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谈谈我来美后交的第三位女朋友,郑园园。
那时我还在A大读书,经济已经不景气了,但我还是狠狠心迎着老板铁青的脸色、从博士项目里跑了出来,拿了硕士,办了OPT,天天晃在怪兽求职网上。已经是我读的第二个学位了,从工业工程转到计算机;我所需要的,并不是一顶方帽,而是一份可以使我作为一头麦穗、看上去更粗更壮的工作。
我想我仍在麦田里,举手仍然可以摘到麦穗――并不比陈小婷更为粗壮的麦穗――但我已经倦了,不打算再左瞻右顾。在看完《指环王I》首映出来后、在漆黑风高的剧院大楼后的停车场,我第一次握住郑园园的手而她没有反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就是她了吧。我要在《指环王I》票价掉到7刀普映价之前把她弄上床,如果一切顺利,性格合得来,就在《指环王II》公映前结婚。”
郑园园是那种人称tomboy的女孩子。叫做郑园园也许更为合适。她有着一头微卷的短发,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头,眼睛,胳膊,小腿……个子很娇小。牙齿洁白,笑容天真而有感染力。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正与男生们一起玩“斗地主”,斗输了,趴在我师兄尹其明家吃饭的桌子下,脸上贴了五、六张白纸条,连鼻子上都有一张,看去即使不像七品芝麻官的舞台造型,也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等待唐师傅来给揭去封条的美猴王。
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后她给在座诸位讲了她新近考驾照的经历,大叹“平行趴车”那一关她过得是如何不易:
“哎呀,我插了一次,没插准,整个插外头出去了;第二次,好家伙,差一点点就进去了,可惜又歪了;第三次,好,总算完完整整插进去了。我的妈,急得我出了一头汗。”
我看诸君已经忍笑忍得快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
尹其明的太太顾婉是个F2,容貌娟秀、举止风雅、谈吐不俗,国内也是名牌毕业,只因专业是文科,又是冷门,来美后又不肯改专业,故此在家中耽着。尹又宠他,周围仰慕她才貌和厨艺的王老五又多,他家的DVD、中文书、卡拉OK又都是齐全的,因此一时间有中国人中的小沙龙气息。只是她与几乎所有的女F1都合不来,唯独与孩子气的郑园园交厚。
承师兄夫妇青顾,我常被招呼去他们家吃饭;尹家还没有小孩子,倘若“做媒或做母亲,是女人唯二的天性”之言不谬,这个媒,铁定会做到我,或某位食客的头上。
顾婉实在是太闲了。
我从尹家厨房自己端了可乐出来,正听到顾婉斜倚沙发,在对诸君宣讲――
“太聪明的女子在太压抑的社会里都只好选择成为令类,才能得到与男人平等周旋的机会。像唐朝鱼玄机,李季兰,又漂亮又有才,只好束发做女道士。啊,那李季兰,幽默感又一等出色。刘长卿生了疝气,她见他,用陶潜诗捉弄问他:‘山气日夕佳?’,刘长卿也不含糊,仍用陶诗对答:‘众鸟欣有托’――”
能够周旋于一队光棍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连讲个黄段子都上引下征,我佩服她的功夫。
有人资质稍钝,问:“什么叫‘欣有托’?”
即刻有听懂了的明白人出来小声讲解,“‘托’就是一种布托啦,得了疝气的人,带上后那地方会觉得比较舒服。”
“怎么又叫‘众鸟’?”郑园园惊讶得睁圆眼睛, 叫道,“生理解构图上不是只有两只…..呃…..那啥?”
