我。"阿皓抢过我手中想挂在何祯门板上的吊饰,退到走廊边,我不相信他肯在门上挂这个!""这么可爱的东西,何祯可以接受的啦!你的门口都可以挂粉红色小猫,为什么他的门口不能放黄色大猫?"我抓起那个吊饰二话不说地卸下那块"进来者死"的告示牌,圣诞节如果还挂这种不吉祥的告示牌,可是会没有圣诞礼物的。而且这是我特别挑给何祯的,用树枝绕成的圆圈里放了一只加菲猫的大饼脸,笑得懒懒的,看了多让人感到舒服啊……那酷哥笑起来又不差,多点笑容世界才会更美丽啦!
  阿皓眼神不安地看着布置完的爱屋,最后又看看那只加菲猫,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不过,他注意到了。
  "你呢?你的门呢?"嗯,只顾着买他们的,都忘了我自己的门口吊饰。
  想想,买一个绑着可爱蝴蝶结的毛袜,等着圣诞老公公将礼物放进来吧。为了减轻圣诞老公公不知道送我什么的烦恼,我决定用硕大的POP字体写上"亲爱的圣诞老公公,我想要一克拉的钻戒"或者考量未来地写上"给我体贴温柔又有钱的好男人一个",嗯,很好的主意,我得先缝制一个超大型的袜子了。
  "你的呢?""我要去买材料来做圣诞节袜子。"我是说认真的。
  将大衣穿妥摸摸口袋的提款卡,啧,终于发现何祯给我的提款卡很好用了。
  "那晚餐呢?"他指着钟,"现在是六点半,我还没吃。""不然我煮个水饺好了。"脱下外套,我边烧开水边从冷冻库拿出水饺放到微波炉解冻,瞄到冷冻库的元宵也顺便拿出来递给阿皓。
  "嗯,上回买的,你拿去吃啊!""什么?"阿皓拎着它,"你开玩笑的吧!没煮能吃吗?"要煮?这种白色丸子原来要煮?哦,难怪上回咬了半天都咬不下去,原来这玩意儿要煮啊?
  我不动声色地嘻嘻一笑:"我以为你的牙齿够硬可以这样吃下它。""怎么可能。"他笑不太出来,可能是我的笑话太冷,但更多的原因肯定是阿皓明白这间爱屋变成了何祯不会喜欢的样子。
  "今天何祯也不会回来吃吧?"他问,"这一个月来他好像都快十二点才到家。""忙吧!医生 !"我随口应付,见水滚之后开始下水饺,再瞄手表,六点四十五分,应该赶得及。我利落地调蘸酱,试出他可能喜爱的味道后,水饺也一个个地浮上,拿起大勺将饺子捞出分装成两盘端上餐桌。饱满晶莹的饺子让阿皓忘了担心,他恢复笑容坐在他的位子上,胃口大开。
  我看看时间,六点五十六分,暗自轻吁口气。
  "我走了哦!"我穿好大衣,将围巾围好。
  "刚煮好的热腾腾的怎么不一起吃?"阿皓已经动筷子了,"要买圣诞袜也不急吧?吃饱后我可以陪你买啊?""我回来再吃,"我挥挥手,"阿皓……""嗯?"眼睛咕噜转一圈,我语带怜悯地说,"你相信上帝吗?""信啊!"他继续吃。
  "那好,上帝会保佑你的。"临行前我抛出一句,然后几乎像是逃命一样夺门而出。
  没有任何恶作剧后该衍生的不安和罪恶,我捂住胸膛站在电梯前,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在我所属的六楼后停下,门开。
  "嗨!"我伸手对着出来的他打招呼,"何祯!今天不用值班啊?"他向我微微点点头,眼睛半眯:"昨天说过今天会回家吃饭的,你吃饱了?""嗯。今天吃水饺。"我笑着,他跨出电梯后我赶紧进去。
  他偏着头侧过身看我,头一次疑惑地问道:"去哪儿?"我挥挥手:"买……"电梯门不等我说完就关得紧紧的护送我下楼。
  "买幸运 。"我露出舒服的微笑。
  当快乐不能上门时就自己制造它,虽然因别人的痛苦而成就的快乐是最低级的快乐,但是,我决定享受低级的快乐。
  可以想见何祯的脸在见到爱屋后会变成青紫色,不过只是可惜狗腿阿皓挺无辜地成了牺牲品,在我这个祸首溜得无影无踪之后,他大概只能贴紧墙边眼露惊颤、语气结巴地指着空气说--"瓶子说你同意的,所以我才敢帮她布置成这样!我发誓不是我的主意!那只加菲不是我买的!我发誓绝不是我!"而何祯会怎么个生气法呢?在爱屋住了一个多月,没见过他真正发火的模样,虽然挺好奇,却也没有留下来的勇气!
  哼唱着圣诞节的乐曲,走在大街上闻着一家餐厅飘来的香气,决定进去饱餐一顿。
  坐下来,点了四五盘菜,粗鲁地吃起来,满足地吃完后又点了一杯超大杯的拿铁冰沙。
  "冰沙?"服务生问,眼睛怀疑地瞄了下我一旁的窗外。
  "对。"微笑。
  虽然很想多买一杯冰沙给何祯,好让他消消火,但是预算不够,所以就算了。
  "请用。"服务生用托盘装着特大杯的冰沙送到我面前,然后又瞄了窗外一眼。一个开门而入的顾客搓着双手,说着"好冷好冷",服务生丢给我一个古怪的眼神。
  接下来要去哪里好?
  凌晨二点回家,希望他的气已消一半。
  在外面厮混到二点,应该不坏。
  踩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别人的影子互相交叉,如果这样可以吸取别人的温暖就好了。
  我就不必常处在失温中,冷得发抖。
  
  第三篇 圣诞快乐
  "如同电影中的情节,我对你的爱可以创造出属于我们的传奇。"凯文说。
  "电影中的情节,只不过是陈腔烂调地描述男主角变心了。传奇?嗯,的确是过去式用句。"瓶子说。
  可是……
  我仍深爱着你。  
  幸好台北的夜生活不会乏味,有二十四小时的书局、饭馆、热闹夜市,随便一处都是人潮拥挤的场面,就算是摸黑的地方也有不少情侣激情演出,也许失恋的人最适合往人群中靠去,看着别人笑着、叫着的表情丰富的脸,暂时忘记心痛的感觉。
  等我偷偷摸摸地溜回爱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何祯会不会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后?唔,大概不会,他是一个连骂人都要选择最不费力方式的人,所以大概会是……
  我打开门,玄关鞋柜上的圣诞红对我款款轻摇,没有面食的香气爱屋倒是辉映着我的杰作--亮晶晶的五彩灯泡和灯串的细碎光芒,以及窝在长椅沙发上睡着的可怜阿皓。
  "喂……"轻推他,阿皓睁开眼正想打个大大的呵欠,被我用手一把捂住。
  "嘘……小声点。""你回来了?"他看看钟,迷迷糊糊地起身往他的房间走去,我动作敏捷地跳过去用右手勒住他的脖子。
  "等一下嘛!""怎么了?"他回头,看着我。
  我成了一只挂在尤加利叶树上的无尾熊,双手环住阿皓的脖子,双脚悬空晃动。
  "何祯有没有很生气?""嗯?""房子被我弄成这样他有没有很生气?""本来没有,后来好像有点生气。""什么叫本来没有?是指屋子弄成这样他无所谓,但见房门被我挂上了一只加菲,就生气了?
  ""房子弄成这样他的确有点不高兴,但是没有生气。他生气是因为等你等到十二点,他担心你不知道回家的路,所以我才被他拖出来睡在这里等你,如果明早你没回来,他大概会去报警吧!""耶?"我有没有听错,何祯"担心"我,怕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没回来,他会去"报警"?!
  阿皓昏昏欲睡,大掌一把把我拎起来放在长沙发上,又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晚安。""等……等一下,这样没关系?"我回神,指着耀眼而热闹的爱屋。
  "得弄回原来的样子。"看吧!我就说那小气何祯不可能任人在他屋内撒野的!
  "不过他说他明天开始会在医院值班三天,不回来,等他回来时整理好了就行了。""哦,"扳指数数,三天后就是二十五日,圣诞节早过了,将这些放到节日后也算有过节气氛了,"晚安。"摸着下巴,为阿皓的那些话觉得怪怪的,何祯那家伙怕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回家?家?这里?
  敲敲下巴,越想越奇怪,如果我不见了还要去报警?
  因为从这个家不见了,所以要报警?(擤擤鼻子)
  好好奇,怎么做笔录呢?
  "失踪人口,瓶子。身高约一六五公分,体重四十五公斤,年龄二十岁出头。"我踱着步子绕着沙发走,"身着浅黄色衬衫和牛仔裤,一头黑色短发,走失在……"停顿脚步,看着客厅里那扇惟一的窗户,玻璃上地映出我的脸和红红的眼睛。
  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连心思也哽咽了。
  当你不开心时会有人会煮一碗好吃的面给你,当你需要快乐时有人可以捐出他的房子任你摆布,当你不见了还会有人报警。真好!
  头一次发现何祯那家伙是这么好。唔,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了,以后对他尊敬点好了,改叫"何祯那老头",不好,难听!不然叫"何祯哥哥",咳,恶心!算了,何祯就何祯 !
  撕掉日历,"24"斗大的数字吹跑所有思绪:
  "我和叶子约你在台北火车站前碰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点,我会等你,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如果不谈,凯文会不会还是我的?
  我拖着步子走回我的房门前时,习惯性地停在那扇水蓝色门板前将手举起来--等等,我要干吗?将他敲醒,然后骂我一顿吗?
  将手收回轻打一下自己的右脸。
  糟糕了,要何祯养成睡前说晚安的好习惯却成了我的坏习惯。
  "小姐,你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吗?"出租车司机回头问我,带着无奈的表情。车子塞在车阵中,我将头倚在车窗边,看着满是大车、小车、公车和摩托车的马路。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六点,圣诞夜的狂欢潮将台北市塞到紧绷的地步,车子以时速十公里龟行当中,所有车辆的喇叭声像发作不得的犬发出呜呜的声音。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六点,没错,我刻意错过相约的时间,一早起来将爱屋上下用抹布擦了一遍,为了对何祯示好,还将那块"进来者死"的牌子乖乖地挂了回去,然后扯掉那些多余的灯饰,只留下尼泊尔地毯和沙发上的布帛。圣诞树要怎么处理呢?想了好久,最后敲开了左邻右舍的门,请好心人将它搬到公寓门口去照亮整栋公寓,给大家一个圣诞节好心情。接着开始织起我的圣诞袜,拿出之前买的毛线和教人织花样的书籍开始动手,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事,但如我所愿,织完一只十五公分长的袜子时正好是下午四点,早过了相约的时间。
  将袜子挂在我的房门口,有点得意自己第三次打毛线就可以有这样的杰作出炉。
  接下来找出海报纸,准备在上面写上给圣诞老公公的话。
  该写些什么?
  "给我一个好男人"!
  不要,我只要凯文,其他的我都不要。
  不然就写上"让凯文回心转意"?
  不行,太明显了,万一何祯和好奇宝宝阿皓问我凯文是谁时我怎么回答?而且别忘了,我还在"失忆"当中。
  斟酌再三,决定用POP字体写上大大的一句:
  亲爱的圣诞老公公,请给我圣诞节礼物。
  想要什么呢?我写的我当然知道,但我也希望圣诞老公公知道,这样才有可能帮我达成心愿啊。
  将海报贴上门板走到外头招揽出租车时,时间已是四点半。
  凯文和叶子都是守时的人,从以前和我相约多次的经验来看,他们习惯准时。不过我更清楚凯文除了有守时这项优点外,还具备决死坚持这项缺点。叶子的火辣性格没那么有耐性,等一次人不到,拍拍屁股走人;等二次人不到,打死不再相交。
  现在时间是傍晚六点,叶子不会出现,但凯文应该还在。"小姐,你想好要去哪了吗?""火车站。"司机问了我第五次后我才开口。叶子不在但凯文在,可以只见凯文而不见叶子。
  我知道,我需要和凯文谈一谈。
  "小姐,可能还要半小时才到得了哦!"司机好意提醒,"赶时间吗?""不,没关系。"我看一下手表,双手绞紧。
  凯文会等我的吧?应该会吧!只是如果他爱上了叶子,那还会等我吗?
  开始让我没把握起来。
  见了凯文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嗨,你好,我们好久没见了,想不到你会来台湾。"摇头,"不好,太矫情。""凯文,我和叶子你选谁?"叹气,"更不好,活像寡妇逼婚一样。""凯文,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嗯,你这句不错。""啊,是吗?我也这么觉……"我没了话尾,看着回过头的司机伯伯边称赞边露出有着大金牙的笑,让我万分尴尬地抓抓脑袋对他点点头,端正坐好。
  时间是六点四十分,我开始握紧双拳数着心跳的节奏。"啊,到了,前面就是了,小姐你走过去比较快啦!不过人很多你要慢慢找哦!今天是圣诞节……"司机的话化成蒸气飞散在空气污浊的台北街头,凯文的相貌不比何祯和唐皓出色,但是当我目光掠过车站,所有人都成了皮影戏里会活动的剪影,而我的凯文,就在那里。
  我清清楚楚地一眼就找到他。
  不按节奏来的心脏脉动让我听不到其他人说话声,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惟一的目光焦点只在他身上。
  而让我松口气的是他身旁没有叶子。
  凯文仍旧一身轻松休闲的装扮,惟一变化的是俊朗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无奈的愁雾,他靠在石柱上双臂环胸,目光没有移动没有搜索几乎与石柱融合为一,好像我不出现他就会天长地久地等下去。
  天长地久,真的吗?会吗?
  "小姐。"台北车站有多少人,我可以一眼看见他的存在,可是他呢?
  "多少钱?"我咬住牙,企图让自己冷静,可是拿钱包的手却抖得厉害。
  "呃……五百。"我掏出一千元递给司机,目光仍在他身上。
  "等一下,我找钱给你……"凯文还是爱我的,对吧?如果他对我没有一点点感觉,又怎么会从中午等到现在,所以他绝对是爱我的。
  一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自制地拉开出租车门,想狂奔到他的怀里。
  "小姐……钱……"只是下车还没有冲过去时,另一道身影已站在凯文面前,一个头发挑染成火焰红,身材比例完美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似乎在递给他什么东西,然后跟着他以同个姿势靠在一旁。
  是叶子。远远地不用见她的容貌我就可以万分笃定,在她转过身后,一张美丽出众的脸庞突然形成刺眼光芒。四个月前她来美国时还染了西方人的黄金发色,现在却已经改换成火焰般的激红色彩。印象中的叶子头发未曾有过纯黑原色,总是变、再变,而今变得我不再认识。
  叶子怎么还在?是等我,还是陪他?
  凯文的手中多了叶子买给他的咖啡,叶子与凯文之间隔了一个臂膀的距离,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只有专心等待。
  原本打算叶子出现就绝不露面的决心竟有些微动摇,我真的该这么狠心让我的叶子和我的凯文在冬风中受冻。我迟疑着该不该上前,该不该和他们谈一谈。
  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小姐,找的钱哪。"冬天的风让叶子缩紧身子,摩擦双手,凯文看她一眼,脱下自己身上仅有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凯文一直是细心体贴的,不论是对我或其他女性,可是在此时,他那样一个贴心的动作对象是叶子--我当然可以单纯地认为他只是对一个朋友的体贴,但一想到火车站前他与她的那一幕,就让我无法回到只是单纯的猜测。
  "小姐,找的钱。"冬天的风冷得让我缩紧身子,身子不冷,心冷。
  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噢!可恶的如果。
  "小姐,找钱。"我重新坐回出租车内:"不用找了。"深呼吸,再深深深呼吸,是空气太稀薄吗?为什么我呼吸困难?
  我将车窗摇下,伸出手猛地抓住一个从旁走过的约莫十余岁的年轻男孩,他被我吓了好大一跳。
  "麻烦你,"我说,声音颤抖,"看到那个人没有?靠在墙上的那个男的,麻烦你过去跟他说:
  '不会来了。'"发抖的手从口袋再掏出五百块,堵住男孩想说的"不"。
  "麻烦你。"吐出的气体是白的,发抖的白烟。
  "开车。"对着司机,最后一次说。
  让自己深呼吸,重新数着心跳的节奏,再深呼吸,我需要氧气让自己活下去。
  不哭、不哭、不准哭……
  出租车再度向前驶,我数到五十二下,闭上眼,眼前仍是他的身影,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将思念中的他化成真切的人形,就忍不住回过头。
  看样子男孩转达了我的话,凯文离开石墙站出来慌忙寻找,风将他的发吹乱。他的身影缩成十五公分长,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他的身影缩成十公分长,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你干吗转弯啊?"我失控大吼。
  凯文……呜……凯文不见了啦!
  "啊小姐你别吼啊,这里本来就要转,不然要……啊,我没骂你,你别哭啦!"凯文不见了!不见了!
  我开始无法思考地哭泣起来。
  缺氧地痛哭。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我回到爱屋,一个人缩在那张青绿色个人沙发上。双手环住小腿,膝盖上放着冰袋,在敷红肿的眼。
  客厅的木桌上摆着阿皓的留言:亲爱的瓶子,圣诞节快乐!你一定会收到圣诞老公公的圣诞礼物!我约会去了,别等我哦!
  原本以为回来可以把阿皓当填充娃娃一样抱住,再用力大哭一顿,再用力大捶几下,没想到,阿皓也外出约会了。
  难道只有我没有圣诞节吗?
  电视机里播着特别节目,我听着一遍又一遍节目中传来的祝福语"圣诞节快乐"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当电视中又一次高呼圣诞快乐时,我近乎恼怒地抓起摇控器,关掉电视。幸好手边没有花瓶或重物,不然这台不知死活的电视机就是我送给垃圾场的圣诞礼物了。
  如果没有圣诞节就好了,没有圣诞节就没有约会狂欢、没有约会狂欢就没有孤独遗弃感,那我至少可以假装快乐一下。
  "等我们老了之后,也许白发苍苍、牙齿咬不动一块鱼排时……也许你会在圣诞节前夕抱怨我说的甜言蜜语越来越少,也许我也抱怨你的身材越来越像养肥的火鸡,可是啊……每年庆幸着有你的日子,是圣诞节最棒的礼物。我将带着这些属于你的回忆入土,安眠。"拿掉冰袋走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双眼,却又因想起凯文的这段话而再度将冰袋压在双眼上。
  听着时钟的滴答声,我等着圣诞夜快快过去。
  感觉眼睛消肿了点,于是将冰袋丢在客厅桌子上,决定上床早早入眠,到梦里找圣诞老公公理论一番,他不愿达成我的希望也就算了,竟然让我度过一个寂寞的圣诞夜。
  有点气愤地正想走回房时,我停在那扇水蓝色门前。
  那家伙在干吗呢?他在值班,也与我一样没有圣诞夜吧!
  停了半晌,突然一个念头蹿过脑中。
  不让自己考虑地立刻冲回自己的房内,换好衣服急冲入电梯,下楼招呼出租车。
  为什么突然想找何祯那家伙?
  因为想找人说"晚安"。
  没错,答案就这么简单。
  一年只有一次的圣诞夜我没道理让它泡汤,如果找不着何祯就自己去PUB喝酒,学着李太白向月亮招手,虽然不会作诗但醉后至少可以作呕。哼,谁嚷嚷了酒醉不能解千愁,醉了,撒旦当天使看,凯文也可以在梦幻中给我一吻。
  谁管得着。
  打定主意后,开始忍受出租车在车阵中的前行速度,边数着有几对情侣从车旁走过。
  等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了,我站在医疗大楼底下仰视它。
  想起看过的咖啡广告,忘记什么牌的咖啡了,只记得男方在大楼前面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女友,深情款款地说:"别下来了,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可是忙碌的女友依旧端着咖啡来到电话亭,浓情蜜意地说:"再忙,也要和你喝杯咖啡。"啊!多美的感觉,许多男人都不懂女人想东想西在想些什么,女人哪!想的不就是双方营造的那么点温暖的感觉吗?这点只有少数男人才懂,而多数男人包括何祯都是先将自己的心紧闭,然后对女人说:我都搞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
  生气。
  不过如果将广告的情节搬来用呢?圣诞夜让我演一出戏过过瘾如何?
  边考虑边用目光搜寻大楼前的电话亭,果然在右前方找到一排公用电话,如果用公共电话打电话给那家伙,他应该会说:"笨蛋,有手机干吗打公共电话。"也对,有手机呀!不过就算用手机在大楼前打电话给他,他也不可能下楼,只会说:"我在值班,有事自己上来。"也对,脚长在我身上,我上去不就好了。
  唉,算了,我别指望那家伙有什么动人的演出啦!
  摇头叹息,看着手表,十一点五十分。
  意兴阑珊得竟不想上楼找他了,也许到PUB摇头晃脑一番看猛男辣妹演出比较好玩。
  脚跟一旋,转身,我的粉红色手机这时却开始喵喵地响起,我疑惑地接起。
  "你杵在那整整十分钟,吹完冷风就要走了?"出人意料的是何祯的声音。
  我仰头搜寻十四层高的大楼,总算在十三楼的一个窗前看到一团黑影,那是他吧?这么说我一来他就看到了。
  "在忙?"我问。
  "现在没有。""噢。""有事?""现在没有。""那你来干吗?"我没有回答,沉默,连一句"圣诞快乐"都说不出口,因为我不快乐。
  "上来吧!"他突然说。
  "耶?"没容我多问,通话完毕。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脖子仰得好酸,也实在想不出要去哪家PUB,于是我决定听从他的,上楼。
  电梯停在十三楼的医师值班休息区,我凭着直觉向前走,果然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他。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脸部线条柔和,虽然没有太多的笑容但是眼睛注视着我。看着他脱在一旁挂好的白色医生袍,试图将"何祯"与"医生"划上等号,虽然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遇见他,但被他捡回爱屋的关键性场景都已忘记。也许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只是饲主,众多好心人当中的饲主,被我这只流浪猫选中的饲主。
  将思绪转回,才注意到他两手各端着一杯咖啡。
  咖啡?
  他递给我,冰凉的手立刻汲取咖啡杯上的热度,我将鼻子凑上嗅着好香好香的咖啡又想起那段咖啡广告。
  "再忙也要和你喝杯咖啡。""耶?"听到何祯说着那句广告台词,我很惊讶。
  "广告啊!没看过广告吗?"他走到窗前,酷酷的脸上竟露出一抹淡笑,"刚才看到你站在大楼底下,就让我想起这则咖啡广告。""耶!"我冲动地跳到他身旁,"你也喜欢这则广告吗?给人的感觉很棒很温馨对不对?""嗯。""哈,真好!"我笑出来,用右手食指点向他的左肩,"想不到冷血医生何祯也对这则广告有感觉哦!"早知道就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他,搞不好就会上演一场动人的"祯"爱咖啡"瓶"。
  "什么叫冷血医生?"他啜着咖啡,唇角微扬,"你对我的评价就这么差吗?不准说对!"他的命令让张开嘴巴的我乖乖再将嘴闭上。
  哼,霸道。
  喝了一小口,让咖啡在舌尖滚动,仔细辨识这是曼巴加曼特宁,还是巴西加蓝山,或者是综合了曼巴、巴西和曼特宁?
  再喝一口,味道复杂得让我喝不出来,而且太甜了点,他不是不喝加糖和奶精的咖啡吗?
  我微蹙眉,用眼神询问他。
  "好喝吗?"他问。
  "嗯,不坏。"头一次喝到他的咖啡,要不说点好听的,肯定没有第二杯。
  "这是……""雀巢咖啡。"晕倒。
  "我以为是你煮的!"拜托,泡速溶咖啡就早说嘛,干吗让我品味得这么努力认真。
  他佯装出无辜的一张脸,耸肩:"速溶咖啡也是咖啡!而且你也说了味道不坏,既然不坏,喝咖啡为什么一定要煮咖啡豆呢?"真是有理啊!我点头。
  "改天有空我去买一箱速溶咖啡来,省去早上还得帮你们煮咖啡的麻烦。""虽然速溶咖啡也是咖啡,但是和……煮的咖啡毕竟有些差距。""会吗?"我对他扬扬眉,用眼神示意听不清他中间漏掉的话。
  "和'你'煮的咖啡有差距。"他重复一次,语气加重,我一向熟悉的酷脸这时表情显得滑稽有趣。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我笑开来。
  他眼神带笑,勾勾手:"喜欢夜景吗?这边走。"好奇地跟着他从走廊进去绕到后面,原以为登高望远要爬楼才行,但他已经停住脚步。
  面前的景致让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张大嘴。
  一大面的玻璃帷幕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台北的夜景,霓虹灯闪烁再闪烁,高楼大厦像镶满灯粒的立体艺术品,远方明灭灯号和各种人造星辰,整片玻璃帷幕满满的,尽头与天边衔接,这使得闪烁辉煌中不仅包括了人工灯泡,也许包括了真正的星子光芒,总之是异常壮观,异常--"美丽。"何祯说,表情带点得意,"这里很少人会来,就算来了大多也是匆忙走过,所以这里几乎是我专属的美丽世界。""嗯。"我没有辩驳地喝着咖啡,透过这片玻璃向外看,无声的光影并没有给我刺激感,反而趋向黝黑的宁静,我执迷不语地沉浸在他的美丽世界中。
  美国圣诞夜的白色雪景和眼前所见的比较,老实说,我竟是更喜爱台北的这片精彩。
  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现在在台湾吗?因为凯文?
  "台北火车站……"我喃喃自语着将右手贴上面前的玻璃上,冷硬的玻璃吸走好不容易从热咖啡中得到的温暖,眯起眼,我在美丽世界中寻找。
  "台北火车站在那个方向。"何祯听见了,伸手指向南方,"这里看不到,绿光和红点再过去就是台北火车站。"我看着他所说的绿光和红点,右手再用力,似乎这片玻璃是阻挠我与凯文相会的原凶,而我试图摧毁它。努力用力压着,直至脸色渐红,我放弃了。
  因为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后,玻璃上还是只留下我的五指印,而且还是一个不到五秒钟就消隐了的五指印。其他的,什么都不留。
  脸上潮红渐退,没有表露心伤的知道伤心到极点后,就只剩下无法藉由感官呈现的情绪。
  "你在……做什么?"好奇的何祯小心地问。
  我回头,看他。
  对着他看了三秒后,我笑出来。
  "施法啊!这是魔法哦!"我诡异地笑着,"在圣诞夜这样做,就可以让人爱上我。"我继续微笑地胡扯。
  认识我一个月有余的何祯应该知道我在随口说说,只是令我意外的,他竟然也伸出右手压在玻璃上,而且还是方才我压手印的地方,他的手比我大许多,应该也比我的手温暖许多,因为在他将手抽回之后,留下的手印存在了八秒。
  我们一起看着他的手印渐渐消隐,两人一同沉默了。
  诡异的沉默。
  "为什么会来这里?"许久,他打破沉默问。
  "这很重要吗?""突然想问。""晚安。"在看过手表后终于转过头将目光盯在他脸上。
  "什么?""现在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多,我只是来跟你说……""晚安?"他抽口气后反问,显然不相信,"就这样?""是噢!不说'晚安'难不成说'我爱你'吗?"我回复本性地嘻嘻笑笑。
  "道过晚安后,原本接下来打算去PUB买醉,喝到烂醉后再被送到警局公开招领。但现在不去了。"没有淑女形象地打着呵欠,将杯中剩下的已经冷掉的咖啡喝完。
  我的回答让他眉头一紧:"你接下来要去哪?""回家。"将"家"说得理直气壮,"睡觉。"何祯露出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酷劲早跑得老远,现在的他竟然让我觉得有点可爱。
  "谢谢你送的圣诞礼物。"我向他深弯九十度作日本敬礼。
  "我没送你什么啊!""美丽世界。"我指向那片美丽绝伦景象,然后晃晃右手的咖啡杯,"外加速溶咖啡一杯。"然后又抬起左手露出腕表,"还有你四十分钟的圣诞夜。""三项圣诞礼物,多谢所谢。"再一次向他鞠躬。
  "哪里。"他微微点点头,后来终于忍不住地笑出来,一向气派的深邃黑眸弯成弦月般的优美曲线,愉悦在他的睫毛上轻跳着,总是挺拔的身躯也正向前倾出笑意。
  只是,换我不解了。
  有什么好笑的吗?我不过陈述事实,礼貌致谢罢了。
  不管他要不要继续笑下去,我伸手将咖啡杯还给他:"睡觉时间到了,我要回去了,晚安 !""嗯。"止了笑,他却变得局促,似乎有话还梗在喉咙里。若是平常我可能还会开玩笑说:"有话快说,爱我要趁现在。"不过现在身心疲惫的说不出笑语,也怕这家伙禁不得玩笑。
  他沉默半晌才接过我的杯子,碰到我冰冰凉凉的手,声音竟然异常轻柔地说:
  "晚安。"原来他也可以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晚安"啊,还以为他的晚安总是冰镇过的呢。
  不再调侃他,丢给他一个笑容,我轻松地回过头。
  "等一下。"何祯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我回过头,他唇边的笑,足以令许多女人着迷。
  "圣诞快乐。"他说,"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快乐。""嗯,你也……圣诞快乐。"礼尚往来嘛!我也同样祝福他。
  走到电梯旁按下按钮,等着电梯上来。
  仍有点失神于他方才的笑,但注意力欠佳的更多原因是--好想睡哦!
  将头靠在电梯旁,看着电梯以极缓慢的速度爬上来,一个个亮起的灯号像进行催眠时所发出的讯号,记起我昨天只睡了二个小时,而今天更是可以用劳碌奔波、伤心伤神来形容,因这些而造成的疲惫现在找上门了,在我的眼睛眯得只看见眼前的数字灯时,我开始怀疑自己会将出租车当床用。
  "到了,进来。"猛地,靠过来的胸膛将我推进电梯里,一只长臂顺势勾住我的右肩,这已经算是亲密的举动了,但是我发觉自己不排斥这样的接触,努力睁开眼皮看清这登徒子是何人--这一看,异常安心起来。
  何祯嘛!与我同住一个家的家人嘛!
  "嗨。"我开始傻笑,这是神智不清的第一阶段。
  "走吧,送你回家。"他轻轻地说,我听见了,但无力道谢。
  在他扶着下撑住身子,但是眼睛疲倦得睁不开,顺便打个盹吧。
  到大楼前没等多久出租车就来了,他拉我上车,反射动作地用双手抓住他的右臂,确认他的存在,听觉丧失地听不见他说什么,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右臂,真好,这家伙还在。
  "借我。"我喃喃自语,将头枕上他的右肩。
  他的肩膀不够柔软,但勉强可以用。累了很久还没有找到适合的肩膀,就委屈他,借我用一下吧。
  我决定沉沉睡去,也许在这样美丽的圣诞夜会梦见,我的爱。
  "圣诞节快乐,我拥有你所以快乐。希望你也因为我而快乐。"凯文说。
  嗯,圣诞……快乐…… 
  
  第四篇 捡到瓶子
  我注意到,笑语是你假意的谎言。我注意到,笑容是你不尽完美的伪装。
  可是你何时可以注意到,我在你身边。  
  低头看着已经陷入熟睡的她。
  生平头一次肩膀被一个女人借走,肩膀上的负重落入心底,却是轻飘柔软的甜蜜。看着她安静恬适地全然放松地睡在我的肩侧,心脏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幸好她不是靠在我的胸前,不然过快的心跳声肯定会将她吵醒。
  "圣诞……快乐……"她突然喃喃着,还没消肿的双眼滑出两道清泪。
  今晚,她哭了几次?
