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叔封笔

三老叔封笔了,这成为东方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大的一件事,因为三老叔是毛庄唯一的一位文化人,他的封笔对毛庄的影响很大 ,所以村民们互相传播这个消息。

    三老叔年纪虽老了,但外貌依然文雅,不像一般的庄稼人随意光着膀子或搭个土布衫什么的,他总是穿着自己的文化衫,这样的穿戴在东方庄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里面就显得特别的文雅。文雅的三老叔喜欢说事,说得最多、最有兴致的当然就是他自己一生的雅事,他一生最大的雅事就是写祭文、写挽联。 ­

    三老叔名叫东方儒,但现在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三老叔来得响亮,甚至有好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个东方儒就是三老叔了。三老叔在封笔的时候已经接近90岁,是整个村庄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他没娶亲,也就没有儿孙,几十年孤身一人,亏得身体有老天爷照顾、生活有大队书记阿德照顾,倒也无饥无寒、少病少灾。 ­

    年轻的三老叔在家排行第三,有一次跟父亲闹别扭赌气离家出走,一走就是32年,到了日本在中国捣腾得他无法在外地立脚的时候才倒回到相对安宁的家乡,回来的时候,比较矮瘦的身材穿的衣服是所有毛村人都没有见过的款式,见村里人惊讶,他就兴致勃勃的介绍说是文化装,是专门给有文化的人穿的,他还说自己在外头拜过孔子、进过真正的学堂,也就是孔子的门生了,所以应了自己东方儒的名字,这也是他父亲的先见之明。三老叔还遗憾的说自己留过长长的辫子,是梳在后头的辫子,后来被人家给剪了才没有再留着回乡让村民见识见识,三老叔的话让村民更惊讶、更崇拜了。­

    三老叔是唯一的文化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文化装的衣服,也就理所当然要做文化人该做的事,做得最多的就是写挽联、写祭文。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死,这个死人稍有孝心的儿子就需要有祭文、挽联,以此来表现自己亦真亦假的孝心。有了这么多的孝子,三老叔学到的文化就一直在村里发挥作用,这也是东方庄的死人比别的村庄风光的原因。

    1938年回乡算起,他写的祭文和挽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得到乡亲的赞誉也不知道听过多少,但从1976年那件大事发生之后,三老叔就不再写,据他自己说是封笔了,甚至把家里剩余的白纸、黄纸都给了村里小孩糊风筝,以此来表达自己封笔的决心。三老叔一封笔,以后整个村庄的死人不管有没有孝子,都没有收到祭文,这是全村死人和活人都耿耿于怀的大事,虽说如此,三老叔就是不破戒,坚持封笔到底,当然这是后话了。

    三老叔的行为许多人不理解,但大队书记阿德却能理解,他知道三老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犯了错误,而且这个错误跟自己也有关系,还可以说是自己连累了他。

    事情的起因应追溯到197699日,那是一个举国悲痛的日子,全国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逝世了,大队书记阿德在第二天一早就接到通知到公社开会,在会上,公社赵明书记含着眼泪用低沉的哭音对各位大队书记说:“同志们,正当我们昨晚还在欣赏月亮的时候,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与世长辞了,噩耗传来,万民皆悲。”说到这里他就控制不住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哭得说不下去,停了一会稍微平息才接着讲:“毛主席的逝世,是我们全国人民、也是世界人民不可估量的损失,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按既定方针办,全力做好悼念活动,在全公社要创造出一个悲哀的局面,根据县革命委员会领导的指示精神,结合我们公社的实际情况,我归纳为十项任务,这十项任务不能打折扣,要无条件去完成,请同志们以高度的革命自觉性去完成这十项政治任务。”说完之后就布置了悼念的十项工作。

    面对这十项任务,有力气没文气、有道德没钱财的阿德书记懵了,他觉得要完成上面的十项任务比去开垦一大块荒地还难,他一路上边抽着闷烟边瞎想,临近村庄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就去直接去找快要入土的三老叔商量,三老叔在毛村是一个“文化人”,也是辈分最高的老人,他的年纪越增加身子就好像越萎缩,脸已经有些像晒干了的枣子了,耳很重听,但喉音却高,所以跟他说话时总会引来想劝架的热心人。

三老叔不愧拜过孔子出过远门,他确实见多识广,他听了阿德连说带比划的诉苦后,先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呵呵”几声后说了一席话就让阿德茅塞顿开。他用跟书记一样高的声音说:“阿德呀,你就是死脑瓜,咱村没钱做花圈布置灵堂,你就在祠堂拜祖宗的地方添一个牌位,在祠堂的两边再写一幅悼念的挽联就行了,这不就完成了第一项任务?”

“这行吗?”

