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色】
【12.07 角色
每周一早晨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心情都不太好,今天也不例外。先是被老板叫去训了一番话,内容无外乎又是约稿、催稿、审稿,他仍然秉持着“大棒加金元”的政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赏一巴掌再给颗糖吃),我除了点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忽然想到了“角色”这个有趣的词,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却又其实不同。在父母面前是不耐烦却还保持微笑的孩子,在上司面前是敢怒不敢言的下属,在朋友面前是想要诉苦但最后往往选择粉饰太平的傻瓜,在恋人面前……噢,我不知道,我想我暂时没有资格发表意见。总之,我们需要不停地转换身份,表象越来越假,但演技越来越真实,甚至于即使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忍不住扮演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自我——天呐,忽然发现,这些对于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悲?
不过,我恐怕连一点点悲凉的时间也没有,十点了,如果我再不开始着手做那些该做的事,有人会想要杀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是下雨天,所以牢骚特别多……
就让雨尽情地下吧……
Alpha】
梁见飞挪了挪腿,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按下“发布文章”的按钮,电脑屏幕先是一阵泛白,接着她刚才输入的那些文字就出现在白色的背景画面上,文章的最上方有一排大大的黑色加粗字体:角色。
她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一股交友网站的风潮,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正出现于或曾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人们,开始像蜜蜂回巢一样往她的信箱里投递添加好友的请求。经过最初的新鲜感之后,她已不再为“久别重逢”感到欣喜,有的反而是怅然若失,回想起过去种种,忽然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的快。
迈入三十岁的这一年,她开始在网络上写日记。她从没写过日记,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周围那些满怀心事的姑娘们用各种花样百出的本子记录着“生命的点滴”,她却丝毫没有这种心情,那时的她忙着从书本里体验别样的人生,根本没有时间来记录自己。现在,当年的女孩们忙着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她们需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只有她,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用某一位好友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写点什么,就显得浪费了。
她不知道有多少“朋友”会认真读她的“日记”,她不在意,反正也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只是对生活的一种回应,有苦有甜,她需要说出自己心底的感受罢了。
她是少数几个没有在这网站中使用真名的人,所以她本人一直奇怪于那些“失散”多年的旧朋友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难道只是因为她登在人物头像上的一张照片吗?
“怎么可能!”她的表姐汤颖说。
“?”
“这个原理很简单,就是你和一些人成为‘好友’,这些人和另一些人成为‘好友’,于是另一些人就能顺着这些人找到你啦。”
梁见飞听得头晕,不过最后还是勉强接受了表姐的说法: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人会顺藤摸瓜找到她。
听上去很……恐怖!
她关了网页,拿起大红色的咖啡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才下定决心在这个下着细雨的初冬的上午,投入到“出版公司编辑”这个角色中来。
她盯着电脑屏幕旁的台历,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按下号码,在等待的十几秒钟时间里,她试着说服自己要以一种平和的口吻去开始这段谈话。
“喂?”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好,”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是在微笑,“请问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对方一阵沉默。
“就是我上周以及上上周都提醒过你的,关于刊登在我们公司某本杂志发刊号上的短篇小说,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交稿日是在……”她伸手一把扯过台历,确认时间,“本周三,也就是后天。”
“哦,”男人听上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尽量吧。”
见飞抿了抿嘴,继续保持接线生一般客气的口吻:“不是尽量,是一定要在那个时间交稿的。”
“嗯……”男人心不在焉。
她强迫自己不要摔电话。
“对了……”男人忽然变得疑惑起来。
“?”
“你是谁?”
“……”
电波两端的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固,即使窗外下着冷到人骨子里去的冬雨,也冷不过那两声从喉咙最深处冒出来的笑声——
“哈、哈……”
“梁见飞?……”
“嗯……你答对了。”这一次,她的声音是从鼻腔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给我买两碗小馄饨,最好十一点之前送到。”
“……”她张了张嘴,但怕会骂人,于是又强迫自己闭上。
“你还有四十分钟。再见。”他的口吻认真而严肃,就好像刚刚发布了一个命令。
挂上电话,见飞觉得心情愈加低落起来。挣扎了几分钟,还是站起身,穿上大衣、背上背包,打开门冲了出去。
电话那头的男人叫做项峰,书评家们一致认为他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侦探小说作家,数不清的热情读者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近几年来他的每一本书都能够打进销量榜的前十名,是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者。
很多时候,编辑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者,他们是每一家出版公司力争的对象。项峰还默默无名的时候,见飞所在的这家出版公司的老板便慧眼识英雄,尽管出了一、两册当时并没有大红的单行本,但老板没有放弃。紧接着,这位当时年仅二十八岁的青年作家凭借生平第三部长篇小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热程度迅速走红于侦探小说界,接下来的五、六年里,他的书渐渐成了畅销小说的代名词,他本人也一跃成为时下最得令的侦探小说作家。可喜的是,他并没有就此露出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除了偶尔的约稿以及少数专栏连载之外,所有的作品仍然委托见飞所在的公司出版,而且据她所知他也从没有任何提高版税的要求。
他是老板眼里值得信赖的作者,是上司眼里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实现者,说不定还是很多读者心目中的“神”——但见飞想说的是,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
雨刮器不知道是不是寿命已到的缘故,刮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至于刺耳,可是依旧让人心里有股难以言说的烦躁。梁见飞在等待红灯的时候打了个电话,是打给项峰公寓附近馄饨店老板的,她没有说自己是谁,只说要三碗小馄饨,对方不知道听清了没有,敷衍几句就挂断了。她驾着深蓝色的休旅车穿梭在被雨水笼罩着的城市里,有那么一瞬,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生存于这样的大都市,她觉得自己是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尘而已,可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只叫她向前,不能退缩。
休旅车停在一条肮脏的小巷边,拐角处有一间饮食店,梁见飞降下车窗对坐在店门口的老板挥手,老板抬了抬眼皮,让小妹送来三袋食物——正是她要的小馄饨。她摸出准备好的零钱交在那女孩手里,女孩的手在这样一个初冬已经冻得有点发红,让人看得心疼,她露出表示感激的微笑,一边说“谢谢”,女孩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分不清是热情还是麻木。
梁见飞踩下油门又一次上路,目的地很快到了,是两栋并排立在一起的高楼,她驶进地下车库,十分钟以后,出现在项峰公寓门前。
“来了……”门内有个沉闷的声音说。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梁见飞抬起头的时候不禁愣了愣——此时此刻,我们著名的畅销书作家身上正裹着厚厚的毛毯,他眼圈浮肿、发黑,眼里充满血丝,下巴以及脸颊两边的胡渣看上去很刺眼,他的嘴唇是干涩的,甚至有些泛白。
“我知道你最近在走艺术家的颓废路线,”她进门,一点也没有要换鞋的意思,即使项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丢在地上,她也丝毫没有要开始脱那双新买的黑色皮靴的打算,“但是,也不用贯彻得这么彻底,你是作家,不是个性派演员。”
“我可以把你的话当作是对我外型的某一种不得要领的赞扬吗?”他没有理她,径自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走进厨房。
她微笑张嘴,顿了顿,说:“当然——不可以。”
项峰在解开袋子的一瞬间皱起眉头,然后两手撑在大理石桌面上瞪她。
“?”
“我不要葱——你明知道的!”他的表情几乎像在发怒。
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过是……心情很差。
她没有辩解,径直走过去,拉开他厨房某一个抽屉,拿出一只银色的汤匙,平静地说:“大概是我忘了,用不着冲我吼,我帮你挑出来就是了。”
说完,她真的开始帮他挑葱,她挑得很仔细,像是小时候在课堂上从一堆桑叶中挑出已经开始腐烂的那些,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等着吃的不是蚕宝宝,而是一个心情很差的男人。
“好了。”她把两只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推倒他面前,然后拿起银色汤匙直接开始吃另外那碗,汤汁表面布满了绿色葱花的,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项峰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仿佛她在吃的是蟑螂而不是葱,又仿佛……她说不清楚,难道那是感激吗?但明明没可能啊……
他也转身从她刚才打开的那只抽屉里拿出同样的银色汤匙,认真吃起来。一时之间,整个餐厅里只听到他们嘴唇与汤汁碰撞的声音,粗鲁却引人发笑。
梁见飞转过身,忍住笑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早午餐。
“我是来追债的。”十分钟后,她放下碗,用纸巾不着痕迹地抹了抹嘴,对项峰说。
但畅销书作家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仍然自顾自地吃着第二碗馄饨,然后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咀嚼的同时却还保持着的异常清晰的口齿,说道:“如果今天晚上我感觉好一点的话,会开始构思的。”
“但人家后天就要了!”
“那就请他(她)等一等。”
“你……”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尽量忍住心里的怒意。
“或者让他(她)另请高明。”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也不抬一下。
梁见飞双手抱胸,舌头舔了舔粘在智齿上的一颗葱花,她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当初根本就不应该逞强去答应那个新来的杂志主编。
“算你狠!”她丢下这句话,就拎起背包走了。
临要出门,她又转回身,板着面孔,低声说:“明天下班之前——或者后天上午——好歹先给我一、两万字,可以吗?”
她看着他,这几乎算是她最大的让步,就差没有说“求你了”!
项峰喝了一口汤,放下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缓缓说:
“请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
梁见飞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飞快地转变着,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发怒的迹象,而是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消失在门后——然后,不出所料的是门框被撞击后发出的“砰”一声巨响。
项峰揉了揉耳朵,把餐桌上的一次性塑料碗收到垃圾桶里,银色汤匙被丢弃在水槽,他倒了一杯温水,裹着毯子回卧室去了。
回到办公室以后,见飞踌躇了一会儿,起身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去敲李薇办公室的门。
“不好意思,”她开门见山地说,“关于项峰的约稿,出了点问题。”
李薇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她脸上,嘴角有微笑,但却是公式化的,意思是:怎么了?
“他……最近很忙,”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找了个听上去很假的理由,“后天可能只能交一部分。”
李薇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镜片后面,其实是一对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只是当这对眼睛配上那微微上翘的眉毛,会给人一种极其犀利的印象:“一部分?”
“……比较小的一部分。”其实,她根本没办法肯定他能够交出些什么来。
李薇用那对明亮而漂亮的眼睛打量了她几秒钟,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手指重新在键盘上敲击着:“我知道了。”
梁见飞明白自己已经在这位新来的杂志主编面前丢了脸,经理几个星期前跟她介绍李薇的时候,说希望她们以后通力合作,甚至有要她帮李薇一把的意思,但现在看起来——也许她根本帮不了什么。
“我会尽力的。”说完这句,她就退了出来。新买的黑色平底皮靴踩在走廊那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的声响。
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很多事是自己无法改变的,那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而为。
这天下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地上还湿漉漉的,见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鞋底的两侧已经有泥渍,不过幸好不算太丑。她站在办公大厦门口,抬头看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穿这双新买的鞋子啊……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想起了这个无聊问题的答案——因为她晚上还有约会,堪称“十分重要”的约会。
深蓝色的休旅车再次上路,周一傍晚总是出奇得顺畅,她很快到了某家餐厅门前,那餐厅的招牌永远是缤纷且刺眼的霓虹闪烁——跟汤颖高调的作风非常相符。
她把厚重的外套留在车里,对着倒车镜整理一下身上那件稍显单薄的毛衣,又批上一条大大的披肩,便走进餐厅。大概人们都被那刺眼的招牌戳到眼睛了,所以在这样的高峰时段,店堂里的客人并不太多,她稍稍环视了一下,就看到一只裹着粉色短袖衫的手臂在向她挥舞。那只手臂的主人相当漂亮,简直可以用“艳光四射”来形容,见飞撇了撇嘴,快步走过去。
“你终于来了!”汤颖的嘴角微微向外拉扯着,嘴唇露出一个刚刚好的弧度。梁见飞不禁愣了愣,转头毫不避忌地开始打量起坐在汤颖对面的男士——果然,长得还不错——不然,汤颖也不会如此故作端庄。
见飞在心里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大方地坐下,听到汤颖说:“陈先生,这位就是我表姐梁见飞,我妈妈在电话里跟你提起的女孩。”
“女孩”那两个字着实让她打了个冷颤,但她还是克制着要笑场的冲动,看着陈先生的眼睛,说:“你好。”
对方也礼貌地回了她一句,不过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自己身上。
“我表姐人很好呢,”汤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也很能干,在出版社做编辑。”
见飞很想纠正说“是出版公司而不是出版社”,可是看到陈先生看着汤颖的眼神,又忍住了。
汤颖的话让她想起上午的那两碗小馄饨,想起自己摔项峰的门,又想起李薇那一句“我知道了”,于是心情忽然没来由地低落起来。
那家伙现在在干嘛呢?会真的在构思吗?如果明天下班前或者后天上午他能交一、两万字来,她怎么也能够拿去跟李薇商量一下……但如果他交不出呢?一个字也交不出呢?她真的可以说出“另请高明”这句话吗?
“表姐,”汤颖碰了碰她的手臂,“表姐,陈先生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梁见飞这才回过神来,她定定了看了汤颖一眼,又看看对面那个男人,终于决定不要再继续忍受汤颖那一句句假惺惺的“……呢”。
“是这样的,”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视对面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你骗来参加这次相亲的,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三十岁了,而且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基本上不会是你要找的人。”
陈先生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惊呆了。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这上面有汤颖的电话,你有空可以打给她,今晚就可以——但是得在半个小时之后。现在,我找她有点事情,所以先失陪了,账单麻烦你应付一下吧,幸好我们还没开始进入点菜的程序——主要是,我不想浪费不必要的精力和物力。”
“……”
“就这样,”她露出一个有点可爱的公式化的微笑,然后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说完,她拉起身旁有点恼怒的汤颖,快步走出餐厅。
“嘿!”汤颖坐上蓝色休旅车,终于忍不住露出泼辣的本色,“你知道为了陪你来参加这见鬼的相亲,我推掉了多少约吗!你这样我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
见飞一声不吭地从后座上取来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交到汤颖手里:“下周一之前,把这些书的书评给我好吗,每个差不多500到1000字,要写得……‘纽约时报’一点。”
很少有人想得到,汤颖那胸大无脑的外表之下,其实包裹着一个极具才气的灵魂,就好像面前这家闪烁着俗气招牌的店里竟然能够提供有品位的菜色一般。汤颖是个多面手,专栏作家、影评家、书评家……凡是发表评论的工作她都能做得很好。
“天呐,又是‘纽约时报’,你们饶了我吧……”汤颖翻了个白眼。
“不用太长,但是要表扬得很有噱头,你懂吧?”
但书评家似乎懒得理她。
“……还有,还有一件事,”见飞迟疑地开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说!”
“你不是跟那个……谁,很相熟吗?”她说了另一个在侦探小说界颇有名气的名字。
“怎么?”
“可以帮我跟他约稿吗,价钱只要不是太离谱都有得谈,但条件是后天上午一定要交稿,只要五万字就可以。”
汤颖沉默了几秒钟,大约是在想要不要把这个麻烦拦上身,最后,她抬了抬眉毛,说:“我只能说,我尽量问问看。”
见飞苦笑,又是“尽量”……但人如果真的能做到尽量,也已经是一件不易的事情。于是她点头,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你怎么每次都来找我做这些‘擦屁×股’的事情。”在方圆十米没有异性靠近的情况下,汤颖总是很乐意露出她的“真面目”。
“……谁叫你是我表姐。”见飞苦笑。
噢,事实上,汤颖才是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但她常常觉得自己看上去较年轻,所以一直跟别人介绍说见飞是表姐。
“我要去吃晚饭了。”
见飞看着汤颖推门下车,再次回到那霓虹闪烁的餐厅,陈先生应该还没有离开,他们也许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不禁笑起来,是由衷的笑容,为汤颖感到高兴—— 一个人要是能够随时活在随性与快乐之中,那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系上安全带,重新上路。
在路边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街角的书报亭还开着,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海报,那是项峰不久之前刚出版的新书的海报,海报上的图片在朦胧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右上角那一排红色的字却格外醒目: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侦探小说!不得不看的悬疑佳作!
她苦笑,关于这排俗气的红字,在当初的讨论会上她还着实竭力反对了一阵,最后又不得不妥协,可是现在看来,她认为最俗气的东西却是海报上最能吸引人之处。
这就像是生活,如果有一天,你曾经以为的、并且执着着的东西,被发现是错误的,或者,根本不值一提。
你会怎么做?是就此放弃,还是仍然默默地坚持?
忽然,手机响了,她被吓了一跳,慌忙之间去找手机,找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就戴上了蓝牙耳机,手机被扔在背包的最底层,要找出来恐怕要多花很多时间。停在她前面的车子开始启动,她也跟着放开刹车,按下蓝牙耳机的接听按钮,轻轻的提示音过后,电话被接通了:
“如果你有足够的钱,是会买印有路易威登标记的皮包和带着七彩汽车人标志的擎天柱模型,还是会买印有擎天柱头像的皮包和带着路易威登标记的变形金刚模型?”
梁见飞愣了几秒,很冷静而果断地回答:“前者。”
“啊……”
项峰的这一句“啊”,既有种“不出所料”,又有点“嫌恶”的意思。
果然,他道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见飞在心里冷笑一声,视线凝固在前方的路上,仿佛从未接到过这个奇怪的电话。
这就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一个无奈的、常常不知不觉令自己陷入被动局面的编辑,而这所有一切,都是拜项峰所赐。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这里是每周二下午三点开始直播的‘地球漫游指南’,我们节目的重播时间为每周六晚九点。”徐彦鹏今年二十九岁,他的声音很特别,浑厚中带着轻盈,每一个听到这嗓音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在脑中幻想他说话时的样子,并且十有八九都以为电波另一端的他说话时总面带微笑。
但事实是——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于如果不是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见飞简直无法将那把温暖的声音和眼前这张雕塑似的脸联系在一起。
“我是彦鹏,”在短暂的主题曲播完之后,他继续说道,“坐在我身旁的依旧是两位有趣的地球人,下面让我们先来看看在过去的一周里,地球上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吧。”
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梁见飞咽了咽口水,说:“英国一男子同时娶两妻,享齐人之福;美国一位父亲在妻子去世后父代母职,抚养两名子女成人,但最近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另外……”
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录音室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的脸色今天看上去还是不太好,脸颊的两侧甚至给人凹陷的错觉,她垂下眼睛看着稿子,道:“项峰的畅销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萤幕,各角色尚在甄选中。”
直到这句话说完,从开始就一直闭目养神的项峰,才忽然睁开眼睛,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见飞顿了顿,继续读道:“英国一位丈夫,同时拥有两位妻子,分别住在两个地方,几年来他一直在两个家庭之间周旋,扮演丈夫的角色,并且做得很好,妻子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并且深爱着他……直到这位丈夫发生车祸,医院在通知家属前来看望他后,终于穿帮了。”
“我很好奇,”彦鹏的手肘顶在桌子上,像是课堂上爱发问的小男孩,“他是同时跟两个人恋爱,两个女人都想嫁他,于是他同时结婚,还是说他跟第一位妻子结婚后,发现自己又爱上另一个女人,却又没办法舍弃原有的家庭?”
“这跟原因无关,”项峰忽然开口,他双手抱胸,声音低沉,“而是一种心理斗争的结果。”
“?”
“他要么是心软,要么就是贪心。”侦探小说家下了一个初步结论。
“听上去活得很‘幸福’,但实际上说不定每天都生不如死吧?”彦鹏一脸的遐想。
“明知道不能够同时维持两段感情,却还坚持那么做,说明他脑袋里面的切换功能很好。”
“切换功能?”
“人对于所有事务的记忆以及反应都储存在大脑的某一部分,就好比是电脑硬盘被分为不同的区域,把相应的记忆存储在各个区域里,当需要这一部分的时候,就把它调出来——但是更多的人是只有一个硬盘区。”
“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一起?”彦鹏思考着,表情像极了名侦探的助手,“那么也很容易搞错喽?”
“没错,这样很容易产生‘混淆’。记忆被混合在一起,不重要的部分就渐渐消失,重要的部分被完整清晰地记录下来,而还有一部分……不那么重要却无法丢弃的记忆就像灰色地带一般。”
“啊……”彦鹏一副颇为受教的样子。
“但是某些人对于记忆以及各种反应的存储有非常好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切换功能很好。”
“就像身上有个开关?”
项峰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这个说法很贴切。”
“所以说,”彦鹏一向认为自己很适合做总结陈词,“想要出轨却不被发现,也需要有过人的能力。那些连昨晚电视剧放了些什么内容都搞不清的人,最好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别想东想西,除非这日子你已经不想再过下去了。”
“可是……”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见飞,忽然幽幽地说,“如果一个男人心里真有了些什么……他才不会去考虑什么见鬼的电视剧。即使你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件事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他十有八九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难道不是吗?”
两位男士被她这么一问,都答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钟,彦鹏轻咳了一声,试图挽回尴尬的局面:“不知道在其他星球上有没有婚外情或是出轨呢?”
“有的,”见飞生硬而肯定地代为回答,“只要有婚姻就有婚外情,这两者密不可分。”
彦鹏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接着开始读下一条新闻:
“美国一位父亲在妻子死后父代母职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并且自己光荣退休。近日,他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原因是他趁孩子们出去工作时,男扮女装去超市购物,期间与一个小男孩攀谈,小男孩的母亲发现他其实是男人之后,吓得报警……”
眼睛盯着面前的稿件,但心早就到了很远的地方。见飞忽然想到一种眼神,就是昨晚那位陈先生听到她说“我已经三十岁,而且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时,眼底闪现的错愕与惊讶,也许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失婚女子,却不知道她竟这么大方、直白地把事实说出来,没有任何羞怯或隐瞒。不记得已经有多少次从相亲时坐在对面的男人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她无奈,然后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他是个变装癖吗?”彦鹏听完新闻的内容,忍不住问。
见飞花了几秒钟才让自己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面前的稿子,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是有苦衷的。”
“?”
“他穿的,其实是死去妻子的衣服。”
彦鹏脸上一下子露出“天呐,他不会是变态吧”的表情。
“……是因为他想念亡妻。”项峰低沉的声音里,仍然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一脸平静。
“……是的。”见飞唏嘘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乍听上去有点诡异的故事,其实悲凉而且……浪漫。
两个男人,一个努力在两位妻子面前扮演自己,一个则在自己面前扮演亡妻,也许他们都有过人之处,才能找到开关,变作另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忽然不再像昨晚那样痛恨项峰了——也许明天上午她没办法交出稿子的时候还是会继续痛恨他——但此时此刻,他既然能够猜到这故事的原由,那么他应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
“关于项峰的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银幕……”见飞微侧着头,以一种轻快的口吻说,“我想我们没必要为这条新闻而浪费时间吧,因为根本没有多少地球人在期待,更何况各位银河系的各位也看不到,所以还是来听一首本周地球最流行的歌曲好了,Leona Lewis的‘Happy’。”
六点过五分从录音室出来,见飞脑海里冒出要喝一罐冰咖啡的迫切念头,于是向自动贩售机走去。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捧着一杯热水,面带疲惫。
她摸出零钱包,说:“吃药了吗?”
“嗯……”项峰用手掌抚了抚额头,继续安静地喝水。
她在贩售机上找了一会儿,摸出仅有的几个一圆硬币,却发现还差一个。
“喂……”她撇撇嘴,“能借我一块钱吗?”
项峰抬眼看了看她,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她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送我回去。”
“你没开车?”
“我吃了感冒药片。”
“那又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见飞以为自己看到项峰在翻白眼,但她印象中的他很少露出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表情。她眨了眨眼,他又一脸平静,只是顿了顿,用一种交通警察教育乱过马路的孩童的口吻说:“感冒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人嗜睡。”
见飞扯着嘴角,说:“好吧,怕了你了。”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那篇稿子,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心存期待。
“一块钱。”见飞伸手到项峰面前。
项峰看了她一眼,起身把纸杯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一张十元纸币塞到硬币口的下方,纸币很快被吸了进去,他示意她按按钮,她怔怔地按了,就像被交通警察教育了的乱过马路的孩童一般。罐装的冰镇咖啡掉在出货口,“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硬币掉落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纸币找零’,”项峰那浓重的鼻音更加重了语气中调侃的成分,“咖啡我请你喝,找回的钱你收着,就当是我的车费。”
说完,他转身走了。
“……喂,你去哪里?”见飞没有去取咖啡,而是看着他。
“拿点东西,麻烦你在门口等我,谢谢。”
说完,他消失在走廊里。
见飞从自动贩售机里取出咖啡,还有那些找回的硬币。打开易拉罐,她坐到刚才他坐的位置上,安静地喝起来。她忽然想起两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也是在这里,在这条狭长的走廊尽头,她和他都被邀来做访谈节目,编导停下脚步,对她说:“这就是项峰。”
她抬起头看着他,皱了皱眉头,跟她想象中的大作家不同——非常的,不同。
他的目光很清澈,一点也不像是老谋深算的侦探小说作者,反而像是个单纯的、怀才不遇的画家。他对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你好。”
她也对他说“你好”,手心冒着汗。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徐彦鹏那时已是电台的当家小生,他轻快的主持风格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但那一天,他却经历了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后来见飞每每向别人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一再强调彦鹏其实是一个十分稳健的人,只不过当时的情况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一只蚊子飞到了他们面前的显示器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拍,显示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他张着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毫无意识地说:
“——是……啊……是什么呢……”
所以,“本能”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犯大错误,比如——在直播节目中忘词。
见飞作为第一次参加电台直播节目的嘉宾,只能用“吓傻了”这几个字来形容,她不知道节目该怎么进行下去,因为彦鹏显然也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显示器,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侦探小说。”项峰一手撑着下巴,坐在麦克风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徐彦鹏不愧是当家小生,愣了几秒,立刻恢复往日的神采:“是的,今天来到我们的节目的,一位是人气作家,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编辑,相信两位都对现今的市场都很了解。”
他转头对项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
项峰还是不紧不慢,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能说很了解吧,但我本人毕竟是侦探小说作者,所以……”
直播节目经历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又走上正轨,项峰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头脑灵活,言谈之间有独到的见解,举止优雅又不失风度,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人——见飞也不例外,她一度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她很快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些……在她看来几乎是致命的缺点,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高傲、对女人怀有极大的偏见。并且对于这些“缺点”,他从不掩饰。
“其实有一个问题,不止是读者也是我本人很感兴趣的,”彦鹏说,“那就是,为什么你笔下的犯人大多数是女性?”
“哦,”项峰还是双手抱胸,“关于这一点,我想也许是女性的天性造成的。”
“怎么说?”
“女性善妒、容易产生报复心理,而这两点往往是诱发人内心罪恶一面的基础,更可怕的是,她们缺乏理性,往往会因为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此仇恨一个人,并且这种恨是刻骨铭心,就跟她们崇尚的爱情一样。所以跟男性比起来,女性更容易走上‘计划型犯罪’的道路。”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见飞忍不住反驳,“嫉妒不分男女,而在于一个人的胸襟。事实上我觉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宽容,更容易原谅别人。至于理性或感性,也跟每个人的性格有关,并不能说女人就是不理性的,这样说不公平。”
“那只是你作为一个女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里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种想法,”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根据婚姻学专家的统计,夫妻间争吵有60%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妒嫉。当然女人也没有把妒嫉单单放在婚姻里,在其他的很多方面她们都会不自觉地产生这种情绪,甚至于发怒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想要报复,这个时候,无法理性地面对问题是对这种报复心理的一种推波助澜。”
“那么这60%的妒嫉都是女性产生的吗,男性就不会妒嫉吗?”
“我不否认也会,只是没有女性那么严重,我想基本上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耸肩。
“那么我要问,这难道不是你作为一个男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理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种想法吗?”
“哦,也许吧,”他顿了顿,隔着彦鹏看着她,以一种司空见惯的口吻说,“不过,现在的你就是缺乏理性的最佳例子,你已经在痛恨我了,不是吗?”
“滚蛋!”梁见飞拍案而起,完全忘了这是在直播,“你根本就是一个世界观完全扭曲了的大男子主义者。”
“如果我是世界观被扭曲的大男子主义者,那么你就是彻底的女权主义偏执狂!”
那次的直播,梁见飞和项峰就这样激烈地争执起来,彦鹏抹了抹汗,除了干笑之外,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导播强行把歌切进来,两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直到节目结束。走出直播间,两人都不忘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傲慢地转身。
回家的路上,见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事情搞大了——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通电话吵醒,是总经理打来的,她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却是升职。
原来,直播节目的收听率达到了电台几年来的最高点,听众们热血沸腾,许多网站评论说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真实、犀利、观点鲜明的节目,应该有更多这样的节目出现在每况愈下的电台节目中。
她升职做了编辑部的主任,派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项峰的新书,于是她和他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或者称之为“孽缘”会来的更贴切一点。
但更令她吃惊的是,电台就此安排他们在彦鹏的一档节目里做客串主持人,导播说:在收听率每况愈下的情况之下,他们却轻易地在周二下午吸引了超过30%的市场份额,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她扮演的另一个角色——总是不遗余力地陷害“搭档”的嘉宾主持人——不过当然这场戏要是少了那个叫项峰的男人也不行,他们是一对电波里的仇人。面对这种陷害,他的态度不太一致,有时候奋起反击,有时候却一声不吭。她很难说清楚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她不敢听自己的节目,因为她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可是她又乐在其中,仿佛要把平时从项峰那里受的气全都吐出来。
冰镇咖啡流到胃里时的感觉很刺激,她不禁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喂,”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口吻对她说,“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项峰出奇地沉默。见飞觉得奇怪,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他毫无反应。她不太习惯这样的他,不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把她当保姆一样呼来喝去——看起来,他真的病得不轻。
“不如送你去医院吧?”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闭着,“我早就去过了。”
“可是也许你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他转过头看着她,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着苦笑:“是为了稿子吧?”
“当然,不然会是什么。”她依旧坦然。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疲惫,说:“有时候,你真的一点也不可爱。”
见飞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相当罕见,就像是……无奈的宠溺。但他们应该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才对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开车。说不定,刚才的一霎那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嗯,一定是……
她把车停在项峰公寓楼下的台阶前,他还闭着眼睛,她认为他不会是真的睡着了,所以轻轻推了他一下,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关上收音机,在一片静默中,听到他均匀的、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忽然松了口气。
她把档位换到驻车档,拉上手刹,又把暖风调高了一些,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想现在唤醒他。
她不自觉地望向他熟睡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让她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清澈的眼神。现在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混浊吗?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睛,他们之间有无休止的争执、嘲讽,却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动物会有天敌,人也一样,她和项峰就是。
见飞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忽然划破了车厢内的寂静,她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去接:
“喂?”
“是我,”汤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见飞直觉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着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过也八、九十了。”
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见飞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么坏的呢?”
“坏的就是,我失恋了,没办法写书评了。”
“……”她愕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安慰我几句吗?”
“我……不太会安慰人。”她苦笑,只怕她说的没有人要听。
“随便一句都好。”
“那……”她想了想,“振作起来,努力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
“……”
“这……听上去的确是很振奋人心,”汤颖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听上去更焦躁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说几句好听的,就好像是‘你这么漂亮,不愁找不到男人’,或者‘只要你愿意,大把的男人等着拜倒在你群下’之类的……”
见飞重重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嘴,才说:“因为……我不觉得男人是女人生命里多么重要的一个环节啊。”
“……我错了,我不该以为你会安慰我。”
“Sorry,”她也觉得惋惜,“……但是,那些书评我很急,或者周五吧,周五再交也可以。”
“啊!!!……”汤颖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我恨你!”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见飞怔怔地看着手机,回想自己刚才究竟哪里惹恼了表姐。
项峰坐直了身体,她才发现他已经醒了,但面容依旧疲惫。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十分钟吧。”
“哦。”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关上车门,看了她一眼,算是告别。
见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降下车窗,大声问:“喂!你确定你不要再去看医生吗?”
项峰没有回头,摆了摆手,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端。
周三一早,梁见飞就给汤颖打电话,除了想问她要稿件之外,也对她昨晚说的有关于失恋的事情很在意。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汤颖是那种要么不爱,爱起来就很彻底的人,如果真的失恋,会是不小的打击。
可是汤颖迟迟不接电话,她在一路走走停停中拨着电话,脑海里忽然有些恐怖的景象……那家伙,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
到了公司车库刚停好车,见飞的手机就响了,她连忙接起来,电话那头是汤颖那一如既往活跃的声音:“刚才我在洗澡,出来看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吓了一跳!”
“你才真的让我吓了一跳!”见飞松了口气,下车背上背包,锁了车门,向电梯走去,“我整晚都在想你失恋的事,刚才打不通电话,真怕你做傻事。”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
“我从没听说过你失恋。”
“有的,当然有,不过那都是16岁之前的事了……“
“……”
“喂,”汤颖的口吻认真起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有事吧。”
“是真的啊。”
电话那头发出几声响亮的笑声:“见飞,你太善良了。”
“?”
“我只是……有个男人在我拒绝他之前先拒绝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为了强调什么,汤颖又补充道,“是我本来就打算拒绝他的哦,不是因为他先拒绝了我才这么说的!”
“……”她早该料到的。不过,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如果两个人都对对方没有意思,还互相拒绝什么啊!
“对了,关于你要的稿子,我现在马上去确认,十分钟后答复你。”
“好,我正好要问你这件事。”
“天呐……”汤颖叫起来,“有时候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
电梯来了,见飞挂上电话,跟随人流走进去。
项峰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那是不是说明,她真的不可爱?
可是,她暗暗苦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需要用可爱来修饰自己吗……
电梯门打开,见飞愣了愣,因为李薇从一楼走进来,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招呼。李薇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见飞已经属于个子高挑的,可是李薇比她更高挑。李薇进公司的第一天就有男同事私下讨论说来了一个美人,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又将这个称呼改成“冰山美人”。见飞对这位新同事没有任何偏见,但是每次看着那双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她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对了,”李薇忽然半侧过身,低声说,“那篇稿子怎么样了?”
“……我已经在想办法,找另外一篇稿子代替。”
“另外一篇?”李薇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犀利。
见飞抿了抿嘴,报出一个人的名字,李薇沉默了几秒,才说:“哦,也可以。”
说完,她就转回身,留下冷漠的背影。
见飞苦笑,心底尽管有一丝不快,可是既然这件事已经揽上身了,也就只能揽到底。
回到办公室,助理咏倩已经泡好了咖啡,放在她办公桌上,咖啡的香味传来,让人不禁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按下桌上的电话,门外的女孩立刻接起来,她温柔地说:“谢谢。”
“啊?”
“咖啡。”
“哦,”女孩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
挂上电话,见飞就打开电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电话。可是汤颖的电话直到二十分钟后才打来,听到那一声垂头丧气的“喂”时,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我很抱歉。那家伙答应我的,但是……”汤颖沮丧地说。
“没关系,”尽管胸口有一阵说不出的郁闷,但见飞还是故作开朗地说,“也许侦探小说家都是差不多的。我会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对不起。”汤颖并没有就此安心。
“没事,我的要求本来就有点强人所难。”
她反复强调几句后,然后挂上电话。尽管刚才信誓旦旦地说总会有办法,可是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要再去变一篇稿子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李薇那里,承认自己的失误,请她调整杂志版面。
她其实很不愿意去,可是又不得不去,她不知道这件事过后李薇会怎么看她,她其实并没有很在乎,但被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轻视,总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
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跳出一个对话框:“您从项峰处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对话框已经消失了,但视网膜上还有一丝残影,她连忙打开邮箱,有一封邮件是一分钟之前收到的。她承认,当食指点击鼠标左键的时候,的确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小姐:
随附 阁下要求的稿件,暂提供两万字,离 阁下要求的5万字尚有距离,其余是否可以连载形式继续,请确认。
项峰
见飞倒在椅背上,愣了好几秒钟,才放下咖啡杯,给李薇打电话。李薇只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说他交不出吗”,便立刻同意了,也许对她来说,只要是畅销书作者的作品,连载或是一次性刊登并没什么区别。
见飞转发了项峰稿件,忽又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是汤颖发来的,几段风趣幽默、并且很“纽约时报”的书评,邮件的最后,汤颖这样写道:其实书评早就写好啦,昨晚骗你的,不好意思啦。
她无奈,却无法生气。这天早晨,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一句话: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话:跟生死存亡比起来,人世间这些所谓的烦恼也不过是一缕青烟罢了。
她拿起电话,冲动地想去跟项峰道谢,但他也迟迟未接。
她起身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踱步,心里总有些话想要说,可是,要对谁说,说些什么,又是一个未知数。
远处的云层里漏出一丝阳光,照在她脸上,很温暖。她忽然想到:项峰那家伙该不会也是很早之前就写好了稿子,但非要在最后一刻才肯奉上吧?
越想,就越觉得那很像是他的风格,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他自己犯的错,也要如对别人恩赐一般地去补救。
……这个可怕的男人!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是项峰打来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喂?”
“你打电话给我?”他的鼻音还是很重。
“嗯。”
“什么事?”
“……想跟你说,稿子我收到了。”
“……”
“就这样。”
项峰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哦,如果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再联络我。”
“好。”
“再见。”
“……等等。”
“?”
梁见飞咬了咬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电话那头又沉默着。
“稿费会尽快算给你的。”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
“?”
“没什么,再见。”
见飞放下手机,皱着眉头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挂线之前没说完的那一句,十有八九是想说她不可爱。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而她又为什么会以为他要这么说?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否则,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无聊的事!
她忽然很庆幸刚才自己冲动之下打的电话没有被项峰接到,不然他此刻一定在暗笑自己的千恩万谢吧——
嗯,幸好!
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梁见飞如往常一般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热气腾腾的咖啡端放在她桌头,她很想打开门给咏倩一个拥抱,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也许周五就是最适合上演这类戏码的日子,因为大家都在暗自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兴奋着,所以比较放得开。
她先是给出版社那边打了几个电话,接着又催了几份稿件,才定下心来好好喝咖啡。电脑旁的工作日历上用黑色的水笔在今天的日期旁写着:“13:30 研讨会”。她揉了揉眼睛,决定吃过午饭后精神抖擞地去参加会议,然后心情愉快地提早回家。
那个所谓的研讨会在市区一间高级酒店举行,见飞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合身而且得体的天鹅绒西装外套,外套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深蓝色,但是老天偏偏跟她作对,中午的时候先是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接着酒店的保安先生又把她安排在露天停车场,她的西裤在上下车的时候溅到了泥渍,尽管经过了一些处理,却还是显得失礼。搭上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她不自觉地打量自己昨晚刚去剪的新发型,比以前短了些,发梢整齐地排列在肩膀的位置,从头顶向下形成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这是发型师怂恿了很多次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决定剪的,没想到最后满意到不得了的竟是自己而不是发型师。
也许人生真的常常充满了意外。
电梯门打开,见飞顺着大大的指示牌上的箭头,沿着铺了俄罗斯地毯的走廊向会场走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看的某一出好莱坞电影里的情景,大海、白色的房子、狗、脚印、米黄色地毯、深色的床罩……等等等等,总之跟这研讨会无关,她甚至不知道这会议的主题,她的上司昨天下午才给她下达了今天务必出席的命令。
“啊,换了新发型!”有人从后面走上来,悄悄在她耳边说。
她全然没有被吓一跳的样子,只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汤颖。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汤颖今天穿着一件不长不短的黑色风衣外套,长度恰好足够遮住她的整个臀部,至于她那双又长又细的裹着黑色紧身裤的腿,则毫无疑问地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她脚上是一双镶着闪片的高跟短靴,活脱脱一个英式的IT girl。但让见飞觉得最过份的是——她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像是淋过雨的!
“我是他的粉丝啊!”汤颖以一种很少出现在三十岁女人脸上的兴奋表情看着梁见飞。
“谁?”她皱了皱眉,瞬间觉得疑惑,仿佛自己是突然来到地球的火星人。
“项峰啊!”
“项峰?”她眨了眨眼睛,停下脚步。
“今天他是主讲人,你不知道吗?”汤颖瞪大眼睛,黑色的、长长的睫毛让人想到了芭比娃娃。
“这个……”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太不关心他啦!”汤颖嘟起嘴埋怨了一句,然后踩着那足有十厘米的细高跟毫不犹豫地走向签到台。
见飞站在原地,在心里冷冷地说:我干吗要关心他?!
签到台旁竖了一块大大的告示牌,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研讨会的标题:《论悬疑小说与现实生活中的善与恶》。
看上去有点耸人听闻。
汤颖已经领了宣传册快步进会场去了,见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签了到。要是早知道是这家伙的研讨会,她情愿呆在办公室!
会场并不大,她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与会者路路续续地到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她打开背包,翻出几本随身携带的书,迟疑了半天,才挑了一本关于纽约二手书店的小说读起来。
“要不是因为下雨,来的人会更多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汤颖又坐到了她身旁。
对于这位表姐的神出鬼没,见飞早就习以为常:“来干什么呢,听他自吹自擂吗?”
“你不是真的这么恨他吧?”
“当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恨他?”
她只不过是……不怎么喜欢他罢了。
“项峰这样的男人,市面上已经很少了。”汤颖拿出精致的圆镜,摆弄了一下耳边的长发。
“恕我并不了解市场行情。”
IT girl收起镜子,用指关节托着下巴,姿势优雅:“那拜托你偶尔也了解一下嘛。”
见飞苦笑,没有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孔很具有诱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够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觉得项峰可以。
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讨厌,她一度怀疑女人在他眼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书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比一个狠毒的女人。
“话又说回来,”见飞抬了抬眉毛,“你为什么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挤在角落里?”
汤颖微微一笑,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见飞皱了皱眉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错愕地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以及右侧,她们周围几排以内都再无一个人影。
“我敢说今天项峰一定对我印象深刻,因为我还有一件法宝。”汤颖像模像样地拿出记事本。
“?”
“就是你。”
见飞刚想说什么,台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会议负责人先是讲了些客套话,接着就开始迎接嘉宾,先是几个刚出道的年轻作者,项峰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现场免不了又是一阵掌声雷动,他露出亲切的笑脸,亲切到……她几乎要怀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项峰最近真的开始走颓废的艺术家路线,下巴和脸颊两侧都是青色的胡渣,长到耳朵下面的头发被工整地夹在耳后,但额前仍不规则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颇点落拓和不羁的意思。不过,比起前几天,他的脸色好了很多。
见飞怔怔地盯着项峰看了一会儿,就兴致全无地低下头继续读那本书,台上的声音时时传到她耳朵里,但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直到汤颖在她耳边轻声说:
“喂,你右边咯肢窝下面怎么破了啊。”
“不会吧……”
她一边举起右手,一边顺势观察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啊,西装外套好得很呢。
“那么,那位深蓝色西装的……小姐,既然已经举了手,就请提问吧。”项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时尽管他脸上仍是面无表情,但口吻却饶有兴味。甚至于,他最后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不用客气”。
梁见飞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在彻底明白过来之后,忍不住狠狠瞪了汤颖一眼。那只举起的右手有点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经有勤快的现场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过来。接过麦克风,见飞缓缓起身,会场里大部分的人都对她投来了注目礼,她不禁有点怯场。然而不经意间,她瞥见项峰那隐约带着笑意的眼神,于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问的问题是……您依旧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吗,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会场里一下子涌出了细碎的说话声,与会者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见飞提出的问题。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喜欢看沙滩上的美女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台下立刻爆发出一片友善的笑声,接着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欢观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当我在心里勾画某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女性出现的比例超过50%,因此会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见或者歧视。至于说现实生活,我想,我还是倾向于男性更容易冲动犯罪,而女性则很有计划性。”
见飞傲慢地撇了撇嘴,连一个客套的微笑也懒得给他,便径自坐了下来。她不是真的想问出什么问题让他出丑,因为根据她长久以来的经验,他很少有——或者几乎没有——出过丑,她只是想跟他唱唱反调,仅此而已。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就此结束,没想到项峰补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没时间多作讨论了,不过梁小姐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我很乐意在每周二下午的电台节目中跟你继续探讨。”
注目礼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这回大家都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原来她就是那个梁见飞呀……
尽管心里的怒火开始翻滚,但脸上仍泰然自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帅!”汤颖凑过来在她耳边说。
见飞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在汤颖那双镶满了银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脚,在收到一阵喊痛的低吼声后,满意地继续低头看书。
会议一结束,她就背上背包转身走出会场,汤颖像粉丝一样热情地涌到台前去找项峰签名了。外面依然下着雨,她站在酒店门口,看看几十米外自己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又看看自己的裤管,咬着牙愤恨地吼了一声。
这是她和他的另一种角色——有时候她觉得这实际上是他们最根本的角色—— 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她曾试着说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态去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难。
回到家的时候,见飞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她先是打电话订了一份外卖,接着把深色西裤换下来,浸泡在洗手盆里,上面的泥渍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她给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书桌前,开始上网。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开关吗,遇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还要随时准备转换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个角色,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属于我的角色。
会不会,那些身上有开关的人,活得更自由?还是更疲惫?
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着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已经三十岁了,爱过一个人,离过一次婚,背负着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着各种巨大的压力;她很开朗,甚至比离婚之前更开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负担看上去还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须时不时地去跟各种男人见面,敷衍地了解彼此(只是了解,不是理解),她还要承受那些男人当得知她离过婚时或失望或惊讶的眼神,她要装作“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微笑,如果男人们就此打退堂鼓,她还要安慰自己说,是他们浅薄罢了……
但其实,我并不想演这个角色—— 一点也不!如果可以,我只想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真的,仅此而已。
Alpha】
网页画面上有一个闪烁着的信封的标志,说明有人在网站上给她发消息。她发布了日记,然后点开那个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宝淑发来的,短短的一句话:
“喂,你知道吗,池少宇回来了。”
二【谎言】
【12.14 谎言
1995年,金里奇的母亲接受电视采访,过程中,记者追问金里奇对于希拉里的看法,这位不擅掩饰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说,但记者鼓动她:“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为真,附在记者耳边说:“她是条母狗——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评价。”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闻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里奇就任美国众院议长的那天,可以想见,这是一条多么轰动的新闻,记者说了谎,遭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可是更多人对此兴致勃勃。
同样是这位记者,在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很出色,连续几个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实的报道赢得人们的尊重。记者的名字叫做宗毓华,1993年她成为CBS晚间新闻的联合主播,也是美国主流电视网晚间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华裔女性。
是什么让她选择谎言?