  忍不住动手将她的泪拭去,想挤出的一声叹息在出租车司机的偷偷注视下化为乌有。
  圣诞节的特质是让许多人快乐,也让许多人寂寞吧!
  之前圣诞节这日子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意义,不过是人车特别多,让我的车速从时速七十降为二十罢了。
  我从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寂寞。
  只是今晚的工作暂告一段落剩下我一个人时,头一次发现心中浮现的拼图少了一块,我讨厌那种被称之为"寂寞"的感觉,空了一角,不知道该放上什么,真的是很讨厌哪。不过一下子,我又看见了遗失的那块拼图就在大楼底下,急急地将它排妥后我又得到了一个完整。
  而且,像是瓶子布置在家中的那棵圣诞树一样,突然全身闪烁着灯泡,不断地发亮着。
  因为快乐。
  所以今年我得到寂寞,也得到快乐。
  看来圣诞夜的意义,不仅仅是时速七十降到时速二十的区别。
  我笑着,看着瓶子的一张睡脸。
  难得这么近距离端详她,担心再也没机会似的,我仔仔细细地看。
  瓶子有张清丽的脸蛋,不大不小的脸衬着一双单眼皮眼睛,双目没有灵活动人但也可以从中瞧出些许的歪脑筋;鼻子很秀气,正统的东方人鼻型,独独唇略薄,就算噘唇想装性感也可能本钱不足。至于身材,略瘦,上围不够,臀围不够,腰太细瘦,搞不懂现在流行的排骨女有什么好让多数女人追逐崇拜,在我们男人眼中通称"愚蠢"。只是没看过瓶子节食,所以瓶子是先天不良,后天有待加强的典型,说实在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她的身材不合格,但因为她是瓶子,所以勉强及格。
  一手拨开她额前几许不安分的发,很难想象睡得这么熟的安静瓶子只要一睁开眼就有用不完的活力和笑容。不对,她曾经安静端庄过,也不对,安静是有,但没有端庄,是叫呆滞吧!
  还记得那一天,她躺在病床上,秀气的脸蛋侧到一边面对着窗外的天空,双目没有焦距,这时节一向多雨的台北在那天竟有着金光耀目,太阳将病房照得暖乎乎的。
  那是我第一次"捡到"她。
  我永远都记得。
  见到她的那天,满窗的阳光和温暖。
  "小姐,你终于醒了。请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她看我一眼,然后缓缓将视线擦过我的脸,继续看着天空。
  有不少女人用目光膜拜我,也收过轻挑眉稍用眼神暗示些什么的,但至今从没有,没有人对我视而不见得这么彻底。
  "小姐,名字?我们需要联络家属前来。"她没有表情,继续沉默不语。
  我指着白袍上的名字说:"我叫李何祯,是你的医生。"有点气愤自己没有参加下午的研讨会却被主任逼来这里向他报告她的病情概要和医疗程序,还说这是维护医疗品德的第一步。见鬼。
  "小姐。"忍住气,最后一次称呼她。
  没有回答,就是没有回答。
  好吧!
  "你的前额挫伤缝了七针,右手臂擦伤已擦过药目前包扎起来,左臂膀脱臼请骨科医生诊疗过,目前需要用三角巾固定,左大腿和右小腿有轻微撕裂伤,已缝合完毕。接下来要继续观察头部受创可能留下的后遗症。"我对着空气一口气说完,管她有没有反应,主任交代的我照做了,就这样。
  接下来的三天她仍是一具木娃娃,醒时可以吃、如厕、肺活量训练,熄灯后可以睡,而且一觉到天亮,但从没开口说过话,这种近乎病态的表现让我考虑照会精神科医师,要不做做脑波图、测听力、视力、智力等等。
  开出了照会单和检查单,不曾再与她说话的我第二度走到她的床侧。
  "小姐,名字,你的名字!"原本以为仍会是人类与空气的对话,但在我一时多言的情况下,她说话了,但是一开口却是:忘了。
  失忆吗?我盯着她的脸,挺意外的,一张秀丽的脸加上表情、声音、眼神后竟是截然不同的惹人注目,等等,我在想什么。
  "无名氏三,依此类推。"敲敲病历,决定她在院内的代称,不过见她张口欲言,似乎不喜爱这个代称。
  好吧!我是个善良有爱心的医生,所以让上天决定她的命运。
  "等一下跨进这间病房的人右手拿的东西就是你的名字,要是没拿东西你就叫无名氏三,不得非议。"不过忘了补充,这个时间是护士进来更换便盆的时间。
  我给她的亲切笑容在眼见那个实习医生拿着瓶子进来后而凝结了,真好,有人实习分数要不及格了。
  "好吧!你的名字,瓶子。"管她的名字叫什么瓶瓶罐罐的,这都不该是我要在意的,她是病人我是医生,除去医病关系后就只是独木桥与阳关道的关系了。
  刚开始,我的确是这么想。
  可是后来,我越来越不敢肯定。
  "情绪不稳?"听到护士用电话告知这件事后我连忙说,"瓶子?好,我去看一下。"我本着医生的职责前去看望,在药物作用下,人是安静地睡着了,但是不小心碰到枕头的手感到凉凉的,再按了按枕头,竟是泪湿一片。
  她眼角的泪痕犹在,看得我的心头无端一拧,轻轻触碰一下她细致的脸庞。
  "就为了衣服?"我问护士,只见她抱着一件鹅黄外套,似乎这是她的安全毛毯。
  一个失忆的人怎么会对自身的东西这么依恋。
  "电话卡。"小护士说,"我看到她摸了那个口袋,趁她睡着时我偷翻了一下,她在意的应该是那张电话卡。"这更加让人不解,一张一百元的电话卡值得这么重视吗?或者她重视的是电话卡上的附加价值?
  摸着枕头上的水渍,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的眉头不由自主深锁。
  有些疑点我没有澄清,因为接下来,在那次醒了之后,她又变了个人。
  "嗨,早安。"爽朗的笑容与医院里该出现的灰色气氛格格不入,她边使用床旁桌吃饭边向查房的医生们问好。
  "头痛呢?好一点了吗?"我是她的总医生兼住院医生,所以我代表发言。
  "你还没有说。""说什么?""早安。"她认真的双眼瞅住我,"这是礼貌,贵院不是推行礼貌运动吗?"杀了我吧!
  几乎可以想见后头的实习医生加一堆住院医生要笑不笑的表情。
  "早安。"我压低声音迅速带过,"左手脱臼的部分听骨科医生说已经痊愈了,该拆的缝线也都拆了,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我指着脑袋,"记忆丧失这方面。""嗯。"她早餐吃得很开心,看着她满足的吃相,很难想象有些巨富病人称此为"狗食"。
  "有没有记起来关于你自己的一些事?""没有。"回答得异常迅速利落。
  "听着,"真想告诉她本院对"失忆病人"的治疗方式是在饮食中加入强力泻药。我深呼吸。"你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也许你的家人已经报警,所以我们已和警方联络,这样也许可以找到你的家人。""好。"又是漠不关心,"那我可以继续住院 ?" "在寻找到你的家人之前,我们必须请社工予以协助。""好。"她继续微笑。
  "那好,下午社工人员会来,你现在可以将行李……呃,简单的东西收拾一下。"话一说完,她像只受到惊吓的野猫般跳下床,而且还是一只活力充沛、动作敏捷的野猫。
  "离开这里?""对,医疗方面,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需要运用社会力量来协助你。""等等……"她摸着额头,"那我要住哪里?""社工人员会安排。""这样……可是我头痛。"她突然按住脑袋,"有时头会好痛。""所能开的止痛药已经在等一下领药的药袋里,撞击后的脑袋可能会持续一阵子的痛感和昏眩。""可是我还有心悸。"她摸向心脏,"跳得很快很快。""晨量脉搏七十八下,正常值,等她不跳时你再来担心也不迟。""失眠,我夜里常醒来后就睡不着了。""那好,换个地方睡,搞不好就解决你的失眠了。"近几日每天的睡眠时间都是九小时,失眠?
  奥斯卡最佳睁眼说瞎话奖,得奖人:瓶子。
  "非得离开?"她乞怜地问。
  "从没见过有人对医院这么依依不舍的,本院倍感荣幸。"她瞪我,那算瞪吧!杏眼微睁的微笑,泛着一丝恐怖的笑。
  当医病关系结束后,我不会再遇见这么一个奇怪的女人,饰演的木娃娃到一只开朗的瓶子,总是精彩可期,却不可能再见她了。
  一想到这里,全身开始怪怪的,不明的烦躁随着她将至的出院日期而紧追不舍。
  那天下午她拎着二袋行李走出病房。记得是被救护车送进来的,怎会在出院之际还有行李可以打包?
  我的好奇从别人口耳相传之下得到满足。
  原来可爱的女人很多男人喜爱,可爱又嘴甜的女人很多叔伯阿姨喜爱,可爱又嘴甜又有笑容的女人很多女人喜爱,可爱又嘴甜又有笑容又有礼貌的女人呢--全部人都爱。
  所以那二袋东西就是这样来的。听说她根本不愁没去处了,住在VIP房的某银行董事邀她前往,号称有整栋楼房可以任她跑上跑下。一些听来的小道消息更多,但没证实过全当流言听便罢。只是我的老板,那位主任医师竟然要收她当干女儿,冠冕堂皇地说失忆的瓶子多可怜多可怜,他正好缺一个贴心的女儿。
  我想主任语误了吧!他缺的不是贴心女儿,而是贴心床伴。
  她收拾好东西,逐一向照护她的工作人员道别,我悄悄离开离别的场景,没有收下她的"谢谢",也不想要她的"再见"。心底有种微弱的光,这是长期处在黑夜之中的我一眼就可以确认的亮光。
  像是,期待。只是期待什么呢?街头的擦身而过?偶然的再次相逢?
  想不出答案,沮丧地走到地下停车场,却在那里见到她的身影。
  她正呆着一张脸,手中拿着那张电话卡。
  "怎么在这里?"当我出声后,她立即回头给我一个快乐的笑容,将电话卡不着痕迹地藏起。
  "要回家了啊?"她问,见我坐入车内便大方地对我挥挥手,"拜拜。"发觉心底的微光渐熄,我不想要擦身而过,也不能确定在不可知的未来和她再次相逢。对她微点头算是道别,发动车子往前开动五十公分后,不再踏下油门,反而踩下刹车,我将头探出车窗。
  "你决定住哪儿?社工人员怎么安排?""唉,是有蛮多地方可以住的……"她谦虚了,是"很多"。
  "但是我想找较僻静的地方,比较小比较温暖的公寓,最重要要有家的感觉的。"她言下之意已经将陈董事旗下的旅馆、王小开的渡假中心、蔡医师买下的牧场小木屋、某实业家的大厦及主任医师的五楼给剔除了。
  "找到了?""还没有。"她摇头,眼神示意我的右侧有车子要驶离,劝我加速通行,"拜拜。"再度对她点点头,将车开出地下停车场,如果顺利的话往右转一直一直开下去,再转个几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可是,并不顺利。
  在我将车开离停车场时,双手竟不受大脑控制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向大楼前方的暂停区,连右脚也不受控制地踩下刹车让车子停下,心中明明知道自己该回家去,该远离那个奇怪的女人,但却怎么也无法执行,任得行为反控大脑。
  "……"她走上来,一眼就看到我。
  "不是要回去了?""是要回去了。"我说,嘴巴干干的,喉咙也干干的,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晓得。
  "你不会跟我一样也忘了家怎么回吧?"她笑了,右手撑住我的车顶,低头看我。笑容很可爱,或者说是狡猾。
  "我没失忆。"接下来该说什么?我到底想说什么?真不该留在这里像个白痴似的。不让社工替她找住所是她的决定,她要去哪儿根本与我无关,惟一有那么点关联的就是,她现在叫"瓶子",而这名字是我决定的。
  "医生,"她叫我,微笑,"你家住公寓吗?""嗯。""有多余的房间吗?""有吧?"我不确定。"你住的地方,有家的感觉吗?""有吧?"我不肯定。
  "那,令夫人介意你捡只猫回去吗?""我还没结婚。"
  "医生通常都很有爱心对不对?"抬头看她,犹豫着该不该点头。
  "一个有爱心的医生更不会见死不救,对吧?"这点更让我不敢点头,外人很难了解,有爱心与救不救根本无关,有时候死亡是病人最需要的,有时候医生的"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向"天"宣战的能力。
  "我还没找到住处,"她继续说,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同时,我的确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的家就借我小住几天好不好?"微笑,她边大声说边走向右方车门,"你是一个有爱心的医生,一定会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而且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不会弄乱你的屋子,只要给我小小的一间房,偶尔让我出来透透气,让我外出晃晃……这样就好。"她打开右边的车门,顺理成章地入座:"我喜欢乌龙面、咖哩饭、水饺,你也喜欢吗?中国食物比西方的牛肉汉堡好吃多了,希望你也这么觉得。因为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可以弄给你吃了,说实在你们医院的伙食实在不怎么样,味道太清淡,虽然马马虎虎过得去啦!但是我还是喜欢我自己做的东西……""等,等一下。"我终于从她那一串跳跃性的言谈中找到缝隙,赶紧开口发问。
  "那和捡到一只猫有什么关系?""喵呜……"她竟然学起猫叫,察觉自己太顽皮而吐吐舌头后说,"我只要一小块地盘,请你供给我一些食物和水,而且还被动性地只在有食物的时候才会靠过去,这样和养一只猫没什么两样吧!""不过我说了,如果饲主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做家事的。总之,捡到我是百利而无一害。
  ""饲主?""你呀!"她再微笑。
  "好了,"她突然大喊,我被吓了一跳,看她。
  "开车吧!"她发号施令,指向前方,"走!回家 !"愣着,接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了,我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真的让车子往回家的方向前进。她满足地微笑了,反倒不再说话,放下车窗让冷风吹进来。
  而我就这么往右转一直一直开下去,再转个几个弯,到家了。
  她说我是她的饲主。
  她说,她只要一小块地盘,请我供给她一些食物和水,而且还被动性地只在有食物的时候才会靠过来。
  她说……
  真想告诉她捡到一只猫是不坏,但捡到一只母猫可能不太好。
  "不错嘛!公寓挺大的,呀!好可爱的绿色沙发。"她一个跳跃,身手利落地跳坐在那张摆在窗边的破旧单人沙发上。随即起身又在屋内绕了两三圈,"这边少了一幅画,如果这面墙挂上一幅绿色的画一定很好看,要绿色的才温暖。""喂……""啊,浴室少了块脚踏垫,这样容易滑倒,也容易将里头的水给带出来,嗯,改天我去买。""喂。""耶!厨房怎么没有吐司机呢?有那个就可以吃刚出炉的吐司了啊!嗯,改天一起买。""喂!""进来者死?天,好不吉利的挂牌,这样要是有人想找你聊天的话不就不敢进去了吗?而且敲门也不方便呀!""嘿!"我大叫,她却已经举起手往牌子上敲下去,接下来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牌子变成两半,"者死"掉到地板上宣告死亡。
  "嘿嘿……"她笑了,"剩下'进来',蛮好的。""你……"我找不到骂她的字眼,因为我骂实习医生或住院医生时只用医学骂人词汇,例如,你的Association area(大脑中的联络区,与记忆、意志、判断力、智力有关)是泡在福尔马林里了吗?或者是,这种X光片你判读不出来,你是Optic disc(视盘,此区无感光作用,是眼球中的盲点)过量吗?
  所以我不骂她,一来是我不知道骂一个女人该用什么样的字句才叫骂,二来是搞不好我说出口的话对她而言不是骂,而是恭维或事实。
  前者我不会,后者会令我沮丧,所以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她、看她,再看她,用力看她……
  "呃,对不起嘛!我会把它粘好放回去的……"她的道歉让我松了口气,至少用"眼神"可以让她明白她这样做是错的,而且让我感到生气。
  所以接下来的相处,我几乎不用"说话",而是用眼神。
  也实在没办法,在念书的那段岁月我总认为"女性"代表异世界的人,难以理解、难以沟通,和她们说话就像是要先学会外星语,然后才能做进一步的接触,而我宁可将时间放在书里也不愿去学那种语言,所以和她们说话--我不会。
  等工作之后,我发现没有学她们的用语在工作上处处碰壁,医生少于女护士,病人也有一半的几率是女性,所以我开始拨出一些时间学习如何和女性说话。如果"和女性开口说话"只是初段班的课程,那么进阶班的课程就是教你如何"理解她们话里透露出的讯息",远超过说话那种口语化的表达,而是要去知道她们真正想要的……这阶段困难度很高,我边工作边学习,所得的成绩我自认为不好也不坏。但是男同事却认为我表现极佳,只要打出我的名号,就可以搞定许多事,如联谊会、同事和护士间的冲突等等,他们私底下表示,这和我的长相有关。
  我不懂,也不想懂。
  最后还有"高段班",就是学会"体贴、温柔,对女性就算不说谎也绝不要说实话"等课程内容,我彻底没兴趣了。
  简单地说,我对女性虽然不至于罹患Phobic disorders(恐惧症),但肯定有社交功能障碍等问题。
  "咦,你是……"阿皓在傍晚时回家。
  "你好,我叫瓶子,请多多指教。""你好,好可爱。"阿皓与女性的相处已经到达最高阶段(比高阶还高阶),凭他一张嘴可以让他悠游在女人国中,活得非常好。
  "哪里,谢谢你的赞美。目前我因为失忆了,所以住在这里,不好意思打扰了。""耶?失忆?住这儿?祯……"阿皓鬼吼鬼叫地冲到客厅,一指拎着我的晚餐,一手拎着他的晚餐。
  "她……要住这?"喜悦的表情和兴奋的声音,使我开始有点替瓶子担心。
  "嗯。"我丢下报纸,"暂住。"申明。
  "嘿,真好……""你欢迎我吗?""当然啦!放二十一个响炮欢迎!"他又说,我总算见识到自己的弟弟是如何靠一张嘴泡在女人国中享受女人恩的。
  "谢谢,好让人感动哦!"他们互相拥抱,我看不习惯地轻咳几声。
  "皓,瓶子在的这段期间,你们少有肢体碰触。"不明原因,我讨厌看到瓶子和别人搂搂抱抱,不管那人是不是我的弟弟。
  "干吗?这是欢迎啊!"阿皓小小地表示不满。"拜托老哥你别像旧时代的班主任好吗?""怎么?""哔……哔……你!和你!分开!"他高分贝又比手划脚,"你们之间拉开距离五步,下次不要让我看到你们肩并肩走在一起,成……成何体统。"他表演完毕,瓶子笑得掉出眼泪,我则忍住将晚餐摔到他脸上的动作,不吃了,回房。
  进房间后外面开始传来瓶子的声音,她热络地向阿皓介绍她自己,很诡异吧!一个失忆的人还可以"介绍"自己。
  不过她办到了。
  我没有偷听的习惯,只是隔音设备差,她的音量又大,所以一字一句地溜进我的耳朵里。
  "我是台湾人,所以会说台湾话,不过可能住过美国,你也听得出来嘛!我说话有美音。嗯,我的兴趣是看流行杂志,不喜欢报纸,台湾的报纸血腥太多,我不爱。至于为什么我能知道我的兴趣是看流行杂志,那是因为我在医院的时候,隔壁床的年轻太太拿给我看时,翻看着里面的流行衣物和现在流行的走向,感觉就像通电一样哦!所以我才会说那是我的兴趣。""对对,翻到一些书报我也有通电的感觉哦!""什么报?""呃,《男孩日报》。"《Play Boy》吧。阿皓敢看还不敢明说。
  "我喜欢吃咖哩饭、牛肉面和水饺。最喜欢做的事是发呆……"发呆?
  真是。
  一个蠢弟已经够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蠢女人。
  "那你喜欢看电影吗?我很喜欢哦!""大概喜欢吧!我只能说大概,毕竟我失忆了,不知道以前的我喜不喜欢。""最近有部片子不错,哪时候我们去看看。""可以啊!"声音突然停顿,我继续谛听。
  "不过我绕了一圈,发现你们浴室没有脚踏垫,厨房没有吐司机,总之你们的屋子似乎少了些东西,改天采买一下比较好吧?""对嘛!我早就说要买了,是……"我猜提到了我,所以阿皓的声音才突然中断。
  "明天去买好了。看看还缺什么,你没有带什么东西吧!我陪你去买!没关系,卡刷我的!""你真好。"是啊。我翻了翻白眼。
  卡当然刷他的了,因为账款总是我在付嘛。好大方的唐小弟弟。
  "你们有咖啡机吗?我会煮咖啡哦!""有啊!在那边,不过很少用啦,我是懒,何祯是没空,所以买来后就当摆设了。""呀,真可惜……"他们继续交谈着,我仍然不习惯爱屋出现女性的声音。虽然阿皓偶尔听听热门音乐(就是会将死人震动得跳起来抗议的那种音乐),但除去这些及用手机聊天的声音外,爱屋是安静的。
  我和阿皓不会出现把酒言欢或月下长谈的场面,因为我喜欢安静,让他不得不安静,当然还与他约法了四五章,其中一条就是不得将爱屋的电话给他的任何一位女性同胞。
  他们聊着,我开始发现瓶子的声音不难听,甚至意外地发现女生的声音可以说是清脆,算是……好听的吧!
  只是就算好听,我仍然得学会适应,适应爱屋因她到来可能会出现的转变。
  不过,也太多话了,他们怎么可以聊那么久。
  "喂,"我受不了地开门,用眼睛注视着瓶子。
  "Ok,我会小声点的。"却是阿皓回答。
  "这条街真安静。这栋公寓是吧?叫爱屋是吧?"司机回过头问,指着公寓前的圣诞树:"哇,你们公寓还不错,还有布置哦!哪像我们住的那边死气沉沉的,连个过节的气氛都没有。"我认出这棵圣诞树是她的杰作,但没打算和司机闲话家常:"多少钱?""五百。"掏出钱给出租车司机,却不知道怎么下车,该叫醒她吗?可是她睡得好熟。
  "先生你就抱女朋友下车好了啊!"司机看出我的困惑,出主意道,"你女朋友瘦瘦的,你应该抱得动啦!"女朋友?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抱她上去?如果在我抱她上楼的途中她醒了,那场面不是很尴尬吗?她搞不好跳下来指责我未经她的同意就抱她,但更有可能的是,她笑得很得意地宣布,我爱上她了,接着可能露出同情小狗的目光看着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
  嗯,很有可能。
  "先生,"司机催促着,"你到底要不要下车?"我深呼吸,点头,右手打开车门,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呢?该怎么放?真是的,头一次发觉自己像一只愚笨的熊。
  "先生,"司机再开口,"另一只手放那边啊!啊你都不看电视吗?都这样抱的!没抱过女人也看过电视嘛!"烦不烦啊,这位多事人!
  我深呼吸将手放好,一用力将她从车内抱到车外,不过一不小心,她的头撞在出租车车门上,我惊呼一声,正想接受接下来她的惊醒和嚷嚷,但是……
  怎么会有女人睡得这么死啊!
  她抬起左手像轰蚊子一样揉揉被撞到的地方,继续睡,熟睡。
  老天,真让我开眼界了。这种睡法就算七级强震也震不醒她吧!
  不过有点庆幸她没醒过来。我走进公寓里用手肘压下电梯钮等待电梯。
  她靠在我的胸膛上,只好将手环在她的胸前,她那睡觉的姿态就好像窝在那张她专属的青绿色沙发上一样,也没错,现在我是她的活动式沙发。
  进电梯上楼,不过等我抱着她站在家门口后,才发现另一个麻烦。
  该怎么开门?
  也许该考虑叫醒她,也许把她放在地上再说,也许……
  "嗨,祯!"不用也许了,阿皓帮我解决了困扰,他打开门对着我咧嘴一笑:"瓶子喝酒啦?"说话声音真大,瞪了阿皓一眼,然后摇摇头头。他让开路让我们进屋。
  "不然呢?怎么睡死了?"他好奇地跟在我身后,仍然没有降低音量。
  "怎么会是你把她抱进来?我以为你今晚要值班。""阿皓。"我压低声音终于开口。
  "什么?""你可不可以小声点。"摆出为人兄长的架势用眼神警告他,阿皓立刻紧闭嘴巴乖乖点头。
  顺利地将她放到床上时,双手已经麻了。虽然她真的不重,可是这一趟下来不累才怪。真不晓得戏里的男主角怎么可能抱着女主角狂奔几条街而不喘一下,这种用男人的强壮催眠女性观众,使她们天真地认为另一半就该有那样的体魄和温柔,真是罪不可赦。
  看着她的睡颜,抚着自己有点发酸的手,开始希望她不常看连续剧或言情小说。
  让她维持那种虾米的姿势,然后将棉被盖好,原本还想伸手将她的头发弄整齐,好露出那姣好的睡颜,但在阿皓好奇地注视下,我冷漠地起身迅速离开她的房间。
  "就这样?"阿皓在我关上门后,眼露疑惑。
  "什么就这样?""通常男主角不是都会在这个时候偷吻女主角的吗?不然就来段心动告白之类的啊!"死弟弟,脑袋都是这些东西,他也是连续剧看多了。身兼父母双职的我真是教育失败。
  "明天瓶子问你今晚的事,你会怎么告诉她?"不打算延续他那没营养的话题。
  "照实说啊,说你……呃,"他退得好远,看着我扯下那块"进来者死"的告示牌,不断后退。
  "我什么都不知道,有发生什么事吗?没有嘛!"他退进房内,飞快关上门,"我睡了,晚安。
  "瞪着关上的橘黄色房门,将告示牌挂回。目光一转,注意到她青绿色门板上精心制作的圣诞袜和海报。
  "亲爱的圣诞老公公,请给我圣诞节礼物。"写得很用心,还在一边画上图,画的是圣诞老公公和一个长着翅膀正在飞翔的四方形……这是什么怪图?
  我弯腰凑上去再仔细看一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四方形令我想到她在住院期间非常在意的那张电话卡,看来现在不只她在意,连我也在意起来。
  真可笑,我竟然对一张电话卡吃醋。
  大厅里的时钟敲了一下,看一下时间,然后轻松地做了几个深呼吸靠在客厅沙发上。三天前房间在她的恶作剧下张灯结彩,就像舞会现场,现在拆除多余而刺眼的彩带后,客厅反倒透着一股萌芽中的早春气息。地上的地毯看起来不错,几乎不赤脚的我难得脱下拖鞋在那块地毯上踩了踩,果然非常舒服。连沙发换上的新装也挺有新意。
  只是……她惯于窝着的青绿色单人沙发早已显露丑态,有破洞和勾出的缝线,照理说更该买布装点才是,可是她没有让这张沙发成为屋内显眼的一角,如果再加上那扇窗,那就是她的简单世界了。
  这是否代表她是个不轻易改变习惯的人?这种人在感情上会不会太过恋旧而不易纳新?现在的我竟有点恶劣地希望,希望她容易喜新厌旧。
  看着客厅桌上的冰袋,我拿起来,冰早化了成水,轻轻摇晃几下袋内的水,我将它重新放回冰箱冷冻库。冰袋之前的用途是退烧,但在她来了之后,又多了一项消肿的用途。也许,该再买一个了。
  很想告诉她,她是适合笑的,不过真的想哭时,也就哭出来吧,找天该对她说,我的肩膀可以免费租借,借了不还也无妨。
  下意识地走到玄关穿上外套,现在还是我值班时间,我必须回医院去。
  步伐匆促,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想:
  明天回来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送她回家?为什么抱她回家,为什么没有叫醒她?该怎么解释?
  叹息。一低头看见方才抱过她的双手,想了想方才用身体熟记的重量,烦恼又飞了,陷入一种莫名的思绪中。
  我送她三件小小的圣诞礼物,她却送给我一份难能可贵的礼物。
  我永远都会记得在圣诞节前夕收到的圣诞礼物。
  瓶子的晚安。
  
  第五篇 Moonlight
  当妳找不到我时,我就是在想妳。当妳觉得寂寞时,看看妳的心吧!我正坐在那裡,顽皮的写下我爱妳。』凯文说。
  「我找不到你,也看不到你,哼,我决定关上我的心,用立可白涂掉你存在的曾经。」瓶子说。
  可是。
  我仍然深爱你。
  ※ ※ ※ ※
  「瓶子!妳确定妳睡醒了吗?」
  「啊----啊----皓----」痛快的打着呵欠顺便加杂对阿皓的称呼,看着阿皓用疑惑的眼光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嘛?我睡醒了啊!」
  「那妳为什么把盐加到咖啡裡?」他抚着下巴眼露困惑,我紧急收手确认瓶罐内容物。
  要命,精盐。
  「咖啡的最新式喝法吗?曼巴加盐巴?」
  「对啊!给狗狗阿皓喝的。」伸伸懒腰,觉得有点可惜的将煮好的一杯咖啡倒掉。
  再动动脖子,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腰酸背痛浑身不自在,而且前额还肿了一个包,怪了,奇了,哪时撞到的?我应该没梦游吧?
  「疑,你怎么没去上班?」
  「今天休假啊!」他坐在餐桌旁吃着我刚烤好的土司,双眼仍然放在我身上。「昨晚玩得愉快吗?」
  「不错啊!」重新将咖啡豆倒到过滤网,再开开关,突然想起来的笑着偎过阿皓身侧。「阿皓有女朋友的吧?」
  「有啊!」他点头吃土司。
  「那我住在这裡那么久了,怎么都没见她来过?」
  阿皓的女朋友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肯定不差吧!
  看他一百八的身高和摘下眼镜后帅气的样貌,女朋友大概也有着模特儿般的修长身段和矫好脸蛋。
  再不,就是与阿皓截然不同的有着儒师气质。听说大部份的人对自己缺乏的,都会从另一半身上找到。
  「你怎么不邀她过来玩玩?」
  「有啊!」他继续点头吃土司。
  「那人呢?她不想来?」好奇的问,看着他又要将头给点下去,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土司。
  「不要再有了啦!你除了点头吃土司,回答”有啊”之外还能不能说点别的?真像一隻狗,汪汪!」我学狗叫对他吼二声。
  他很是无辜的拿起盘子裡的另一片土司,耸耸肩。「我比狗强啊!至少我会回答”有啊”,汪汪汪!」
  「唉呀,别闹了!」
  这是什么回答?真是宝贝阿皓。
  我吃着他没吃完的土司,再问。「改天把你女朋友带来嘛!何祯见过吗?我可以弄桌好吃的,我们一起吃顿饭聊聊嘛!」
  阿皓不针对我的问题回答,反倒撑着下巴回到先前的模样,认真的看我。
  「昨晚怎么会去找何祯?酒醉了啊?」
  看他很正经的问,我只得正经的答。
  「我没喝酒啊!只是圣诞夜不适合一个人寂寞在家,在加上阿皓不在,所以就去找他了啊!
