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虚度的青春第8篇
走出国门之前,诱惑来诱惑去的,结果诱惑出一个来华留学的外宾“丫头”。
“丫头”是留学人大的日籍学生,称她“丫头”,是因为她叫矢頭理恵,姓矢頭,名理恵。“矢頭”的日文罗马字拼音是Yatou,若被错看成是汉语拼音的话,即可推写成中文的“丫头”。至于理恵二字,念出来是“咧(Rie)”,那时很多国人还停留在日本女人的名字后面必定缺省带个“子”的认识阶段,后来在出国前夕带理恵去北三环安贞路口找大学同学乌莓换人民币外汇券时,乌莓就是如此想当然的,经我做过介绍,她就拿初学的日语跟理惠打哈哈:啊,理惠子,理惠子呀,爱跌可以跌、无裂隙跌死(见到你、很高兴)。
理恵留学前在东京都多摩市的市役所工作。役所乃政府,多摩市行政级别相当于北京下属的区,市役所就相当于区政府。她在区府做了几年单纯事务性工作,觉得特没劲,她后来告诉我说,虽然役所衙门不像民间会社那般讲究残业,也就是加班,但到下班时间拎包走人时,心中仍摆脱不掉一份罪恶感,好像愧对单位没脸见人似的,一些公务员尤其主任课长部长们,经常要耗到晚七八点钟才尽量不同步地离开,尽量避免乘同架电梯下楼,尽量避免搭同列电车,在顾及他人行为隐私和感受方面可谓考虑得设身处地,离开职场时也要微微低头、眼色负疚、面色愧疚地跟剩下来的同事们嘟囔一句标准句型:先走了、失礼啦。虽然剩下的人会更辛苦,却也要冲先走的人回一声客套:辛苦啦。理恵感到这么活下去会活得ストレス即Stress递增,于是,决定辞去公职,换种活法儿,赴海外留学。
理恵几乎没怎么在脑子里把欧美过一遍水儿,就把留学的船锚抛在了北京,选修了人大的档案管理专业。我和她结识,是在虚度的青春里提到过的六·四过后半年里出现的燕子牵的线。她俩是怎么相识的我不得而知。
千と千尋の神隠し
初见理惠时,为了让她感到安心,我还特意带上女同事痘苗一同前往人大留学生宿舍楼。理惠拉开门时让我们看见的是位身宽个儿高的东洋大妞儿的身影,还有她身后的室友正在爬高整理什么东西。燕子曾给我一张方块纸板,说上面涂成一团乱麻的字样是山口百惠的亲笔签名,能卖钱,我就拿给她看,问能卖多少钱,她想了半晌,说:大概10万吧。她说的是日元,不是人民币。当天晚上她就问我,如果是人民币,如何する?我说如果那样我可能连国门都不会出了,因为那年月持10万元人民币可以到深圳开创一家高科技小公司!10万元人民币的身价可以让外经贸部(那时还不叫商务部)的处长有兴趣下楼与你在会客室互换名片相结识。
理惠看我们不像坏人,于是不设防,也没问什么,换身衣服就随我们下楼,出校门,横过马路,乘公交车往北,往上课的地方去。因为她是我请来的,所以,在课间我对她说课后要单独请她吃食堂,她以日本女孩儿擅长描画的那种黑黑的宽眼圈儿把我框住几秒种,假装表情严肃,点头“唔(其实是うん)”了一声,痛快应允。而其他几位校友,人人有心相邀,却找不到正统理由,令我惬意十分。
在食堂,我问理惠,噢,我该从此称她丫头了。我问丫头为什么要学档案专业,她说日本无此专业。问她既然日本无此专业那么毕业后回日本又能干什么,她说毕业后就想留在北京工作下去。她说她去过欧美和澳洲,最喜欢的还是中国。问她喜欢中国哪些戏剧,她说比如红灯记那样的京剧。
丫头中文极佳,除个别辅音发得略不到位,总体上真是没的说,而且说话写字颇有文学水准。和她分手后,她写过一封中文书信,信中字字充满东方魔女的外柔内刚,我拿给几个同事瞧过,他们赞不绝口,认为比他们的高考作文水平高出几截儿,还有人说丫头写出的中文字里行间,虽然坚强,时而也有那么点儿琼瑶的感伤……所以,我和丫头之间交流,用的几乎就是中文,实在碰到不会说的词,她就以英文单词替代。