因为她需要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耸人听闻意味着收视率,而收视率意味着丰厚的广告收入——也就是钱。
CBS在那次报道后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跃于主流电视网,并且继续大出风头,可见从某种程度上,业界追求轰动性多过道德准则。
看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要问,谎言带给我们的真的都是灾难吗?可是我为什么还看到了权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谎言维生,那么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要不相信,这样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项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从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开灯,脸上映照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惨白的光芒,有点可怖。
他疲惫不堪,从上周一开始,严重的感冒症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梁见飞打电话来问他要稿子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两个晚上赶出一部分内容,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工作,电台节目、研讨会……等等等等。他去医院配了些药,症状消除了,但是病还没有好,整个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过,直到今天下午,他强迫自己起来继续工作。
他的职业是作家,他写的侦探小说被称为畅销书,为了保持灵感,他必须无时不刻地观察生活。他依靠笔下人物所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记中说的,他靠谎言维生。
他基本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性的人,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什么时候该去买,比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拜会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约稿、每一个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工作簿上,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是梁见飞这一次的约稿他彻底忘了,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记下来。他隐约记得,她最初跟他说这件事,是在他新书的宣传会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各路媒体记者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进行访问,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他还是无法彻底习惯,仿佛即将把自己□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次面对大众,他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过关于自己的访问,照片也好、视频也好,都显得很温柔,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房间怎么这么小!”梁见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新书和一叠资料,胸前挂着一张工作人员的铭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起来,样子有点粗鲁,甚至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项峰没有搭话,也许他想说的,但是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他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喝吗?”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后面还有一箱。”
“我有了。”他轻声回答,就放在他脚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脚下,然后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之前已经跟那些家伙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问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抬了抬眉毛,半侧过脸看着她:“怎么算没头没脑?”
她耸肩:“就好比说……凶手为什么等了五年才下手之类的,这种问题不是很讨打吗,等待当然是因为没找到机会,难道是在等技能修满一定等级啊。”
项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缠绕在他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么请问怎样的问题才不讨打?”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说:“嗯……比如你最近跟那个女明星的绯闻啊,或者干脆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
她跟他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气他。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这方面的专业性,”他苦笑,“那么你成功了。”
“谢谢。”她没有谦虚。
这段对话以梁见飞低头开始打电话暂告一个段落,等她打完电话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时候,项峰忍不住开口说: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关于那个……女明星。”他抿了抿嘴,尽量表现得坦然。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问:“你是说,那段绯闻?”
“嗯。”他转过头看着别的地方,像是很不经意才提起这件事。
“天呐,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
“……”他又转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他很想知道她何以会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应该是某某某才对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么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项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冲动,就好像他也不记得她后来说要跟他约稿的事,其实他听到了,可是当时他正在思索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闯进来,跟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她远远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会不会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是什么老练的畅销书作家,而是一个当站在聚光灯下仍会感到羞怯的“男孩”罢了……
他双手抱胸,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会吗,她真的会吗?
“快开始了,”梁见飞低头看了看表,“记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打个暗号,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挡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在四周张望着,没有看他,可是手却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后拿起矿泉水瓶,起身走开了。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他想喝水,伸手在脚边摸索了一会儿,拿起瓶子打开瓶盖,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发现瓶子里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刚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错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瓶子,迟疑了一秒钟,仍然凑到嘴边喝起来。
就算拿错了……又怎样?
笔记本电脑旁的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五分,项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电视塔,一种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梁见飞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警惕,并且这种警惕有可能是针对他的。
“我饿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在撒娇吧。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见飞此时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想吃什么……”然而她只是拉长了声音,无奈地问。
“老样子。”
“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控诉十二月的夜晚是多么寒冷,好让他放弃命令她的权利。但他没有给她时间控诉,说了句“再见”就挂上电话。
项峰把手机丢回书桌上,依旧站在窗前,可是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显多了几分神采,他嘴角有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弯度,不可否认的是,心情变得好起来。
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家。两年来,梁见飞几乎做到了对他有求必应,不过另一方面,他们仍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她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跟他唱反调。
挂钟显示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项峰把写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来,然后去开门。梁见飞穿了一件有点宽大的羽绒外套,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瘪着嘴站在门口,她的鼻尖有点红,大概是买馄饨时站在风里被冻到的。
他让开门,她大方地走进来,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会从鞋箱里拿出拖鞋丢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没错,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下一期杂志连载的稿子能够准时交吗?”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字,梁见飞问。
他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敢保证你会是那种小孩最讨厌的妈妈。”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厨房,悉数倒在碗里。
“你才是妈妈最讨厌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项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对不起……”她想到什么似地抿了抿嘴,尴尬地道歉。
他低下头,在漆着乳白色钢琴烤漆的桌面下寻找银色汤匙。
项峰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撇下他和弟弟,离家出走,长大后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父母,别人也很少问。梁见飞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除了是他的责任编辑,是他电台节目的搭档,也是他弟弟项屿的同学。
所以其实,她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见飞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期期艾艾地走过来,靠在吧台旁,观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想笑,但脸上却保持了一贯的严肃。
“你要一起吃吗?”他问她。
她摇头。
他安静地吃,她也安静地呆着。
“梁见飞,我问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随时随地跟你追稿吗?”
“不是,”项峰垂下眼睛,看着汤匙里的馄饨,“我只是奇怪……”
“?”
“怎么会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我晚上想吃东西的时候,她就能够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她,在她想开口反驳的时候继续说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梁见飞低下头,摆弄起铺在吧台一角的桌旗:“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
“你指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哈,谁会喜欢吵架!”
“但我觉得你一直很乐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他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很专心地在吃东西,“恋爱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
“现实比虚构更残酷。”
项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用‘更’,现实本来就比虚构残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认为这句原话应该是‘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说:“我想说的重点是‘现实’和‘残酷’,而不是‘更’——再说你就当作我说的是对的又能怎样!”
他皱着眉,但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努力——对于……这方面。”
“怎么会呢!”她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不白之冤,“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迫认识一到两个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圣女一样!”
“你是真心想去吗?”他一针见血。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要用一种老爸的口气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
项峰瞪她:老爸?会吗?
“活了三十三年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资格说我。”她瞪回来。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没有……”
梁见飞愣了愣,好像他刚应验了那句话: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个那个不幸的女人吗?”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项峰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她……她已经死了……”
整个客厅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用银色汤匙舀汤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并且这一次,更诚恳,甚至带着无奈与同情。
项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对梁见飞露出一个得逞后温柔的微笑:“没错,在我心里……”
“?”
“在我心里,她已经死了——尽管她的肉身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并且搭飞机去了洛杉矶。”
梁见飞脸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后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对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龇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项峰把碗放进水槽里,转过身看她,脸上忍不住还带着微笑。
“你觉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她板着脸。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为自己变胖做准备吗?”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去看他的深海鱼缸,回答得很漫不经心:“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门前随手拿的。”
那鱼缸里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养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手指跟着里面的鱼一起移动。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梁见飞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跟他谈这个话题实在无聊:“嗯,只是忘记扔了……”
说谎!
这天晚上项峰原本是想送梁见飞回去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冒着寒风来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打开门目送她出去,然后说了句“路上小心”。
关上门,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竟然死板得吓人。
让她自己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再说……她还穿着那件忘记扔的滑雪衫呢,怕什么!
晚上临睡前,项峰接到弟弟项屿的电话,说要把“小白”送到他这里来,子默却在旁边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来是项屿买来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怀孕以后,这小子又千方百计要把狗送到他这里来。
夫妇二人在电话那头争执起来,项峰拿着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去关鱼缸的灯,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才听到项屿说:“好吧,暂时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体检指标还是高的话,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应了,项屿轻叹了一声:“没事了。”
“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听你们吵架?”项峰有点不耐。
“……反正你还没睡。”
“你还真够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吗?”
“没有。”
“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别说得那么肉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大哥?”
“哥……”项屿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没什么……那,周末一起吃饭。”
“看我有没有空。”
挂上电话,项峰拿起床头的书,翻了一会儿,又放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梁见飞的声音带着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这么晚又要提什么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经睡了。”
“你放心,我没有要叫你出来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到家。”他想自己的声音应该很生硬。
“哦。”
“……梁见飞。”
“?”
“有些东西……该扔的还是要扔。”
“啊?……”她一时茫然。
“再见。”他放弃地挂上电话。手边的书静静地躺着,他却再也没有要翻开的意思。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他早已习惯于直面人性的丑恶,那些植根于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总是能被他轻易地发现,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无动于衷。
他的心胸并不狭隘,也不喜欢捉弄人,可是却喜欢看梁见飞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想起人性的纯粹。
不错,她的确喜欢跟他唱反调——而且总是不遗余力——但她既不复杂也不难懂,最重要的是,隐藏在那副擅于挖苦人的嘴脸下的,其实是一颗善良的心。
“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时间,不由地感叹地球上的时间过得真是快,”徐彦鹏今天戴了一副有点搞怪的绿色眼镜,“我是彦鹏,跟我一起在这里主持节目的是两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面让他们跟各位打个招呼吧。”
坐在最左侧的梁见飞隔着徐彦鹏那稍微有点发福的身躯,看了最右侧的项峰一眼,后者很绅士地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他的身体随着旋转椅微微地摇摆着,说明此时此刻这位小说家心情还不错。
“大家好,我是见飞。”
“我是项峰。”
“这句‘不共戴天’有点言重了,”梁见飞嘴角噙着笑意,看了徐彦鹏一眼,“其实我们只是……‘势不两立’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习惯于项峰和梁见飞这种类似于“死对头”的关系,而且他们自己也常常会调侃这一点。但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糟——当然也绝对不见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么新闻呢?”
项峰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稿子,说:“本周的新闻都是关于——谎言。”
为了避免这对“不共戴天”或“势不两立”的男女利用新闻在节目中挖苦或攻击对方,从半年前开始,节目策划人兼主持人的彦鹏就要求他们分别负责不同期的新闻搜集,于是项峰的主题终于不再是失婚妇女的变态心理调查,而梁见飞的也没再纠缠于侦探小说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气候会议召开,‘全球变暖是世纪谎言’的论调又被提起;一项网站问卷调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国人最爱撒谎;另一条关于谎言的新闻是,泰格伍兹身陷婚外情,谎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项峰顿了顿,继续道:“戈尔在2000年竞选美国总统失败后,成功地将自己从一名美国政治人物转变为第一个全球环保名人。戈尔06年拍摄的纪录片《不可忽视的真相》公映后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自己也同时获得07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但在戈尔的电影上映一年之后,英国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调的片子《全球变暖的大谎言》,用列举数据,采访科学家的方式,试图说明全球变暖是由于太阳辐射的变动引起的,与人类排放温室气体无关,而且环保主义者在以此名义干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如今全球气候大会在哥本哈根召开,这个疑问又被提出来,引起各国广泛关注……”
项峰停下来看了两位搭档一眼,但那两人要么盯着屏幕打哈欠,要么干脆关了麦克风在嚼鱼片干,脸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字:无趣。
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侦探小说家那种与生俱来的捉弄人的本性又开始显现出来:“那么,你同意这种观点吗,梁见飞小姐?”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半截鱼片干突兀地挂在嘴唇边,因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所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
“还是说你有其他的观点?”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像是“好心”地为她争取时间。
梁见飞一边努力吞着鱼片干,一边打开麦克风,用还算清楚的口齿接道:“事实上……是的。”
“哦?”他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引起全球气温变暖,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既不是温室效应,也不是太阳辐射喽?”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后认真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节目太受欢迎,整个太阳系的行星们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们节目的信号,不惜改变自己的行进轨迹,向地球靠拢,我想这其中应该也包括太阳。”
说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项峰翻了个白眼,刚想调侃她,一直如蜡像般端坐着的彦鹏却突然动了动手臂,说:“见飞,我不得不指出你刚才那段话里的错误……”
“?”
“那就是,”徐彦鹏一脸不可冒犯的严肃,“我们的节目可不止在太阳系里受到欢迎!根据最近统计,‘地球漫步指南’已经从太阳系一跃成为银河系收听率最高的广播节目!”
“……”
他志得意满地大笑了两声,才催促项峰继续念新闻,后者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遭罪只能继续读稿件。
“……德国人的严肃、严谨和守时世界公认,但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爱撒谎’也将成为德国人的一个标志,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国人。
“在一个名叫‘欧泊多’的网站,一项在线问卷调查显示,在旅行中的谎言频率和说谎后的厚脸皮程度方面,德国人堪称世界冠军。调查显示,78.9%的人表示不会为旅行时的谎言感到后悔。还有22.5%的被访者承认,在旅行中曾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另外,17.8%的德国旅游者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艳遇的好机会,而闭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德国人还特别擅长根据对方的喜好装成熟或者装嫩。30%的被访者承认曾有谎报年龄的经历。”
项峰才读完,梁见飞就开口说道:“可是为什么德国人会给人这种平时不爱说谎的印象呢?”
“因为德国人大多比较严谨,不苟言笑。”他接话。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还有残留的鱼干片,“有些人,每天梳个一丝不苟的发型——”
项峰看似不经意地低下头,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后面的头发滑落出来。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
他摘下眼镜,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衬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觉得闷,所以解开条纹衬衫的钮扣,又脱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继续道:“——就以为自己衣冠楚楚,其实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项峰轻咳几下,不紧不慢地问:“那么梁小姐以为怎样的才不算‘衣冠禽兽’呢?”
“——喂喂,我已经忍了很久,”彦鹏忽然粗暴地打断他们,“最后那条关于老虎伍兹的新闻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全银河系都在默默等待着,谁要听你们在这里讨论德国人是不是爱说谎!”
“……”
见两人都不出声,他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请继续吧。”
背景音乐空放了一会儿,项峰重又戴上眼镜,读道:“地球最顶尖的高尔夫球选手泰格伍兹近日身陷桃色新闻,经过各路媒体的穷追猛打,最后得出结论,这位杰出的高尔夫球选手的婚外情对象高达十数人,而这还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风波是由一场车祸引起的。”
从节目开始就一直无精打采的彦鹏开始吹起口哨,好像参加狂欢的球迷一般,项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叹气。
“我曾经认为他是个神奇的男人,”徐彦鹏顿了顿,仿佛在感慨,“现在,我还是认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梁见飞拨了拨头发,“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个男人出轨这个问题?”
“嗯……我认为这个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来回答。”彦鹏耸耸肩。
“哪两类?”
“即是说,要看这个男人是‘曾经出轨’还是‘从未出轨’。”
“……”
“前者通常不以为意,后者则比较重视。说得直白一点,出过轨的男人更多的是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待别人的出轨,而从没出轨的人会觉得这是比较严重的问题。”
“那么……”梁见飞随着转椅转了个圈子,又回到麦克风前,“项峰先生……”
“?”从刚才开始就没想要加入这个话题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现在彦鹏告诉你他出轨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侦探小说家沉吟片刻,平静地回答:“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每一次直播结束,项峰都会去走廊角落里倒一杯温水,坐在长椅上喝完后才离开。彦鹏有时会坐在他旁边抽支烟,两人聊一会儿,最后告别。那是他们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异常短暂,仅是一支烟的时间。
梁见飞嚼着鱼片干从播音室里出来,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去。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轻快,像是一阵风。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也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编导领着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来,指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说:“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跟你一样也是节目的嘉宾。”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却从没见过她。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稳健,丝毫没有小编辑遇到大作家的惊惶失措,他点点头,说“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说“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实是紧张的,也许手心还流着汗,可眼里却没有一丝颤抖。
后来,侦探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责任编辑,像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为什么派她来,因为之前的那几任都曾被他气哭过,没有人愿意来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没?”
“几乎。”他把一次性纸杯折起来,丢在垃圾箱里。
“嗯……那个……”她踌躇着,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看着她,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别误会,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一个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一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一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一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插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一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一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一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过只有一点点……”她急着补充。
项峰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电话两端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电话里挖苦起对方来,他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安静。
“梁见飞,”他说,“能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吗?”
“……”
“你不是来催稿的。”他一针见血。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也许还一脸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卖座的侦探小说家啊……”
“……”
“你骂我吧。”
“?”
“嘲笑我、讥讽我……或者什么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对我的一样……要更变本加厉。”
项峰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布满灯光的城市。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原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她来说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还忘不了他?”他替她说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
“……”
“一顿饭就唤回了你对他所有的感觉吗?”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骂你什么?骂你傻,骂你贱?这样你真的会觉得好受一点?”
“……”
“听着,”他说,“那个人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带给你的快乐或痛苦,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别人帮不了你。”
“……”
“我不想骂你——不想在这件事上骂你。现在你最好锁上门,洗个澡,然后睡觉。等你清醒了如果还愿意跟我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再继续。”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点醒了。
“再见。”
“再见……”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谢谢。”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后绝对不会跟你道谢,所以我想我最好现在先说出来……”
“……不客气。”
项峰挂上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说他不想骂她,但他说了谎。
他想骂她,想骂得她狗血淋头,骂得她体无完肤,骂到……她脑子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第二天是周日,项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周围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过的,有一种落拓却精致的错觉,头发有点蓬乱,不过他喜欢这样,等一会儿只要戴一顶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门。
他用烤面包机烤了两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酱和草莓酱,与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肠胃也像他一样特立独行。
两点过五分的时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着帽子出发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电影的试映会,是根据他的热门小说改编的,影片制作方一早就跟他打过招呼,请他务必出席。
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气温却降到了冰点。他驱车来到举办试映会的电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厦里。在地下车库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着连载小说的情节,忽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轻声说:“你好。”
他转过头,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礼貌地回应:“你好。”
是……梁见飞的表姐?还是表妹?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红的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双黑色的高跟过膝靴子,他不知道那两只鞋跟有多高,不过总之当她穿上它们之后,他用不着低下头看她。
“我叫汤颖,是梁见飞的表姐——尽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纪更大一些。”美人微笑着说。
“哦。”他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十分客气地点了点头。
“我上次跟见飞一起去参加了你的座谈会。”
“我知道。”他又点头。
“你记得我?”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梁见飞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种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后笑起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冷淡。”
“冷淡?”他不禁皱了皱眉。
“是的,”汤颖的眼睛很有灵气,“尽管你常常在镜头前笑,不过总让人觉得眼神空洞了点……”
项峰没有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说,便干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个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着他,“我听过你们主持的电台节目,很有意思。”
“谢谢。”
她还是看着他,双手插袋,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沉默打击到的样子:“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很冷淡对见飞却不太一样?”
她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项峰怔了怔,面不改色地说道:
“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厌恶对方。”
汤颖想了想,勉强接受地耸耸肩,没再说话。
就在他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又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害怕却也着迷。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只有些许窘迫:
“没有。”
“为什么?”她还是盯着他。
“这需要理由吗?”他也看着她,侦探小说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静起来。
“要的,”她满脸微笑,表情友善,言词犀利,“女人总是迫切地想知道一个对她来说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为什么迟迟没有伴侣。是因为他要求太高吗?还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项峰抿了抿嘴:“恐怕两者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她睁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没有迟疑地走进去,汤颖还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等待答案。
“认真看我的书吧,答案就在里面。”
说完,他对她露出一个灿烂而温柔的笑容,就像每一次闪光灯亮起时一样,直到电梯门迅速地关上。他好像从门缝中看到汤颖惊愕的表情,不过只有一秒,稍纵即逝。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轻易地说谎,因为谎言一旦开始,就很难圆满地结束。当真相被揭开的一霎那,惶恐、痛苦、挣扎、迷茫都有可能接踵而至。
我是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成功的作家,早就过了会对世界感到惊讶的年纪;我其实很内向,不善言词,很少跟别人一起分享内心的感受,却享受一种不受约束的我行我素;我爱我的家人,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但不愿意成为他们的羁绊;我对所谓的爱情毫无幻想,可是我笔下的人物一再为了“情”字铤而走险;我热爱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平静的力量,它让我不寂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扰,却渴望大众的回应……
那么,以上这段话中,哪一些是谎言呢?
Beta】
三【快乐理论】
【12.21 快乐理论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直光顾某一家水果店,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认为这家是最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家水果店打出买一箱苹果送一瓶果汁的标语,就毫不犹豫地冲到另一家店去,结果是买了一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的苹果,同时果汁又是最讨厌的菠萝口味。同理的还包括牙膏、香水、杂志、甚至是卫生巾。
当然,也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原本很讨厌任何菠萝味果汁的我,某天偶然看到卖果汁的专柜竟然摆满了可爱的绒布公仔,为了把公仔带回家,买了几瓶果汁,回家后心想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所以就硬着头皮喝起来,最后竟然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喝,甚至爱上了菠萝……
我想以上这些奇妙的现象是想要对我说明:人是可以在愉快的环境中改变自己的习惯,促销标语也好、绒布公仔也好,这些都是让人能够产生愉悦心情的东西,当人本能地可以感知到快乐的时候,是谁也无法阻止他(她)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这被称为“快乐理论”,一种……其本身就含有着有趣元素的原理。并且这个原理可以来解释很多现象,比如——婚外情。
Alpha】
周一的早晨,梁见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她的头还是有点疼,不过比起昨天早上要好了许多……想到这里,她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竟然在喝到半醉的时候打电话骚扰项峰——噢,是的,那就是骚扰,赤*裸*裸的骚扰!
咏倩泡的咖啡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见飞怔怔地发着呆,思绪不可抑制地回到了两天前。
如果说林宝淑的那一句“池少宇回来了”让她感到惊讶的话,那么当那个人确实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恐慌。
他还是一脸迷人的微笑,用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语调说:“有空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她正穿着邋遢的睡衣,没有洗脸喝没有刷牙,头发更是乱七八糟到了极点……但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池少宇就用脚抵着门,说:
“我在楼下等,给你半小时。”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她……
说真的,他对女人很有一套。
最后她还是下楼去了,就在半小时以后。他对她的习惯如此了解,以至于可以精准地计算出时间。
他换了一辆车,不是高调的红色,而是内敛的黑色——跟项峰的车一样的颜色。
她怔了怔,为什么是项峰?
“上来吧。”池少宇探过身子从里面开了门。
她坐上去,用早就酝酿好的、平静的口吻说:“去哪里?”
他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一言不发地上路。她这才有时间仔细地打量他,他变黑了,理了一个短且精神的头发,身体的轮廓没有什么改变,可是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她和池少宇相识于十六年前,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相恋,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结婚。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对样貌、家世、才学都旗鼓相当的男女,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于是决定共度余生。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她很少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什么人,但她不吝于把这个词加在他身上;他身材很好,热爱运动,在学校的时候,每次他打篮球都有许多女生在场边为他加油;他也勤奋好学,成绩虽然不能说是拔尖,可是也算优秀,重要的是,他对于自己想要做好的事都十分认真,比如他说过长大后要开着飞机载心爱的人回家,后来他就真的成了民航的飞行员;他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浪漫的爱人,体贴、总是把她捧在掌心。
没错,在那时的她看来,池少宇是一个完美的人,她不可自拔地深深地爱着他,直到某一刻,世界在她面前崩塌。
一个再完美的人,如果无法保持忠诚,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连一团空气也不如。
所以说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当她认为他完美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认为他完美,当她为他痴迷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为他痴迷,而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些女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对他来说,她就是那家原先一直光顾的水果店,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新鲜感过去了,会想要去另一家水果店看看罢了。
她试着原谅过他,很多次。但最后没有成功。
她决定要离婚的时候,妈妈哭了,她知道不是为她的解脱,而是担心她今后的路。一个26岁的、离过婚的女人,接下去该怎么走?
但她没有迟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唯一想到的只是终于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做一个忠于内心的人。
他说他不愿意离婚,还爱着她,但是他也没纠缠多久。因为他知道她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很难回头的人。于是他们以一种看似和平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婚姻。但结束的又何止是婚姻?
离婚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她去了公司驻清迈的办事处,他去了阿德莱德的飞行员培训基地,从此再无交集。所以,当他忽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就像是某一种默契、某一种平衡被打破了。
他载着她去了以前他们约会时常去的餐厅,店堂早就装修一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服务生穿着崭新的制服,对他们微笑、点头致意。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见飞感到自己的局促,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还是点原来那些菜吗?”池少宇一手拿着菜单,看着她的眼睛问。
“随便。”其实她吃不下任何东西。
“随便?”他抬了抬眉毛,像在说“这可不像你”。
但她没有在意,把难题留给他,自己看着窗外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于是转过头看着他。
“你最近……过得好吗?”
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悻悻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好或不好,似乎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你找我有什么事?”所以她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
池少宇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苦笑,眼角似乎有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皱纹,可是这一点也无损于他的魅力:“我以为过了四年,你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恨我了。”
梁见飞轻轻地叹了口气,坦然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恨你,我是那种如果曾经爱过就没办法恨的人。”
“……”一向擅于言辞的他竟说不出话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他还是微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有没有什么改变。”
“哦,当然有,”她抿了抿嘴,颇有些自嘲意味地回答,“皮肤暗沉,黑眼圈加重,脸上多了几道纹路,身材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甚至于肠胃功能也开始退化……”
他讶然失笑:“你还是那么直接。”
“嗯,”她点头,“这点恐怕没变。”
“那么……你……”
“?”
“你有男朋友了吗……”他的风流倜傥忽然不见了,像是等待发放考试分数的男孩。
梁见飞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老实地回答:“没有。”
“哦……”他松了口气。
“……”
“你没有搬回爸妈那里住?”
他说“爸妈”两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还是一对夫妻,从没分离。
“嗯,”她垂下眼睛,“我已经有点……不能习惯我妈的唠叨。”
他笑起来,像是很了解她的意思,却又不愿多说什么。
她闭上嘴,一心一意等待上菜。
“你不想问我的情况吗?”他看着她,忽然说。
见飞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可是非常短暂,短到她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抓了抓头,苦笑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虽然不恨我,但是也没有原谅我?”
“……可以。”
“那么,”他又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种特有的魅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不原谅’就代表你还没有忘记我?”
她想脱口而出说“可以”,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如果你找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被他拽住了手腕。
“好吧,我保证不再乱说话,好吗?”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恳求的成分,于是她心软了。
这顿饭其实吃得很辛苦,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认真听池少宇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不可抑制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他刚才的那个问题,但却不敢回答。
吃过饭,他送她回去,两人在她家楼下告别。
“喂,”池少宇看着她,小心翼翼,“我们以后还可以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吗?”
“嗯……”她回答地含糊,或者根本就是在敷衍,她只想快点离开,一个人呆着。
回到家,她蜷缩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直到兴起了喝一杯的念头。于是她翻箱倒柜,终于在橱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瓶没开过的葡萄酒,开瓶塞颇费了点时间,所以她允许自己多喝一点。
其实她害怕,非常地害怕,一个可恨而愚蠢的想法钻进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想要打给那个人,让他骂醒自己……
最后,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个人就是项峰。当第二天早晨她睁开眼睛看着有点泛黄的天花板,想起昨晚的种种时,懊恼的情绪才逐渐将她淹没——
噢!为什么是项峰?!
此时此刻,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可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好起来。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张黄色的报事贴,咏倩的字很漂亮,一眼就能认出来:主任,这是李主编送来的样刊,说给你参考。
她扯开报事贴,一排大大的粗体字引入眼帘,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项峰”两个字。
“噢……”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哀叫了一声,心情跌落谷底。
有人轻轻敲她的办公室的门,门没有关,所以她一抬头就看到李薇站在门口。
“样刊收到了吗?”
“哦……嗯。”梁见飞垂下眼睛,发现李薇所说的东西正被自己捧在手上。
“你看完的话麻烦转交给项峰,周三左右就可以出了。”
“……好。”表情先是苦恼地停顿了两秒,接着裂开嘴,露出一个看上去很尴尬的微笑。
李薇转身打算走了,可是忽又转回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月刊的制作周期很短,他是大牌,我才肯答应分段交稿。”
梁见飞挑了挑眉,很想说:我又不是你的杂志编辑,要追稿你自己去追啊!
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李薇那张如冰山一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或者可以称之为怀疑的表情,不过她像是并不想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轻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梁见飞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用杂志挡住脸,龇牙咧嘴地低吼:
“天呐……饶了我吧!”
这天晚上,见飞独自回到家里,安静地吃完方便面,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找个人好好地聊聊。她拿出手机,先选了几个号码,逐个打过来,但她那些好友要么在加班,要么忙于煮晚餐,更有甚者,正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洗澡。她有点泄气,三十岁的单身女人,连一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对象也找不到吗?但她又觉得实在无法苛责她们,一旦结了婚,甚至于有了孩子,人的精力就变得十分有限。朋友的闲聊或是倾诉早就被排到了最末的位置。
她又在手机的电话簿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无奈地拨了一个号码。
“喂?”汤颖的电话难得没有任何背景音乐。
“你在干吗?”
“看书、发呆,总之很无聊。”
梁见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就像在地球上发现了同类的火星人:“我也是——我是说,很无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可悲了,我竟然沦落到……跟你一样的境地!”
“……”
“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聊聊天。”
“别骗人,梁见飞,你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你一定有话要说。”
见飞抬了抬眉毛,这跟她感不感性有什么关系?
“……好吧,”她下定决心,“但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妈,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妈。”
“哦。”既然有八卦新闻可以听,汤颖答应地毫不迟疑。
见飞开始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但最后还是把池少宇回来,以及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事告诉表姐,但关于后来项峰的那一段没有说——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说。
“你想说你又对他心动了吗?”电话那头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冷。
见飞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针见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甚至不知道要承认还是否认。
“我觉得人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是很愚蠢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受过的伤害吗?”
“没有……”
“我知道,他很有魅力,说实话以前我也挺喜欢他的,但他背叛你、伤害你,很多次了——见飞,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不知道,”梁见飞深吸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梦。”
“?”
“他代表的是我曾经美好的那段时光,跟他分开之后,美好的时光就离我越来越远。”
“为什么?”
她苦笑:“为什么?别忘了,虽然我们都是‘黄金剩女’,但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可你还是男人们追逐的对象,所以……你甩开我不知道多少个身位。”
她以为汤颖会得意地笑,也许还要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可是汤颖没有,而是尖声道:“这都他妈的是谁跟你说的啊?”
这还用得着别人来对她说吗?
“见飞,我跟你没什么分别,”电话那头的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的确是长得比你漂亮,身材比你惹火,也比你更讨男人喜欢。”
“……”
“失败的婚姻算什么?只不过说明你被一个男人彻彻底底地骗了,他不适合你,他不是你想要的人,他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可是……”可是有多少人真的这么以为?
“你用不着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你的生活还是他们的生活?如果有人因为你离过婚而歧视你,你应该吐他口水。”
“……”这一点,恐怕她很难做到。
“所以忘掉池少宇吧,他不是个好梦,而是噩梦。”
尽管汤颖言词激烈,而且有点偏执,但见飞还是轻声笑起来,由衷道:“谢谢。”
“对了,”汤颖话锋一转,“你这里有项峰所有的书吗?”
“……我手上只有我任内出版的这几本。”她惊讶于怎么忽又提到了项峰。
“哦……那么,你觉得他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见飞愣了愣,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真的难倒她了。
“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汤颖像是勉强才接受这个回答,“那你下次帮我问问他,不过要悄悄的。”
“这……这种事也太强人所难了……”
“你就帮我问一下嘛,求你!”
“好、好吧……”见飞知道如果现在不答应,这位烦人的表姐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迫使她就范,与其自讨苦吃还不如先敷衍地答应下来。
两姐妹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
见飞把餐桌收拾干净,然后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靠在沙发上。她不是真的想喝,其实只是想闻蜂蜜混合柚子的香味,以及感受热气漂浮在脸上的温暖。
项峰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这真的是个……很诡异的问题。起初她一直觉得他对女人有偏见,可是随着认识的深入,她承认那也许不能称之为偏见,只能说尽管他有很犀利的洞察力,却不擅于了解女人。但他也不讨厌女人,相反的,他有点害怕女人,对她们敬而远之。
所以她很难想象他会爱上什么人,或者说,什么样的女人会对他有吸引力?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还是那句话:“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欢迎再次收听‘地球漫步指南’,北半球终于迎来了寒冷的冬季,本周气温下降得厉害,我们直播室里的空调正以最大的风量吐出热气,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那种‘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彦鹏的本意是要模仿风声,但是真的演示起来,却像在开机关枪,“坐在我身旁的这两位地球人都变得很本分,一人捧一杯热茶,死气沉沉。”
大概为了反驳他,梁见飞和项峰异口同声地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下午好。”
“哈哈,”彦鹏的笑声很爽朗,“冬天果然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连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人都这么有默契。”
两人听到这句话,又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好吧,见飞你可以开始读本周地球见闻了。”
“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快乐’和‘有趣’。斯德哥尔摩一个地铁站的进出口楼梯,日前被大众汽车公司改装成了一个巨大的钢琴键盘,人们在上下楼梯的同时也能感受到‘自创’音乐带来的快乐。
“这条‘钢琴楼梯’是这样运作的:工作人员在这条楼梯上安装了压力传感器,然后把楼梯刷成黑白两色,就像钢琴键盘。传感器与扬声器相连,当人们走上楼梯,每走一个台阶,就相当于按下一个琴键,扬声器就会播放出相应的音调。这条式样新颖的‘钢琴楼梯’出现没多久,进出地铁站的人们就喜欢上它了。上上下下之间,同时享受到了运动与音乐的乐趣,根据统计,使用楼梯而不是自动扶梯的人多了66%。
“设计这条‘钢琴楼梯’的初衷,是想找出‘别出心裁’的方法,鼓励人们放弃自动扶梯,多运动。发言人说:引申之,使平常事物变得有趣能够明显改善人们的行为方式,我们称之为‘快乐理论’。”
见飞一读完,彦鹏就迫不及待地说:“噢,这个很好,能把原本枯燥的事情变得有趣,让人由被动变为主动。”
“但,你不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欺骗吗?”见飞摇头。
“?”
“因为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一条楼梯罢了,楼梯是用来赶路的,而不是其他的用途。”
“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啊!”
“难道说为了乐趣其他的东西就都不重要了吗?”她瞪大眼睛。
徐彦鹏被她说得有点愣住了,一直安静地喝着热茶而没有开口的项峰忽然说:“等等,你确定你现在讨论的只是一条地铁的楼梯吗?”
“当、当然!”
但项峰和徐彦鹏的表情显然说明他们不是这么认为的。
见飞别过头去没有理睬他们,继续读道:“据英国《太阳报》12月3日报道,近日,一名日本的电子游戏玩家与自己在游戏中的虚拟女友正式结婚。这名玩家的真实姓名尚不得而知,上周末,他和自己的‘新娘’在美国关岛的一所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新娘’的名字叫Anegasaki Nene,是一款游戏中的3名女主人公之一。自从这款游戏9月份上市以来,无数玩家便为之疯狂。
“这应该是所知的第一个男子和自己的虚拟女友结婚的案例。据了解,这对‘新人’之所以选择到西太平洋中部的偏远小岛上结婚,很大程度上与关岛是全世界少数能够为非本地居民提供合法婚姻注册的国家有关。在关岛,许多酒店就可以为游客们提供方便的婚姻登记服务,所以在这里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们成双成对,不过估计跟游戏人物结婚的人,他们还是头一回遇见。”
彦鹏先是发出惊讶的感叹声,接着郑重地考虑了几秒才接着道:“所以说,刚才见飞说得对,不能仅仅因为乐趣就作出这么……这么荒唐的事嘛!”
“为什么不可以?”见飞反问。
“……”徐彦鹏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跟另一个人结婚,只要他们没有伤害到别人,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许多国家尚且赞同同性结婚,那么跟虚拟的人物结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个人啊……”
“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结了婚之后双方是否意识到有义务、有责任把婚姻关系好好地维持下去。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一旦分手,伤害的又何止是两个人。不要以为跟虚拟人物结婚就可以摆脱男人应尽的责任,虚拟人物也有虚拟形象、虚拟思想,甚至是虚拟感情!”
“怎么可能有虚拟的感情——”
“——男人从来只看外表,根本不在乎对方脑子里的东西。”
“……”
“请问,”在一段沉默之后,项峰忽又开口道,“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只是一个日本网友娶了网游人物的事情吗?”
见飞瞪了他一眼:“不然还有什么?”
他给了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示意她继续。
“最后,也是一条有关于‘快乐’的新闻,我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快乐的消息,因为他们将有机会获得快乐,唯一感到不快乐的恐怕只有这位……本·绍索尔——‘世界上最好工作’的获得者。因为他那份为期半年的降灵岛护岛人的工作马上就要届满了。
“绍索尔今年5月打败了全球3.4万名申请者,幸运地赢得了这份‘世上最好工作’——探索大堡礁、尤其是惠森迪群岛地区的各个岛屿,喂海龟,清洗泳池,担任兼职信差等。每周他还需要通过更新博客和网上相册等方式,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丰厚:平均每周只需工作12小时,半年就能拿到15万澳元,市值约合人民币90万元。”
说到这里,见飞停下来,看着彦鹏,后者双手抱胸,耸着肩一脸郁闷地说:“噢,我没有任何想法、意见或感想,没有!”
“怎么可以呢,彦鹏……”她很老友地用力拍了拍搭档的背。
徐彦鹏却一脸惊恐,认真地回想自己刚才哪里又说错了话。
“其实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呢,”她满脸堆笑,“你开朗、热情、聪明又具有探索精神——真是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
“真的?”彦鹏被她说得有点轻飘飘起来。
“不过,”她又接着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的英文很烂,所以你能当选的几率很小……微乎其微。”
“你……”
“所以我们还是来听歌吧。”她笑嘻嘻地打开录音文件,在音乐响起的一霎那暗自松了口气。
基本上,节目里既定的跟梁见飞抬杠的人应该是项峰,但今天她却拼命地拽着徐彦鹏,目的只有一个——避免跟项峰作对,或者准确地说,她没脸跟项峰作对——在经历了那通骚扰电话之后。
项峰不知道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没有发言,只适时地说了两句话,把节目带入下一个环节。她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几乎不敢正视他,怕自己看到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
从直播室出来的时候,徐彦鹏还一脸疑惑,像是不太明白她吃错了什么药,她唯有给他一个抱歉中带有安慰的笑容。
项峰紧跟在彦鹏身后走出来,见飞连忙匆匆告别。
车子驶出广播大厦的时候,她看了仪表台一眼,已经是七点了。她往家的方向驶去,忽然又想起要先去买一袋吐司,便在路口调头。才转过弯来,就有一部黑色的吉普车在她面前驶过,她大吃一惊,刹车还没来得及踩到底,就撞了上去。
梁见飞看着自己的车头,以及那辆吉普车的左侧车尾,两者现在应该是亲密地、不分彼此地连接在一起,她不禁有点错愕。
吉普车的车主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她窗前,用力拍了几下,大声说:“你会不会开车?!”
她皱了皱眉头,尽管觉得是自己地错,但还是忍不住对那男人心生厌恶。她放下车窗,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们报警吧?”
“报警?”男人冷哼了一声,“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等交警来起码要一小时,我没那种闲工夫。”
“那你想怎么样?”她拿出耐心。
“私了,各自做单车事故,但是你撞了我,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得给点车马费。”
“要多少?”
男人在车尾左右看了看,说:“800。”
“……先生,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见飞有点气愤,可是对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不便发作。
“小姐,修一修起码要两天,”他比了个手势,“我不止要自己出交通费,还很辛苦,这个价钱不算贵了。”
“我不会给的,800太多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被人讹诈了。
“最少600。”男人很“爽快”。
她还是摇头,那男人就瞪她,像是怎么也不会放过她。就在两人僵持着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驶过来停在路边,司机从车里下来,脚步从容地来到她身旁,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挡在路中间很招人厌?“
见飞抬头,看到来的人是项峰,抿了抿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猜他多半又要开始奚落她,她不想听,至少现在不想听。
项峰双手抱胸,问:“怎么回事?”
她不情愿地开口说:“我调头,他从旁边上来,我撞了他。”
“先生,我看现在这个时候等交警来起码要一个小时,不如私了吧。”他转过头,一脸和蔼地对那吉普车主说。
吉普车主赞同地使劲点头,见飞恨不得下车割了项峰的舌头。
“1000吧。”他又说。
吉普车主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并且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不、不……800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项峰不着痕迹地瞪他,“修理起码要两天,这两天里面的车马费、辛苦费收你1000算便宜了。”
“收我?!”
吉普车主和见飞同时变了脸,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先生,”项峰指了指路口,“这里是‘丁’字路口,直行和左转是分道行驶的,她从这里调头过来的时候,除了跟在她后面的车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车会从旁边上来,如果有,就是闯红灯。”
“……”
“看到那里的摄像头没有?”他又指了指,“这个路口的情况都能被拍下来,你是不是违规马上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两位肇事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吉普车主很快走了,是灰溜溜地。项峰看了看见飞的车头,说:“没有修理的必要,只是擦掉一点漆,而且以你的技术,修也是浪费。”
“……”
“还发什么愣?”
“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只是忽然又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
“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真是太刺激了。”
项峰双手抱胸,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见飞先是自言自语地说:“咦,我为什么要说‘又’……”接着看了看他,懦懦地开口:“谢谢。”
“你说什么?”他故意问。
“我说,谢谢!”她没好气地吼,想起几天前的晚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心情又不由地低落起来。
“哦,不客气,”他点头,“晚饭还没吃吗?”
“嗯……”
“带你去个好地方。”
“?”
“跟着我开,别跟丢了。”说完,他跑回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不一会儿就发动车子上路了。
“喂,喂,别自作主张……”她喃喃地抱怨,却还是跟了上去。
原来项峰所说的好地方,不过是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餐厅。
“这里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菜的味道不错。”他坐下来,把餐牌递给她,低头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你作主吧,既然你请客。”她故意说,刚才受了一点惊吓,现在吃一顿白食想来一点也不过分。
“哦。”他收回餐牌,对旁边的服务生报了几个菜名,就低头继续倒满自己面前的茶杯。
见飞忽然有点后悔,说到底,他帮了她呢……可是转念一想,以他的个性,说不定又盘算着什么作弄她的计划。
“放心吧,”项峰微笑着说,“我点的菜里没有你最讨厌的腰果和芹菜。”
她愣了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讨厌这两样?”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吃小馄饨最讨厌在里面放葱吗?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无奈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做仇人做到这个份上,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帮一个差点被欺负的女人,男人不应该欺负女人,也不应该看着女人被欺负。”
他说得那么坦然,让她不禁有点刮目相看。她第一次觉得,撇开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不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且自始至终自律地执行着——比起那些毫无底线的人来说,算是好太多了!
菜很快送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见飞觉得味道不错,两人专心地吃着饭,偶尔讨论几句,她从背包里拿出李薇托她交给项峰的杂志,他翻看起来。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他们两人吃得最平静的一顿饭,没有挖苦、没有讽刺、没有针锋相对,有的只是相互之间的坦然。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是为了得到赠品买了一箱讨厌的菠萝汁,可是到头来发现,其实菠萝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甚至,可以称之为好喝。
周末的中午,梁见飞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很少有人会打她家里的座机,所以她猜想应该是父母。然而电话那头的人,是汤颖。
“不会吧,”汤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大呼小叫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你还在睡觉?!”
“……不行吗?”
“没什么,只是很佩服你的生物钟,我通常七点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最后那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刚看了项峰新的连载,那杂志是你们公司出的?”
“嗯。”
“能不能透露一下后面的内容。”
“不行。”
“你怎么就一点也不顾念我们三十年的姐妹情……”汤颖哀求的声音听上去很假。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交稿——甚至于,我连他连载的第一期内容都没看过。”
“什么?你这样也可以做他的编辑?!”
梁见飞很无奈地翻着白眼,汤颖也好、李薇也好,她很想大吼一声:这原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啊!
她刚想挂电话,汤颖忽又放柔语气,说:“他写得很不错呢,我在专栏里推荐了他。”
“……那是个什么故事?”
“又是一个关于魔女的故事,类似于‘女王蜂’。”
“女王蜂……”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横沟正史的作品,说起来,那也是一个常常用女性来代表罪恶的作家。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多长,可是我觉得要是篇幅够的话,做新书来推也不逊色的。”
“汤颖,”见飞忍不住说,“你真的成了他的书迷?”
“说不上,其实我对他这个人更感兴趣,只是想通过他的书了解他的人罢了。”
“他的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听上去有点暧昧。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
“他就是那种明明对我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却不愿意碰的男人。”
“你的说法很自相矛盾。”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
“……”
“我对他很感兴趣,但不是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我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我明白他不适合我。”
“……难得你脑子还算清醒。”
“谢谢!”汤颖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最后下了一个结论,“他是那种,要么像处男一样单纯地爱着你,要不干脆就能把你玩死的男人。”
“这真是……很诡异的比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对他毫无欲望。”
见飞失笑:“你说得就好像,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一样。”
“是可以的……”汤阴淡定地回答,“很多时候,是可以的。”
“……”真的吗?
“所以,不要再去想池少宇了!”
见飞哭笑不得:“在你提起这个名字之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哦,那很好。”汤颖说这话时的口吻,竟然有点像霍格伍兹的优等生格兰杰小姐。
“你的骚扰结束了吗?”
“勉强算吧。对了,我要的签名呢?”
“……我问过他,但他不肯给我签。”
“你是说,作为他的责任编辑你竟然连一本他签过名的书也没有?”汤颖大吃一惊。
这是很值得惊讶的事吗?见飞想起项峰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禁茫然。
“……喂,”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觉得他是在跟你闹脾气吗?”
“什么?”
“你都没有保存他签名的书,所以才不肯签给你。”
“……”会吗?
“啊……”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兴致勃勃却又不肯多说。
这个诡异的问题因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所以两人果断地挂了电话。
梁见飞放下听筒,思考着表姐的话,项峰会真的在气她没有保留他签过名的书吗?但……他绝对不像是会做如此孩子气的事情的人啊!
一个会生闷气的项峰?!
她无法想象,通常会做这种事的人是她才对吧,他常常惹得她火冒三丈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三本书,都是这几年她亲自编辑制作的项峰的畅销书。她翻过封面,在书的第一页、印有书名的那一页上,有人用黑色水笔写了一句话:
给吃小馄饨还要放葱的人。 项峰
她又翻开其它两本,在同样的地方也有同样的笔迹,只不过内容不同。她怔怔地看着,然后苦笑起来。
早知道,她应该告诉他:她有保留的,不过,只有这三本而已。
这天下午,见飞去好友宝淑和余正的家看望夫妇两人以及他们一岁的女儿。
她以前一向对于孩子没什么好感,认为他们是麻烦的代名词,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对孩子的喜爱油然而生,她常常买些小礼物去看望他们,不过也许是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吧。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报一个什么学习班,像是陶艺或者拼布之类的,虽然听上去有点凄惨,但她已经对自己的生活有了认命的念头,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对的人,说不定,她就是要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
“真的吗?”宝淑听到她的想法,把女儿往沙发上一放,转头说,“我也一直想去学拼布呢。”
“那是什么?”如今已是颇有名望的设计师的余正疑惑地问。
“就是把不同颜色、图案、面料的布经过设计缝在一起,组成各种图形,有的甚至可以达到像壁画那样的效果。”见飞解释。
“听上去很……无聊。”这就是男人的结论。
“你懂什么,”宝淑嗔道,“不止是靠设计,也要看手工,一块大师级的拼布床罩作品甚至可以卖到十几万呢。”
她的意思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创造力,可是余正却淡定地回她一句:“就算再有艺术感,那也只是一块床罩罢了。”
宝淑咬着牙,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哈哈,”见飞打圆场,“女人都是这么无聊的。”
余正笑起来,走到沙发边拍拍女儿的脸,慈爱地说:“囡囡,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老妈啊……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点点头,惹得见飞和余正哈哈大笑起来,宝淑却龇牙咧嘴,很不服气。
见飞揉了揉眼角,羡慕好友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又不禁对自己无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够好好的,今天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场景呢?