  我们住在一起,想到时互相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吧!」一家人不该是如此吗?给彼此温暖和关心。
  「妳也没多关心我啊!就关心祯。」阿皓佯装吃醋状,我拿食指搓一下他的肩膀。
  「刚才不就是在关心你的交友状况了吗?这不是关心不然什么叫关心?」
  「何祯也挺关心妳的,不然他也不会送妳回家了。」他轻浅带过,我点头。
  「何祯那傢伙----咳,不好意思,我是说何祯有他细腻温柔的一面,不像外表的不可亲近。
  昨晚才发现他挺像个人的,啊,我是说----挺像个体贴的男人。」真糟糕,寄人篱下说话得拿捏一下才好。
  「是啊!很体贴哦。一楼到六楼可远呢!」
  阿皓的笑容很古怪,语意也古怪。仔细想想昨晚他送我上车,我好像还借用他的肩膀,然后睡着了,再来呢?
  嗯,再想想。
  「睡得很舒服吧!」阿皓若有似无的飘出这一句。
  我眯起双眼再回想,耶?难道----昨晚----他他他----我我我----
  「我不会对他怎么了吧?」偷偷地小声地问,「我有没有失态?像是睡着了打呼?还是狼吻他?」
  没问出口的是,拜託千万别让我在睡着时说梦话,而且还嚷着”凯文”的名字。
  「不是啦!妳没有听出重点吗?重点!」
  「什么重点?他送我回家,就这样而已啊!」难不成还有后续发展吗?
  「他送妳到哪裡?」
  「公寓前啊!」我说,不懂阿皓两眼一翻是什么意思。
  「下计程车后我进到电梯,虽然很想睡呢!但还是撑着到门口,可是后来太想睡了,就----啊!对了,就这个嘛!」
  指着前额的包,恍然大悟。
  「这就是撞到门板的痕迹啦!难怪,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撞到头呢!原来是昨晚自己半梦半醒时撞到大门啦!」
  阿皓摇头叹息,乖乖的将仅剩的最后一块土司吃完,乖乖的起身。
  「等等,别逃,你还没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呢!她长得如何?」
  「汪!」
  「喂,她住哪呀?有没有她的照片?让我看看嘛!」
  「汪汪!」
  「臭阿皓,不要闹了!」我追打他的后背。
  「哪时可以邀她来玩啊?」
  他进房门,支字未提的只有。「汪汪汪!」
  「疯狗阿皓。」
  剩下我在门边跺脚大叫。
  阿皓的女朋友长得是什么模样?
  边好奇的边将煮好的咖啡加入糖和奶精,浅嚐一口,满足了。
  挺好奇阿皓目前的女朋友,也很好奇何祯未来的女朋友。
  想到何祯就想到昨晚的即溶咖啡和那片星光霓虹。
  我微笑着紧紧用双手交握咖啡杯,轻轻摇晃着茶褐色香浓液体,似乎还从中看见令人着迷的台北景致。
  除去凯文那部份造成的,抹不去的心伤印痕外,昨晚的确是个美丽的圣诞夜。
  拜何祯所赐,来台湾的第一个圣诞夜令人难忘。
  只是啊,我抚着前额肿起的包,还真是痛呢!这真的是撞门撞出来的吗?
  疑惑。
  算了,等一下贴个纸胶来消肿。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凯文和叶子不知道有没有彻底将我痛骂一顿,叶子肯定是会的,
  她的爆烈性子向来忍不得委屈,现在搞不好已经扎起稻草写上我的名字准备施法了。
  只是凯文呢?
  窝在沙发枕在窗櫺上,他的形影仍然盘据在脑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什么时候才可以笑着出现在他面前,
  大方的对他说:嗨,你好,好久不见!呀!这是你女朋友吗?好眼熟,叫叶子是吧?
  一想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就令我沮丧。
  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个潇洒的人,要是结束一段感情就像车站送别一样挥挥手就可以结束的话,我现在就不会窝在这裡贴上金创药膏了。
  像驼鸟的逃避啊?
  不是,我不当驼鸟,我要当土拨鼠,学牠遁地而走,不要像驼鸟只将头埋入沙尘中的让屁股露在外头任人嘲笑,
  土拨鼠决心逃跑时,就可以什么都不留。
  「哈哈哈,没错,我就歪种的土拨鼠瓶子!」
  张狂的学着卡通裡腊笔小新的笑声和大声说话的语气,橘黄色的门打开,露出阿皓见鬼般的表情。
  「该吃药囉!」他好意出言提醒再紧紧锁住门板,会飞的拖鞋慢一步的没吻上他的脸只亲上门板的粉红小猫。
  啧,可惜丢得不够快。
  想起以前在家中与妹弟的相处模式不就是靠抱枕和拖鞋来维繫情感,这么想来真是怀念。
  圣诞节啊!也许该捎通电话回美国的家,上次打电话好像是车祸快出院那次,
  浅略的提到自己与凯文的感情出了问题想暂时休息一阵子,不该提到的自然被我善意遮掩。
  亲爱的阿娘在美国对我异常放心,反正她的子女生性坚强的都属于蟑螂性格,
  都属于在困局中可以自求生路、繁殖力超强----不,是生命力超强的物种。
  扣除喜欢下西洋棋的阿爹早一步与上帝对弈外,妹妹珍在英国钢琴学园和布拉姆斯打战,小弟良在瑞士厨房裡与巧克力亲蜜,
  那么现在呢?今年的圣诞节他们可还在原处?可好?
  圣诞节使然,我竟万分想念起我的家人。
  看着爱屋的电话,想起在爱屋使用越洋电话得处理后续可能衍生的麻烦。
  转看自己手上的手机,阿皓在家,隔牆有耳,还是偷偷到外头打手机好了。
  在这特别的日子应该打电话回家问候一下亲爱的阿娘,顺带关心珍和良的去向和近况,
  打定主意的出门,只是坐电梯到一楼时,电梯门一打开竟是见到何祯,他似乎值班结束,满脸倦容的正等待电梯,手中拿着刚买的报纸。
  「嗨,早安。」我首先出声打招呼,正等电梯的他勐地抬头,似乎受到惊吓。
  「值班完了?」我好意的问,退出电梯打算让他进去。
  「刚好上头有煮一杯没加糖和奶精的咖啡,土司也还有半条,是没烤过,但你烤一烤就可以吃了。
  如果太累的话就别喝咖啡,冰箱裡还有一罐柳橙汁。」
  「嗯。」
  头一次见到何祯处在失神状态,整个人就像根木头的伫在那裡,是值班值得太累了吗?
  「昨晚谢谢你囉!」
  我笑着道谢,但何祯彷似被电极到的跳起,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我的话带电吗?没有啊!偶尔带刺但绝不带电。
  「就是你送我回家啊!谢谢啦!」好心帮他按住电梯钮要他进到电梯裡,可是这傢伙的魂魄不晓得搁哪儿去了,
  人一动也不动的,就连说话也是过了许久才勉强开口问。
  「妳知道了?」
  「知道啊!妳送我回家我怎么会不知道,还借你的肩膀睡得很舒服呢!」
  唉,真是谎言,明明不好睡的。
  没关係,圣诞节这天上帝会特赦我的罪。
  他用眼神似乎想试探什么,眼睛瞄到我额头上贴着的布胶,表情居然带着歉疚。
  「不好意思。」
  「啊,这个啊!不用道歉吧!跟你没关啊!我自己不小心撞到门板的啦!昨晚太累了,走路不小心自己A上门的。」
  笑了笑,手压电梯钮压得好酸,眼神也暗示得好辛苦,可是心思缜密的何祯此刻却接收不到我的讯息的仍站在原地。
  而且在我说完后他的神情更古怪和----失落?搞什么,他有什么好失落的?难不成要我撞成脑震盪才能让他满足吗?
  「走路撞到的?」
  「对啊!大概是吧!反正昨天太累了,那些细节就不记得了。」
  「哦!」他加重了沮丧的调。
  「请问,」我用头指向电梯裡,学起百货公司电梯小姐的说话音调。「请问先生要去几楼?六楼好吗?欢迎进来!」
  他随着我的强迫跨入电梯裡,我终于可以把压住电梯钮的手给放开了,只是放开后电梯门仍然没有关起来,疑?坏了吗?
  疑惑的敲敲外头的电梯钮,何祯的声音再度出现。
  「妳要去哪?」
  这一下才注意到,他在裡面压住电梯钮让门持续打开。真的诡异,一向话都不多的何祯竟然可以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小事和我耗在这裡快十五分。
  「去----」不能说到外头打电话,那太奇怪了。
  再说个小谎,上帝,今天是圣诞节哦!
  「买----牛肉,今晚吃烤牛排。」
  「牛有疯牛病。」
  「呃,那改买猪肉,吃猪肉串。」
  「猪有口蹄疫。」
  「鱼,吃蒸鱼。」
  「沿海重油污染。」
  「鸡,」说到后来像是划酒拳的感觉,你来我往。「炸鸡排。」
  他顿了一下,我得意的笑出来。「怎么样,想不出来了----那好,今晚就吃-----」
  我的话被他手中的报纸终结,他将报纸头条对上我的脸,上头标题:鸡瘟肆虐,各县巿紧急防范。
  啊咧----。
  「不买了!」丢下一句话便要离开,他的声音出现在后头。
  「不买了还要去哪?」
  「管我!」不负责任的挥挥手,跺着步子走出公寓大门。
  那个人怎么这么难搞,他神经错乱了大概,之前不是惜字如金的什么都不多说嘛!现在怎么话多到还有力气和人摃上?
  哎呀!不多想了。打电话回美国找亲爱的阿娘,跟她说我在台北流落街头无人闻问快饿死了,跟她乞讨一些关心和ㄒㄧㄡˋㄒㄧㄡˋ吧!
  我说谎?嗯。
  可是今天是圣诞节,阿门。
  ※ ※ ※ ※
  「好热闹哦!」
  我对着面前这碗热腾腾的广东粥兴奋的大叫,挤在小吃摊旁右边的阿皓也很愉悦的附和,
  但挤在左边的何祯只是认真的吃,倒没有多加开口。
  我在爱屋渡过了圣诞节和紧接而来的千禧年。
  我仍在台北,在失去凯文的空间裡。
  二OOO年的零时零分,台北城热闹的像响铃般轰然大作,各种舞会、秀场和庆祝活动应有尽有,
  人声鼎沸的程度比之前的圣诞节还可观,而巿政府广场前来倒数的人数之多的让我想到爬满蛋糕的蚂蚁,
  万头鑽动的一片黑色连缝隙都找不着。
  甚至倒数的最后一分钟,人群成浪,后头往前轻轻一靠,前端的人便可以成四十五度角的斜倾,
  甚至有人早已踩不到地的让人拱在上头,幸好我还有左右两大护法----何祯和阿皓利用身高优势替我前挡后阻的没让我被压扁,
  不然现在不知道是被人踩在下面呢,还是从上面抬过送救护车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哦!」阿皓也显得万分兴奋,继续叫了三道小菜,我频频点头,倒是何祯从出门到现在都显少开口。
  他是不爱热闹的,更讨厌这种盲目从众的庆祝活动,他说一九九九的最后一秒和二OOO的最初一秒不都一样,
  尚能呼气、吸气还没嗝屁,硬要说其不同处,就是他在病历记录上得写上OO,如此而已。
  知道他对这种活动兴致缺缺,所以我可没自讨没趣的邀他,我只找拖油瓶阿皓,他满是欢欣的点头便和我出门,
  在礼貌至上为前提,临行前我不过意思意思的问了何祯,你要不要一道来?
  怎知,他不加思索,答桉竟然只有”好”一个字。我只是随口问问,他怎么可以答应得那么乾脆俐落呢?
  原本还想给他考虑十分钟再决定,但那傢伙却已经入房内换衣服,打定注意也要跟了。
  诡异,诡异极了。
  「这个黑轮给你。」我夹给何祯,看在他跟我出门当个左护法,既没摆酷脸也没嫌弃人太多、声音太吵、世界太乱的份上,
  我好心的将我的黑轮给他。「我也要。」右护法阿皓不安份的呱呱。
  「我只剩一块耶!」瞪他一眼,看着他盘内还有各色炸食决定不给。
  「不公平。」他抗议。
  「给你。」何祯伸手将他自己的夹给阿皓,但我注意到,他夹自己的给他,并非是我夹给他的那块。
  「谢啦!」满意的,阿皓一口吞下它。
  何祯今晚话不多,不对,以往他的话都不多,但今晚更显安静些,没有任何微词也没有出现他的惯性动作的用眼神表达不满。
  他的表现是安静而----认份。也许因为是他主动要跟来的缘故,所以才没太多抱怨,是这样的关係吧?
  「等一下要去哪?倒数完了啊!看夜景好不好?」阿皓狼吞虎嚥却仍拨空说话,我轻摊一张卫生纸遮住右边挡去他的口水。
  吃了何祯的口水可能会长智慧,但吃阿皓的口水可能会什么都不会哦!
  「这种人潮去哪看夜景?连移动都困难啊!」
  夜景?我又想起何祯的美丽世界。这种特别节日唯有到医院看夜景才能看得清淨舒服,充分享受月夜的诗意。
  只是那是他的祕密角落,我自然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瓜分他的美丽世界。
  「哎呀,就是人挤人才好玩嘛!」
  「嗯。」我将点来的小吃吃完,等待他们吃完东西后决定下个去处。
  看到阿皓又点了两盘炒麵,突然间有点后悔自己邀了一个胃袋出门,何祯倒还好,他对外食的重口味向来不喜欢多吃,
  现在只要将那碗汤喝完就解决了。不好一直盯着他们的吃相,我努力的将头往回转,东张西望的打量台湾有名的夜巿文化。
  不过在人海一片的情况下,我所能见的还是男人!女人!好多人!全部都是人!
  难怪之前吃得有点辛苦,原来将我不断向前挤去的正是后面汹涌的人潮。正惊叹台湾人的活力和高度的从众力之馀,
  我在人海中惊鸿一瞥,只稍看一眼那样的髮形和颈项便立即起身向那抹身形追去,不经大脑的动作出自直觉与渴望,
  而触动这样反射的,只因为那疑似凯文的背影。
  「借过,对不起,借过!」我嚷嚷,急切的在人缝中开出生路。
  颇不客气的推开不断涌在前面的阻碍物,「拜託,借我过一下。」急切的喊,
  但我的呼喊在人潮中只能算是海水激波而出的小小浪花,起不了作用。
  用力拨开一个个的人,壂着脚尖再搜寻那个疑似背影,确定方向后再拨开四方涌上的人,
  跨个几步再用力向上跳,努力在人潮中找寻方向;开始觉得自己真像一隻快要没入海中的花猫,
  努力挣扎向上换取一口新鲜空气,更努力推开不断拍打而上的海潮波涛,寻找一个生机。
  只是过度渴望看见的希望经过我的挣扎后,渐而衍变成沉重阴鬱的失落难过。
  因为凯文没了。
  开始气我自己总是手足无措的拍着水,没有招式和章法的勉强留在爱情竞赛中,以一种快溺死的姿势输得一败涂地。
  输了。
  确定失去那个疑似凯文的背影后,我不挣扎的站立原地,右肩被人给撞一下,左肩让人给推一下,
  背后让人给拱着前进几步,心脏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像当初支身来到台湾却被凯文和叶子给抛弃的极度痛感,
  竟在现在又重返我的情绪之列。好不容易将情绪稳住转头看着四周满满的人,这才发现自己走得远,已经迷失在人群中了。
  何祯呢?阿皓呢?
  他们在哪?
  这么多这么多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
  狂乱的情绪让呼吸更糟,差一步要跌出泪水时,右肩被人拍一下,是何祯的声音。
  「叫了妳两三声都没听见,之前告诉过妳别乱跑的,人这么多,走丢怎么办?」他说。
  何祯的声音,曾几何时这么好听。
  瞳眸上头的水雾尚未凝聚成泪便赶紧将它抹去。焦躁不安的情绪因他的安抚而顿时消暱,我回头,硬逼出一个笑容给他,
  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瓶子都该是快乐的。
  「我只是想看----想看----」笑得假态,还没想到既可以下台阶又可以下得稳的用语。
  「在那!」何祯遥手一指,指着右方。像是施了魔法一样,在他手指轻比的那方天空,
  突然爆出一个豔丽绝伦的七彩火花,墨黑色的天空顿时耀如白昼,星碎般的火光如妆点仙女的粉彩,不停的闪烁而坠落,
  不到二秒,另一个烟火再度在天空挥霍美丽,招揽所有人屏息的注目。
  「妳想看的烟火秀在那个方向。走吧!」他大步跨出去。
  既担心再被抛下也担心自己不小心去丢,这次我在没有预借或告知之下伸出手,猝不及防的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右臂。
  像是有些惊愕,何祯的脚步停顿一秒,但没有再多的行为表现或多说些什么,
  他挺直的身子仍是继续向着烟火的方向前进,只是拖着我这只瓶子让他的步伐小了些,速度放慢了点。
  浪潮波涛之际,有救生圈便该紧紧抓住,我深信这原则的抓牢他,让一堆前去看烟火的人潮再也无法轻易将我扯下。
  只是,好像少了什么。
  「阿皓呢?」我终于想到那个胃袋。
  「他只要面前有东西可吃,身为人的敏锐度就降到只能注意桌上在爬的蚂蚁。」
  我笑了出来,「需要回去找他吗?」
  「不用了。」
  「哦。」
  这我可以同意,反正狗狗阿皓是台北人,总可以用他灵敏的鼻子找到回家的路的。
  只是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我和何祯而已----剩下我和他?
  从那次与他共渡圣诞夜之后,更明确的说,是从他送我回家之后,他就变得和我所知的何祯不再相同了,
  像是一隻冷酷高贵的金豹突然间偷来绵羊的捲捲毛披在身上,看似驯和却总是古怪。
  我抬头盯着他后方服贴的黑髮,真的觉得,怪怪的。
  我们不停的走,我的双手从抓住他的右臂到拉着他的衣角,是有些辛苦,但只要不把自己丢掉就行了。
  何祯停下来抬头看着烟火,我也一同停下,与他同一个模样仰望美丽的新年烟火秀。
  只是他抬头五秒后又左右看了一下,突然间往另一边走去。
  「再走过去一点,那边看得比较清楚。」他转了方向,我拉住他衣角的手却在他转身时不小心滑脱。
  只是在我的双手离开他衣角的那一秒钟,勐然地,一隻温暖的巨掌轻巧的握住我的右手,讶然的抬头一看,正是何祯的手。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的仍是向前走,而他的手很是温暖的,吸走我的冰凉。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的让他牵着,呆呆的注视着前方跟着他走向同一个方向。
  等他左手的温度彻底让我的右手变得很温暖时,我才察觉到自己脸上发烫。
  也许我的两颊已经出现两圈红色了吧?
  习惯了凯文五年的左手,突然间碰到另一隻陌生的手,感觉起来好不可思异,像是----已经忘了许久的。
  初恋的感觉。微甜。
  我跟着他的步伐,手让他握着,他的背影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他的手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双,
  但我却知道我目前缺乏救生圈一只,而目前这个的确是可靠而且可以救命的。
  何祯的脚步停下,我们最后停在人略少的行人专用道旁,找到最佳的观赏地点。
  墨黑色的天空绘满不同样式的烟火,再抹去,再重新绘出不一样的美丽。
  应该没有人瞧见吧!应该没有人看见在美丽的烟火底下----
  我和他,偷偷手牵手。
  ※ ※ ※ ※
  「噢,可恶。」
  现在时间三点二十分,记得昨晚是这个姿势入睡的,可是现在已经三点五十分了,怎么还没睡着?
  时钟滴答滴答的叫着,我数的羊咩咩也已经到第四百四十六隻,可是我的双眼仍然像羊咩咩颈上挂的铜铃般,瞪得大大的。
  若再加上前几晚数得绵羊数,排队排起来大概可以绕着台湾形成一颗番薯的形状。
  「啊,四四七!四四八!羊儿羊儿跳过栏,瓶子瓶子入梦来。」哼着这几天编的词句,再翻个身,改个前天可以入睡的姿势。
  「四四九,四五零----」
  我放弃了,坐起身将一头乱髮弄得更乱,一会儿看见自己的右手,彷佛又看见那晚的烟火,又感受到从他手中传递而来的温暖。
  今天是一月三号,我失眠了三天,失眠的原因就是新年的那场烟火。
  我深爱凯文,可是我居然和别的男人牵手。
  噢,让凯文见着会怎么想呢?
  不过那晚人多,不会那么刚好让凯文见到吧!何况凯文那时----
  (我的心脏又痛了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跟叶子在哪裡祝贺二千年呢!
  想得再透彻点,妈妈牵女儿的手过马路是天经地义的,我是没把何祯当妈妈看啦!
  只是我的意思是,何祯只是怕我走丢才会顺势牵我的手,如果我丢了,他得去警局招领,他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呀!
  只是好奇怪,那晚过后何祯为何要帮别人代值几天的班呢?扳指数数,值班三天。
  啧,真是辛苦啊!
  不过还有三天就可以看到他了。
  看到何祯只要再等三天,可是要看到凯文呢?得等多久?
  我弯腰从床底找出凯文送的那张电话卡,用手指轻轻抚着,知道这张电话卡只剩下一块钱,
  却不知道这剩下的一元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心情打电话给凯文?他回美国了吗?还是仍在台湾?仍和叶子一起?
  一想到凯文,心脏开始与”思念”这玩意儿同步抽痛,早该向何祯要颗Paran(止痛剂)看能不能让我的痛稍稍缓解,
  他是医生,我该向他索药的。
  已没了睡意的下床走到客厅,跳上去,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青绿色沙发上,偷偷将电话卡藏在裂开的沙发裡。
  转头看着窗外。
  零晨四点,外头的街道一片沉寂,是个连鬼魅都懒得现身的时间。不过,我揉揉双眼,看见一道人形停在左边倒数第三间的门前。
  是人非鬼,地上有影子,将那人的身形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是小偷吗?我警觉起来。
  不过凭我不可靠的第六感,那个身着黑衣,几乎与月夜融合一体的黑衣客应该不是小偷,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看见隔壁停着的双B轿车会比那户人家门前的FT轿车来得高级,况且也没有小偷偷东西还想要按门铃的吧!
  我看见那人伸出手,作势要按铃状。好古怪,零晨四点按下电铃的访客有谁会想见?
  如果有谁敢那样对我,我会在开门时用拳头送他熊猫眼一对。
  懒懒的将头枕在青绿色沙发上,看着那人举起手再放下手,再举起手,如此反覆十馀回,就像是演连续剧也到了该进广告的时候了。
  我打了呵欠,那个人最后还是将手放下,没有按下门铃的呆呆站在门前,又停留十分钟左右,待续。那个人走了,自然只能待续了。
  我记得那户人家的门前小灯通常得到零晨二点才会关,像在等待什么人归来一样。
  而现在这黑衣客的出现时间是在清晨四时,就动作来看,真是像极了迟归的老父。会不会?他是他们在等待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负心汉的浪子回头?还是痴情女为爱到白头?
  如果那么不幸我继续失眠的话,也许哪一天会让我等到完结篇,这么一想,失眠这件事也许就不会那么可憎了。
  「妳又睡不着了?」
  声音从后方传出,阿皓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我连头都没回的仍是挂在青绿色沙发上。
  「妳在-嘛?」他走过来,看着我所看的方向,没看到什么之后又往回走。「快点睡。」
  「睡不着。」声音沮丧。
  「我已经连喝好几天加了盐的咖啡了」他声音无力的控诉。
  「我又不是故意的。今天不煮咖啡就是了。」
  「也不是这么说,」他停了一下,「盐加少一些就好了。」
  真谢谢阿皓的体贴了。
  我想想的没说出口。
  「妳和他之间有什么吗?」
  「什么?」阿皓突然冒出的问题让我一愣,跟着回头看他。
  「我觉得,应该有事吧?」
  「你知道?」怎么会知道我和凯文之间的事?我一直没提不是吗?
  阿皓抓头,将头髮弄得更乱,低嘀着。「不出我所料。」
  「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我说梦话,叫嚷着凯文的名字,不然呢?哪裡露出的破绽?
  「我是他弟弟怎么会不知道。」
  啊,搞错对象了。原来他的”他”是何祯啊。
  等等,是何祯?
  我笑了,跟着扳起脸佯装正经。「你想太多了。」
  「是吗?我会那么觉得是因为一月一日那天你们丢下我自己跑去看烟火----」
  「是你走丢。」我申明。
  「好吧!我走丢,然后你们看烟火看到半夜近三点----」
  「那天的人潮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又不是蚂蚁怎么鑽回来。」我再截去他的话。
  「我是说你们回来时----」
  「我们又没有手牵手回来。」
  我又没和何祯手牵手走回这裡。看完烟火,人渐少后,我就作势要买饮料的从他的手中挣脱了。
  想着,只是眉头一皱,突然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真是摆明了此地无银,才怪。
  「我不是说那个,让我说重点!」幸好鲁顿的皓仔没追问下去,不过,他终于发现自己说话抓不出重点了。
  我吊了白眼,也瞄到阿皓随便套着的睡袍底下露出几块腹肌,怎么以前没注意到阿皓的身材这么具可看性,
  看他吃归吃却还是肯将热量化为身上的肌肉条线,一向懒惰的阿皓会做这样的努力真值得嘉许。
  只是不知道何祯的如何?他的手不合外貌白面逸俊的反而粗糙,但是身材呢?
  真希望哪天他可以像阿皓这样穿条小裤裤再罩件睡袍就出来。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看吧。」
  在我没注意他的一堆癈话后他突然冒出惊叫。
  「什么啊?」我被他的一叫吓着。
  「会让我那么想的原因是妳那天回来后,脸就是这样红通通的。」
  怎么会只想到何祯脸就红了呢!我的双手抚住脸,慌张的遮掩证据,还没让我说出脸红的藉口时,他又嚷嚷了。
  「祯是没脸红,但是那天他肯和我们去参加新年倒数就是非常古怪的事了,前些年我约他不下十次,
  但那傢伙就是宁可一副自闭儿的态度关在房内死也不出去。这次不但去了,而且前天我走丢回来,那傢伙也没说什么----」
  「喂喂!」我阻止阿皓接下来的批评,也跟着提醒他,「不准用”那傢伙”形容你哥。」况且那是我的权利。
  「那我不说了。」他动动肩膀,眼睛突然微微眯起,表情古怪。「喂,你们看完烟火后没到宾馆吧?」
  「去-----」我大叫,甩过一个靠壂。
  他接住靠壂,「怎么知道我要去厕所尿尿。」皮皮笑了笑后真的往厕所走去了。
  这个思想不纯正又没上没下的傢伙真的是何祯的弟弟吗?验血!真该叫他们验血証明血缘关係的。
  「快点睡。」他厕所出来又抛过这么一句,「记得叫我起床哦!」接着懒懒的回房入梦乡去了。
  羡慕又妒忌的瞪他几眼。
  睡,我也想啊!
  只是----。
  我打开窗户爬到窗台上,让一连串的冷意将睡意吹得更远,打了几个哆嗦,忍着寒意看着不远处悬起的一轮明月。
  时间是四点半了,何祯在医院是没事睡着了?还是正为延长病人的性命而奋斗?
  或者,与我相同。
  跨进来从青绿色沙发下挖出手机,突然间想拨电话找他。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的人是凯文,可是不行,我那不值钱的自尊心不容许我打电话给凯文,所以唯一能找的人只有何祯。
  不过零晨四点半的电话铃声,他接是不接?如果不接,是在忙?或者睡了?如果接了,我该说什么?
  不能说”晚安”,难不成说”早安”吗?还是----叫他起床尿尿?
  脑袋还没个头绪,手又失控的拨了手机号码。
  此时此刻,说什么应该不重要,我只是想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想打电话找他,是无理,却也算是个拨电话的理由。
  『喂。』
  接通了。
  原本僵硬冰冷的手突然间暖和起来,那是他的声音没错,三天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喂。』他再出声。
  第二声让我的心脏暖乎乎的,我在这边傻笑。忘了笑容无法从手机传到他的眼前。
  我不想开口的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只是如果我不说话,他就会挂电话了,要说----说什么?
  抓抓头,真的想不出来。听见他的声音就好,关机了。
  说服自己的正想按下结束键,何祯的声音不客气的再丢过来。
  『如果妳随便打电话过来又什么都不说就关机的话,回去我会没收妳的手机。』
  我愣着,呆呆的笑。「怎么知道是我?」
  『有来电显示。』
  「啊,对哦!」真是白痴似的问法,还以为一切会神鬼不知呢。
  『有事吗?』
  「没----不,有事。」不能说没事,那会让他以为我又发神经了。
  『有什么事?』
  「你----那边现在几点?」
  问出口后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了,没问前他会当我发神经,问了之后可能将我当白痴看。
  不过不能全怪我,以前住美国,凯文总要到不同的州办公,美国地大就时间上来说当然不同,
  可是这裡是台湾,我忘了,我身处在一块小蕃薯上。
  「我是说----」
  『四点三十六。』他没有讥笑我的竟然正经的回答了。
  「三十六分了?」我看錶,比我这裡快两分。原来我想错了,虽然这裡是小蕃薯,时间还是不同。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等着他问下个问题。
  等了十几秒,那头没再说话。
  「喂,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
  『等妳问哪。』
  「嘿,真巧,我也在等你问。」
  『是妳先打电话过来的,我还以为妳会有更多的话想说。』
  「唔----那,你那边有没有月亮?」
  『有,下弦月。』
  「真巧,我这边也是。」傻傻的笑,与傻傻的月亮相望,想着有一个他也正和我看着同一个月亮。
  只是凯文呢?他有没有见到这样的下弦月?
  『嗯。月亮,很亮。』
  「是吗?我倒觉得今晚的月亮黯澹无光。」换个舒服的姿势沉浸在月色和他的声音之中。
  再企图忘了,另一个声音。
  『不会,台北的光害很严重,今晚算是好的。』
  「哪有,圣诞节那天的月亮就很美啊!」
  『那是圣诞节。』
  「圣诞节的月亮怎么会特别漂亮?」
  『因为圣诞老公公学妳,他得在那天佈置月亮给大家欣赏。』
  他难得说笑,虽然一点都不好笑,我仍然笑了出来。
  『这样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等一下挂了电话就再睡一下。』
  「嗯----你在喝咖啡?」我听到他那头的怪声。
  『怎么知道?』他讶异着。
  「我闻到咖啡香了。」我随口说说,但似乎真的嗅到那晚他泡给我喝的咖啡,也许不够香醇,却令人回味再三。
  「这么晚还喝咖啡?」
  『协助入眠。』
  「拜託你,」笑了,「吃安眠药比较快。」
  『不行,遇到特别情况会起不来。』
  「这样啊, 耶!我突然看到月亮旁有星星耶!一颗带点微红色,一颗金光,另一颗白光,你看见了吗?」
  『哪裡?』
  「在月亮的右下方和上方还有左边。」
  『真的?我没找到?』
  「有啦!你看仔细点----」
  我叫嚷着,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再起身打开小客厅的音响,
  让沉默到已成自闭的高级音响终于开口唱歌,以往只是装饰用途的高级音响终于恢复它原本的功能。
  我认出来唱的是贝多芬的Moonlight。
  「是Moonlight,好巧哦!」我对着手机说。
  『什么?』
  「没听到吗?」我将手机拿到音响前,再将声音转大声些,停了半响再接过。
  「听见没?刚好是Moonlight,与外面的Moonlight一样都很美。」我随兴哼了几个音阶,忽然察觉到手机那头的沉默而停止。
  「你在-嘛?怎么不说话?」
  『在听妳的声音。』
  他突然冒出的一语让我显些将手机跌落,装个作噁的表情后开始嘲笑他。「拜託你,好噁心哦!」
  『噁心?』他的音调起伏,不高兴了吗?
