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需要钱,你可以借给我多少?”小梅出去买水果,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
“多少都可,可以。”
“假如…我需要几十万呢?”
木鱼的眼睛慢慢地睁圆了,里面有种复杂的表情。
“几,几,几十万?”
我点点头。
“我问你,几,几,几十万?”
“大概…二十万。”我根据网络上看见的信息大概算了一下。
“你吸毒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吸毒?”我叫起来,“当然没有!”
“赌钱?”
“也没有!”
“那你欠,欠,欠了高利贷?”木鱼毫不停顿继续追问,他的思维总比舌头快半拍,也许结巴就是这么炼成的。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我是否嫖妓,而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把“华严经”垫在屁股下面,用眼神等待我的下文。而我的下文就像窗外空中苍茫的雨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露露有时来我家和姐姐津津有味地谈论那些对她有意的男生,姐姐也会有意无意透露谁谁谁从香港出差回来送她一条蒂芬妮手链谁谁谁又请她去听歌剧,而她们其实根本不能算好朋友。我和木鱼之间,除非开玩笑,极少真正涉及感情,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内心里有种深深的羞怯。如果说女生是花,男生是草,那么,我和木鱼也许是那种含羞草,外人也许会毫不介意地打探我们的隐私,而含羞草和含羞草之间,是有谅解和默契的,不会叨扰彼此的清静。
于是,最后,我这样问他,“如果哪一天,我的姐姐,得了重病,需要花很多钱去看,你会借吗?”
“你,你姐,姐姐?”木鱼的脸突然变了颜色,眼神凝重起来,“她,她……”
“我是打比方。”
他这才放松下来,抿了抿嘴,靠在床头,不大高兴,“你不要随,随便打这,这种比方,好,好不好?”
“我说‘如果’了啊。”我重重地回答,为他那种介于真傻和装傻之间的态度有些不满。
木鱼盯着我看了一会,“过来,”他的脸色恢复如常,慢慢地展开一个狡猾的微笑,“过来,”他坐起身,指指病床边的桌子,示意我把花瓶挪开,“搬,搬张椅子过来。”
他居然要和我扳手腕。平常我们扳手腕,半数他赢,半数我赢。
“这次你必须赢,赢我,我才会考,考虑是不是要借,借钱给你,”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鱼的表情却毫不含糊,“三局两胜。”
木鱼有一双大而坚硬有力的手,因为喜欢骑自行车越野,几个硬硬的茧,简直像劳动人民的手。我看着自己的指甲盖慢慢发白,指关节挣得通红,木鱼的脸也一路从下巴红上了额头。这家伙一参加任何形式的竞技活动就像变了个人,全身投入,六亲不认。
第一局木鱼赢了,第二局我赢。第三局,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在手掌上,想像所有的肌肉一起运动起来,把木鱼扳倒。可是在那个刹那,我的眼前出现了雨霏的脸。她默默地,有些哀伤地看着我。
五秒钟后,我的手老老实实地被木鱼的手掌压在桌上。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对着我得意地笑。
“快去你的加拿大吧!”我突然生起一种巨大的恼怒。
他依然对着我得意地笑,像是在回味无穷地咀嚼自己的胜利。
我恶狠狠地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他还是对着我微笑。
等他终于笑完那个漫长的笑,我已经转过身,打开了门,准备朝外走。
木鱼叫住我,“果冻,等,等,等我妈回了温哥华,我就把钱给,给你。”
我站住身,回过头去,木鱼变戏法一样地换上了他的招牌卡通神情,一双眼睛朝下眯得弯弯的,嘴唇向上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脸上依然留着一丝刚才的得意。
“你是说,你会借钱给我?”我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有那么多钱吗?”这回轮到我迟疑了。木鱼家虽然有钱,可是据我所知,他的大宗支出都是定期去一个银行账户里支取。
他又点点头,然后说,“现在你该,该,该告诉我,这钱到底拿去干,干什么。”
等我讲完雨霏的事情,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庭院里一片湿漉漉的绿意,白天缓缓降下帷幕,过一会儿就有萤火虫了。
木鱼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同样地看着他。说完之后,心里平静了很多。小梅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木鱼扔过来一根我爱吃的香蕉,自己抓起一小串葡萄嘴唇凑上去吃了起来。
木鱼吃完几颗葡萄,眼睛骨溜溜地转个圆周,“你,你以后怎么打,打算?”
“以后?”
“如,如果换,换了肾,”他压低声音,不让外面套间里的小梅听见,“还会需,需要钱做后,后,后续治疗,她,她还要上学,另外,她又没,没有父母…”木鱼提出这些疑问,“你确定…”他停住了,眼睛深处闪着一种别样的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光。
“我,我,我现在只是想着换肾的事…”在木鱼的逼视下,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木鱼不再问下去。他身上有着他父母亲那对杰出生意人的基因,却没有他们的咄咄逼人,刚才他那么说,只是为了提醒我。
他的眼光柔和起来,嘴角又挂上一个微笑,“其实刚,刚才, 你可以,赢,赢我的,”他咽下一颗葡萄,“是我说你必须赢我,你才输,输了的。你,你,你有心理负担。”
我对他笑笑。
“可,可不可以请你帮,帮个忙?”他有些腼腆。
“什么?”
“过,过一阵,等,等我好了,我想约你姐姐出,出,出去玩。”木鱼的脸又像酚酞见水,“姐姐”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确选了个合适的时机提出要求,我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