门铃响起,余正去开门,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见飞。
“怎么了,谁啊?”宝淑问。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余正身后走进来,看到梁见飞的时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么几秒钟,余家的客厅里安静地只听到空调吐风的声音,好像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以免变得更尴尬。
“你们……要打架吗?”宝淑抱着女儿平静地问。
“?”
她那张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囡囡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终于从错愕中解脱出来,不无幽默道:“你是说人打架还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么说,从他开那句玩笑开始,见飞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也许抛开过去几年的恩怨情仇不说,他还是池少宇,她也还是梁见飞。她从没有那种“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头,可是他们还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他不越矩,她愿意在这种场合里跟他好好相处,至少没必要让朋友们因为他们两个感到尴尬或不安。
她没有刻意跟他攀谈,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么自然,吃晚饭的时候他谈起这几年在澳大利亚的见闻,她也说了些关于泰国的风情以及反政府力量游行示威的事,不过余正对于她是项峰的责任编辑这件事更感兴趣。
“我有个疑问,”见飞忍不住说,“每个男人都看项峰的书吗?他真的这么受欢迎?”
余正像是不太愿意承认他对项峰的喜爱程度,但他认真地说:“他写得很好。”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也只有男人喜欢看吧。”
“为什么?”池少宇对这位近几年窜红的畅销书作家并不熟悉。
“因为他常常把女人作为‘罪恶’的代名词!”
余正笑起来:“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见飞给了他一个“我不这么认为的眼神”。
“对了,”宝淑对池少宇说,“你真应该听听他们在电台的那档节目,每次都有一种让人直冒冷汗的感觉,可是又非常刺激,听众大概一直盼望你们什么时候能真的在节目里打起来所以才默默坚持收听到现在的吧。”
“电台节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着见飞。
她点头:“我不知道电台节目监制是怎么想的,好像我们吵得越凶、挖苦对方挖苦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
“因为收听率。”余正说出重点。
“也许吧……”她悻悻地抿着嘴。
一转头,池少宇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她连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菜。
这顿晚餐吃了很久,因为跟老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梁见飞还记得自己中学入学前一天晚上爸爸对自己说的话:
“要好好跟同学相处,那里面有一些,说不定就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当时她并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现在看起来,那真是很有远见的一句话。
九点的时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见飞才想到要告辞。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两人同时走到玄关换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也要一起走。
“再见。”余正拉起怀里女儿的手对他们挥了挥,小家伙似乎连敷衍的力气也没有,转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起眼睛。
“池少宇,”宝淑在余正身后挤眉弄眼,“你帮我送见飞回去哦。”
这对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决定先离开再说。
“你不用送我,我开车来了。”电梯里,梁见飞说。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没有开车来,也会随便编个理由坚持自己独自回家。”
“?”
“因为你脸上就写着——‘离我远点’这四个字。”池少宇笑起来。
“真的?”见飞瞪大眼睛,“左脸还是右脸?”
他笑得更大声,脸上的线条依然是这么俊朗:“你知道吗……这次回来见到你,觉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开始在背包里摸车钥匙。
他口吻温柔地说:“我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更……开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着她:“婚姻失败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气沉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刻认真道,“我只是……在见到你之前,有点害怕自己给你造成的伤害还在影响你的生活,可是现在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见飞手里握着车钥匙,抬起头,即使在前一刻脸上还有一丝笑意,这一刻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很过分的事?”
“我……”他看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池少宇,”在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转身看着他,“即使现在我都不认为你那时候已经彻底不爱我,爱上了别人。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你不同意离婚……”
“……”
“可是说到底,你最爱的是你自己!”说完,她向自己车走去,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连任何停顿也没有。
这座城市的夜色总是被无数的灯光环绕,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灯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却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些在白昼被隐藏得很好的东西一旦到了夜晚就会肆无忌惮地被释放出来,比如……孤独,或是寂寞。
刚离婚的那阵子,梁见飞也常常去参加聚会,或是跟一群爱玩的人去夜店寻欢作乐。那种生活还不能称之为彻底的糜烂,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运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还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烂醉,也会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经历过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报复?或者只是发泄?
都不是。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想想了解男人与女人的本质。她想过要真的放纵自己,但始终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做任何不自爱的事。最后,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楚,男与女的结合,无论认真或是轻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可能是爱情,可能是金钱,也可能只是一场相遇罢了。
明白了这些之后,她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找到了答案——这或许根本也不是一个答案——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只是爱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们大约迟早要分手的,迟早罢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她的日子从此好过起来,相反的,每当华灯初上,她感到孤独,无边无际,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顶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并不像项峰说的那样对感情毫不争取,事实上她也积极过,也鼓起勇气寻找下一个能够让她感到快乐的人,可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往往在她开始出发之前,别人就已对她关上了门。
她应该挫败,应该气馁,但她却没有。可是她也不再积极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习惯。
梁见飞把车停在车库里,沿着车用道走回地面上,她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买方便面。等待结帐的时候,在收银机旁边是杂志和报纸架,李薇负责的那本新的杂志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柜台上。
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杂志,封面上“项峰”那两个字还是有点触目惊心。她开始读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顶上的流浪者》,就像汤颖所说的,是关于“魔女”的故事,凡是与之有关的男人都会接二连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机忽然响了,梁见飞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是……项峰打来的!
“喂?……”
“是我。”他们之间通电话的时候,很少互报姓名,总是没头没脑地来这样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问你截稿日,上次你没说。”他极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后打电话给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点慌乱地坐起身去背包里寻找工作手册,找了半天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后。”
“……这么急?”
“嗯,”她叹了口气,“是我们的新主编要求的。”
其实按照经验她知道还可以拖一周,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哦。”这一次,他倒没有说“我尽量”这样的话。
“……”
“再见。”
“喂,”她却叫住他,“我在看你的连载。”
“……嗯。”他发了个含糊的音。
“我想问……”
“?”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什么,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吗?”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书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说,“一个美丽的女人必然有蛊惑男人的本领,于是男人们就像傻瓜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骗了也浑然不觉。”
“……”
“可是这些男人就是好东西吗,他们贪恋也不过是女人的美色罢了,所以说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侦探小说家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也许,有些时候的确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也不尽然。一个人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她必须也要付出,我想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可是你不能偏颇地说那是利用,一对相爱的男女都想要在对方身上找到爱自己的证明,他们愿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换取对方的感情,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交换’,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只花费一点点或者根本毫无花费,去换取别人的全部。”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两性关系解释。”她有点诧异。
“爱情是一件……很复杂却也很简单的东西。”
见飞忽然想起汤颖叫她问的那个问题:项峰喜欢怎样的女人?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她不想去触碰对他来说太隐私的部分,对于她来说,很多时候项峰也像是他笔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满了神秘莫测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开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说,“有机会的话,应该去看看那个斯德哥尔摩的钢琴楼梯。”
说完,他就挂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还是因为他刚才已经说过了?
梁见飞看着手机,眨了眨眼睛,他说去看钢琴楼梯?谁?她吗?他自己?还是——
他们?
【快乐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根源,我们为快乐而生、为快乐而死,它支配着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们为了快乐也能制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谎言、陷害、恶意……
应验了一句话:最丑陋的东西,是由最美丽的东西衍生而来。
我不遗余力地追求快乐,可是一旦我处在某一时刻,我也愿意随时放弃,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快乐”更值得我去坚持、更令我无法放弃的……
那就是,尊严与信念。
Alpha】
四【可怕的巧合】
【12.21 可怕的巧合
林肯和肯尼迪常被相提并论,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系列惊人的巧合之处:
林肯首次当选为国会议员是1846年,肯尼迪是1946年;林肯是在1860当选为美国第16任总统的,肯尼迪则是在1960当选为国家第35任总统。
他们的继任者都是南方人,都姓约翰逊。安特鲁·约翰逊生于1808年,林肯·约翰逊生于1908年。
两人都是著名的民权运动者,都关注黑人运动。林肯有一位秘书姓肯尼迪,肯尼迪有一位秘书姓林肯。
然而最巧合的莫过于两人都被刺杀身亡,两人都是在星期五被枪杀的,并都是被击中在头后部。两人的妻子都在场。刺杀林肯的凶手生于1838年,杀害肯尼迪的凶手出生于1938年。两人都是南方人,也都是尚未审判就被枪杀。
林肯是在福特大戏院遇刺的,肯尼迪则是在福特汽车公司出品的林肯牌轿车上被刺。
以上这些仅仅能被称为巧合,所谓“巧合”即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来组合故事情节的一种技巧。百科全书中对于“巧合”的本质是这样解释的:巧合是一种极特殊的现象,其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从而引起不同地点相同事情的发生,这一般出现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因为其基因的相似性决定了其相同分子摩擦的几率较大。
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妙?
其实,你现在能够读到以上这些文字,也算是一种巧合。
Beta】
项峰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阳光透过窗帘钻进书房,整个房间将明未明,将暗未暗,他想该是时间睡一觉了,但又毫无睡意。
通常通宵写作后的那个早晨他都要泡一杯浓郁的咖啡,越苦越好,喝完之后洗个澡,然后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地入睡。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想喝咖啡,于是打开水龙头,等待热水从里面流出来。
新故事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之后,他一下子收到许多电子邮件,就跟以前每一次新书上架时一样。
这对他来说是一部有点特殊的作品,他只用了几小时来构思,因为时间上的紧迫,他甚至给凶手安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杀人计划,但特殊性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这是他第一次更侧重于人内心的描写。
他是个内心极其丰富的人,可是他又常常不愿意把内心表露出来,他笔下的侦探也好、凶手也好,都是点到即止,所有的内心活动不必要细腻地详述,而是由读者们自己想象和体会,他觉得那样更有意思。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能免俗地想要塑造一个内心活动丰富的主角,仿佛那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笔下人物的意志——是啊,他有时也会感性地觉得,他不是在创造他们,而是把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已。
项峰仰面躺在浴缸里,冰冷的身体被温热的水包围着,他感觉不到冷,脸部的线条却仍然僵硬。他用双手抚了抚脸,像是要洗掉疲惫一样,慢慢闭上双眼。
一种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朦胧之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在脑海里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可是他真正下定决心又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
他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忽然清醒过来,暖气从头顶吹来,可是身体已经全部冷却了——是的,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可是至少是足够让热水变冷的时间。他连忙从浴缸里坐起来,摸索着拔掉橡皮塞,看着水流下去,然后把热水龙头开到最热。不久之前他已经有过一次糟糕的感冒经历,所以不禁在心理暗骂自己,如果再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话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幸好他在浴室也安了一门,湿漉漉的手拿起听筒,有点颤抖,也许是感到冷的关系。
“喂?”
“你在家?!”梁见飞的口气不怎么样。
“嗯……”
“我在门口按了快十分钟的电铃!”
“我睡着了。”冷水差不多放完,他又塞上橡皮塞,滚烫的热水冲在浴缸白色的壁沿上,激起一层层雾气。
“那么可以麻烦你起来给我开个门吗?外面冷死了……”她的用词很客气,但语调却不善。
“等一下。”
“?”
“我在洗澡。”
“……啊?”她大概被搞糊涂了。
项峰不等她再说话,就挂线了。
他站起来,把出水的方式改成花洒,热水一下子冲刷在皮肤上,他几乎疼得要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用热水把全身上下反复冲了几遍之后,就关上龙头,四处搜寻浴巾。
镜子被雾气覆盖着,他一边用力擦头发一边去抹镜子上的水珠,他看着自己的脸,忽又想起第一次在电台的走廊里见到梁见飞时的情景,她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作何感想呢?他记得,那时候她还对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后来回想起来他才发现,有那么一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
门打开的一瞬,梁见飞原本因为寒冷皱在一起五官忽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甚至于,她那双大眼睛都快要被瞪出眼眶了,可是下一秒,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知所措。
风吹在赤&裸的上身,项峰不禁缩了缩肩膀:“还不快进来。”
“哦……”她像是被下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
他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她是太久没见过赤&身&裸&体的男人是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下身不应该穿运动裤,而应该像小说里一样裹一条浴巾。他去厨房拿了两只马克杯,找出一罐咖啡,神色自若地泡起来:“用咖啡机太麻烦了,速溶的好吗?”
“啊……嗯……”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着别处,像是竭尽全力当他不存在。
他背过身去,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马克杯,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竟然很温柔。
“找我什么事?”
“哦,”她如梦初醒地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纸,“这次的约稿函,稿费都写在上面,出版公司的已经章盖好了,你签个名给我。”
“就为了这个?”他仍然背对着她,背脊上的线条像雕塑一般。
“嗯……”她回答地含糊。
他转过身,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说:“你、你不冷吗……”
“还好。”他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缓慢。
梁见飞轻声道谢,视线专注地集中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项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觉得不安吗?”
“没有。”她捧起杯子,断然否认。
“那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你的眼神就好像游移不定?”他假装疑惑地问。
梁见飞撇了撇嘴,说:“难道你要我一直盯着你的胸部看吗,还是你隆过胸了?”
项峰毫不在意地耸肩,丝毫没有扭捏或尴尬的意思,无辜道:“我刚才在洗澡,是你叫嚷着要我快开门的。”
“……”
他微笑地想,这也是一个“可怕的巧合”吧。
梁见飞眯起眼睛,终于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喝咖啡。
“还有,”她又说,“我想顺便看看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顺便?”
“不可以吗?”
他今天的表情一直显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来催稿的,顺便把文件给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说: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凭着两年来对你的了解。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拾起沙发上的T恤衫,张开手臂套起来,这件黑色T恤还是他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显得有点破旧,可是穿惯了之后,就不舍得丢。
“喂……”她叫住他。
“?”
“你该不会是……”
“什么?”他套T恤衫的动作定格着,手臂悬在空中,上身仍几乎赤&裸着。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脸颊两边有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的关系。
他终于套上了衣服,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侦探小说家。
“后面的稿子写好了吗?”她问。
“还没有。”
“写到哪里了?”
“我想还没达到你想要的字数。”
她皱了皱眉,有点失望,但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改变。”
“?”
“我是说作品。”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改变好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在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改变好?”
“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次凶手不是女人。”
项峰翻了个白眼,随即叹气道:“原来我的责任编辑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抿着嘴笑,样子很讨打。
“不过,”他说,“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易断定谁是凶手、谁不是。”
“你不会为了让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干脆写个全都是女人的凶杀案算了。”他也不着痕迹地瞪她。
梁见飞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认真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一旦完成就发给我。”
他看着她,眼神敏锐:“你喜欢这个故事?”
“没有。”她照例否认。
他没再追问下去,可是心里竟有些得意。
项峰在约稿函上签了字,还给梁见飞,他猜想她多半该告辞了,想了想,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头。
“……你之前的那个男人。”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镇定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或者很识相地闭口不谈。”
“恐怕我没那么健忘而且也没你说的那么识相。”
她噘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够当我没说过,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听上去又有点讨饶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总是不留情面。
她皱起眉头,挣扎了半天,终于丢出一句:“我知道我不应该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那么事实上呢?”他紧追不舍。
“事实是……”她顿了顿,“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是在逞强。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常常爱上坏男人的原因。
也许所谓的“不可以”就像一道咒语,引诱着人们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说完,他真的抡起手往她脸颊上挥去,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撞了一下,然后他拿起马克杯,继续喝咖啡。
他以为梁见飞会叫嚷着“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之类的,然后背上包走人,不过会那样叫嚷就说明她还有救,他无法看着她又踏上一条错误的路——即使只是萌生那种念头也不可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该怎么让她明白呢?她是一个……这么倔强的人,甚至曾经有一阵子她盲目地跟他对着干,好像任何能够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进行到底。有时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在他们“势不两立”的过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人该做的事。
他收回思绪,抬起头看着她,忽然怔住了。
梁见飞捂着脸,以一种饱含痛苦的口吻说:“我,我要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项峰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经常会玩这种把戏不是吗,露出一副被欺负了表情,然后当他心生愧疚之后,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这一次,侦探小说家的直觉告诉他,她并没有在耍他,至少她红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着她背上背包,一手捂着刚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边脸颊,开门走出去,难得的是,她竟还在关门的一霎那,不忘对他说:
“再见……”
“在本周节目的一开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彦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更扁平,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一身随时可以去参加黑帮老大葬礼的行头外面,为什么要罩一件荧光绿的鸭绒背心?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从左右两边收到询问的目光,但那目光却迟迟不来,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继续自得其乐地说:“那就是,在我小的时候,每周二下午都是电视台休息的时间,所以电台节目很受欢迎,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档。”
他又顿了顿,但身旁的两位搭档只是挪了挪脚,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开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持人似乎有休战的迹象。”
这句话说完,项峰和梁见飞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种回应。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那么请项峰来说一下本周的地球见闻吧。”
项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国的罗伯.盖伊阿和罗伯.加罗迪,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父母离异,兄弟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分居于法兰西的南部与北部,成年后都不约而同矢至于医学。医学院毕业后,他们分别在昂鲁和尼姆的两家医疗机关就业。前不久,罗伯兄弟同时向法国的《大众健康》杂志投寄了题为《精神治疗之研究》一文。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内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词造句,甚至连标点都是惊人的一致,使得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满腹疑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剽窃者? 医生说,这纯属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彦鹏摇晃着脑袋问。
“为什么不?”项峰看着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书就是关于双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确。”他挑了挑眉
“那么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
“有,可是我们常人无法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我一直认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两人朝夕相处,所以习惯和思维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一起也会产生这种巧合?”
项峰的视线越过徐彦鹏,落在梁见飞身上:“也许……”
“见飞呢,”彦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你对这类事情是怎么看的?”
“……噢,”梁见飞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惊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想……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
“?”
她张着嘴,憋了半天,说:“……双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个杂志社投稿。”
“……”
项峰低下头……一边翻着稿纸一边想:她昨天是怎么了?因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个巴掌吗?但那应该并不疼,或者说根本不至于让她红了眼睛……还是,他提起了那个男人,让她感到难过?
他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比如何塑造一个完美的凶杀案难得多!
“居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多里斯和谢拉姐妹俩都希望到对方家中拜访,给对方一个惊喜。于是她们告别家人,开着汽车从各自家中出发,沿第25号公路朝对方家中行驶,然而,就在路中间的某个路段,这对姐妹俩的车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俩同时丧命。”
“天呐,她们是有仇吧?”彦鹏惊诧。
“我想不是……”项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后要去给别人惊喜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对方不在家的话也要问清楚他去干吗了,要是回答说开车出去了,千万得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然后——”彦鹏顿了顿,表情异常严肃,“记得绕道走!”
项峰忍不住笑出声:“没这么夸张,这只是巧合,尽管很可怕。”
“但这巧合让人丢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你绕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车撞,或是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砸在车上,又或者拐弯的时候冲出悬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彦鹏沉痛地说,“地球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项峰难得在节目中开玩笑。
“见飞,”彦鹏用手肘顶了顶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啊……没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关于刚才的故事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高见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条公路旁。”
“……”徐彦鹏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见飞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项峰觉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这副错愕的表情,其实……也很可爱。
“2005年,华盛顿警察逮捕了两个女人,罪名是买凶杀人。 巧合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是一样的,并且他们都是要买凶杀死自己的男友,他们的男友都是22岁,最后她们都是在交易的时候被便衣警察抓获,而这个便衣警察正是他们要花钱雇的杀手,警察局也承认,这是一个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现在的女孩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徐彦鹏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吗!”
“也许她们痛恨对方。”
“于是决定犯法?”
项峰抬头看了搭档一眼,讶然于他的这番义正词严,他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鼓励青少年大胆尝试的人……
“人的思想为什么要如此狭隘!”彦鹏继续道,“女孩们,就算那个男人伤害了你,但也不至于让你们铤而走险去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许——”项峰试图插话。
“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选择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门口谩骂,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对骂,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可是这能够解决问题吗?”
“说不定——”
“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觉得,对谩骂还击的方式就是谩骂,那么参与骂战的人永远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项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两个女孩买凶杀人的故事?”
“没什么,”彦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女孩们都能走一条比较正确的路,不要被封闭在狭隘的思想之上……”
说完,他抿着嘴,陷入沉思。
项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着梁见飞,希望她能缓和一下气氛:“好吧,见飞,在回金星之前,你认为这件事给予地球什么启示?”
这一次,梁见飞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收音机前22岁的男孩们,你们要小心了。”
“对不起,”放下耳麦,彦鹏品拍了拍项峰的肩,“我刚才有点激动。”
“没关系,听众说不定喜欢真性情的主持人。”
彦鹏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妹妹也做过同样傻的事……”
项峰愕然。
“当然不是买凶杀人,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彦鹏一直给人风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绪低沉的时候,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项峰觉得,这时候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向前看。”
然后,他起身离开。
梁见飞在自动贩售机旁的沙发上坐着,仍然一手捂着脸,项峰走过去,假装在买饮料:“要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模糊。
他买了一罐温热的咖啡,边开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没什么……”
他想,她是决意不会说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着脸的手动了动:“嗯……我觉得她跟你写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她拿开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觉得自己笔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吗?”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钱、地位,控制一切她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者人。”
他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梁见飞瞪他,“我不否认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那么你呢?”
“我?”她也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最后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也曾经是你说的这种人吧……说不定人到了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得这样,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
“现在就有安全感了吗?”他抵着墙壁,慢慢品尝那罐子里对他来说太甜了的咖啡。
“也没有,”她坦率地摇头,“但是也不会想要去控制。”
“?”他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互相包容和体谅才是解决人与人之间问题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着她,笑起来,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终于懂得成长了。”他伸出手,想用握着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抚她的脸颊,可是忽又觉得那样显得太亲昵了,于是临时改用温热的咖啡罐去触碰她那已经被捂得有点发红的皮肤。
“喂!……”她一下子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眼眶泛红。
“怎么了……”项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见飞脸色发白,低下头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从昨天起我就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因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开玩笑的!”他感到一阵焦躁。
“不是……”她想甩开他的手。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
“不是……”
项峰怒了,丢开咖啡罐一手抓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说:“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梁见飞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却捏得更紧。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满意了吧!”
“……”
他还是跟彦鹏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为什么不看医生?”项峰一边开车,一边问身旁的女人。
“……没补过牙齿的人才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生气,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啊,不会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我在你那杯里面放了糖,还有一点……甜果汁。”
“项峰!”她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们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为你喜欢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号,“在你眼里我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她忽然说。
“?”
“报复我故意让老板在你的小馄饨里面放葱!”她理直气壮。
“……”
“一定是的!”
“……我真该在那杯咖啡里再多加几勺糖。”
项峰站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的牙科诊所门前,在铁门外向里张望,他知道现在医院是关门了,可是没想到私立的诊所也一样。
“喂,上来吧,”梁见飞坐在车里对他说,“一定没人的。”
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里面,项峰拍了拍铁门,那人吓了一跳,然后慢慢走过来,问:“什么事?”
项峰这才看清楚,是个年长的女医生。他指了指身后的车子:“有人牙疼得厉害,可以帮忙看诊吗?”
女医生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车上捂着脸的梁见飞,说:“进来吧。”
项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从车上捉下来送进诊室的,光是劝她打开车门就用了两分钟,最后他还是骗她说自己要上车,她才肯解开中控锁的。
“躺下吧。”女医生对于这一类倔强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见惯不怪。
梁见飞扭捏地不肯上去,回头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项峰,才认命地走过去躺下来。
医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开灯照在她脸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张嘴。”
她怯怯地张开嘴,两只银色的钳子立刻上来固定住,医生往她嘴里看了看,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你牙齿上的洞有多大吗?”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宝石。”
梁见飞听了,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项峰别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经,大概要来个三、四次。”医生下结论。
“能不能吃药……”她口齿不清地问。
医生当作没听见,开始在操作台上准备起来。
“滋滋”的声音一响起,梁见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闭上眼睛,医生拿着银色的仪器往她嘴里伸去。
“啊!……”她尖叫起来。
那叫声很触目惊心,项峰不由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拳头。
“喂,”医生拍了拍她的脸,“我还没碰到你的牙齿。”
她停下尖叫,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医生,有点尴尬。
“放松,现在不会疼的,等抽神经时再给你打麻药。”这个时候,医生又有点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见飞听到这句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医生开始工作,项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点半了。肚子已经过了饥饿的顶点,他猜想她也是吧,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过是牙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得可以……牵动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内却很温暖,窗上因此布满了雾气,看不清窗外的世界。这一年终于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对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留在过去,一遍遍地想:就会变好了,就会好的!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的变好——当然也并没有一再变差,准确地说,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规律在变化着,从不考虑人们内心的期盼。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早就习惯于静静地打开盒子,接受盒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苦是甜。
梁见飞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像是真的疼,医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她哪里需要打麻药。
他忽然想,她也是这样的吗?接受盒子里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积极地看待人生,也许这就是他觉得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过——他幽默地想——在看牙医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以一种哄人的口吻说: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米白色的墙上有各种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是每天打扫但因为太陈旧而变得扫不干净,墙上的那只钟一直在走,却给人“不知道时间准不准”的印象,现在正是十点十分。角落里有一台叶片上积满了灰尘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地工作着,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换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会使这家专卖馄饨的小店看上去焕然一新。项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块缺角,于是他转了转,使缺角处换到自己的正对面。顺着这块缺角往前看,是梁见飞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边的牙齿刚刚补完,医生关照两小时内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咬合。
项峰忍不住说:“你要是穿得再破旧一点,就会有人怀疑我是人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没怎么吃东西了……不管冷的热的,碰到牙齿都疼……”
他无奈地摇头:“如果我不逼你去看医生,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吞着馄饨,一边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
项峰苦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在工作或为人处事上能够做到杀伐决断,可是一旦面对小小的病痛,就举着“精神胜利法”的旗帜,情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去医院。
吃过饭,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在发现确实很少有出租车经过这里之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扯了扯嘴角,她还真是……不做作。
也许是解决了牙疼这个隐患,又酒足饭饱,梁见飞一下子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种本能般的针锋相对也随之消失。
“其实,有时候想想,你样子虽然讨人厌,但是心肠还不坏。”她说。
“……谢谢。”他没好气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气的话,说不定很受女人欢迎——就像项屿那样。”
“……”他敬谢不敏。
“你们两兄弟不太像,甚至有点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项悟’以后长大了是什么脾性。”他故意说。
“啊,你听子默说了……”
“这么‘响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梁见飞傻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真的在笑,项峰常常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每当他试着用他那百转千回的智慧揣测她的时候,她的理由却往往是显而易见得简单。
然后,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他专心地开车,她专心地看着窗外。有车要从旁边的车道强行挤到他们前面去,项峰稍稍踩了刹车,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见飞忍不住骂。
项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仅仅是因为不合情理地超车就要被骂‘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却没有人来指责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笑容:“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不过,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来超我的车。”
“因为你的车太显眼了。”她也笑。
项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着,直到梁见飞忽然问:“你的生活就只是写作吗?”
“差不多吧。”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生活也只是工作而已。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很五彩斑斓,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可是渐渐地,这种想法消失了。”
“因为不肯尝试新的事物——在经历了一些失败之后。”他一针见血地说。
她像是很惊讶,看了看他,最后苦笑:“你知道吗,尽管我一度很讨厌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
“一度?”他却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么。
梁见飞叹气:“你非要你的死敌承认现在不恨你了吗?”
“死敌?”他抽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把你当死敌。”
她像是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转过脸盯着他,问:“那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下结论。
“……我就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了。
他也笑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忽然握手言和,过去的种种变成了玩笑,一种他们之间才有的、充满了默契的玩笑。
“喂,”她看着他,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你以前的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分手,是不是因为受不了你的脾气?”
“……”他看着前方高架路的指示牌,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为了钱?”
“钱”这个词很直白,也很刺耳,他一直不愿在心中这样承认,可是现在由梁见飞说出来,他倒有一股能够坦然接受的心情。
“可以这么理解,钱当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我想,更准确地说,我没有让她感到跟我在一起能有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离开我。”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忽然说:“你是个宽容的家伙……她离开你,你却没有把她想成十恶不赦的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她的这句话往下说,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宽容,但他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她别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没办法做到你这样。”
“……”
“尽管我不恨他,可是每次回想起以前的事,还是会有一种……气愤的感觉。”
这是项峰第一次听梁见飞在清醒的情况下谈论她之前的这段婚姻,关于她的事,他从子默那里了解了大概,但是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事实,好像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他背叛你吗?”当他作为旁观者时,也像她刚才一样直白。
“大概吧,女人总是无法原谅背叛——最不能原谅背叛。”
“这应该说是人类的共性,而不仅仅是女人的专利。”他笑着说道。
“你不是就原谅了背叛吗?”
“我没有原谅。”他坦然。
“……”
“但我可以理解。仅此而已。”
梁见飞又是一阵沉默,就在项峰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对,其实还是我比较小气。不过要是我一开始就能理解的话该多好……”
“?”
“这样我就不会跟他结婚了。”
直到这一刻,项峰才欣慰地想,她其实是试着要把过去放下的。
车子驶到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两个曾经势不两立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刚撕破脸的人又要他们亲热地跟对方嘘寒问暖,都有一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梁见飞咬着嘴唇,尽管有点扭捏,却还是大方地对他说,“谢谢你。”
项峰笑了笑,揶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被忍住了:“不客气。”
她也报以微笑,挥挥手,跳下车。
看着她消失在大厦里的背影,项峰不禁想:今晚,会不会是一个重要转折点?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这一天,太阳一早就被云层遮住了,项峰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昨晚他又通宵写稿,反复修改了很多遍,才终于完成。傍晚五点的时候,他带着早就买好的礼物出发去项屿和子默的家,过去很多年的这一天,他都是跟他们一起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名字还是没想好吗?”兄弟两人在厨房忙着往大锅汤里丢丸子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
“啊?……嗯,”项屿点头,“我想干脆等小孩生出来再决定。”
这样也好,项峰在心里想,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这么关心孩子的姓名呢?那是弟弟的孩子,他会决定的。
子默往餐桌上摆餐具的时候,项峰问:“还有人要来吗?”
因为她摆了五副餐具。
“嗯,”子默点头,“世纷他们要来。”
项峰点头,袁世纷就是他那部关于双胞胎姐妹的侦探小说的人物原型,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子默的表情,当她说“世纷”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么平常,毫无波澜。看起来,释怀才是抚慰伤痛的一剂最有效的良药。
跨年晚餐的主菜仍是亘古不变的大杂烩汤,只不过今年因为增加了两个人所以锅子变大了,另外又添了几道冷盆。袁世纷带来了红酒和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友,她趁项峰一个人在厨房搅拌色拉的时候溜进来说:
“其实袁祖耘很紧张。”
“?”
“他是你的书迷,自从一个礼拜之前知道要来这里吃饭,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对着镜子练习怎么跟你打招呼。你要对他好一点。”
项峰错愕地回想起刚进门时,那个男人表情僵硬地跟他点点头——这就是练习了一个礼拜的成果吗?他不禁苦笑。
吃饭的时候,他尽量对这位“书迷男友”报以亲切的微笑,对方在经过几次惴惴不安的搭讪成功之后,终于露出宽慰而羞涩的笑容——由此他断定,袁世纷没有撒谎。
电视里正在播出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是如何度过一年的最后一天,他想,多半也是跟他们一样,一群人围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正在做什么,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她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刻的他一样,挤在一堆相爱的人当中,尽管很高兴却也不禁感到无奈呢?
趁着去厨房拿色拉酱的时候,项峰悄悄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没响几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有些欢笑声,不过梁见飞的声音却很清晰。
“是我。”他们之间仿佛永远不会互报家门。
“嗯,干吗?”她以一种熟悉的口吻说,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
“在吃饭吗?”
“对。”
“跟朋友?”
“是啊是啊,你听多热闹。”
果然是很嘈杂,不过……项峰探头去客厅张望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好吧,我可以确定你正在看某某电视台的某某节目。”
“啊,被你拆穿了。”她却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情绪。
“你……一个人在家?”
“嗯。”
“在吃什么?”
“方便面。”
“……”
“喂,别把我想得那么凄惨,我今天多加了两个荷包蛋和一包无锡酱排骨呢,超级丰盛。”
“……”项峰心里却越发不好受起来,“早知道就叫你一起来了。”
“去哪里?”
“项屿家。袁世纷也在。”
“啊,是吗!”
“嗯……”
“不过还是算了。”
“?”
“你不觉得两个在电台节目里势不两立的人同时出现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吗?”
“……”对于这一题,他不想回答。
“好了,我要继续吃这顿丰盛的晚餐了,你们玩得开心。”
“你的门牌号?”
“啊?”
“就是几楼、几室。”
她迟疑地报出来,语气充满了疑惑。
“醒了,吃你的酱排骨去吧。”他最后说。
挂上电话,回到餐桌旁,电视机里还在放着那档充满了欢声笑语的节目,可是项峰却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喂!”项屿的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往后退了退,还没回过神来。
“色拉酱呢?!”
项峰眨眨眼睛,尴尬地笑着再次起身。
几乎是在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匆匆告辞,项屿和子默的表情很相似,都是一脸不解,袁世纷的那位“书迷男友”则很无奈。他穿上鞋,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刚才有编辑打电话来催稿,今晚一定要交,所以我得走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也很烂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再费心去想更令人信服的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驱使着他。就仿佛是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被卷进风暴中,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要喝酒,所以没有开车来,出租车几乎都载满了客人,他在寒冷的冬夜街头等了半小时才上了车。梁见飞的家离这里并不太远,二十分钟就能到,可是这段路程走了仿佛有一天那么久,下车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是啊,他想做什么呢?
当她开门的时候,难道他只是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很可怜,我是来陪你过元旦的”?
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路边还有人在经营“麻辣烫”的摊位,生意竟很好,他想了想,走过去排起队来。
当项峰再一次出现在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他按下电梯按钮,心里竟然出奇得平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出去,很快找到了她说的门牌号码。
门口的电铃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可是当中却有一圈是干净的,他猜想也许是有人不久前才按过。他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终于伸手按下白色的按钮。
“叮咚”声从门内传来,过了一会儿,是一阵脚步声。
梁见飞打开门看到他的一霎那,只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他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把还冒着雾气的袋子举到她面前:“他们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以后,非要我给你送碗汤来。”
说完,他脸上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她仍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外面很冷。”他提醒道。
“我知道,”她看着他,懦懦地说,“可是……”
也许是让他站在门口真的不妥,她移开脚步,请他进来,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项峰走进去,这是他第一次拜访她的家,尽管她已经来过他家很多次了。面对玄关的是一道墙,好像很符合某种风水学上的说法,左边是厨房,他随意地望了一眼,看上去很干净,大概是她很少用的关系,转过身,右边是客厅,被鹅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显得很温暖,可是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也同样看着他。
霎那间,他就明白了他是谁。
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要是电视机还开着的话,也许会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项峰心想,幸好没有开,不然会让他觉得很讽刺。
“拿着。”
他把手上的袋子递到她面前,她悻悻地接过来,不敢看他。
他低声说:“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转身往外走。
“喂……”梁见飞叫他。
他低下头,看到她正扯着他的袖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冷。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挣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
他怕自己要是多留一秒,就会抑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这个星球上有千千万万件并非发生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却巧合得更加离谱的事,人们对之一一归类,令人称奇。也许这才是巧合的本质:不断在地球上寻找与自己相同、相似的人或事件,以此确信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又或者,是要寻找 “另一个自己”。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呢?当你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这个座位曾有谁坐过,也许那是陌生人,可是你们会在两天之后相遇,你们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你们有可能相爱、结婚、生子,你们也可能吵架、外遇、相互厌恶,你们很可能选择默默忍受或是愤而离婚,于是最后的最后,你们又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其实,男人与女人的相遇,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巧合。
Beta】
五【秘密】
【1.4 秘密
所谓秘密,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女人有很多秘密,多到恐怕女人自己也数不过来,体重、罩杯的号码、例假日期、账单上的数字、新买的皮包价格、有没有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或是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奇怪的是,很多女人口口声声说“这是秘密”,结果把秘密传出去的第一个就是她——不管秘密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且通常在说之前还要多加一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于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践,我充分认识到一点:女人是无法保守秘密的,千万不要对她们寄予厚望。并不是说她们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定,而是,女人大多是感性的动物,只要哄得她们高兴,“冥王星都陪你去”,更何况是说出一个秘密呢。
但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才有秘密,男人也有,而且,理由千奇百怪到你无法想象。
Alpha】
梁见飞坐在办公桌前,窗外晴空万里,手边是咏倩泡的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但她心情却真正算是跌到了谷底。
电话听筒被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但是耳边传来的始终是等待接通的铃声。
项峰!该死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元旦那天的早晨,她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是李薇打来的。她的声音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让人听得浑身发冷。
“我好像记得,你答应过我项峰昨天会交稿的。”
她还真当她是跑腿的啊!
梁见飞坐起身,决定把憋了一晚上的气都撒到李薇头上:“首先,李主编,现在是休息时间!”
“……”
“其次,他不肯交我能怎么办,难道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吗?!”
“……我以为你早就该有这种觉悟了,”没想到李薇却冷冷地回答,“工作没做完当然要做到完才能休息,作者不肯交稿你就算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要叫他交出来。我们是一个团队,难道就为了他一个人整期杂志要延后出版吗。”
“那你怎么不去啊,这杂志又不是我的!”这句话她憋了一个月,终于找到机会丢出来。
李薇沉默了,见飞以为她终于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淡定地扔下一句:“反正拿不到稿子我就跟经理说是你这里出问题。”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梁见飞瞪着手机,死死地咬着牙,但马上又吃痛地张开嘴起来——她的牙齿!
仰面躺在床上,出现在白色天花板上的,是项峰的脸,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冷淡。她甚至不自觉地伸手去拽他,但他甩开她,走了。
莫名其妙!
来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走的时候又是一副嘴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要来的是他,结果打开门一看是池少宇,她连假装不在家的机会都没有,但人家比他快了一步,她有什么办法。
她目送项峰走进电梯,转身回来关上门,池少宇一脸悻悻地说:“没妨碍你吧?”
“没有。”她扯了扯嘴角。
他们文不对题地聊了一会儿,她不时看着墙上的钟,终于他决定走了,她送他到门口,他说:
“我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还会跟我一起过节日吗’,你很信誓旦旦地说‘会,只要你求我’。”
“那是信口雌黄的,不要当真。”她想不出其他的借口。
“原来是你骗我的。”他撇了撇嘴,像是撒娇的孩童。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池少宇自有一种蛊惑人的魅力,没人能比。她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去:“再见。”
关上门,把碗洗了,躺在沙发上,反复回想项峰的表情。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喂……”他的声音也跟他的表情一样冷淡。
梁见飞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那个……你带来的那碗汤,怎么越看越像我家楼下麻辣烫摊头的产品啊。”
“……”
“哈……哈……哈哈……”
“你打电话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不是。”
虽然回答了不是,但是真正想要说的,又迟迟开不了口。
“我挂了。”他冷冷地说。
“等等!”她连忙说,“其实……我是想问你……稿子什么时候交……”
蹩了半天,蹩出这么一句,梁见飞也总算是对得起公司。
“叫你们老板换个人来问我要。”
“干吗……”她直觉地不高兴起来,“你过河拆桥!”
“……”项峰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于是星期一的早晨,梁见飞忽然发现,在过去短短的几天假期里,她莫名其妙得罪了两个很难应付的人。项峰固然是不用说,李薇也不是颗软柿子。
喝完咖啡,她拿起背包,决定亲自去项峰家里跑一趟。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上午十点已经起床的几率低于百分之十,所以当她按下可视电话的通话按钮,双手插袋四处张望的时候,那个从扬声器里传出的低沉的声音着实吓了她一跳。
“……是你。”他显然已经通过摄像头看到她了。
“是啊,”她抓了抓头发,不得不放下身段,“那个……我有事找你。”
楼下的门打开了,她连忙走进去,很快到了顶楼。项峰家的门半掩着,她打开门,他正背对着她在厨房热牛奶。
梁见飞走进去关上门,想起他不喜欢她不换鞋子,所以尴尬地站在门口。
“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没有。”她如释重负地想,会这样问,就代表没什么了吧。
“哦。”他只是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
他没有用微波炉热牛奶,而是用奶锅,等到热得差不多了,就倒出来,她知道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往牛奶里加青苹果酱,他是个爱吃甜食的男人。
“喂,”她假装毫不介意地说,“你这个假期过得还不错吧……”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用银制的搅拌棒调和牛奶与青苹果酱。
“是这样的……”她被他弄得烦躁起来,“我们公司这本新杂志呢,审稿期限已经到了,所以能不能请你把第二期稿子交给我……”
“我不是说了吗,”项峰一边喝牛奶一边说,“我要求换人。”
见飞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有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那你就是摆明了玩我喽?”
“玩你又怎么样。”他一脸云淡风轻。
梁见飞以前是个很沉不住气的人,但是跟项峰斗了两年,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按下怒火,问:“项大作家,我哪里得罪你了?就算得罪了也不至于要换人啊……”
项峰瞪了她一会儿,自顾自喝牛奶,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对白很像电视剧,一个人跟另一个赌气,少不了要说这么一句台词。那……
“项峰,你到底跟我赌什么气?”
原本一脸冷淡的他,听到她这样说,忽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尽管还是没开口说一个字,可是表情缓和了许多,就像是一个被人发现了秘密的男孩。
“我都送上门来给你骂了,你还想怎么样?”她趁机说。
他果然抿了抿嘴,喃喃道:“……省省吧你。”
梁见飞暗自吁了一口气,心底的大石落下,稿子终于有着落了!
中午,尽管两人尚未签妥停火协议,但还是一起去了楼下的馄饨店吃午饭。
“喂,”梁见飞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要换人也可以……但是至少等杂志连载结束……”
项峰冷笑了一声,平静地说:“我才不会换人呢。我还没玩够你……”
“……”她瞪了他一眼,“真怀疑你是不是更年期提早到了。”
他不为所动:“你这样的人在书里通常是第一个被干掉的。”
“?”
“废话太多,我连字数都懒得凑。”
“项峰,”她还是口齿不清,“你能不能再恶毒一点!”
下午回到公司,稿件果然已经在梁见飞的邮箱里,她连忙转发给李薇,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咏倩进来给她送咖啡,不禁问:“主任,你怎么了?”
“没什么……”说这话时,她颇有一点看破红尘的意思,“编辑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
快下班的时候,梁见飞接到汤颖打来的电话:“最近怎么没听我老妈提起你去相亲的事?”
“你不知道吗,现在是淡季。”
“?”
“冬天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想找女朋友的男人随便怎么都会在圣诞节前搞定人选,所以我们这些被挑剩下的从圣诞节过后一直到农历新年前的两周都乏人问津。”
“那么之后呢?”
“农历新年前的两周市场通常又会活跃起来,因为也有一些市场需求是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应付爸妈的。”
“真有你的!”汤颖不禁赞叹。
“我们要善于总结生活。”
“……”
“找我什么事?”
“可以帮个忙吗?”
“说吧。”
“我朋友要出新书,想借项峰的名字在腰封上做宣传,评语我来写,保证写得很酷,‘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哪种风格都可以,你们随便挑。”
“你朋友?”见飞故意提高了音调。
“别这样。”
“你不说清楚是哪个朋友我不会答应的。”
“好吧好吧,”汤颖此时一定在翻白眼,“你也知道的。”
她报了一个名字,就是上次答应了帮忙写稿,转眼又放鸽子的老兄。
“我要考虑考虑,虽然最后没有用到,但临时放鸽子的人真的很可恨。”
“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
“……秘密。”汤颖竟给了一个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梁见飞想了想,故意说:“你要是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就答应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那还是算了,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见飞并没有真的想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但是听到汤颖这样说,还是吃了一惊。是什么样的秘密,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保守?
“好吧,算你狠,”见飞投降,“我去问问项峰,不过多半没问题。”
“喂,”汤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偏心?”
“?”
“那次先放鸽子的人其实是项峰,如果他及时把稿子给你,你也用不着来求我帮忙,但你不记他的仇,却来记别人的仇,是不是很偏心?”
“……那不一样。”她心虚地反驳
“什么不一样?”
“他是我的工作啊……”
“小姐,我觉得你很看重这份‘工作’。”
“因为他是大作家。”
“你做的也不止是一个编辑这么简单。”
“只要能达到催稿的目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她搬出一副很专业的口吻。
“是吗?”
“……你什么意思?”
汤颖笑起来,没再纠缠下去,只嘱咐她记得去跟项峰说评论的事,就挂了电话。梁见飞靠在椅背上,回想两年来种种,忽然发现,的确就如她自己刚才说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有一次公司开会的时候,大老板竟然问“谁是梁见飞?”,她错愕地举手,老板高兴地称赞她工作认真负责。后来经理告诉她,在她之前,项峰已经起码逼走了五个编辑,她是唯一的一个能坚持两个月以上的。
她不禁苦笑,其实项峰并没有传说中的这么可怕吧,他的确很挑剔,也习惯了随心所欲,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来不是。
这天晚上,见飞约了跟世纷一起吃饭,餐厅就在附近,是一家新开的日式料理店。做完手上的工作,已经是七点了,她连忙关了电脑,穿上外套出门。
元旦过后,就是这座都市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风吹在脸上的确有一种刀刮的感觉,梁见飞用宽大的羊绒围巾包裹住自己,一路小跑着来到约会地点。
一推开餐厅的门,热气就扑面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汤面、火锅、热粥等等,全都是热气腾腾的食物,梁见飞一下子就很想坐下来喝碗热汤。
世纷已经到了,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看菜单。
“稍微等一下吧,还有一个人。”世纷笑盈盈地说。
“谁?”
“秘密。”
见飞翻了个白眼,怎么人人都有秘密。
“但你这个秘密保守不了多久了,”她说,“要是十五分钟之内人不来,我可不给面子,快饿死了。”
“那你还是比较适合去吃路边摊。”项峰淡漠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
“项大哥,你来了。”世纷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没有一点要挪位子的意思。
梁见飞只得往里坐了坐,把另一半沙发位让给项峰。
“原来是你啊,项大侠。”每次她听到世纷喊他“项大哥”,都忍不住要损他。
项峰在她身旁坐下,没有理会她,和蔼地对世纷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所以迟到了。”
世纷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干嘛约了我又约他,不知道我们是死对头啊?”说完,梁见飞看了项峰一眼,他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吧。
“你们不觉得很酷吗?”世纷说。
“?”