  『怎么会噁心,我只是陈述事实的说,在听妳的声音而已。哪算噁心。』
  「哦!」这么说也对,是我自己想歪了。「不过通常只有情人才会那样说,」我笑着,轻咳一声后装出甜腻的声音。
  「亲爱的,今晚想不想我啊!没什么事啦!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才打电话给你----外面风大,小心着凉了-----」
  不知道他在那边有没有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但似乎又被我给吓着了,假想着他皱眉不语的苦样,我开始大笑起来。
  另一头始终沉默着。
  察觉他大概是禁不住闹,我只能赶紧说,「啊,我这样打电话给你会不会打扰到你?」突然间又想到,这样是否干扰他的工作。
  『都讲了半小时才问。』
  「打扰你了。」我带着歉意,「不然说再见好了。」
  『如果妳敢关机就更失礼了,是妳起的头,那得由我结束才可以。这样叫公平。』
  「嗯,也可以啊!如果你的口水够多的话就聊个彻底吧!」
  『啊,有人说这个时间人的灵感力会特别强。』
  「什么灵感力?」
  『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一种第六感。』
  「会吗?」我实在不信。
  『试试看好了,试三分钟。我们都不说话。』
  「好。」颇有趣的游戏,玩玩无妨。
  第一分钟,我抓着手机认真的泡在满室的安静裡。
  第二分钟,开始觉得有些古怪----从肚子的方向传来。
  第三分钟,嘿嘿,不好意思,我已经从零食柜翻出泡麵,加进开水准备暂放在胃袋储存了。
  『有听见什么吗?』
  「呃-----」我想说听见大地的呼吸声、你的心跳声、星星流泪的声音,但还是难得诚实的招了。
  「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所以不好意思呢!我已经在泡麵了。」
  『啊?真的啊?』他说,声音惊讶。
  『我这边比妳早一步,已经泡好了可以吃了呢!』
  我咧大地、星星圈圈叉叉咧----(没有髒话哦!)
  我们暂时搁下手机,听着彼此吃麵的声音。
  等祭好五藏庙再拿起手机。
  看了现在时刻,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和他耗到现在。
  清晨近六时,我们一起见到太阳缓缓的从大楼缝隙中绽放金阳时,我开始知道他原来是一个可以畅谈的人。
  我终于发现他会说笑话,不好笑的冷笑话,也终于知道他平时话少只因为不想说,或者找不到话说,
  沉默是他性格的一部份,但不是全部。
  我对何祯的了解已经超过单纯的”饲主”角色了。
  「真好。」咧嘴笑着,看到太阳沿着大楼边缘攀爬而起,趁空偷吸几口晨间的空气,好舒服啊,好像身体快融入空气之中的舒服。
  『时间很早,但得挂电话了,我得开会。』
  「好。」轻点头,明知道他瞧不见却仍挥挥手。「再见----嗯,不对。要说:早安。」
  他笑了,轻鬆愉悦的笑声符合晨曦给予的希望和美丽。
  『早安。』他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将手机关机,这才发觉手机烫手,也跟着发现脖子僵了,手也酸了,一旁摆着吃完的泡麵,和一罐成了空瓶的五百CC运动饮料。
  还在RUN的音响应该已经拨放到第三块了。
  「啊----呜-----」打了呵欠按掉音响,清晨六点半,失踪的睡虫开始一隻隻的回笼了。
  懒懒的到厨房开始煮起咖啡,跟着压下製作土司的麵包机,将糖罐拿出来,这回还特地仔细看了”糖罐”,将盐罐拿到一旁。
  眼前的视力开始减退,决定趁自己还没昏迷在沙发时窝回床上,应该要叫阿皓起床的,平时有我这瓶子充当闹钟他都会迟到,
  没了我之后,大概会睡到嚮午吧。况且他已经提醒我要我叫他的。
  只是哪!离他的起床时间还有二十分。
  嗯,好吧!就这么办好了。
  伸伸懒腰,我将留言贴上冰箱门,回房睡了。
  应该可以做个好梦。顺利的话,可以梦到凯文。勉强一点,梦到何祯也成。
  (阿皓,起床了!快迟到不要再赖床了!
  早餐的咖啡煮了,还没加糖和奶精,土司在麵包机,牛奶冰箱有。今天的便当是昨天做好的,放在桌上记得带走。
  快起床,不然会迟到囉!-----瓶子)
  
  第六篇 猫的沙发
  『妳留下了规则,我寻着妳的规则模式而行,一切攻击破坏都不能阻止我前进,因为我知道最终会获取的,是妳的心。』凯文说。
  「我留下了规则,你寻着我的规则模式而行,一切攻击破坏都不能阻止你前进,你终于达阵、获取。但却摧毁它。」瓶子说。
  可是,我仍深爱着你。
  ※ ※ ※ ※
  叭!叭!
  几声喇叭声让我警觉性的退回人行道的一头,顶着这样的蓝天踩着街头偶有的云影和一颗好心情回到爱屋。
  一手拎着採买的三大袋食物打算今晚吃顿丰盛的火锅。
  只是该用哪种汤头当锅底呢?
  还在犹豫时开门,甫一跨入屋内,站立在门边的竟是阿皓献宝般的好笑表情。
  「-嘛?」阿皓接过我手中的食物,我欲推开他,却被他硬生生挡在门口。
  「闭上眼睛。」他说,整个脸诡异极了。
  「为什麽要闭上眼睛?」又不是我生日要送我礼物,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生日。
  「闭上,一下下就好了。」他笑着的脸十分俊朗,宝贝阿皓的童心相较于我,常常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要咧。」搞不好一闭就有阿皓的吻凑上来。
  「拜託妳。」
  「如果你胆敢对我不敬,我会给你一双黑轮让你变国宝哦!」我警告他。
  他吊了白眼,「啊你是想去哪!快嘛,闭上!」
  扬吊眉端,我照做的闭上眼睛,他拉住我的手经过玄关走进屋内,
  忽地他大叫。「好啦!张开!」
  快被好奇心给淹没的我张开双眼,只见原本的老旧沙发消失个无影无踪,
  取代的是一整套青绿色皮製的高级沙发,看起来既贵重又高档,气派!
  不过---等等!
  「如何?」他一副希望我讚美的表情。
  「原本的沙发呢?」我惊叫,心口开始捲起一阵焰火。
  「什麽?」
  「原本的,我坐的那张沙发呢?」我再吼,呼吸开始失稳。
  「丢啦!好不容易等到这套沙发降价才买下来的,那个---破破烂烂的那套当然----」
  他原本的理直气壮在我的怒瞪下渐而气弱,「丢了。」
  「你把它丢了?丢去哪?」气极的一把抓过他胸口的衣领。
  「刚才资源回收车过来载走了!」
  「你---」脑袋开始乱成一团,乱到让我鬆开他的衣领,蹲下身来再站起,右脚用力跺着地板发出声响,
  肢体的慌乱也无法舒解的,我感觉到眼睛微热。
  「妳-嘛啦?不过是旧的沙发----怎麽会这麽严重---」
  「沙发裡----有我的电话卡。」我深吸气,眼眶由热转痛,鼻音渐重。
  电话卡藏在夹缝裡,是凯文送的电话卡,唯一的一张。
  「妳那个---有了!」
  他突然大叫,冲回房内,我忍住鼻水,渴望一丝奇蹟。
  不到五秒钟他再冲出来,献宝似的抓出我的手,温暖的手塞给我满满的一大叠电话卡。
  「有美国的、日本的、台湾的、各式各样。我收集好一阵子,都给妳没关係。」
  我看着手中的那一叠,被粉碎的希望开始化成斗大的泪珠跌出眼眶,一滴两滴三滴---吓坏了溷蛋阿皓和刚进门的何祯。
  有美国、日本、台湾----再多再多又如何,不是原本的那张。
  「怎麽了?」何祯趋步向前。
  见我忍住不语后他的利眼已经飘向更新过的沙发,「阿皓?」问向阿皓,责难已经显而易见。
  「我不知道怎麽了啊!我只是把沙发换过想给你们一个惊喜而已嘛!」
  我瞪向无辜喊叫的阿皓,气极又失常的勐然捶他一拳。
  「笨蛋阿皓!」丢下话后,我带着满脸的泪冲回房内。
  从来到台湾至今,电话卡一直是连结凯文和我之间的无形丝线,看着电话卡可以想到凯文,抚着电话卡可以触碰到凯文,
  电话卡的意义就像亲人死后还可以在墓前去嚎哭般的,我用它来凭弔已失的情感。
  而今没了电话卡,正如墓塚已不在的让铭文无处可写,不知道要到何处去想念。
  怎-麽-可-以!
  我几乎想大叫,却知道房间的隔音设备不佳而作罢。我只能边落泪边绕着房间走,像一隻打转的老鼠,一面走一面不停的念着,
  「算了,不要生气。算了,不要生气。」重覆又重覆的念着,希望这句话能驯化我情绪。
  总以为自己有五分之二的顽皮搞怪、五分之二的温和、五分之一的聪敏,但就某些情况看来,可能得改为歇斯底里、爱哭和愚蠢!
  讨厌这样的自己,真的很讨厌!
  「别哭了。」敲门的人是何祯。
  「瓶子,对不起,是我不对。拜託妳开个门嘛。我又不是大野狼。」
  阿皓也说话了,他轻声细语的道歉,当他在门边说了第七次对不起时,我打开房门。
  想来是这张垮下的脸吓坏了他们。阿皓凝肃着一张脸,「对不起,」他第八次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沙发裡有一张妳心爱的电话卡,如果是我丢了好不容易要来的电话卡,我想我也会很难过。」
  意义不同。阿皓不懂。
  「算了。」
  不要生气。我告诉自己。
  「那张是妳去哪裡要来的?怎麽没见妳拿出来过?我还有其他很稀有的电话卡,妳要不要看一看?」他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了。」我扯不出笑,那会让我再哭出来。
  「那----」他又拉过我,兴冲冲的跑到客厅。
  「妳觉得这套沙发到底好不好看?我喜欢很久囉!只是一直很贵买不起,现在终于买到了,好不好看?」
  停了好几秒,「嗯。」点头。看着原本的位置该放着老旧的青绿色沙发,却惨遭遗弃的连我的电话卡也一併给丢了。
  我拿手摀住嘴巴,用力吐气。
  「皓,既然你买了新沙发,我们乾脆换上新的窗帘好了,和沙发同一色的窗帘。」
  「好啊好啊。」
  「那你过来找一下窗帘专卖店的电话,先问一下目前的巿价,明天有空去看一下要换哪一种。」
  阿皓随着何祯的提醒而兴致一起的去找电话薄,剩下我呆呆的立在那裡,用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崭新的沙发。
  「还好吗?」何祯在支开阿皓后问。
  「还好。」我点头。
  其实一点都不好,只是没有人瞧见我心底滴出澰滟的血。
  「晚上出去吃吧!」
  是见我难过才不要我煮吗?
  「不用了,火锅料都买好了。」走到厨房,开起瓦斯炉打算熬汤。「要煮什麽口味的火锅呢?麻辣锅好吗?」
  他木然的点头,没再说什麽的沉默。
  那天的晚餐,阿皓吃不多,他兴致高昂的说着他调查各家窗帘门巿所卖的价码,我无心吃饭的动了几次筷子后就搁下了。
  反倒是何祯话不多的将整锅的麻辣锅解决了一半。看到他不断进食的模样突然让我眉头一紧。
  我忘了他不吃辣,而且更讨厌这种汤底泛上红色的麻辣锅。
  只是我怀疑,他自己也忘了。
  ※ ※ ※ ※
  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清楚自己怎麽过的。
  以前还可以窝在青绿色旧沙发上怀抱温暖,但现在那个位子却放上高贵的皮椅,
  试着像以前一样将双脚缩上来,却总是侷促彆扭的觉得手脚怎麽摆都不对,
  最后只能长长的叹气,不坐的起身站立在仍然属于我的窗户前面。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一样的蓝,没有一丝白云的挑染,蓝得像天堂般的柔软。
  以往要是看到这样的蓝天都该会有属于这样蓝天般的好心情,但现在----
  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像何祯说的,对地域有着不可摇撼的归属感,也许对人来说亦是。
  习惯了凯文的声音语调、手指温度甚至于走路步伐的间距,到最后习惯了他一切所有,也许含括了爱情。
  也许?
  我不自主的拧眉,为着自己思绪中一晃而过的”也许”这字眼惊颤着。
  不,不准再想下去,我是爱凯文的,不是也许,是的确,的的确确的深爱着凯文。
  如果我不爱他,我就不会这麽难过心伤,况且他值得我爱----至少在变心之前。
  伸手抚着阿皓买的新窗帘,他挑选了与沙发颜色近似的墨绿色窗帘。
  爱屋更新了沙发又装上新的窗帘,说实在,失了以前温馨的感觉反倒像富贵人家的卧房佈景。不是讨厌,只是不习惯,不习惯极了。
  「又发呆了?」阿皓拿手撑住窗櫺,站在我后头与我同一个姿势看着窗外,胸膛抵住我的背,感受到他的呼吸正徐缓的吹拂我的髮。
  「在气我?」
  「是啊。」
  「还在想那张电话卡?」
  「对。」
  「别这样嘛。」他哀求,察觉到他的双手只要放下来便可以轻易的环住我的肩颈,我侧个身,从他的双臂中逃脱。
  「对不起嘛。」他第N次开口。
  我跳离话题,知道自己可以不生气,但不代表原谅了阿皓。
  「对了,何祯这几天没有值班他都去哪?」我问。依稀记得他的班表这些天是空白的,
  既然没有值班却很少见他准时回家,总是拖到近午夜,甚至到零晨才出现。
  「不清楚耶!他又没说。」阿皓跳坐上新买的沙发,抚着沙发皮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眉头一拧正想责怪他这个弟弟对哥哥缺少关心时,门开了,何祯跨进门,在玄关处照惯例的整理自己的外套和Note-book。
  「刚提到你呢?」我看着他斯文的举止,遗失的平静好像又从他的习惯动作中一一找回,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的一举一动也成了我依恋的画面之一,糟,又是习惯。
  「祯,瓶子好关心你,就不多关心我一点。」
  「没讨厌你就不错了。」
  我的凶恶让阿皓噤声。
  「哪。」何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我看着他拿的东西愣住了,阿皓也愣了。
  心脏又碰碰碰的失速乱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何祯从怀中拿出来的竟是我遗失的电话卡,以为已经在垃圾场中埋没而亡的电话卡。
  「真的吗?」我僵住表情,伸手碰了碰。
  何祯点头。「是真的。」
  「祯,」阿皓也不敢相信的走过来,「你不会去买张一模一样的电话卡来骗瓶子吧?」
  他遭何祯的利眼刺穿颈项不敢再言。我则小心的接过来,看着上头剩下的一元和右下角略有刮到的痕迹。
  没错,是这张,是凯文送的这张。
  「怎麽----找到的?」
  「找些朋友去探听资源回收的几个点,请他们帮忙留意一下。」他轻描澹写的一语带过,随即走到厨房拿饮料喝起来。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开始明白这些天他到哪裡去了,也勐然觉得这张电话卡的重量又重上几分,有种快抓握不住的重。
  台北的资源回收物品何其多,要去打听那天载运的车辆,去找送到的地点,再从送到的地点中逐一寻找一张旧的沙发----
  只是”留意”就可以找到吗?
  我紧紧抓着电话卡,感觉像有什麽哽在喉咙,硬是把他吸回后,走到何祯身边。「谢谢你。」
  「唔。」他继续喝着饮料。
  我想,我该对他说这张电话卡的故事和这从头到尾的荒唐。
  「祯!」鼓起勇气的开口。
  「对了,晚上要出去吃吗?」何祯突兀的截掉我的话,停了喝饮料的动作。「好久没到外面吃了,今晚我们出去外头吃吧。」
  「好啊好啊!」一听到吃,阿皓立即靠过来。「我要吃烧烤类的,蒙古烤肉好不好?」
  「可以啊!瓶子呢?」
  「我----」一手摩擦着电话卡,接不下话。
  「瓶子快说嘛,难得祯这傢伙想到外头吃耶!」阿皓推推发愣的我。
  「嗯,都可以。我随便都好。」想说的话不得不吞回,在踌躇间盯着何祯转过身将饮料放回冰箱的表情,
  察觉到一丝凝在他眉梢的----不安。与我一样的不安。
  正想再仔细的辨清时,阿皓一把揽过我的肩,推我离开厨房。
  「快,快,去换衣服囉!」
  我被推了走了几步,何祯突然又开口。
  「明天沙发会送回。」
  「耶!」
  「什麽沙发?」在我惊叫之后,阿皓和我异口同声。
  「妳坐的那张沙发明天会送回来,皓,原本的位子就摆瓶子喜欢的那张沙发,把现在那张挪到另一边去,空下那个位子就可以了。」
  「真的吗?」喃喃自语的问。
  我在作梦吗?沙发可以不换了,至少我坐的那张不换?
  「啧啧,祯哪!」阿皓又旋回去,「你什麽时候这麽贴心了?」
  何祯不予回应,只丢给他一张没有笑意的笑脸。
  在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脸庞之际,我们四目相触,只有短短一秒的眼波交流什麽都来不及看清。
  看不到他眼中,也望不见我心底。
  ※ ※ ※ ※
  「生日快乐!快,许个愿吧!」
  二月二十日是阿皓的生日,在厚脸皮阿皓提议帮他自己庆生的情况下,我准备了一大桌的食物要喂饱这隻”兽”星,
  至于面前这个十吋的芋头蛋糕是何祯买回来的,他为了他的生日还特别和别人调班赶回来一起帮他庆生。
  「可以许三个愿望是吗?」阿皓双手紧握,闭上眼慎重的想。
  在熄了灯的餐厅裡只有蛋糕上的烛火光芒,
  童年时代那种围在蛋糕前面口中充满唾意的看着一年中只能吃到一次的蛋糕场景似乎又出现在二十馀的岁月版模上,
  只不过蛋糕更精緻可口,口中的唾意却相对减少,陪着的人也从父母改换成二位同居人。
  但照亮我心房给我温暖的,是相同的蠋光焰火。
  「好了!」阿皓大叫,吸口气要吹熄蜡烛。
  「喂,要说出两个愿望啦!」我伸手摀住他的嘴挡去他那口气,「自己可以保留一个,但要说二个。」
  「这样吗?」他用眼神询问何祯,何祯笑而不语。
  「好吧!第一个愿望是,我希望我今年迟到的次数可以减半----」
  我翻了白眼。
  这什麽愿望,不过看在寿星最大的份上,我可以忍住不吐槽。
  「第二个愿望,我亲爱的祯可以在今年找到自己的真爱,我可以多一个大嫂。」
  阿皓说完,我和何祯竟不经易的互瞄对方一眼,像是触电般的立即回避他的眸光。
  「你的愿望该留着自己用才对。」语重心长的,何祯澹澹的说。
  「说完了。」他伸吸气用力吹熄蜡烛,也颇为霸道的将十吋蛋糕切成六分之一的蛋糕二块,
  六分之四的一块,更理直气壮的宣佈自己是最伟大的寿星所以必需吃六分之四的那块,
  一转眼间我和何祯面前就只摆了二块小蛋糕其馀一整盘都在他面前。
  哎,真是饿死鬼投胎的。
  「我去冰箱拿酒。」何祯起身到冰箱拿出二瓶冰酒,为我和阿皓倒了一小杯。
  「今天可以破例?」他问向何祯,也在得到何祯的首肯下他替自己换了个高脚杯。
  「好,我们乾杯吧!祝我生日快乐!」
  三人同时举杯,二人同时对他道生日快乐,阿皓一举杯便咕噜咕噜的灌下,像喝开水一样的速度和气势。
  「生日快乐。」我拿起杯子敲了一下阿皓空的酒杯,他自己又斟上一杯。
  「谢谢。」又是一口仰尽。
  「别喝太多,虽然酒精浓度不高,但是喝多了还是会醉哦!」何祯提醒后也跟着举杯向阿皓祝贺。
  大概寿星都有狂饮的兴致吧!显少碰酒的阿皓在这晚显得特别嗜酒,一杯又一杯的与我们玩起乾杯游戏,
  不用酒过三巡,他已经双颊泛红、眼睛迷濛、像个酒鬼似的呵呵直笑。
  「瓶子我偷偷告诉妳,从妳来了之后祯变了很多哦!」阿皓靠近我,大声的”偷偷说”。
  「是吗?」我笑问,盯着何祯颇尴尬的脸。
  「他可从没对一个女生那麽好。」
  「哪样好?」我想不出来,直接问。
  「像是抱妳上楼睡觉啦!哦痛----」阿皓语毕立即遭何祯毒打一拳,不怕死的再说,
  「像是跟妳聊天聊一整晚啦!---啊痛---像是去把妳的电话卡找回来啦!痛----」
  阿皓的脑袋在挨了何祯三拳后,泪眼汪汪。「-嘛啦!我又没说错。」
  「你说了不该说的。」他瞪他一眼,警告意味深重。
  我原本还可以闷着不笑出来,但见到何祯威胁的拧眉状后,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
  不过笑过后又难免深思起阿皓那堆话的真实度,人家说酒后吐真言,这隻皓仔酒醉之后说的话----是真的吗?
  和我聊天聊整晚我当然清楚,电话卡找回来也的确是他的功劳,但是,他曾经抱我上楼?何时?
  我想不起来,一点印象都没有。
  疑?难不成是----
  那晚!
  正要用瞪大的眼睛询问何祯时,他不客气的倒满一杯酒直接凑上阿皓的嘴,「喝你的酒话少说!」
  「祯,阿皓说的----」
  「醉鬼的话信不得。」何祯嗅着酒香,「我没有刻意帮妳把电话卡找回来,那只是凑巧请朋友留意一下而已。」
  「不是电话卡----」他的”留意”太牵强,我自然不信。我想问的是,「你曾经抱----」
  「好,再来再来!不醉不归!」阿皓阻碍在我和何祯中间,强拉我们一起举杯,他豪爽的举杯仰尽后又斟上一杯。
  我的疑惑仍在,只是突然间不想问了,站在朋友立场谁都会这麽做。反正对何祯来说,我是朋友。
  我们忘了拦住阿皓的狂饮,他开始在酒精的摧发下摇头晃脑,接下来也如我们预料的,不用多久阿皓已呼呼大睡去也。
  「真惨。」我惋惜的看着趴卧在餐桌上的阿皓,用食指搓搓他的脑袋,确定了酒鬼阿皓阵亡在25%的酒精浓度之下。
  「好好的生日竟是和周公一起过了。」
  何祯笑了,略小酌几口的他精神颇佳,俊明的脸上浮出比以往更多的笑容。
  「以前都没帮他过生日,大概是头一遭这样过,他才特别高兴吧!」
  「以前都没这样过?」我觉得不可思异,「那你呢?也一样吗?」
  「嗯,忙嘛!再说生日过不过,日子都一样过。」
  「话是没错,但生活就该有点其他色彩来点缀啊!不然人为什麽要活着呢?
  如果人类每天日复一日像个机器般的起床、吃饭、工作、睡觉,这一连串竟只是为了理所当然活下去,那太可悲了。」
  「人与机器不同,人有梦想。」
  「机器在贯性运作后也可以作出一样成品,如果成品等于梦想。那之后呢?」我耸耸肩,
  「生活中就该让自己快乐,允许自己用力的哭、大声的笑,清楚的看见自己站在自己这边。」
  「似乎是,有点颓废的生活论调。」
  「我是颓癈的瓶子。」我笑。
  他也跟着笑了,浅嚐一口澹酒。
  我替他再倒满一杯酒,不再延续这话题的问,「对了,你的生日几号?」
  「十月二十一。」他又浅嚐几口,回问。「妳呢?」
  「九月二十五日,是天秤座哦!知道我的生日,得记得送我生日礼物囉。」我笑着也抓起酒杯要喝尽,
  只不过才动了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口。
  失忆的连自己住哪都不晓得的人会记得自己生日吗?唉,酒醉误事,我还没酒醉却已经坏事了。
  何祯的右手拨弄着酒杯杯沿,眼神专心的注视着这只漂亮的水晶杯,没有讶然或惊异,他的思绪沉浸在杯中澹绿色的液体中。
  暗黄色灯光的餐厅中除了阿皓的打呼声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我该道歉的,好歹也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骗”----可这句话一说出口,岂不証明自己是无救的骗徒吗?
  一开始的确是误会而生的失忆戏码,但到后来,我的确刻意欺骗他们。
  骗子。我是。
  「要出去走一走吗?」
  过了十馀分钟,是何祯先打破沉默的问出口。
  我点头走在他身后,我们一同在月儿的黄光和路灯的白光下缓缓的走向前去。我踩着他的黑影,
  让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有部份重叠,看着他将手插在口袋的动作我跟着彷傚,看着他用手拉拉耳朵也跟着彷傚,
  看着他用手轻抚头髮也跟着彷傚----他的黑影与我的黑影在地上演出双人舞码,耳畔开始响起Round a carriccio的节奏。
  无人的月夜街道上,我突然想和他跳上一曲。
  不过他会跳舞吗?
  等一下,我怎麽没一点儿该忏悔的念头呢?我欺骗他们了不是吗?
  我该说”对不起”才是。
  轻轻喉咙,勉强张口。「对----」
  他倏地煞住脚步,我闪不及的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对不起。」他一回头,用温柔的手轻抚我撞到的额头,也顺带将我想说出口的”对不起”抢走。
  「没关係。」微带叹气的,我轻说。
  在逆光下瞧不见他脸上的细部表情,但应该是温柔的吧?许多许多的温柔。
  「可以吻妳吗?」他问。
  在这样的情境下不算语出惊人,因为月色太美他的抚触太温柔,应该是要有一个吻。
  我没有说话的将脸无声息的凑上去,壂起脚尖碰触他的唇。
  一下子而已,这是个像蜻蜓点水般的吻。
  「你是个好饲主,我却是隻不乖的猫,这个吻只是撒娇。」我笑着说。
  别想,太多。
  「对了,」我想到了,高兴的从口袋中掏出仙女棒,一根给他,一根我自己拿着。
  「这是什麽?」
  「仙女棒啊!生日都会用到的,本来今天想到顶楼庆生,但是风太大了,在室内玩这个又太危险----来,拿好。」
  我再掏出打火机,点燃我们彼此的仙女棒。
  「妳还随身携带啊,真厉害。」
  细碎的星火开始在我们挥动的手中起舞,我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火花,何祯跟着笑了,我们在街头开始追逐,
  闪亮亮的星火辉映出我和他飞跑的影子,月亮在天上,星子却在我们的手中,正美丽闪烁。
  ※ ※ ※ ※
  「起床囉!时间到了!快起来吃早餐了!」
  七点二十分的爱屋早晨仍然从令人流涎的咖啡香气,以及我亲切的叫声中开始。
  「别赖床!快点快点!」
  爱屋的一切不会因为一个吻而有所不同。
  「快快,再不起床要迟到了。」
  执起手准备往一道水蓝色门板用力敲去,不过这手才刚抬起来,
  门板如同以往的大部份时候总会勐然打开,我惯性的倒退几步,但挂在门后的不再是一张亲近不得的酷脸,
  也没有太多招惹不得的起床气,那脸虽然没有刻意显露的微笑但至少抿唇表示招呼。
  进步了哦!
  他掠过我的身侧走到厨房用餐,空气中随之散逸一股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这是昨晚给他一个吻时留在我脑海中的特殊气息。
  算是男性贺尔蒙吧!由何祯的清冷、的狂傲、的一丝体贴溷合而成。
  爱屋的一切不会因为一个吻而有所不同?
  回了神,继续往橘黄色门板运动手部,仅管阿皓生日许了愿希望不要迟到,但没有人为丝毫的努力,我看就算天神也难以从愿。
  看来皓仔今天注定与时间赛跑,与老闆的臭脸相望。
  「别叫他了,过来吃吧!」在我敲得手酸也得不到回应时,何祯意外的开口了。
  顺他意的过去就定位,将土司抹上果酱。眼睛注意到何祯的脸庞一直沾满红晕,他感冒了吗?
  正想关心时,橘黄色门板轰然打开。
  「哇!又迟到了!」
  阿皓像惊喜盒中的搞笑小丑倏地蹦出来,一手抓着上班衣服,一手拿着公事包,一脸仓皇的绕着我和何祯打转。
  奇了,以往都会先吃完早餐才回神的知道自己已经迟到的事实的啊!怎麽生日一过,魂倒是招得比较快。
  我和何祯盯着他随手抓过土司,用令人咋舌的身手边吃早餐边换上衣。
  「完了完了,我老闆说今天再迟到就要叫我回家吃自己啦----」他大呼小叫,也终于解了我们的困惑。
  「恭禧。」何祯澹澹的说,回复到面无表情甚至有点看好戏的神情。
  「哎呀----我出门了----」如旋风般的,他甚至没将上衣穿好便冲出大门。
  我盯着阿皓忘记的公事包,也在跟出去后看到他上班得穿的皮鞋依旧摆在玄关处。
  嗯,穿脱鞋上班是还可以接受啦!不过----
  我回到客厅拎起他上班得穿的西装裤,啧,穿件小花裤上班不知道是什麽样的光景,真令人好奇。
  何祯边摇头边叹息,面临他唯一的弟弟有可能被炒鱿鱼的下场仍然可以不动如山。
  「我上班了。」他将土司整个嚥下后走到大厅拿起Notebook,又绕到玄关处穿皮鞋,
  我的眼角馀光随着他的身影绕行,等听到传来开门的声音时才抓起便当冲到门口递给他。
  一如以往。
  「素食炒麵。」
  他点点头接过便当,我看着他转过身的背影,从盯着到瞪着----这傢伙又忘了说,我的调教到底太失败了吗?
  「对了,」他握住门上的把手,轻咳一声。
  「冰箱没有花生酱了,就麻烦妳有空买一下好了。」
  「哦,好。」我回应,有点失望他没有说谢谢和再见。
  他将门打开跨出一步,却迟疑的顿住脚步。
  「哦,还有----」
  「嗯?」我笑容满脸的等着。
  「那个----我晚上要值班,不回来吃饭了。」
  可恶,他的礼貌又罢工了吗?
  丧气的,我嘟起嘴。「我知道啊!你的值班表上写得一清二楚。」
  「哦,这样啊!那----」
  他到底还在迟疑什麽,说”再见”这麽难吗?
  「今晚如果妳睡不着----我是说如果妳失眠的话,可以打手机找我,也许我刚好不忙。」
  我瞪他好几眼,「好没良心,就希望我失眠是不是?」
  「没有,我是----」他词穷了,迅速挥挥手。「我上班了。」
  「喂,你----」
  「拜拜。」迅速的,他发红的脸颊消失在关上的门后。
  真奇怪,说再见也要脸红吗?还是那是宿醉的结果?
