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庞也有些浮肿,有一次她对我说“再也不做透析了”,那时候她刚刚做完一次透析,十分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发抖,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胸前。透过她的脸,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沙漏,生命就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慢慢流逝。
那次求佛回家的路上,雨霏在半梦半醒里说,“我比我想像的坚强。”
我现在发现,我也比自己想像的要坚强。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子每天忍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竟然还能一天天承受下来,久而久之居然也习惯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勇士还是懦夫。
她给我弹过琴,说自己弹得不好,有些懊丧。事实上,对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来说,那已经是天籁之音了,但是我不敢说,怕她觉得我缺乏音乐素质。
和雨霏在一起,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觉得很累。爱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背负。
那二十八万,木鱼存进了银行,说他自己要留三万,其实二十五万,我随时可以去取。木鱼说,“朋友,好自为之啊。”他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神态,不知是怜惜我还是怜惜他的钱。我有种直觉,木鱼将来会成为出色的商界人士,或许,我是那很少几个能有机会让他做亏本生意的人之一。
可是,光有钱还是不够。老爸说肾源极度稀少,又要匹配,实在是难上加难。
现在,雨霏又站在窗台上,夜色里,她的脸宛如温柔静谧的百合花,她伸出手,像是在试试天上有没有下雨,又像是在期待什么。她另外一只手里抱着果冻,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雨霏的怀里蠢蠢欲动。
我楞了一下,猛地转身翻出我的漫画本,几乎颤抖着手,开始画雨霏的像。
第十二章 Say Yes (1)
小阿姨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已经第三天了。上个星期五,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去上班,拎着皮箱,说要去北京出差,可是不久又回来,一进门就把皮箱狠狠往地上一甩,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我辞职了。”她淡淡地说,脱下套装,用力拽下丝袜,“中午想吃什么?”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午餐破例在菜里放了不少盐。
“天哪,”她吃了一口菜,急忙伸手过来挡住我的筷子,“你先不要吃!”她把菜拿进厨房,过一会儿出来,炒菜变成了一大碗汤。
“什么事啊?”
“没什么。”
她不肯说,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天,两天,我弹起莫扎特的“安魂曲”,平时她很爱听的,可是,现在她毫无反应。
每次做血透,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机器旁边,让一个针把我的血从动脉里抽出,另一个针把血再从静脉里送回我的身体。整整四个小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经跳到最大限度,像潮水决堤的前一刻,随时会从身体里迸裂开来。那一刻我总是感到无穷的恐惧,害怕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有一次林国栋陪着我做血透,很巧合地,在那一刻他把手伸给我,我抓住他的手,指甲紧紧地嵌进他的手。等做完了,他的手心里深深的几道肉红的月牙。
我对他说,“你以后不用再来陪我了。”
他说,“以后你的病好了,我当然不用陪。”
最近做血透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回荡的,通常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很多人写过安魂曲,其中莫扎特的最为出色。
今天早上意外地接到陈朗哥哥的电话,他说再过一个月就要随学校回中国巡回表演了。
“假如我死了,你为我弹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好吗?”我突然问。
电话那头哑然沉默了。
“我不喜欢李斯特的安魂曲。”一滴眼泪掉在我的电话筒上。
“雨霏。”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颤抖。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李斯特,从前,是因为你,才去喜欢的。”
“雨霏,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里又透着昔日的严厉,仿佛在责怪我没有弹好钢琴。
“嘿,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擦掉眼泪,努力让声音变得开朗一点,然后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