“平时在电台节目里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同时坐在我对面,这多酷啊!”
她撇撇嘴:“我敢说你这位女侠行走江湖期间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惟恐天下不乱。”
项峰双手抱胸,不住点头。
“难得你们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世纷还是笑盈盈。
见飞也给她一个极其敷衍的笑容:“金星人和火星人在受到冥王星人攻击的时候,不排除有联合作战的可能。”
世纷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其实你们私下比电台里更有趣。”
见飞学肥皂剧演员那样摇晃着脑袋,心想:很有趣吗?
点了单,项峰问:“你那个男朋友呢?”
世纷摇头:“他在加班,再说……我也不想带他来。”
“?”
“他见到你很紧张,就没气氛啦。”
所以,这个也是世纷的秘密吗?
见飞看着她,高兴地想,她终于从以前的阴霾中走出来,放下沉重的、装满了“秘密”的包袱。也许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可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她会变回原来那个开朗、乐观的女孩。
“喂,”菜上来没多久,世纷忽然抬起头,“我听说池少宇回来了。”
见飞一怔,苦笑地想,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嗯。好像是回来了。”
接到项峰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世纷解释道:“他是见飞的前夫。”
项峰听后,冷淡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低头吃起寿司卷来。
“话又说回来,”世纷继续说,“项大哥你有没有好人选介绍给见飞呀。”
“饶了我吧师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起码的道义还是有的,坑害朋友的事我可不会做。”他一脸凛然。
“恐怕是你根本没几个朋友吧,项大侠。”见飞咬着牙回敬。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师太。”
她脸色倏地暗下来,抿着嘴开始专心吃自己面前火锅里的大白菜。项峰大概隐约看出她有点不太高兴,所以接下来一直有意无意逗她说话,她却沉默不语,直到饭局结束。
“那我先走了。”世纷的车就停在餐厅门口,看了一晚上的戏,她招了招手,心满意足地上路了。
见飞微笑着跟她道别,然后转身向公司走去。项峰跟了上来,她加快脚步,他也不示弱。
“你干吗?”她忍不住问。
“我坐出租车来的,你送我回去。”他连一个代表请求的“吧”也省略了。
“我没空。”说完,她又加快了脚步。
“别走那么快,”他伸手拽着她的手臂,“会得盲肠炎。”
“我已经割掉了。”她甩开他。
他显然愣了愣,但还是追上来,用她今天早上问得他哑口无言的一句话回敬道:
“梁见飞,你到底在赌什么气?”
她停下脚步,他差点撞上来。
“谁敢跟你赌气啊,项大侠。”她假装一脸平静。
说完,她转身飞奔回公司,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她赌什么气?
他说得没错啊,没结婚的是师妹,离过婚的就是师太——她赌什么气!
“各位听众,又到了每周二下午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今天的节目是我们在2010年的第一期,也就是说,地球转着转着已经转到了新的一年了,让我们一起来欢呼一声:新年快乐!”徐彦鹏播放了一个热闹而欢快的背景声,就仿佛是同时有十几个人在吹口哨、敲锣打鼓或是尖叫。
“那么,”他继续说,“项峰以及见飞,你们对于新年有什么寄语吗?”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知道银河系其他星球的各位是否也迎来了新的开始,不过还是祝新年快乐!”
彦鹏拍了拍手,然后看向见飞。
“新年快乐!”她也送出同样的祝福,“另外我只想跟各位金星来的朋友说一声,要小心你们周围的火星人。”
“哇哦,今天一开场就火药味很浓,”彦鹏一脸兴奋,“让我们来听听本周的趣闻吧。”
“好的,本周的趣闻只有一个,但是篇幅非常得长,是关于秘密——男人的秘密。”
梁见飞趁着放背景音乐的时候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道:“科学家总结了45个男人的致命秘密——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男人普遍喜欢外表温柔的女子,宁愿把精力花在事业或其他地方,也不愿全用来征服女人;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这条我同意。”彦鹏插话。
“哪一条?”
“你刚才读的最后一条。”
“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没错。”他点头附和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贱。
“我比较同意‘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
“我同意‘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项峰说。
见飞微微一笑:“噢,你是想说男人比较蠢吗?”
“不,因为男人比女人单纯。”
“哈!那些在夜店想掀女孩裙子的男人很单纯?”
“这句话的基础是‘在感情的王国里’,也就是说当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一个女人。”
“那我提醒你应该先看看第一条,‘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
项峰抬了抬眉头,像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
“男人的梦想之一,是拥有可以超越友谊界限的红颜知己;男人会以很理性的态度取舍爱情,就算他感性上很爱一个人,但当他清楚她并非一个好妻子时,他会放弃她,另找合适家居生活的那一个;男人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很多时候,他拖延结婚,根本原因就是他认为身边的女人不是想像中的好妻子;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可能比对恋人更低――在外型上,在性格上则更高;懂得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和她们在一起,男人总觉得缺乏安全感受……”读到这里,见飞忍不住说,“哈,不得不说,这句总结实在是太精辟了!”
“你是想说你自己就是个聪明女人吗?”项峰挑了挑眉。
“谢谢。”
“聪明的女人并不是乏人欣赏,而是她们自己太咄咄逼人了。”
“所以女人必须是看起来很笨才会可爱?”
“必要的时候——是的。”
梁见飞撇了撇嘴,继续读道:“当有喜欢的女人在场时,男人会有如下表现:话多、显得聪明些、比平日慷慨、把话题扯到得意成就上、说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引大家发笑、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当有喜欢的男人在场时,女人通常会有如下表现:话少、显得矜持些、比平日性感、把话题扯到最近的球赛上、说一些自以为优雅或有趣的小笑话好让男人对她刮目相看,不过有一点上,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项峰说,“那就是‘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一个男人同时是大男人和小男人的化身,”梁见飞瞪着眼睛,“大男人的他,希望女人完全迁就他,令他放心;小男人的他,意识到自己懦弱无能的一面,犹豫不决。说穿了,他们很多都是忌妒心重的小器鬼,又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一个女人也同时可以是天使和魔鬼的化身,”项峰笑容可掬,“天使的她,希望在男人的保护下快乐地生活,要男人爱护、迁就;魔鬼的她,意识到掌控男人就等于掌控生活,所以一再提出无理的要求。说穿了,她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典范,不过么……也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男人遇上旧情人多半会自作多情,以为与自己有过感情的人,内心总会保存一份情,幻想爱过他的女人永远爱他。女人只会美化眼前的男人,男人却不自觉地美化逝去的恋情。所以男人比女人更认同:分手还是朋友。不管是甩人还是被甩,男人多半愿意与前女友继续保持联络。”读到这里,梁见飞自动地停下来,等待项峰说出一个争锋相对的反驳。
但他却沉默着,直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凑到麦克风前,淡定地看着她说:“那么梁见飞小姐,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跟已经分了手的男人——比如前夫——重逢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下子怔住了。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随性地调侃她?
“我……我认同‘分手还是朋友’,”她顿了顿,“但是最好是从此以后尽量避免见面的朋友。”
她同样对自己感到吃惊,因为她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项峰看着她,她也看着项峰,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徐彦鹏,但此时此刻,她却有一种错觉,好像天地万物之间,只剩他们两个。
“希望这是真的。”他只是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哇噢,”徐彦鹏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项峰,你只是听见飞读一遍,就能把那些大段大段的话都复述下来……太伟大了。”
“她读的稿件导播一共准备了三份,”项峰白了他一眼,“不介意的话,请把你面前这叠A4纸翻到第三页。谢谢。”
“……”
“我感到本期节目的收听率会增加一半以上。”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如是说。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她起身走出直播室,口袋里有一些早就放好的硬币,是准备在自动贩售机上买热可可的。
“赌气的女人会显得很不可爱。”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弯下身子拿起掉落下来的热可可罐子,掰开盖子,摇头晃脑地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可爱路线’。”
“可不可以说说看实际上你是在走什么路线?”
“‘失婚的老女人’路线。”她一边喝一边瞪他。
项峰怔了怔,然后笑起来,笑得毫无心机:“好了,师太,老衲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计较。”
她想忍,却还是忍不住地咧开嘴:“喂,你别恶心了,让我想起那个关于‘师太跟老衲’的黄色笑话。”
他耸肩:“是不是再大度的女人,一旦有人质疑她的魅力,她都会奋起反击?”
“我不想跟一个不懂女人的男人聊这些。”
他没有回答,直到她那罐热可可被喝完了,他才说:“可以走了吧?”
“去哪里?”
“今天是你的牙齿复诊日。”
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尽管极其不情愿,梁见飞最后还是被项峰拉上了车。
“我的车怎么办?”她皱眉。
“等看完医生我开你回来取。”
如果说原本还寄希望于诊所没有开,那么当那位尽职的女医生站在诊所门口招手的时候,梁见飞有一种梦彻底破灭的感觉。
“有没有遵守我上周的医嘱?”听上去这句话应该是问见飞的,可医生却是在对项峰说。
他摇头:“我猜没有。”
“我有。”见飞大声反驳——除了咬牙切齿的那一次。
医生让她在皮椅上躺下,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她闭上眼睛。
“放松,这次不会疼了。”
“真的?”她感到自己一直张着的嘴里都是口水,忽然想到自己这么丑的一面竟然被曝光于“死敌”面前,不禁有点泄气。
“嘴张大。”医生提醒。
她只得照做。算了,人总有丑的一面,这就像是秘密,尽管不想被别人知道,却总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医生认真地开始在她的牙齿上摆弄着,她用眼角瞥到项峰坐在墙角,喝着热茶,沉默不语。她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奇妙,他竟陪她来看牙科医生,并且如果没有他,她甚至无法下定决心到这里来。他其实并不像他变现得那么冷淡和漠然,他也懂得关心别人——即使她是他的“敌人”。
在一片安宁中,梁见飞的肚子叫了,而且叫得很大声。医生和项峰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先去吃东西吧。”从牙科诊所走出来,项峰说。
见飞低着头上了他的车,系上安全带:“我刚才那样是不是很丢脸?”
“哪样?”他微侧过头看着她,故意问。
“……没什么。”她别过头去。
他开车上路,没再跟她说话。
“喂……”她靠在椅背上,轻声道。
“嗯?”
“你很少有出丑的时候对吗?至少我从没见过你出丑。”
他轻笑了一下:“也有的吧,只不过各人对出丑的定义不同。”
“但你至少没有张着血盆大口,含着口水一边尖叫一边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啊。”
他笑得比刚才厉害:“嗯……那倒没有。”
“……”
“不过我有比这更愚蠢的经历。”
“是什么?”她兴奋地转过头看着他,很想知道。
“秘密。”他回答。
“……你耍我。”她终于得出结论。
“好吧好吧,”他说,“我大学的时候参加一项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老师忽然瞪着我说‘那位同学,请你把桌子下面的书交出来!’,于是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战战兢兢地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谁知道那个老师说‘啊?我是说你后面那位同学’……”
“就这样?”她翻白眼。
“这样还不够吗?”他愕然。
她扯着嘴角,说:“只能说,勉强算是出丑。”
“那你说一下你的出丑经历,我们比比看。”
梁见飞想了想,嘴角有一抹微笑:“有一天我同事跟我说‘我昨晚看到你老公了也’,我听了之后心里有点吃惊,因为他出差应该今天才回来的,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是吗,在哪里看到的?’,同事说‘电影院’,我说‘哦,对啊,他的几个朋友约了他去看电影’,同事说‘他搂着一个女人’,我笑着回答‘嗯,我也去了’,但同事却说‘那个女人是长波浪,穿着礼服裙和高跟鞋,根本不是你’……是不是很出丑?”
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当见飞以为他对于“出丑”这个话题已不感兴趣的时候,他才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让那个混蛋坐在你客厅的沙发上?”
“……”她讶然,是啊,为什么?
“还是说你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反问:“那……如果以前抛弃你的那个女友现在回来说要约你喝茶,你会怎么做?”
“我会拒绝。如果去了,可能又会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故事,所以何必呢。”
她苦笑:“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是那种如果爱了就没办法恨的人,总是没办法狠下心来伸手打笑脸人。”
“看来我有点高估了你的智商。”
“……你刚才说过笨的女人比较可爱。”
“嗯,你刚才也说过‘失婚老女人’不适合走可爱路线。”
梁见飞抿着嘴瞪他:“总之我就是不可爱。”
“算了,有自知之明算是你最可爱一点。”
“项峰,”她咬着牙,“你是地球上最可恶的男人!”
“哈,”他抬抬眉毛,“地球上的男人你都见过了?”
“……”
这天晚上,他们去喝了粥,也是他带她去的,小小的一间店面,味道是出乎意料得好。她这才感到,他很擅长去发现一些别人很少会注意到的东西,或许,侦探小说家本身就是比常人注重细节,或者说……也更敏感。
吃完饭他载她回电台取车,分手的时候,他坐在车里喊她:“喂……”
“?”
“虽然这个地球上能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但还是有的……而且就像你刚才说的,‘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会答应’。”
说完,他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升上车窗,开走了。
梁见飞看着黑色的越野车消失在夜幕之下,不禁想:他的意思是说,她应该多拍马屁,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吗?
星期五一早,梁见飞又接到项峰的“外卖电话”,自从他在赌气时说要换人之后,梁见飞也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她不再做他的责任编辑,那么谁可以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想了半天,她把咏倩叫进来。
“怎么样,工作了大半年有没有新的体会?——泡咖啡除外,这方面我想你已经超越我到达了一个颇高的境界。”
咏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露出一副自以为和蔼的、充满笑容的表情:“既然开始工作了,就要勇于接受挑战。这样吧,你也该学学怎么跟作家们打交道——尽管一上来起点就很高,不过对你有好处——帮我去给项峰送一碗馄饨。”
“啊……”咏倩惊恐地睁大眼睛。
“不用怕,他不会吃人的,他这人其实……嗯……对人很亲切的。”她感到自己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就是因为去过所以——”
“好了好了,”见飞把地址和电话写在报事贴上交给助理,“很简单,馄饨店就在他家楼下的拐角上,要两份鲜肉小馄饨,放在一个大碗里。”
“可是,主任——”
梁见飞把半哄半强迫地把助理推出去,关上门。想了想,又打开门补充道:“对了,要跟老板说千万别放葱。”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了大作家打来的电话:“你上午在开会?”
“没有啊……”听到他这样说,她不禁茫然。
“那……为什么差别人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太高兴。
“有差别吗,”原来咏倩已经完成她交代的任务了,“不过是送碗馄饨。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很可恨,我给他洗了这么久的脑,他就是不肯多请几个人送外卖,这样会少赚很多钱!”
“……梁见飞,”他平静地说,“我要换了你很简单,但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辈子换不掉我。”
她龇牙咧嘴:“你在威胁我?!”
“除非你不想在这行混了,否则你可以试试看。”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项峰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梁见飞直觉在这件事上他言出必行:“……老大,不过是换人给你送东西来,有必要这么兴师问罪吗?”
“有没有必要是我说了算。”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神经病!”梁见飞对着听筒大喊。如果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掐他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咏倩果然哭丧着脸回来了,见飞自己受了气,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助理。
“你要这样想,你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大怪’,这样以后对付‘皮蛋’或是‘老K’的时候就轻松多啦,人总是要在挫折中成长的。”
咏倩抬起头看着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鼓舞般,用力地点点头。
“我希望项峰没有让你对这个社会、对男人感到灰心——我明白跟他接触过之后很容易会产生一种悲观的、灰暗的情绪——但他并不代表整个社会,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也不像他这么……可恨。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咏倩想了想,尽管眼神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
“好,那就好……”见飞拍了拍助理的肩膀,忽然有一种罪恶感,是她让这样一个初出社会的单纯女孩看到了社会黑暗的一面,是她把她带进了现实的成人世界。
她回到办公室,想起刚才项峰的话,不禁有点沮丧。她到底算他的什么呢?一个所谓的“责任编辑”,她的“责任”究竟有多重?包括兼职快递员、出气筒、保姆……甚至于他肯让她当“敌人”也不过因为有把握能玩弄她于股掌之间。
她难过地想,就像她对汤颖说过的,她愿意做除了“献身”之外的任何事——也许不是“愿意”,而是“必须”——只因为他是项峰。
想到几天前自己还天真地认为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恶,她愈发觉得沮丧。
他是个魔鬼!——她在心底喊。
下午五点半,梁见飞很准时地下了班,因为整个下午都没什么心情工作。走出电梯大厅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白色羊毛围巾的男人对她招手,她停下脚步,惊讶地说:“……是你。”
池少宇笑的时候,脸颊上有细长的酒窝,显得儒雅而性感。他从不会给人邋遢的感觉,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都刮胡子,也很在意穿衣搭配,他常常笑她是一个懒惰的女人。离婚之后,见飞忽然发现是他教会自己如何过一种更精致的生活——尽管那有时候会很累。
“我不想编借口说我在附近开会顺便来看你之类的,”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微笑,“如果你同情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的话,能不能赏脸一起吃顿晚饭?”
她看着他,意识到自己总是很难拒绝他,无论他是不是一个混蛋,无论他有没有伤过自己的心。
“如果你能让我的心情好一起,我想我可以考虑。”她抿着嘴说。
他像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只红色的盒子交到她手里,她诧异地打开,发现是一条镶着红色人造水晶的项链。
“很漂亮,”她笑了笑,“但我不能收。”
他耸耸肩,好像并不在意,收回盒子后说:“那么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
池少宇带见飞去的地方座落在繁华地段的一座老房子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老房子的花园里。
餐厅借用了老式别墅的院子一角,覆以全透明的玻璃房,以白色和蓝色为基调,夜幕降临之后,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点起了长长的、白色的蜡烛,让人想到浪漫的圣托里尼岛。
“不得不说,”坐下之后,见飞露出一个略带调侃的微笑,“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风格。”
“什么风格?”
她扯了扯嘴角:“表面很矜持,可是骚在骨子里。”
“……这算是赞美还是贬低?”
“也许两者兼有,不过不重要。”
“为什么?”
“李敖不是说过吗,不要在意前妻对你的评价。”
他讶然地看了看她,眼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落。
菜单送上来,轮到见飞讶然,不知道是什么体的英文字和有点令人乍舌的价格让她顿时对这餐厅失去了好感,精致的生活是很好,但人也有只是想坐下来吃一碗小馄饨的时候。
“你做主吧。”她把难题丢给了池少宇,但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难题,很快点好了菜,然后隔着荧荧的烛光看着她。
“我听了你的节目。”
“?”
“你的电台节目。”
“啊……”她有点吃惊,但还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是不会听无线电广播的。”
“本来是的,”他点头,“不过既然上次宝淑提起,我就去听了。”
“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他摇头:“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而且我上网搜索了一番,发现收听率很高。”
“真的吗,我从没去调查过。”她摆弄着眼前的餐具。
“那个……”他顿了顿,才说,“项峰是什么人?”
“……一个畅销书作家。”为什么所有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项峰?!
“我意思是,是你什么人?”
她诧异地抬起头,皱了皱眉:“什么叫‘是我什么人’,我是他的责任编辑,当然还有电台节目搭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什么关系。”
池少宇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以此判断她有没有在说谎,过了一会儿,他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抬起头,以一种异常严肃而认真的口吻说:“见飞,我不知道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年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
“我好像……还是忘不了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见飞大惊失色,这番话,简直跟他当初有外遇时一样叫她目瞪口呆。
“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一些事,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也伤害过你。但是我会改——我已经在改,你可不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我……”说完,他垂下眼睛,神情像一个羞涩的男孩,而不是情场老手。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只有情场老手才有本事瞬间切换到这样的表情吧。
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了沉默,不过倒不是特别尴尬,因为餐厅本来很幽静,零星几桌客人被分散在各个角落,有位穿着燕尾服的年轻人在吧台附近拉着悠扬的小提琴曲充当背景音乐,所以,即使没有人说话,也不会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
“见飞?……”池少宇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紧张。
她忽然想起那天直播时项峰问她的问题:如果她跟前夫又相遇了她会怎么做?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最好还是做一对不会见面的朋友?
见飞苦笑,可他们现在见面了,而且,他还宣称对她余情未了。事实上,就像有一次她对汤颖说的,他就像是她的一场梦,代表着过去所有的美好时光,每一次当她把回忆翻出来的时候,里面都免不了有他。她并不恨他,可是也没有原谅他,毕竟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见飞?”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那个……事实上我现在才刚下班,连牙也没刷,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很难回答你。”
池少宇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安静了一会儿,才说:“看来这几年你从畅销书作家那里学到了跟男人周旋的本领。”
咦,她心想,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她从项峰那里学到的。
“好吧,”池少宇继续道,“我只是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你,好让你做出判断。”
就在梁见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餐前小吃和汤陆续送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假装很专心地吃着,即使对于吃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咀嚼。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项峰知道了这件事会说什么?
骂她一顿……还是冷笑?
可是想起上午他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她又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管他会说什么?
他不过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罢了!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差点吓得把手机丢进汤里——是项峰打来的!
她半侧过身,接起来:“喂?”
“在干吗?”他的开场白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吃饭。”
“一个人?”
她惊慌地看了池少宇一眼,幸好他正低头喝汤,于是她本能地撒了一个谎:“不是,汤颖。”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沉默了一会儿,说:“吃完去帮我买起司蛋糕。”
“啊……可是……”她记得,他因为体检查出血糖偏高,所以戒了一切甜食,尤其是起司蛋糕。
“……忽然很想吃,”他的语气仿佛是被捉住了痛脚,“买一小块就好。”
“……好吧。”她皱着眉答应。
“嗯。”说完,他挂了电话,好像从不习惯说“再见”。
放下电话,她又看了池少宇一眼,他也看着她,用眼神询问是谁打来的。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喝汤,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吃过饭,池少宇载她回公司取车,临别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而且考虑了很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
他看着她,好像原本要说的是其他的话,可是最后却说:“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是认真的。”
见飞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认真,也不知道他的“认真”可以持续多久,但她真的有点相信他的话……虽然只是“有一点”。
跟池少宇告别之后,梁见飞开车去最近两年非常当红的蛋糕店,不过当然,也是项峰指定的店。当班的收银员看到她,竟微微一笑,说:“很久没来光顾了。”
她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体检结果说血糖偏高。”
“真的吗……”收银员错愕。
她摆摆手,笑容可掬:“不过没关系,吃死也是活该。”
“……”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往她的袋子里塞优惠券。
到项峰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一刻了,他打开门,从她手上接过蛋糕店的纸袋,然后走进厨房。
见飞反手关上门,坐到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出爱情片,是休格兰特演的,他的眼神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动人。
“只买了一块,你自己不吃吗?”他在厨房问。
“嗯,我刚才吃过了。”她回答。
他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她瞥了一眼,托盘里有她刚买的蛋糕和两杯牛奶。
“你刚才去吃西餐?”项峰又问。
“嗯……你怎么知道?”她看着电视,回答得心不在焉。
“西餐通常都有甜点。”
她点头。
“……跟男人去吃的?”
“……啊?”
“……是前夫吗?”
“?”梁见飞的视线终于从休格兰特那里转移到了项峰身上。
他一边吃着起司蛋糕,一边从容地对她说:“我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一个人吃饭,你回答我‘不是,汤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被侦探无情揭开外衣的杀人凶手。
“首先,那个人一定不是汤颖,因为如果是的话,你会回答‘不是,还有汤颖’或者之类的、不会产生歧义的句子,你这样说的目的是不希望就坐在你对面的人察觉到你在撒谎,所以你回答‘不是,汤颖’,对方就会以为你是在回答其他问题,万一打完电话他问起来,你也能辩解‘是问我新书的书评是谁写的’,很快就能搪塞过去。其次,你会骗我,说明如果被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免不了要招来一顿骂,所以……综上所述,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很有可能是一顿烛光晚餐,那是西餐通常会玩的把戏——就是你前夫。”
电视里,休格兰特低下头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着女主角,但梁见飞却蹦出一句:“……你太可怕了。”
项峰撇撇嘴,吃着起司蛋糕,没有说话。
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就此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恰恰相反,那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项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发出震动,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脸色骤然一变,接着低沉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马上来。”
见飞刚想问“怎么了”,就被他从沙发上拽起来:“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我的车送去修了。”
“?”
“子默在医院,难产。”
梁见飞大概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惊险刺激的飞车场面,事后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是当时她和项峰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医院,所以当他一个劲地催促她快点再快点的时候,她除了踩油门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她跟在项峰身后奔进医院走廊的时候,项屿已经正蜷坐在长椅上,身体像在微微地发抖。看到他们来了,他连忙站起来:
“她在里面……刚才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项峰走过去拍了拍他:“那你怎么回答的?”
项屿一愣:“当然是大人……”
项峰点头:“还算你头脑清醒。”
见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是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即使说了,也起不到任何效果,便只是站在一边,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项峰伸出手臂搂着弟弟的肩膀,大概在低声安慰他,听不真切。过了几分钟,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来了,一家人都很焦急,却毫无办法。
项峰放开弟弟,转身对见飞说:“要是你觉得累,就先回去吧。”
她摇头,一脸坚定。她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可是她也关心子默,既然来了,总是不能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就心安理得地离开。
“也好,”项峰半开玩笑地说,“万一等下护士冲出来说要输血,我们就多了一个样本。”
她很想笑,可是心情却紧张地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大概察觉到了,便也拍了拍她,安慰道:“放心吧,会没事的。”
就这样,当所有人在焦虑中煎熬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来,大家都围上去,护士问谁是爸爸,项屿连忙举手,护士把襁褓交到他手中,说:“孩子健康,是男孩,六斤七两。”
项屿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声音颤抖地问:“那……大人呢……”
“也平安——”护士话还没说完,子默就被推了出来,也许是刚刚经过了艰难的生产手术,她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
项屿连忙把孩子交给项峰,跟了过去,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都围在推车旁,喊她的名字。
看着他们往走廊的尽头走去,见飞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落下来,她转身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皮肤发红,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想,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也许会有子默的眉毛、嘴唇以及项屿的眼睛、鼻梁,他也许会像子默一样木讷、善良,可是笑起来却像项屿一样迷人、灿烂,他也许很听父母的话,但是调皮起来又让人咬牙切齿,他也许很有天赋,既喜欢照相又擅于下棋,他也许……他会有很多个也许,但他不一定了解,他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故事,他不一定了解,他的妈妈为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却还甘之如饴。
梁见飞不禁红了眼眶,伸出手去碰了碰婴儿发红的小脸,婴儿动了动,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闭着眼睛,就仿佛还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她抬起头,想对项峰说什么,却在看清他脸的一霎那怔住了——
这个常常对她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婴儿,表情复杂,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吸了吸鼻子,骤然伸手去抹自己的脸。
子默的妈妈大约终于想起自己除了女儿之外还多了一个外孙,又哭又笑地过来把孩子抱走。项峰和见飞都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到见飞提议去喝一杯热奶茶。
“给。”梁见飞把从医院自动贩售机里买来的罐装奶茶递到项峰手边。
医院南北两座大楼之间有一个全封闭的玻璃长廊,项峰靠在长廊边的扶手上,接过奶茶,轻声道谢,沉默地喝起来。
“……真是吓了一跳,还好没事了。”见飞故作开朗地说。
“嗯……”
“项屿他们也真是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喝着温热的奶茶。
“不过说真的,护士抱孩子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吓了一跳,以为大人没希望了,幸好大人小孩都平安。”
“……”
她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又觉得气氛尴尬,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项峰忽然开口:
“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项屿。”
“?”
“我妈妈生他的时候,也是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了……”他低下头,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擦着易拉罐。
“……这样啊。”
“项屿五岁那一年,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工作很忙,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忽又别过头去。
可是见飞知道,他在流眼泪。
“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不在点子上,不像他,常常一针见血。
他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抬手抹着脸颊,她也别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你安慰人的时候,没有斗嘴时那么花样百出,甚至显得很笨拙。”他故意说。
但她毫不介意,大方承认:“对啊……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认为项峰是个好哥哥,但她一直觉得,跟池少宇不同,项峰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转过头皱起眉头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眼眶还隐约红着,但嘴角却是笑的: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项屿。”
她也看着他:“你是指‘你不是个好哥哥’还是‘你哭了’?”
“……梁见飞!”他还是皱着眉头,不过嘴角的笑没了。
“好好,”她连忙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经过了这样一个奇妙的夜晚,梁见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回来的时候在车上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拥有那么多关于项峰的秘密:
他喜欢吃甜食;他讨厌葱;他用奶锅热牛奶而不是微波炉;他吃了感冒药片后就不敢开车;他家的深水鱼缸非常贵并且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他面对人多的记者会还是会紧张;他曾经有一个抛弃了他嫁去洛杉矶的女友;他被拍到跟女明星吃饭的照片其实是很多人一起去的;他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是他的敌人;他会介意自己送出去的签名书对方有没有好好地保存;他知道晚上七点之后哪里能找到还在营业的牙科诊所;他抱着弟弟的孩子会胡思乱想到流泪……
天呐!她想,她自己的秘密都没有这么多!
【我们有时会因为知道一些秘密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秘密是一把钥匙,它使你更了解这个世界或是……某一个人。当你了解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你去了解。那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把钥匙连着一把钥匙,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可是最终我们会发现什么?
喜、怒、哀、乐?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秘密,也许人的潜意识或是本能就是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更了解自己,那么受到的伤害会更少。可是当你因为一个秘密与另一个人连系在一起的时候,那就不能称之为秘密,而是一种……契约、纽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你们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清是好是坏,只不过,当有一天连系着你们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那么,也许你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跟你共享秘密的人。
是不是很深奥?其实不用在意,因为——
我是瞎说的。
Alpha】
六【蝴蝶效应】
【1.11 蝴蝶效应
1961年冬季的一天,爱德华·洛仑兹在皇家麦克比型计算机上进行关于天气预报的计算。为了预报天气,他用计算机求解仿真地球大气的13个方程式。为了考察一个很长的序列,他走了一条捷径,没有令计算机从头运行,而是从中途开始。他把上次的输出直接打入作为计算的初值,然后他穿过大厅下楼,去喝咖啡。一小时后,他回来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他发现天气变化同上一次的模式迅速偏离,在短时间内,相似性完全消失了。进一步的计算表明,输入的细微差异可能很快成为输出的巨大差别。计算机没有毛病,于是,洛伦兹认定,他发现了新的现象:“对初始值的极端不稳定性”。 一只巴西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洲几个月后出现比狂风还厉害的龙卷风!
洛仑兹以此为题在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发表了题为《蝴蝶效应》的论文,这个看似荒谬的论断却产生了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理论之一:混沌理论。即:初始条件发生十分微笑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差别。
“混沌理论”的出现使物理学以及气象学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可是也有许多人不相信有“蝴蝶效应”这回事,一句无心的话、一个小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会使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毋庸置疑,是有的。只不过……不见得那么普遍,也不见得结果那么糟糕罢了。
然而“混沌理论”最大的魅力在于它不仅属于物理学的范畴,也是一门哲学,它的作用是否定了“因果决定论”。
也就是说,世界是无法预测的。
Beta】
项峰最近又有一种时间不够用的感觉,一到农历年末,各种工作塞满了他的工作表。翻看桌上的台历,他忽然发现自己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休假了,总是忙于编织各种故事的他,生活却是一片空白。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墙上的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10:45,窗外的城市在一片黑暗中仍然散发着光亮,倦意向他袭来,可是他还没有睡觉的打算,他习惯在午夜入睡,这是一种心理依赖,很难改变。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梁见飞打来的。
“我是来提醒你别忘记明天下午一点的座谈会。”
“我知道了。”他拿起台历,属于明天的那个格子上除了写着“直播”之外,也有“大学”,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记在上面,就是明天上午去医院探望项屿和子默——哦,还有他刚出生了几天的小侄子。
“记得早点睡。”也许她知道他嗜睡,所以特意提醒。
“我只是担心下午一点开始的座谈会能不能在两点结束……”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当然不可能,那个会议要持续到下午四点。”
“?”
“但我请他们把你安排在第一个,这样差不多两点就能结束。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你的个人座谈会吧?”
“……当然不是。”才怪。
“要我来接你吗?”
“哦,你出门之前打给我。”他的车送去修了,修到一半的时候,店员打电话给他说某个零件要一周之后才能到,而车上原先的那个已经被拆了下来……
“……你还真是不客气。”
“我干吗要对你客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嘲弄的口吻:“大作家,这个地球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忍受你这种又臭又硬的脾气?”
项峰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挂上电话,他拿起最近几天正在读的一本书,翻了翻,忽又放下。他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打开电磁炉,设定了时间,便靠在吧台上安静地发呆。
其实他刚才想对她说,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脾气才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但这句话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只有她呢?
他苦笑了一下,锅子上冒着些微热气,他把温热的牛奶倒进玻璃杯,又倒了些青苹果酱,当两种味道在他嘴里融合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简单的幸福。
喝完牛奶,又勉强看了两页书,项峰被倦意击倒,不禁感叹牛奶果然有助眠的作用。躺在床上,想到即将到来的忙碌的一天,他闭上眼睛。
项峰是被一阵阵响声吵醒的,像是有什么在频繁地击打桌面,同时又有低低的“嗡嗡”声。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着取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依然是“梁见飞”三个字。
“喂?……”
梁见飞被他这仍在睡梦中的声音吓得愣了几秒“你……你还没起来?”
“嗯……”他的双眼四处寻找着任何显示时间的物体。
“我已经出门了,你昨天叫我出门时打电话给你。”
“嗯……”他记得。
“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你那里,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
挂上电话,项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浴室。事实上梁见飞说的对,二十分钟对他来说足够了,换上衬衫和西装外套,他给项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上午无法去医院了,也许只能等到晚饭之后。
这通电话打完的时候,门铃就响了,他一边扯着衬衫领子一边拿起可视电话的听筒,但屏幕上空无一人。
“项峰!你好了没有!”梁见飞拍着门大喊。
他无奈地放下听筒去开门,原来她已经上来了。
“噢……”门一打开,梁见飞就上下打量他,“比我想象中的状况要稍微好一些,不过我们最好能在五分钟内出发,因为我来的时候高架上有点塞车。”
他点头,转身去找他那件黑色的呢风衣。
“在这里!”她冲他喊。
他低头,看到风衣正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
“你胸前湿了。”她又说。
他站到镜子前面,发现胸前的灰色衬衫上果然印着不大不小的水渍,也许是洗脸的时候弄上去的。
一条灰色的围巾被挂上他的脖子,拽着围巾的那个人又为他在颈项间绕了几圈,仔细打量一番,才得意地说:“非常好。”
她的手指不时触到他的皮肤,却全然不觉,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男女,恍惚之间有一种暧昧的错觉。
“还要带什么东西吗?”她仰着头问他,全神贯注。
他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上有一阵令人尴尬的暖意,于是立刻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去,说:“嗯……有些东西要带,我进去拿。”
他简直是逃一般地从她身边走回卧室,该带的东西昨晚就被按顺序放进背包了,他拎起躺在墙角的背包,又整理了一会儿心情,才踱出去。
出门的时候,梁见飞奇怪地看了他手上的风衣一眼,问:“你不穿上吗?”
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回答:“不用了,有点热……”
项峰印象里的冬日大学校园应该是萧条而冷清的,大部分学生在结束了考试之后就已经离校,所以他以为来参加这所谓的座谈会的人并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和梁见飞走进会场时,发现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满了。学生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会议的开始。
等到两人在后台就位,主持人就走到舞台的一侧,滔滔不绝地开始讲风趣却略显冗长的开场白。
“看起来,”梁见飞说,“你在学生中也有一定的号召力。”
“但愿。”他双手放在背后,视线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把贴着他名字的红色皮椅上。
“演讲主题是什么?”她问。
项峰皱了皱眉头,把视线转到梁见飞脸上:“……什么主题?”
“!”她也看着他,满脸错愕,“我……我不是叫你准备一个主题吗?”
“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微微笑起来,但在看到她认真的眼神之后,又倏地拉长了脸,“我还以为只是过个场,回答问题就好。”
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主持人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项峰先生。”
台下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事到如今,项峰反倒冷静下来,从容地走到聚光灯下,恭谦地欠了欠身,在舞台中央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椅子上坐下。
整个主席台一共有四个座位,此时此刻却只坐着他一个人,他打开桌上的话筒,用一句“大家好”来试音,接着环视台下,露出温柔却略带羞涩的微笑:
“事实上,在刚才之前,我还在为用什么主题来开始今天我与大家的见面而感到困扰,”他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而诚恳地继续道,“不过我想,与其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教,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地聊天。”
台下先是一片安静,接着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
项峰又笑了,是如释重负的笑:“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跟大家聊天,好像也太枯燥了……下面有请我的搭档以及宿敌——梁见飞小姐。”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爆发出的掌声简直可以用轰动来形容,甚至有男生在台下兴奋地吹口哨。
梁见飞是隔了一会儿才从后台走出来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当她听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是多么的咬牙切齿。但此时此刻,她却踩着稳重的脚步,“面带微笑”地向他走来,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接借着头顶的聚光灯,他才发现,她今天跟他一样也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上衣里的银灰色针织衫在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隐约的亮光,长裤下是与他脚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平底系带皮鞋,他忽然想到,她很少穿裙子——不,是几乎没有穿过。
她绕过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空座位,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拿着话筒说,“聊天时间开始。”
立刻有无数双手举了起来,他请工作人员把话筒给了第三排的一个女生。
“我读了您最近在某杂志上连载的新作,我觉得跟以往的作品相比,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以后都打算以这种风格延续下去?”
项峰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考虑,好像对于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关于这次新的短篇小说连载,我也受到了许多电子邮件,褒贬不一。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尝试,至于是怎样的尝试,等到连载完毕大家就会知道了。”
回答一结束,一双双手又争先恐后地举起,这一次他选了一个男生。
“你和梁小姐之间究竟算不算有仇?”
台下一片哄笑,不过听上去并没有恶意,项峰和梁见飞苦笑着互望了一眼,他回答道:“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想没有——她没有骗过我的钱,我也不是她的杀父仇人……”
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提问的男生更是对他们做了一个古怪而滑稽的表情。
“可是我们常常对同一件事物产生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继续说,“这就是我们毫无顾忌地争执的原因。正如我刚才介绍梁小姐时所说的,我们既是搭档也是宿敌,这是一种……有点矛盾的关系。当然以上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梁小姐是怎么看的?”
梁见飞扯着嘴角,好像并不意外他忽然把这烫手山芋丢了过来:“基本上……我同意项先生的说法。人一旦与别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观点,那么争执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人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权利,所以,如果跟别人有不同看法,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但他是项峰啊!”下面有人大叫,没用麦克风。
她露出一个极其官方的微笑,从侧面看过去,眼角有两条细细的鱼尾纹:“是啊是啊,可是我并没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们开善意的玩笑。项峰也忍不住笑了,还很配合地作出无奈耸肩的动作。
“那么在你眼里,项峰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抢过麦克风问。
“他……”梁见飞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一个火星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男孩继续问。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所以从女人的角度看来,他就是个火星人。”
女生们都笑了。
“一个怎样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弃。
“他是……”这一次,她没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几秒,用一种坦诚的口吻回答,“他是一个擅于观察和思考的人,同时也兼备睿智与博学,他懂得自己所担负的责任,总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待工作认真、用心,他并不害怕困难,相反的他更倾向于迎难而上,他正直、并且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一片安静,就连项峰自己也愣住了,无法相信这番话是从梁见飞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总是跟他争锋相对的梁见飞!
“不过同时……”她轻笑了一声,继续说,“他极其自大,也兼具专制和蛮横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敌人的痛脚,以此进行胁迫,至于说挖苦和讽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经到达一个地球人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度……”
学生们被她的话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头望着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为谁才来到这里。项峰无奈地想,是啊,要说斗嘴的能力,梁见飞也已经达到了地球人很难达到的水平,不过……他却对这样的她欲罢不能。
“那么项峰先生呢?”坐在眼镜男孩身后的女孩接过话筒问道,“您觉得梁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接烫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个顽固派……一旦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就要争执到底,即便最后被证明是错的,也会死鸭子嘴硬地一撑到底。她的性格说好听的是‘坚毅’,难听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见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泪。”
学生们已经笑作一团,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见飞在桌下悄悄对他比中指……他皱了皱眉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一种平静、温柔的情绪溢满,才收敛起笑容,淡淡地说:
“不过,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善良与耿直,以及一种不认输的精神——作为宿敌,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人最值得被赞扬的品格。”
他望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隔着空荡荡的椅子,眼神复杂。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们的兴奋抑或也夹杂着一些崇拜?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没有被争执蒙蔽了双眼,在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之后,他们还能冷静地从彼此身上发现那些优点——这是不是说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步调一致?
从会场出来,项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两点,他们还有充裕时间赶去直播。
梁见飞自从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没有打算跟她搭话,经历了刚才的问答之后,他们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他回想起她那个复杂的眼神……难道说,她明白了什么?
“喂……”梁见飞忽然开口。
“嗯。”
“那个……”
“?”
“以后能不能别那样说我?”
“……哪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她抿着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
“你知不知道,”她说,“那样很不吉利!”
“各位银河系的朋友们,大家下午好,又到了一周一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彦鹏,坐在我身旁的两位是大作家项峰和他的编辑梁见飞小姐。”
项峰忍不住看了徐彦鹏一眼,彦鹏今天穿着红黑格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红框的眼镜,整个人显得很喜庆……不过,梁见飞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这一周的天气真是非常糟糕啊,”彦鹏毫无察觉地继续说道,“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遭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降雪,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困难,有的甚至已经酿成了灾祸。同时不止是中国,整个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胁,损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气如何,请各位把那边的近况发送到彦鹏的邮箱来,最好是图像,因为我们连‘火星文’也读不懂,更遑论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邮箱地址是……”
有时候项峰觉得即使没有他和梁见飞,徐彦鹏一个人也能在节目中从头说到尾,绝无冷场。所以或许他们的价值只是勇于在节目中发表自己的观点罢了,可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难道是一件困难的事吗?
“那么,让我们来听听本周项峰为我们准备的新闻和话题吧。”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彦鹏那段冗长的、自以为有趣的开场白已经结束。
“本周的话题是‘蝴蝶效应’,”项峰说,“这是一个最初被运用于气象学上的词,所谓‘蝴蝶效应’,简单地说就是一件很小的事触发了一连串的事件,最后造成严重的后果。比如,英国最近公布的一份文件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座该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铆钉。
“根据英国《每日快讯》的报道,诱发这起人类海难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质量不符合要求的铆钉。泰坦尼克号以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制造工艺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称为‘永不沉没’的船,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间,不少科学家们一直认为,它之所以会在撞上冰山之后急速沉没,是因为客轮制造商仅在船身使用钢质铆钉,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铁质铆钉,而后来冰山撞击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对沉船的研究显示,船首板块上有六条焊缝都裂开了,但这种裂缝‘并没有蔓延到使用钢质铆钉的地方’,即是说如果全部采用钢制铆钉,那么船体不至于断裂,让成吨的冰冷海水涌进船内。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人数超过1500人。”
“你们知道吗,”彦鹏扶了扶红色的框架眼镜,“当时我看《泰坦尼克》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船没有沉,杰克和罗丝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项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认徐彦鹏很有岔开话题的天分:“可是我很怀疑是不是真有那样两个人。”
梁见飞隔着彦鹏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在说: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许还是不会有好结果吧,”她说,“千金小姐遇上穷小子,这样的桥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鸳鸯的,就算千金小姐抛开一切远走高飞,最后也只落得苦命的下场。”
项峰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女人的选择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只是跟着感觉走,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对世俗的叛逆。”
“也许。可是让她们变得盲目的原因之一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听到了某个奇闻,“你是想说,女人之所以变胖是因为食品制造商们制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没有人给她们提供足够优渥的生活,而至于为说女人为什么常常无理取闹,则是因为男人太宠她们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嘴,“我是想说,任何结果都有许多个原因,女人——或者说人的盲目,除去他们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环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结果的罪魁祸首。”
“罗丝之所以爱上杰克,是因为他们一起站在船头做那个……所谓的浪漫的动作?”
“那不是‘所谓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浪漫’根本是子虚乌有、毫无价值的东西,但事实上不对,‘浪漫’是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围。如果每个男人都只是像你一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你好’,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爱上你——绝对不可能。”
他很想说“可以不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吗”,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为罗丝从杰克身上感受到了对方的爱意,所以才会疯狂地爱上他。这是一种,是一种……互相交流的方式。”
彦鹏听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其实,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项峰和梁见飞同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承认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给了她一种错觉,”项峰继续说,“但难道不是她们本身就容易作出错误的决定吗—— 一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绪中?”
“好吧,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古老的话题当中,”梁见飞耸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谁比较理智’。”
他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个人认为,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她却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诱惑力:“尽管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深有同感!”
两人同时闭嘴,开始整理自己面前的广播稿,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点尴尬。
“……太感人了!”徐彦鹏忽然温柔地说。
“?”
“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来,第一次看到项峰和梁见飞观点一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说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红色的眼镜,抹了抹眼角。
项峰觉得,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他和梁见飞又一次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让徐彦鹏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走出直播间,迎面而来的是节目编导,他伸出手用力在项峰肩头拍了两下:“就这样,要继续保持下去!”
项峰错愕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编导又转向跟着走出来的梁见飞,高兴地说:“梁小姐,要继续跟项峰吵下去,绝不能手软!”
“哦……”尽管也很错愕,梁见飞好歹挤出一个字。
项峰走到自动贩售机旁开始投硬币,今天他选的是热果珍。梁见飞则在一旁的角落里打电话,脸上的表情隐约有点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说:“可以请我喝一杯吗,就当作是车钱。”
他从取货口拿出注满了橙色液体的纸杯,然后又开始往机器里塞硬币。
梁见飞专注地看着货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却被他打开了:“换别的吧。”
“为什么?”
“现在已经超过六点了,再说老喝咖啡会上瘾。”
她瞪了他一眼,最后放弃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纳他的建议抑或只是因为钱是他付的。她在货架上又搜寻一番,才选了奶茶。
“喂,”徐彦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可以也请我喝一杯吗?”
项峰抬了抬眉毛,继续往自动贩售机塞硬币。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硬币?”彦鹏不禁发出感叹。
三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下一场直播节目的主持人是一对年轻男女,恭恭敬敬地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才走进直播间。
“别看这两个孩子呆头呆脑的,”彦鹏说,“据说最近很走红。”
梁见飞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吗?”