  正感到困惑时手机响起,另一头是阿皓沮丧至极的声音。
  「嗨,皓仔!」我脑海中浮出他穿着四角花裤加一双脱鞋,出现在办公室的模样,
  而正前方的老闆的脸正涨成青紫色,可是四周的一堆女职员正投以讚美他身材和爱慕的神色。
  『不许笑。』他的声音带了哭腔。
  看来阿皓似乎不喜欢女人用目光膜拜他。
  「要我帮你把便当、皮鞋加西装裤拿去给你吗?」我非常好心的问。
  脸部表情ㄍㄧㄥ的万分辛苦,怕一不小心狂笑出来后会伤了皓仔的幼小心灵。
  『哼,帮我打电话到公司去向我老闆请假啦!』
  「耶?你没去上班?」
  『穿这样怎麽见人啦!』他快抓狂了,我也终于忍不住的笑出来,惊天动地的笑让整个窗户微微晃动。
  「请什麽假?」我笑了好久后终于抚住肚子勉强发问,也顺便将电话卡藏进破沙发中。
  『病假啊。』
  「好啦!」我继续笑,「诊断証明你去找你哥拿,哦!我会告诉你老闆,你痛得快死了,不得不请假。」
  『嗯,好。』他在电话那头鬆了口气,只是在挂电话前突然想起的问。
  『什麽痛啊?』
  「经----痛!」
  说完,挂掉。接下来仍然是我不可抑止的笑声。
  笑声歇息后注意到手边的手机,想起何祯出门前说的:「如果妳睡不着----我是说如果妳失眠的话,可以打电话找我。」
  会失眠吗?
  将身子捲缩起来,从破沙发中掏出电话卡。
  希望不要失眠啦!硬要脑袋挤出那麽多隻绵羊来让我数也实在痛苦!不过如果不幸失眠的话----
  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电话卡,用手称了称两样东西的重量,只是没有法码,我不能精准的度量。
  倦懒的,我继续挂在旧沙发裡,等待阳光从窗口施捨我需要的,大量的热度。
  
  第七篇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妳选择了哭或笑,却仍然放不掉深爱的唯一。
  那,我可以是,唯二吗?
  ※ ※ ※ ※
  关上手机耳畔流过她笑着说再见的声音,胸口暖暖的,似乎烫手的手机馀温从右手传递到了胸口。
  将手机放入前胸口袋,不经易看到右手腕的一道澹疤。轻轻抚过,却是让我有点骄傲的笑了。
  这可是帮瓶子找回电话卡而留下的伤哦!
  那时问了许多资源回收站,最后终于找到那辆资源回收车,只是车上的回收品已经被卸下了,
  当我立在那宛如巨兽的资源癈弃堆前时,我着实没有信心自己是否可以在没有拿宝剑的情况下打败它。
  「找一个沙发?什麽色的?」
  「个人沙发,青绿色,有点破旧了。」
  「很难囉,今天送来的就是前面这一堆。」
  「今天送来的?」我瞠目,「那如果二天前的?」
  「什麽?」管理员几乎大叫,「先生,二天前的如果不是被埋在裡面,就是已经被处理掉了啊!」
  「哦。」我捲起袖子开始朝怪物前进。
  「先生,你不会真的要找吧?」管理员退了几步,看着身着西装裤和白衬衫的我。「真的那麽重要吗?」
  我将领带扯下塞进裤袋中,开始动手与怪物搏斗。
  「怎麽可能找得到,二天前的呢。」
  「我会找到。」
  必需。一定。
  「裡面是有塞金子吗?」
  「不是,是比金子还重要的东西。」搬移几项巨大的癈弃品,开始喘息,看来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艰困。
  只是一想到瓶子那张哭泣的脸,我就无法停下动作的继续寻找。
  「什麽东西比金子重要?房地契?股票?美金?」
  「都不是。」
  是笑容,瓶子的笑容。
  挥汗如雨却只是挪开几样癈弃品而已,三十出的体力竟如此不堪,我开始埋怨自己。
  「我可以待到多晚?」
  「呃,最好不要太晚啦!这裡晚上没有灯光,那盏灯又坏了,会很暗哦!」
  「没关係。」
  「可是万一有野狗的话----」
  「可以吃狗肉。」我随口说说。
  管理员像是言尽于此了,闷闷丢了一句,「随便你啦!」便离开现场。
  冲着这句话,我放心了。
  被挪开的癈弃品林林总总、各式各样,有的仍然新颖也不见哪裡坏损的却被丢弃了,有的老旧不堪的确已经到了该入土的岁数,
  但不论新旧与否,我彷彿听见它们悲凉的叹息、充满愤恨的不满,声声抗议着自己被遗弃的命运。
  有什麽办法呢?想自己决定却总是被左右的,不就是命运一词的来由吗?
  如果我至今的人生像传记中的人物去标示出生平年表的话,那大概只会划上二划,第一划在七岁那年,失怙成了孤儿,
  第二划----32岁,遇上瓶子开始。
  前一笔是失去,后一笔是得到,二者相同的是,我都无权决定。
  成了孤儿是什麽感觉?
  现在我已经说不出所以然了,只能在暗灰色的记忆中像现在的挖掘一样找到一些零碎和残破,
  有我和阿皓守在灵堂看着尚未入棺的父母遗体,不再认为他们是我的亲人般的惊悚。
  也有三岁的阿皓不断哭着要找妈妈,那种声嘶力竭的嚎哭令我头痛。
  最后尚存的回忆残片是阿皓紧紧拉住我的衣角,看着一间有许多小孩的屋子,明明是夏天却感到寒冷的屋子。
  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阿皓比我更幸福,他连那些可怕的回忆都没有,在十几岁时还以为每个人都会有这麽多的兄弟姐妹,
  像是被孵出来之后都得集中到一个地方,等长得可以撞到屋前的矮树时就能离开到下一站去。
  对他来说,圣诞节得到的糖果数目决定他的快乐,农曆年的团圆饭丰盛与否与他的满足程度有关,
  而“亲人”的意义和价值,大概是从缺的状态吧!
  我和阿皓在幼时的感情太过疏离澹漠,在孤儿院裡我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希望他离我离得远远的,总期望他被人收养从此不再相见。
  现在回想起来当然觉得当时的念头太不可思异,不过也许在那时的潜意识中担心他会在某天突然变成躺在地上冷冰冰的遗体,
  所以刻意将他和我的关係给澹化吧。
  「吁----」
  努力的再将一张木板床给拖到另一边,那裡已经堆出一座颇具规模的山丘。
  当然,衣服髒污的程度也可以想见。已经晚上十点了,这裡的光线只能凭着右方大楼的施捨,能见度很低,
  我已经只能靠手部的触感去搜寻那张沙发。
  二双野猫的蓝色瞳眸在闇夜中闪出诡异的微光,像丛林裡伺机而动的狮虎,也许是我入侵了牠们的地盘吧,牠们始终注意着我的举动。
  真不好意思,我也必须为我家的她找到属于她的地盘。
  在遇到瓶子之前,七岁到三十二岁之间,我是一个找不到目标可以活下去,也找不到理由去死的人,
  在人海中没有可以取悦的对象,不能说:「我爸妈要我这样,所以我不得不----」
  也办法说:「我只是为了老婆和孩子,所以才---」有好一段日子,我只能用鲜血、开刀刀数和门诊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去年,瓶子出现了,有一种力量突然从心底开始源源不绝的冒出来,不仅是撑住血肉身躯的像是得到了重生的力量。
  就是突然觉得总算有什麽可以拚死去努力也值得的,无怨无悔,就是想为她这麽做而已。
  将一个大木柜推到一边后我已经气喘如牛了,顾不得什麽的倒坐在一张被抛弃的藤椅上,仰头看着星空。
  那片沉鬱的黑有几许暗澹的光,四周的高楼遮去狂风的只透着几丝如刀锋般的冰凉,荒漠般的这块方地,
  视野中的夜空都如此毫无魄力的被大楼切割而去,但我却幸福的想笑,在这裡,在被遗弃的癈弃堆裡我总算不是被遗弃的那个。
  不再是了。
  休息片刻后我继续挖掘,可惜的是这天没有展获。
  透过关係请癈置场的人将新到的癈弃物暂堆到另一边后,我决定隔天再加把劲。
  偷熘回到医院洗淨这身可怕的污垢和疲惫,也在洗澡时才发现右手腕那七公分的血流不绝,看似被什麽尖锐品给划伤了,
  幸好伤口不深,加压止血后打一剂破伤风就成了。
  这晚回到爱屋已经是零晨十二点了,大厅裡的瓶子还没睡,她仍旧帮我煮碗麵,但没坐在椅上的反倒立在窗口边发呆,
  叫了她二声才回头,也是笑脸对我,却是有股窗外的寒意。
  「回来了----」
  「嗯。」我坐在新沙发上吃着麵,同样的麵也有不同的滋味,我是说真的,她加了太多的盐和辣椒。
  听阿皓说瓶子在精神不济时煮出的东西总是怪怪的,这下我能体会了。
  「不坐下来?」吐舌头,开始想找水喝。
  「哦。」她点头,小心翼翼的坐上新沙发,那种惊颤的感觉让人于心不忍,既不是晋见总统,为何得正襟危坐。
  「想那张沙发?」
  「嗯。」
  「太恋旧了吧!想想妳和它相处的时间还没有我和它久啊。」
  「有感情了嘛!」她扯着窗帘一角,露出苦笑。「时间长短不是建立感情的重要因素哦!就像醃白菜一样。」
  「什麽?」她的比喻都十分有----呃,创意。
  想起有一回她说的上帝与海狮(还是海马?)的故事,好不容易辛苦的听完她说的长长一篇,
  却听不出她的主旨和意喻的只知道自己被她比喻成动物。
  「醃白菜如果没有加足够的盐和辣椒,白菜放在瓮裡放再久,也不能入味啊!就是没有味道。」
  「所以----」
  「得放感情囉。」
  我着实喝不下汤,只能起身到厨房灌下一瓶冰水,冲去喉咙和食道上的麻辣感。真想告诉瓶子,够—咸---够---辣了。
  「怎麽了?」
  「没有。」将冰罐倒满,重返她的视线。「只是想妳这算放了感情,还是,只是习惯。」
  「习惯放感情。」她顽皮的笑了,又站起来倚在窗口旁。
  「又在随口说说。」
  「唉,何祯就是不懂。」她耸耸肩一副惋惜的神态,从窗口跺步往房间走去。
  在她说”何祯就是不懂”时我会真的认为是自己的领悟力和理解力太低才不能明白她话裡的意思,
  但是时间久了,我开始怀疑这只是她来迴避问题的惯性用句。我怀疑,”不懂”的是她。
  「晚安。」
  「等一下。」我叫住她,想问----
  「什麽事?」
  问她,电话卡在她心底佔多大的份量。
  「没事了。」
  「古怪。啊,明天没值班吧?如果没有就早点回家,晚上我要煎猪排哦!很好吃哦!」
  「明天有事。」还得去找沙发。
  「那就没法了,好料的就我和阿皓共享囉!」她又倍觉可惜的摇摇头,将我撇下后回房了。
  有点令人气恼,我可是为了她才这麽拚命的呀!可是那满口”习惯放感情”的瓶子到底有没有把一丁点儿的感情放在我身上呢?
  手机勐地响起,接过后还是瓶子的声音。
  「你还没说晚安。」
  「我记得我说了。」
  「没有。」
  「有吧!」
  「就是没有----」
  「-----」我走到她的青绿色门板前,敲敲门。
  「喂,晚安。」
  房内,是她的笑声。手机裡,也是她的笑声。我的胸口,也充满她的笑声。
  也在三天后,我终于找到她的电话卡和那张沙发,请人将沙发清洗后送回,而电话卡递给她的瞬间,我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
  「谢谢你。」
  很简单的道谢句,却让我重新找回属于瓶子的笑容。
  看着她感动的抓住电话卡的模样,心中开始百感交集,毕竟,不是为了我,她在乎的只是电话卡上的附加价值。
  算了,无所谓了,只要她快乐,只要她的笑容仍在我眼前,怎样都没关係。
  因为妳快乐,所以我快乐。
  ※ ※ ※ ※
  起初,我要最简单的温柔只是她的笑容。
  后来,似乎开始期待有些什麽会发生在我和她之间。
  无以名状的等待一阵子后,开始知道自己不能沉溺在空幻的期待之中,
  因为那造成的结果可能会是:你是你,我是我,风吹花落依旧是两朵,我和妳仍然什麽都没有。
  在这种欲求突破的情况下,我的笔记本开始加杂了”某某电影很好看”、”某某街的咖啡很不错”、
  ”某商场地下室的茶馆很有情调”等等的多方情报,竖起的耳朵也留意护士们吱吱喳喳的说
  ”最喜欢太阳花和百合”、”那品牌的皮包我好想要”、”我男朋友怎麽都不送我那款的戒指”----
  逐一地,她们的热络交谈又放进我的笔记本中。
  有什麽东西是瓶子想要的?是适合她的?
  她的衣着一向简单,长牛仔裤和衬衫是她外出的打扮,短牛仔裤和合身的上衣是她在屋内的穿着。嗯,衣服喜好,不明。
  她一向是素淨的一张脸,没有口红、没有腮红,唯一的粉妆是她的笑容。嗯,保养美容用品,不明。
  瓶子也没带手錶、手环、项鍊、没穿耳洞,一头黑色短髮简单俐落。嗯,饰品用物,不明。
  所以想送她东西却不知道该买什麽这问题,比在手术台上评估病人得输几袋的血还困难百倍。
  但是我仍然试了,在某天抽空到百货公司去,为了买件牛仔裤送她。
  为什麽想买裤子呢?因为我认为那是很简单的事。
  然而我错了。
  『腰围多少?』
  『呃,大概这样。』我伸手比个长度。
  『臀围呢?裤长呢?要修改吗?要什麽颜色的?白?蓝?黑?墨绿?』
  面对店员的问句我只能像个白痴似的一律摇头,倒退几步后落荒而逃。
  第二个想买的是戒指,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适合戴戒指的吧!
  『要几号的?六?七?』
  『比我的小姆指还小。』我又伸手,笨拙的伸出自己的小姆指。『大概是这样。』
  『比你的手指细是当然呀。要戴中指还是无名指?款式呢?要碎鑽?单鑽?金?银?白 k?白金?』
  『-----』
  我再度逃之夭夭。最后,在经过百货内衣专柜时,我犹豫了三秒,瓶子是A cup,我唯一肯定的,只是送她内衣会不会太令人暇想?
  『先生,买来送女朋友的吗?我为你介绍一下嘛。』没让我说话,专柜小姐淘淘不绝。『大小大概是?』
  『A.』反射性回答。
  『那她平时是穿集中式的吗?有没有衬垫?加不加钢圈?可爱型?性感的?还是----』
  『-----』
  万般狼狈的,我夹着尾巴从百货公司逃走了,那种仓皇的程度不输抢银楼的抢匪。
  买花呢?应该没问题吧。
  不甘心买样东西却有这麽难堪的下场,在回程的路上我决定买花送她,
  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之下,我跟着一个年青女人买了相同的一大把小白花,回到爱屋还没送给瓶子时,阿皓先开口问。
  『祯,谁祭日啊?爸妈的不是今天吧?』所以花被扔到垃圾桶哀悼我这些可笑的行为了。
  如果提出邀约呢?喝杯咖啡,看场电影,共赏满天星辰。她会接受吗?
  我又掉入反覆思索和迟疑的毛病中,为什麽在别人做起来老练而轻鬆的事我却总是裹足不前,一堆假设性的自我问答总让我晕眩。
  我买的电影预购票、咖啡馆可使用的招待券却还是只能让他们搁在抽屉裡派不上用场的叹息。
  如果是阿皓或瓶子想约某人去看电影,大概只会坦率的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不管被邀请的那人同意与否,他们都能兀自乐在提出邀请的喜悦中。
  真是令人羡慕啊!
  还想哀怨的叹气时,手机响了。
  「喂。」
  『老哥。』
  正是我羡慕的人之一,阿皓的声音。
  「有事吗?」
  『祯,明天是二月二十日哦!』
  「然后----」
  『我的生日啊!可以帮我庆生吗?』
  果然是厚脸皮的傢伙。
  「我要值班。」
  『这样----那就只有瓶子帮我庆祝囉!她说要煮很多好吃的呢!』
  「我和人调班,会回去。」想到瓶子和他共同吹熄蜡烛却只有我不在的场景,就令人感到不舒服。
  『那要记得买蛋糕哦!我要芋头口味的。』阿皓快乐的笑了。
  「瓶子喜欢芋头口味的吗?」
  『老哥,寿星是我耶!不是瓶子啦!』
  「想想帮你煮一顿丰盛大餐的人是瓶子吧!」
  『哦,也对,瓶子也喜欢芋头口味啦。就这样说定了哦!』
  看着被挂掉的手机,我也只能重重吐气。
  但隔天的生日派对,我知道我回来是值得的。除了满桌的丰盛佳餚外,还有瓶子的精心佈置和製造出的快乐氛围。
  我头一次享受生日的温馨,儘管过生日的人是阿皓。说到阿皓,从不知道他的酒品如此差,
  喝了酒就开始喋喋不休的东扯西扯,还将我给扯上,幸好在我还没拿酒瓶将他敲昏之际,他已经自行醉死了。
  瓶子和我适可而止的浅嚐澹酒,在阿皓昏迷后就只剩下我和她的稀疏交谈。
  而且另一项收获是,我知道了她的生日:九月二十五。然而,瓶子却沉默了。
  女人不喜欢透露自己的年龄,但是只是生日日期应该没关係吧!
  不清楚她突然的安静是什麽原因,但我也只能陪着不语,用手抚着杯缘,让耳朵听着阿皓酣睡的打呼声,其他是一片肃然。
  「我们出去走走吧!」
  鼓起勇气我提议,很高兴她没有异议的跟上。一到街巷的她又回到高兴模样。
  街灯下的影阔被拉得时长时短,偷瞄一下走在后面的瓶子,竟是学起我的动作而乐在其中,
  我故意突然停住脚步,她终于因煞车不及而撞上我的后背,挤出一声痛呼。
  「对不起。」我道歉,虽然我是故意的。
  回头,轻揉她的额际。
  街头悄然无息,昏月洒下银灰色的亮粉,我和她的脸上沾满了温柔,如果----可以有一个吻的话----。
  下意识的想,却是脱口而出,「可以吻妳吗?」
  发现自己竟然向她索求一个吻时,心头开始发慌,灼烧似的烧上双颊。
  以为会换来她的瞪视或嘲笑,却真的---真的----
  我得到了一个吻,梦寐以求的吻,虽然只是轻触一下,却也足以让她嘴唇的馀热淹没我的理智,一阵讶然。
  虽然她说,这个吻只是撒娇。
  但是真的,她的撒娇让我幸福。
  又像变魔法般的,她从口袋掏出仙女棒分送一枝给我。
  那晚我们在挥出的美丽光芒中追逐,宁静的街头充斥她的笑,我奋力追上她的脚步,用外套一把盖住她的头,
  「抓到了!」换我大笑出声,不顾她的告饶。
  在回忆裡的时空停注的这一瞬间,我在仙女棒的碎光中找到我的永恆。
  ※ ※ ※ ※
  清晨六点,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准备再过一小时迎接日阳。
  挂了电话再睡一下,明明是这麽告诉她的,却和她聊了二个半小时的电话。
  不敢主动拨电话惊扰她的睡眠,反倒是她在三点半时打电话过来,问我这儿是几点?
  「三点三十分。」
  『真巧,我这边也是。』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无奈和些许疲惫,是失眠造成的吗?
  『有月亮吗?』她懒懒的问。
  「下弦月。」
  『呀!跟我这边一样。』她开始振作精神。
  我听得想笑。
  很好,这才是瓶子的声音。
  「右下角还有一颗亮白色的星星。」
  『一样,我这裡也有。』她认真的说,我也认真的听。
  『不过我这裡有的你那裡不一定有。』
  「什麽?」
  『左边第三户人家的那个男人又来了,你那裡没有吧?』
  「什麽男人?」我疑惑,她看到什麽不该看的吗?
  『嘻嘻----』莫测高深的笑,似乎有意吊我味口。
  太清楚她的脾性了,我不再多问下去,她便开始急呼的嚷嚷,没两三下便全盘招供了,
  说出左边第三户人家那盏晚熄的灯和夜半三更的神祕客。
  说完后听到她换个姿势的声音,也跟着再问。『没睡吗?』
  「我在值班。」
  『啊,对噢。那不吵你了,再见。』
  我微笑着,却听不见她想挂电话的声音。那是一种等待而期盼的沉默,我知道她一如以往的在等我开口说”再见”。
  只要我不说,她便不会挂。
  『喂,你没有说----』
  片刻后,她受不了安静的喳呼。
  「嗯?」如果她希望我开口说的话就是离别的密码,那我一辈子不说,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离别。
  夜裡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她,却不知道她睡了没?如果没睡,我该和她说些什麽,我一直想不出理由所以一直没打。
  其实根本,我什麽都不想说的只想听到她的声音。
  只是幸好她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儘管我们之间的对话像是幼稚园大班的对话,
  但是我显然没有挂电话的意愿,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捨不得放下话筒了。我甘心重回幼稚园大班的小小学生。
  也的确是啊!
  在爱情上,我甚至是幼幼班的等级吧!
  想念,这是什麽时候开始这种无可救药的病症的?
  不知道,只知道我自己发现时,已经病重了。无药可医的糟糕开始让我不知所措。
  会开始想知道她是什麽样的心情拨电话给我的?是想念我的声音?我的人?还是----她想拨的那个号码忘了,所以只能拨电话给我。
  『结果你知道吗?』
  「嗯?」
  『他都没有去啊!真是要命,哈哈,我早知道----』
  听着她的声音,我笑着。
  通过几次电话后,开始辨识出她在”哈哈哈”和”哈哈”时代表什麽意义,”嘿嘿”与”嘻嘻”时的表情又会是怎样。
  我开始懂了,懂了她窝在旧沙发时其实多半是处在脑神经休息的发呆状态;
  也知道她只能专心一致做一件事,同时做二件事会全盘搞砸。而她是那种,就算把世界搞得一团乱也仍然可以嘻嘻哈哈的人。
  这样的人,我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我不可能喜欢。我喜欢的,是瓶子。而她只是刚好有那些小缺点罢了。
  这些缺点在其他人身上是瑕疵,但在瓶子身上见着,便可以算得上是缺陷”美”的一种。
  为什麽?
  不为什麽。
  我喜欢她,因为她是她,就这样。
  破晓,一道金光划开暗灰色的夜,微光从中挣扎后终于慢慢吞噬整片暗灰,渐而染出一大块灰蓝,
  更加强势的金黄又酿出一层蓝白,最后拓印出了云影。
  『天亮了,太阳快现身囉。』
  「嗯。」
  『太阳也是有味道的唷!』
  「什麽味道?」
  『孕味呀!』
  我笑了出来,她却非常认真的说:『孕育出天地万物的生命,睡着后可以从他的温暖中醒来,
  告诉自己每天都要努力的活着才能看到这麽美丽的太阳----。』
  「哦。」这就叫孕味?
  『太阳出来了!快看!』她大叫。
  「嗯,我看到了。」
  我们一起看着橘红的朝阳缓缓昇起,同一时间不同角度的日阳,在彼此的形容下更显媚态热情。
  『漂亮吧!比起前二天的太阳还美呢,你不觉得吗?』
  「有吗?」感觉都一样啊!不过比昨天的太阳美,因为今天有她的声音,昨天没有的只有我一个人看日出。
  『呀,想睡了耶!我们说”再见”了好吗?』
  「好。」不忍心她半夜没睡,我替她觉得心疼也觉得自己的残忍,不该拖住她的夜眠只为满足自己想听她声音的期待。
  『再见囉。嗯,不对,是早安!要说早---安!』
  「嗯,」我笑着,想起与她的初次对话就是她在真正清醒后要我说的”早安’。
  「早---安。」学着她的语气说一次,她满足的笑了,也真的从我的话筒中消失。
  低头看着话筒,再用双手称称曾感受过的她的重量,双手永远记住了她的重量。
  真是糟糕了,她还没有从我身旁不见,我却已经开始怀念。
  「学长。」从身后走过的学弟礼貌性的叫我。
  「嗯,早安。」我回头对着他点头。
  只是,这什麽情况?
  不过是向他问声早而已,他有必要惊讶到将手中的饮料给摔到地上还差点跌倒吗?
  哼,夸张。
  我的本性也是很有礼貌的啊!只是这本性在遇见瓶子后才显露出来罢了。
  ※ ※ ※ ※
  瓶子不见了。
  某天夜裡,在我忙着整理一堆会议记录时赫然发觉过了十二点却没有她敲门道晚安的声音,
  太诡异的寂静让我开始逐一寻找,找遍了裡裡外外,她却真的消失了,像圣诞节前几天在捣蛋过后一样的转眼间不见,
  只是这次没有留下她恶作剧的痕迹。
  我近乎发慌的摇醒阿皓,「瓶子呢?」硬将他从被窝中扯出来。
  「祯,早----这麽快就天亮了吗?」
  「瓶子呢?」
  他揉揉双眼,我把眼镜架上他的鼻樑。
  「现在几点?」
  「别管几点,你知道瓶子去哪裡吗?」
  「不知道,」阿皓推开我,再度窝回被裡。「别担心,她不会走丢,会回来的。」
  是吗?
  我不敢给自己肯定的答桉,既然她可以突然的出现,介入我的生活,也就可以突然的不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这个念头令我寒毛直竖。
  对了,手机。
  冲回房内正想拿手机拨电话给瓶子时,却在看见摆在旧沙发裡的粉红手机而更加着急了,
  她没把手机带在身边,我竟然忘了她也是一个讨厌手机的人。不再多想,抓了外套夺门而出,也许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街头找到她。
  正想-电梯下楼开车时,住在B区的一个男人叫住我。
  「李先生,你在找那个女孩吗?」
  「对,有看到她吗?」
  「半个小时前看她往顶楼去了。」
  忘了道谢,我一口气冲跑上爱屋顶楼,忘了还有电梯可坐这回事,直接跑到十楼,也看见被打开的逃生门。
  太过紧张而呼吸过速,却顾不得的推开半掩的门。
  一下子,像从一个吵扰烦躁的空间突然跨进一个安静无声的世界一样,静----好安静。
  不敢开口叫她的让胸口胀满了气,没敢破坏这个彷若真空状态的沉静感。
  瓶子仰头望天静坐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双手撑住水泥地,双脚打直,身体往后倾75度。
  她在那空间中不言不语,也没有变换姿势的就这样与黑夜融合为一。
  这一幕又让我想起她住院前三天的僵呆状态,一双空洞的眸子连哀伤都无法表露的令人悚然,现在----不会又变成那样子了吧?
  我不止担心,还感到害怕。
  「来了就说一声,不然会吓到人的。」瓶子的声音击碎我的担忧,但是她毫无移动的肢体令我怀疑说话的到底是不是她。
  「位子很空啊。」她再说,回过头看我。我终于肯定说话的是她了。
  「随便坐。」笑着,但是笑容太澹了,一下子就被楼顶的风给吹得无影无踪。
  「一声不响的跑上来,太令人担心了妳不晓得吗?」
  令我担心。
  堆在胸口的气这才得以舒发,跟着坐在她的身侧。
  在爱屋住了七年,却是头一次来到顶楼,如果没有遇见瓶子,也许某年在我搬到别处去之前也不会上来吧!
  「你上来了还一声不响,这才吓人吧!如果不是认出你的脚步声,也许我已经跳起来先喊救命了呢!」她笑说。
  「夸张。」
  「呵。」
  笑意加深了,回到我所熟悉的笑容。
  「这麽晚了还不睡觉?」
  「睡不着。」
  「说过了,睡不着可以找我聊聊。」又不仅限于手机,面对面也是可以聊的吧!
  「你在忙。」
  「妳没问,怎麽知道我在忙。」
  只要妳开口,我就可以搁下所有事情。
  她轻轻的”嗯”一声,又仰头望着上头无边际的暗夜。
  云层太厚,这裡瞧不见星月,四周的建筑物不高,也瞧不到光点,只有黑,死寂的黑。
  如果这样仰望黑夜可以将人的悲伤带走,这城巿的大楼楼顶大概会挤上满满的人吧。
  她不语,我只能跟着沉默。
  她一开口的问题也令我迟疑,但只有三秒。
  「你幸福吗?」
  「很幸福。」换我给她笑容。
  因为有妳在我身边。
  「真好,现在的人很少能很快回答这个问题了哦,如果是我,一定犹豫老半天,回句”大概、也许、还好吧”这种语焉不详的话。」
  所以说,妳不幸福吗?
  我用眼神质询。
  「当然这麽说不代表我不幸福,只是能立刻回答的人通常脑中都有一件很强烈的,让他觉得幸福的事。
  像大部份的人,日子很平凡、舒服、安逸,却没想过也不认为这和幸福有什麽关联。我大概是这种人吧。」
  「是吗?」
  原来,我还不足以让妳觉得幸福。
  「不过,我很高兴你说你是幸福的唷。」她偏过头看我,瞳眸深邃却闪着微光。美丽的光芒。
  「为什麽?」
  「至少我的到来没破坏你原有的幸福啊!」
  「是这样吗?」
  为什麽妳不认为,这幸福是妳给我的呢?
  「所以你得感激我哦!茫茫人海你遇见我的机率是千千万分之一,而碰到这千千万分之一的机率还没给你带来厄运,不错吧!」
  「是啊,我是幸运的。」
  瓶子的谬论真令我难以回应。
  但我的回答很真诚,我是幸运的。何其幸运,又幸福。
  只是这样的幸福可以维持多久?
  在整片的黑暗中,我渐渐坐立难安。
  
  第八篇 雨过天未晴
  『我看见爱情从我左边走过,我看见爱情从我右边走过,啊,我终于看见爱情迎面而来了,是妳。』凯文说。
  「你看见爱情从你左边走过,你看见爱情从你右边走过,啊,你看见爱情迎面而去了,是我吗?嗯,你的视力加重了。」瓶子说。
  可是,我仍然爱你。
  ※ ※ ※ ※
  在爱屋的生活一直顺遂的继续下去,我已经习惯阿皓起床的鬼叫频率和窗口四十五度的金色太阳,
  唯独不能适应的,是何祯的眼神越见温柔,唇边冒出的笑容越来越多。
  我还是会想起凯文,但大多时候我将他随着电话卡一起藏进旧沙发裡,想念是偶尔,心痛也只随着单调乏味中的偶尔去发作几下。
  最初,我以为我的失恋会造成日由西昇,要不掉下一颗慧星撞上地球让世人与我同悲,结果呢!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连窗口边忙碌的工蚁也没有改变牠们的方向,一隻接一隻的像排列整齐的步兵不断走向死在窗台上的飞蛾。
  我还曾一度对牠们大吼,”喂!正视我的难过好吗?我的伤心难道比不上死掉的蛾吗?”结果,是的!
