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林纺织厂一进厂门,过了月季花坛,沿着大道下去,锅炉房旁边是浴室,男左女右,左边男浴室,右边女浴室,浴室每天下午四点早班收班时准点开门,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半。最热闹的时段有两个,一个是下午四点到六点,早班工人下班后涌进浴室,另一个是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半,吃了夜点心的中班工人很多趁领导不在溜出车间去洗个澡。
平心而论,看管浴室是个不错的差,但妈妈并不满足,她的事业主要放在夜市的馄饨摊子,“这年头,啥宁还吃死工资啊?”于是,小微有空就常常代替妈妈去看管浴室,也没有很多事情,无非到点开门关门,卖票,收钱,整理一下更衣室,检查龙头有没有问题之类。有时候,她索性搬个小桌子放在浴室进口的地方,一面做作业,一面管收票。人家当然会有些意见,可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把刀子,“有啥办法啦,阿拉屋里挣钱的少吃饭的多,常年不够开销,小宁两个要读书,一个要看病,困难是有的,困难还是不小的,面对困难,阿拉哪能办呢?呐,阿拉没有被困难打倒,坚决不向领导伸手,积极开展第三产业,自力更生,为厂里分忧,符合国家政策,充分体现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精神,侬看看,阿拉小宁…瘦啊瘦得来…多头,过来过来,过来呀,给朱科长看看,”她把小微拎过来,一把拉下毛衣的高领,露出一排锁骨,“侬看看,皮包骨头,营养不良,缺铁性贫血,要么,侬把她领转去养,养到个一百二十斤再还给我,好伐?”这么一番胡搅蛮缠,哪级领导都头皮发炸,不好拿她怎么样了。
于是小微光明正大地坐在浴室门口,看着厂里老老少少女人从眼前走过,在那间日夜冒着蒸气的大房子里脱光,洗净,再穿上衣服婷婷袅袅地走出来。小微话少,只是默默干活,偶尔有人逃票她也只是眼睁眼闭,很多人喜欢她超过喜欢她妈妈。
寒假里,每天下午四点钟,小微揣着一串大钥匙,在一阵欢呼声中走上浴室的台阶,那时,女浴室两道大玻璃门一直延伸到台阶下一大圈,已经围满了端着各色脸盆的女人,脸盆里用马夹袋包着衣服和洗浴用品,性子急的已经把头发解开披在肩上,光脚穿着拖鞋,甚至脱下几件毛衣搭在手上。“小于来了,小于来了!”,她们夹道欢呼,情形仿佛偶像明星接见粉丝,等小微一把门打开,人流中顿时产生一个小型火山喷发,挤得小微几乎站不住脚,女人们不去更衣室,而是直接往浴室里面冲,飞快地占领一个水龙头,把自己的毛巾,洗发精,肥皂盒之类一股脑儿堆在水龙头和旁边的水管上,表示占下了这个地盘,几秒钟之内,浴室里几乎所有的龙头都花花绿绿地挂满了东西,简直是个奇观。没有占到位置的,就只好灰着脸,要么耐心等待,要么央求认识的人合用一个龙头。
这场战役结束,女人们回到更衣室,风卷残云地脱衣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羽绒服,棉衣,毛衣,羊毛衫,棉毛衫,踏脚裤飞上衣架或关入壁橱,女人们打开龙头,脸色潮红,在热热的水汽里尽情袒露着或青春或衰老,或窈窕或丰满,或玲珑或干瘦的身体。这个时候,她们开始放松,说笑起来,有人开始唱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很多年轻女孩跟着唱起来,水龙头下,有要好的小姐妹,高兴了你摸我一下胸,我拍你一下屁股,那时候大家不知道同性恋这回事,这些,都是友情的表现。
领头唱邓丽君的,是著名的美女金燕燕。安林厂五朵金花,金燕燕是第三朵,也是唯一还没主的一朵。没有主的美女好比高悬在熟食店橱窗里的烤鸭,引起路人无限向往,买不起看一眼也好。每次她评上生产标兵照片挂在橱窗里,都会引来男工围观,厂里那年发给职工的年历上,她的艺术照当了封面。
金燕燕出名,一方面由于漂亮,另一方面由于她有个极其泼妇的妈。厂里有几个中年女人,什么话都说,金燕燕的妈是其中之一,很多消息,不知她从什么渠道听来,在女浴室里大肆广播,比如,就是她到处宣传,说隔壁男浴室,男工们每个星期六会举行“挂毛巾”的比赛,输的凑钱,赢家得一包红中华烟,而小微家楼下丁家的虎子已经一路蝉联赢了八包中华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