“我?”彦鹏指着自己,“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们的节目可是全台收听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见飞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是第一呢……”
“哦,”彦鹏敷衍地笑了笑,“这个节目毕竟是冷门时段,再说排第一的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确实比你们厉害那么一点点……”
“让我猜猜,”项峰靠在墙上一边喝热果珍一边说,“那节目的主持人,不会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们也不差啊,两个外行人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收听率,我觉得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而且,最难得的是,你们做完节目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梁见飞问。
“咦,”徐彦鹏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针尖对麦芒’吗?”
项峰和梁见飞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难道说你们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项峰说,“不过既然是做节目,会更愿意把想法表达出来。”
“可是……”彦鹏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你们平时不都这样吗,互相抬杠,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激怒为止?”
“我们是常常意见不合,但也要顾及对方的感受。”梁见飞说。
“……那么,”彦鹏看着项峰,“平时你不会嘲笑她是失婚妇女?”
他想了想,点头。
“你也不会骂他是心理变态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见飞。
她想了想,也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项峰张口想说话,却被见飞抢在前面:“当然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者大唱反调,但是也会想一想,我这样说,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方会不会受伤——不过当然了,我们都不是随意几句就会被击倒的人。”
说完,她转头看着他,像是在跟他求证。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引来徐彦鹏的侧目。
可是这样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呢?项峰不禁开始回想过去一、两年间所发生的点滴,最初的他们,的确曾经不遗余力地挖苦对方,被踩到痛脚的人会想要加倍去踩对方的痛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懂得了给彼此留有余地,像是不忍心真的伤害到对方。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特质。
那种特质,叫做孤独。
他们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于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独自度过各种节假日,他也一样;她把工作当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尝不是?他们是茫茫人海中的两条平行线,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极其相似之处。
“出乎我的意料……”彦鹏眨着眼睛,来回打量他们。
“但这也并不表明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只不过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吵架就对了。”梁见飞补充道。
走出广播大楼的时候,项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一起吃晚饭吗?”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来约了人,可是临时取消了。”
“谁?”
寒风中,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老爸管得还多。”
他有点尴尬,只好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在电台附近随意找了家小饭店坐下,然后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看人来人往。
“我父母已经放弃了。”梁见飞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路灯。
“?”
“关于我能不能嫁得出去这件事。”
项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壶,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热水:“你不是已经嫁过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但她说那不算。”
他失笑:“也对。因为嫁错了。”
她抿了抿嘴,脑袋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古怪的念头:“我想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他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她。
“因为经历过他之后,我才算是对男人有了彻底的认识。”
项峰摇头:“相信我,你对男人的认识还远远没到‘彻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夸张地拍了拍额头,“认识你之后我才算是领悟到了这一点。”
他们点的几样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雾气更重了,几乎看不到外面。
“看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下了一个结论。
“比如说?”
他想了想,决定牺牲自己的亲兄弟:“拿项屿来说,他聪明、自负、风流倜傥,跟他一起疯玩的时候,你完全想象不到当他一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时,会花几个小时去想心事。其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潜意识里对于所得到的东西都怀着质疑的态度。”
“……”
“又好比子默,”他继续道,“她内向、木讷、不擅于表达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软弱,可我觉得她比项屿坚强,真正临到什么事的时候,她能够比项屿更早下定决心,而且坚定不移。”
她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一言不发,就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还有世纷,我想,她是一个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脸,让人很想捏一捏那鼓起的脸颊。
项峰拿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茶:“她原本是开朗、活泼的,后来不得不变得安静、沉稳,可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于是她有两个面,这两个面渐渐融合在一起,你不能说她仍旧是她,也不能说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实是一个新的个体。”
“……那么你呢?”听他说了这么多,她忽然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回答:“我以为下午座谈会的时候你已经对我下过结论了。”
“那是恭维话,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过是临时被你拉出来当炮灰而已。”她翻了个白眼,开始夹菜。她大概是饿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没有任何顾及形象的念头。
“你前夫看到过你这样吃饭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她嘴里塞满食物,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那么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移情别恋了。”
“项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齿不停地咀嚼着。
他双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一样,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说:“你不会的。”
她还是愤愤地瞪他,可是瞪了一会儿,也只能作罢。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寒潮包围了这座城市,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觉得冷。项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梁见飞,她正缩着脖子往他身后躲。
他微微一笑,取下灰色围巾,转身绕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它来遮盖衬衫上的水渍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整张嘴都被埋在围巾下面。
他忽然有点想抱住她,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那张被风吹得发白的脸。
但最后,他抿着嘴,轻声说:“走吧,我还要去医院。”
他转过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后的几步之内,因为路灯照出了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像两条斜斜的平行线,甚至连脚步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他不禁也缩了缩脖子,但并不觉得冷,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心里仿佛有着什么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冷。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根灰白的柱子,他绕了过去,却在脚步站定的一霎那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她果然低着头,只要再踏一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项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啊……好疼……”梁见飞看着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感叹声。
“小姐,”项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视线从他右手手掌转到他脸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叹一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医生,对于包扎似乎很在行,没过几分钟项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着一只僵硬的白色手套。医生背书般地讲完所有注意事项后,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喂,”梁见飞问,“你的手还疼吗?”
“干吗?”
“疼的话我就放心了……”
“?!”
“至少说明你的手还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话,说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让你一头撞上去。”他冷冷地说。
“我开玩笑的,因为你从刚才开始一直没笑过。”她扯了扯嘴角。
“谁手掌骨折还笑得出来?”
她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
“还有呢?”
“还有……?”
“我救了你。”他抿着嘴提醒。
“……谢谢!”
项峰终于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医院脱不了关系了……”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对不起,”梁见飞再一次说,“要不是我,你就不会……”
“是啊,我很后悔今晚跟你一起吃饭。”他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我本来约了世纷的,但她临时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来了。”
原来,她约的人是世纷。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六楼,各种婴儿的啼哭声从病房内传来,子默住在倒数第二间,项峰用左手轻轻敲了敲门,项屿来开门,然后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孩子刚睡着。”
项峰点点头,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挥手,脸色比起几天前已经好多了。
“袁世纷,”梁见飞指着站在婴儿床边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傍晚来的,”世纷压低声音,“项屿要去给宝宝买东西,我留下来照看子默,所以没空跟你一起吃晚饭。”
梁见飞转头对项峰说:“罪魁祸首是世纷,因为她失约了。”
世纷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竭力为自己脱罪:“是因为项屿说要出去买东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项屿一脸莫名:“我只是出去买个尿布。本来上午就要去的,但项峰没来,所以只能等到下午你来的时候才去……”
“等等等等,”项峰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上午睡过头没来医院,所以你走不开去买尿布,等到下午世纷来的时候,你就让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项屿点头。
“至于世纷,本来约了梁见飞吃晚饭,但是因为在这里耽搁了,所以只能失约?”
世纷点头。
世纷要是没有失约,他和梁见飞就不会一起吃晚饭,如果他们没有一起吃晚饭,他的手就不会骨折。
也就是说,他的手之所以会骨折,是因为他早上睡过头了,而他之所以睡过头,只是因为他在昨晚睡觉之前喝了一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一个环节终于圆满地连接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你的手怎么了?”项屿终于发现了他那只被白色纱布缠绕的右手。
“没什么,”他苦笑着回答,“这无关紧要……”
项峰的残障生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对于一个毫无准备的人来说,生活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楼下的理发店洗头,除了要忍受店员的聒噪之外,还要忍受自己的头发变得像隔壁那只雪纳瑞。又比如写作的时间比过去缓慢了好几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一天下来身心都感到疲惫不堪。
但另一方面,“乐趣”也在不断增加之中……
“一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柜子里,记得加两份奶精和一包糖。”他靠在沙发上,左手手指操纵着电视机遥控器,上午的电视节目大多是新闻和财经类的,来来回回地调了几遍,才选定一个回放老电影的频道。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在扫地的某人缓缓直起腰来,在心里咒骂了一番才放下扫帚走进厨房。
“别忘了洗手。”他叮咛道。
“……哦!”梁见飞卷起衬衫袖口,打开水槽上的龙头。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都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钟之后,一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项峰面前,他动了动眼珠,示意她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继续看他的电影。
“嘿,这片子叫什么?”安静了一会儿,某个声音说,“让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赎’?”
“……”
“这是摩根·福里曼吗?这十几年来他都没怎么变,你知道吗,他最近离婚了……”
“……”
“男主角我觉得很眼熟,”她又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个‘达西先生’……但我记得那是一个英国演员……”
梁见飞充满思考的双眼终于投降了项峰,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
“梁小姐,”他的视线在地板上扫了一圈,冷冷地质问,“你地扫完了吗?”
“……”她龇牙咧嘴,然后在他的监视下重新拿起扫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认命吧,”项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边,“没有王子会来救你的——噗!”
他瞪着这杯烫得他舌头发麻的咖啡,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梁见飞!”
“怎么,”她一边扫地,一边耸肩,“你又没说不能用99度的开水冲咖啡。”
两年来,项峰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梁见飞的生活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来他家报到,他们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过当然,这个“任何”是有一定限度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是丰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变得紧迫,她主动要求帮他打字,起先他很不习惯,当一个个文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然后由她输入电脑,他觉得像是把自己的脑袋劈成两半展示在她面前,思绪都无法很好地连贯在一起。可是慢慢的他习惯了,整个周末他们都在一起写稿,他第一次在创作的同时得到读者反馈。
“我不认为女主角在这种时刻会说这样的话。”梁见飞打字的手势像在弹钢琴。
“为什么?”
她停下来看着他:“如果她真的爱他的话,会先试着忍受。”
他对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坚强——”
“——再坚强也一样,如果真的爱,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爱情。”
他看着她,忍不住问:“那么你呢?”
她怔了怔,转过身去对着电脑屏幕:“……我也是一样的。”
“……”
“而且,我一点也不坚强。”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
她笑起来,回头看着他:“那是因为面对你的时候如果不让自己变强,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她重新转过身打算继续开始的时候,他才用低沉的声音问:“离婚真的让你对感情失去信心了吗?”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答,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来回滑动,像是钢琴手在准备演奏。
“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只是觉得,现实太残酷了。”
“残酷?”
“是啊……我所坚持的东西,被证实难以实现,难道不残酷吗?”
“但你还坚持着。”
“……没错。”她背对着他,但脸颊轮廓的变化让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许是苦笑。
“也许只是因为你没遇到对的人。”他轻咳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脸颊。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对的人’!”
他没再说话,她回头望,他用食指抚着咖啡杯杯沿:“梁见飞……”
“?”
“你该不会是……还在爱着他吧?”说这话时,项峰的手指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皱起眉头,也许在琢磨着他的话,又或者是琢磨他这个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跳加速。
“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她舔了舔嘴唇,“就是觉得不够某件事圆满,所以想要去弥补?”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指什么?”
“就好比说,你曾经消亡的那段感情,当你回头看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要是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如果你有条件去追回那些你曾失去的,你会那么做吗?”
“你真这么想?”他没有回答,眉头蹙地更深刻。
“我现在是在问你。”她瞪他。
“我不会。”答完这一句,他就紧紧抿着嘴,像刚被冒犯了似的,心情欠佳。
“哦……”她一脸无奈,“我有点怀疑,那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他用手指揉着眉心,很想掐她的脖子:“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被那个混蛋表白了。”她忽然看着他说。
“?!”
“就是你在我家客厅见过的那个混蛋。他说要我认真再考虑考虑,给他一次机会。”
“你……”他错愕,“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答应他。”
他松了口气。
“但也没拒绝他。”
他又蹙起眉。
“很卑鄙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地说:“拒绝他!”
她抿着嘴:“项峰,你真的越来越像我老爸了!”
“首先,你这种所谓的‘报复’毫无实质意义。其次,你并不是一个会报复别人的人。”
“那我是哪种人?”她白了他一眼。
他没理会她的挑衅,仍然用食指抚着杯沿,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总之,停止任何愚蠢的念头吧。你要是再敢继续玩暧昧,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这天傍晚,上海竟下起了暴风雪,从客厅硕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灰色的城市上空飘散着点点细小的白色,仿佛是小时候看过的那种劣质水晶球里的景象。
“晚饭吃什么?”梁见飞捧着盛满了热水的玻璃杯,尽管屋里到处开着暖气根本不觉得冷,但她仍一副渴望借由水蒸气获得温暖的样子。
“在家吃吧。”项峰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吃什么?我只会煮泡面。”她理直气壮。
“我这里可没有那种东西。”
半小时之后,两碗热腾腾的水饺被摆放在桌上,那是梁见飞在项峰的指导下完成的“作品”。尽管喝第一口汤的时候项峰就对满口的盐巴混合着味精的味道很不满意,但他还是勉强吞了下去。
“你好像对于这一类……‘皮包肉’的食物很感兴趣。像是什么馄饨啊……水饺啊……”梁见飞含糊不清地说。
“拜托你嚼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会让人觉得你嘴里的东西马上要被喷出来。”
“哦……”她果然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淅淅嗦嗦喝汤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这声音很有趣,就像是老鼠穿梭于各种食物之间,忙碌地扭动着。
“噗——”梁见飞忽然笑出来,汤汁从嘴里喷到桌上、碗里、以及项峰脸上。
他拼命忍住怒意,咬牙切齿地瞪她。
“对不起,对不起……”她看到他一脸狼狈的样子,笑得更大声。
“我哪里惹到你了?”
“没有,没有……”她仍然笑,不过在看到他的脸色之后,不敢笑出声来,“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为什么会叫我煮速冻水饺了。”
“?”
“冰箱里有面条、有小笼包、还有盒装的猪排饭,”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但只有水饺是‘独臂大侠’可以吃的——因为其它几样都要用筷子!”
项峰蹙着眉头,心想:竟被她发现了……
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龙头,左手拿着毛巾放进热水里冲洗,然后单手捏了几下,就湿漉漉地开始擦脸,水顺着毛巾滴在T恤上也浑然不觉。
忽然,有人从他手里接过毛巾,重复着他刚才的步骤,只不过是用两只手。那人把拧干的毛巾摊在手掌上,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他一时之间感到茫然,只是怔怔地站着,任凭那个人擦去所有的污渍,却有点不知所措。
梁见飞再次打开龙头,低头清洗着毛巾,没有看他。水蒸气氲在镜子表面,镜子里,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得模糊。
【我们自以为是宇宙中最简陋渺小的生命,既然太初有道,就跟随命运的脚步走下去,无所坚持,也无所选择。我们低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只是空洞地说:我管好自己就够了。但我们真的做到了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还有斗争、背叛、伤害与悔恨?
过马路的时候,没有任何车辆经过,我们为了赶一点时间便擅自闯红灯。没错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生命并没有受到威胁,我们是安全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街角有一个孩子目睹了你所做的一切,于是他以为那样是对的,某一天当他闯红灯的时候,却被飞驰而来的车撞死了。
又或者,你曾被爱的人伤害,你纵容他,或者干脆你自己也去伤害别人,于是你改变了一些人的爱情观,而这些人会再去改变另一些人的,终有一天,没有人再记得爱情的美好,想到的只是它的丑恶——但那其实是人心的丑恶。
所以,“蝴蝶效应”并不一定非要产生龙卷风,说不定是一场暴风雪,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眨了眨眼,世界就会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而改变。
但遗憾的是,我们却不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
Beta】
从落地窗往下去,黑夜里始终飘散着白色的雪花,树上、地面、屋顶都已经积起了雪。项峰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身假装毫不在意地对正在厨房洗碗的梁见飞提议:
“雪下得这么大,开车很危险,你还是别回去了。”
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11.18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所谓迫害,是指人所遭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这往往是因为歧视或偏见造成的,在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
女性常常遭到歧视,入学、就业、升迁,几乎都会遭到不公平的对待。社会对于男性的期望值远远高于女性,于是大多数情况下,女人想要取得与男人相等的成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除了智力与能力受到质疑之外,女人所受到的最大的束缚却从千百年前流传至今——那就是贞操—— 一种古老的歧视,几乎从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就开始了,拥有它的女人未必拥有幸福,失去它的女人却就此失去很多机会。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男人越来越简单地把贞操等同于处女膜,而不是女性的自爱与自省。撇开这些不说,男人对女人有这样的要求,男人自己却又极其缺乏忠诚的信念,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
当然,迫害的形式是多样化的,以上只是列举了具有代表性的一种。如果你周围有这样一个人,借着各种机会给你制造麻烦,在言语上针对你、在情绪上打击你、在精神上刺激你、,那么这也算是一种迫害。人在长期遭到迫害的情况下,会感到恐惧、害怕、无奈、焦躁、绝望、痛苦、悔恨、自我怀疑,最后导致精神崩溃。但是也有可能产生截然相反的结果,比如予加害者以同情、甚至开始帮助加害者,把敌人当作朋友——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最近就得了这种“病”……
Alpha】
星期一的早晨,梁见飞捧着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俯视城市,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白色在渐渐褪去。手中的咖啡当然不是用99度的开水冲泡的,不过还是有点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项峰家的客厅里。
昨晚的风雪很大,电视节目里到处是关于天气警报的新闻,项峰让她暂住一晚,她想了想,最后同意了。
他打开空关很久的客房,她却说不用了:“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反正你的沙发也够大。”
他关上客房的门,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
他回到卧室翻箱倒柜,抱来一条羽绒被,被子整齐地塞在透明的塑胶袋里,看样子像是还没有拆封。
“不用特地拿新的给我。”她自知“钟点工”不能要求太多。
“只有新的。”
“好吧……”这是不是说明他从没有带人回来过夜?
时间还早,两人先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没过多久梁见飞就对非洲草原上狮子和猎豹的故事感到乏味,她烦躁地来回更换坐姿,或者干脆蜷起身子靠向沙发的角落。
“你要是能安静地呆上五分钟,我愿意给你一颗糖吃。”项峰的语调总是很少有起伏。
“我觉得无聊。”她实话实说。
他转过头看了看她:“你平时在家做点什么?”
“上网,看电视……”
“现在不就在看电视吗?”
她抿着嘴翻了个白眼:“可是我没有立志要做‘探索频道’的自由撰稿人!”
“好吧……”他像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你想看什么?”
“电视剧、电影,或者任何有人的画面。”
项峰皱了皱眉头,把遥控器递给她。
梁见飞找到自己追看的连续剧,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五分钟之后,项峰开始找他的咖啡杯,杯底与杯盘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显得有点不耐烦。
“听着,”他终于忍不住说,“你要是愿意不看这个,我可以考虑给你一罐糖。”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梁见飞赌气关上电视机。
“你有牌吗?”她问。
“什么?……”
“扑克牌!”
项峰伸手拉开边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副牌丢到她面前。
“会玩吗?”见飞开始洗牌。
他摇头:“不太会。”
“不会也没关系,随便玩玩好了。”她笑嘻嘻地说。
项峰眯起眼睛,考虑了一会儿,才答道:“哦……”
“如果光是玩多没劲,不如下点赌注吧。”
“……怎么赌?”他的口气倏地谨慎起来。
“你放心,知道脱衣服的你玩不起,”她开始发牌,“所以只是赌些小钱而已,一局十块,怎么样?”
“……”他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对你来说是有点吃亏,这样好了,我赢的话你给我十块,你赢的话我给你十二块,这样很公平吧?”
“……”
“再不然,十五也可以。”
“……”
她抬起头,郁闷地看着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男人:“你不会是想要二十吧!”
“……不是,”他终于开口,“我只是想到,玩脱衣服我也可以的。”
手上一共有三张牌,两张将牌和一张红桃“4”,如果拿不到“炸弹”的话项峰就输定了……
梁见飞咬了咬牙,把牌狠狠地丢出去:“将牌一对。”
项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炸弹。”
“啊!……”
手上一共有四张牌,三张“A”和一张红桃“4”,如果拿不到三张将牌的话项峰就输定了……
梁见飞犹豫片刻,还是果断地把牌丢出去。
项峰低下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三张将牌。”
“啊!……”
手上有一把牌,梁见飞颤抖地把红桃“4”丢在沙发上。
项峰出了一张“6”,她连忙出“7”,两人接二连三地过牌,终于,项峰摇了摇头,表示放弃。见飞看着自己手中的牌:三张将牌和一张方块“5”——顿时心花怒放,丢出三张将牌。
项峰垂下眼睛看自己手中的牌,又抬头看她,沉默不语。
“你看什么!”她简直得意地合不拢嘴。
“没什么,”他丢出“炸弹”,一脸平静,“只是想看看什么叫‘乐极生悲’。”
“啊……”
两小时之后,梁见飞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摊在沙发上,低声说:“就这么多了……”
“真的?”
“嗯……”她垂下头,负气地不看他。
项峰拿起钱,点了点,说:“还欠我一百十五块。”
“哦……”她头垂得更低。
“切!……”声音是从他牙缝里发出来的。
她忽然抬头瞪他:“‘切’什么‘切’!不就是一百多块吗,我又不是不还!”
他用钞票敲了敲她的额头,“很晚了,睡觉吧。”
项峰收好牌,起身向卧室走去。
“你到底在‘切’什么啊!”她趴在沙发背上对他吼。
“没什么,”他背对着她,所以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早知道就应该玩脱衣服的……”
说完,他“砰”地关上了门。
墙上的钟指在“9”的位置,代表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项峰打开卧室的门走出来,看到站在窗前的梁见飞,不禁愣了愣。
“我得走了。”她放下杯子,开始穿外套。
“哦。”他点点头,走进厨房。
“今天公司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可能要到下班后才能过来。”
“不用过来了。”
“?”她转过身看着他。
“我晚上会去项屿那里吃饭。”
“哦。”她点头,背上包,走到门口开始换鞋。
直到她绑完鞋带,项峰都没从厨房出来,像是……对她的是走是留毫不在意。
“喂!”她说,“我走了!”
“……再见。”
客厅是空荡荡的,她心里也觉得空荡荡。她转动把手走了出去,关上门,按下电梯按钮,然后烦躁地抓了抓头。
她竟然有点担心他傍晚时分能不能叫得到出租车……天呐,她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在门合上的一霎那,决定把有关于项峰的一切抛诸脑后。
“嘿!你上周去了哪里?我在公司根本找不到你。”梁见飞刚踏进办公室,李薇就硬生生地冒出来。
“我去你那位大牌的杂志撰稿人家里当保姆了。”她没好气地丢下背包,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
她翻了个白眼,说:“我说的是项峰!”
“我正要问你呢。”
“问什么?催稿?”
“是啊。”李薇回答地理直气壮,像是一个对下属很不满意的上司。
但她根本就是不是她的下属!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梁见飞坐下来开始拆信件。
“这一向是你负责的。”
“不,”她抬头瞪她,“这不是我的杂志,是你的。”
“这也不是我的杂志,是公司的。”李薇毫不示弱。
“不管是谁的,如果你想要稿件的话,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语气。”她尽量保持友善的微笑,口吻却很严肃。
李薇的眉角动了动,冰山美人的脸一下子又冷却十倍:“……我希望下周能看到我要的东西。”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即是她穿的是一双平跟鞋,也能清晰地听到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像是带着不满和愤怒。
咏倩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进来,见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人也许天生就是敌人,比如她和项峰,又比如……她和李薇。
“谢谢。”尽管不太想喝,见飞还是感激地说。
“不客气。你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有些电话和文件我帮你处理了。”
“太好了!”她抬起头露出微笑,“幸好有你在。”
咏倩摇摇头,出去了。
梁见飞拿起桌上的台历,开始打电话。有两个出版社的同仁抱怨说上周一直找不到她,被她催稿的作者们却大多热情地接了电话,她猜是因为焦躁心情得到了暂时缓解的缘故,等到手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桌上的闹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咖啡已经冷了,但她却渴望把它们都倒进胃里面。
上周三她去跟经理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得不呆在项峰家的时候,经理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不用跟我汇报,项峰叫你做什么你就照他的要求去做,要是超过下班时间也可以适当申请加班费,我完全信任你。去吧……哦,不过记得适时提醒他过完年该筹备新书了。”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卑微,不过是公司用来服务项峰的工具罢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卑微,她才倔强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证明什么呢?
证明她也有聪明的头脑,也有广阔的见识,也有并不比男人差的能力?
起初她以为是的,可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不想被项峰看低。
他那常常面无表情、鲜有笑容的脸,还有说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刻薄和轻蔑的语气,都让她倍感挫折。然而最令人气愤的是,他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甚至于,她觉得他对待大部分人都是友善的,尽管那种友善带有强烈的距离感,好像他是一尊精致的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有时候,项峰也会露出另一面。不仅是她曾在舞台上面对学生们说的那些,事实上,是更趋于内心的、被他掩埋的一面。面对破碎的家庭,项屿表现得直接,他的不羁、他的不满、他的缺乏安全感全都写在每一个表情里,也许是因为有人纵容着他,这个人就是项峰。但项峰自己呢?从某种程度上说,见飞觉得项峰和过去的世纷很像,控制、压抑自我,竭力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并且他做到了,非常成功。可越是认识他,就越想要认识他的内心——内心里,他也是不苟言笑的人吗,也自律、严肃、特例独行?还是说,他也会很温柔,甚至也有脆弱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开始了解他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觉得自己有时能够透过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透过没有起伏的口吻,透过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到灵魂深处的他,一个……内心孤独的男人。
她同情他,或者其实那也不能称为“同情”,只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认同罢了。因为她也常常感到孤独,没有人能够理解——也许他可以。
于是当有一天她的敌人能够理解她,那他就再也不是她的敌人,“是”会变成“非”,“非”也会变成“是”。斗争仍然存在,可是也会有妥协,甚至是互相帮助。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管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这种关系变得复杂,很复杂……
梁见飞拿出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里面有一条讯息是两天前收到的,发件人那一栏上显示着“池少宇”,内容是:“见飞,有空回电话给我”。
她曾经接过他几个电话,但都因为忙着项峰的事,马上挂掉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事实上她也有些话要对他说。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果断地按下通话键,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心里不断预习等一下该如何跟他搭招呼。耳边传来线路接通时短暂跳转的声音,她不由地开始紧张起来,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这样的声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下午好,我是彦鹏,”徐彦鹏今天穿着白色毛衣、白色运动裤,脖子上是红色的毛线围巾,活像一只圣诞雪人,“欢迎收听每周二下午三点到六点直播的‘地球漫步指南’,坐在我身旁的依旧是项峰先生以及梁见飞小姐。我们的节目旨在向银河系各星球介绍地球上人类生活的种种,想要融入我们的节目很简单,只需要具备以下两个条件:拥有一台能够接受无线电波信号的收音机以及……听得懂中文。”
梁见飞对于徐彦鹏这种张口就来的本领很是佩服,他是一个天生的主持人,除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场风波之外,她从没见他有脑筋短路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他扯开话题的本事很大,即便前一秒钟大家还在热烈地讨论A,下一秒他就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扯到B上,常常让她叹为观止。
“整个冬季,地球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各地的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庆祝旧时光的流逝和新时光的开始,乐此不疲。那么接下来我们有请梁见飞小姐给我们带来本周的趣闻。”
“本周最令人震惊的趣闻是: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日前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两名大约12岁的女孩轻松卷走了大笔现金,上演了一出《末路狂花》的儿童版。目前,辛辛那提市警方正在全力查找罪犯踪迹。”
“我看到照片了,”彦鹏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两张黑白的、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从银行摄像头截下的画面,“你确定这是两个‘12岁’的女孩?”
梁见飞苦笑了一下,照片上的女孩身形比她还高大:“据警方提供的资料,当地时间1月5日下午,两名女孩进入了辛辛那提市郊区的一家小型银行营业厅,其中一人随即静静地站在了入口处,恰好躲开了银行监控录像,另一人则径直走到柜台前,向银行职员展示了一张纸条,声称她们带有枪支并要求该职员装满一纸袋现金。在得到了她们想要的现金以后,两名女孩迅速离开了该银行营业厅。警方称,辛辛那提市近五年来从未发生过如此低龄的少女抢劫银行案件。如果那两名女孩被抓获,她们很可能会面临严惩。”
“我12岁的时候要是做了那种事我爸会杀了我的。”彦鹏笑着说。
“现在呢?”项峰侧过头看他。
“我想大概会为我求情吧。”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30啦,孩子养得这么大还干这种事只能认命了,要是12岁的话就忍痛当没生这么个逆子,从头再来。”彦鹏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但抢银行真是一件听上去很疯狂的事。”见飞说。
“如果我们仔细整理一下,人类的抢银行史也能够编纂成一本书,其中必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像是‘斯德哥尔摩效应’?”
彦鹏点头:“啊,没错。那么有请犯罪学专家项峰先生给银河系的听众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斯德哥尔摩效应’。”
项峰的动了动眉毛,双手抱胸,凑到麦克风前:“所谓‘斯德哥尔摩效应’,心理学上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加害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的一种情结。这种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于他人。”
“这个典故是出自一次银行抢劫。”见飞补充道。
“是的,”项峰的声音有一种低沉的魅力,“上世纪70年代,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银行遭到两名劫匪抢劫,过程中他们劫持了四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周旋了几天之后,劫匪终于投降。但被劫持的银行职员被释放后却表现出对劫匪的强烈同情,不愿协助警方指控他们,并且其中一位女职员还爱上了劫匪,最后两人还订了婚。”
“你们觉不觉得这故事听上去很浪漫……”彦鹏不禁感叹。
“会吗?”见飞哭笑不得。
“会!但我始终很难理解,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她)还怎么有心思去爱上什么人?”
项峰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关键的条件是,加害者要对被害者施以恩惠。”
见飞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了——这是项峰最擅长的啊,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做些什么——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的一些举动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人生!
“就是说你一边用枪指着我,一边请我吃生鱼片自助餐?”彦鹏问。
“差不多。”项峰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我还是不会感激你啊,因为跟生命比起来,生鱼片算个屁。”
见飞忍不住插嘴道:“等你真的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谢谢你如此善意的提醒……”
“其实,”项峰又说,“许多小说或电影作品中都有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描写。”
“比如?”
他想了想,回答:“比如《肖申克的救赎》中,摩根·弗里曼饰演的老犯人对新来的说,起初你讨厌监狱,接着你逐渐习惯它,这样维持了足够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最后你开始在这种生活里寻找乐趣,甚至变得离不开它——这就是体制化。事实上,这也是形成‘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过程,很好地诠释了几个要点:被某种力量胁迫、与世隔绝、无法逃脱、被施以恩惠。”
梁见飞越来越觉得那说的就是自己。
“所以,人是可以被驯服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彦鹏说
“?”
“你们两个,谁比较可能驯服谁?”
两人默契地互望了一眼,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双方就达成共识:他们谁也不可能驯服谁!
可是……见飞不禁低下头想,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必定要被另一个人驯服,那么被驯服的人会是她。
是她不够坚毅吗?还是他太有手段?
也许都是。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处在一个不得不被驯服的位置上。
“我们谁也没有被谁驯服,”项峰回答的时候,面带微笑,“她没有驯服我,当然,我也没办法驯服她。”
“哦?”彦鹏感兴趣地看着他说,“我很少听到你认输。”
侦探小说家依旧笑容可掬,但看到那种笑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觉得很冷。
“这不是认输,”他说,“你没有听过爱默生的一句名言吗?”
“?”
“……苍蝇像鬣狗一样难以驯服。”
“哈!”梁见飞转过脸来看着他,不甘示弱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谁是苍蝇,谁是鬣狗?”
项峰站在自动贩售机前费力地想从皮夹里掏出零钱,他右手上的石膏是今天早上刚换的,绷带簇新,就像戴了一副白的手套。梁见飞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硬币塞进投币口:
“这次我请你。”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热咖啡,谢谢。”
她摇头:“已经超过六点了,还是别喝咖啡,喝奶茶吧”
他也摇头。他是个奇怪的人,明明爱吃甜食,连喝牛奶都要加甜酱,却又对咖啡情有独钟。
“我需要咖啡。”他说。
“?”
“晚上要赶稿。”
她抿了抿嘴:“吃过饭我帮你打字。”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也许在心里衡量着,最后垂下眼睛,说:“好吧,就热奶茶。”
她从取货口拿出温热的易拉罐,交给他,但他没有接。
“?”
他不说话,看了看罐子。
“哦……”她帮他打开,递过去,这一次他接过来,低声道谢。
“你还真的是把我当佣人!”她此时才想起来咬牙切齿。
“做我的佣人对你的人生来说会是一次很有教育意义的经历。”
“……言重了。”
“晚上吃什么?”他问得理所当然。
“吃面吧。”她故意说。
他在长椅上坐下,瞪了她一眼:“不吃。”
她想了想,忽然说:“你的优点是有自己的原则,缺点是你太有原则了。”
“?”
“你总是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我应该去做,那件事我不能去做,你从来没有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事勉强自己吗?”
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有,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的时候。”
“什么时候?”她瞪着他。
“比如……你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怎么可能……”项峰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好比你现在拿把枪指着我,我的命运不就掌握在你手里吗?”
她扯了扯嘴角:“那看来我这辈子掌握你命运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听到她这么说,就抬起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梁见飞拿出来,是池少宇。
“喂?……”她侧过身子,想要尽量自然地走开。
“工作结束了吗?”池少宇的嗓音甚至比徐彦鹏还有磁性。
“嗯。”她瞥了项峰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于是连忙转开视线。
“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这个……”她想了想,说,“你等一下。”
她捂住电话,轻声问项峰:“我买外卖回去给你可以吗?”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神也变得冷却,才安静地点点头。
“好吧,”她对电话那头的池少宇说,“我等下再打给你约时间和地点。”
挂了线,梁见飞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地观察项峰。他没再看她,自顾自喝完奶茶,然后起身去彦鹏的办公室取外套,她也连忙跟过去。
送他回去的路上,电台里正在播放后面的那档节目,主持人是上次恭敬地来跟他们打招呼的年轻男女,说话很逗趣。她起先是因为项峰不肯说话才打开收音机的,但听着听着,也就忘了那种尴尬,反而跟着主持人一起吃吃地笑起来。
“喂,”项峰忽然说,“你约了他?”
“?”她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别装傻。”他像是没什么耐性,直接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什么啊……”她皱了皱眉头。
“你打算拿那件家伙怎么办?”
“……我可不可以拒绝回答?”
“不行。”
“就算你把我当佣人,但这件事也跟你无关吧!
他沉默,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梁见飞,你还能不能再愚蠢一点。”
她忍不住有点火大:“好了,我知道了,反正在你看来我就是个蠢蛋——项峰先生,我已经清楚地领会了你的意思,麻烦你闭嘴!”
“……”他第一次面对她语塞。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皱紧眉头瞪她,但她毫不在意,只想快点把这个麻烦送回家。
她踩着油门以80码的速度把车开到他楼下,然后来了个急刹车,连她自己都觉得快要飞到窗外去。
幸好项峰也有一上车就绑安全带的习惯,但还是不免心有余悸地瞪了她一眼。等到她挂到P档,拉起手刹,他才按下身侧的锁扣,低声对她说:“解开安全带。”
“?”她转过头瞪他,简直莫名其妙。
“我叫你解开安全带。”他一字一句,表情透着一股冷漠,以及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平静。
她负气地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照做。
他忽然伸出左手捏她的下巴,她真的生气了,转过头想骂人,却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而且……他在吻她?!
虽然很轻,虽然只有几秒钟,可是她干涩的嘴唇上竟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温度……那是,带着项峰特有的气息的温度。
“呃……”她连忙往后仰,直觉地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于是道歉,“对不起……”
也许他只是凑过来想要跟她说什么话,而她扭头的角度太大了——她只能这么想——所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
但他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所措,一种久违的羞涩的情绪充满了她的脑袋,天呐!她都几乎要忘了这种感觉!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抬起头,仅凭着窗外的灯光,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可她有一种直觉,即使黑暗中仍然灵敏的直觉——他正盯着她,眼神复杂。
收音机开着,还是刚才那档节目,男女主持人哈哈大笑,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项峰转过身看着前方,问她:“为什么道歉?”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口吻也不像平时那个傲慢的项峰。她眨了眨眼睛,感到窘迫,那还用说吗——
“因为……因为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
他转过头,错愕地看她,就像是他写的某些小说里,当最后揭晓了凶手时出现在配角们脸上的表情。但他忽又笑了,一开始只是微笑,接着低声笑,最后简直能够称之为大笑——尽管只是眼睛变成了一道弯弯的线,尽管只是嘴角上扬,露出那口整齐的牙齿——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仿佛刚才真的发生了很好笑的事。
“听着!”他笑够了才转头看着她,眼角有一道鱼尾纹,可是这样反而显得他有点……可爱。
“?”
“我给你半小时,我想这应该足够你去买两碗小馄饨以及处理一些……有必要处理的事。”
“……”
“半小时以后,”他看着她,眼神就像她第一次在直播间外的走廊里遇见他时一样清澈,“我希望能够看到你带着吃的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她怔怔地点头,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他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笑着打开车门,下去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短大衣,仍然是黑色的,还有黑色长裤、黑色短靴……所以他的背影很快在冬夜里消失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平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她靠在椅背上,忽然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吻其实并不是意外……
墙上的钟很破旧,梁见飞有点担心那上面的时间是不是准,于是拿出手机对了对,最后事实证实破旧的东西未必不好用。现在是晚上七点过二十分,离项峰跟她道别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她坐在街角那家毫无悬念的店铺里等待服务生把打包的食物送过来。犹豫再三,她拨了池少宇的电话。
“喂?”他很快就接起来,像是一直等待着。
“我今晚可能没空跟你一起吃晚饭了……”
“啊……”他失望地叹息。
“可是,”她起身走到店门外,风吹在脸上有点冷,但她全不在意,“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嗯。”
她来回踱着,心情紧张,但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发的誓吗?”
“……”
“我想,你应该记得。”
“……是的,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婚礼,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苦笑。
“但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
“……”
“……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我只是……”她咬着嘴唇,“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有错。”
“?”
“不不,我不是说我们离婚的事,而是上一次你跟我说……”她顿了顿,感到自己是这么笨拙,“你问我们是不是还能在一起的时候……”
“……”
“我应该立刻拒绝你的,但我没有。”直到说完这句话,她忽又平静下来。
“见飞……”
“事实上,”她口吻认真,“项峰说得对,我是在报复你,不管那是我真实的、确实的意思,还是一种潜意识,总之我没有拒绝你,是因为我心怀恶意,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在考虑。”
池少宇沉默了一会儿,隔着电话轻声说:“见飞,你打电话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情愿你对我是怀有恶意的。”他苦笑。
“但我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
“……”
“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做了错的事,就找到借口让自己也犯错——那是不对的!”
“见飞,”池少宇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变?
“……”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愚蠢……”
服务生打开店门,告诉她打包的外卖准备好了。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她这才感到冷,手都冻僵了,“现在我有点事要办……”
“……好。如果我再打给你,你不会挂我电话吧?”
“不会,”她笑了,“我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使敷衍也尽量保持彬彬有礼。”
池少宇在电话那头轻声笑起来。
他们互相道了一声再见,就挂了线。
梁见飞又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取外卖的袋子。
五分钟之后,她出现在项峰家门口,他为她开门,站在门口似笑非笑。
但她只是把袋子递给他,然后说:“我觉得现在我最好回家去。再见。”
他显然感到错愕,但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她不禁想: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晚上……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决定打电话给汤颖。
“怎么样,有什么事要求我?”汤颖劈头盖脸地问。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Well,到底什么事?”她也许在翻白眼。
“……真的没事。”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
“别告诉我跟池少宇那家伙有关。”
“不,跟他无关。”
“谢天谢地!不然你就是来讨骂的……”汤颖忽又话锋一转,“对了,我今天下午听了你和项峰的节目。”
“……”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苍蝇像鬣狗一样难以驯服’,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见飞无奈,“他挖苦人很有一套。”
“你也不遑多让呀。”
“……谢谢,你这么说我真感动。”她龇牙咧嘴。
“他会不会对你有意思?”
“……谁?”她一凛。
“项峰啊,不然还会有谁?全地球也就这么一个男人在拼命跟你抬杠吧。”
她坐起身,不安地抓了抓头发,显得有点烦躁。尽管如此,她还是嘴硬地答道:“行了,别瞎猜……”
“……”
“……”
跟汤颖聊电话很少有冷场的时候,所以当电话那头变得完全沉默,梁见飞也开始坐立难安。
“嘿,”汤颖忽然说,“你察觉到什么了吗?”
“……”
“你们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没有。”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答地如此斩钉截铁。
但汤颖没有放弃,还是一口咬定:“你知道他对你有意思?他真的对你有意思?”
见飞叹了口气:“我发现打电话给你真是一个错误,再见!”
说完,她狠狠地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靠在床头,心却莫名地感到惶恐……
她怎么会不知道?!
当他在跨年的那个夜晚,拎着一碗可笑的麻辣烫站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睡到九点才起床。最近她有充足的理由不用每天去公司报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跟工作密不可分,有一个人充斥于她的工作之中,于是他也充斥在她的生活里。
她觉得头疼,同时又饥肠辘辘。她花了十分钟说服自己从被窝里爬出来去厨房找点吃的,她找到一袋上周末买的面包,冲了一杯热可可,便坐在餐桌旁吃起来。
然后她刷牙、洗脸,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那样穿戴整齐出门。可是走到车库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心中忽然有一个疑问:
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工作把时间表塞满,可是她得到了什么?除了足够维生的金钱之外,她还得到了什么?
她快乐吗?
答案是不确定。她能够找到乐趣,但不能肯定自己觉得快乐。
妈妈总是催促她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那就能保证她会感到快乐?还是这根本就是父母以为的“快乐”?
她常常遇到一种眼神,并非恶意,却目光闪烁,仿佛在说: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一个离过婚的、三十岁的女人还想怎样?这就是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感悟?
她总是假装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但内心深处,她倍受伤害。
她遇到一个做错事的男人,然后她坚持了自己的信念——仅此而已。难道就因为这样,她就注定失去很多东西?
梁见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安全带……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吻”——如果那能够称之为“吻”的话——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在他们的唇触碰在一起的瞬间放开了。天呐!她想,这很符合项峰的性格,逼迫你,但又“公平地”给予你选择的权利。
她坐如针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正被浸泡在碳酸饮料里……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是项峰,那个特立独行的项峰!
她又觉得头疼,而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上路了。太阳很好,之前几天下的雪也早就融化了,甚至于,她觉得人们已经遗忘了那场雪。
如果可以,她也想遗忘那个所谓的“吻”。
“他隔着长长的走廊看着她,用眼睛触摸她的目光……”
“触摸?”梁见飞发出疑问,但手指还是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这是一种比拟。”项峰靠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吧。”她嘀咕一声,觉得自己的确没有立场去质疑他的用词。
今天早上当他来开门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若无其事,就好像昨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尽管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做什么),上帝的时钟跳过了24小时,时光胶片被剪掉了24小时,人类历史上缺少了24小时——总之,他什么也没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厨房吃他的早餐。
然后他们就开始工作,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电脑前,像是一对早已彼此默契的伙伴。
他继续口述,她也继续打字,可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起来,回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那是她公司的新年晚会,地点是佘山的某家五星级酒店,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所以当然在被邀请之列。那天晚上因为早就安排了夜宿酒店,所以晚会时大家都放肆起来,这样的场景免不了是大家互相敬酒,项峰尽管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喝酒,酒量惊人。
“喂,”趁着老板在舞台上大跳劲舞,梁见飞扯了扯项峰的袖子,低声问,“你醉了吗?”
他回答地干脆:“没有。”
“……少喝一点吧,”她忍不住说,“那些家伙都不是好惹的,多少示弱一下,他们就不会灌你了。”
他侧过头看着她,眼神跟平时很不同:“……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没好气地说:“要是你喝醉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扶你上去的。”
他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可他还是来者不拒,她看在眼里也替他捏一把汗。但幸好那些人在把他灌醉之前自己就先倒下了,所以尽管晚会后半程他已经开始有点神志不清,却还不至于失态。
“我送你上去吧。”她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
“好……”他点头,然后就准备起身,但脚步不稳,又跌坐在椅子上。
“你还好吧?”她错愕。她可不想扶一滩烂泥上楼。
他睁了睁眼睛,摆手说:“没事。”
然后他就站起来,这一次看上去脚步稳当。她也跟着站起来,在心里纳闷,他到底算是喝醉了没有?
但他的脚步很缓慢,他们花了五分钟才从会场出来走到酒店的电梯大堂。
电梯门打开,他踉跄一步,她连忙扶住他,谁知道他就此伸出手臂搁在她肩上,把她当拐杖。
她按下按钮,抬头看了看他,觉得好笑:“你还真是死要面子。”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快睡着了。
电梯一到站,她连忙把他扶出来,手触在他腰上,颇感意外:“你腰还蛮细的嘛。”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了个白眼,说:“谢谢你的调戏,但不是时候,因为我现在随时可以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她连忙加快脚步,耳边却传来他的低笑声。
值得庆幸的是,直到她把他丢在酒店房间的床上,他都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是微弱地哼了几声。她粗鲁地帮他脱掉外套,只剩下一件白衬衫。
“我头疼……”他指着自己左边的太阳穴。
她走进浴室用热水淋在毛巾上,拧干,拿出来按在他额头上:“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他没有动,她也懒得再理他。
“要喝水吗?”见飞打开电水壶开始烧水。
“嗯……”他像在叹气,不知道是要喝还是不要喝。
她双手抱胸站在水壶旁看着他,很想转身关门离开,但一双脚却怎么也移不开步子。
于是她也脱下外套,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又关上明亮的大灯,帮他在洗手间和床头各开了一盏小灯。水终于烧开了,她倒了半杯,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放进去,晃了几下,直到手指上传来的热度刚刚好,才走过去,举着杯子说:“喏,水在这里,要喝就自己坐起来。”
他果真缓缓地坐了起来,双手抵在身后,却没有要来拿杯子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几乎肯定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很有趣不是吗,项峰竟然神志不清!
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前弹了一下,他除了摇晃一下身体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反应。她又拍他脸颊,捏他鼻子,他都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她不禁在心底大笑:
项峰,你也有这么一天!