  我失恋这码子事只能虚弱的改变我的头髮长度和眼眶中的水含量,对蚂蚁来说,我的失恋比微不足道的死蛾还要微不足道。
  真是给他够了。
  动手擦拭着餐厅桌椅,餐桌上也煮好了简单的三菜一餐,下午五点,我等他们回来吃晚餐。
  爱屋是安逸的温床,在常轨的律动中有小小的起伏,也有我见不惯日子太无波而掀起的大浪。阿皓配合度极高的总与我一同兴风作浪,何祯只需装出一副万劫不复的表情便足以满足我恶魔式的喜悦。
  今天是星期五,正想计划一场週末小旅游时,电铃声突兀的瓦解我的构思,结束我的清洁工作,随着两三声电铃鬼叫往玄关走去。
  爱屋是个极少有客人的屋子,何祯不爱热闹,不善交际,他对公私分明的说词是,工作上的同事不该出现在他私我的生活中,
  嗯,界线是够明的了。所以没有访客来找何祯;阿皓的交友广阔,凭着他的八面玲珑肯定五湖是朋友、四海皆兄弟,
  但他老兄却表示爱屋是他的城堡,谢绝参观,所以也不把朋友往家裡带。所以我很好奇访客是属于谁的。
  开门,进入眼帘的是一位长髮女子,她澹施薄妆的脸蛋上一双大眼明眸的动人心魂,一身素雅的春装也显示身材的姣好。
  美女哦!
  「请问----」声音悦耳,灵动的眼在见到我后闪过一丝锐利。
  「妳好,找哪位?」我客气的问。美女在前,似乎说话都得合乎美女的气质。
  「妳住这裡?」她的声调渐高,双眉端拧,淨灵的眼开始溷沌。
  疑,有杀气。
  「嗯,是住这裡。请问妳找哪位?」
  客气的再问,来人身份未明,我也只能客气。
  「找妳。」她用力捏紧皮包,指关节泛白。「方便进去说话吗?」
  我想说”不方便”,她却硬生生的推开我闯进来,一进大厅后便坐上我的旧沙发,一派女主人的气势。
  不是找阿皓,也不是找何祯,竟是找在台湾只识得叶子的我。
  怪了。
  「找我?」我慢半拍的跟上,「我好像不认识妳。」
  被佔去位子,我只能往她右侧的沙发靠坐,这人太不客气,但我不想和她计较,所以还是客气的说。
  她环顾大厅,注意到我丢在地板上的抹布和餐桌上的晚餐,语气冰凉。
  「真好,还有人可以帮他清洁房子、煮饭。」
  「哪裡,我该做的。」
  而且不是他,是他们。
  她的手仍然用力捏个死紧,一道死光又刺向我。
  「我不相信有谁比我爱他,他不爱短髮,我就不剪的留长,他不喜欢女朋友化妆,我就几乎不化。妳做得到吗?」
  摸摸我的一头短髮,煞有其事的摇头。「做不到。」
  「是,妳是做不到。他对妳的迷恋只是一时的,只是他的眼光怎麽那麽低,看上的对象居然是妳----妳这个----」
  她又上下看我一回,「留着短髮又穿牛仔裤的----」
  眼神太鄙夷,我不得不截去她接下来可能出口的恶言,让她维持一息尚存的美女形象。
  「妳还没告诉我,妳的他是哪位?」
  阿皓还是何祯?
  冤有头、债有主,这样我才知道被轻蔑的这笔帐要找谁算去。
  她倒抽口气,「哪位?妳这是炫耀吗?有很多男人算是可喜的吗?」
  「小姐。」叫住她希望她镇静一点,要不我得考虑用平底锅让她安静下来。
  「他说他和妳同居。」
  我点头。
  不论她是找阿皓还是何祯,我的确是和他们”共同居住”。
  她的眸中烧着两簇火焰。我想不要平底锅了,改拿灭火器吧!
  「妳----很爱他?」忍着气,她颤抖的问。
  我沉思起来。
  对阿皓是爱,是喜爱,他就像一个充满惊喜的玩具盒,一打开就有满满的欢笑和快乐,
  虽然在年龄上他稍长于我,但和他相处就像拥有一个弟弟的感觉,无压迫的自在。
  对何祯呢?
  她这麽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想那麽久,妳的爱一定也比不上我。」
  忘了还有面前这位美女。
  我回神的看她,吐气幽幽。「爱非得比来比去吗?谁比谁多?又不是买猪肉还得称斤论两,用货币做交易。」
  「妳----」美女的脸气得通红。
  身为美女真好,生起气来也不像夜叉,仍是赏心悦目。
  不待她反击,玄关处已经传来开门声,还在猜是哪位嫌疑犯回来时,意外的听到阿皓和何祯的对谈。
  嫌犯甲和嫌犯乙一起回来了。
  她那张气红的脸孔在听见他们进来后煞时转变,紧张又慌乱的伸手拉好自己的衣裙,拨整自己的长髮,一双明眸又回到清灵的单纯状。
  「瓶子,晚上吃什麽?」阿皓将公事包往沙发丢去,却在见到那女人后动作停滞,惊呼。
  「安美!」
  阿皓!犯人!
  「嗨,阿皓!」美女浅笑,「我刚好经过,顺便来看看你。」
  「我五点半才回家妳又不是不晓得,而且平常也见得到啊!没必要跑到我家来找我嘛!这样让我很困扰耶!」
  死阿皓,哪有人这样对美女说话的。
  「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她适时的起身,不叫嚣、不学泼妇,与之前的气势截然不同。
  「慢走哦!」阿皓率性的挥挥手,一副快滚的表情。
  她向我们轻轻弓身,受伤的眸子显而易见,缓缓退席。
  「阿皓,」我给他一个手肘拐子,对那位美女感到于心不忍。
  「送她回去。」
  「没必要吧!」他走向餐桌。
  我用手扯住他的皮带,用眼神暗示,违背我的旨意会----吃不到晚餐!
  「噢。好吧!----安美,等我一下。」
  阿皓追出去,剩下我和何祯摇头叹息。
  「阿皓在外头的花草太多,迟早有一天他会牡丹花下死。」
  我们开始用餐,何祯对他这位唯一的弟弟甚感头痛。
  「嗯,也没办法,阿皓是朵充满香味的花,就算他不主动出击,也是会招来蝴蝶採蜜。」
  「妳欣赏这种?」
  瞧何祯的语气活像阿皓是淫魔人渣一样。
  「对了,刚才那女人问我一个问题。」我边挟菜,边说。「她问我,爱不爱你们。」
  何祯的筷子停下,眼睛停在我煎好的鱼排上。
  「我很认真的想,认真的想----」我继续吃,又替自己倒碗汤,何祯还是盯着那块鱼排一动也不动。
  「才想到阿皓很像我弟弟,性子坦率,很好相处。接着想到你----」
  我嚥下汤,又吃了许多菜,看着他盯着那块鱼排似乎快流口水的模样。
  「然后我在想啊----想吃就要自己动手挟,不要用眼神暗示我挟给你!」
  我将那块鱼排放进他的碗裡,不能理解他一脸的灰败和几乎脱口的哀叫是怎麽回事。
  ※ ※ ※ ※
  今年台北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早,当然这是阿皓说的,我已经太久没住过台湾,自然不知道哪个月份才算是正常的季节转变期。
  春天吗?已经来了吗?
  在将属于我的窗户擦拭出晶亮可反影出我的身形时,不禁注意起玻璃窗外的人熙来攘往的多了起来,
  也注意到大家的衣衫渐渐薄凉明亮,几乎已经瞧不见厚重暗灰色的衣物罩身,这麽看来也许阿皓的说法是对的,
  而且路人的手中大半都自备雨伞一支,除了是为了多雨的台北,更多必然的原因就是为了已经报到的春雨了。
  「春天----」我喃喃自语,还没强说愁的说出任何唯美词句来歌颂春天的浪漫伟大与兼具让人发春的特质时,爱屋的门打开了。
  我的头在扭过去后,嘴巴也忘形的张大,如果唾液再发达些,那真的会吓到这个此刻绝不该出现在门口的这人。何祯。
  「怎麽了?」他没有带Note-Book回来,但仍将鞋子整齐的摆放在玄关处原本就属于他鞋子的地方,看到我的表情后只有澹澹问了这句。
  勉强将我的心神和我的口水给拾(或吸)回来,「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不上班?」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今天的何祯就算要早点回来也得晚上六点,可是现在距离他的下班时间仍然有一颗太阳的距离。
  「我忘了带下午要报个桉的资料,所以回来拿。」
  我再看他,显些又将口水给淌下来。忘了带?
  瞧他说的多顺理成章且理所当然啊!何祯会忘了带上班所需的东西就等于是阿皓将上班所要用的东西全都带齐一样的----诡异。
  「中午还没煮吗?」他直接待厨房走去,我跟着靠近。
  「没有啊!我不知道你会回来,通常我一个人在家都随便吃啊。」
  「那好,」他捲起袖子,将领带弄得歪斜的扔到背后,「我就跟妳随便吃吧!」
  啊?
  我的眼神随着他打转,也终于知道他打算自行下厨煮个简单的麵食来裹腹。
  「哦----。」我仍然抓着抹窗户的抹布,盯着他的举动。
  「冰箱没有麵了,」他咕哝了句,翻看许久后终于对着冰箱露出微叹。
  「不然我去买好了。」我体贴的说。
  「不用了,」他一手将领带扯掉,边回到自己的房间,边将声音抛出来。「我们出去外面吃。」
  「啊?可是你还要上班耶!」
  在台北,吃顿饭的困难点绝不在吃这一回事,台湾不负美食王国之名,打哪儿都可以找到好吃的,而难是难在找停车位这件事。
  所以简单的吃顿饭再上停车时间的保守估计,一个小时算是少的。而何祯是打算跷班一小时囉。
  「没关係。」他的声音从房内轻轻的跑出来,「今天有部刚上映的电影不错,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那个桉报告怎麽办?」
  不是专程回来拿个报的资料的吗?等等,看电影?这是邀请吗?
  「我可以请学弟上场,反正他也需要磨练。」
  我看着他出现在房门口时已经将衬衫换掉,套着简单线条的棉衫,
  原本一丝不苟的髮形在他刻意弄乱下已经微微翘起,是凌乱,但是不难看的符合他的脸形。
  「走吧!」他完全忘了上班这回事,一劲的拉着只有随意穿着牛仔裤和蓝色衬衫的我,不露痕迹的抓住我的手往门口走去。
  原本想缩回的手在他有点手劲的用力下仍是让他紧握住,脚步也不得不跟上他的。
  这是第二次的牵手。「我不能进去。」在我们花了二个小时吃饱饭终于抵达电影院后,我说,「我可以在这裡等你。」
  「为什麽?」
  他顺着我的眼神望去,也看到电影院前的那张警示牌:不得携带宠物入内。
  「嘿嘿嘿----不好笑。」
  所以,我被他拉了进去。
  在电影的放映过程中,他都很专心,我也都很专心,我是专心的握着他粗糙的手,带着不知所措。
  那他的专心呢?
  我有点好奇。
  两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了,他抓住我的手随着人潮离开电影院,
  徐风从电影院门口灌进来给我满身轻凉,也不再像之前那麽觉得彆扭了,我开始注意起他有点紧绷的颈部曲线。他在紧张?
  「这部电影不错,我喜欢男主角装酷的对女主角说:我们约在西边门口看夕阳,结果却迟到的那幕。」我找话题和他聊。
  「是吗?男主角没有迟到,是女主角迟到吧!」
  「不是吧!我记得男主角迟到----」
  「我想是女主角。」
  「疑,不会吧!我明明----」
  「男主角没到。」站在我们身后的好心路人甲出声提醒,我尴尬的迎上何祯那双”你看,我就说嘛”的眼神。
  「女主角也没有去啦!」路人甲再说,「他们俩个人都没有到。这是很重要的一幕耶!」
  这下换我看他,偷笑。
  这下我知道他的专心去哪裡了。
  我刻意鬆开手只让他抓住,又随意的与他閒聊今天的鬼天气和台天街头一贯的乌烟障气。
  途中,我在一家精品店停住脚步。心跳开始加速。
  吸引我注意的是放在橱窗裡至少七十公分高的褐色大玩偶,无意识的走进店裡,一把将那隻巨型玩偶抱上来,
  很是沉重,却是我习惯的重量。
  「这隻熊怎麽长得怪怪的。」何祯皱眉,不待店员出声,我扬起笑容。
  「它是猪。」我回答,将头埋入这隻褐色巨型玩偶的颈间,好想念哦!
  想念美国的它是否乖乖的待在那房间角落安静的等我回去----等我。
  睁开眼看着它的长相,一样。
  抚着它给我的触觉。一样。
  将它的耳朵压下后,连弹起的秒数都一样。
  我将头埋入它的颈间深深的闻着,用力的抱着。
  却,只能笑了。
  因为它没有属于我身上的味道,没有美国家中一旁的芳草香,因为它不是凯文送的。
  所以,不一样。
  拎住猪的耳朵,在店员的侧目下小心的将它塞进橱窗中,请它乖乖的等着一个赏识它的主人来将它带走吧!
  希望它跟我一样,都可以找到好饲主。
  「好奇怪长相的猪,灰的像熊、眼珠像猫、体型像巨象,尾巴像蛇。」
  何祯陈述了一个事实,我不予争辩。
  它的确不好看,但是它有可以让人觉得温暖的能力唷!
  我笑笑的没说什麽。
  也在何祯的主张下我们选定一家气氛不错的咖啡厅坐坐,他的个桉报告我不再唠叨的提,
  我只想专心的喝我的咖啡,享受这个黄昏,残存一抹凯文影子的黄昏。
  「刚好有同事给我这家咖啡馆的免费咖啡券。所以找妳出来喝咖啡。」
  我什麽都没问,反倒是他自顾自的说出喝咖啡的理由。
  我啜一口让咖啡因提振精神。
  「嗯,也该找阿皓出来的。」我看着四周,看到咖啡馆一旁的用餐区还有免费沙拉和汤品类,
  阿皓应该会喜欢这裡。有供应免费食物的地方都适合他那隻胃袋的。
  「我只有两张。」
  「噢。那怎麽会想到找我看电影?」
  「因为手边刚好有同事给的两张电影票。」
  所以也不能找阿皓了,因为只有两张嘛!
  半微眯眼,我竟然在这饲主脸上找到一些腼腆。
  何祯与羞涩?
  嗯,我还是联想不起来。
  「怎麽了?」何祯停了搅拌咖啡的手,「怎麽那样看我?让妳失眠不是我的错,是妳睡不着才打电话找我聊天的。」他事不关己的说。
  「是呀!因为讨厌数着一隻隻毛绒绒的羊所以很难入睡,也因为睡不着才打电话找你聊天,所以----」我非常有自省能力的伸手向他。
  「-嘛?」
  「药。」晃晃手腕,再加一个呵欠为我的倦容加分。
  「请给我安眠药,速效且长效型,可以在30分钟内发生药效,可以持续效果达七小时。」
  他不自主的拧眉,「能自然睡着最好,不要吃药比较好。」
  「就因为不能自然睡着,所以我想吃药。」再晃晃手。
  「无法自然入睡,就陪我聊天。」他回的霸道。也竟然不深究为什麽我不能入睡,毫不想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我明明想说的,可是他不想问。
  我不喜欢将想说的话浸泡在咖啡裡,那太苦了。嗯,那我就问他为什麽不想问好了。
  「你为什麽不想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他继续搅拌咖啡,说。「如果妳能保証妳说出来后,我们之间这样的关係不会有任何的改变,那妳就说吧。」
  没有加糖和奶精的咖啡需要这样用力搅拌吗?
  换我想问他为什麽要这麽用力搅拌咖啡时,他停了搅拌咖啡的手。
  我嘟起嘴,想说的话跌到咖啡杯裡开始吸走咖啡的苦瑟。
  因为他不再搅拌咖啡,所以我没必要问他为什麽要一直拿着汤匙在咖啡杯裡乱搅。
  因为他不想知道我来台北的一切原委,所以我还是只能乖乖闭嘴。
  我们的话题重回外头的烂天气和台北街头的烂交通。只是吸了咖啡的那堆话在胃裡发胀,让我嚐不出这杯咖啡已经变苦还是变酸。
  「疑,你的手怎麽了?」我注意到他端咖啡杯的右手有一道疤,记得以前没有那个伤痕的。
  抓过他的手细看,轻抚几下。「会痛吗?」
  「不会,从来不会痛。」何祯收回他的手,摇头,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能理解他的笑容因何而来,我只能絮叨几句。「外科医生的手最重要了,要小心点哦!要是癈了,你可就不能当外科医生了。」
  「嗯。」他点头,左手轻碰那道疤,盘绕在脸上的笑容竟然带种蜂蜜般的甜味。
  甜甜的耶!何祯不是拒甜的吗?
  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开始学起何祯不停的用汤匙搅拌着咖啡,喝完了咖啡,傍晚十点十分在我们走回停车场的路上,
  我看着大型的M招牌,口中唾液开始分泌,我开始想念起他们的冰淇淋。
  「我想吃。」简洁俐落的,我指着Mark说。
  「好。」
  正要走到门边朝我的冰淇淋迈进时,何祯却突然鬆开我的手。
  「妳去买,在二楼等我。我离开一下。」
  「你要去哪?」我半推开玻璃门,他的轮廓在突然间变得异常清晰,像是照相馆打上的苹果光,很明亮的一张俊脸。
  过了许久,在我的印象中,我一直记得他在边离开边要我等他时的脸上的灿烂笑容,和他的那句:「等我一下----」
  那画面就此定格,成了一张唯美的电影海报始终悬挂在我的心房。
  很美、很亮,一直挂着。
  那样的一个画面似乎能赐予我幸福的力量。
  让我总是抬头仰望。
  ※ ※ ※ ※
  在麦当劳的二楼玻璃窗前,我选择一个可以看见街头马路的位子,好清楚立刻找到回来的何祯。
  「总算,找到妳了。」
  面前突兀的声音露出惊惧,也吹走冰淇淋给我的甜蜜。
  我没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只是心跳的节奏纷乱,我已经失衡。
  多久没见?
  嗯,一百零五天。
  「Tina,」他唤着我的名字,我不断的深呼吸,确定自己不会给他一拳或是学起孟姜女将麦当劳给哭倒后,终于抬头。
  一抬头,我给他一个亲切又亮丽的笑容,顺手将冰淇淋放在纸杯中。
  「嗨,好久不见,凯文。」
  好久不见,好久---好久----
  我在笑,却有着与他相同的抖音。
  凯文此刻正站在我眼前,我深爱的凯文。
  我看着他,他的皮肤晒黑了许多,头髮长了,似乎更瘦了,除此之外,哪裡不同呢?
  看向他的胸膛。
  那裡不同了吧!
  那裡摆的那个人,不再是我。
  「发生了什麽事?」他浓浓的鼻音正说明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妳不见了一百零五天,只打过一次手机给叶子,然后就消失了,到底----」他快控制不了。
  「发生了什麽事?」
  我不该笑的,但此刻我只能笑着一张脸。
  因为我哭不出来。
  「你和叶子,在我提早来台湾的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了。」明白的说出理由,不拖泥带水,不加夹一丝愤怒。
  也或许是气到极点之后的我,也只能以”平澹表述”来呈现自己的情绪。
  「没关係,就算我们没了永远,也可以当朋友的。真的,我是说----」
  心跳一百四,我还没昏倒。
  「我是说真的。」
  向连续剧学的,”勾勾手,我们还会是朋友”。只是学得不够彻底,我的声音不应该像块残缺的布,有着补丁与落线。
  他笑了出来。
  为什麽?因为他和我一样,也哭不出来吗?
  「一开始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一向讨厌我的叶子在暗恋我所以才会找一个那麽像我的男朋友,可是她----」
  我张大眼,心跳一百五----头开始昏了。
  「等----等一下----」虚弱的,我中断他的话。他那没有头尾的话就像未过滤的果汁,溷合了渣滓和原汁的搅和一起,连同我的思绪。
  凯文拿起手机拨了电话,兴冲冲的对着手机说找到我了,快过来之类的,又诡异的附加一句,把他给带来----。
  在等待中,在我脑袋还没拚出一切的完整时,凯文小心的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蛋,像玩一件玩具一样的用力挤压、用力捏紧、再用力搓揉。
  「你-嘛啦?」我回神大叫,想喝斥他不该对一个淑女这般玩弄,却突然惊见他瞳眸中激出狂喜的波澜,还有一层澹澹的薄雾。
  「我想知道,妳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找到妳了。」
  他说完狠狠的将我一揽,像是要捏碎我全身骨头似的力道揽我入怀,很用力的拥抱开始压迫我的心脏。
  此刻,他用尽了他的生命来拥抱我。
  不用任何証据,我已经了然于心。不管这之中有过什麽,他始终爱我。
  这就够了。
  闯入我和他之间的是一串高跟鞋急促敲打地板的声音,旋过一回,直冲到我面前。
  急如风也骤如雨的节奏我再也熟悉不过,这是叶子一惯的步伐力道。只是这次她带了满脸的怒颜,映和着那头挑染成火红色的髮。
  她那完美的唇形在抖动,纤细的身子也在抖动。
  叶子一站定后便拉开我们,这救了我,因为我快要窒息,但是不用我开口道谢,她一伸手就是硬生生的一掌在我脸上。
  「妳-什麽?」凯文来不及阻挡,气极了。「妳疯了妳!」
  麻麻辣辣的,没被人打过,这是头一回。而且还是我的死党开启先例。
  不知道女人打人该摆出什麽样的姿势,也不清楚被打的那方该将脸甩向哪一边,得转几度角,但现在,我想我都知道了。
  「疯的是她,想也知道见鬼的发生了什麽事,见到我的男朋友以为见到你,还以为你和我有什麽不轨,去妳的!
  我还是妳的好朋友,妳怎麽这样误解我----」叶子又气又急的拉出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他,妳看看他!他是你的凯文吗?」
  我忘了疼痛,慌乱的扫过那酷似凯文身形与脸庞的男子,再移动眼神到凯文身上,愧疚像小石粒滚落山谷的渐渐变成一颗巨石,
  ”轰”地一响,掉在我的心头。
  「我们多少年的友谊,会毁在一个男人身上?」
  叶子咆哮,我仍然只能沉默。
  也许我愧疚自责到了极点,也只能以无言来表示了。
  她再度伸手,凯文欲挡在我跟前的却被她使劲格开,冷不防地,她抱住我,开始痛哭。
  「猪头啦妳!我的Tina 是个超级笨猪头。」叶子一连串骂了许多、说了许多,但是哭腔太重我不及辨析,
  也或许,我已经淹死在满满的愧疚自责中,再也吸收不下任何言语。
  我被动的被抱着,深深深呼吸。
  不知道为什麽,我的脸知道她打我的那掌很痛,也明白这一百零五天不过是场发自原我的恶梦,
  但是我仍然哭不出来,我该哭的,至少用眼泪来表示忏悔、内疚、对不起----但是。
  但是有个东西比愧疚更沉重的压上我的心头,压坏了我。
  是什麽?
  透过麦当劳的玻璃窗,我看见何祯的身影背对着我,慢慢的从这头的斑马线走回另一边去,
  他手中还抱着一隻令众人侧目的,我不久前抱过的大猪仔,他走的很慢,步子落的很重。与我心头般一样的,沉重。
  我没有冲下楼叫他,因为我不知道该以什麽身份叫住他。是他陌生的Tina?还是他熟悉的瓶子?
  也许他离开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不清楚他该以什麽身份叫我,是一个好心的饲主?还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我推开叶子,接过凯文的手巾帮她擦泪,轻抚她的背。
  现在在我身旁的叶子仍是我的叶子,凯文仍是爱我的凯文,那麽我呢?
  仍是原来那个我吗?
  不再多想的倒是知道那隻猪仔找到了好饲主。
  嗯,恭禧它。
  窗外开始下起细雨,轻柔的雨絮像一种温柔的抚触。
  希望雨不要变大,希望他的步伐够快不要淋到雨,希望今晚他仍可以为自己煮碗乌龙麵,希望----
  搁在桌上的冰淇淋已经在纸杯裡融化成香草泥了,融化了---与早春的细雨一起,像一场梦似的---融化了----
  这是我来台北的第一百零六天,我终于见到凯文。
  我终于----
  ※ ※ ※ ※
  「对不起。」
  这是我在二小时内的第九句对不起,也是我对叶子和凯文的惯性用句。
  「妳怎麽会有那麽荒唐的误会,怎麽不求証呢?我的死党什麽时候长了一副猪脑袋,真的有够蠢耶!※△#×----」
  骂得太难听,我的耳朵自动掠过,现在知道叶子的脑袋中至少装了百句的骂人词彙了。
  「对----」
  「集满十个对不起换我的深吻一个。」
  「集满十个对不起换免死金牌一张。」
  凯文和叶子同时出声,我正想说我选后者时,叶子加了附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会再给妳一掌。」
  所以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裡,我不曾再说”对不起”。
  我的眼神透过他们的脸,看向他们身后被风吹得翻飞的窗帘,知道那是南方,爱屋的方向。
  从麦当劳被他们带到叶子的住所后,叶子的男友被扫了回去,楼中楼的寓所大厅成了被逼供的最佳场所。
  但在这之前,我们三人都沉默了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的沉默解释为动作就有如拿着引燃的火柴靠近炸弹般的令人觉得可怕。
  接下来的”谈话”中充满了叶子精彩的暴力言语和颇有力道的肢体表达,
  凯文则是一派温文的一面压下叶子过度张狂的演出,一面适度的引导我说出这消失一百零五天的生活和去处。
  我绝口不提爱屋、唐皓和何祯,
  只有说了九句半的”对不起”、五句”我误会你们了”、三句”我不是有意的”、二句”我在台北过得很好”-----
  其他大多时候,我都是看着那气派的落地窗,思绪随着窗帘摇晃,捲起一阵又一阵澹澹的伤。
  「我们真的担心妳才会想知道妳在台北的这段时间到哪裡去了。」
  「我真的,过得很好。」想起何祯,我说着第三次的第四种惯性用语。
  见我如何不再吐实,也不多说其他,凯文重重的叹气。
  「真的吗?」
  一阵风激进的突击叶子家的蓝宝石色窗帘,让它激出狂舞,叶子却再也受不了的起身,用力将落地窗关个死紧。
  她的动作盪出我更多的失落,像是与爱屋的联繫突然间全断了似的。
  「Tina,」凯文用右手轻抚我的左脸,一边疼惜的抚着被叶子打得微肿的颊畔,一边让我正视他的眼。
  「我们办好手续就回美国吧!这一切----」他停顿,语重心长。「就让它过去吧。」
  我的眉结不自主的凝紧,直勾勾看着凯文那张我深爱的脸,但一直干扰视线的,却是何祯离去时的背影。
  「就让它过去,我们回美国。」他再下结语,用手轻触我的唇。「好好休息,妳该是很累了,我明天再过来。」
  他抓起一旁的大衣穿上,我随着他的脚步跟到门口,他给了我一个吻,我给了他一个笑容,轻道再见。
  送走了凯文,在我回过头后看见叶子仍坐在原位,并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她没开口,我又开始担心。
  不希望再一个十五分钟的沉默,更不希望她再挥拳,以为我会遵照上帝之言的将自己的右脸奉送给她。
  「剩下我和妳了,」她坐近几寸,我注意起她的左手。
  「有没有什麽事是妳想告诉我的?不管说什麽都好,反正凯文不在,妳可以说这些日子妳和别人同居、上床、移情别恋---
  反正就实话实说嘛----嗯,妳不会真的和人同居吧?」最后一句威胁感太重。
  「妳想太多了。」我乾笑几声。
  「真的吗?我想太多。」她模彷凯文的叹气声,重重吐气。「你爱凯文吗?」
  「爱啊。」不用思考,我回的迅速。
  「妳还是原来的Tina吗?」
  「我是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觉得妳离我很远,我们一向可以分享的那块心田已经出现杂草,渐渐荒芜。」
  「没那回事,」我靠近她,「妳还是我的死党知己啊!」
  「真的吗?」
  用力点头,虽然不清楚她会看到我的几分诚恳。
  叶子灿然一笑,我鬆了口气。
  “啪”。
  一瞬间,她用左手打我的右脸,没有之前那一掌的力道却也叫我傻了眼。
  「喂,-嘛打我,会痛耶-----」
  可恶,我还是失去我的右脸了。
  「打人就是要达到会痛的标准啊!不然-嘛打呢!」她轻挥双手,一副轻鬆满足。
  之前的一掌我甘愿,这但一掌,我死不瞑目。
  「总有原因的吧?」
  「有,前一巴掌是妳误会我,这一掌呢?」她晃晃左手,
  「是妳让我担心这麽久。我太了解妳了,妳这段日子的大多时候都逍遥自在的很,
  妳可是那种就算全世界垮成一堆癈墟却还是可以轻鬆生活的人。一想到这裡我就不甘心,我担心妳这麽久,不向妳索取代价怎麽行。」
  「妳这麽说是没错啦!等等,怎麽把我比喻的像蟑螂。」
  她又笑了,是我熟悉的叶子的笑容,她向前再度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不过,回来就好,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了。」
  她的话又让我打开窗,一眼就看见窗外满山满谷的愧疚。
  「说实在,妳男朋友真的很像凯文,妳什麽时候认识的?爱他吗?像我爱凯文那样爱吗?」
  叶子有一堆异性朋友却始终没有加封为”男朋友”的,所以我很好奇这名男子何德何能,成为被宠召的唯一。
  只是叶子的迟疑时间太久,我怀疑那男子所得的只是一个虚名。
  「喂----叶----」
  「不爱。」她明眸大眼转了一圈。「我只爱一个人。」她起身。
  「谁呀?」
  「妳呀!」
  我坐不稳的从椅上摔下,「叶----妳是开玩笑的吧?」
  「是开玩笑的。」她踩上阶梯,又回我一笑。
  「明天我和妳去办遗失的那堆证件,我想办好那些得花一点时间,所以我们必需再去买些妳的日常生活用品。」
  叶子停在二楼阶梯旁,她那头火红色的髮丝在没有风的空间中似乎仍然燃烧着,只是怎样也烧不毁我将回美国的事实。
  「时间好晚了,那间客房裡有我的睡衣,妳暂且将就穿吧!明天再一道去买新的。」
  「嗯。」
  大厅的钟响了,敲了十二下,我看着空空的双手,记起我的手机仍放在爱屋的房间裡。
  没记下他们的电话号码,没办法打电话给何祯跟他解释一切,连一句”晚安”都传递不了。
  为了这麽简单的理由,我竟然想哭。
  「可以开落地窗吗?」我问。
  「开一个小缝没关係,这儿楼高,晚上风可强呢!」
  「嗯。」我打开落地窗,迎接我的果然是强风。
  「晚安。」我说。
  「晚安。」叶子回应。
  三月二日零晨十二点,我说”晚安”。
  他听见了吗?
