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独白 ( 中 )
我常常做这样一个梦, 我在雾霭蒙蒙的城镇里穿行, 悄无声息地走过一排排老旧的房屋,越过黑暗幽深的河流。 一棵棵枯死的树将枝杈伸向天空。 天边的一团亮色掩盖在灰黑的阴影里,看不清是太阳还是月亮。我走在布满细小石子的路上,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脚下的石砾发出的嘎嘎声, 于是我抬起头来,对着空旷的原野发声大叫,有人吗,有人吗, 有人吗。没有人,也没有动物,甚至没有草木。只有我。我怕了,倒不是怕黑,我从来不怕黑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夜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如果从墙缝里下来一个鬼,我就和他 / 她说说话,他 / 她一定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那也许比这个世界的事情更有趣呢。
我怕一个人呆着。 可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就开始哭,边哭边跑,没有人,只有前方的一团光亮,我继续跑,而那团光离我越来越远, 永远也达不到似的。 我于是加快步伐,没有用,我的脚仿佛被灌了铅,越来越沉重,又像是陷在黏着的沥青里,每抬起一步,都要花出全身的力气。 而那光亮,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出口,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我爸妈当然又吵了,我缩在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我不敢看我妈的脸,她瞪着眼睛,脸颊不自然地向上耸着,看上去像个狰狞的木偶,她咬准了我爸有个女人,她恨不得把所有的唾沫都吐到我爸身上,我爸也毫不示弱,他大叫着,是的是的,我有了,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他好像什么都不顾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样,他不再是给我讲故事的爸了, 他仿佛要撕了我妈,然后再杀了他自己。我不敢去拉他,他可能要揍我。我就静静地坐在那个角落里,乒乒乓乓,此起彼伏, 我竟然就在这震天动地吵嚷声中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是散落的衣物和碎片,窗子打开着,窗帘被拉下来一半。我于是想,难道他们俩跳窗跑掉了吗,我想起我读过的书架上侦探小说,我探头往下看,地上没有什么人的尸体,我竟然有点失望。 如果能目睹一场血案,我会很兴奋的。我没准能成为晚报的头条, 10 岁男孩目睹父母坠楼身亡。没有。 我妈晚上的时候回来了,她没有问我一整天有没有吃饭,只是递给我两个热包子,然后对我说, 妈要和你爸离婚,你和谁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排山倒海的难过,而先前我还希望他们都死掉。我于是就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嗓子都哭哑了。然后妈就说,你和你爸过吧, 他给你找个后妈,你喜不喜欢阿, 我一听,更急了,我不要 ——后——妈—— , 我——不要——你,你们——离婚。我哭得哽咽了,后来只能干嚎,慢慢地我不想哭了,只是嘴里重复着,我不要后妈,我不要你们离婚。 妈冷笑了一声,说, 我不离婚,你爸还要逼着我离呢——她的仇恨感染了我,我立刻就说,他离,他离,我杀了他!我——帮你杀——了他。连我自己也被这句话吓到了,但这真的是我当时想说的,当时我的身边只有我妈,我不帮她的话,那 她也不要我了。我怕他们离婚, 他们离婚了我就没有家了,我大概连包子也吃不上了。
我带着那个梦一天天的长大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重复做这个梦。每次我从这个梦里惊醒的时候,都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它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像是一出剧, 对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了然于心,当我再次与它相逢时, 我甚至可以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下一处情节是这样的,再下面我就该哭出来了。而这次我一定不哭。不哭。可我还是哭了。这是梦的古怪之处。 我于是盼望着它的到来,就仿佛等一个老朋友, 又害怕它的到来,是它提醒我, 无论在梦境还是人世,我都只是孤零零的一人。
黛丽,你我从来就是两个孤独的小孩。你等不到父母,而我却有家不想回。于是我们常常相伴一直玩到天黑。 我们一起干过很多好玩的事,到邻居家的花园里去偷草莓, 我听到声音跑得飞快,你却被那只大狗吓得呆住了,那家人告了你的状,你被你妈一顿好打。 我们还在清冽的小溪里捞鱼,当成群的小鱼从我们的指缝里流出,我们都兴奋得大叫。还有每当油菜花黄了的季节,我们并排躺在齐腰深的花丛里,任凭着蜜蜂在我们的身边嘤嘤嗡嗡,任凭阳光把我们的眼睛刺得生疼。后来我们沿着田埂边的铁路走,满目的春色把我们的脸都映红了,我拿出一颗糖,放在手心里问你,哪一只手啊,猜错了不给吃。你也煞有介事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左手! 我说不对,是右手。其实如果你说右手,我又会迅速地把糖换到左手,总之,你从来没猜对过。我当然还是把糖给了你,因为我喜欢看你咂巴着嘴吃糖的样子。 你的嘴唇总是被糖精润得粉粉的亮亮的,好看极了。