“水……”他低吟。
她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已经都融化了,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然后举起杯子往他脸上倒下去。
他的眼睛因为水流而睁不开,但嘴唇却不自觉地蠕动着,像在喝水。
梁见飞把杯子放在写字台上,转身想要好好欣赏项峰被耍的画面,但耳边有一阵细碎的响声,接着她就被人按着腰腾空分丢在床上。
“啊……”她吓得忘记了尖叫。可是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却又叫不出声来——
因为项峰堵住了她的嘴。
她想挣扎,但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脑袋,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垂在她脸颊上,弄得她很痒。有什么东西抵着她的牙关,她不禁张了张嘴,一股浓烈的红酒味溜进来,是甜的,带着酒精,还混合了一种……项峰的味道。原来,那是他的舌尖。
他按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动着,温柔而有力。她感到他的手在往上移,想尖叫,想挣扎,却被他的身体死死按住。
那只手终于来到她胸前,在她胸口画圈,她的黑色针织开衫里面也穿了一件白衬衫,此时已经有点歪歪扭扭,他的拇指穿过衬衫两个纽扣之间的缝隙,轻轻抚在她的皮肤上,然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她霎那间像触电般拱起身体,膝盖顶向他的小腹,他本能地松了松手,她趁着这个空档奋力翻下床。
房间的灯光很暗,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够感觉到他又伸手来抓她,于是连忙低下身子躲了过去,爬起来抓着外套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
晚会还没有结束,整个走廊空无一人,她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她慌乱地掏出门卡,插错了方向,于是只能拿出来,翻个面,再插进去。
门锁上的绿灯亮了,她冲进房间,反手关上门,胸口不断起伏。
她转身把房门锁死,走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扑自己的脸。那时的她不禁想,即使正经如项峰,喝醉了以后也还是色狼一名……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厅吃早饭,项峰抚着头坐到她对面:“昨天我喝到几点?”
“……”她垂下眼睛吃着厨师刚煎的荷包蛋。
“后来是你送我回去的?”他还在揉着太阳穴。
“……”她拿起盛满了橙汁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我没吐吧?”
“……”她把黄油涂在餐包上,大口吃起来。
“?”项峰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明所以地瞪着她。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那天回上海的巴士上,他们也坐在一起,她没有理睬他,或者准确地说,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她都没有理睬他。至于说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因为就连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喂!喂!”
梁见飞回过神来,项峰正蹙眉看着她。
“?”
“我刚才说的你有没有记下?”
她回头看电脑屏幕,那上面确实记着一些文字,但她竟然对那些文字全无印象。
“我们先吃午饭吧。”项峰冷冷地说。
楼下拐角处的馄饨店还是那么破旧,可老板一点也没有要进行任何修葺的意思,桌子、椅子都能摇动出声响,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变的还有食物,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经理说,过完年你就该筹备新书了……”梁见飞趁着往调料盘里加醋的空档说。
“……别开口闭口都是工作。”项峰不耐地皱了皱眉。
“你最近好像对工作变得消极了。”她抿着嘴,用调羹沾了一点醋放进汤里。
“你试试有人隔三岔五在你耳朵旁边罗嗦这些事看。”他用左手吃饭,并没有任何不便的样子。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我催你稿都催了两年啦……”
他挑眉:“容忍并不代表习惯。”
“那容忍了两年干嘛不继续容忍下去。”
他瞪她:“因为我不想忍了。”
她耸耸肩,决定先跟热腾腾的馄饨皮作战。
“你不觉得累吗?”他问。
“工作?”她口齿不清。
“嗯。”
“我习惯了。”
“……你在离婚之前,生活中也全都是工作吗?”
她停下咀嚼的动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
“……当然也包括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
“你问这些干嘛?”
他抿了抿嘴,态度傲慢:“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无趣。”
她低头继续吃馄饨,心想,比较无趣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两人又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项峰忽然问:“你们公司今年在哪里办晚会?”
“?”她心中一凛。
“没什么,”他看着她,毫无异样,“……觉得去年的晚会不错。”
“……”所以,他今年还想参加?
还是饶了她吧!
“那如果今年一定要你表演节目你还来不来?”她故意问。
“来。”他低声回答。
“你会表演节目?”她不相信。
“很多,”项峰一脸淡定,“飞镖砸苹果、大变活人、电锯惊魂……都可以。”
“真的假的!”梁见飞笑起来,“那我下午就打电话给行政部说你报名喽。其实很简单,只要填个报名表格就行。”
“哦,那你顺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上去。”
“为什么?”她错愕。
“因为我的表演都需要助手。”
“……助手做些什么?”
他笑容可掬,眼睛像一道弯弯的月亮:
“也很简单,就是顶苹果、钻箱子和被锯成几块而已。”
“……”
【两个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决定共度余生,这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然而许多人在决定这么做之前,从没想过其中的艰辛。我们可以仅仅凭着爱缔结婚姻,却不能仅仅依靠爱维持婚姻。
每一段爱情只有两个人,就是“你”和“我”。爱情把我们与其他人隔开来,我们有自己的世界,也许我们希望永远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不愿逃脱。
每一段婚姻却不止两个人,除了“你”和“我”,还有许多其他人。婚姻让我们融入到他们的世界里,也许我们不喜欢他们的世界,但却无法逃脱。
所以,爱情与婚姻也是一种驯服与被驯服的过程。
如果你不爱我,不要试着驯服我,因为你负不起那种责任。可是如果你爱我……
那么,我不介意被你驯服。
Alpha】
“我偏头疼……”梁见飞倒在项峰家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忽然有种不想工作的念头。
项峰没有理她,径直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什么东西按在她额头上。
她睁开眼睛——是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你自己说的,”他缓缓开口,“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她的表情像是定格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耸耸肩,没理会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东西。
“那、那么说……”梁见飞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向大脑涌来,“你记得那天晚上……?”
他把牛奶倒进奶锅里,打开电磁炉的定时开关,把奶锅放上去,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镇定地说:
“怎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
八【圈套】
【1.25 圈套
1993年3月26日,《纽约时报》刊登了凯文·卡特的一幅照片。照片的场景是:一个骨瘦嶙峋的苏丹小女孩在前往食物救济中心的路上再也走不动了,趴在地上,而就在不远处,蹲着一只硕大的秃鹰,正贪婪地盯着地上那个黑乎乎、奄奄一息的瘦小生命,等待着即将到口的“美餐”。
1994年4月,“特写性新闻摄影”奖项获得者即是这位南非的“自由记者”凯文·卡特。在颁奖仪式结束3个月后的7月27日夜里,凯文在约翰内斯堡自杀身亡。
人们在他的座位上找到一张纸条:“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的程度。”
当凯文·卡特蹲下来打算拍一张照片时,秃鹰是偶然落在镜头里面的。他在那儿等了20分钟,希望那只鹰能展开翅膀,以便照片看上去更扣人心弦。拍完照片后,他赶走了秃鹰,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他坐在一棵树下,点起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恸哭。后来他曾对人说:“当我把镜头对准这一切时,我心里在说‘上帝啊!’可我必须先工作。如果我不能照常工作的话,我就不该来这里。”
秃鹰也许觉得自己中了圈套,它不过是偶然落在那里,便成为镜头中贪婪的捕食者。但真正中圈套的,却是凯文。他追求“好的新闻”、“好的图片”,为了完成这份工作,他默默注视人间的疾苦,以艺术的形式创作并保存。他的“作品”带来了什么?喝彩、认可、感动、奖项……那么他为什么还感到痛苦?
因为他的“追求”战胜了社会道德与良知,他情愿花这么长的时间去等待、注视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直到她成为他作品的一部分,却不愿意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给她一瓶水、一块面包,然后带她去救济站。
你、我,这些为了照片而感动的人也都中了传媒的圈套,以为会被感动就代表自己心地善良?那为什么不把用在感动上的时间、精力、金钱用在真正的帮助之上?
爱因斯坦说: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决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在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
Beta】
项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高架路上缓慢移动的车流,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对梁见飞说:“怎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
那家伙除了错愕地眨眼睛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表情或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讷讷地问:“那……你没有喝醉?”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常常充满了灵气的眼睛此时此刻带着惊讶与恐惧……
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是恐惧?她怕他吗?要知道,那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对女人失控,当她转身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把她压在身下……
他忘记了有多久没有吻过一个人,所以当他的嘴唇碰上她的,一种隐藏了很久的渴望被挖掘了出来。他摸上她胸口,指尖传来的触感是这么光滑,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忽然蹦出一句话:我要她!
但她又怎么可能是任人摆布的角色?
他在心里苦笑,那一下顶在他肚子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疼,再往下一点,说不定就要了他的命……根子。
“我,”他看着她,顿了顿,直到她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在那之前没有醉。”
“……”她皱着眉头,思索着,“那、那么之后呢?”
他还是看着她,似笑非笑:“之后?大概,醉了。”
“……大概?”她也看了他一眼,然后慌忙移开视线,像做错事的孩子。
嘿!……他在心里笑,做错事的那个人是他,不是吗?
她手上的毛巾还冒着热气,但她随手放下,左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我觉得,我、我该走了。”
“可是稿子还没写完。”他提醒她。
“哦……”她还在抓头发,“那个……那个可以明天继续。”
他双手抱胸,向前走了一步,她来不及移开,被他困在沙发的转角上,脚尖对脚尖。
“不行,”他说,“我希望今天下午能完成。”
说完,他微微低下头,看她的眼睛。
她跌坐在沙发上,没有抬头看他:“但我……但我今天下午想走了。”
“去干什么?”
“……开会。”看得出来,她正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什么会?”他没打算放过她。
“跟、跟你无关吧。”
“是跟我无关,所以,不准去。”
“你……”她抬起头瞪他。
“要我打电话给老板替你请假吗?”他泰然自若。
她咬了咬唇,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会流露出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她还是二十岁的小女孩,面对他这样的老男人有点无所适从。
他忽然心软了,尽管脑子里有着各种可能性,尽管只要蹲下身子就能把她扑倒在沙发上,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喜欢看到她窘困的样子,那会让他难受。
所以,他收敛起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笑容,低声说:“或者这样,我就坐在这里,把最后那段写完,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
“好吗?”
梁见飞吸了吸鼻子,又轻咳了一声,说:“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感觉到她一下子警觉地坐直身子,他不着痕迹地苦笑:“还不快坐到电脑前面去!”
“哦、哦……”她连忙起身,试图越过他走到客厅的另一头,但她没踩稳,一脚踏在他脚背上,失去了重心。
项峰几乎又是出于本能地抱住她,她也本能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臂,她其实并不矮,站直的时候刚好到他下巴这里,她深褐色的头发磨在他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洗发精的味道,一种让他迷惑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腿上——比他想象当中要重一些——可是也比他想象中更柔软,说不定,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看上去倔强而坚毅的女孩(三十岁的“女孩”?算了,相比之下她应该并不喜欢被称为“女人”),其实有颗善良而脆弱的心。即使曾经遭到背叛,也没有放弃相信这个世界的友善与美好;即使面对生活的艰辛与不被人理解,也没有向现实妥协;即使面对那些伤害她的人,也仍然愿意拿出宽容的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她迷住了,深深地迷住了。
他能够写出最曲折离奇的故事,却无法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自己。事实上,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以为会是一个契机,但当他第二天早晨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情,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时,她竟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整整两周都是如此!
他被吓坏了,从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可笑的是,他最后不得不拉下脸上去问项屿。
“求和?”项屿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微笑。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嗯……”
但他的声音出卖了他,因为听上去是如此的烦躁,以至于项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让我教你怎么跟女人求和?”
“……嗯。”他觉得难堪。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吗?”
他瞪他,是哥哥瞪弟弟的眼神,当然,也是一个男人瞪另一个男人的眼神。
“嘿,”项屿摊了摊手,笑得无辜,“对付不同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人,我怎么找到适合的方法呢?”
项峰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她是个……很倔的人。”
“然后呢?”项屿的声音从来没有比此刻听上去更饶有兴味。
“……很难被说服。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想要试图说服别人。”
“嗯哼?”
“她很独立,甚至有时候显得性格刚烈……但其实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
“……”
“她也很敏感,但并不脆弱。”他垂下眼睛,看着桌上那只绿色的青苹果。
“……”
“她其实心地善良,但又……”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不太会表达自己。”
“……”
“……就这样。”
项屿看着他,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我好像觉得我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项峰脸色一凛,转身就要走,却被弟弟拉了回来。
“别这样,别这样,”项屿还是笑,不过嘲弄的成分比刚才少了许多,“其他的帮不了你,但在对付女人这一点上,我还是比较在行的。”
项峰翻了个白眼:“是吗,你跟子默最近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项屿和子默正处在分手的边缘,所以听完他这句话,项屿神色变了变:
“挖苦我会让你心里好受点是不是?”
项峰抿嘴,低声说:“对不起……”
“言归正传,”项屿正色道,“对付你说的这种女人,其实并不难。”
“?”
“抓住她的弱点。”
“弱点?……”
“是啊,人人都有弱点。这种女人就是通常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帮她做一件事、或是卖个人情给她,让她觉得自己欠了你的,或是认为你在某些方面值得同情,她就会主动上来跟你和解——说白了就是‘苦肉计’。”
“……就这么简单?”项峰半信半疑。
“没错!”英俊的围棋选手信誓旦旦地拦上畅销书作家的肩头,“而且我敢说,给人下圈套这件事,你要是称第二,很少有不怕死的敢去称第一。”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他挑眉。
“都可以,随便。”
“……”
“总之,记得要让她心里觉得愧疚,人一旦心软了,心理防线也会跟着解除。”
项峰不知道项屿的招数管不管用,但总值得一试。
下圈套对项峰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先是在电台节目直播的时候大谈单亲家庭对小孩的伤害,借机剖析那些得不到关怀的少年的心理,最后摆出一副对往事不愿多谈却又忍不住独自神伤的表情。
梁见飞果然上当了。
那次节目录完之后,他率先走了出去,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硬币,然后假装怎么也找不到第三个。她默默地走上来,把一枚硬币塞进投币口。
他买的是冰咖啡,那种在冬天想想就觉得胃痛的饮料,她看着他按下按钮,不禁皱起眉头,说:“别喝这个啦……”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那个……”她看着别处,的口吻还是生硬地可以,却让他觉得温暖,“上个礼拜我在附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饭店……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
他垂下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缓缓点头。
就像项屿说的,他们就此“和好”,并且是她先示好的。尽管仍然时不时大唱反调,但至少她那双眼睛终于又再看他,她不再把他排挤在生命之外。
就像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腿上,他们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切也都纯属意外,但他发现自己嘴唇上的温度很高——确切地说,那并不是他嘴唇的温度,而是贴在他嘴唇上的——她耳垂的温度。
“你嫌我一只手骨折还不够,顺便要把我弄成瘸子?”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一开口,自己也不禁吓了一条,那嗓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得可怕。
“嗯……对不起……”她懦懦地说,一边试着站起来,却又再次跌坐在他身上。
她看了看他,表情极其窘迫。他扶她起来,然后自己也站起来。
“没事吧?”
“没事!”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双手插袋,然后轻咳了一声,说:“那,我先……进去一下。”
“哦……”
项峰转身走进浴室,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走到洗手台前打开龙头。
他并没有真的要用水,只是觉得要是现在没有响声会显得很奇怪。他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骨折的那只手掌绑着石膏,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那被黑色长裤包裹着的……胀鼓鼓的下身。
噢!项峰!他懊恼地想——你难道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吗?!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欢迎在周二下午三点继续收听‘地球漫步指南’节目,我是彦鹏,坐在我身边的依旧是项峰和见飞,下面就来开始我们的节目吧。”
徐彦鹏的面前破天荒地摆了一杯开水以及一盒纸巾,他趁着放背景音乐的间隙无声地擤了擤鼻涕,然后,用那把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继续说道:“过去一周的天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冷空气袭击之后,天气忽又回暖了十几度左右,让一些还没缓过神来的人感到措手不及——比如我,就得了非常严重的感冒。”
“这好像跟天气无关,”项峰冷笑着说,“任何人只穿一条平角短裤站在冬夜的寒风里面,都会感冒的。”
“好吧,我承认冬天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是很不明智的选择,收音机前的各位要以我为鉴。”
彦鹏轻咳了几声,喝了一口水:“有点跑题了,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温室效应。最近《国家地理杂志》根据行星学家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1000年后,人类有可能通过温室效应将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噢!那么‘火星文’终于要成为正统文化了。”说完,见飞拿起手边的圣诞节小喇叭吹了两下,那喇叭的声音沉闷且严重走调。
“我很怀疑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会变成‘文盲’,”彦鹏翻了个白眼,“所以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嗨,各位火星的朋友们,咱们1000年后见了哟!”
项峰对搭档投去了无语的眼神,并且发现梁见飞也是如此,这算是……默契吗?
“那么项峰,本周的趣闻是?”
“旅行途中的十大圈套。”
他靠在椅背上,调了调麦克风的高度,然后读道:“许多人会在假期中外出旅行,然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着我们的不仅是美丽的风景,也包括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圈套。”
“在罗马或是米兰旅行时,在各类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都能看到吉普赛人,你可能会遇到一群吉普赛孩子围过来,在你脸前挥舞着报纸叫卖,但报纸其实只是他们的掩护,遮住你的视线,其他人好趁机把手伸进你的口袋,偷走钱包或其它任何东西。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斩钉截铁地甩掉他们,必要时也可以大声呼救。
“在曼谷机场免税店购物的游客有时候会不小心惹上官司,他们被商家诬告行窃而被捕,羁押期间,会有中间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帮他们恢复自由,前提则是必须付一笔费用。事后,警察会和这些人分成。”
“这种行为很恶劣,”彦鹏忍不住插嘴道,“明知道旅客赶飞机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就利用这种大事化小的心态讹诈钱财。”
“有些骗子会在机场候机厅使用热狗或其他任何可以把污渍溅到你衣服上的食物,他们假意帮你清洗衣物,结果其同伴悄悄在一旁把你的随身行李拿走。”
“所以,”梁见飞说,“要是看到旁边有人在吃东西,最好把自己的包看紧?”
他对她点了个头,意思是:可以这么说。
“另一种跟机场圈套则跟安全检查有关。在游客通过机场安检处的金属探测准备离开时,会有人突然插队站在你前面,当他靠近金属探测器时,警报会响,身后的队伍会暂时停住。这个插队的人似乎是忘了摘掉钥匙或取出硬币。就在他手忙脚乱时,他的同伙已经从你身旁走过,从传送带上取走你的行李逃之夭夭。”
“噢,这我遇到过!”梁见飞惊讶地说。
项峰挑了挑眉,她看上去的确是很容易中圈套的类型,自诩为聪明,但实际上心软、单纯又容易相信别人。
事实上,她就中过他不少的圈套……
“但不是在机场,而是公共汽车上,”她侃侃而谈,“我读大学时每天坐公共汽车去上课,有一次上车时站排在我前面的人拿着公交卡怎么也刷不出来,他堵在门口,于是我也停下来等他,这时我忽然觉得右边口袋有些异常,于是我低头一看,有一只手正试图从我的口袋里把我新买的手机掏出来。”
“所以说站在你前面以及后面的两个人是‘搭档’?”彦鹏问。
“是的。”
“你当时怎么做?”
“我就大叫‘小偷’啊!”
彦鹏转头看了项峰一眼,然后用纸巾擦了擦鼻子,对见飞说:“你还真带种。”
“为什么,他们是小偷!”
项峰微微一笑,这的确是梁见飞的作风。
“那么然后呢?”他看着她,从那张脸上看到一种特有的倔强。
“然后他们就夺路而逃。”她颇得意地说。
“我想你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可能还会跳下车去追他们。”
“为什么不?”
“没什么,你做得对,”他笑着说,“可是女孩子最好先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们又要来进行一场有关于男女平等的辩论吗?”
“男女平等是指人的思想以及社会地位,”他指了指脑袋,“而不是身体与力量。你必须承认男人在这方面天生比女人具有优势。”
“……”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了。
他脑海闪现出自己把她压在身下的场景,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他看着她,竟然直觉地认为她脑海里也是同样的画面。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把稿纸翻了一页,继续道:
“不论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街头,你都很可能会遇到一位刚刚捡到一只金戒指的路人,他愿意用极低的价钱卖给你。但当你买下以后,会很快发现,所谓‘黄金’不过是黄铜而已。”
“所以‘路不拾遗’是良好的美德。”彦鹏微笑地调侃。
“此外,在巴黎或罗马你也很有可能会遇到某个看似很有魅力的人向你指路或提供游览建议。可是谈话间,对方会突然将一只手工编织的手镯戴到你手腕上,并打上死结,然后要你付钱。如果你拒绝,他就会大喊你偷了他的手镯。遇到这样的场合,受害者往往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违心地付给对方一把欧元把他打发走。”
“听到你这样说,很多听众会不会都不敢出门了,难道人人都是魔术师吗?”梁见飞看了项峰一眼。
“也许。生活原本就充满了圈套,而且很多圈套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下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比如?”
“比如你总是觉得邻居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根本没洗干净,但实际上,是你的玻璃窗蒙着一层灰,所以看什么都是脏的。”
“你是想说女人总是被蒙蔽了双眼?”她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他丢给她一个无语的眼神:“又比如普通民众关心的只是现实生活,并不关心所谓的‘民主与自由’,所以你说我们要民主要自由,响应的人并不多,但如果你说要把集中在某些人手中的土地和资源均分给大家,我相信是一呼百应。”
“喂喂喂,”彦鹏把纸巾丢进门边的垃圾桶,“别谈政治话题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查得很严……”
“抑或是,”项峰顿了顿,垂下眼睛,“一个人曾在爱情上失败过,所以就秉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再也不敢踏进这座‘围城’。”
“……这不是圈套,这是本能。”梁见飞轻声说。
“正是因为人的这种本能,才落入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受到伤害。”
“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受伤害?”
“我……”她看着他,一时语塞。
“唉……”一阵长长的叹气声传来,既不是项峰的,也不是梁见飞的。
“?”两人眨了眨眼睛,等待下文。
“那个……”徐彦鹏手里捧着纸巾盒,怔怔地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哑,“我失恋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六点不到,彦鹏开始播放最后一首歌曲,直播结束。项峰跟在梁见飞身后走出直播间,她转头问他:“喝什么?”
他想了想:“热巧克力。”
她开始投硬币,然后调侃地说:“热巧克力?这跟你的形象很不符。”
“那我应该喝什么?”他在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她,“酒吗?”
她听到这一句,眼神果然有些闪烁:“我可没这么说……”
过了一会儿,装满了热巧克力饮料的黄色纸杯递到项峰面前,他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感到左手的手心有一种灼烫的感觉。
“晚饭吃什么?”他问。
“病人优先。”她捧着热果珍坐到他身旁。
“我不想再吃馄饨了。”他臭着脸老实交代。
她笑起来,笑容甜美,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你说实话的时候比较可爱。”
他挑了挑眉,很少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他——不,应该是从来没有——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吃盖浇饭,或是炒饭吧,最好满满一盆,可以用调羹吃的。”项峰说。
“好。”她看着他,点头。
他忽然发现,这两周以来,他的生活已经跟她密不可分,好像跟她一起吃晚饭,吃完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是多么平常的事。
梁见飞的电话响,她接起来,说了几句,然后侧头看着他,对电话那头说:“不行,我约了人……是项峰……这样啊,那我问问看。”
她捂住电话,问他:“世纷约我们去吃饭。”
他点头。
“还有我其他同学。”她有点迟疑。
“没问题。”
“真的?”她像是不太敢相信。
“我有那么孤僻吗?”他蹙起眉头瞪她。
她释然地对电话那头报告说马上就去。
“我以为你不喜欢陌生人,”她把手机塞进上衣口袋,“所以……”
“看来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谁高兴了解你!”
目的地就在电台附近,开车十分钟就到,那是一家经营本帮菜的餐馆,直到踏上大理石地面的一霎那,项峰才想起自己曾经来过。
世纷已经到了,正在点菜。
“项大哥,拜托你一件事,”世纷说,“等一下我男朋友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假装记得他的名字?”
项峰苦笑,大作家有时也不太好当。
他脱下外套,因为右手绑着石膏,动作缓慢,梁见飞帮他扯袖管,然后又帮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
“咦……”世纷一手撑着下巴,“其实你们私底下也可以和平相处。”
梁见飞无奈地撇着嘴:“我只是暂时不敢反抗……”
“?”
“他为了救我,手骨折了。”
“好感人。”世纷瞪大眼睛。
“事实上我现在很后悔那么做。”项峰耸肩。
世纷大笑,梁见飞却是冷笑。
服务生开始上菜,人还没到齐,世纷怂恿他们先吃起来,不用等。
“我没告诉袁祖耘你来了,”她说,“他要是看到你,会尖叫的。”
项峰在脑海里想象那位袁先生尖叫的样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很难想象!
“啊,他好像来了……”世纷挥挥手。
项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是起身打招呼:
“你好,”他假装自己一直记得他的名字,露出友善的微笑,“我记得我们见过,你是叫袁祖耘,对吗?”
“……不,我不是。”男人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
世纷和见飞捂着嘴笑。这时候,身后有个声音说:“我是袁祖耘。”
他转过身,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梁见飞哈哈大笑:“哦,没关系,至少你演技不错……”
那个被认错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走开了。
项峰尽管有点尴尬,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对真正的袁祖耘说:“不好意思。”
“不不,”他连忙摆手,“能跟你一起吃饭我很高、高兴。”
两位女士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笑,仿佛眼前的场景是多么滑稽一般。可梁见飞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看着袁祖耘,皱了皱眉头。
项峰不明所以,于是不着痕迹地观察袁祖耘,然后立刻发现自己错了,她在看的不是袁祖耘,而是他身后的男人。
“晚上好。”那个男人微微一笑,环视所有人,视线最后定格在梁见飞身上。
这种微笑让项峰想到一个人——项屿。他曾经开玩笑地说,项屿笑起来,任何女人看到都要高兴得发狂,这句话现在用在这男人身上也不为过。
他知道他是谁——梁见飞的前夫——他在她家的客厅里见过他。
“你怎么来了……”梁见飞呐呐地说。
“我本来是去找袁祖耘的,他说约了你们,我就一起来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项峰一眼,“不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项峰挑眉,什么也没说,只是坐下。
男人迟疑了一下,终于坐在圆桌对面。
“你是项峰?”男人问。
“嗯。”他点头。
“我姓池,叫池少宇。”
他还是点头。
“见飞,”池少宇的调侃地说,“原来这就是你常常提到的那个很讨人厌的大作家啊。”
“呃……”梁见飞整个人像被定格了。或许不止是她,连世纷和袁祖耘也是。
项峰看了她一眼,接着微微一笑:“哦,原来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轻浮而且滥情的前夫。”
“很神奇,”池少宇蹙了蹙眉头,像是满脑子疑惑,“两个在电台节目里针锋相对的人,却可以平静地坐在一起吃饭?”
“如果有必要,我相信布什和拉登也可以做到。”
“必要?”
“只要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自始至终,他们尽管表情温和,但口吻却是冷冰冰的,像两尊蜡像在交谈。
项峰看着池少宇,忽然笑起来,他猜想要是现在他面前有面镜子,那镜子里面会有一个笑得很温暖的男人,眼角有几道皱纹,下巴上是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也许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此时此刻心情很好。
“我想,”他说,“没有必要告诉你吧。”
池少宇动了动下颚,梁见飞低声对项峰说:“你完了,他生气了……”
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他没有看她,可是知道她是闭着嘴说的。
“为什么说我完了?”他也学她的样子。
“他要是生起气来,很难缠……”
项峰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我就好欺负吗?”
“呃……对,我忘了……”她也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见飞,”池少宇说,“还记得我们以前高中时的英语老师吗,前几天我遇到她,她还问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去看她。”
“我——”
“你不会觉得尴尬吗,”项峰故作不解,“跟前妻一起去看以前的老师,万一老师误以为你们还没离婚怎么办?”
“对于有些误会,我认为没有必要解释。”对面的男人又露出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发狂的微笑。
“嗯……”项峰一脸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你们之所以会离婚的原因?”
池少宇的下颚又动了一下:“离婚是我和见飞之间的事,任何第三人都没有资格插嘴。”
他笑了一下,决定沉默。
“对了,你肋骨上那块伤疤痕迹还明显吗,”池少宇温柔地看着梁见飞,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介绍了一种据说很有效的祛疤药膏,我托人买了,拿到后给你。”
“哦——”
“朋友?女朋友?”项峰冷不防插一句。
池少宇瞪他,像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啊哈哈,啊哈哈哈……”世纷终于找到机会出来打圆场,“今天大家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真的很有缘分,没想到不止见飞跟项大哥很‘聊得来’,连池少也是,看来见飞和池少你们还真是有夫妻相……”
最后那几个字被袁祖耘的咳嗽声盖了过去,但大家多少还是听到了。
“好了,世纷,”袁祖耘看上去有点在冒冷汗,“你还是继续吃你的吧。”
“哦……”自知说错话的人垂下头。
“我要吃那个。”项峰忽然对梁见飞说,仿佛理所当然。
她夹了一块盐焗鸡,放在他碗里。
“我不要吃腿肉,”他一脸平静,“要胸肉。”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把他碗里的鸡夹到自己碗里,然后又帮他夹了一块鸡胸脯,嘴里还念念有词:“鸡白丝有什么好吃……”
他微笑,没有回答,伸出左手用调羹把鸡块放到嘴边,在咬下去之前,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才吃起来。
“你知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梁见飞似乎很兴奋,“我这么多年来都没看过池少发飙!你真太厉害了,我想任何人跟你聊不到三句都会抓狂的!”
池少?是她对他的昵称吗?
“你没看到他下颚动的样子,估计他今天快被你气死了。”
“……”他没理她,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快被气死的人是应该是他吧!什么肋骨的伤疤……她肋骨有没有伤疤关那混蛋什么事!
肚子开始叫起来,他摸了摸胃,说:“去馄饨店,打包。”
“你没吃饱?”她诧异。
“怎么可能吃得饱。”尽管他一直不停地叫她夹菜。
“哦……”
等他们拎着外卖的小馄饨来到项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鱼食在渔缸旁边,”项峰对梁见飞说,“记得按照说明上的方法喂。”
“哦。”她立刻走了过去。
他走进厨房,把外卖放在餐桌上,拿出汤匙,坐下来开始吃。
“你的鱼怎么都跟你一样死气沉沉的。”梁见飞一边往水里丢鱼食一边说。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吃东西。
她也没再说话,认真地看包装袋上的说明。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挂钟和鱼缸的声音,或许还有他喝汤的声音。
“喂,”他忽然停下来,说,“他是你第一个男人?”
梁见飞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包装袋:“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
“哦,对啊。”她回答地心不在焉,又抓了一把鱼食往缸里丢。
他低头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你就……只有过这么一个?”
“嗯。”她终于转过身看着他,像是感到疑惑。
他吃完了,起身把碗放进水槽。
她把鱼食放回原处,自觉地走过来开始卷袖管。她打开热水龙头,然后往碗里倒洗洁精,拿百洁布擦起来。
“你问这些干吗,像居委大妈一样。”
“……没什么。”他双手抱胸靠在冰箱上看她洗碗。
“还有其他事吗,没的话我就回去了。”
“……没有。”他冷着脸。
她看着他,忽然把手上的水弹在他脸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因为他打败了池少宇?那个男人生气她就这么高兴吗?
他抓住她那双湿漉漉的手,用不带任何语调的口吻说: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别来惹我,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截稿日已经到了,但项峰却迟迟没有交稿,周六早晨,他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他翻了个身,对着天花板叹气,然后起身去开门。
不出所料的,是梁见飞。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今天有灵感了吗?”
他甩手关上门,转身走了没几步,门铃声又响起,他回去开门。
“不会吧,老大……”梁见飞哭丧着脸走进来,“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点灵感也没有?”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T恤和一条运动裤,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觉得一阵麻木。
“你生病了?”梁见飞说。
“……”他继续向卧室走去。
“白内障?”
“……”他走进卧室。
“十二指肠溃疡?”
“……”
“前列腺炎?或是……痔疮?”
“——梁见飞!”他忽然转身抓着她的衣领,“你给我闭嘴!”
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灵感,我可是快被经理逼死了。”
他原本紧蹙的眉头慢慢松下来,放开她,转身回到被窝里,不再理她。
“项峰!”她喊他。
“……”没有任何反应。
“项峰,你给我起来!”她走过来掀他的被子。他干脆坐起身,瞪着她。
“算我求你,”她把被子还给他,“你别耍脾气了好吗,去把最后一点写完……”
“我不去。”他回答得生硬。
“你……”
于是两人就僵持着,直到项峰说:“要我交稿也可以……”
“?”
“你过来陪我睡一会儿。”
“什么?!”她瞪大眼睛,“你疯了吗?”
他耸肩,闭上眼睛:“那算了。”
他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但他知道她没走,站在原地,大概在衡量他说话的可能性。
“喂……”她听上去有点迟疑,“如果只是要我坐在床上……可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然后动了动下巴,示意她上来。
“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她还在犹豫。
他翻了个白眼,点头。
她踌躇再三,终于移动脚步。
“把鞋脱了。”他提醒。
她今天穿了一双短靴,两只脚跟互相踩了一下就脱出来。她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上来,离他远远的,盘腿坐着。
他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过来一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
“?”
他伸手把她抓过来,她尖叫,发现他只是让她靠在他身旁后,才安静下来。
他又闭上眼睛,感到空气里充盈着她的气味。
“喂,”他说,“你肋骨上真的有个伤疤?”
“嗯……”她双手抱胸,像是很防备。
“怎么留下的?”
“……车祸撞的。”
“车祸?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睛看着她。
“……离、离婚那阵子。”
他冷笑一声:“看来离婚对你的打击还不小。”
“你去离一次试试看。”她瞪他。
项峰重又闭上眼睛:“我不会让自己离婚的,如果有一丝那样的可能性,我都不会结婚。”
“哈!那么看来你这辈子注定结不了婚。”
“……”
隔了好一会儿,梁见飞低吟般地说:“你知道吗,我结婚前一天晚上,我爸就跟我说:结婚很好,它能让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它让人有安全感,让人懂得什么是责任,结婚使我们更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么叫做宽容和忍让。结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一旦你结了,也要随时做好离婚的准备。”
“……”
“所以,像你说的那种婚姻是不存在的,任何婚姻都有破碎的可能,只不过看你如何去做而已。”
“你还相信吗?”项峰问。
“?”
“爱情、婚姻,你还相信吗?”
“信,”她回答得斩钉截铁,“为什么不信?看看周围,有这么多美好的例子,不是吗?”
他笑了,闭着眼睛笑。
“项峰,”她喊他的名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嗯?”
“你好像……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是邪恶的、充满圈套,也不愿意相信它有美好的一面。”
“这世界本来就是邪恶并且充满圈套的啊。”他抬眼看着她。
“我不这么认为,”她摇头,“任何邪恶或圈套,总有原由,说不定,很多时候事物的初衷是好的,只不过在变化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什么问题。”
他挑了挑眉:“所以在你眼里没有坏人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她像在思索,“只不过我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一开始就是坏的,或者,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
“那么我呢?”
“你?”她也看着他。
“我是坏人吗?”
她笑,摇摇头:“当然不是。”
“那我是什么?”
“一个……麻烦的家伙。”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样说,他没有不高兴,一点也没有,反而觉得高兴……
他坐起身来,看着她:“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什么?”
“你的伤疤,”他说,“你肋骨上的伤疤。”
“怎么可以!”梁见飞本能地用手指按住自己左胸以下的部位。
他掀开被子去抓她的手臂,她尖叫起来,竭力挣扎。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很快把她压在身下,她的双手被他固定在头顶,怕得脸都涨红了。
项峰笑起来,说:“好了,我是开玩笑的。”
她停止尖叫和挣扎,但还是将信将疑。
“我很累,”他说,“昨晚通宵写稿。”
她瞪大眼睛:“但你不是没灵感吗……”
他苦笑:“我只是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应以口述的方式写稿,这几个晚上我都是单手打字,速度比较慢,但终于完成了。”
她明显松了口气。
“所以,”他看着她,“现在可以安静地陪我睡一会儿吗?”
“好的,”她眼神闪烁,脸还是很红,“不过……”
“?”
“你是不是能把你塞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低吼一声,从她身上翻下来,背转身用被子蒙住头:“对不起……”
梁见飞没有回答,只是翻了个身。
他懊恼地想,她当然不会回答,回答什么呢?“没关系”吗?
他设计的圈套最后却套住了他自己……
天呐!
这一周的最后一天,项峰去项屿和子默家吃午饭,到了那里,却发现子默不在。
“她带儿子回娘家了。”项屿在厨房照看炉子上的汤。
“你们吵架了?”项峰问
“怎么可能,”项屿白了他一眼,“我们感情很好。”
“那就好……”
既然手上还绑着石膏,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白凑过来扑他的腿,他抱起它,让它蹲在身旁上发呆。
“你还好吗?”项屿从厨房探出头问,“手受了伤,做事情没问题吗?”
“没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打字费力一点。”
“什么时候拆石膏?”
“再过三到四周吧。”
“我说,你快去找个女人回来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生病的时候我可不会来照顾你。”项屿笑嘻嘻地看着哥哥。
“我也没指望你来照顾我。”项峰翻了个白眼。
“我听说你跟梁见飞还有池少宇一起吃了一顿饭?”
“袁世纷以后要是失业了,你叫她来找我,我给她介绍一份八卦周刊记者的工作。”
“我听说你跟池少宇简直就是……就是……”项屿在他那颗文学造诣非常有限的脑袋里搜索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简直就是宇宙大爆炸。”
“谢谢……”他冷笑。
“那么,你们进展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谁?”
“别明知故问,你唬不了我。”项屿把汤端到餐桌中央,然后又回厨房去拿东西。
“没什么进展。”他实话实说。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项屿探出头来,叹了口气:“你以后别告诉别人说你是我哥。”
“……”
“都一年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端着两碗饭出来。
“……你不懂。”
“别的我不懂,围棋和女人我最懂。”
“……你真的懂女人吗,你知道她们脑袋里在想什么?还是你只知道如何取悦她们同时满足自己?”
“别把我说得这么下流,”他把筷子放在桌上,“我至少知道施子默那个脑袋瓜里装了点什么。”
“但要真的明白很不容易。”项峰站起来,把小白放在地上。
“……你是对的。”项屿不得不承认。
“你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弄明白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只花一年就搞懂。”
“而且那个女人比子默难懂多了。”项屿幸灾乐祸。
“……”项峰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时候,他跟这个弟弟很难沟通。
“好了,先吃饭吧。”
他看了看桌子,又看看自己绑着石膏的手,错愕地问:“什么,你就只用一锅汤来招待我,而且这汤里还满是粉丝?”
“子默临走前交代要把汤喝完的,我一个人吃了两顿实在没办法了才叫你一起来的。”
“……”
“怎么,”项屿眨了眨眼睛,“你不会以为我是请你来吃满汉全席的吧。”
“那倒没有,”项峰冷笑一声,“只不过现在看起来,我还是太低估了你的无耻。”
这天下午,项峰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给梁见飞打了个电话,想叫她买一份外卖送到他家,她却有气无力地拒绝了。
“你怎么了?”他敏锐地问。
“没什么……”
挂了线,他立刻请司机改变方向。
他猜想她是病了,于是事先在她家楼下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她在对讲机里听到他的声音时感到很吃惊,他打开铁门,走进大厦,忽然很想见她。
她穿着睡衣来开门,头发绑了一个乱糟糟的马尾,脸上是一副框很大的眼镜。
“你怎么来了……”她连声音都显得虚弱。
他想说我想见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很可惜,”她苦笑,“没有。”
他伸手摸上她的额头,像是有一点低烧,又好像不是。
“哪里不舒服?”他问。
“……没有不舒服。”她垂下眼睛。
“你认为自己足以骗得过侦探小说家?”
“……真的没事。”
“感冒了?”
“……”她摇头。
“内分泌失调?”
“……”
“不会也是痔疮吧?”
“项峰!”她没好气地说,“你嫌我还不够烦是不是?”
说完,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到底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我痛经!你满意了吧!”
她抚着肚子,神色哀怨。
他抓了抓头发,看着自己手上拿的药,有点尴尬:“……要我烧热水吗?”
“烧过了。”
“要我去买药片吗?”
“已经吃过了。”
他看着她,第一次感到局促:“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她大概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所以也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要我陪你睡一会儿也行。”他故意说。
“不要!”她拒绝地斩钉截铁。
“……”
“……什么都可以吗?”
“?”
“真的要求什么都可以吗?”
“嗯。”他点头。
“那给我做顿晚饭吧,或者打包、外卖也行,总之不用我自己跑出去就行。”
项峰看了看自己绑着石膏的手,问:“你冰箱里有速冻水饺吗?”
“能不吃那个吗?”梁见飞一脸无奈,“跟着你我已经吃了两个礼拜馄饨和水饺了。”
他挑了挑眉,很想自己亲手做一顿饭给她吃,不想下去买,或是订外卖。
“算了,随便吧,”她又说,“你去冰箱看看,有什么吃什么。”
“好。”他点头。
“那我先去躺着。”
“哦。”他看着她回房间,关上门,甚至还听到轻轻的落锁的声音。
他苦笑,他有这么可怕吗?看来经营多年的“正派人士”形象已经毁于一旦。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她比项屿还邋遢,于是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六点过五分的时候,项峰去敲梁见飞的门,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她大概刚睡醒,所以脸是红彤彤的,戴上眼镜的她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显得平实可爱。
他看着她,忽然很想吻她,她也抬头看着他,像是从他眼里读到了什么,戒备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他别过头,指着餐桌:“吃吧。”
“哇!蛋炒饭!”她兴奋地大叫,扑到桌边,拿起筷子吃起来。
他觉得好笑,不过是一碗用剩饭炒的蛋炒饭,也值得她这么高兴?
“喏,”他在她旁边坐下,递了一杯热姜茶过去,“吃慢点。”
她的吃相简直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谁能想到这个处处跟他唱反调的女人,只用一碗蛋炒饭就能打发……
“你不吃吗?”梁见飞口齿不清地问。
项峰摇头:“我不饿。”
实际上,冰箱里只有一碗剩饭,至于速冻水饺……反正他是从上到下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骗人……你下午还叫我买外卖送过去……”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却一点也没有要把饭省下来给他吃的意思。
他微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一碗饭很快就被吃完了,梁见飞喝了一口茶,像是还在回味。她嘴角有一颗米粒,他伸手要帮她粘走,她却自己伸出舌头,舔掉了。
霎那间,项峰看着她,终于明白女人的舌头是可以激发男人的肾上腺素的。
于是他低下头,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左手抓着她的下巴,含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跟一年前、或者一个星期前的吻都不太一样,他没有喝酒,她也没在赌气,但不变的是,她还是那么错愕。他顶开她的牙关,吻她、舔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始挣扎。
“喂,”他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现在可以不必假装不记得一年前的晚上发生过什么了吧?”
【我记得小的时候跟弟弟一起下围棋,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初学棋艺不久,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我常常故意露出破绽,或是下错子,还装作惋惜地说:“唉,不应该走这一步……”弟弟很高兴,觉得自己在围棋上很有天分,于是苦心钻研。后来我发现他水平不断提高,就不再让他,兄弟两人常常打成平手,难分高下。
后来有一天,我偶然从老师那里知道,弟弟在围棋全国比赛中得了少年组冠军,我很惊讶,以他堪堪跟我打成平手的水准,怎么可能称霸全国?于是我偷偷去看他参加训练,才知道原来他的造诣早已在我之上。他中了我的“圈套”,我也中了他的“圈套”。但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感到高兴,我相信他也是。
生活中充满了圈套,但这些圈套未必是坏的、是伤害别人的,那也许是“温柔的陷阱”,或是“美丽的谎言”。就像某人,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这世界有最美好的一面……
也许,这样也不错。
Beta】
九【浮生若梦】
【2.1 浮生若梦
通常当人们谈起“梦”的时候,是指一件美好的事物,例如:梦想、梦幻、梦寐以求。想要实现却又苦于无法实现,印刻在脑海里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不断出现,不断重复。
既然有代表美好的“梦”,当然也有代表丑恶的“梦”,例如:噩梦、梦魇、同床异梦。人做了不好的梦就急于醒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梦中的困境,所以有时候形容现实中发生了可怕的事,我们也用“噩梦”这个词,但这实际上带有一种祈祷的意味,希望不好的事情不要成真。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梦”,无关褒贬,只是一种纯粹的状态,或者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例如:梦境、梦见、梦话、梦乡、梦游以及……梦遗。
梦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能够让人体验不同的生活。比如牙医梦见自己驾驶着直升机与007一起逃亡,比如理发师梦见自己在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说,又比如,编辑梦见自己吻了一个……处处跟他作对的畅销书作家,
我们必须承认,梦,有时候会成真的。
Alpha】
这个星期一,梁见飞哪里也没去,独自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看肥皂剧、发笑、无所事事。她已经有好久没有体验这样的生活,久到……她心里由此产生一股罪恶感。
但她确实什么都不想做。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嘴唇,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唇不是她的,而是其她什么人的……
她昨晚推开项峰的时候,脱口而出道:“你来真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挑了挑眉,目露凶光:“……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这是在生气——就好像她知道池少宇何时会生气一样——但她并不是质疑他,只是诧异,非常诧异,因为从这个吻里面,她依稀感觉到了项峰的真实。
他是真的动情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这才感到窘迫,“我不是说你……”
我不是说你在玩弄我——但她说不出口,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是项峰!
其实一年前她也怀疑过他,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偶尔流露出的关心之外,他们依旧是针尖和麦芒。她将之归结为一种敌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因为她也时常管他的闲事啊,就算再怎么不对盘也好,相处得久了,总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她一直认为他是无庸置疑的正人君子。那次酒醉后的“暴行”只是意外,她坚信,要是他清醒的话,绝不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原谅他了,他们依旧是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当他在跨年的夜晚拎着麻辣烫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担心她一个人过节会寂寞——除了你所喜欢的人之外,你还会担心谁的寂寞?
他变得偶尔会做些暧昧的小动作,或是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她假装没注意到,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可是他吻了她——真真正正的吻——男人吻女人的吻!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她双手抱胸,捂着嘴,不知所措。
项峰的眼神黯淡下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霎那间,梁见飞竟觉得心有点疼。
然后他说他要走了,临走之前还说因为他手骨折的关系,没办法帮她洗碗了,让她自己洗。她点头,看着他转身打开门,然后消失。
她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桌上的碗——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汤颖,”梁见飞大口咬着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你还相信爱情吗?”
电话那头的美人轻轻一笑:“你不是吧,要是十年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跟你聊一整个晚上。”
“那么现在呢?”她因为嘴里塞满了苹果,声音模糊不清。
“现在……无可奉告。”
“?”
“不是不想说,是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梁见飞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项峰让她感到烦躁的原因——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相信一个人——就像从未受过伤害时那样的相信。
“人呢,看得越多,就越明白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汤颖顿了顿,像是在喝水,“十七八岁的时候认定‘爱情大多天’,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
“想想真是觉得……很幼稚……”见飞笑着说。
“是啊,其实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远比爱情、地位、金钱来得巨大——那就是命运。”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苹果,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谁能想到,五分钟之前,它还那么的……完美?她吃吃地笑起来:“跟命运比起来,我们显得太渺小了。”
“是啊,我们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爱情不是一个人的,是两个人的,甚至如果演变为婚姻,那就是十几个、几十个人的事——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头疼。我妈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找个人定下来,结婚、生个孩子,她说‘就算像见飞那样离过婚,也总比你一直单身好啊’……”
“……谢谢夸奖。”梁见飞苦笑。
“可我想要的只是纯粹的心动,不想被世俗、丑陋的东西破坏了我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
“所以,”她诧异地说,“你还相信爱情?你还有梦想?”