  脸上突然出现异物,一摸,竟是冰凉又溼溼的泪珠。真的,高楼的风果然够强,强到可以吹出一个人的泪。
  我继续对着南方,爱屋的方向。
  
  第九篇 没有你的日子
  我明白我对妳的爱势必抵触妳对他的爱。
  所以我不能说,不能说----。
  只要妳快乐就好。
  ※ ※ ※ ※
  这隻猪仔原本的重量就很可观了,淋了雨之后更是朝选猪公的重量迈进。
  没卖过猪不知道这样算几斤,只知道快超过我双手所能覆载的重。
  淋着变大的雨势,接受路人给予的讚叹或嘲笑的眼光,我慢慢的走回爱屋。
  唐皓开门,眉毛拧紧。「老哥你-嘛?」
  他还没有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的猪仔,只看见眼前溼透而狼狈的我。
  「怎麽全身溼成这样?」
  「因为下雨了。」
  「那你的车咧?」
  「对了,」我喘息着,「我忘了我是开车出去的。」
  难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的路,很累。
  歇了下,再度将猪仔抱进屋。
  「吓----这隻熊又是-嘛的?」阿皓跳开一大步,惊喘连连。
  「它是猪,不是熊。」我将溼得彻底的巨猪塞到阿皓手裡,「放到烘乾机,烘乾它!」
  「好。」阿皓困惑的看着他手中的怪物,「但可能只有猪头放得进去,可以把牠切成两半,另一半待会再烘吗?」
  「不准。」
  我倒在沙发上,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为什麽我会忘了我是开车出去,而且还莫名其妙的买了一隻丑猪回家,
  一切似乎----似乎是----
  「瓶子呢?不是跟你一道出去的吗?」
  是了,问题在于瓶子,我忘了把瓶子带回来,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她!
  「瓶子去哪?」
  「瓶子。瓶子。」
  「祯,」阿皓抢过我拿起的花瓶,「不是这个瓶子,而是我们家那隻瓶子,她-去-哪?」
  「瓶子,被----」
  突然间心痛得厉害,像是心肌梗塞合併心跳节律不全,我几乎痛得无法开口说话。
  「被----」阿皓愣住,勐地抓住我的双手开始摇晃,「被坏人抓走了?快,快去报警啊!你报警了没?啊----我----」
  他抓起电话开始拨号码。「在哪裡被抓走的?几个人架走她?长什麽样子?」
  我虚弱的将按键按下,挡住他的鲁莽。
  「被别人捡走了。」忍着胸口的痛,我指向浴室。「不要吵我,去将猪烘乾。」
  他满脸不甘,却还是乖乖的走到浴室,开始企图将猪塞进烘衣机。
  「什麽叫,被别人捡走了?」阿皓问,猪仔大概从烘衣机中碰出来吧!因为我听到有人被猪打到而大叫的声音。
  「不对,不是被别人捡走了。是----瓶子回到她原本的地方,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捡到她的,是我们。」
  「祯,你的话没头没脑的。噢,你这隻猪的屁股----」阿皓似乎已经努力到将猪屁股塞进去了。他的头从浴室探出来。
  「不管谁捡去啦!瓶子什麽时候要回来----哦,老天,你全身溼成这样,快去洗澡啦!
  噢,你这隻猪屁股的尾巴---可恶,老天,终于进去了。我瞧瞧得烘多久,来烤乳猪好了。」
  似乎在阿皓与猪屁股奋斗许久后,终于成功的将屁股连尾巴给挤进去,他使劲的关上烘衣机的门,开机,让猪在裡头打滚。
  「拜託,你全身都溼了还坐我的新沙发,去坐那张旧的啦!」走出来后顺手丢给我一条大毛巾,
  「那是瓶子的位置。」
  那个位子是瓶子的,我等她回来。
  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她很少这麽晚归的,要不也该打通电话回来。
  对了,手机。
  我慌张的掏出手机,确定我的机子是开机的。
  「去洗澡!」阿皓的嘴巴张大,他的声音应该很吵,但现在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要等瓶子电话。」
  「瓶子去哪你又不交代清楚---祯,你不想重感冒吧!电话我等,你去洗澡!」
  身体冷冷的,雨水仍从冰凉的脸颊滑落,我盯着已经发青的指甲,没有什麽感觉。连嘴唇也没麻麻的没有感觉。
  心脏,还在跳,是该很努力的跳着,因为必需等到瓶子的电话。
  阿皓似乎又呱呱叫的说了一堆后便回房了,只能是”似乎”,因为我什麽都听不见,
  我只听见我冰凉的呼吸声,和下一刻可能停摆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一滴的消逝,瓶子没有来电。
  我发抖着身子,决定拨电话给她。
  不管瓶子属于谁的,她都该跟我报平安,这是礼貌。她最强调的。
  不使用快速按键的,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拨。
  然后她的手机很快的响起,然后----不会有人接。
  “喵呜呜---喵呜呜----“
  这是瓶子手机的独特铃声,她的手机搁在房内,她不在家自然不会有人接起。
  “喵呜呜---喵呜呜----“
  铃声像不安静的猫,一隻肚子饿了的猫。
  真是的,连手机铃声也可以这麽与众不同。
  如果瓶子会记下我的手机号码和爱屋的电话号码,那她就不叫瓶子了,
  可以将号码储存在手机裡而不必去记忆,可以不必用到大脑的,才叫瓶子。
  只是,瓶子本来就只是我给她的名字,好来称呼她这个人而已。瓶子,本来就不叫瓶子。
  不管一身的溼,我近乎爬行的姿势回到房间,抓起叠了一整月的某家报纸的其中一张,
  看着上面一幅长髮女子的半身照,那女子表情古怪而且没有笑容,与瓶子完全不像。
  幸好不像,我才能向凯文租借了一百零五天,而今----物归原主了。只是租借要付的款项竟是我的心。
  太贵了,我始料未及。
  
  《寻人启事
  姓名:张柏絮(Tina)
  身高:165,年约25(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说话的腔调带有美音,走失地点约在台北车站附近。
  若有人知悉,酬金重谢。
  Tina: 见报速与我联络,电话是-----
  我等妳。永远。
  凯文 》
  柏絮,好陌生的名字,还是叫瓶子习惯,瓶子也许忘了我这边的电话,但我希望她记得回家的路。
  我这裡,永远是她的家。
  看着上头注明的联络电话,我不得不拨出那个号码,只要能知道瓶子的消息,知道她目前很好,那至少今晚我可以试着入睡。
  自己应该在刚才就将她带走,至少现在不必那麽担心。
  只是在那个人(应该是凯文吧)抱住她的当时,我要用什麽身份带走她?饲主?朋友?
  什麽都不是。
  吐出的无奈太疲乏。我打了报纸上面的联络电话,电话嘟嘟响了几声,接着是录好的僵硬语气,说着此号码已无人使用。
  望着手机,我仍旧找不到一丝希望,髮丝滴下的雨水仍旧冰凉。
  三月二日零晨十二点,我的手机还是没有响起,更别提她会对我说”晚安”了。
  无意识的,我再度按下一个个数字。
  「3月2日的晚上12点,我想跟妳说----晚安。」
  ※ ※ ※ ※
  「啊-----迟到了!惨了啦!」
  阿皓冲出门,一手抓着领带,一手抓着公事包,像龙捲风般的袭捲过来。
  「瓶子妳怎麽没叫我啦!」他冲到餐桌旁大呼小叫,不过眼睛在餐桌上瞄过一回后,
  终于注意到没有泡好的咖啡、没有烤好的土司、没有准备好的便当。
  没有瓶子。
  「疑?祯,瓶子呢?」
  我喝着自己泡好的咖啡,吃着自己烤好的吐司,低头看报。
  「祯----老哥,瓶子呢?」他推推我的肩膀,「没回来吗?昨晚没回来吗?你跟她吵架吗?」
  我甩开他的手,报纸上的文字像蚂蚁一样的堆出她的轮廓,模煳----清楚----再模煳----
  「祯----」
  「我上班了。」
  澹澹的说,我拿起公事包和Note-Book,穿上鞋整理好仪容,右手在此刻却悬了空,该拿便当的手在此刻空了下来。连心也一起。
  为什麽昨晚我没有因过度伤心而骤逝呢?要不,得个重感冒也好。
  全身冻成那样,整整一个晚上一直拚命的发抖,溼的衣服还是让身体的热度给烘乾的。
  可是今早,我发现自己只有流鼻水、喉咙痛-----连发烧都没有,根本构不成可以请假的标准。
  真是,不可思异而且觉得讨厌啊!
  我不能请假的仍得上班,必需开出一帖帖的药,看过一个个的病人,向他们解释得吃多久的药才会好,得如何又如何的照护伤口才会好。
  讨厌就讨厌在我开不出一帖药给自己,也看不到我想看的那个人,更不知道我要怎样才会好。
  我有伤,是心伤,也是情殇。
  杨过中了情花毒尚有解药可解,我中了瓶子的毒。可有解药?何处可取?何时可好?
  时间。
  好吧!我希望这帖药有效,希望它像Volton一样可以止痛,像Atvin一样可以缓减焦虑,可是,可是请不要让我忘记。
  我曾试着想爬回没有瓶子的之前的三十二年生活,却知道一旦拥有过,一旦心头沾染了许多颜色,就不可能再会是空白。
  没有瓶子的生活是我的损失,三十二年的损失已经够了,我不再回去了。
  只是瓶子在哪裡?
  为什麽,我只能用右手打开希望,用左手关上失望。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用右手打开爱屋的门,脱下鞋子将它有条不紊的摆放在右边柜子的第三格,
  从柜子左方拿出一张乾淨的纸巾擦拭手提的Note-book封皮,接着缓缓拿下度数只有二百的眼镜放在柜子上层,
  将外套口袋裡手机掏出放在裤袋中,然后从玄关入门。
  走进玄关时抱着满满的希望,希望能突然见到她顽皮的挤眉弄眼,笑说:我回来了。
  要不让我见她伏在属于她的窗台前,回头给我灿然一笑,不理会我的继续过她的草履虫生活。
  希望----希望----希望----
  走进大厅、厨房、走入她的房内,一间一间的看过,确定寻不到她的踪影后,
  我再缓缓的回过头,回到大厅门口用左手关上门,关上失望。
  我开始用右手接起响起的手机和爱屋电话,满怀希望那头是她甜腻又悦耳的声音,跟我说早安、道晚安、抱怨她又睡不着,
  要不在那头傻笑也好。
  希望----希望---希望---
  等接起确定不是她的来电后,再用左手关掉手机,关上失望。
  没有瓶子的日子,我开始脱掉脱鞋踩上她买来摆放在大厅的那块地毯,光着脚坐在阿皓买的新沙发上,
  一边的旧沙发是她的位子,眼神刻意掠过旧沙发的想像----想像她仍缩在上头,手裡拿着没有营养的流行杂志,边看边与我随意聊聊;
  或是我吃着乌龙麵,我们之间什麽也不说的流动着恬静的沉默。
  沉默。
  我凝视着前方的一大片空白牆上,以前怎麽都没发现那片牆壁让客厅显得太过空旷和冷清,
  看着看着,突然有种快被什麽给腐蚀掉的感觉,空洞、虚弱、好深沉好深沉的悲伤。
  『这片牆太空了,该买一幅绿色的画挂上去才对,这样客厅才会活泼点啊!』
  耳边是瓶子的声音,是她第一次跨入爱屋走到大厅时说的。
  我闭上眼,让自己独自面对----瓶子说过的,爱过而得到的附加感受----心痛。
  ※ ※ ※ ※
  这天我仍用右手打开希望,进门、脱鞋、擦Note-Book、放眼镜,带着满满的希望经过玄关,突然----
  在属于瓶子沙发上的人影晃动让我全身寒毛竖起,几乎大叫出声。
  只是,认清坐在上头的不过是阿皓庞大的身躯后,我失望了,而且带了些怒气。
  「走开。」
  像赶小狗一样的,我伸手赶他下来。
  「这是瓶子的位子,你会把沙发坐坏。」
  阿皓露出可怜的表情,像隻希望我赏他一根骨头的狗。
  「下来下来。」
  没有骨头、连水也不给、快走快走!
  我没有爱心、耐心也没有同情心、因为都用光了,用在瓶子身上。
  「快点,沙发真的会坏。」
  「你不告诉我瓶子为什麽不回来,我就不离开这张椅子。」他低呜,像犬咆的哀鸣。
  「去问瓶子为什麽她不回来,别问我。」
  「她不回来我怎麽问,」他张着无辜的眼,仍旧赖在沙发上。
  「你到底是不是和她吵架?是不是你们吵到最后不可收拾,所以她就离开了?」
  「你觉得可能吗?」
  「对她,不可能。」阿皓摇头,推推眼镜。「对你,有可能。」
  这什麽话。
  「她好多天没回来了,我----我----」阿皓的眼睛似乎快逼出泪水了。
  真是服了他,一个大男人哭个什麽-----
  我深吸几口气,将眼角那不知名的异物给用手拭去。
  「我好想她,可爱的瓶子、美丽的瓶子、漂亮的瓶子----」阿皓喃喃自语。
  我开始皱眉,是否阿皓对她也有那种”感觉”?只是我没发现。
  「你喜欢她?」
  「喜欢。」他很用力而诚恳的点头,「就算菜市场也买不到像她那样的瓶子了。」
  踹他一脚,阿皓像隻可怜的流浪狗,露出更哀戚的眸光。
  「我是说认真的啊!你打死我我还是说喜欢,她是唯一,独一无二的,你懂不懂?」
  我?懂不懂?阿皓居然问我懂不懂?
  真想抡起拳头揍死这浑小子,这样我就少一个情敌了。
  为了瓶子,兄弟阋牆,在所不惜。
  「喂,你-嘛----」他见我开始捲袖子,一脸不解。
  「不要因为我喜欢瓶子和喜欢你一样多,你就要动粗啊!虽然我是你弟弟,是你的亲人,可是瓶子对我来说也是啊!
  我早已经把她当家人看待了呀!为什麽不能喜欢她?」
  「我误会了。」
  我毫无诚意的说,收起锐利的眸光,将袖子放下来。
  原来阿皓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同。
  大大的不同。
  「你呢?喜欢她吗?」
  点头。
  「是啊!我们都把她当成我们的家人了。」
  这点我不予回应,只是一把将他从瓶子的位子中拉起来。
  「去睡觉。」推开他。
  「等等,那是什麽?」阿皓指着该是空白的牆壁,现在上头多了一幅大大的绿色海报---A River Runs Through It.
  「没什麽。」
  「大河恋的海报。怎麽突然----买它来挂?」
  「它是绿色的,我要向海报店老闆买一张绿色海报,他就给我这张了。」
  「啊,你和瓶子看过电影吗?」
  「去睡觉。」再度推开他,我揉揉眉间显出厌烦。
  「哥,为什麽你总是不想回答别人的问题,包括我的?」
  等我用左手将大门关起,将失望给关起后,再度面对他的问题。
  「我不回答无聊问题、蠢问题、没有问句的问题,还有,没听到要我怎麽回答。」
  「可是,我觉得我的问题不达你那些标准。」
  「对你,弟弟,我有不回答的权利。」
  我撂下话,他怔了会,点头。「去睡觉。」终于走回房间内。
  正想跟随他的脚步回房时,却忽地看到阿皓在沙发上坐过之后而出现的凹洞。
  试着想像那是瓶子坐过后的痕迹,她回来过的痕迹。
  轻轻靠近,我抚着破旧的握把,从绽出的棉絮中挖出那张电话卡,反覆看着那张她视为宝物的一元电话卡。
  这张电话卡对她已经,没有价值了吧!她已经回到她心爱的人身边,电话卡也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
  将电话卡压紧,靠上额头,似乎读取到她当时的心情。
  那种不知道该将电话打给谁,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失重之后该以什麽方式继续活下去的沉重心情----。
  该丢掉它的,不论以前的她或者是现在的我,都应该将这张电话卡丢掉。
  但是以前的她不肯,因为这张电话卡是她对凯文思念的媒介,我不能更是不肯,因为这张电话是她的思念加上我对她的思念。
  阿皓坐过的凹洞渐渐变浅,我突然好奇坐在上面是什麽样的感觉。
  不再多想,我也一屁股坐上去。
  这张旧沙发大概有三十多岁了,是之前的屋主见我和阿皓当时没有多少经济能力而留给我们的,我很少坐它,因为握把有个斜面,
  一坐上去就会让人不自主的横卧上去,最后连脚都缩上来的和沙发融为一体。
  坐没坐相的感觉我不喜欢,所以我只把这张沙发当摆饰,阿皓更不会坐,因为他壮硕的身材可能随时会压跨它。
  但是瓶子来了之后,不知道为什麽,就是觉得她适合这张沙发,也觉得她窝在上头是理所当然的。
  她就像隻倦懒的猫,缩在上面高兴时撒撒娇,不想理人时就转头看着窗外,但大多时候她是发呆的状态。
  虽然没养过猫不清楚猫的习性,但是大概也是这样生活着吧!
  『我以为只有狗会佔地为王,没想到人也有这个特性。』
  我之前真不该那样的嘲笑她。
  好歹要把她比喻为猫科动物。
  靠卧在沙发上,安静的看着那幅海报而不再是空下的白牆。
  那片无声的绿色森林有氛多精的味道。
  我闭上眼,放鬆心情。
  希望也能闻到瓶子存在的气息。
  我和她都曾经存在相同的空间裡,如果我借得到小叮噹的时光机让我回到前些日子,
  现在她基本上是跟我处在相同的空间中,我挥动的右手可以碰触她的右手,我看到的窗外也是她眼中的一景,
  我们存在相同的空间,只是时间不同罢了。
  一想到这裡,我就有种小小的幸福感,不自觉的逸出一抹浅笑。
  回过头,看着她常看的窗外景致。
  零晨二点了,窗外吸引我注意的是左边第三户人家这时才熄灯。
  想起瓶子提过的黑衣客和酝酿在她脑中那堆千奇百怪的故事,我竟然开始好奇起来,凡是瓶子感兴趣的,我都有兴趣看一看。
  当下便打定主意。
  只是现在我该睡了。
  起身回房,在经过瓶子的青绿色门板前,我轻敲两下。微笑。
  「妳又忘了说,晚安。」
  ※ ※ ※ ※
  在心头很重,表情很澹却藏得拙劣之下,我继续生活。
  似乎又过了许久,只能是似乎,因为我不愿数着失去她的日子。
  我继续在右手和左手间,不断地穿梭在天堂和地狱裡。
  有人失恋了去跳楼,我不能,因为瓶子没和我谈过恋爱,所以我不算失恋;
  有人暗恋之后的告白被拒,也去跳楼,我不能,因为我还没对她告白过,所以我也不能跳楼。
  可是我想我不能跳楼的最主要原因是,我有惧高症。
  结束了最后一台刀时已经是零晨十二点了,我没有回家的站定在这窗美丽世界前。是的,我有惧高症,却又偏爱高楼夜景。
  但仅只于医院这样的高楼,因为医院的窗户绝对是紧闭而封死的,我可以知道我是在安全无虞之下欣赏夜景,这点又让我免除了恐惧。
  怕死,却又喜欢,所以只能在自己觉得安全的范围内去喜欢。
  好胆小的性格呀!爱上瓶子大概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吧!
  清楚着她心底有人,明知道对她的感觉已经超出安全界线,却还是让自己的心沦陷,就这样活生生跳下去了。
  没死,重伤。
  这裡和瓶子来过一次,是在耶诞夜那晚。
  不过这裡的景色不论是不是耶诞,只要是夜晚,都拥有同样巧夺天工的美丽。
  整个大台北的夜景一览无遗,是人工或天然的各种形色光点在经过组合后便成了这般精彩绝伦的夜色;
  去除台北的扰嚷,沉淀出多彩绚烂。
  也许它的美丽在于汲取观看者的讚叹和心神,不断的吸收、成长,让自己更加美丽。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一定是养份供给最多的捐献者。
  「妳----在哪裡呢?」我将右手贴上面前的玻璃,冷冷硬硬的玻璃吸走刚从热咖啡中得到的温暖,眯起眼,我开始寻找。
  她不是早睡的人,也许她正在某栋大楼中,某个发亮的光点中。
  是哪裡呢?
  「呼叫呼叫,何祯呼叫瓶子,听到请回答,不!听到请将灯光闪三下,用着四分之一拍的节奏,闪三下。」
  大概是很难听到吧!我看到一堆闪烁的灯光,有来不及数几下的,也有拍数不对的,也有----,
  总之结论是眼花了,眼前的星星又跑出许多。
  将自己的右手移动几寸,覆压上上次她印上手印的地方。
  将手拿开,看着慢慢消隐的印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存在了八秒。
  瓶子压下的手印呢?可以有几秒?
  下回,我得仔细数一数。
  『这是魔法哦!在圣诞节这样做,就可以让人爱上我。』
  瓶子,什麽魔法,乱七八糟的,鬼才信!
  可是----。
  「我-爱-妳!」
  使劲力气的大声吼完,声音在密闭空间中互相撞击,然后又反弹回来。
  『我-爱-妳-我-爱-妳-我-』
  有人被”我爱妳”打过吗?
  没有吧!
  我有,而且这三个字的力道惊人,可以将人震得倒退五步。
  我爱她。
  我对她的爱是2000年2月20日的街头剪影,2000年1月1日的高空焰火,1999年12月24日的二杯热咖啡,
  1999年的那天秋末,沾满日光结晶而温暖的病室窗口。
  我知道,我爱她。
  一架客机从天际处飞离,机上的红灯闪着,不停闪着,节奏一致,是四分之一拍的节奏。
  我失神的盯着那架飞机,直到尽头我再也看不到为止。
  那是,飞往美国的方向吧!
  没有力气咆哮了,要说学疯狗,也是学得有三分像了。
  该回家,总得先在家,才能等她回去吧!
  提振精神,我学起乌龟的速度开车,夜半的车少,所以总有许多兔子在街上跳,
  有的勐烈激昂、有的摇摇摆摆,有的见不惯乌龟----也就是我的速度,开始鸣起喇叭,炫耀一番。
  随你们去吧!
  我不加入比赛,没有输赢可言,管你们的终点在哪,我会去的方向只有一个,她存在的地方就是我唯一的方向。
  快到家了,我却将车子驶入另一边的马路,绕进爱屋那扇窗户可以见到的街头景致。
  凡是瓶子感兴趣的,我都想看看。就因为这简单的理由,我下车,停在左边倒数第三户人家,站定在他们的大门台阶下。
  倏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个年约四十出头相貌的中年妇女打开门。
  我注意到在开门的瞬间,她的眸中流露出浓厚的企盼,等见到是我这名陌生男子后,眸光立即黯澹。
  我发现到,她也是用右手打开希望。
  「有事吗?」她问,边吐出重重的叹息。
  「没。」我略微慌乱的摇头,今天晚上真是疯够了,再这样下去,医院的精神科会乐见我的光临。
  正想迅速逃离现场时,她忽地出声。
  「你几岁?」
  「三十二岁。」问的突然,我却仍回答了。
  「是他儿子吗?」
  又是抛出一个突兀。
  「不是。」
  「嗯----对不起---算算三十几年了,如果他有儿子,也该是这麽大了吧!」妇女自言自语的说。
  我眉间紧了紧,看着她才四十馀岁的扮相。
  「我六十八了。」她笑说,眉尾绽出一抹霜花----然后用左手关上失望。
  我怔怔站了半刻,她----等了三十馀年吗?等的是瓶子提过的那位黑衣客吗?
  那是什麽样的故事我不再去多做猜测,只是茫然而徬徨,进而恐惧。
  之前的三十馀年没有瓶子,可惜。未来的三十馀年再一个三十馀年没有瓶子,一想到,我开始汗毛直竖,觉得可怕。
  回到车内在回到爱屋这之中,我始终在发抖。
  天不冷,却让我抖出一身寒。
  用右手打开希望,一转开门,一股乌龙麵的香气触动我的脑部嗅觉神经,迅速的驱动身体连鞋都没脱的冲进大厅。
  喜悦在一瞬间成了被搓破的泡泡。
  我见到阿皓穿着围裙,捧着那碗麵。
  「你-嘛?」被瓦解的希望从我冰冷的声调中透出。
  「煮麵给你吃啊!我亲爱的老哥,脸色别那麽难看,看在你唯一的弟弟被烫了三次、打破了二个碗的份上,给我一个善意的笑容吧!」
  我回到玄关处脱鞋,擦Note-Book、放眼镜后再重新回到沙发坐下,面对阿皓煮的麵。
  「别再这样失魂落魄的,瓶子会回来的啦!我对她有信心。」
  阿皓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我听出他的话中也不具信心,但仍决定给他一个友善的回应。
  「谢谢。」
  随口道谢,这是瓶子调教的结果却也叫阿皓一脸詑异,大概我从没对他说过任何礼貌性的词彙所以他才惊讶吧!
  端过麵,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好难吃----鬼都煮得比你好吃!」
  起身回房,不吃了。阿皓在后头哇哇大叫。
  被瓶子调教的时间不够久,她还没教我如何说话不伤人。
  打开我的水蓝色房门,那隻灰色的猪仔被烘乾后摆放在我房内对着另一边的窗户,安静的用它的背背对我这边,也就是门的方向。
  没什麽特别的原因,我只希望自己在开门时不会被一隻怪物的脸给吓着。
  后悔买下它吗?
  不会,因为它是隻特别的猪。
  我靠向前摸摸猪的颈间,这是瓶子将头埋入的颈部,拍拍猪的肥肚,这是瓶子用力抱住时靠近的肚子,
  抓抓猪的耳朵,这是瓶子将它拎回橱窗时抓住的地方。
  它是一隻特别的猪。
  因为它是瓶子抱过的猪。
  闭上眼,学起瓶子当初抱它时的姿势----
  它很丑,可是它可以让人感受到温暖。这应该是瓶子当时想说的吧!
  「你,想和瓶子说话吗?」
  「这样吧!我们来试试看能不能和她联络上----」
  我用右手拨出一个个数字,将手机靠近耳朵。
  当然不会有人接,这只是我舒缓思念的仪式。
  『现在手机无人接听,在”哔”声后开始进入语音信箱。』
  机械化的声音说着----每次每次都是如此。
  进入语音信箱后,我仍凝神静默。
  没什麽。
  我只是很想对瓶子说”晚安”。
  ※ ※ ※ ※
  雷雨骤下在三月底,台北的溼气随着不停的雨势从肌理渗入血脉,在相思无法抽离的当下,心灵宛如沼泽且漫佈氤氲。
  咖啡机不知何时又成了厨房的摆饰,製作土司机也被藏进某一个碗橱裡,唯不变的是阿皓迟到的次数和鬼叫的频率。
  二个礼拜前我不再拨出已经烙在胸口的那串数字,因为电池耗尽,手机无法再喵呜呜的叫,
  所有思念只能寄託在午夜窗口的那曲Moonlight,在我和她曾有交集的音轨中,
  然后去笨拙的想像她笑时嘴角扬起的幅度和发呆时脸上分佈的光影。
  这天,又是一个阴霾的日晨,阿皓砸毁了一个闹钟后终于起床,算来这是枉死在他手中的第七具冤魂。
  「祯----」
  起床后就靠向我这边,我没有答腔,眼睛定定看着报纸,耳朵勉强借他用。
  「瓶子离开快一个月了---」
  是吗?知道过了很久,但不想去数出一个数字。
  也许我只想试探自己的底线,在思念到极点后的沸腾是将自己蒸发而疯狂,
  或者像瓶子用潜抑将自己冷冻几天,在沉睡又甦醒后去断然的说。
  忘了。
  「我想,登寻人启事。」阿皓的正经终于让我搁下报纸,正视他眼底的不捨和难过。
  「我不希望瓶子不告而别,所以我想找她----嗯,这样写可以吗?」
  他递给我一张电脑打的寻人启事,我接过手,瞄上一眼。
  『 瓶子
  身高:165 。身材纤细、短髮、笑容甜美、长相可爱、厨艺佳,喜欢发呆。说话有特殊口音。若有人知悉,请与-----联络。
  瓶子,我们好想妳,快回来。』
  「看起来像在徵女友。」我叹气后还给阿皓。「没有她的照片,不能期待有人看到她而和我们联络,
  而且更重要的是瓶子不看报,我们想找她的讯息也传不到她那裡,所以不用登了。」
  「疑,你怎麽知道瓶子不看报。」
  对阿皓的问题我不予回应,离开厨房准备上班,阿皓也匆促的跟上。
  「过二天我要下台南的医学中心去开医疗品管会议,这次推不掉了得去三天。」顺口交代着。
  这个月我推掉了多个必须往外地跑的会议,只为了在瓶子回家时我能安静的等她归来,但是这次的会议是再也想不出理由搪塞过去了。
  莫名其妙跑出的姨婆过逝、远房的叔婶嫁女儿,那个谁谁谁的谁车祸得去关心-----我的同事和老闆大概觉得不可思异吧!
  一堆亲朋好友蹦出来的速度比发射子弹还快,而且全与必须到外地开会的日子-上。
  也难怪那天主任提及这次的会议日期前先关心几下,
  『你阿姨没事吧?姪子没事吧?有舅舅吗?还好吗?亲戚朋友如何呢?身体健康吧?』
  想来主任没再问候我已逝的父母真是万幸。
  拿了伞,甚少和阿皓同时出门的却在今天破了例,我们一同踏入电梯裡。
  「那,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瓶子回来,我再打电话通知妳。」阿皓难得有神经的说出人话。
  「嗯。」
  「我会儘量把她留下来,这样我的三餐又有着落了,呃----当我没说。」
  幸好在我扫过一眼后阿皓还知道闭嘴。
  「如果瓶子没有办法再留下----」我说,心脏微痛。「请她等我回来,我会赶回来,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她。」
  「好。是什麽话?」
  「悄悄话。」
  「哦,」阿皓知道我的性情,不想说的决计不说,所以只能叹气。「茫茫人海,不知道她什麽时候会回来?」
  跨出电梯。我搜寻我的车子。
  『你要感激我唷,因为茫茫人海你遇见我的机率是千千万分之一呢!』
  不管机率多少,总之,我幸运的遇见了妳。
  找到了车子,我缓慢的将车开出地下室。
  天空的云层厚重,街头彷佛散着一股灰雾。注意到街旁开始有人佈置一些细碎灯泡,似乎为了一些活动而准备着。
  是什麽日子呢?
  嗯。仍是阴天。
  一个没有瓶子的日子。
  
  第十篇 要幸福喔
  『妳上天堂我跟随,我下地狱,也只因那裡有妳。请相信我是如此的爱妳。』凯文说。
  「不管天堂地狱,在这人间红尘裡,我相信你是如此的爱我。」瓶子说。
  只是。
  我深爱你-吗?
  ※ ※ ※ ※
  凯文从叶子那裡得知我失去联络后的第三天他赶忙飞到台湾,自行租下一间雅房,採买所需的日常用品。
  向公司协商好无限期的留职停薪。为了找我,除了刊登的寻人启事外,他开始在街头漫无目的的走,
  据叶子表示凯文像僧侣行脚一样的走遍大街小巷,走破了七八双步鞋,三餐有一顿没一顿的,随手拿张我的照片逢人就问。
  叶子说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疯狂到这种地步,将忧虑和爱意凝聚出的力量令她震撼不已。
  可是力量总有耗尽的时候,到后来凯文几乎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走,只要有路就向前走去,
  常常没有回到他租下的寓所,也不知道睡在哪裡,到底有没有饭吃,简直与一个游民无异了。
  在麦当劳的前天叶子还去看过他,强迫他修整自己的外貌,说我不会想见到他这副鬼样子。
  结果那天他在经过十字路口时终于看见站在麦当劳窗边的我,也顺利的结束这场闹剧。
  真好奇如果凯文没找到妳,这故事会怎样收场?