“咋不行?祠堂是咱村圣地,在那里悼念就是对领袖的最大尊敬。”三老叔的话让阿德觉得有道理。

“那还有其他写文章的事情呢?”东方德还是不放心。

“这好办,我来替你写一篇悼文,以前我替人家不知写了多少,死爷死父死什么的都写过,你要写孝子的还是孝孙的?”三老叔问。

阿德想,领袖是80多岁,自己是村头,就让自己来代表村民了,按理是算父辈的,但又一想,领袖是伟人,按理辈分应该高些,还是算爷辈比较合适,也比较尊敬,就说:“三老叔,我想你还是按孝孙的来写。”话出口后,又觉得不行,自己是啥东西,那能把主席看成爷爷,就嚷:“三老叔,我看按孝子、孝孙都不好,你还是再想想看,按什么来写更好,主席可是咱全国人的大人物、大救星。”阿德虽不识字,但毕竟当了许多年的书记,觉悟也就比三老叔高。

阿德的话让年老耳背的三老叔清醒多了:“是呀,那可是头字第一号的人物,是皇帝呀。皇帝咱没福见面,也没有写过。”看到三老叔如此,阿德又急了:“三老叔,你可不能不管呀,你不管我也就死定了,上头说这是政治任务。”

“阿德,你也别急,容我再想想。”三老叔确实是个热心人。

下来他们又议论如何“收集一些因为悲痛而出现的异常现象”这项任务,三老叔说:“阿德呀,我听说阿癫家的几只鸡不是染瘟吗?你就用这个上报好了。”阿癫人并不坏,长的也人高马大,就是小的时候爬番石榴树掉了下来,大脑袋碰破了、胯下的蛋也拽裂了,长大后就不时会疯疯癫癫,由于父母留下了两间半新不旧的房子,疯疯癫癫的癫兄也就娶到了不疯不癫的癫嫂。癫嫂过门两年多了,除她喂养的母猪下了崽之外,他们一家就没有谁再下崽,原来不癫的癫嫂也就变得有点癫的癫嫂了。

经过三老叔的启发诱导,阿德就决定来树阿癫这个典型,叫颠嫂在祠堂悼念伟大领袖和导师的时候哭大声些,以此来带动全村人的悲哀,反正她经常被阿癫打哭,声喉也大。阿癫的鸡就算910日才开始绝食,也安排在915日这个“头七”日子来死。

至于“管好地富反坏右”这一项就比较容易了,东方村不争气,土改时候只挖出了一个东方田这个地主,已经在二十几年前就毙了,他的五个个儿女,死的死、跑的跑,出家的出家,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东方不仁了,三老叔就说:“这个不仁呀,他没有娶亲,还是孤身一个,年纪也有五十来岁了吧,破坏力应该不强,为了保险起见,那就让‘破球’这小子顺便去监督他。说到右派,咱村也就是祥伢子了,可他是被改造好的呀,你书记要不要把他叫来叮咛一番?”三老叔年老肚明,一一道来毫不含糊。阿德最不喜欢人家拿他的祥之兄弟来做文章,就说:“阿祥的事你不用管了,他不会给我惹事的。”

“还有全村人戴黑手圈这一项任务,这可是硬要出血的事,大队哪来的钱买黑布?这又该如何解决?”阿德忧心忡忡。

    “这个黑手圈更好办,就发动大家用旧黑衣黑裤的衣袖、裤筒来改装用用,确实没有的就用其他布去染黑墨汁,这不就完了。”阿德有些担心:“这不会犯错误吧?”

    “啥错误?咱也是为了悼念毛主席,这件事办好一定出风头,你就等着领奖吧。”三老叔满有把握的说。阿德说:“我可不是为了领奖,是为了完成任务,再说,领袖走了,咱也都伤心呢。”

一件天大的政治任务被有文化的三老叔一出谋献策就有谱了,没进过学堂的东方阿德就按计划行事了。

第二天阿德又快步跑去找三老叔,还没有进门就“三老叔、三老叔”大叫。

“你鬼嚎什么?我耳又不聋。”三老叔从里屋出来。三老叔的耳聋除他自己外全大队村民都知道。

阿德没心情跟他吵聋不聋这个问题:“老叔,还有事呀,就是灵堂的两边要怎么写,祭文你想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我昨晚就想好了,就等着你来。”三老叔慢吞吞应话。听他这么说,阿德的心放了一半。三老叔接着说:“这个祠堂两侧的大条就由我来写,你把纸叫人铺好,还有灵位,我是最崇拜《三国演义》的孔明,但人家才是个宰相,毛主席可是个皇帝呀,你说是不是?”也不等德子回答,就又自言自语:“历来开疆拓土的皇帝曰‘祖’,文治守成曰‘宗’,领袖是开国的皇帝,那就应该是‘祖’,毛主席顺天意赶老蒋建共和,就是‘顺天’;外貌虽少了一些胡须,倒也是天表奇伟,下巴还有一颗威严官痣,要用到‘威表’二字;他爱人民咱都是知道的,他爱父母吗?想来也会爱的,那就是‘大孝至诚’了;文采好学问高就曰‘睿智’,懂兵法能打仗就该用‘文武’,我看就追谥为:‘顺天威表大孝至诚睿智文武祖皇帝’如何?”