我们也干过危险的事情,我爬到楼顶的塔台上,摆成大字躺在倾斜的沥青表面上,我斜着脑袋问平台上的你,你敢吗,你说,我敢,你等着,你穿着一双滑溜溜的塑料凉鞋,想要爬上来。你妈在这个当口回来了,在楼下看到了我,也看到你, 于是叫你的名字。陈黛丽,你给我下来。 你吓坏了,脚一滑,跌在了平台上,当场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你妈冲上楼来,抱起你,迎面给了我一个大耳光。
你摔断了胳膊。 黛丽,那个夏天对我们来说都特别难熬。 你们家和我们家共同决定,把我俩锁在家里, 我俩像两只被囚禁的小鸟, 再也飞不出去了。还好,你住在对面一幢楼的六楼,而我住在这边的五楼。 于是等父母一走,我们就俩就从窗台探出头来。 陈黛丽,你好点了吗, 你说,我没好,可疼呢。我说,那我给你揉揉,于是我抬起手,在空气里划圈,你咯咯地笑。你说,我给你唱歌吧,于是就开始唱,我是一个小粉刷匠,你唱完我就唱葫芦娃。 你又接着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我想了想,就接了一首上海滩。 我们唱累了,你就对我说,那我们演戏吧!我问,演什么 ? 你说,演公主和仆人。 我说我不干, 你是公主的话,我就是王子。你是朱丽叶,我就是罗密欧。谁是朱丽叶和罗密欧,你问。朱丽叶是个漂亮的女孩,她爱上了漂亮的罗密欧,可惜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在一起, 为了在一起,他俩只能演戏, 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了,他就喝下毒药陪她一起死, 后来朱丽叶醒过来发现罗密欧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她拔出了他的剑—— 结果她也死了,对吧 ? 你忧伤地问。 恩,死了,说这个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酷。 你被这简单而深沉的美摄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我们俩都觉得自己就是囚禁在城堡里漂亮的一对。当时的我自然无法领略故事里的悲剧意味,我只是觉得最后的情节很有趣,能让人假死的巫师的毒酒,你死了我又活过来, 美丽而忧伤的恋人。
后来你也上了小学,我比你大几级。 你坐在你爸的自行车后面去学校。早上在院子里看见了你,我就冲你叫,陈黛丽!等等我!你好像没听见,我又叫,陈黛丽!我在这!你没有回头,于是我开始跑,我身后巨大的书包里的书哐哐作响,鞋带也散了,我还是跑啊跑,终于赶上你和你爸了,我把手伸出来,你也把手伸出来。你爸回头一看,吼了一声,你这小子疯了吗! 于是加快了速度。我也加快了速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跑, 却再也不敢把手伸给我了。 最后, 我还是把你给跟丢了,黛丽。我只能停下来,在路边喘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黛丽,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学校。
那天晚上我家又闹得不可开交,我逃也似的从家里跑出来。我到你家楼下,像往常那样朝着你的房间的窗户吹哨子,你打开窗子,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老地方见。 我于是独自走到河边,在河岸坐下,等你来。 那种急切地想要看到你心情在你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变成一种甜蜜又恼人的咬噬。那是一种仿佛可以拨云见日的感觉 —你的一颦一笑的确可以让我忘记一切烦恼,也是一种着对每次与你分别的恐惧, 因为之后我又将回到那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中去了。 那个晚上,当 12 岁的我独自坐在河岸上等你来的时候, 我意识到我对你已不再是两小无猜的情感了。我的身体正在进行着第一轮的变化,我的声音开始变粗, 身体的一些部位像是吸了水一般慢慢地膨胀起来。 有时洗澡的时候,我会很兴奋地留意到自己身体细微的变化, 那些让我羞红了脸,又骄傲的变化。 可你还是个孩子,黛丽。你的眼睛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时而倔强,时而快乐,时而没心没肝。你那天坐到我身边的时候, 并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热。当你像往常一样靠过来的时候,我甚至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你说,你们家可能要搬到市中心的大房子里去了。我不大相信地看着你,希望你是开玩笑的。当我弄明白你是认真的时候,我突然涌起了要抱抱你的冲动。我不敢。我只是听你说, 你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这里, 看着你把手里的碎石头一把一把地扔到水里去。 如果只是这样,也许那只是个平静的夜晚。 而你却哭起来了,一开始只是轻轻地,后来干脆放声哭起来了,你边哭边说,唐小蒙,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 我一听这话,鼻子也酸了,我也舍不得你,陈黛丽。你回过头来的时候,鼻子擦到了我的脸颊,我一低头,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挨到了你的嘴唇上。我感到了你清新的气息,氤氲的脸蛋, 还有那长长的睫毛。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翻腾着一直到天亮。 那个经意不经意之间的告别之吻让我提前告别了童年时代。后来你家搬了,离开了那个地处城市边沿的小区。你不用坐你爸的自行车去上课了。你家有了私家车。后来我就没能见到你。那个夏天以后,我总是一个人去抓鱼,去河边泡脚,去房顶吹风,没有了你,我只是那个孤独的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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