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妈—记念一位打盐水的护士

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是2006年的事了. 最近突然想起她给我们讲过的一件往事. 她说她小的时候, 家乡附近闹霍乱, 得病的人上吐下泻, 很快死去. 病人, 病家, 病村, 有的一村人都死绝了, 连抬棺材的人都没有. 那时的中国, 苏北农村, 根本没有抗菌素, 也不懂隔离传染. 但有一位护士, 她就尽自己的力量, 给病人打打盐水, 居然让她救活了不少人. 妈妈讲这件事时, 是和邻居聊天, 我大约七, 八岁, 在旁边听见了, 脑子里, 就印下了一幅图: 一位身穿白布大褂儿, 身材瘦弱的护士,在病尸凌乱的田野里,给一息尚存的病人打盐水. 为什么在我脑海里, 这位护士在田野里给人打盐水, 而不是在家里, 不得而知.

还是从回忆回到现实中来吧. 安妮是我在这家养老院的老病人了. 她是属于那种儍而快乐的老年痴呆型病人. 每天拄着她的四点脚小拐杖, 在关闭式病房里活动. 其实这关闭式病房是这家养老院最有人情味的一道风景线. 到了下午, 护理员打开录音机, 一位四肢健全, 大脑痴呆, 相貌堂堂的白人老头, 就开始领着大伙儿 — 护理员和那些还能发出歌声的老年痴呆病人们放声高唱. 这时, 安妮总是坐在放在大厅中的摇椅里, 和着一起唱. 我总会听完老歌, 等一曲声落时, 再过去给她检查身体. 她有时用略带哀伤的口气, 摇着白发苍苍的小脑袋, 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的上你的家乡,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的上你的家!” 一次, 我问她, 她的家乡在哪儿? 她说, “乔治亚州大哥拉石”. 我在亚城住过十几年, 大哥拉石就是亚城西边的一个小城. 这样一说, 我对她又有一份亲近.  每次去老人院看我的病人, 我都有意识地捡不同时间, 这就看到他们不同的活动. 观察病人吃饭, 可以了解很多情况. 看安妮吃饭, 特别有趣,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饭菜, 狼吞虎咽. 这样吃饭的人, 不会有新病. 我可以尽管对她放心, 听听心肺, 写写病历, 安心领饷了.

那天看到她, 把我吓了一跳: 两天没见, 右半边脸肿得老高! 脸都变了形. 护士告诉我, 她从星期六开始肿, 护士打电话给医生, 开了一种抗菌素, 吃了一天, 好象没消肿. 我让安妮张嘴看看, 只见右上牙龈肿得老高! 怪不得脸肿得那么厉害. 还好, 她还没有发烧. 所以, 这炎症还是局部的. 但是, 肿成那样, 说明情况凶险. 我马上给她加了克林霉素, 再开了抗菌漱口水. 这口腔内脓舯, 还得让牙科医生放脓. 请教了医生, 于是, 我又开了”咨询牙科医生” 的医嘱.

过了两天, 再回去看安妮. 路过护士站, 护士瑞塔看到我, 笑迷迷地迎上来, 主动告诉我, “加了第二种抗菌素后, 安妮很好了.”但又告诉我, 由于安妮的保险是 “麦的开的”, 所以没有一家牙科医生愿意给她看病. 看看安妮, 脸肿消下很多, 但她一开口, 口腔脓肿仍在, 中间部位有个白脓头, 往下滴脓呢! 若仅靠口服抗菌素, 愈合慢; 延长用药, 副作用又大, 会影响肾功能. 安妮毕竟八十四岁了!
 
在美国, “麦的开的”是各个州的州政府管理的医疗保险. 主要是帮助收入低的公民. 老人院费用昂贵, 很快就会把老人的积蓄用光. 所以, 住在老人院的老人, 基本上都有“麦的开的”. 他们除了有“麦的开的” , 还有“麦的开尔”.  安妮也不例外. “麦的开尔”是联邦政府管理的医疗保险, 每个工作的, 交联邦税的人都会在自己的工资单上看到扣除的比例不小“麦的开尔”费用. 每个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享用这个医疗保险. 但再认真看一下, “麦的开尔”又有 “计划A”, “计划B”. 前年又出了个“计划D”. “麦的开尔”的 “计划A”管老人住医院的费用, “计划B” 管老人看医生诊所的费用, “计划D”是和买药相关的. “麦的开尔”的 “计划A” 每个老人都有, 而“计划B” 则必须自己交钱参加. “计划D”和安妮的情况无关, 暂且不表.

话说“麦的开的”, 因为是州政府在管, 它就压低价钱. 看个医生, 据说付给医生的费用比在餐馆当伺应还少, 做一个妇科检査, 听说只付八刀. 以此类推, 大多数牙科医生宁愿关门少开张, 也不接 “麦的开的”的病人. 她孙子也不愿自掏腰包为她付牙医. 看来为了安妮只有去找教学医院了. 教学医院为了给医学院学生学习的机会, 再加上他们有其它的资金来源, 所以, 什么保险都收.

我请老人院的秘书索非亚给当地最大的一家教学医院”善知”打电话, 口腔排脓, 必须找口腔外科. 索非亚在电话上被转来转去, 终于接通了. 对方公事公办地告诉她, 最早的约定是2010年的六月十日! 不得通融.

2010年的六月十日再去口腔排脓! 可笑至极! 八十四岁的安妮活得到活不到那天还不一定呢. 是的, 是的, 在美国这个诉讼横行的社会里, 吃健康卫生这碗饭的人, 首先得自保. 我听我的朋友讲过一件事, 比这还可笑.  我的朋友也是开业护士, 和一个医生组看住院的病人. 一位病人腿上起了个水泡, 其实用无菌针扎个小孔, 敷上油膏纱布, 每天病人自己换换就行了. 但内科医生考慮到病人是糖尿病, 万一万一从此腿部有伤, 赖上了就糟了. 于是开医嘱, 要求整容外科医生咨询. 见过整容外科医生, 才可出院. 正好赶上周末, 整容外科医生不来, 求爷爷拜奶奶才把他找来.

其实美国也有另外一条法律, 读研究生院时学过: 告状的人尽管告去, 但只要你的医疗行为不是不负责任的, 又没有造成伤害, 告状的人应该是告不赢的. 看着安妮, 我想她是找不到人为她排脓了. 我马上请护士瑞塔给我一只无菌针头, 再给我一块无菌纱布, 请安妮稳稳当当地坐到椅子上, 大声告诉她, “你嘴里滴浓呢”, 她一脸惊诧, “怪不的疼呢!” 我再大声问她, “要不要我替你把它整掉?” 她也大声答到, “要! 要!” 好了, 我有了她的应允了.

第二天, 再看安妮, 她更加见好了. 一周后, 她痊愈了, 又拄着她的四点脚小拐杖, 在关闭式病房里参加各种活动了. 我想起妈妈的故事. 可不是吗, 在美国这个世界上医疗最发达的国家, 医生专家遍地都是. 我不就充其量比的上那位打盐水的护士吗? 妈妈, 您要是听到了我的这个故事, 会说什么呢? 不得而知了. 但我知道一点, 您一定给我壮胆儿呢.

岑岚 发表评论于
妈妈有爱心,女儿也有爱心!赞赏一对有爱心的母女护士——白衣天使!
多伦多睡熊猫 发表评论于
回头看到这篇,原来是同行,又对养老有兴趣,哦不,你是这行的专家啊
鹤鸣飞瀑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有爱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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