一日午,我骑车带丫头去语言学院打探外国留学生演出的试验京剧的戏票,途经五道口时,在语言学院门前不远,她从车后摔了下去。她本来坐在车后架上,坐得安静而保守,保守得不像个日本女孩儿,比民院舞蹈系那位老实巴交的芭蕾女教师还显得封建,女教师在车身平稳的行进状态下尚能用那两只轻盈细软的胳膊迅速有力地缠绕在我的腰围,而她呢,封建得即便车行到修路的路段上,柏油的裂痕让车轮颠簸车身失衡,在行将摔下的瞬间也不敢伸出双臂迅速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当时,我只听到身后的她在喊:丁!顶!定定定……撕透、扑!就在我琢磨着她这发音该往哪个字儿上靠的时候,“戏码、它(糟啦)!”一声,待我回头,她已摔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蹲儿。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而且有些心疼,虽然出于民族意识,不能把作为日本子的她归类为女同志或女同胞,但至少可以归为女同辈或者女同龄吧。我扶起她,查看她手掌是否擦破,擦破了就得找个自来水管猛冲一阵,那时路边小店还没有创可贴可买。她嘿嘿笑,也不知道用手拍打屁股上的尘土,对我说:我让你定,你不定。什么定啊?我问。她便在我手上划个停字。我说这也不念定啊。她说意思差不多嘛。
我再问她那个“撕透、扑”是什么意思,她说既是英语也是日语外来语,写给我Stop看。我问她为什么要在“扑”前顿了一下?她说是促音给促的,英语里辅音前面的元音是单元音并且还是短元音的词,作为日语外来语,元辅音之间要加促的,促音写成ッ,touch就是“他ッ骑”,got就是“狗ッ头”,都要促一下子。我就打岔问她那么night就是“奶ッ头”了吧?她怼我一拳,眼角跟着笑塌:“XD桑,捣什么乱哪,night是单元音加辅音么?”
语言学院的演出没看成,又听说首都剧场上演京剧,我和丫头很兴奋,去那里探风。那时,像民族宫、北展、天桥剧场和首都剧场那样的场所门前,也和北海景山颐和园门口一样,时常聚着一些充满热情梦想走出国门的年轻的人们。念大学会外语的堵在名胜古迹公园门口,为西方游客当导游翻译,不会外语的社会女青年们就堵在剧院门口碰机会,为外宾当陪看,或给问路的老外答疑。那时,凡有中外著名文艺团体公演,三里屯使馆区的很多男老外们就会开车来到剧场,把多出的一张票让给符合他们审美的女孩儿,以此猎艳。其中有和美国大使馆领事部黑人领事滚得水乳交融的女孩儿,都能代办出赴美签证来,八千块人民币一个,而那时处级干部的月薪加灰色收入不过才三四百块。
我和丫头来到王府井北大街首都剧场大院门口,碰巧也看到了一出感人的一幕,只见朝西的院门北侧售票室窗前,有几个女青年蜂拥而上,围着一个看似问路的西方男游客热心作答,其中一个女的长得像王菲,抢先将老外手中的北京地图按在窗台上,手指地图上的天安门、前门、西单和王府井,模仿出浓郁的升调和英式卷舌音,跟那老外讲解:“甜~安~闷嗯~、吃盐~闷嗯~、湿姨~蛋嗯~、王~服~质硬~……”她反复重复这几个地名,没说出其它英文词儿来。
当时我问丫头能否听得出那女的说的甜~安~闷嗯~、湿姨~蛋嗯~和普通话有何区别,她连说听得出,还将日本的一些相似的洋风说法学给我听,可惜当时我听不懂。
北大礼堂
终于,快到年底的时候,我搞到了北大礼堂的票:现代京剧红灯记。
那天傍晚,我和丫头进礼堂落座,丫头坐我右边。我的左侧是个男的满口丫丫地在和他的同伴聊天,聊得舌荒口糙。
开幕第一场,李玉和拎号志灯上场唱: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李玉和刚唱完,铁梅还没出场,又听左边那男的开始吹毛求疵:“七点半,瞎他妈掰吧,哪儿有这么早接头的,丫忒不专业了,街面儿上遛弯儿的还多着呢,怎么把丫往家了背呀?要我说呀,时间应该改到晚上十点以后去。”过了片刻,等交通员跳车时,他又说:“本来丫东北抗联的事儿,非要扯丫冀中八路上,丫北满抗联机关的,摇身一变就成咱党地下交通员了?