呵呵,她还会婉辞“那啥”,不是完全傻大姐得没得救药。
我决定接受顾婉的好意。
我和郑园园一起看的第二场电影是《美丽的心灵》,那时已经睡过了。在夜灯下辨认着流闪的霓虹预告,试图找《指环王I》,谁知已经过了季。
――我还是没有我自己想像中英明神武,能够打限时战。
没有出我意外,郑园园还是个处女,然而她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从欠发达的乳房到欠发达的心智――怎么说呢?――更像个孩子,而不是女孩,更勿论女人。她还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她是个爱科学和动脑筋的孩子,童年伴着科学童话长大的那种。在她看来性大概像一种趣味游戏。男人是一种有趣的玩具,按这个键这里动,按那个键那里动。
她计算自己初夜的出血量,测试精液做为代用胶水或营养面膜的可行性,用秒表timing我两次、三次、乃至N次(N小于等于5)之间的不应期时间长度,并做了一个带函数的公式;有次我去她家,看到房间有只亚马逊的包裹箱子,郑园园在桌上兴高采烈摆弄一只少儿用显微镜,见我到来,立时三刻要我贡献样品,供她科研之用。我一表示“这件事我一个人干不了”,她马上噼里啪啦在网上一敲,google出一堆色情网站来,扬手做个“请”的姿势。然后走出房间去,还体贴地为我带上了门。
――她就是这样勤奋地对我进行格物致知。
最初的疼痛期已经过去,她不再痛楚,也不觉享受,我总是做很多准备工作,希望她会一起投入,快乐……
然而,有次――
那只可调节式台灯调节得不够暗昧,幽幽的光线下,我看到她在下面啃着指甲,圆圆亮亮的眼睛里充满着一个科研工作者的科研的快乐。淘气的快乐。
我不由泄气,一头栽倒下来。
我被她的天真所吸引,走到她身边;也因为她的天真而想逃遁。还是我不够好,不够出众吧,未能唤醒她更柔软更女性的东西。她还是个孩子。我如此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仍然没有把她变成女人,我只有祝后来者好运。她也许需要时间,也许需要创伤,但都不是我能给予的。
当然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是快乐高兴的,我并未领悟及此。
郑园园的室友是个韩国女,两人都忙,早饭对付喝杯牛奶,中饭各自在外面解决,晚上搭伙做饭,买菜的账单对分。我去她家时,见到她们厨房冰箱碗柜里罗列着无数瓶日本、韩国清酒,而园园是不喝酒的。韩女倒不是喝醉就撒风的那种,只是每晚小酌后必然关在自己屋里弹吉他,不到11点不休。郑园园要做功课,就拿只耳机塞着耳朵。我没有听她抱怨过。有一次我奇怪地问她酒帐怎么算,园园说,当然是对分呀。我不由小人地问,韩女一个人喝这么贵的酒,凭啥与你分账呢?园园挠挠头,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似乎有点问题,但仍辩道,“她喝了酒,饮料就喝得少了呀。你看,这箱雪碧全是我干掉的。”
她没有、或近乎没有金钱的概念,也没有分辨好人坏人的概念。车子在卖车的二道贩子处买的,一分钱也没讲下来,开了不到200迈就坏了,从此进进出出车铺N次;光是我把她从路边捡回来的次数就不下七次。有一次她打电话没找到我,自己回来的,我后来问她找了谁,她举起左手拇指,向前后左右晃晃,神色得意洋洋——原来是搭顺风车回来的。我跌足,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数落她,“多危险哪!”问她车呢,人家一拍脑袋,“糟,还在路边呢!” 终于在我威逼恳求下,她总算把那辆祖宗车处理掉了。从此搭我的车。
可是我们也没有搬一起住,主要是郑园园没有那个意思。各自忙起来时,一周不见面也是有的。关系是不折不扣的date。
郑园园考试期间,连夜背书,昏天黑地,学得着实辛苦。她在学习上一点都不含糊,绝不宽贷自己。我反正闲人一个,常常多做一份中饭,自己先不吃,送她那一份去她家。第一次送饭,去前先打电话,我告诉她:王记外卖店的小力笨15分钟内开车就到,请准备好一块钱小费。她打着哈欠说:困哪,已经快睁不开眼了,饭盒拜托就挂在门栓上吧,实在困得无法从床上爬起给你开门。
我每次去,都是只好把饭盒挂在门前就走。其实哪怕她坚持一小会儿,开了门打个照面,容我捏捏她鼻子、拍拍她脸蛋再走,也是好的。
――这样做田螺哥哥整整一个大考周。
我去外州面试,把车留在她处,说好返回学校时她开车去机场接我。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往她家打电话,线路一直占线;往尹其明家打电话,竟然也占线。该情况持续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是学生,谁也不会无端配备手机,我在机场冥思苦想了另外几个朋友的电话,总算成功地从实验室活捉到一人;等我回了家,给她打电话时,竟然家中仍是忙音。我只有自己跑去她家看是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她在与顾婉煲粥,彻底将接我的事儿给忘了。
然而在新生大批涌来的8月,学生会有人临时有事无法去机场,找到正好有空的她,她也二话没说、借到我的车子就开去了,带着两名女孩子及其七八只大箱子回来,来回一百多迈,不叫苦不叫累不收油钱。卸下两个人及行李就走了,联系电话也没留一个,后来两女在校园中碰到她,谢她,她茫茫然已经忘了两人是谁。
她绝非自私,有时甚至具有一种傻傻的无私,然而除了顾婉尹其明,似乎没什么朋友。脑袋好使到看一眼我的税单就能纠错纠出300多刀的退税款,可是从没见她费心找过什么deals;奖学金在理科生里面都算优厚,可月月见光,出外购物,刷信用卡不带眨眼的。月底例行一声惊呼,“完了,又赤字了!”——然后打长途让家里汇钱过来,一时周转不过来就借我的。
有时我找顾婉诉苦:“…….看不出这张不似哥们儿、胜似哥们儿的船票,可以登上那条婚姻的客船。”
顾婉晃着手里的红茶,谅解地笑,“等等,再给她点儿时间,她就长大了。”
“…..怀疑她是否懂得爱一个人,或者爱自己。韩国女做的大酱汤那种玩意儿,冰箱都里放五天了,还能津津有味喝下去….. 真不愧是做女科学家的料子…..400块买的名牌衬衫和4块的地摊货放一个洗衣机洗,颜色都染了,烘干以后就那么斑马似的穿身上……还有,头发就不能留长点儿……”
“哟,牢骚这么多。”
“贪官家的孩子们要都像郑园园,中国科学事业就振兴有望了。”我低头啜口茶。
“骂谁呢?喂喂!”