“不确定……”汤颖在电话那头轻声说,“我不确定我以为的、梦想的爱情,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
“是啊,爱情真的可以被下定义吗?你怎么保证你以为的爱情就是别人以为的爱情?”
“……”听到这里,梁见飞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所以,真正的爱情就是找到一个跟你有同样爱情观的人。你所认为的,也是他所认为的,那就够了。”
“……所以如果我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只要找一个跟我一样这么认为的人就可以了?”
“嗯。”
“……所以如果一对男女都认为爱情可以互相背叛,那也叫□情?”
“只要他们真的达成一致,有什么不可以?”
“我好像领悟到了点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你说的根本是狗屁……”
“哈!”汤颖笑起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别忘了人是会变的,有些人一开始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可是后来渐渐觉得可以,那么爱情就变质了。”
“哦……”梁见飞抚着头,“越听越觉得复杂……”
“不,不会的,”汤颖说,“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心?”
“克林顿曾经说过‘我的心将在任何希拉里所在之处’,尽管后来‘拉链门’爆发的时候这句话被当作讥讽他的利器,但我一直相信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不过……后来他变了。”
“所以心是多么的不可靠……”
“错!心是最可靠的,它不会对你说谎。至于说,你会不会对别人说谎,那就是你的事了……”
“噢!……”梁见飞哀叫着,“救命啊……”
“怎么,你遇到麻烦了?”汤颖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
“是谁?池少宇还是项峰?”
“……”
“两者都是?”
“不……”她想了想,终于承认,“池少宇还好……”
“所以让你烦恼的是我们的大作家?”
“……”
“天呐!为什么要烦恼?”
“你不会懂——”
“——我怎么不懂?我除了没离过婚之外,男女之间的事我有哪样是不懂的?”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对这位表姐的佩服又更加深了一个层次:“好吧好吧,可是你不知道项峰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
“他……”真的要她形容,她又变得语塞,“他……你难道不觉得他可怕吗?”
“可怕在哪里?”
“首先,他是一个侦探小说家,我的任何一个谎言、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他都能轻易看穿。其次,据我所知,他一直没什么女朋友,一个……一个三十三岁却很少有固定性生活的男人你不觉得他可怕吗?”
“那么一个三十岁却没有固定性生活的女人又怎么样呢?”汤颖反问。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男女有别啊——”
“梁见飞!”汤颖打断她,“你不是一向坚持男女平等的吗?你把自己的守身如玉归为自爱,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她决定让步,“可是,他常常带着假面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嗯,这倒是真的。”
“他对每一个人——除了我——都表现得很友善,可是那副温柔笑脸的背后是什么,没人知道。”
“!”
“?”
“可是你知道吗,”汤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你自己都说,他对每一个人表现得友善,唯独你除外,所以说不定你就是看到他真面目的那个人!”
“……我表示怀疑。”她总觉得,项峰是一个远比他外表复杂的人。
“哦,见飞,离婚让你害怕、让你对爱情失去信心了是吗?”
“……也许吧。”她毕竟走出了阴霾,尽管不能说那对她完全没影响。
“你应该试着跟随自己的心。”
她笑了:“你好像很希望我跟项峰在一起。”
“是的,”汤颖直言不讳,“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真的?为什么?”
“因为……他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噢!”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毫不客气地说,“光凭这一点我就要再仔细认真地考虑考虑!”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早早起床洗了个澡,然后比上班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公司。
她的办公桌上是一只积了薄灰的咖啡杯,还有一堆文件,乱糟糟地堆着,也没人去理。她走过去随手翻了几本,都是之前已经处理好了的,于是倒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加包袱的人,或者恰恰相反,她擅于卸下包袱。可是有些时候,当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会慢慢向她涌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很难对婚姻失败后的这几年时间下一个定论,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时光?是好、是坏?是喜、是悲?是充满希望、抑或失望?是值得,还是说,验证了一个女人一旦经历这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但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现实是不会向梦妥协的,至于梦要不要向现实妥协,那就见仁见智了。
有人敲了敲她办公室那扇敞开的门,她抬起头,是李薇。
“最后一期连载的样稿是给你,还是按照约稿函上的地址寄给项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你最近都不在办公室。”
“你直接寄给他吧,谢谢。”梁见飞由衷地说。仿佛一旦不涉及约稿、催稿,李薇的表情并不会那么僵硬。
“好的。”得到了答案之后,李薇就点点头,踩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
梁见飞忽然发现,这位杂志主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所做的这些事表示出哪怕一点诚意的感谢……但她转念一想,也许“冰山美人”根本不适合道谢,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法则,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抱怨视而不见,那么最后那些抱怨就会消失的。
过了一会儿,咏倩也到了,看到坐在办公室里的她,女孩脸上写着惊讶。见飞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确实来上班了。咏倩连忙进来帮她去泡咖啡,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大大的屏幕上写着三个字:池少宇。
“……喂?”她先是叹了一口气,才接起来。
“我怀疑,”池少宇的口吻颇有些自嘲,“你是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把我拉到‘屏蔽名单’里面去的。”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这就是‘前妻’和‘前女友’的区别?还是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要如何去屏蔽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才说:“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会尽我所能地奚落对方——而不是回答得这么充满冷幽默。”
“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女孩都把你列入黑名单的原因。”
池少宇大笑起来,像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
“?”
“我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真正了解你的。”
咏倩走进来,把咖啡放在办公桌上,见飞微笑地向她表示感谢,然后示意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但你难道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有点晚了吗?”确认门已经关上之后,见飞才说。
“……”
“……”
“嘿,”池少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你真的爱上那个古怪的作家了?”
“他并不古怪。”她首先想要反驳的,不是她有没有爱上谁,而是项峰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古怪的人——他只是有点可怕罢了。
“他很聪明……”第一次,赞美另一个男人的话从池少宇嘴里说了出来,让电话这头的她感到诧异。
“所以,”他又说,“我没机会了吗?”
梁见飞闭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上次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最后的机会在四年前已经用完了。”
“没有特赦吗?”他苦笑。
“没有——如果我说‘有’,那也是在骗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算是善良还是残忍。”
“我只想告诉你事实,”她顿了顿,“尽管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婚姻和爱情,但我不想连最后的一点诚实也失去。”
“对不起,但我——”
“池少……”她打断他,“关于我们,关于我们青春的那些梦……已经结束了。”
“……”
“……也许有些是美梦,有些是噩梦,但你应该承认……都结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池少宇才用一种,分不清是无奈抑或是惋惜的口吻说:“背叛的那个人是我,但为什么你却可以比我更早认清现实?”
“……”她拿着电话,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却发现喉间是哽咽的。
“好吧……”他叹气,“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说那些了,可是我不会放弃我想要做的事——除非,有一天我真的决定放弃。”
“……除了‘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吗?”
“嘿,你不觉得同时被两个男人追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终于记得纠正他:“可是项峰没有在追我!”
至少,他除了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外,没有任何要“追求”她的意思……
池少宇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梁见飞,为什么你还是那么迟钝?”
“……”
“所谓的‘追求’,并不是准确无误地跟你说‘我要追求你’。”
“那么是什么?”她有点不耐地蹙起眉头。
“也许只是一些小事,”他说,“也许是买一块你爱吃的蛋糕,也许是深夜打一通电话确认你是不是安全地到家,又或者,仅仅是站在某个地方安静地注视你,直到你需要帮助。”
“……”
“怎么样,明白了吗?”
“池少宇,”梁见飞忽然说,“当年那些女孩子也是这样被你追到的吗?”
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有极其深厚的被追求的经验,甚至可以写一本书,从‘欲擒故纵’到‘欲迎还拒’,其中的诡计多到你数不过来……但我迄今为止所有有关于追求一个人的经验,都是拜你所赐。”
“Kaltxì!Frapo!Fìpo lu Earth Tìran Fyawìntxu!”徐彦鹏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从容不迫地说了一段台词。梁见飞和项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他,表情呆滞。
“别露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彦鹏双手抱胸,“我只不过在说纳威语,意思是‘大家好!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
“纳威语?”见飞挑了挑眉,“你是想说‘挪威语’吗?”
“不不不!”彦鹏摆着食指,一脸得意。
“?”
“是潘多拉星球上纳威人的语言,是不是很酷?”
她很想翻白眼,但她忍住了,男人衡量某件事或某个人时,是以“酷”作为最高阶的吗?
彦鹏左右看了看,对于两位搭档的无动于衷感到震惊:“你们都不知道?这是最近大热的电影!导演在金球奖上都是以‘纳威语’致辞呢!”
“……”仍然没有人接他的对白。
“你们也算是地球人?”
“可以进入本周的地球趣闻环节了吗?”梁见飞有点不耐烦地问。
“Kehe!(注:即‘No!’)”徐彦鹏生气地喊。
“好的,”见飞给他一个敷衍的微笑,“那么本周的趣闻是关于‘梦’。”
“……”
“据英国《每日邮报》14日报道,现年36岁的亚当是个普通的居家男人,他白天在广告公司上班,与同为36岁的妻子凯伦十分恩爱。但到了晚上,亚当的搞笑天分开始显露,睡梦中的他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经常让一旁的妻子凯伦乐得不行。
“由于感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职业是网络产品经理的凯伦开设了博客‘梦话男’记录丈夫的梦话,后来还发展到将声控录音机放在枕边,专门记录亚当的怪言怪语。在过去5天,‘梦话男’博客的点击率多达50万人次,超过50个国家的网民都是该博客的热心读者。”
徐彦鹏双手抱胸,仿佛在说:谁要听什么见鬼的“梦话男”!
可是梁见飞并不在意,依旧读道:“亚当的梦话确实与众不同,题材也很丰富多彩,僵尸、企鹅、南瓜以及各式脏话都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例如,根据上周二晚凯伦在博客上的更新,亚当在睡梦说:‘猪排最好吃,哇,要把它吊在天花板上’。但事实上,亚当从来没有吃过猪排。
“丈母娘也成了亚当在梦中抱怨的对象。10日凌晨5时,亚当在睡梦中嘟哝:‘你妈又站在门那里了!把我给埋了吧,埋深点’。而同时,亚当的有些梦话简直就像充满童真的诗词,例如:‘嘘,嘘,我告诉你,你的声音,我的耳朵,多么糟糕的组合’;‘我正在做枕头,让它们慢慢燃烧,让它们变得松软!嗯嗯嗯,枕头’;还有‘糖果不在天堂唱歌,它们会去收拾云彩’等。”
彦鹏眨了眨眼睛,开始探头看自己面前的播音稿。
“此外,亚当的经典语录还包括:‘我的底裤竟然与你这么相衬!但还是把它从你脸上拿开吧’;‘我竟然这么优秀,简直不敢相信!’;‘.我有一只獾、一条狗和一个麻袋’;‘不要把鸭子放在那里,这太不负责任了,把它放在钟摆上,它会玩得更开心’;‘你很漂亮,漂亮、漂亮、漂亮……(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说)现在滚开,到其他地方漂亮去吧,我都烦了!’;以及……”
见飞也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因为她记得准备稿件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段话,但她最后还是读了出来:“以及‘我不想死!我喜欢做×爱和毛茸茸的动物’……”
“哦,”彦鹏笑着说,“我也喜欢。”
她转头看他:“你是指毛茸茸的动物,还是……?”
“这个嘛,”他一脸正经,“……我不便回答。”
“……”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和大部分说梦话的人一样,亚当一开始拒不承认自己说过上述无厘头梦话。凯伦说,亚当并不会每晚都说梦话,而每次说梦话也不会持续超过5分钟,只是间隔大约30秒就呢喃几句。面对妻子凯伦的热衷记录,亚当起先不太乐意,也不喜欢凯伦给他播放录下的梦话,但随后他渐渐意识到,这只是他的一种潜意识的表达而已。发现这些搞笑梦话很受欢迎后,去年2月份开始,亚当和凯伦还将其中一部分挑选出来,印在T恤和包包上出售。”
“凯伦一定很爱亚当吧?”彦鹏说。
“因为他的梦话能印在T恤和宝包包上赚钱?”
“当然不是!”
“?”
“因为她愿意在亚当睡着之后看着他,听他说梦话,记录下来,而且坚持这么久。”
“噢……”见飞觉得窘迫,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不解风情的人。这些微小的细节之中,是充满温情的故事,而她没有注意到,完全没有。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她渐渐变得无法去发现生活背后蕴藏着的人类最原始的情感?
怪不得,池少宇说她迟钝……想到这里,她不禁悄悄看了项峰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看播音稿,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上是一片淡淡的胡渣。她有点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他的新造型,抑或只是匆忙间忘记刮?
项峰忽然抬眼看向她,她连忙收回目光,但思绪还在围绕着他打转。
“那么,”徐彦鹏说,“不如我们都来说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关于‘梦’的趣事吧。”
“……”见飞对于彦鹏这种总是喜欢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的习惯感到无能为力。
“我先来吧,”他乐此不疲地开始讲述,“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一个彩票号码,醒来之后我把号码记下来,然后去彩票站买了十注相同的,结果你猜怎样?”
“……中了五块?”
“不!我中了头奖,奖金是1亿8656万!”
梁见飞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彦鹏一脸微笑:“是不是有点后悔没有讨好我?”
“现在还来得及吗?”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继续说,却被从节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项峰打断了。
“——发现这其实也是个梦,你一直都没醒来。”
“……你怎么知道?!”
项峰扯了扯嘴角:“这不难猜。难得的是你连中奖的数字都还记得。”
“……”彦鹏看上去有点无地自容,“该你了,见飞。”
“……好吧,”梁见飞想了想,“我有一次梦见自己去古墓探险,在地下墓穴里发现了一具棺材,那棺材很华丽,我怀疑上面嵌着水晶——”
“——噢,典型的女人的梦。”彦鹏说。
她瞪了他一眼:“我慢慢走上去,那棺材还在发光,我推开盖板,看到里面有一具……”
“尸体?”
“没错,但你做梦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尸体。”
“谁的,总不会是我的吧。”彦鹏一副嫌恶的表情。
“你说对了。”
“?”
“的确不是你的。”
“……到底是谁的?”
“不知道,被白布包着。”
“那你又说‘做梦也想不到是谁的尸体’?”
“没错,我的确是做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啊……”
“……”
“然后!”她说,“那尸体忽然动起来。”
“……”
“然后我听到一声惨叫,”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是我自己的。”
“?”
“我脚抽筋了,于是用手去抓自己的脚,一边还发出惨叫。”
“我觉得很冷……”徐彦鹏抚着自己的手臂,“要是我躺在你旁边,一定会被吓死。”
“我要说的重点就是,当时我旁边有很多人。”
“很多人?你在哪里?”
梁见飞张了张嘴,却看到项峰忽然凑到麦克风前,声音低沉地替她回答:“在发布会上——是我的新书发布会上。”
“天呐!”彦鹏转过头惊叹道,“你是说她在你新书发布会上睡着了,还做梦?”
“情况比这更糟。”项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移开视线。
“?”
“你有没有见过哪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有人坐在主席台的座位上打瞌睡,接着在记者热烈提问的时候忽然抬腿一边踢翻桌子一边还大叫‘救命啊!我腿抽筋了’……”
“这个……真没见过。”彦鹏老实地回答。
“下次可以问媒体朋友借一卷母带来给你开开眼界。”
“喂,你也不用每次都提起这件事吧。”梁见飞抱怨。
“今天是你自己主动说的。”
“……但我本来只是想说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已,没打算和盘托出啊。”
项峰抿着嘴,不再说话。看那表情,像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好吧,接下来该你了项峰。”徐彦鹏看着电脑屏幕,打开早就排好的歌单。
“该我什么?”
“说一个你自己经历过的有关于梦的趣事啊。”
“我没有。”他满脸无动于衷。
“可是你……”见飞和彦鹏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明显被欺骗了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关于梦的趣事吗?”
“好吧,”彦鹏的声音听上去明显带着失落,“让我们来听几首歌,是我特地为潘多拉星球的居民们点的,希望你们会喜欢。”
“……他们听不到。”项峰说。
“为什么?”
“反正他们就是听不到。”梁见飞也说。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们,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跟两个连‘纳威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讨论这件事?无知的人脸上总是闪烁着最可怕的光芒……”
“因为他们距离我们很远——”她试图解释,可是却看到项峰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那又怎么样?”徐彦鹏双手抱胸,左右看了看他们,像是随时准备发出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项峰停止了手指敲击的动作,一脸平静地说:“因为潘多拉星球是在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距离我们有4.4光年的距离,而我们的节目……只在银河系播出。”
“……”
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一脸忧郁地坐在位子上,像在思考着什么有关于人生的重要问题。见飞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可以跟你谈谈吗?”项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并且,她感到他近在咫尺。
“嗯……”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拉着她走进了一间休息室,不大,却空无一人。
他关上门,转身看了看她,开始沉默。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尴尬的沉默,但越是尴尬,就越没有人打破沉默。
最后,还是见飞先开的口:“你想……说什么?”
项峰双手插袋,靠坐在休息室里的桌子上,表情凝重:“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知道他要说这件事,但他真的说了,她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无论是拒绝他,还是接受他。
“……我知道。”她点头。
“……”
“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解释,“我上次那么说,是因为我有点不敢相信,不是怀疑你的……你的动机。”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有一种力量,来自内在的力量,尽管看上去他很擅于通过语言来击倒别人,但梁见飞却觉得,项峰是一个内心更强大的人。
“我一定非要现在给你一个答案吗?”她开始有点歇斯底里,这种带有侵略和压迫性质的沉默让她倍感压力。
“不,不是……”他的语气忽然软化下来,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要你现在做任何决定。”
她也长时间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找她谈话的意义,他只是想告诉她:老子现在看上你了,所以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她抚着额头,转过身苦笑起来,是啊,这才是项峰!
“那……晚上有空吗?”
“没有。”她本能地拒绝。
“你不太擅于撒谎。”
“……”他怎么会知道?他甚至都没看到她的眼睛……
她听到背后有桌椅移动的声响,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害怕……”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她身后,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触在她耳边的那种暧昧……让她觉得害怕。可是那种害怕又立刻消失了,因为他走到门边,转动把手,打开门。
“如果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梁见飞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么做,像是要把胸中的烦闷全都排解出来似的。但这真的有用吗?她到底在犹豫、在害怕什么……
这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在家吃晚饭,内容无外乎是杯面加卤蛋,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她还特地加了两根玉米肠。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颜色非常鲜艳,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她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是徒劳无功。他们走在山上,走了很远很远,等到达山顶的时候,一头牛悄悄地来到她身边。她吓坏了,她怕牛会冲过来,因为自己穿着红色的衣服,但那个男人却捏了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然后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那头牛的脖子上有根绳子,只是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是系在哪里。
“噢,让我来看一看,”汤颖戴着大大的眼镜,卸妆之后的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耀眼,但却亲和力十足,“梦其实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所以解梦是非常有趣的事。”
梁见飞环顾汤颖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由红、白、黑色组成,包括那些软装饰也是,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让人过目不忘。
此时此刻,汤颖穿着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周公解梦》,仔细地翻看。见飞觉得汤颖很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是吉普赛女巫,对什么都很有一套歪理。
“啊,在这里,”女巫兴奋地说,“牛象征来自异性的情爱或□的表达或是暗示,你对此有些担心。但是……如果梦到一头被拴着的牛,则表示事情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对方有一定的分寸。”
梁见飞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你瞎掰的吧?”
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准?
“你要看吗?”汤颖作势要把书递给见飞。
“……还是算了吧。”她摆手。
“所以,你对这个解释怎么看?”
“……我、我不知道,毕竟那只是一个梦。”
“我刚才说过,梦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见飞平躺在沙发上,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一只红色的杯垫,细细地摸着上面的花纹:“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清楚你今天叫我来你家的目的。”
“当然是要加深我们的姐妹情谊啊。”汤颖说谎的时候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还是直说吧,”她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们的姐妹情谊,就不要这么拐弯抹角。”
“那么,你跟项峰做过爱了吗?”
梁见飞因为平躺着,所以被自己的口水咽到了,重重地咳了几声:“你倒……真是很直言不讳。”
“是你自己叫我说的,”汤颖不在乎地耸肩,“我们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吗,需要对这种事情遮遮掩掩?”
“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也没做过。”
汤颖仔细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见飞,你真的不爱他?”
她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定要爱他吗?”
“不是……”
“那为什么用这种口吻?”就好像她如果不迎上去,就吃亏了。
“我只是担心你。”汤颖看着她,没有眨眼睛。
“担心我?担心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遇到好男人的机会?”
“……”她看着手中的杯垫,倍感压力。
“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试试也好。”
“有时候我会想,人一定要有爱情吗,没有就不行吗?”
“可以,但会觉得孤独、寂寞。”汤颖一边吃着甜甜圈,一边说。
“如果我很享受呢?”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和寂寞。”
“有的……”梁见飞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的女主角,“也有人宁愿享受孤独和寂寞,却不愿意投身爱情。”
“那一定是傻瓜!”
她只能苦笑。
“你还在想着池少宇?”
“没有,”她摇头,“我已经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算是……达成共识。”
“听上去他还没对你死心。”
“……”梁见飞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眼前的是汤颖的脚,于是只得又翻回来,“你说,项峰他怎么会……”
“会爱上你?”
“……”她至今觉得要说项峰爱上她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
“很简单,如果你的生活是100%,项峰占据了多少?”
她想了想,泄气地说:“50%……或者更多。”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你生活的50%被一个人占据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开始注意他(她)、观察他(她)、了解他(她)。要知道,所有的爱,都是由了解开始的。”
“……”
“所以你不爱他我觉得很奇怪。”
“但……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项峰。”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他长了四个睾×丸?”
“……”梁见飞欲哭无泪。
“他只是比一般人难对付罢了。”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她要谢天谢地,胡扯了这么久,汤颖终于切中要害,“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嘿,你不是跟他唱反调唱了两年了吗?”
“那不一样,我大不了不干了,这只是工作。但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所以,到底是你没有爱上他,还是你的心没有爱上他?”
“有什么区别?”
“有啊,心是不会骗人的,但你会。”
“……”
“好好想想吧,小姑娘。”汤颖拍了拍见飞的脸,起身去厨房了。
她却任性地不愿去想。
然而,人是一个如此复杂且矛盾的综合体,越是不愿去想的事,就越盘旋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这一周的周六,见飞所在的出版公司要举办大型订书会,尽管一年会有好几次,但最近的趋势是,越办越盛大,请来做宣传的作者也越来越多。项峰会来参加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从早上开始,见飞心里就有点忐忑。
她八点就到了会场,但几乎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在公司里是一个有点特别的人物,她是一个杀手锏,专门用来对付项峰——但在其他地方,却未必好用。
李薇负责的杂志也被摆在展台很显眼的位置,她一早就到了,忙碌地穿梭着,跟发呆的梁见飞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见飞忽然想,尽管她和李薇是平起平坐的,但李薇负责的、考虑的事要比她多得多……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李薇对她并不友善的原因。
她独自站在会场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到了十点,有同事跑过来通知她项峰到了,于是她跟着走出去,远远的就看到项峰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一步步踱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雨伞。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下雨的。
等到他走近了,她发现他的肩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就好像尽管有伞,还是免不了要在雨里行走。他先是站在一边跟经理聊了几句,等到经理走了,他才侧过头来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尴尬地说:“不是带着伞吗,怎么还淋湿了……”
“你知道的,一只手绑着石膏,总是不太方便,下着雨,还要等出租车。”他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很沉稳。
“……你是故意要让我觉得内疚是吗?”
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什么时候可以拆石膏?”她又问。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复原,好像一旦他复原了,受伤的事就像不存在一样,她也不欠他什么了。
“那么如果我需要你做其他事呢?”他忽然凑过来说。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脑海里浮现是自己被他压在身下的画面。
他低笑了一声:“别想歪了,我只是很需要一个洗碗工。”
“?”
“你最近没来,我水槽里的碗已经堆得老高。”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会来洗的。”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那段所谓的“表白”之后,他反而对她疏远了。她不敢去他家,他也没打电话来给她——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编辑的关系——那么之前的又是什么?看对方不顺眼的男人和女人?
“我听说,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李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抱胸站在她身旁。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获得成功的人多少有点恃才傲物。”
“请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她转过看她。
“你需要安慰吗?”李薇反问。
“……有时候。”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到底算是什么角色,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却可以整天整天地不来上班。”
“说实话我倒是想要跟你交换——”
“——免了。”李薇回答地斩钉截铁。
“?”
冰山美人看了她一眼,说:“……我听了你们的节目。”
“你是说‘地球漫步指南’?”
“嗯哼……”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然后呢?你终于发现项峰是个很难缠的角色?”
“嗯……算是吧。”冰山美人也有示弱的时候。
梁见飞惊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对你刮目想看并不是因为你是他的编辑。”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如果你能够处理好跟他的关系,那么我相信你也能胜任其他工作。”
“……谢谢。”
“我可不是在赞美你。”李薇耸肩。
“好的,我知道。”梁见飞苦笑。
“他来了……”说完,李薇转身走开了。
她抬起头,发现项峰正看着她,波澜不惊:“你的上司说,你有时间陪我去吃一顿饭。”
“早饭还是午饭?”她问。
“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
她想了想,点点头。
最后他们还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汤包馆坐下来,梁见飞发现池少宇和项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环境和氛围,而后者更想要享受一顿美食,至于说店铺的装修、餐具的品位、服务生的服务质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话:你不觉得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已经三十岁而且离过婚的女人,被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么?”项峰单手帮她倒了茶,拿了一只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面前。
“池少宇的话……”她脱口而出。
他往那只瓷碟里倒醋,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话?”
“没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们经常联系吗?”他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
“只是偶尔……”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这算是相信还是没信。
两人沉默着,这家店的生意并不算很好,可是上菜还是很慢,就在见飞感到一丝焦虑的时候,项峰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可以吗?”
“你抽烟……”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突出,她常看他用这手指敲击键盘、签名,但却从没见过他用这手指抽烟的样子。
“嗯……只是偶尔。”说完,他从米白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吐出烟圈的同时放松眉头……看起来,男人抽烟的样子都差不多,就连眼神,也透着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项峰!
“喂,”她说,“你怎么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弹着烟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百科词条’。我是在维基百科上闲逛的时候看到的。”
“……”也只有他会没事去逛维基百科网站吧。
“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不是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徐彦鹏吗?”
“哦,那个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里。”
“……”
“不过我看你说得那么肯定,所以就随声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着她,忘记弹烟灰:“如果最后我错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看着她,有点讶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现在不就在做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又开始弹烟灰,吸了一口,吐出来,周而复始,一支烟很快抽完了。
汤包和其他点心终于被送上来,项峰低下头,吃得认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饿了。她看着他前额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问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吗?”
年轻女孩的尖叫回荡在罗马立柱之间,回荡在金色的穹顶之下,梁见飞想,如果订书会不是在这样宏伟的礼堂里举行,那么这些女孩的叫声也不会传得这么远、这么悠扬……可是最让她吃惊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冲着项峰来的。
公司专门为他做了一个展台,还立了一块海报,是关于他今年计划出版的两本新书。他们甚至请来了跟他在电影上有合作的导演和演员,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签名墙前面,一时间闪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着镜头前笑得温柔的项峰,她差点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针锋相对的拍档之外,也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那个曾经跟他传过绯闻的女明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看她,微笑起来,显得有些腼腆。梁见飞转过身,理了理展台上的书,翻开封面,在折页上就有项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白衬衫,只给了一个侧面,但却是让人浮想联翩的侧面。每次看到这张照片,见飞都不禁觉得,这就是真实的项峰,骨子里他想要跟别人保持距离,但又不想离开人群太远。
她转头看着他,发现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衫,于是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书放回去,然后转身向出口走去,外面仍然下着细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旁,打开门,坐进去。
她开车上路,迎着冬日的雨,驶上一条她早就烂熟于心的道路。
她把车开进公寓的地下车库,搭电梯到了顶层,在包里摸索了许久,才找到那把几乎从没用过的钥匙。她忽然想起当初项峰给她这把钥匙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应急用的”。那么现在应该也算是应急吧,他的碗在水槽里堆了一周都没人洗呢……
房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梁见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耍她,这真是他家的钥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尽管她这个“钟点工”有将近一周没来,但客厅、厨房都看上去很整洁——难道说有其他“钟点工”来过?
她在门口换了鞋子,反手关上门,怔怔地走进厨房,水槽里果然堆着一些碗,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于是她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做她的家务。
项峰在干什么?还在保持他那个温柔却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调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里的碗,其实这些碗都不太脏,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开水龙头,水花四溅。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对她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之后,却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只是在开玩笑的事。而她却开始犹豫、开始动摇,开始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见飞,应该是坚强、独立、永不气馁。
她对汤颖说,她不在乎孤独、寂寞,并且她享受着这一切……那都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在乎呢?事实上,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后传来钥匙插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梁见飞回头看着门口,下一秒,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手里握着一件呢外套,他的头发有点凌乱,侧脸和下巴上是整片经过修剪的胡渣,他的眼神犀利,扫过客厅和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嗯……”她低下头继续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做,所以就先来了,早点洗完,可以早点回家。”
“……”
“其实也还好,我数了数,就十三个而已,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
“对了,”她故作轻松地问,“订书会应该还没结束吧,你怎么先回来了?”
“……”
自始至终,项峰都没有回答她一句,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再加上阴霾的雨天,所以有点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么了?跑过步了吗?
就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项峰忽然快步走过来,那种速度,简直像一阵风。
“啊——”她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的嘴唇咬着她的,那真的是咬,因为她觉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胡渣,很硬,扎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只受了伤的右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伤了,恐怕现在也就不在这个位置上。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点疯狂,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他忽然放开她,但只是放开她的唇,用一种沙哑且带着愠怒的声音说:
“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地跑开……听到没有!”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幻之旅,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却又对梦境身不由己,可是当有一天美梦醒来的时候,我们又会看到什么?
现实的丑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锁?妥协的无助?
也许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东西在等着我们,直到我们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好、却难以实现的梦。
然而我想,梦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并不是要提醒我们它是多么难以实现,而是要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Alpha】
十 【面具】
眼前这个叫做梁见飞的女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项峰几乎忍不住又要吻下去,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道:“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因……因为你在忙啊……”她懦懦地说。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她很少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想到这里,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微笑。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无时不刻想要让自己变得坚强,好来抵御命运的逆袭。
当她直言不讳地在直播节目里叫他“滚蛋”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有趣—— 一个既特别又有趣的女人。不过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爱上她,远远没有。他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敢于跟他唱反调的人,即便不是旗鼓相当,可是她让他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孤单和寂寞了。
他被太多的形容词包围着:著名的、畅销的、有才华的、了不起的……但这些词语并没有让他生活地更好,反而把他带入了绝境。在这片绝境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工作,编织各种精采绝伦的故事,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些故事的作者本人却过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日子。
他本就是个孤独的人,工作使他变得更孤独。
跟项屿不同,越是在缺乏温暖的家庭长大,项峰就越要求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有家教。他总是露出一副温柔的微笑,对任何人都表现得既友善又得体,他是神秘的侦探小说作家,所以他也总是不自觉地戴着面具示人。可是在梁见飞面前,却可以轻松地卸下面具。
哦,事实上,他是个性格阴郁、特立独行的人,不爱热闹,不爱讲话,但骨子里又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叛逆,喜欢做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现在,他正用那只绑着石膏的右手触摸梁见飞的下巴,思绪迷茫。
“你害怕吗?”他轻声问。
她皱了皱眉头:“害怕什么?”
“怕我。”
她的表情是不出所料的倔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低下头吻住她,他的吮吸和轻咬换来她一阵颤栗。他在心底偷笑,这个嘴硬的女人其实还是害怕的,也许出于本能,她还对男人有一种抗拒,毕竟她曾有过不太好的回忆。
他又放开她,同时感到自己和她的气息都不那么平稳。
“现在……你害怕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回望他,双手还抓着他的手肘,像是一时之间不能缓过神来。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布满了胡渣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其实你大可不必……”
他没有说完,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他想说的是,她大可不必怕他,人们常说,先爱上的人比较吃亏,所以应该感到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什么?”他故意问。
“……没什么。”
她额头的温度很高,要不是知道她这是在脸红,他会以为她发烧了。
他就这样安静地搂着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许两年前当他们一脸冷漠地走出直播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怪异”的事。
打破平静气氛的是一阵叫声,这叫声是从梁见飞肚子里发出来的,通常那表示一个人肚子饿了。
“我不是中午才带你去吃过汤包吗?”项峰苦笑。
“……可是现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她咬牙切齿。
他悻悻地放开她,一松手,又有点后悔,像是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完。梁见飞连忙背转身,低下头继续洗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靠在冰箱上,温柔地说:
“想吃什么?”
她侧了侧头,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那双黑色的皮鞋,欲言又止。
“不行。”他说。
“?”
“你是想说,你要自己回家吃晚饭?”
“你怎么知道……”她瞪大眼睛。
“我有读心术。”他双手抱胸,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皱了皱眉,半信半疑。
其实他没有什么读心术,只不过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个时候她很想躲开他。
“去楼下吃碗面吧。”他关掉水龙头,看着她说。
梁见飞擦了擦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他带她去楼下那家馄饨店,因为还没到黄金时段,所以店里的客人很少。他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转头对老板说:“两碗大排面。”
梁见飞忐忑地在他斜对面坐下,显得有点不安。
“你不觉得这样坐很累吗?”他说。
“?”
“……扭头才能看到我。”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打算要看你。”
他看着她,嘴角带笑,不再说话。
两碗大排面很快上来了,梁见飞不客气地吃起来,像是真的饿了。
“喂……”项峰垂下眼睛,看着缠绕在木质筷子上的面条,“其实我是故意的。”
“?”
“下午跟那个女明星……很亲热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跟家长承认犯错的孩子。
梁见飞吃了几口面条,顿了顿,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
她点头:“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某某某要配某某某才合适,你跟她根本不般配。”
“那我跟谁比较般配?”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不知道。”她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面条。
他无奈地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梁见飞抬起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下午的表情很假,演技根本没有你假装认识袁祖耘时那么自然。”
他失笑:“大概是因为有点紧张。”
她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项峰故意走在梁见飞右边,想要自然地用他那只没绑石膏的左手去牵她的手,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她干脆双手抱胸,低头向前走。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因为他知道,她又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
“下午你的上司跟我说,年会安排在礼拜二晚上。”
“嗯……”她回头看着他,点头,“很不巧,那天我们得录节目……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打算去了吧?”
“恰恰相反,”他故意笑着说,“我觉得你们公司的年会曾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值得去。”
听到他这样说,梁见飞果然僵直了身体,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往前走。
“你会载我去的吧?”他问。
“嗯……”她的回答显得沉闷。
“我打算跟徐彦鹏请一个小时假。”
“?”
“不然我们就赶不上年会的开场白了。”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头问:“你真的打算去?”
“为什么不?”
她又沉默。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忽然发现,作为畅销小说家,他很沉得住气,可是作为一个不知道如何求爱的男人,他一点也沉不住气。
她终于停下脚步,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好好想想……”
“……”
“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应该理智地对待这件事情,而不是……”
“不是什么?”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
“……”
“而不是……用一种粗鲁或是近乎野蛮的方式来表现……”她抚着手臂,没有看他。
项峰生气了,他很少真的生气,也许因为自负,也许因为本身性格豁达,又或者,其实是他根本对其他人、其他事漠不关心,总之他是个很少生气的人。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对于激怒他很有天分,常常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他濒临爆发。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公寓大楼走去,她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原来,他那些情不自禁在她看来只是……只是“粗鲁”的、“近乎野蛮的”表现!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迫不及待的毛头小子?!
他回到家,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梁见飞来按他的门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她早就把背包带走了,也许下楼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尽快溜之大吉——而他竟然还坐在这里一边生闷气一边等她!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传来项屿快乐的声音:“喂,哥……”
“别来烦我!”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了?”项屿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
“谁惹你了?”
“没有!”
“嘿,”项屿听上去像是在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梁见飞有本事让你发火,而我现在很肯定不是我的原因——所以一定是梁见飞。”
“……你找我什么事?”他咬牙切齿,打算蒙混过关。
“跟你的事比起来,我这不算什么。所以,还是来谈谈你遇上什么难题了吧。”弟弟像是一点也不吃他这套。
项峰深深地叹了口气:“人一旦到了某一个年纪,就很怕改变了是吗?”
“也许吧,人会越来越害怕新事物带给他们的不利后果,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尝试。”
“……”他有一种无话可说的不耐。
项屿轻笑一声:“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跟子默一样。”
“?”
“都很单纯。”
“我单纯?”项峰觉得自己简直提不起兴致再跟弟弟胡扯下去,“你是说我单纯?我玩女人的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手指……”
项屿大笑起来,笑得很高兴:“好吧……那既然这样,我想我也没必要把我毕生绝学传授给你了。”
他皱起眉头,烦躁地在落地窗前踱步:“等等……”
“?”
“说说看……”他停住脚步,看着窗外的灯光点点,“你可以、你可以先说说看……”
项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你很老奸巨滑,但是除了对付女人。”
“……”
“尤其是梁见飞这样的女人。”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项屿顿了顿,“如果她很明确地拒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她还在犹豫喽?”
“……嗯。”
“那更好办!”
项屿在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项峰冷冷地骂了一句“下流”,直接挂线。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系上去的,也不知道是谁系上去的,他有过各种猜想,但却没有答案。
他把手机丢在沙发上,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烟盒,点了一支,沉默地抽起来。
【2.8 面具
阿尔培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培培,”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培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以上是《基督山伯爵》中关于罗马狂欢节的一段描写,罗马狂欢节虽不如威尼斯狂欢节那么著名,却也深得意大利人的精髓——疯狂、欢乐、还有面具。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意大利人一样狂热地爱着面具,其中尤以威尼斯人为代表。但为什么要在狂欢节戴上华丽的面具?一种说法是13世纪就有法律来规范面具的使用;另一种说法则是王公贵族在聚会时会戴上面具游戏,继而传到市井。我个人更倾向于贫苦人民自发的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戴上华丽的面具,使原有的阶级等级制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所以,很难说清楚一个人戴面具究竟是为了跟别人不同抑或是想要跟别人相同。
也许我们都戴着面具,你、我、他,嬉笑怒骂,却身不由己。
Beta】
“今天早上翻了一下日历,才发现我们竟然离新的农历年这么近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徐彦鹏摘下眼镜,用布轻轻地擦拭着镜片,“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很高兴各位能在每周二的下午三点到六点坚持收听我们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在节目开始之前,想要跟大家先报告一个好消息。”
他看了看项峰,又看了看见飞,才高兴地说:“我的两位搭档今天因为临时有事所以必须提前一个小时结束直播,也就是说……咳咳,在五点到六点的时间里,是彦鹏以及所有粉丝们单独狂欢的时间!”
背景音效里传来喇叭、萨克斯、鼓以及口哨的声音,项峰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很想一脚踹在他背上。
“好吧,那么本周的趣闻有些什么呢?”彦鹏又对镜片哈了两口气,才戴上。
“是关于‘脸’。”
“脸?”
“是的,”项峰点头,“‘脸盲症’患者通常辨认不出任何人的脸,与‘脸盲症’患者截然相反的是,美国纽约38岁女子詹妮弗却拥有一种超常的脸部辨识能力——她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张曾经见过的脸,哪怕是20年前在地铁车站擦肩而过的人。詹妮弗的‘超忆症’能力让医学专家们深感困惑,他们已经开始对她的大脑‘认脸功能’展开研究,并希望从詹妮弗身上找到‘人脸辨认’的奥秘,从而帮助甚至治愈那些压根记不住任何人脸的‘脸盲症’患者。”
“所以,”梁见飞说,“她只是记忆力非常好,还是说她在辨别人脸方面比较厉害?”
“我想应该是后者。”他没有看她,并且他猜她也没看他。
“噢……”她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就不作声了。
项峰继续读道:“詹妮弗称,她最初发现自己有点与众不同,是在一次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的时候。当时,她在飞机上看到了一名毫无名气的演员,她只在电视上看过他一次,就立即认出他来。她的家人不相信她的话,但当他们和这名演员进行交谈后,结果证明她果然是正确的。
“不过,直到詹妮弗上了大学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詹妮弗回忆说:‘我在进入大学的最初几周中认识了许多人,我几乎记住了每个见过一面的校友的脸,不管我们的见面有多么短暂。3周后我又在一个学校派对上遇到了一些熟人,可他们都不再记得我。我当时想,这些人真会装假,3周前我们还在学校的自助餐厅中见过30秒钟,我无法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不认识我。’可事实上,那些校友的确不记得她。”
“那是当然的,”彦鹏摊了摊手,“如果你长得不是很……标志性的话,鬼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在餐厅见过半分钟。”
项峰没理他,继续说:“詹妮弗称,不管什么样的脸,只要她见过一面,那么她事隔多少年后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她孩提时代见过一面的人,即使是20年前在地铁上见过一面的人,即使这个人头发变白、脸上长出皱纹,但詹妮弗如果再次见到他,仍然会记得他是谁。”
“天呐!也就是说,我化成灰她也认识我!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岂不是很可怜……”彦鹏苦笑。
“难道你希望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忘了你?”梁见飞笑着揶揄道。
“站在一个情圣的角度来说——”
“——情圣?”项峰挑了挑眉。
徐彦鹏露出一个他自以为最迷人的微笑:“——没错,从情圣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所有爱过我的女孩都对我有十分美好的回忆。”
“我怀疑这很难。”梁见飞无情地提醒。
“可是站在一个好男人的角度来说——”
“——好男人?”项峰把稿纸翻到后一页,开始准备下一个话题。
“是啊,”徐彦鹏有点咬牙切齿,“从一个不介意常常被两个搭档插话的好男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她们能忘了我,这样她们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们会的——而且迫不及待。”见飞点头。
“那么……”项峰忽然转头看着她,“女人真的非要彻底忘记上一段感情才能投入到下一段当中去吗?”
“也许,”她迟疑地点了点头,“但这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
“就是说,人如果要投入下一段感情,必须要忘记上一段,可是并不是忘了上一段的感情就一定能有新的开始。”
“为什么?”他看着她,没有眨眼。
“因为……”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闪烁。
“因为害怕?恐惧?”
“不完全是……”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那是为了什么?”他蹙起眉头,第一次发现梁见飞在感情上其实是一个死硬的顽固派。
“因为曾经感同身受……”这个时候,徐彦鹏忽然淡淡地说,“因为受过伤害,感到痛苦,即使已经淡忘了,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如果当时伤得很深,是很容易就被唤起回忆的,当有一个新的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以前的痛苦,所以就会犹豫、就会迟疑,不管面前的诱惑有多大……”
“……”
彦鹏叹了口气,发现项峰和梁见飞都屏息看着他,于是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问:“我说错了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所以啊,”他下结论,“不管是‘脸盲症’还是‘超忆症’,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然有自己的痛处。”
“如果是你,你希望你的女朋友得‘脸盲症’还是‘超忆症’?”
徐彦鹏眯起眼睛想了想,最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她得‘持续性冲动综合症’。”
“……”
项峰抬手看了看表,五点过三分,梁见飞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缓缓停在他面前,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然后对她说:“走吧。”
也许因为新年假期即将到来,高速公路的收费口显得有些拥挤,梁见飞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打着车窗,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能安静点吗?”项峰忍不住说。
她抬眼看了看他,放下手指,打开车里的收音机,立刻传来徐彦鹏愉悦的声音:“终于摆脱了那两位烦人的搭档,不知道各位银河系的朋友是不是也着实松了口气?……”
“你还是去敲玻璃窗吧。”他投降。
梁见飞笑着关上收音机,外面下着小雨,车子缓缓地前进,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雨刮器刷着挡风玻璃的声音。
项峰看着窗外:“如果现在忽然下起大雪,我们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你会怎么做?”
“嗯……”梁见飞沉吟了一会儿,“我会等。因为第二天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如果第二天没有人来呢?”
“那就再等一天。”
“第三天还是没有人来。”
“我会带上所有有用的东西立刻离开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天就走?”
“因为第一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收回视线,看着身旁的她,“踏出第一步是最艰难的,但其实并不一定如想象中那么难。”
“……”她嘟了嘟嘴,“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为什么?”他有点不高兴。
“……没有为什么。”
他赌气地别过头去,心想:最可怕的人是你才对。
终于过了收费口,因为下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都行驶得并不快,他们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速路,梁见飞向他问路,他才生硬地回答。
年会依旧办在去年那家五星级酒店,他们到的时候,隐约能看到宴会厅里狂欢的景象。因为到得晚,所以地下车库里离电梯近的车位全都停满了,他们只能停在角落里。项峰下了车,径直向电梯走去,梁见飞锁好车,快步地跟了过来。
或者其实准确地说,她是奔跑着追上他。
头顶传来“滋滋”的声音,他感到她又靠近了几步,几乎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曾经写过一个谋杀案,被害人就是在无人的地下车库里被杀的,”项峰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抬头指了指天花板,“她因为看着灯管上的老鼠,没有发现身后的凶手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梁见飞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他悄悄伸出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
“啊!……”她尖叫地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是他的恶作剧后,愤怒地瞪他。
项峰哈哈大笑,继续向电梯走去,梁见飞想要发作,但还是跟上来,甚至伸手抓着他的手臂。
等电梯的时候,他微笑着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还以为,做了两年的侦探小说编辑,你已经对此习惯了。”
她别过脸去,一副赌气的样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喜欢看她这个样子。所以才常常故意惹她生气。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两人都被热闹的景象吓了一跳。红色的地毯两边是各种花篮,地上有零碎的彩色纸屑以及丝带,宴会厅大门前有一张长长的签到台,周围站着许多人,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蒙着一层红晕,眼神雀跃,仿佛还没有开始喝,就已经醉了。
“项峰!”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走过来跟他握手,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应付了几句,就听到那中年人对梁见飞关照说要好好招呼他。
走进会场,他忍不住问:“刚才那是谁?”
