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瞻礼舍利
与化谛法师见面谈了谈,他请我们在客堂里吃了一顿午饭,就坚持要我们到库房楼上他的房间隔壁的一间空房里去住,而我则坚持要去上客堂挂单。这不是我固执,因为我知道在丛林下做客虽然不要上殿过堂,但有些地方并不比在上客堂挂单方便,何况我参访名山道场的目的,是想使我父亲见识见识,自己看看别个的家风呢?如果住在库房的楼上,上上下下,出出进进的不唯感到别扭,就是想拜拜舍利也将受到限制。因此,彼此坚持的结果,还是满了我的心愿。不过,我们住在上客堂期间,仍打扰化谛不少次,这是因为每天在吃中饭的时候,不是他亲到上客堂去叫,就是派人去请,有时候他也拜托寮元师陪我们到客堂或库房里吃饭,使我极感不安,然为了想拜几天舍利,也只好随他去安排。
谈到拜舍利,可以说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阿育王的舍利,是佛灭度后一百年至二百年之间,阿育王时代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阿育王不但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且是一位佛教的大护法,他以神力碎七宝为末,和以香泥,在一夜之间便造成了八万四千座宝塔,每一宝塔中置佛舍利一颗,并请神通广大的耶舍尊者放八万四千道光明,敕令鬼神,于阎浮提,选六殊胜境,八吉祥地,安放宝塔一座,令众生供养植福。据说中国合乎“六殊胜境,八吉祥地”条件的地方共有十九处,阿育王寺即是其中之一。照这样说,有佛舍利宝塔的地方,即无异佛的法身,而“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就“皆应恭敬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因为末法众生障重福薄的缘故吧?
我同我的父亲和海超到达阿育王寺的当天下午,从客堂到了上客堂,一切被安置就绪后,即披衣持具随同上客堂里的几位“上客”,去舍利殿拜舍利。舍利殿的殿主在我们的请求下,他把舍利塔请到舍利殿后面的丹墀里一张方桌上,叫我们展大具顶礼三拜,拜毕长跪合掌,闭目诚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若干声,然后再睁开眼来,抬头瞻望舍利。据殿主告诉我们,由于人的根机不同,所看到的舍利颜色也不一样!如果看到舍利是金黄色的最好,看到是灰黑色的最不好。因为我急切地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根机,即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座高约数寸,以七宝造成的佛舍利塔里面放舍利的地方。可是,看来看去,眼睛都看得发酸了,还没有看到舍利在哪儿?后来幸亏那位殿主把舍利塔两手捧起请到我的面前,我才看到那颗比黑豆还黑,比黑豆还小的佛舍利。看过之后,我问问我父亲和海超以及其他的人,他们都说看到,但看到的大小各异,颜色也有别。有的说是黄色,有的说是红的,也有的是五色俱全,大如西瓜的;因此,使我对那位殿主所说:“由于人的根机不同,所看到的舍利也不一样”的两句话,至为信服。
常言说:“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一些以拜佛舍利为终身行业的老修行们,看到舍利殿主的钞票源源而来,不由也动了贪心,于是乎,他们便“福至心灵”似地,想出一个“卖舍利”的办法,来填补他们的欲壑!
所谓“卖舍利”者也,并不是真的他们胆敢把佛舍利卖掉,而是把他们自己拜舍利的功德出卖。比方:我拜了十年舍利,就可以把我这十年拜舍利的功德,卖给愿意买的人。不过,在讲定价钱之后,出卖之前,必须把我的名字和拜十年舍利的功德写在一张纸上,盖上自己指模手印,然后卖的人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装进印有“三宝证明功德”的黄纸袋里,予以焚化。这样,我拜十年舍利的功德即归买者所有,自然,买者的钞票就流入我的钱袋里了!这种交易,你说会不会使人笑出了眼泪?笑掉了牙?
六侍父行脚
我们出了阿育王寺,大约走了三四里路的样子,看见一位年龄与我仿佛的同道,头上戴一顶元宝形的大草帽子,身上穿一件带大襟的中褂子,肩上挑着一副高脚担子,手里拄着一根锡杖,腰间挂着一个黄布袋子,布袋子的四角写着“地水火风”四字,而中间则写着一个很大的“□”字,上面还盖了几颗红印;赤着两只脚,十分安详地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距离五六步的时候,我向他合合掌,他似乎没有看见。接着我又提高了嗓子问他一句:“老菩萨!您是不是从普陀山来的?”但他仍慢慢地向前踱着,没有理睬我。于是乎我便低声对海超说:
“真糟糕!这样子的一个既聋又瞎的人,怎好在外面行脚呢?”