不行,哥们儿我看不下去了,”他起身碰了碰我的胳膊对我说:“嗨,哥们儿,让一让哎,撒泼尿去……”随着演出不断进行,他慢慢注意到我和丫头偶尔会叽哩哇啦几下,那是我在给丫头翻译讲解一些怪词,遂知理惠非我族类,顿时安静了许多,当他再次起身要上厕所时,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竟然冲我们点头:“对不起,请允许我去洗手间方便一下……”稍顷,待他回来时,仍是先点头,再说:“对不起,打扰您二位看戏,请允许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琢磨着,在外宾面前,国人还真是自肃得礼貌,我想起在西单民族文化宫听音乐会,我坐在无人排中央,一道电筒光闪亮扫过,传来一声清脆而严厉的高分贝:“喂,对,就你!站起来!出来!”剧场女服务员身后跟随一排西装革履的日本客人。看来外宾的地位高啊,半途入场,还给留座位呢。
外宾的地位真不低,影响力蛮大。改革开放一开始,中国第一例党员涉外婚姻还是中组部特批的呢。我的一个同届校友,学生党员,人长得很秀气很奶油的大男孩儿的样,在毕业前一年和外语系做日语外教的一个日本小女孩儿好上了,他们俩很快陷入热恋,天天出双入对,从食堂打饭回宿舍。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着吃,一边吃一边说什么“偶一戏矣”,那小子让宿舍门大敞,秀其跨国之恋给大家伙看。我们当时都很羡慕他的好运气,好运气让他不到两个月就办妥了去日本的签证。最震撼全校的是,他在办理出国手续时就对外宣称五不要:毕业证书不要!学位证书不要!党票不要!户口不要!国籍今后也不要!结果全校无论各级党政干部还是各科室科技带头人好像没有人对他那五不要的宣言嗤之以鼻,反而几乎一边倒地啧啧称奇。走出国门的诱惑在那个年代比如今圈地盖房还令人鼓舞振作呢。
但是,轮到我和丫头在一起的时候,我却拿不出丁点魄力,患得患失,恨不得五个全不能舍弃。也许在我眼里,丫头的魅力无法与那小子的女朋友匹敌?也许我之走出国门未曾借助过她一臂之力?我们的故事都是大众化的情节,只是由于母语不同,其中有些情节多少围绕语言语音的游戏展开。还记得一件事,就是后来跟丫头说俄语你好的时候,切磋过v和b的发音问题。问她为什么俄语“日得了思她为妾”总是发不好,‘为妾’总是情不自禁地给发成‘比妾’,她说她们日本人v统统发成b,比如说vancouver就一定要发音成‘扮酷吧’,vietnam就得发成‘白头难’。她说日本人牙齿普遍不好,上牙咬在下嘴唇上的时候,为了不让人看到牙齿,就把嘴合上,这样,v就不得不发成了b,‘为妾’就不得不变成了‘比妾’。
行前最后一面是在人大她的留学生宿舍里,她为了和我会面时心情放松,竟和同宿舍另一位东洋妞儿拉下脸,进而将其撵走,一人独包了两人宿舍。丫头把她在东京上班的妹妹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又拿出三张自己的照片,让我选一张带走,我毫无迟疑地选了一张她和她妹的合影,不知是否与她妹的瘦条养眼身段有下意识的关联。她说把妹的电话号码给你是“配慮”你到东京两眼一摸黑,有事可打电话找我妹,把照片送你是“心配”你到了花花世界的东京再花了心。
姐妹合影
和丫头渐失联系,是我到了东京以后的事,留待虚度的青春第九篇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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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乐导读 虚度的青春
由老哥XD张贴 @ 2010-04-14 14:18:22 (被阅读8500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