虽说是问阿德,其实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的土书记早就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问:“三老叔,前面说的我不懂,也懒得去想,只是这个皇帝,虽说咱毛主席就跟皇帝一个样的大,但直接说成皇帝行不行?”

三老叔一听也觉得有道理:“那就把皇帝改为领袖或是主席。”这样灵牌的事就定了。

下面还有祭文,阿德说:“三老叔,这个祭文由你来写,到时也就由你来念,我的事太多了,那些番薯藤还没有组织人力去割呢。”也不等老人说话就扔下话急匆匆走掉了。

 1976915日,阿德早早的起床,简单吃了两个馍馍之后就到各院去巡视,督促村民圈好家养的禽畜,特别强调要加足料,还要把公鸡与母鸡分开圈禁,别让嫖性大的公鸡在悼念领袖的时候还来做事。又让下面来红的村妇别到祠堂去,不要犯了忌。这两个不是赵明书记布置的,而是阿德抱着对伟大领袖崇敬的无产阶级感情自己加进去的。

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就赶到祠堂,祠堂大门的两边贴着一副三老叔写的白底蓝字的挽联“领袖百年弃俺乘鹤归天去,村民千人为伊擦泪悼念来” 这个挽联是年高的三老叔在以往得意的挽联中修改而成的。

在祠堂大堂的中间摆了一个大灵牌,上面写着“敬顺天威表大孝至诚睿智文武祖领袖毛氏泽东之灵位”二十二个字,这二十二个字就是三老叔上次拟好的,在祠堂里堂前的两根柱子上贴上了两句:左柱是“出师已捷身方死”,右柱是“长使村民泪满襟”。三老叔早年最喜欢听书、三老叔最喜欢听的就是《三国演义》、三老叔最佩服的人就是诸葛亮,所以这两句也从追忆孔明的诗句里改变而来,改后的艺术虽有所不同,但他觉得更恰当了。

做好了这一切后阿德就去接来了德高望重的三老叔。还没到9点,悲痛的村民就陆续到齐了。阿德安排好村民站的位置,今天的主角除阿德外就是三老叔和癫嫂癫兄,所以在前面留了一个比较大的位置给他们。

9点正,东方德用沉痛的声音朗诵了一首大队文书小林替他写的悼念诗:“惊听毛主席逝世,心情特别悲痛呀;就像天上炸响雷,我们失去大救星。”接着就宣布:“玉岩县红旗公社毛村大队祭拜(悼念)我们伟大的大救星毛主席的会现在开始,奏(哀)乐。”四个村汉就用二胡拉起了哀调,全体的村民都悲痛得没有声音。

哀乐后,阿德又说:“我们向毛主席三叩拜(鞠躬),一拜、二拜、三拜。”鞠躬后阿德说:“就叫三老叔念祭文。”

三老叔在书记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走到上面,掏出一大叠纸,由于眼花字写得大个,字一大页数也就多了。他慢慢的念了他的杰作:“顺天、威表、大孝至诚、睿智、文武、祖领袖毛泽东主席乘鹤大行西去,是我中华的至哀、至痛,哀痛至此,无以复加矣。是曰,主席之大行,何以为比之?惟有生父生母之死可也。我东方村之大榕树未枯、东方村的井水未竭,则大行主席之音容笑貌犹存焉!大行主席一生致力于革命,打鬼子、赶蒋匪,功盖钟馗、业超武侯,抓地主、炼钢铁、搞文化(大革命),为我们全国的救星,为我东方村之救星!大行主席寿比大榕树高、恩情比东方村的井深、功劳比东方村的池大。是曰:无大行主席之文武,则无我东方村之生存!

..............。”

三老叔确实喝过了一些旧墨水,在场的人除读过书的年轻人几个人外,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一、两个村民见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想笑又知道不能笑,就拼命憋着。

三老叔念完后,阿德宣布:“我们都来悲哀!”全村的人就想到自己被解放的如海深的恩情,容易哭的人就哭了,不太会哭的就用手拼命搓眼睛,将眼睛都搓红了。

接着是癫嫂按安排跑到毛主席的灵牌前,发挥她的特长拼命嚎哭,把气氛推到高潮,半个多小时后,这场悼念活动就顺利结束了,阿德松了一口气。

本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不知怎么被公社赵书记知道具体情况,他认为是一项严重的政治事件,他铁青着脸来到大队,把阿德训斥了一大通,还扬言要撤他的职,三老叔闻知,就赶到队部向赵书记承认是自己做的,阿德不识字是被自己愚弄。赵明见他年老,无法可施就甩手而去。接着是全国人民都在忙于“坚决拥护”和“热烈庆祝”,也就把阿德和三老叔的事淡忘了,但三老叔的心理却因此受到严重打击而不能原谅自己,就从此宣布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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