“老爹在什么什么银行的融资部…….家里不光是有钱,还有另外一种暴发户不具备的资望。不过她好像不怎么在意,你可能都没听她说起过。绝对是自己考出来的我可以肯定。也奇了怪了,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想当什么科学家。”
“单纯,说明人家有那个资本单纯。”
“总觉得她这人生命里缺乏一种,怎么说呢……对什么人什么事的深情——学习除外啊。”
“没曾匮乏过的缘故。”
我一边叹气,一边打量顾婉的家――整齐、精洁、小资,她端着细颈红茶杯的右手无名指上,戴一颗白金婚戒,午后的阳光穿过乳白的百叶窗照射进来,反照在那只不大的钻石上,温馨而晶莹。
“说说你吧,你家什么样的?”
“小城市,小机关,小职员。”顾婉简短地说。
我望着梳着发髻的顾婉,觉得不太能置信。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紧紧抿在脑后,坠一只带流苏的月牙木梳发卡,露出脖颈间雪白的一段肌肤。她其实并没有穿旗袍之类的紧身衣服,不过是普通的连衣裙,可是我觉得时空恍惚,仿佛一脚踏入白先勇的世界。
也许实在是贪恋那张沙发,贪恋那杯与她手中同样香浓的红茶,我不能让房间中的空寂无对白将我再稍加逗留的合理性剥夺去,于是厚着脸皮笑道:“我也小城市长大,怎么没交到俺师兄的老运?”
“你不肯放下身段回去搬运嘛!”她闲闲地说。
“你们、你们是介绍认识的?”我吃了一惊。
“当然是。”她也很困惑,“我以为你知道。”
“看你们那么好,以为就算不是青梅竹马,也是中学同学――你们家在一个城市的吧?你那大学牌子比他的还正,怎么会……”
“相亲?”顾婉嘻嘻笑道,“你读书读迂了怎么的?小城市穷人家出身的大龄恐龙,不相亲哪嫁得掉啊。”
“说正经的!”
“大学毕业,没家世没人脉没钱,北京哪那么容易留得下?有路数的男的不是没有,过桥走路都能碰见,可是脑袋上都恨不能凿着‘留下买路身’五个字,念书多了,女人也染头巾气的,不肯为那五斗米折腰,所以分配回家乡城市。父母呢,手不能通天,自己的专业又不是多炙手可热;进个小小机关,二十三四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晃花季就过去。当年的大学初恋不知跑去哪里发财,身边的几个追求者,都是庸碌无为辈。这时候天降你师兄,两家知根知底,为人忠厚老实,头顶米帝方帽,不嫁更待何时?”她那样嬉笑着、水流风转地几句话讲完了自己的半生。
我很想问:“你爱他吗?”――而不敢启齿。
老尹还没有回来,我心里忽然酸溜溜不好过起来,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OPT用掉一半的时候,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郑园园却转学去了加州的一所名校。她功课一直很好的,专业是有机化学,生在居里夫人之后是她的不幸,否则镭元素不由她发现出来,简直没有天理。
“分手”两个字从来也没有被提起过,不过分手业已成为我们之间不争的事实。即使一个月后我找到工作、开始打箱子往纽约搬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够打电话愉快地交流在新城市找房子安家的经验,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将不会在一起看《指环王II》了。
看,世异时移,同处女睡又怎么样?她并没有因此而青藤绕树,愿托女萝,流泪对我说“我可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一生负责啊郎君――”
与空间、地点、甚至找到工作与否都无关。
我是一个疲倦的行人,以为麦田的边缘,已在咫尺;而郑园园还宛在田中央,她只要嬉戏,玩耍,摘麦穗对她来说,根本不是要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