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于我并不陌生。从我能记事起,她在我印象里就象一位爱搬弄是非,但赶也赶不走的亲戚,每次她来,父母就要吵架。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我母亲口中知道了酒的另一个名字――“猫尿”。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其含义,但从我母亲的语气中,我也能明明白白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称谓,就象现在大奶管二奶不叫二奶,叫“小妖精”的道理一样。
可以说童年记忆中的阴影让我从小对酒就有种强烈的敌意。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每逢婚丧嫁娶,跟我差不多大的半大小子都以能和父辈一起上酒桌为荣,而我却宁愿和女眷们同桌,早早吃完就到一边看书去了,这让我父亲非常失望,觉得我没有男子汉气概,根本不象他“翁一瓶”的儿子。“翁一瓶”是我父亲在酒桌上的绰号――白酒能喝一瓶的意思。每次别人介绍我是“翁一瓶”的儿子,我都装做没听见,你叫你的,我走我的。
其实我父亲年青的时候是不喝酒的,他开始真正喝酒是在认识我母亲以后,那时他已经27岁了。我听说我父亲第一次喝醉是被他未来的岳父和连襟,也就是我的外公和姨父灌醉的。当时是我父亲第一次登未来岳丈的门,我外公一看二女儿的男朋友白白净净的,还戴着眼镜,就和我姨父商量:“都说南方人肚子里花花肠子多,你觉得二闺女嫁给他放心吗?” 我姨父说:“这好办,咱们把他灌醉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嘛。” 于是俩人一拍即合留我父亲在家吃饭。当时我父亲涉世未深,哪知道这是鸿门宴啊,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放倒了。据说我父亲喝醉了以后抱着酒瓶象抱着亲人一样哭,死活不松手,在和我姨父争夺酒瓶的过程中,还失手打破了未来老丈人家的窗户玻璃。我外公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觉得这小伙子不错,人实诚。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我父亲从此被拉下了水,那时候的人没有什么娱乐,喝酒,确切说斗酒就成了男人们发泄精力的一种最好的方式。就象现在的球类运动一样让男人们发泄自人类野蛮时期所遗留下来的战斗欲望。我父亲和我姨父关系是连襟,酒桌上是搭裆,是战友。两个人喝酒各有特色,我父亲是一喝酒就冒汗,俗称“倒酒”,加速的新陈代谢加快了酒在体内的排解,而他的脸是越喝越红,就象京剧脸谱里的红脸的关公;而我姨父喝酒是不动声色,越喝脸越白,就象京剧脸谱里的白脸的曹操。两连襟,一红一白,一南一北,一正一邪,配合默契,所向披靡,很快就在当地喝出了名声,都知道老魏家的两个女婿喝酒厉害。
斗酒的规则很简单,就是哪一方最终全被放倒就是输了。规则简单,但其中还是有很多技巧的。首先是斗智,比如说攀交情“兄弟敬大家一杯,够朋友就如何如何”或者是讲规矩“兄弟祖上山东人,我们那规矩如何如何…”其实无非是想方设法给对方下套子,最大限度让对方喝酒,这招只对缺乏江湖经验的人管用,如果都是老中医,你就别开这偏方了,没用,唬不了人。那就只能用划拳来公平对抗了,两个人从“哥俩好哇”开始, “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六六六”,“七个巧”,“八匹马”,“快喝酒”,“全来到啊”,扯着脖子喊,赢的人意气风发,高声笑骂;输的人垂头丧气,低头喝酒。
说到划拳,等到我们这一代似乎涌现了一些比较轻松有趣的游戏,比如说“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还有“吃鸡”,一个人开始说“我吃鸡头”,然后沿着酒桌依次说吃鸡的部位,说不出来或者说重复的罚酒,于是乎,为了不被罚酒,酒桌上的人不管不顾,什么“鸡屁股”,什么“鸡屎”,照吃不误。不过这些游戏,虽然有趣,但玩过一两次就兴趣阑珊了,还是祖先传下来的划拳经典,生命力强。
如果斗智没分胜负,就只能斗勇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拼实力,也拼战术,比如说丢车保帅什么的,很多时候我父亲属于被丢的那位,只要我姨父军旗不倒就不会输。当然酒席如战场,常胜将军是没有的,我父亲和我姨父醉倒沙场,人事不醒被抬回来的次数也是不少的,吐,收拾,再吐,再收拾,我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印象里父亲醉酒后是不撒酒疯的,就是睡。但坊间流传的我父亲醉酒的笑话有很多,其中最超过的一个是说他一次喝醉半夜起床的故事,真实性待考。说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当时我们还住在抗震棚里,我父亲喝醉了半夜起床,把尿盆里面的尿全灌在床边的棉鞋里,一边灌,一边念叨“来,全满上…”
除了与我姨父喝酒,我父亲经常和他的一些同事们喝酒,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外地人多,基本上都是军队复员后上船工作的,大多家属在老家,自己一个人在外地工作,除了每年探亲两个月,基本吃住都在船上。平时无聊想家了,就买了酒带着菜来找我父亲喝酒,几乎把我家当成他们第二个家,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我的叔叔或伯伯。我发现越往北喝酒越野,而山东人喝酒最实在,但这些人中酒量最大的却是一个安徽来的郑伯伯。平时与我父亲喝酒最多的是他的两个江苏同乡,一个姓朱,一个姓顾,一个喝多了骑自行车回码头,错把铁道线当十字路口拐了进去,摔掉了门牙,一个喝多了从码头往船上跳,失足落水,差点儿成为醉酒捞月,溺水而亡的李白。
我虽然讨厌酒,但为了应酬并不是滴酒不沾,我从来没有醉过,唯一一次吐还不是因为喝多,怀疑是喝了假酒。我跟我父亲一样一喝酒就冒汗,但又象我姨父,越喝脸越白,继承了正邪两派的内功。但我始终不喜欢喝酒,觉得酒又苦又辣呛嗓子,直到去年一次在朋友家喝五粮液,第一次觉得酒也不总是难喝;今年春,在另外一个朋友家喝了精装西凤酒后,第一次觉得喝酒很受用,通体舒泰,回家的路上,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突然一阵风儿吹来,我一个激灵,我父亲27岁开始喝酒,我拒绝酒拒绝了37年,怎么突然喜欢上了?难道我和酒的缘分是命中注定?难道我成为第二个“翁一瓶”是在劫难逃?
识食物者为俊杰
09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