不料我的话刚刚说完,那位被我认为“既聋又瞎”的同道,竟轻轻地放下了高脚担子,向我淡淡一笑,说:
“我只是反应迟钝了些,耳朵和眼睛尚不至于像你老菩萨想像的那样子严重!”
顿了一下,他又问我:
“你老菩萨问我是不是从普陀山来的,有何指教?”
听他这么一说一问,我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又向他合个掌,以道歉的口吻说:
“老菩萨!无端打扰了您,真对不起!我们是朝普陀山的,因为怕走错路,所以想请问您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遂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我是从普陀山来。不过,我走过了的路,是错了又错的,不见得会适合你们走吧?”
我问他:“你老菩萨走的路既然‘是错了又错的’,怎么到达普陀山的呢?”
他听我这样一问,像个疯子似的,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阵,然后才说:
“因为我不怕错呀,因为我觉察到错,知道改呀!你们既然‘怕错’,所以我说,我走过的路,就不见得会适合你们走了!”
他说话的口气虽然有点近乎“狂妄”但使我听了却觉得很有点儿鼓励作用。同时从他这几句话中也体会出一点道理。不是吗:“人生在世,处处时时何尝不与旅行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一样?如果因为怕错就畏缩不前,或是知错而不知悔改,那还有什么成就可说呢?为了参学,自己已独来独往地跑过数千里路了,都没有怕过什么,现在三人结伴行脚,反怕走错了路,这是多么显得自己懦弱无能啊!”想到这儿,我又向他合合掌说:
“你老菩萨这种不怕错,和知错能改的勇气,我非常敬佩,现在我们就要以你为法了!”
说过,我向我父亲和海超看了看,表示叫他们准备前进,不料那位同道却又说:
“老菩萨,不用忙,为了避免走太多的冤枉路,还是听我说说去普陀山的大概情形吧!”
这时候我父亲和海超也异口同声地说:“老菩萨是过来人,还是听他说说的好!”说过,他们竟把行李放在路旁坐了下来,我则仍背着背夹子站在父亲的身边,而那位同道则依靠在他的高脚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们依着这条路走,今天就可以到达穿山了,穿山有一座慧济寺,你们到了那儿,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在那儿住一晚歇歇脚,明天再从穿山去沈家门。到了沈家门,如果天色还早的话,就赶到普陀山去,否则到诸天庙住一晚也可以,不过,在诸天庙只能挂个水火单。”
海超问他:“从这儿到穿山有多少里路?”
他说:“大概有六十里左右。”
我父亲接着说道:“六十里路算啥?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天走个百儿八十里的还不是常事?”他老人家这种充满了信心的壮语,我听了虽是很高兴,但也有一点儿感伤!为什么要感伤呢?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位挑高脚担子的同道,说过到普陀山的大概情形之后,在我们与他分别以前,我指着他那副少说也有六十斤重的担子问道:
“老菩萨你挑这种担子行脚,会不会感到有些不方便?”
他说:“习惯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除了每天托一次钵,或是挂一次单以外,其它的事很少求人,因为日常用品我自己都有。”说过,他耐心地一样样拿出来给我们看。那就是:佛像、菩萨像、经律、三衣、坐具、香炉、锡杖、钵、瓶、绳床、火燧、刀子、镊子、毛巾、滤水囊、杨枝、澡豆等十八种物。我看过他那套法宝之后,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你老菩萨这样子年轻就修头陀行,真是了不起!”
而他却说:“惭愧!惭愧!我哪儿够修头陀行的资格?带这些物件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越是这样说,越使我觉得他值得敬佩。因此,在彼此分道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茂密绿竹之中为止。
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海超一行三人在路上走着,谈着,笑着;一时不但忘却了烽火连天的江北,和战事一触即发的江南;半天跑了四十里路连辛苦也不觉得了!可是,当我们在路旁坐下休息了一刻,起来再往前走时,顿觉得两腿酸软无力,大有“寸步难行”之概!头上的太阳似乎也越来越热了!背上的行李似乎也越来越重了!还有那早晨装了两碗稀饭的肚皮,也越来越觉得空虚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沿途虽是经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村落,但连一个卖茶水的都没有,更不必说是卖食物的啦。好容易挨到穿山,吃的问题虽然可以解决了,但为了想节省几文,我们只好再束紧腰带,抖擞精神,强忍着饥渴和疲劳,越过一个山坡去慧济寺。因为那位挑高脚担子的同道曾对我说过:“你们到了那儿(指慧济寺)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