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厨房切黄瓜,女儿从我身边绕过去,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吃黄瓜,她撇撇嘴。我说,“吃黄瓜减肥。”她马上警觉地说,“你说我肥?”她当然不肥,连肥的边都沾不上。小女孩十几岁,开始对自己的外表特别在意。
台子上放着一只装满西红柿的蓝子。她顺手拿起一个长得有点奇形怪状的西红柿,嘻笑着让我看。那只西红柿是上帝的败笔之一,我看了一眼,对她说,“你别看它长的样子不好看,但是它可能会很甜。”她没说话,拿着那只西红柿端详了一会儿笑起来,“联系到人,你肯定又要说,你不能光看一个人的外表,长成这种样子的人,心里可能会很美。”我说是啊,不能以貌取人,心里得意我平时说的话她记住了。然后她突然凑到我面前,指着那只快要裂成两半的西红柿中间一条深陷下去的黑斑,故意气我说,“你看它心里美吗?美吗?”
我小时候,估计是比较容易管束的孩子。大人说什么我基本都信,觉得大人比较聪明有权威,不象我两个女儿,对什么都怀疑,你跟她们讲什么道理,都要费点力气争辩一下。只能说我没我妈运气好。但是,能够独立思考是很重要的一项品质,虽然有时不够甜蜜,可是它不太容易培养出一个愚忠而且简单狂热的人。不好的是,我可能会比我妈早白了头。
两周前,女儿接到男孩子的生日聚会邀请,我犹豫很久不知道要不要放她去。十几岁的男孩女孩在一起玩什么说什么呢?我们成长于禁欲主义的年代,中学时男孩女孩表面互相视为“仇人”,仇恨越深越清白无辜。我问她,你们在一起都说什么呢?她答,“什么都说”,然后看我一眼,笑着说,“反正不会互相问,你将来的职业道路是什么啊?”
我还是不知道要不要放她去参加聚会,她就天天磨我,“你为什么不能一下子答应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担心什么呢?我试图跟她交心做朋友,不惜出卖一点自己的小秘密,“我上中学的时候,收到了男同学的小纸条约我出去见个面,我就交给了我妈。”我看看她, 试探着问,“要是有男孩子约你出去,你会怎么办?” 她嘲笑地看着我说,“一个小纸条就把你吓成那样?要是我,就去见见呗!”我差点晕过去,虽然没指望她说,那我就把条子交给你。她说,“那有什么?找个公共场合,说几句话他能吃了我?”我说,“他倒是吃不了你,可是你要是跟一个品行不好的人交朋友,你就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到时候你想甩都甩不掉。”她不说话,可是我想往下说的话有一大堆,估计一下子都说了她也未必记得住,就说,“你得有点大脑,聪明一点,不能随便跟人出去。”
还是同意她去,但是关于买什么礼物,我们又有了不同意见。她在网上看中一件体恤衫,胸前印着一个乐队的名字,但是那个乐队名字有点模棱两可的意思。建议她换个礼物,她说不换,因为他们朋友之间有个笑话与那个乐队相关。我说,“既然你们是乐队里的朋友,送他一张音乐光碟也不错。”她反问,“什么光碟呀?莫扎特?”我赶紧说,“那多有品位!” 她像听了一个大笑话一样叫起来,“那多乏味!你们都快一百岁了,我们才十几岁!谁会给朋友送那种光碟当生日礼物。”立刻我眼前就裂出一条大沟,那叫“代沟”!
时代变了,你还不能叹气。流行歌排行榜上的专辑每天都在变,你可以说它没什么品位,多数都是噪音吵的人头痛,可是它们二十几块钱一盘骄傲地摆在商店货架惹人注目的位置上。我倒是也碰到过悲伤经典的贝多芬和莫扎特,但是是在装几块钱一张清仓处理过气光碟的大铁筐里。
聚会那天我送她,一按门铃,里面一声欢叫,门打开里面探出三四个男孩的大脑袋。倒是都整齐干净的样子,没什么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裤子肥得像面袋,衣服上都是银链子的另类少年。我转身离开,还是感觉像把一只小羊送进了狼群。晚上接她回家,顺路送另一个男孩回家,16岁的男孩,很有礼貌的样子。路上聊了几句,心里踏实很多。
男孩下车,女儿问,“就是个聚会,你紧张什么?”我说,“我不紧张,但是怕你丢了。你们都玩什么?”“我们听音乐聊天,下午出去踢了一会儿足球,天黑以后在院子里玩找人(man hunt)。” “我看见还有一个黑人孩子。”“他是被选进州级乐队的小提琴手,”停了一下,她很大声地给我封了一顶大帽子,“你是个种族主义者!”我马上反驳,“我不是!我有两个黑人同事,他们很敬业,为人又好,我跟他们关系都很好。我看人不看颜色。”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一看到那个黑人孩子就觉得不安全?其实他琴拉得很好,其他人也都不错。这些人在一起很疯,但是是那种爬房子上树的疯,不是肮脏的疯。”我说,“我不了解你的朋友才会从表面看他们,如果你多给我讲讲他们的事,我就不会太担心了。”她马上说,“那你是不是要把我的朋友一个一个约出去喝咖啡聊天以后才放心呢?到时候你就把他们全吓跑了。”
为人父母,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的工作,而且还不能辞职。你要是什么都不想不管,那是不负责任;你如果想得太多,好像又心理很“肮脏”的样子。一边教育孩子不能以貌取人,一边又不得已不能不给她的朋友“相面”。最糟糕的是,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在一个孩子身上积累下来的经验,完全可能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失效。 我跟朋友抱怨,朋友罗曼蒂克地安慰我说,“你应该这样想,是上帝觉得你只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所以派了两个可爱的天使来陪你,陪你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你应该珍惜这段时光。”我的朋友真贴心啊,没什么比这更好的话能安慰我了!
(2008-9-4 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