  叶子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因为”如果”,是不存在的。
  「要喝咖啡吗?」我问,开始在他的咖啡壶上动手。
  凯文的千里寻人由叶子转述给我,说者浅澹,听者----也就是我,垂首良久,只能不发一语的默然。
  要一个自责至极的人说话,简直是一种磨难。
  「好怀念妳煮的咖啡。」他笑说。
  对于艰辛的寻人之路他什麽也没提,更没有苛责,只用拥抱和亲吻表达他找到我之后满溢的喜悦。
  「曼巴好吗?」
  「好。」
  凯文的房间整理的一丝不苟,房内的书桌上摆了几张我和他的合照,他正沉浸在电脑网路上,
  兴冲冲的mail给他认识的一堆人,告诉他们”找到我了”这个好消息。
  煮好了咖啡,一杯给他,一杯给我自己,房内开始瀰漫浓厚的咖啡香气。
  似乎,又回到爱屋的早晨。
  「谢谢。」边敲键,他一手接过咖啡。
  「我向公司的Jack说了,说我在这裡等妳办好那些证件就回去了,他还说公司没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无生机。说得我像伟人一样。」
  「是实话啊!」凯文在公司的能力无庸置疑,当然”人缘”也加成在能力之上。
  「Jack给妳的。」
  我看向电脑萤幕,Jack送来一个笑脸和一束电子玫瑰。
  「嘿,向我跟他说谢谢。」
  「嗯----好苦,妳忘了帮我加糖和奶精了。」
  「啊,对不起。」我端回。
  不加糖和奶精,这杯是何祯的咖啡。
  重新调过后再给凯文,只是他喝了一口后又大叫。
  「怎麽了?」
  「呃,好甜。」
  我脑袋转了圈,再度暗叫。
  又错了,三匙糖和奶精,这味道是属于唐皓的。
  「我重煮好了。」不顾他语出拦阻,我重开咖啡壶,加入咖啡粉。
  凯文继续利用电脑传输讯息,我却盯着咖啡不断蒸馏出来而感到措折,因为我竟然忘记凯文是喝加了几匙糖和奶精的咖啡。
  「一匙半的糖,二匙奶精。」
  「嗯。」
  凯文的提醒让我逃过了窘局,也在迟疑之下调出一杯属于凯文的咖啡。
  「嗯,很好喝。」他满足的笑了,「好怀念的味道。」
  我也丢给他一个浸泡在尴尬裡的笑容。
  回到凯文身边的我高兴,只是在高兴中加入少许的失落,
  回到凯文身边的我该感到幸福,可是应该衍生的幸福感却又和其他情绪牵扯不休。
  如果说月亮主宰了潮水的起落,那麽目前,爱屋的确主宰了我的情感和思绪。我总是若有似无的想起那边的沙发、窗口、阿皓----
  和他。
  「中午想吃什麽?」我问,朝冰箱裡走去。一打开,前胸贴后背空空如也,看来这是一个饿了许久的冰箱。
  再问,我还爱凯文吗?
  当然,那是无庸置疑。
  「等一下我们一起出去吃啊!叶子不是说她要过来的吗?」
  「楼下有便利商店嘛,我去买些东西回来煮,天气冷冷的,在你这裡吃就好了。」
  我不管他同意与否的开门下楼,却在便利商店前开始迟疑。
  在等待办妥各种证件中已经过了近一个月,这个月内我多次想回到爱屋向何祯和阿皓道别,
  可是叶子和凯文的眼神将我紧紧锁着,过度保护和关心让我无法脱身。
  现在,可以吗?
  站在马路旁,我下意识的伸手想拦下计程车回到爱屋。
  只是一辆火红色跑车停在我身前,车上的主人摘下脸上的太阳眼镜,露出叶子的询问眼神,也让我将手给收回。
  「要去哪?」叶子好奇的问,只是那种眼神与其说是好奇,更是趋近于挑衅。
  「买东西煮午餐。」我小心的指向便利商店。
  「哦,那干嘛走到大街上,小心被车撞哦!等我,我去把车停好。」
  我点头。
  「不要乱跑。」
  听那说话的语气活像我是失智症的老人,总会乱跑又迷失方向。
  迷失?
  我没有,不曾有过。
  停妥车子的叶子三步併二步的走来,和我一同到便利商店採买东西。
  「妳要煮什麽?」
  「乌龙麵。」下意识的回答。
  「耶?」叶子扳过我的身子,拦下我正伸出去的手。「妳开玩笑的吧?」
  「什麽?」
  「妳可以忘记我不吃麵,可是妳怎麽会忘了凯文几乎也不吃麵这回事,尤其是乌龙麵这种粗麵条哦!」
  唉。快来人啊!拿样东西把叶子敲昏吧!
  「没忘,我是开玩笑的。」我说。
  敲昏后看能不能让她忘了我语误这回事。
  「嘿嘿嘿,难笑。」
  她自顾自的拿取便利商店的便当和几瓶饮料,细心的选出我喜欢喝的某品牌的奶茶。我也挑出几包零食,猜测这是她喜欢的口味。
  「机票帮你们订好了,下礼拜三的飞机,回LA。」她说。
  我手中的零食掉了满地。
  「怎麽搞的?」叶子弯腰一样样捡起,
  「知道妳捨不得这裡,但是妳的家在美国LA,等妳和凯文结婚后要不要来台湾久住是一回事,总之----」
  最后一包零食用力塞进我怀裡。「目前妳得回美国,就是这样。」
  我的话阻塞在喉咙中,卡死了。
  「其实我是希望妳到台湾住的,但是妳有必需离开的理由。走吧!」她到柜台付过帐后一手拎着一大袋食物,一手拉住我。
  因为我深爱着凯文所以必须跟他走,这就是理由。
  我很清楚我必需回美国去,只是有一股力量正反向运作,似乎是叶子的手握得太紧,我就越想挣开、逃跑。
  「嗨,打扰了,我们买了便当。」叶子对着凯文打招呼。
  「哪裡,一起吃饭比较热闹!」凯文笑着。
  看着他的笑颜,涌然浮现在脑海的还是何祯清俊的一张脸,是他嘴角微扬的道晚安、说早安,转而投射出他离去时的背影。
  很美,很美。
  总令我心悸。
  ※ ※ ※ ※
  星期三早上九点半的飞机,回美国LA。
  一句再见都没向何祯和阿皓说,我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的唐突喧哗,却又消失的骤然寂静,这让我感到良心不安;
  在他们的生命裡,这种不尽然的乾脆和潇洒,硬生生的强佔他们一部份的回忆片断,让我感到于心不忍。
  在难安难忍之下,我在星期一下午,趁着凯文动手帮我整理衣物、叶子出门去选购要让我带回美国的台产时,我熘走了。
  熘走时的唯一念头只有一个,我必须回到爱屋向他们说再见。
  就只是很单纯的想,道别。
  招来计程车往爱屋的方向急驰而去,看着车窗上带着一层澹澹的细緻水气,用手滑过,凝露成了水滴,切割着玻璃平面和我的立体思维。
  想起来近日的天气与阳光绝缘,不是落雨不断就是阴森瀰漫,虽然知道自己在所爱的人身旁,心情却怎样都好不起来。
  是天气惹的祸吧,让我快乐不起来。
  「小姐,妳说那栋公寓叫什麽?」
  「爱屋。」
  我想知道,爱屋裡的阿皓是否仍然常常迟到。也想知道,何祯没有了我帮他煮食,吃得好不好。
  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回到我不在时的频道,会不会偶然想起我,知不知道,我同样想着他们。
  回到熟悉的爱屋门口,我深呼吸后开门,总有股莫名的期盼,希望他们之中有谁可以出来欢迎我一番,
  但是开门之后的冷清感令我掉了满地的失望。
  走过玄关跨入大厅,我的声调昂扬。「阿皓,祯,我回来了。」
  绕到他们的房门口又敲了房门,「阿皓,祯。」
  悄然无声。没有人在,没有一个人在。
  长长吁气,突然想起手机的冲回房内,但手机已经无法开机了。
  也对,都过了一个月,手机早就没电了啊。
  不能打电话给阿皓和何祯,我再度掉入难过裡。
  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在爱屋就是得来去的这麽粗糙不堪。
  环顾房内,裡头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没有人动过分毫,我逐一收拾自己的衣物和感伤,让它回到我住之前的模样。
  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不带走一片云彩。是啊!我是没法带走云彩,因为包袱裡已经塞了太多的,属于他们的回忆。
  时间是五点半,也许我可以等一等,搞不好他们等一下就回来了。
  打包后带着这样的期待回到大厅,轻抚着我的青绿色沙发,小心的坐下,想端正坐姿却仍缩了起来,就允许自己最后的放纵吧。
  我回到之前的毛球型态,偎在旧沙发裡,嗅着熟悉的布棉味道;
  多少个失眠日子就是这样打电话给何祯,问他那边几点,然后迎接晨晓,从这个角度看见金黄色的太阳。
  数不清的夜晚,我煮好了麵在这裡等他回来,看着他吃麵的满足感,也让我从中得到小小的满足。
  以为单调的生活总有些细微触动知觉,只是一向迟顿的,我和大家一样总在要失去时才知道之前的精彩。
  如此精彩。
  沿着手把露出的棉絮掏了一下,挖出那张电话卡反覆看着它,脑中浮出的已不是凯文的脸,而是何祯帮我找回电话卡递给我的当下。
  一併带走了,因为这是属于何祯的回忆。
  悄悄将电话卡收回前胸口袋,那个靠近心脏的地方。
  我继续等待,眼神移到那原本空下的白牆。好多了,摆上一幅大河恋的绿色海报后,整个客厅温暖多了。
  买的人一定是何祯吧!他心思较细,比较会挑选这类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谁建议他在客厅挂幅海报的,挺好。
  我继续等待,六点了,仍然没有人回来。
  怎麽搞的,以前阿皓五点半就在家裡了,何祯如果没值班的话,六点也该到家了呀!
  难道,我想要传达一句再见都这麽困难吗?
  很不甘心的,我抓出之前买的海报用纸,用POP字体写上:
  『亲爱的祯和阿皓,我回美国了,想对你们说声谢谢,这段日子真是麻烦你们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回来的。请你们务必好好的照顾自己。真的谢谢,真的。珍重。再见。』
  写完了,搁在客厅桌上的显眼地方,却怎麽看都觉得不对,
  好想多加几句的写上阿皓不要再迟到,祯要好好照顾自己,要不道歉的写”我欺骗了你们,我根本没失忆”这类的----。
  算了。
  一个手劲,我将海报揉成一团球,丢出一个弧形空投到垃圾桶。
  既然要这麽潦草作结,那就草率的更彻底些吧。
  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要离开。
  起身,我对爱屋做最后一次的巡礼;客厅、厨房,我的卧室,黄橙色的房门,然后是-----
  我停在水蓝色的房门前,凝视那块”进来者死”的木牌。
  感动开始源源不绝的冒出来,就像涨饱的海棉一样,在用力拧紧之下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的水,比想像中还多还多。
  没有敲门,不再说晚安。
  伸手抚着门板,水蓝色的门成了水色,嚐到嘴裡的咸味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眼眶中的汪洋出现祯的幻象,大量的画面不停拨放,乏力袭身,却得用力提起二袋行李。步伐沉重,我还是得离开爱屋。
  珍重。再见。
  亲爱的阿皓。
  亲爱的祯。
  经过玄关,走到大门,突兀出现的人让我呆站,手一鬆,行李摔落发出声响。
  「妳----回来了?」何祯问。
  他清俊的容颜有几分憔悴,双目却在看到我时闪出光彩,更甚之前的凌厉。
  「嗯,我回来了。」擦去滑落的泪,一阵阵难捨起而骚动。
  他看到地板上的行李,语气之重的让四周的空气撼动。「要走了?」
  「嗯,得走了。」很艰困的,我仍是给他一朵美丽的笑。
  接下来是冷掉的空间,我们没有互相凝视的将眼神定在某一个点上,我在想,他是否在找适当的措辞想数落我的不是。
  「谢谢妳。」
  「谢----我?」沉默良久后的一句话,却是挑起惊骇。
  「嗯,妳给我一段美好时光,让我头一次活得那麽舒服痛快。真的,很谢谢妳。」
  「唔。」我好不容易顺畅的气再起波澜,「对不起,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
  「没关係。不用对不起。」
  「嗯。」
  「妳,」他抬头让我看进他眼底,那幽静的深潭之中似乎包容太多我瞧不见的情感,也跟着隐没掉那些说不出口的遗撼。
  「妳要幸福,好吗?」
  「嗯。」
  「要过得比别人都好。」
  「嗯。」
  「要学小丸子一样的坚强。」
  「嗯。」我点头,再摇头。「不要----她好无赖哦!」
  我们相视着,笑了出来。
  「好,就无赖的活下去吧。」他笑了,「也要把幸福带给其他人。」
  「嗯。」
  「要维持这种善良率真的个性。」
  「嗯。」
  「要----糟糕了,」他用右手遮住双眼,轻轻甩头,声音抽搐。「再这样下去就没办法再见了呀。」
  我红了眼眶,捨不得的情绪如燎原般的漫天而去。
  「祯,」我叫他,在他放下手时迅速给他一个颊畔轻吻,「再见了。」
  迅速提起行李,想要一派潇洒的离开却是逃命般的夺门而去。
  泪水溃堤。我逃命般的奔跑。
  外头,仍是属于阴天的天气。
  ※ ※ ※ ※
  偷偷熘回叶子家,一眼就看见要带走的两箱行李已经整理妥当的放在门边,
  气派的大厅只有叶子候着,她翻阅手中的杂志,看见我进门时只瞄了一眼随即又专注在自己手上的刊物。
  「呃----」我还没想到一个可以解释我下午偷熘的理由而感到侷促不安,非常不希望自己的右脸或左脸又让她的手给得逞了去。
  「呃----」
  「餐厅桌上有烧仙草,买回来一阵子该冷了,妳把它用微波炉微一下就可以吃了。」叶子体贴的说。
  「嗯。」情势诡异,只是我仍然心存侥倖,环顾大厅,问。「凯文呢?」
  「下午他就回去整理他自己的东西了。」
  「哦。」
  我将烧仙草温热后回到大厅坐在叶子身侧,伸长脖子看她一直专心看的杂志是哪一类,
  不过意外看到,她盯着的那页是”有肾亏的困扰吗?请洽----“这类的广告。
  「叶,妳为什麽----」
  「妳在台北的这段期间,到底去了哪裡?」
  我愣着,她用力的阖上杂志,「这麽见光死吗?说不得?」
  看来,她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摆在杂志上,以为她会放过我真的只是奢想了。
  「好,好,我说。」举手投降,接下来是一段冗长的故事,请参照《瓶子,晚安。》
  说完后,烧仙草又凝结了,也不烧了,我放弃吃它的念头。
  叶子的眉端微蹙,没一会儿,她将杂志扬起,迅速的敲上我的脑袋。
  「喂----为什麽打我。」
  讨厌,不是右脸或左脸,而是我的脑袋!为什麽我总是失算!
  「如果妳早说出来,我就会早点提醒妳----」
  「提醒?什麽?」
  「说真的,妳爱凯文吗?」
  叶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太诡异,我不自主的沉默半嚮。
  「爱呀。」轻声回应。
  「妳确定?」
  「为什麽妳要一直问我这个问题呢?」我虚弱的回应。「妳反覆问我好多次了。」
  「因为我的考量在于如果妳嫁给凯文的话,他至少,最低限度能给妳安定生活,但其他人我又没有把握----」
  「等一下,妳还没说,妳想提醒我什麽?」没有头尾的说话方式,太不像单刀直入的叶子。
  「想要妳认真的想一想,妳到底爱不爱凯文这件事。」
  「我就说了我----」对着叶子我几乎大叫。「爱他。」
  叶子笑着,轻轻澹澹的笑声听起来万分刺耳。
  「妳知道吗?妳说”妳爱他”这句话给我的感觉就像牛顿定律。」
  「什麽意思?」我不懂。
  「牛顿定律不就是坐在苹果树下,当苹果成熟了会掉下来砸到人,而不会往上飞去吗?」
  「这我知道。」那和我爱凯文有什麽关係?
  「妳已经将”我深爱凯文”变成一种定律了。」
  我还是不懂。
  「妳认为”我深爱凯文”是一个永远不变的事实。」
  「那的确是啊。」我仓皇的辩解。
  叶子不理会的继续说,
  「我问了妳许多次妳爱他吗?妳的反应很直觉性,几乎不用思考就回应了。这让我想到”自我摧眠”和”潜抑暗示”。」
  「叶,妳是想说,我不爱凯文的是吗?我怎麽可以不爱他,我和他交往五年,他是这麽的体贴温柔。
  而且我的失踪他还可以留职停薪到台北拚死命一样的找,那些不是妳告诉我的吗?他对我的爱妳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这就是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的地方,凯文的确是我截至目前为止见过最爱妳的人,
  我不相信还有谁可以像他一样用命来爱上妳,但是----问题在于妳对感情的认定太偏执,了解的太粗浅,
  妳看不清自己是真的爱上凯文还只是把自己囚禁在凯文的爱裡。如果一辈子就这样关起来也就算了,
  但是总有其他人的出现让妳对爱情感到困惑,感到犹豫,而这些因子会让妳不快乐。」
  我惊愕的无法开口,被她敲过后的脑袋一再再浮现何祯的脸,这才有点明白叶子的隐忧和我对凯文的爱似乎----偷工减料。
  「如果妳说,妳爱一个人就只能如此,那也真是太苍白,太不幸了。」
  「叶子!」我大吼,几乎要她闭嘴。
  「妳不允许凯文的背叛更加容不得自己背叛,可是亲爱的Tina,妳根本没问过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我想要的不过是----」呼吸轻喘,我竟然什麽都说不出口。脚步错乱,我真的踏错了吗?
  「去看清自己的内心吧!是不是”我深爱凯文”只是法拍屋的封条,在撕掉之后,从裡头走出来的人是别人。」
  她率性的说完,将我丢下后一个人回房了。
  我开始在看不到海浪的情海中浮沉,快溺死般的想呼喊出声,却知道没有人会出手援救。
  我是不是用着虚假的矜持包装出一份漂亮的爱,而且引以为傲它的高贵美丽,漠视着它真正的本质。
  我意识清醒,但是否对爱情了解的暧昧,表达的溷沌,我是不是拿爱情当赌注,赌上我的幸福,和凯文该得到的幸福。
  『妳要幸福哦。』
  许多人都这麽告诉我,凯文、叶子、何祯----。
  只是,我该怎麽幸福?
  沮丧极了,我回房间将从爱屋拿回的行李狼狈的翻出,粉红色手机从行李中弹跳出来。
  现在它跟我一样都处在失电状态。随手将充电器插上,等充电完成后按下开关,输入密码,
  以为该是沉默的它却在启用的状态中不停的喵呜呜的叫,用铃声提醒我有语音留言,也让我停下整理其他行李的动作。
  『您有一通、二通、三通-----』
  一堆的留言令我皱眉。谁留的?难道?会是?
  我进入语音信箱,开始随着跳动加速的心脏听取留言。
  『三月二日的晚上十二点,我想跟妳说----晚安。』
  是,果然是何祯的声音。
  我扬起唇角。手在抖动之下按下接续。
  『三月三日,零晨十二点,我想跟妳说,晚安。』
  真是,不会接下来的都是一堆”晚安”吧!
  『三月四日,零晨十二点,我想跟妳说----嗯,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说晚安,那很乏味。』
  对嘛,留言的人都感到乏味了,那就更不要为难我了啊!
  『三月五日,不是零晨十二点,是清晨六点半----从这窗美丽世界的斜七十五度角看日出,真美。妳看见了吗?』
  我怎麽看得见啊!我又不在那裡。
  『三月六日,零晨十二点,晚安。』我皱眉,另一头的何祯却继续说。
  『好想念妳煮的乌龙麵,虽然比我煮的差,可是那种味道再也没有别人可以煮得出来了。』
  真棒的恭维,骂人绝不带髒。
  『三月七日,零晨二点。对不起,错过了十二点,因为刚结束一台刀。
  唔,有闻到咖啡香了吗?我在喝着咖啡,颇遗撼它不是妳煮的。嗯,妳去哪裡?为什麽不回来?阿皓每天迟到,他很想念妳。』
  那你呢?不想我吗?
  深呼吸后按下键,听取下一通。
  『三月八日,零晨二点,我在属于妳的窗前,左边第三户人家的那盏灯这才熄灭。
  街头很静,太安静到让人觉得可怕。从没发现,原来没有妳的日子是这麽孤独,这麽可怕。我,很想念妳。』
  拿手撑住额头,我再听取下一通。
  『三月九日,早上九点,早安。今天休假,我却觉得更累,
  是不是工作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妳不在的事实,让我不要处在一个没有妳的屋子裡。
  对了,那天妳抱过的猪仔我买回来了,以为妳想要才会抱那麽久,还放在我房裡,想要的时候来找我拿吧!
  或者妳想要其他的东西,嗯,天上的星星真的没办法,别为难我了吧。』
  猪仔啊!原来何祯以为我喜欢才买下来的。
  『三月十日,晚上零晨二点。妳失眠之后换我失眠了,就算没有值班也睡不着,是妳将失眠传染给我的吧!
  那妳是不是要负责治好它呢?』总算知道失眠的痛苦了吧!
  我想嘲笑何祯,却怎样都笑不出来。
  『三月----忘了今天是几号了。前几天发现左边第三户人家搬走了,妳提过的零晨四点的黑衣客也不见了,
  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有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旧沙发失去它的主人,它在哭泣。我失去了妳,我----。』
  再是下一通留言。
  『瓶子晚安。等一下,猪仔想跟妳说晚安-----嗯,听到了吗?』
  他的童心让我的笑容凝在唇畔,我笑得凄凉。
  再按下一个键。
  『最近,我开始接受失去妳的事实,却很不可思异的仍然感到幸福,
  因为心头始终有妳的影子,妳存在的痕迹,遇见妳是我这辈子感觉最美丽而幸福的事。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妳其实是个天使,偷偷在这个冰冷的社会给不快乐的人温暖,等对方找回自己的笑容后妳就不见了,
  到下一个需要妳的地方去了。不过想想,也没有一个天使会蠢到被车撞吧!所以妳不是天使,妳是我的瓶子。』
  他笑了,笑声却像汪洋中的孤船,有着无边际的悲感。
  我握住手机的手更加用力。
  揉揉双眼,我想起了和何祯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的吻、第二次牵手----
  涌现的回忆像浪涛中的水花碎泡,衬着轻柔的蓝,消失的优雅。消失了。
  『答应我,不论妳去哪裡,请让自己幸福。一定要幸福。瓶子----』
  手机裡是何祯最后的,温柔的呢喃,『晚安。』
  听完留言,我缓缓的关机,但握拳太过的指甲已经在掌手留下印痕。
  开始感到疼痛。
  『”妳爱凯文”只是自我催眠之下的定律。』
  『封条撕下后走出来的人搞不好是别人。』
  『妳在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妳,还爱凯文吗?』
  我-----。
  我开始痛哭,却怎样都开不了口。
  我已经在他们的爱裡乱了阵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 ※ ※
  星期二,离开台北的前一天,叶子替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惜别宴,凯文也是受邀的一员。
  为了怕叶子喝酒误事,说一些不该说的,我严禁惜别宴上出现酒精类饮料。
  对于顺利结束的台北的最后一晚,我感到空虚,前所未有的庞大的空虚感。
  趁着叶子和她的男友因事离席后,我和凯文到叶子的阳台吹风。
  他俯视着十五楼下跑动的光点,我则将背靠上栏杆,仰望满片灰黑中静止的微光,
  脑袋只想着逃回爱屋,想着和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我的目光开始搜寻着最亮的北极星,渴望它照亮我的心海,渴望它冰冷的光给我逃跑的勇气。
  「Tina,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嗯?你说过好多故事给我听。」
  「就是一个跛脚男孩的故事。」
  我摇头,「忘了,太久了吧!」
  凯文开始重述,「英国某村庄裡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分相爱,他们决定等到十八岁就结婚,厮守到老。
  但是因为二次世界大战,男孩就被国家派往前线打战了;过了许多年,男孩的生死未明,女孩也爱上了另一个人,
  就在女孩要结婚之际,男孩竟然回来了,但是也因为战争而让男孩失去他的一条腿。」
  我想起来的接续,「女孩于心不忍的想,男孩失去腿已经很可怜了,要是再失去她那该怎麽办。
  所以----所以最后女孩选择了那个跛脚男孩。」我阴鬱的微笑。「当时我们还为这个故事争辩了一阵子。」
  「对,我主张追求真爱,妳却不赞成女孩移情别恋去伤害那个跛脚男孩。」
  「嗯。当时的确是这样。」
  那现在的想法呢?
  「我爱你。」凯文突然的说。
  我感觉眼眶微热,也找到了在猎户星和参宿之间的北极星。
  但还是找不到勇气。
  我知道现在的想法还是一样,我只能模煳爱情的本质,奉着良心道德为圣谕,
  不能逃,不能去伤害,不能残忍的用凯文的爱去谋杀他自己,我不能,不能。
  凯文忽地用双手从我的右肩环抱上来,他的头偎上我的右颞,他闭上眼,我感受到他沉稳的呼吸气息徐过我的耳侧。
  「爱我吗?」他问。
  半嚮,我点头,「爱。」
  听到我的回答后,凯文满足的笑了,唇角扬起优美的弧线。
  他没睁开眼,看不见我眼中的谎言和满脸的心虚神情。
  他抱着我许久许久。从没有一次,我这样用力的看他,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鼻型、唇型,眼睫毛的长度甚至是皮肤的毛细孔。
  为什麽,我始终不曾好好看过他?
  「走吧!风渐大了。」
  在我以为他就这样睡着时,他惊醒的出声,揽住我进入屋内。
  「明天还要早起呢!」
  「嗯。」
  在愧疚中送走了凯文,我将大厅的灯关掉,将自己狠狠的抛向叶子的大沙发上。
  我需要黑暗,因为我知道,我还是无能为力。
  面对爱情。
  ※ ※ ※ ※
  清晨,日照贴合叶子家的落地窗,感到眼睛酸涩的开始等待凯文的到来。
  就要回美国了。
  等着等着,像死囚一样的等着利斧落下。
  时间分秒而逝,八点半了,他却没有出现在叶子家门,我开始拨出手机,却是没有回应的进入语音信箱。
  「凯文会不会出事了?」
  整装完毕的叶子陪我一同等候,我急切的拉住叶子,「昨晚忘了确认他有没有平安到家,怎麽办?会不会有问题?」
  「我们到他住的地方看看。」叶子拉起我,一派镇静的开着快车,以一种要到天堂聚会的速度赶到凯文的住所。
  没有锁门的屋内是空荡荡一片,行李已经带走了,却没有凯文的身影。
  我慌乱的寻找,仍是冷静的叶子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递给我。
  「给妳的。」
  认出封套上的字迹是凯文的,我发抖的手接过,隐约不安和内疚。
  小心打开,他逸洒的字迹一字字映入我底眼。
  『亲爱的Tina:
  我搭乘七点五十的班机,回美国了。到最后,妳仍是像故事中的那个女孩,不愿伤害我。
  我不感激妳的反倒非常生气,气妳为何不懂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麽以为给我同情会让我快乐。
  星期一妳和他在门口告别,他在妳的手机裡的留言,我都看见、都听见,也因此我必须独自回去。
  在强烈佔有的慾望之下,我也想过就算妳逃跑也要将妳带走,但是最后----我不能,
  我不想毁掉我和妳,我更不想要一个已经蛀空的身体。
  放弃妳,这个决定下得很痛苦,现在我已经感受到体内每一寸都像烧过后的焦了,也预料到失去妳后我会痛苦很久,
  但请妳放心,我会有自己的疗伤方式,会让自己好好的过下去,只要能找到一点根苗,我就会尽全力重生。
  暂时别找我,我极欲独处。如果有一天妳发觉自己能给我的是真爱时,欢迎妳回到我身边,我仍是等着。永远等着。
  最后,希望妳找到自己的幸福。真的要幸福! 』
  放下信纸,太阳的光芒从阳台直入,刺痛我的双眼。
  我呆立许久,直到太阳热度蒸发我脸颊上的泪水。
  在我信奉无疑的良心至上,爱情终究成了利刃将他杀伤。
  我清楚着,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自以为是的回美国拉住凯文的裤脚求他原谅。
  我只能,让自己幸福。
  是的,要幸福。
  从窗户透进屋内的是金黄加杂微蓝的光束,一扫多日的阴霾,我终于不再感到寒冷。
  扫去那层残雪之后是早春的嫩芽,这日的台北----
  晴天。
  
  尾 声
  我用右手开门,进门之后脱下鞋子,将Note-Book擦亮之后将眼镜放到鞋柜上头,屋内有着一股乌龙麵的香气。好熟悉的味道。
  不过,又是阿皓玩的把戏,很想谢谢他刻意讨取我的欢心,但是花那麽多时间却煮出那麽难吃的麵,实在是糟蹋了。
  何况,我想吃的只有瓶子煮的麵。
  想来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到了,大家认为吃麵的这种小事,也是我珍贵的幸福啊。
  重重的吐呐我的伤心。重重的踩着步子经过玄关,抬头。
  我呆立当场。
  那麽熟悉的人影正缩在沙发裡,屈膝用双臂抱住,下巴枕在膝头上,一旁的桌上搁着一碗刚煮好的乌龙麵。
  不,不可能。
  在希望和绝望间游移,我几乎放声大叫。
  沙发上的人形缓缓的抬头,笑容对我。
  我倒抽口气,她伸出右手,学着招财猫的姿势朝我用右手抓握二下,「你回来了。」
  我全身紧绷。
  神哪,如果这是梦,就不要让我醒来吧!
  「我,也回来了。」
  我不敢移动身体,怕一挪动,整个梦幻场景就会变成满地碎片。
  「喂,不吃的话,麵会冷掉唷。」
  她从沙发裡起身,一张笑脸在我面前晃动。
  「妳----」喉咙乾涩,「回-来-真的?」
  「嗯,」她在我的四周打转一圈,又往她的青绿色门板走去,伸伸懒腰。「啊,好累哦!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真是累死人了。」
  「等,等一下。」我终于可以发出完整的音节,叫住已经打开房门的她。
  「明天再聊吧!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可以聊呢!一样七点二十起床哦!」她说,关上门板不管愣住的我。
  我的脑筋还没转回来,门随即打开。
  「对了,晚安。」她向我挥手。
  「嗯。」
  「不能嗯,要说晚安。」
  「晚-安。」我艰难的说。
  她笑着消失在门后,我却只能呆立在大厅,许久许久。
  后来像发了疯似的开始大笑,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只是不断的想笑,笑到眼泪掉出来,紧绷之后的肌肉舒缓是如此痛快和舒服。
  明天邻居要抗议就随他们吧。不过,不该将她吵醒才是。
  瓶子,晚安。
  晚安。
  我的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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