“是我们老板啊!”梁见飞白了他一眼,像是不可思议。
他错愕,指了指门口:“可是,你们老板不应该是秃……秃……”
“是啊,”她一边跟同事打招呼一边瞪他,“他用你那些书赚来的钱去做了植发,很自然吧?以后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问他讨一张名片。”
“我才不需要!”他也瞪她。
会场比去年大,桌数也比去年多,项峰不禁有点头晕。他们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同桌的人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却感到莫名,直到梁见飞悄悄告诉他这些人去年也跟他们同一桌,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脸盲症”。
“也不能怪你,”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因为人如果决定要改变什么,一年的时间足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那个胖子,他比去年足足重了60斤!别惊讶,还有你左边那位戴红色丝巾的小姐,她去打了瘦脸针,去年她的脸盘可能比马桶圈小不了多少……不过最可怕的是你对面那位老先生,他最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戴隐形眼镜,还去染了头发。”
“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人……”项峰凑到见飞耳边说。
“我也觉得是……”她皮笑肉不笑。
“喂!”一个声音出现在头顶,“我觉得你们两个真的很喜欢咬耳朵。”
项峰略微抬起头,终于发现这张脸他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她的名字。
“汤颖……你怎么会在这里?”梁见飞冷冷地问。
“我也是你们公司的客户之一啊,”汤颖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你还不趁今天好好地讨好讨好我。”
“……”但她除了翻白眼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好。”汤颖向项峰伸出手。
他礼貌地握了握,一脸微笑,没有说话。
他记得梁见飞的这位表姐是一个难缠的角色,所以最好敬而远之。幸好这时候台上的司仪宣布晚会就要开始了,汤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自己那一桌去了。
“喂,”趁着灯光暗下来,司仪在台上讲话的时候,项峰凑到梁见飞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我感到这像是一场鸿门宴。”
“嗯,你发现得不算太晚……”
过了一会儿,她走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信封,把其中一个递到他手上:“你的房门钥匙。”
他接过来,迟疑了一下,问:“我……跟谁住?”
“……”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睛,“你一个人。”
“哦……”项峰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信封塞进上衣口袋。
这天晚上,他对于敬酒又是来者不拒,梁见飞几次扯他的衣袖、瞪他、或是严辞提醒他,他都不为所动,他甚至要拉她到舞台上去跳舞,最后被她拼命阻止了。
“别喝了,”梁见飞几乎是以强硬的手段从他手里夺过酒瓶,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该回房间睡觉了。”
他一脸迷惘地看着她,也许嘴角还挂着傻笑,没有反对。
他跟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后靠在她身上走出会场,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他甚至还能听到会场里喧闹的呼喝声。
但世界在霎那间安静下来,在铺着厚厚的俄罗斯地毯的电梯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她的呼吸声。
“喂,”梁见飞冷冷地说,“我等会儿帮你开了门,你自己进去,然后我就走了。”
“哦……”她在怕什么?怕他像去年一样吗?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一如既往地没有人,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房间门口,他从上衣口袋拿出信封交给她,她打开门,把他往墙上一推,转身就要走。
他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不出所料的,梁见飞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项峰!”她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半睁着眼睛,露出微笑。
她又拍了拍他的脸,最后无奈地说:“别躺在这里,至少回床上去。”
她站起身,关上门,然后来扶他的肩膀,但他知道自己的重量,她憋红了脸也只让他移动了几公分。
他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用力扶着他的背脊:“项峰,你能站起来吗?”
他点头。
她如释重负:“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好吗?”
他仍然点头。
他并没有花很多力气就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去。
梁见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上窗帘,帮他在床头开了一盏小灯,又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他枕边,接着就转身要走。
“喂……”他拉住她的手腕。
“?”
“你上次不是问我……去年有没有醉吗?”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答案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一脸错愕。他很喜欢看她这副表情。
“另外……”
“?”
“……今年也没有。”
说完,他稍一用力,梁见飞就倒了下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惨白、没有血色,他翻身压住她,左手的手指抚着她的嘴唇:“为什么不尖叫,你难道不害怕吗?”
她张了张嘴,这才恍然大悟地开始尖叫。可是尖叫声立刻就停了,因为他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还有她那僵硬的舌尖。
她开始挣扎,可是他抓着她的双手,膝盖紧紧地抵着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毕竟,经过去年那一次,他也算是“有经验”了。
她还在挣扎,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扭动,连脖子也左右摇晃着想要甩开他,可他就是紧咬着她不放,她的挣扎是一种本能,他的坚持也是一种本能。
她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他吻她,很温柔,却还是感觉不到回应。
忽然,他抬起头,借着灯光看她,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项峰挫败地低吼一声,抵着她的额头,说:“别这样,见飞……别这样……”
“……你这个混蛋!色狼!”她一边哭一边叫,可是叫声显得很微弱。
他又吻她,但不是嘴唇,而是她的额头、脸颊、眼睛,所有她眼泪流过的地方,轻柔地,就好像那些泪水都那么的……神圣。
“对不起……”他低喃地吻着,终于感到她的身体不再抵抗他。
“我……我手疼……”
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的哭腔,他觉得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手腕果然被他握红了,他轻轻地蹙了蹙眉头,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发落。
梁见飞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手……不是骨折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出左手,扯掉了右手的绷带。
“你的手好了……”她错愕。
项峰挑了挑眉——那当然,哪一个霸王会在手还没好的时候去硬上弓呢?
“你——”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却已经低下头,再一次吻住她。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的,然后那些本能的抗拒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足以融化他的温度。他伸出那只已经拆了绷带的右手,细细地去解她的纽扣。
“告诉我,”他吻她的耳朵,“你的衬衫都是这么多扣子的吗……”
梁见飞只是浅浅地嘤咛了一声,没有回答。
项峰是被一阵麻木的疼痛感吵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手臂上,他试着动了动,却依旧是麻木地疼。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乌黑的头发,他伸出右手轻轻拨了拨,见她没有反应,手指就顺着她光滑的背脊一路往下。
“啊!……”背对着他的人终于忍不住躲开了。
他扯着嘴角,刚才一定是她想要起身,但他动了一下,她以为他醒了,于是立刻躺下来装睡。
“喂,”他的手掌越过她的腰,放在她肚子上,“几点了?”
她伸出光洁的手臂从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闷闷地说:“八点……”
他低头在她的背脊上吻了一下,她又要躲开,却被他牢牢地抓着,最后只能作罢。
“转过来。”他说。
她摇头。
“你到现在还要跟我唱反调。”他的口吻很严肃,像是隐约在生气。
她僵了僵,终于慢慢转过身,但两只手却孩子气地蒙着眼睛,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他失笑地去拉她的手:“喂,干嘛?”
她只是摇头,双手仍然蒙着眼睛。
“你长针眼啦?”
“你才长针眼呢!”她用手捶他,所以红肿的双眼再也无处遁形。
他安静地看她,什么也没说,一脸微笑。
她负气地背转过身,不理他。
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画圈:“快去洗澡,吃过早饭就该回去了。”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还是说,”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一直戳到尾骨,“你想再来一次?”
“没有没有……”她连忙跳起来。
“喂……”项峰躺在床上,看着她消失在浴室里,“我的被子……”
项峰来到楼下餐厅的时候,梁见飞正在跟同事说话,看到他来了,一脸僵硬地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忘用严肃的口吻说:“项先生,我在车库等你,不过你要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巴士的话,也可以。”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到底是坐什么车,就心急火燎地走开了。
项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觉得在思索该如何对付这个麻烦的女人之前,他应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昨晚你醉得也太快了吧,”汤颖在他对面坐下,“我还没来得及敬你的酒,你跟见飞就已经消失了。”
项峰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微微一笑:“那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盯着他,点点头,好像这场对话就此结束。
“从某种程度上说,见飞是个传统而且单纯的人,”汤颖的声音有一种难得的温暖,“她表面上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在乎,但其实她很在乎——比谁都在乎。”
“……”
“她从没说出口,可是我觉得她认为很少有人会不在乎她的过去,真心爱她。”
“为什么?”
“因为她离过婚。”
项峰苦笑:“现在是什么年代?”
汤颖优雅地耸了耸肩:“但她骨子里就是这样:很不服……但又将信将疑。所以……”
“?”
“不要轻易放弃。因为我敢说她是一个很值得的人。”
项峰第一次以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打量对面这个女人:“我以前只是认为你并不笨,但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谢谢。”汤颖像是早就习惯了任何溢美之词,优雅地站起身,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是跟来时一样的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少了一点对立,多了几分暧昧。
在高速公路收费口排队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你昨晚……为什么哭?”
梁见飞揉了揉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想得到,你会真的用强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如果我不用强的,你是不是还要再兜一个大圈子?最后不把我折腾死你是不会罢休的……”
“你……你觉得你昨晚的行为很光荣吗?!”她转过头瞪他。
“那倒没有,”他摸了摸鼻子,不看她,“如果不是项屿那小子出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到……”
“什么?!”她尖叫,“你弟弟叫你来强&奸我,你就……就照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他没有叫我……”
她愤愤地瞪他,然后别过脸去。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承认我做的是不太对……但是,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什么结果!哪里来好结果!”她甩开他的手,然后补充道,“你、你第一次竟然连安全套也没戴!”
他还是去握她的手,笑着安慰说:“我后来不是戴了嘛。”
她愤怒地低吼一声:“项峰!我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终于轮到他们缴费,梁见飞用力抽回手,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项峰看着她的侧脸,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
车子在细雨中行驶,到项峰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梁见飞拉上手刹,冷冷地说:“再见。”
“上去,”项峰伸手捻她的发梢,“我们谈谈。”
“我不去。”她双手抱胸,不肯看他。
“真的生气了?”他蹙了蹙眉头,无奈地苦笑。
“你给我下车。”
“我不下。”他学她双手抱胸,盛气凌人。
“你……”
他侧过头,最后垮下肩膀,叹了口气:“也许我做的是有点过分……但我是认真的。”
“……”梁见飞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答应我一件事。”
“?”
“我可以现在让你走,但是明天我必须看到你。”
她踌躇了半天,终于点头。
他扳过她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梁见飞,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则我跟你没完。”
她垂下眼睛,认真地又把头点了一遍。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尽管不情愿,还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看着深蓝色的休旅车消失在细雨里,项峰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忽然不确定现在他是该高兴还难过。
项屿那小子在电话里是这样跟他说的:“像这种死硬派,就先上了再说,否则她永远下不了决心。”
他转身走进电梯,按下顶楼那一层的按钮,然后靠在墙上发呆。
昨晚他吻她、进入她的时候,还自信满满,可是现在,他忽然又变得不确定起来。她会恨他吗?尽管他一再保证自己是认真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梁见飞,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本书,而且是不翻过这一页永远不知道下一页会说些什么的书,他被这本书迷住了,可是又常常读得不得其法。
他走出电梯,打开房门。家里还是跟昨天之前一样,光线灰暗,毫无生气。
他关上门,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手。右手的手掌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就跟没绑石膏之前一样。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加热后又放了两勺青苹果酱。他把温热的牛奶喝完,然后走进卧室准备睡觉。
临睡之前,他给梁见飞打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她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僵硬。
“没什么,”他说,“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开始有一个人会在意你是不是准时、安全地到家了。”
项峰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曾起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又睡了。当他希望时间快点过去的时候,就用睡觉的方式来解决。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去参加了一个会议,是有关于将他的书改编成电影的会议。导演和编剧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设想,他沉默地坐着,开始胡思乱想。
“怎么样?”
他抬起头,发现导演正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什么?”
导演看了他一眼,开始点烟:“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魂不守舍的。”
“啊……对不起……”他苦笑。
“或者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
“谢谢。”他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已经拆了石膏的右手手掌。
临走的时候,导演忽然叫住他:“多嘴问一句……”
“?”
“让你心烦的,该不会跟女人有关吧?”
“……”他扯了扯嘴角,想点头,可是又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所以一时之间有点犹豫。
“还是说……”这下导演尴尬了,“是男人?”
项峰猛咳了几声,不住地摆手:“不、不,是女人……是女人……”
“哦……”对方半信半疑。
他点了点头,连忙逃也似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刚才导演脸上僵硬的表情,项峰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好笑。忽然记起项屿曾经说过:你越是神秘,别人就越是要把你想成歪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中午时分高架路上的车很少,他一路驰骋着开到梁见飞公司的大厦楼下。他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家伙现在应该正试图用工作来麻醉自己。
他搭上电梯来到她所在的那一层,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之下径直向梁见飞的办公室走去。事实上,他很少来她的公司,所以记忆中的路线已经变得模糊,但幸好办公室的地形不算复杂,他中途停下来问了一声,就立刻找到了。
她办公室的门关着,门口助理的那个座位上是空的,他四周望了望,然后走上去敲门。
“请进。”
他缓缓打开门,她正埋头在整理东西,地毯踩上去很软,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这么快——”梁见飞抬起头看到是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吃午饭?”他走到她桌子对面的转椅上坐下,翘起腿,似笑非笑地问。
“嗯……”她警惕地点点头,“不过我叫同事带了。”
“能不能打电话给你同事,请她帮我也带一份?”
她点头,却没有任何要打电话的意思。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昨晚思想斗争的结果。”
“……没、没什么结果。”
项峰捏了捏鼻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那么梁小姐,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她别过头去,轻声嘀咕,“是你想怎样吧……”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他倏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瞪着她。
她被他吓得往后靠了靠,才说:“你对我用强的,竟然还问我生什么气?!”
他莫名:“但你最后愿意了啊。”
梁见飞脸色一变,皱起眉头,看那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当空气。
“梁见飞……”他试图绕过桌子,但她立刻起身逃开了。
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围着桌子转,一个抓、一个躲,最后还是项峰动作快了一步。
“梁见飞!”他一把抱住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滚……”她挣扎。
他诧异地看着她,发现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
“我……”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除了是一个备受挫折的男人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谁告诉你得到了女人的身体就等于得到她的心?是谁?嗯?”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悲切又……可爱。
“……”
“是项屿吗?那你去跟他混夜店吧,别来找我!”
“我发誓我没有!”项峰哭笑不得,“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你的行为、你的言词不就代表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只是……我……”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我只是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早一点得到你。”
她看着他,停止了挣扎:“得到我的身体?”
他瞪着她:“梁见飞,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
她抿了抿嘴,气焰低落下来:“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你,你是男人里面最狡猾的!”
项峰苦笑:“那你能不能先看看我的表现再判我的刑?”
“……”
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动摇了,于是连忙补上一个自以为最温柔的微笑。
梁见飞用额头撞他的下巴,轻声说:“你这个混蛋……”
【我想,面具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论你是哭、是笑、是悲伤、抑或是快乐,除了你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如果别人无法了解你,那么也就无法伤害你。然而,戴上面具的我们却忘记了生命中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字——那就是“分享”。
可惜的是,只有当我们爱上什么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分享的愉悦。分享心情、分享时间、分享温暖、分享那些再也藏不住的思念。
请记住,如果有人冷漠地望着你,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曾冷漠地望着他(她)。
Beta】
窗外的烟花绽放,爆竹的轰鸣声占据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可是在某一个铺着羊毛地毯的窗台前,一对男女忘我地亲吻着。整个房间除了中央空调那“突突”的风声之外,就只有他们唇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那声音绵长而温柔,就像是泉水,沿着山间青石,一直流到人心里。
忽然,梁见飞挣扎着推开项峰的手,轻喘着气质问:“不是说好只接吻的吗?!”
他蹙了蹙眉,微笑着说:“这种话你也相信……”
情人节特别篇:罗马假日(上)
A. 2009.2.12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梁见飞每越过一个人,就免不了要重复以上这句话,她肩膀上挎着大大的背包,手里捧着一只纸盒,穿梭在自动扶梯上。
这里不是百货公司,也不是过街天桥,而是机场的候机大厅。她的背包里装满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东西:一条素色的麻毯、一瓶喷雾剂、一部掌上电脑、一部游戏机、一袋茶叶、一本横沟正史的小说、一本封面写着“ITALIA”的Lonely Planet系列丛书、一包纸巾、一包湿纸巾、一个太阳能计算机、以及一盒回形针……
这些东西并不是她的,而是属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畅销书作家——项峰。至于她手上的纸盒,里面装着项大作家千叮万嘱要她带上飞机的东西:电动按摩枕。
梁见飞跨过巨大的行李箱,跳下自动扶梯,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走到项峰面前:“我来了……”
项峰正翘着腿坐在宽大的贵宾室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她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哦。”
梁见飞深吸了一口气,她自问不是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但遇上项峰,她的耐心往往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消耗殆尽。
她在他身旁坐下,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怔怔地发起呆来。
经理找她谈话是元旦的前一天,那个下午许多同事都提早下班了,只有她还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校对稿子。经理双手插袋,敲了敲她那扇没关的门,说:“有个美差交给你。”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情人节去意大利怎么样?”
她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司出钱。”经理又补充道。
她还是不太敢相信,脑筋转了转,最后迟疑地问:“我跟你?”
“怎么可能……是你跟项峰。确切地说,是你陪他去。”
“项峰?!”
“还记得上次说要出的摄影画册吗?现在题目定了,叫‘他们眼中的情人节’。我已经跟几个时下当红的作者说好了,大家就趁情人节的时候来一趟‘浪漫之旅’,你——我是说项峰,选的是意大利。”
梁见飞叹息一声,还想垂死挣扎:“你真的确定项峰那家伙会拍照吗?我很怀疑他连傻瓜相机都不会用。”
“应该不至于吧,”经理被她这样一说,也有点担心起来,“连我都会用傻瓜相机啊……”
然而,尽管最后谁也没去证实项峰是不是会用相机,这趟意大利之旅却如火如荼地按照计划进行着。于是今晚,这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就此开始了他们前途未卜的“浪漫之旅”。
墙上的时钟指在十点半的时候,工作人员来通知乘客登机,项峰站起身,脚步没有一点迟疑。梁见飞动了动肩膀,背上那只沉重的背包,她愤愤地想,要不是看在经理“苦苦哀求”的份上,她死也不会答应来伺候这位畅销书作家!
因为摄影集带有一半公益性质,项峰主动提出不收一分钱,经理为了感谢他于是爽快地定了头等舱的机票。乘客并不多,两人在舒适、宽敞的座位上坐下,项峰很绅士地把靠窗的座位让给了见飞。
“谢谢。”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没有任何要感谢的意思。
“不客气,反正一路都是夜晚,没风景可言。”他双手抱胸,不以为意地从她手里夺过纸盒,拿出电动按摩枕,接着又把纸盒交还给她。
“……”他还真把她当保姆了?!
梁见飞想把背包放进行李架,项峰却不允许,理由是包里装着很多他随时随地要用的东西,因此最好放在脚下。
“随时随地要用?”她瞪他,“如果是纸巾和书也就算了,请问计算机和回形针是怎么回事?”
大作家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飞机很快起飞了,项峰枕着电动按摩枕,腿上盖着素色麻毯,手里是一本横沟正史的小说,就像是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一样。
“真服了你……”梁见飞嘀咕了一声,便转头看向窗外,脚下的灯光渐渐远了,飞机进入云层,超过云层,最后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急速前进。
茶叶和纸巾很快也派上了用场,看着项峰一脸暇逸的样子,她却想扑上去扯下他那张伪善的面具。
“看看电影吧。”项峰的目光依旧胶着在书页上,手指却指着梁见飞面前的液晶屏幕。
“不要,”她赌气,“我要睡觉了。”
“不许睡。”
“为什么?”她瞪他。
他的视线终于投在她脸上:“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是晚上。”
“我偏要睡。”她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
与其说是困了,还不如说是她要跟他作对,也或者是她不想让他在这漫长的旅程中有时间和机会来差遣她……
想着想着,梁见飞就真的在充满愤怒的回忆中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醒过几次,第一次,她看到项峰借着头顶的阅读灯在看书,他转头瞥了她一眼,伸出大大的手掌,帮她拉下眼帘。第二次,她是被冻醒的,恍惚间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看到他往她身上盖东西。第三次,她睁了睁眼睛,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腿上盖的那条素色麻毯。
2009.2.13
梁见飞真正醒过来,是在窗外照进阳光以后。她勉强睁开眼睛,想伸个懒腰,却发现手臂发麻。眼前还是那条素色的麻毯,她动了动脑袋,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项峰肩头……的电动按摩枕上。
她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早就醒了——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睡过——手上捧的书已经换成了蓝皮的《Lonely Planet》。
“我该不会……”她扯着头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嗯,”他安静地翻过一页,没有看她,“不仅如此,看到我衬衫上的水渍了吗?”
“?”
“那是你的口水。”
她垂下眼睛,正如他所说的,他那件浅蓝色的牛津布衬衫袖管上,有一圈大且淡的印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干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心虚地开始整理背包。
“还有十五分钟就降落了。”
“哦……”她整理地更勤快了。
直到两人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向出口走的时候,梁见飞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喂!你不是说我们到罗马是晚上吗?”
可是现在,隔着玻璃窗,外面却艳阳高照。
“我骗你的,”项峰脸上一点内疚的意思也没有,“我要是跟你说‘梁见飞,你该睡觉了’,你真的会听我的话吗?”
梁见飞咬了咬牙,差一点就发出那种被项峰视为很不礼貌的“咝”的声音。
“要想对付一个老是跟你唱反调的人很简单,只要动动脑子。”他微笑地下了一个结论,然后牵着拉杆箱向出口走去。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碾着舌头“咝”了一下,项峰回头瞪她,她垂下头,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工作,这是工作!
来接他们的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不高,穿着皮夹克,戴一顶皮质的贝雷帽,笑嘻嘻地介绍自己:“我姓唐。”
“唐先生。”梁见飞礼貌地欠了欠身。
唐先生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她从没见过那种车标,左边是白底红十字,右边是一条弯曲的蛇。车子载着他们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象陌生却又熟悉,见飞不禁想,也许全世界通往机场的路都是相似的,除了绿色的植物之外,就只有大片蓝色的天空,那种蓝怎么说呢,竟让她感动得想哭。
“上海很少有这么蓝的天空了啊……”替她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项峰。他也倾过身子,和她一起望着晴空,轻轻蹙着眉头,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嫌弃。
“是啊,这两天罗马的天气很好。”唐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附和。
“嗯……”项峰还在看着天空,低吟了一声,像在考虑着什么,“跟我的主题很吻合。”
“主题?”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看了她一眼,她才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视线又移到窗外:“是啊,我有我的主题。”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罗马市区。跟郊区不同的是,到了这里,人们才真正地感到罗马的古老。许多道路上铺着油腻而破旧的石子路,轮胎在这些石子上颠簸着,耳边仿佛响起叮叮当当的马车的声音。见飞忽然想到《基督山伯爵》里有关于狂欢节的描写,如果说巴黎是一座浪漫到骨子里的城市,那么罗马就是一个最适合艳遇的地方。
酒店在纳沃纳广场,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酒店大堂简直像一个陈列室,摆放着各种古董艺术品。前台小姐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很难懂,但脸上始终保持着热情迷人的微笑。路过走廊的时候,见飞偷偷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她那样微笑,于是有点泄气。
“你还是不要那样笑比较好。”项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她徒劳无功地瞪他的后脑勺。
“你适合冷笑,或是皮笑肉不笑。”
梁见飞很想把自己肩上那只沉重的背包丢过去,但项峰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到两人安顿好,换了衣服,背上相机从酒店出发的时候,已经超过下午一点了。二月的罗马比上海温暖,因为鲜有高楼,所以阳光几乎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想去哪里?”唐先生坐在驾驶位上,回头问。
“这个……”
就在见飞苦思冥想的时候,项峰说:“万神庙、许愿池、西班牙广场、‘真理之口’、斗兽场、圣天使城堡。”
唐先生哈哈大笑,最后说:“没问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除非我们像‘安妮公主’和‘乔’一样赶时间,否则一天之内是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的,我建议你们可以先从远的景点开始,比如斗兽场或‘真理之口’。”
“好,”项峰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带我们去填饱肚子。”
车子上路,见飞对于填饱肚子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问:“‘安妮公主’和‘乔’是谁?”
项峰转头看了看她,又别过头去。
“梁小姐,你不知道吗?”唐先生开着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喷水池,“你没有看过《罗马假日》?”
“啊——”她恍然大悟,指着项峰,“这就是你的情人节主题?”
他微笑点头,只不过那笑容非常敷衍。
罗马老城区其实并不大,从纳沃纳广场到斗兽场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唐先生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小巷里找了一间咖啡馆,点了咖啡和三明治,项峰也许真的饿了,比手掌还大的三明治他一口气吃了三份。见飞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她惊讶地发现,尽管是工作日的午后,周围咖啡馆或餐馆里却挤满了人,意大利人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聊天、喝咖啡、吃点心,就像她印象中的休息日一样。
吃过饭从咖啡馆出来,唐先生给项峰指了指方向,接着就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他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见飞问。
“我工作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说着,项峰拿出相机,开始取景。
“那我也可以走吗?”
他按了几下快门,然后转过头看着她:“我没有把你当‘人’。”
梁见飞瞪起眼,大作家却视而不见地开始工作。
罗马斗兽场如今已是一座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废墟,残破的半垣竖立在草地之上,是罗马城内一种有趣的标志。
“公主和那个穷记者来过这里吗?”见飞抬头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眯起眼睛。
“来过,”项峰凑在取景器前,手指调节光圈,“他们俯瞰斗兽场,不过可惜第三层现在已经不对游人开放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笨重的相机挂在胸前,阳光照在他头顶,原本黑色的头发隐隐泛着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书’。书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我们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有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吗?”
“有。”他们进入斗兽场,围成圆形的看台如今破旧不堪,就像是被遗弃已久的石块。
“比如?”她跟在他身后,忽然被映入眼帘的开阔视野震撼了。
“比如,”他微微一笑,“比如你那个飞速旋转的大脑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她趴在栏杆旁俯瞰下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之间,有时候很难兼容。”
见飞回头看他,因为阳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所以她分不清项峰嘴角的微笑究竟是轻蔑抑或是纵容。
从斗兽场出来,唐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见飞猜想他们早就约好了时间,怪不得在斗兽场内项峰频频看表,时间一到就把她拽了出来。
下一站是“真理之口”,凡是看过电影的人都对英俊的格里高利﹒派克先生把手伸进雕像后脸上霎那间惊恐的表情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地图上看这段路程并不远,但罗马的路大多是单行道,所以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了真理之口广场。
唐先生说,那原本是罗马城内星罗棋布而又寂寂无名的小教堂之一,正是因为有了《罗马假日》,如今才有人每天乐此不疲地排着长龙,只为了在自己的相册里留下把手伸进石雕那经典的一幕。
他们到的时候依然有人在排队,两人加入那不长不短的队伍,项峰趁着等待的间隙又开始四处取景,梁见飞双手抱胸,不禁想要揶揄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找你来拍照片呢?你每天只会坐在电脑前写那些勾心斗角的侦探小说,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
他不理她,自顾自地按着快门:“也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找到我的原因。”
“?”
“也许大家想知道的就是在一个‘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眼里,情人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被他逗笑了,一个勇于自我嘲讽的人,还不算讨人厌到极点。
快要轮到他们的时候,梁见飞忽然问:“喂,你说那个‘真理之口’,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说谎的人会受到惩罚。”
“可以试试。”
“怎么试?”
“轮到我们的时候,同时把手放进去,互相问对方两个问题。第一个,要说实话,第二个,必须说谎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狡黠的成份,于是点头同意。
“好吧,”轮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面对面站着,项峰说,“现在把手伸进去。”
她照做了。
“开始提问,我先来,”他说,“你是不是常常故意叫楼下馄饨店的老板在我碗里放葱?”
项峰话一说完,梁见飞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她只得顶着额上的三条黑线勉强回答:“……是。”
“该你了。”项峰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不慌不忙地提醒。
她想了想,才问:“上个礼拜直播前,你跟徐彦鹏在角落窃窃私语,看到我来了立刻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讲我的坏话?”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梁见飞怔了怔,有点不敢相信,但最后还是勉强信了。
“第二题,”项峰又说,“你先问。”
“啊……我?”
“嗯。”
“那……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有。”
“果然。”她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回答“有”就代表“没有”。
“该我了,”他不以为意,“你讨厌我吗?”
梁见飞蹙起眉头,呐呐地回答:“不怎么讨厌……”
他微笑,笑得让人害怕。
忽然,有一样坚硬的东西在“啃食”她的食指,似乎还想把她的手往里拽,她吓得尖叫起来,慌乱间奋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毫无异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他的手也抽了出来,手指正在做着“啃食”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一些声响,是指甲边缘互相碰撞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搞鬼!
惊魂未定的梁见飞蹙着眉头,撇着嘴,一掌向面前那张恼人的笑脸拍去。笑脸的主人侧过身稍微躲了躲,她的巴掌拍在他肩上,他连动也没动一下,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笑嘻嘻的样子。
“……我真的快被你吓死了!”她大叫,恨不得用脚踢他。
“好了,”他又露出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的表情,“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周围其他游客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也纷纷笑起来。项峰半推半撵地把梁见飞带出那间小小的石室,然后自顾自地拿起相机开始取景。
梁见飞被晾在一边,兀自生着闷气,直到他把镜头对准她,挥手道:“笑一笑。”
“滚。”她双手抱胸,转过身去。
他却不依不饶地把镜头对准她的脸:“喂,别这么小气。”
她继续拿背影对着他。
“梁见飞,”他说,“出来之前,你们经理难道没有交代你要听我的话吗?”
“……”她撅起嘴,不说话。
“转过来。”他命令。
迟疑了一会儿,她不得不照做。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都躲在相机后面,但她还是觉得窘迫,比他直直地看着她更觉窘迫。
“笑一笑。”他又命令道。
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喂,”他说,“刚才其实……我颠倒了一下。”
“……颠倒?”
“嗯,”他按了快门,但焦点并不是她,“第一个问题我说了谎,第二个问题我说的是实话。”
“可是你不是说——”
“手伸进去的一霎那,我又想,只有能在同时伸手的两个人当中分辨出谁说了谎而谁没有说谎,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口’,所以我决定当你说真话的时候我说谎,而你说谎的时候我说真话。”
“那么……”梁见飞说,“你其实谈过恋爱,而且上星期你和徐彦鹏……的确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嗯……”他的脸躲在相机后,手指飞快地按着快门,焦点仍不是她,“不过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坏话,只是在议论你而已。”
“议论我什么?”
“徐彦鹏问我,你每次来录节目都是穿平底鞋,是不是因为顾忌他的身高问题。”
见飞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测量徐彦鹏的身高,的确,穿着平底鞋的她,视线差不多跟他的嘴唇平行,可见他大约只比她高了6、7公分。回想起上周在墙角窃窃私语的两人,她不禁笑出声来——天呐,彦鹏真的在意这些?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咧着嘴问项峰。
“我?”他拍够了,才放下相机,转头眺望远方,“我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事实是,你这样的‘男人婆’根本不需要高跟鞋。”
“项峰!……”
这天晚上临睡前,梁见飞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看着脚下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这座城市,也许就像电影中的公主说的,这是一座自由的城市,她在这里感到了自由的气息。
“你最好去穿上你的外套。”一片静默中,有个声音说。
她转过头,发现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他房间的阳台上,跟她一样,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不冷。”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苦笑,没有看她:“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明天去哪里?”她倔强地问。
“去其余的地方,据说就在这里附近,走路去也可以。”
“喂,你很喜欢这电影?”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看着不远处灯光闪烁的喷泉。
“那……你遇见过像‘公主’那样的女人吗?”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那你告诉我,‘公主’是怎样的女人?”
“嗯……就是高贵、纯真、善良、美丽的女人——不过当然,既然她是公主,也难免有点任性和拿腔拿调。”
他还是笑,看着她笑,墙上的灯光很暗,所以她看不真切。
“是的,我遇到过。其实每一个男人都遇到过,”他的口气仿佛并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但男人不会因为某个人是‘公主’才爱上她,恰恰相反……”
“?”
“因为坠入爱河,所以在男人眼里,这个人就是‘公主’。”
“……好肉麻,”沉默了半天,梁见飞才生硬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我要睡了,再见。”
她转身关上阳台的玻璃门,拉好窗帘,跳上铺着金色床罩的大床。
这个可恨的项峰,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女人都会妒嫉那些……被男人当作是“公主”的女人吗?
至少,她有点妒嫉。
B 2009.2.14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对方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英文,尽管如此,睡梦中的她还是意识到该起床了。
供应早餐的餐厅在顶楼而不是一楼大堂,餐厅空间并不大,所以在露台上也安排了几张桌子,如果是春秋天,风景肯定非常好,但二月的罗马实在不适合在露天边吹冷风边享用早餐,所以她还是走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跟对面那个正在看蓝皮书的男人说:
“今天我可以不用背你那一袋‘不知所谓’的东西吗?”
男人从书本里抬起头:“哪一袋?”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回答道:“就是你硬要我带上飞机的那一袋。”
“啊……”他恍然大悟,“还是背着吧。”
“……”
她决定先填饱肚子,于是起身去自助餐区拿了一些食物回来,专心地吃起来。
“喂,”项峰问,“你过过情人节吗?”
“……当然。”
“要做些什么?”
她的煎蛋很硬,不得不用刀才能切开,她咬了一口,觉得口感不太好,于是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你没过过情人节?”
项峰耸了耸肩,大致表示没有。
梁见飞摇了摇头,感到闻所未闻:“你真的不是同性恋者或性冷感?还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敢肯定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回答得生硬。
“可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从来没有过过情人节,这很‘正常’?”
项峰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拿了一块她盘子里的面包:“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
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发现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争辩。
“情人节,”她说,“无非就是两个人去某个地方约会,然后吃一顿饭,吃过饭亲热一番,最后回家。”
畅销书作家挑了挑眉,不知道对这个回答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约会通常是指?”
“比如看电影,到处闲逛,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和穷记者一样。”
“那么吃饭呢,烛光晚餐?”
“未必,总之如果有钱的话就越浪漫越好。”
“女人是一种感性的生物。”他吃完面包,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手指。
“……”
“最后来说说这一天的重点吧。”
“重点?”
“就是你说的‘亲热’。”
“哦……”梁见飞讪讪地笑了一声,“就跟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不需要浪漫吗?”
“这个……最好也是在浪漫的地方——”
“——会做到什么程度?”
“啊……那要看双方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做完之后回家?还是在一起过夜?”
“视乎具体情况——”
“那么情人节跟普通的约会到底有什么不同?”
“——停!”她做了个手势,“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
“为了完成拍摄工作。”项峰一脸理所当然。
她苦笑:“难道你不觉得,关于这类问题,你还是去问项屿比较好吗?”
他想了想,默认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梁见飞背着那只大大的背包跟项峰一起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万神殿、西班牙广场、许愿池等,都在酒店附近,所以昨晚唐先生送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约好今天的旅程由他们徒步完成。
情人节的气氛果然跟平时不同,街上有很多情侣手牵着手,时不时停下脚步互相亲吻着,这种亲吻非常自然,仿佛在2月的第14天,每一个人体内有关于“爱”的因素忽然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后化作亲吻,传达给所爱的人。
梁见飞和项峰沿着酒店门口的街道往南走,著名的“四河喷泉”旁挤满了街头艺人,尤以画家居多,光顾的客人也多是情侣,拥抱在一起,再放肆的笑容也不为过。
项峰拿起相机拍了一会儿,两人又拿出地图研究一番,决定先去万神殿。拐了几个弯,街道两旁开满了各种商店,路过一间灯具店的时候,项峰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才推门进去。
他看中了一只微型台灯,其实与其说那是台灯,还不如说是一只陶瓷的工艺品。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叫梁见飞从背包里取出计算器,竟然开始跟老板讨价还价。
“天呐……”她转过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原来,计算器是派这个用场,也真亏他想得如此周到。
跟项峰砍价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跟说着一口意式英文的意大利人砍价似乎也不轻松,梁见飞站在旁边看了十分钟之后,决定出去透透气。铺着青石砖的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她在附近的几个橱窗前转了一圈,又回到灯具店门口,项峰似乎已经跟店主达成了共识,因为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只纸盒,把台灯装进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忽然,梁见飞觉得肩头一沉,接着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拽去—— 一个满头卷发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她的背包跑出了十几米远。
“啊……啊……!”她怔怔地指着那个飞快奔跑的男人,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冲了出来,把相机包交到她手上,一刻也不停留地追了过去。
梁见飞犹豫了几秒钟,正要跟着追过去,那个大胡子店主走出来,拉着她的胳膊说起了意式英文,她反复说了几句“Sorry!No!”,才勉强摆脱出来。但当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
项峰和那个小偷……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只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一片蓝色的天空,乳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上或挂着彩色的棋子,或点缀着颜色鲜艳的盆花,这是一个浪漫节日,可是对梁见飞来说,此时此刻却是她人生中除了离婚那一天之外,最最糟糕的日子。
她一无所有。钱、手机、护照、地图……所有的东西都在背包里,可是背包从她眼前消失了。最可恨的是,项峰留给她一台相机,然后也消失了。
她先是在灯具店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但怕那个大胡子店主又来纠缠她,所以来来回回地走着。接着她遇到了一队中国来的旅行团,她截住导游,那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她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说了,男人建议她报警,并且借了电话给她,她连忙拨通项峰的手机号码,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已关机。因为不能耽误旅行团的行程,导游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一脸担忧地说,像这样贸然去追歹徒的,说不定会被绕到小巷子里,非常危险……
梁见飞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害怕,原本想要回酒店去等的念头被彻底否决了。她背上相机,朝项峰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她决定去找他,不管怎么说都要找到他!
她沿着热闹的大马路一直走,走进了小巷。罗马的小巷很窄,沿途是一扇扇木门,让人想起江浙的古镇。不知道为什么,起初那种害怕和恐惧的心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尽管她无法确切地说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坚定,尽管心里还是充满了彷徨,可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一般,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偶尔有年轻男人迎面向她走来,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回头多看几眼,希望会是那个抢了她包的卷毛。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卷毛,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点,她却完全没有想过。
她从小巷走到大马路上,从大马路走到充斥着游客的广场,从广场走到教堂,又从教堂走进另一条小巷。她时不时停下来用视线搜索,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她希望知道自己是在朝着哪一个方向走,可是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走了很久,因为太阳已经从头顶移到西面,她抬手抹去额上的汗,大口喘着气,忽然很想喊项峰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太阳真的开始下山了,她累极了,那些悬挂着情人节促销广告的商店、牵手的情侣、各种鲜艳的盆花、留着一头卷发的男子……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梁见飞想,也许现在唯一能让她兴奋地大叫的,只有项峰……以及美味的食物。
她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靠坐在路边小店的橱窗前,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她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只因为她饥肠辘辘。
她想起胸前的相机是项峰的,于是怔怔地拿起来,查看里面的照片。大多是风景照,不管是斗兽场、“真理之口”广场抑或是堆满了贝尔尼尼雕像作品的喷泉,蓝天白云简直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她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主角。唯一跟大批风景照不尽相同的,是一些人物照,像是昨天下午经历了“石口惊魂”的她,以及……一张项峰自拍的照片。
那张照片几乎是黑色的,她猜想是他在自己房间里,关了灯,借着窗外的灯光拍的。确切地说,她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另一半则隐匿在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可是眼里却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像是有什么要对她说……
梁见飞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晚霞,不禁充满绝望地大喊:“项峰!你这个混蛋究竟在哪里?!……”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连路边的麻雀都只忙着啄食面包屑,没空理睬她。
“那个……你在找人吗?”一位老太太站在梁见飞身旁的店门口,轻声问。
她吓得站起身来,因为这位老太太长了一张典型的亚平宁半岛女人的脸,深褐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珠,身材有些臃肿,笑容却很热情。
“要进来等吗?”老太太对她眨了眨眼睛,又招招手。
可是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梁见飞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站着,那老太太也站着,两人就在店门口僵持着,直到一种令人难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梁见飞的肚子里冒出来,那声音很响,至少,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她、以及老太太都听到了。
愣了几秒之后,老太太噗哧笑了出来,然后说:“进来吧,吃点面包?……不过我这里也只有面包。”
梁见飞缓缓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后正是一家面包店——原来,刚才那阵阵香味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进来吧,”老太太又对她招手,表情很友善,“我可以请你吃面包。”
梁见飞仔细看着眼前的一切,意识到这位会说中文的意大利老太太也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迈开脚步踏进店里,老太太已经切了几片土司放在浅绿色的瓷碟上,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一杯咖啡放在瓷碟旁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谢!”梁见飞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败给了食欲。但她仍然保持警惕,尽管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却不敢去碰那杯咖啡,只是伸手取了两片土司,站在店门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盘算要是面包里也被下了药,自己改如何逃走或寻求帮助。
可是两片土司下去,她既没有感到头晕,也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肚子饿得更厉害。
抓了抓头发,她又伸出手,去取碟子上剩下的两片土司,然后在老太太微笑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走进来,跟老太太打招呼。梁见飞吓得瞪大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那男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中国人?”
她这才张了张嘴,发出一种类似于“嗯”的声音。
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位老先生——长着一张亚洲人的脸孔,两鬓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可是笑起来却很和蔼,他点了点头,用如同项峰一般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欢迎你。”
梁见飞是这样一种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可是一旦信了,就会一味地相信。所以项峰常常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好骗。”
她每次都板着脸顶回去:“为什么?”
他又总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就好像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两位“恩人”,一见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对他们说了一遍,老太太连忙打电话去警察局报案。过了一会儿,警察局来电话说正派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梁见飞又满怀感激地喝了两杯咖啡、一只羊角面包、一小块类似于“千层酥”的点心、两块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萨。
“那么,你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她口齿不清地问。
“四十几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励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听我的。”老太太笑着说。
“说起来,”她满足地喝着咖啡,“你的中文讲得很好啊……”
“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几年呀。”说这话时,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妇人。
见飞不由地笑了,夹杂着无奈和羡慕的笑。
“你结婚了吗?”老太太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微笑说:“不过又离了。”
“哦……可惜。”
她又摇头:“跟一个可恶的男人离婚,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听到她这样说,互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如果我没有请你吃面包,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继续找你的朋友吗?”
梁见飞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也许吧。”
“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终于来了啊’为止。”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店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门廊上吊着的铃铛一头撞在玻璃上,发出惨烈的“叫声”。有人背着大大的背包疾步走进来,愤怒地大吼:“梁见飞!”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丝毫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怒气。
“……”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个人,等到从警察局出来竟然发现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过你的手机,但是关机了。”
“那你不会打你自己的手机吗?!”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备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气得说不下去,这是梁见飞第一次看到项峰发这么大的火,他们常常互相冷嘲热讽,却很少真的动怒。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给你,还……蛮好吃的。”
项峰没有说话,但神奇的是,他那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平复开来。
小小的面包店里一片静默,店主夫妇、包括跟在项峰身后进来的两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响声梁见飞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无法记起究竟曾在哪里听到过。
“……谢谢。”项峰在她还兀自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把夺过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来。
这天晚上,梁见飞第一次坐警车回酒店。一路上,一对对情侣相拥走在夜幕下,她痴痴地看着,心底竟然有一丝羡慕。项峰大概还在生着闷气,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她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觉了,又连忙转回头。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那警车的车标竟然跟唐先生的车一样。
“这车叫‘阿尔法﹒罗密欧159’。”项峰说。
“‘阿尔法’和……‘罗密欧’?”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
项峰没有理她,径自背着背包走进电梯,她快步跟上去。
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说明三楼到了。项峰率先走出去,转身把背包丢给她,然后伸出手:“我的相机呢?”
“在这里……”她把相机包递给他。
“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东西。”他像是有点不耐。
梁见飞连忙打开背包,仔细翻找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好像……少了一包纸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开了灯,却又迟迟没有关上门。她踌躇地站在他门口,他转回身看着她,说:“你……”
“?”
他轻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什么话要说,可是最后,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对她摆手:“没什么……”
他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梁见飞回到自己房间,在欧式浴缸里放满热水,把自己填进去,闭上眼睛,回想这“诡异”的一天。事实上,徒步和寻找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是当她回想的时候,满脑子却只有项峰冲进面包店对她大吼的场景。更诡异的是,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对于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她甚至觉得,要是换作自己,一定也会大光其火,也许会比他骂得更凶。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后,她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停地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远是一条陈旧且油腻的石子路。不管怎么说,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梁见飞和项峰又在罗马呆了一天,终于完成了寻访《罗马假日》的旅程,接着在第四天上午,他们搭飞机回上海。
“好吧,”梁见飞说,“我承认你包里带的大部分东西都派上了用场,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这盒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项峰正在用掌上电脑收发邮件,却还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着嘴角,没有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当梁见飞因为晕机而大吐特吐的时候,终于知道这盒回形针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固定装满了她呕吐物的纸袋袋口……
十一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2.14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脑袋的结构就开始发生变化,一些才刚经历的事,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些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呢,却历历在目。就好像这部十几年前的电影,记得当时半夜悄悄爬起来,把放在客厅里的录像机搬回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在那台小小的、显像管已经有点受潮的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对蓝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为这部电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样经历过四个难忘的婚礼。第一个,是我父母的。不要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在妈妈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里,已经有了我的存在。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总是觉得在奶奶家抬不起头来,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对此全不在意。后来爸爸给我看他和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妈妈露出幸福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点羞涩。前几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痴呆症,但每次见到我妈,总是笑嘻嘻的,说:“生下来就好,生下来就好……”
第二个婚礼,是我一位远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过总之,她是我家的一位亲戚。在那个婚礼上,当时八岁的我穿着漂亮的礼服,乖巧地拿着只有花童才有资格拎的花篮,站在新人身边,跟他们一起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许有点高兴过了头,一把抱起份量已经不算轻的我,拼命叫摄影师多拍几张,然后,她放我下来的时候,悲剧发生了:由于我很喜欢她胸前的闪光片,于是小手紧紧地抓着,“嘶”的一声,她那件在当时来说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这样硬生生被我拽下来,露出里面半截又旧又土的内衣……当时所有人吓得连尖叫声都忘记发出来。
第三个婚礼是我堂兄的,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有余,所以我们不常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却在婚礼主持人笑着问他是否愿意跟新娘共度余生的时候,很酷地接过话筒,低声说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后,他摘掉胸前圣洁的白色鲜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那一晚,大家也同样吓得忘记了尖叫。
最后一个婚礼,则是我自己的。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抬起头的时候,天空是一片浅蓝色,蓝得让人感动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了,因为我爱的男人说,会永远只爱我。……当然最后,他食言了。
现在,我仍然时不时地参加婚礼,奇怪的是,经历了婚姻失败的我,仍然会因为婚礼上新郎新娘互许誓言而感动。尽管知道这些誓言并不可靠,尽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维系和牵绊随时随地将要面临瓦解,但我还是会感动……
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Alpha】
窗外的烟花绽放得很彻底,也许因为在顶楼的关系,从窗口望出去,总觉得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光,就在眼前。
梁见飞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脸上有一股孩子气的向往。
“喂,”她轻声道,“还记得去年情人节吗?”
身后拥着他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说:“罗马假日?怎么会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个小时,都快急疯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气,“走得腿都要断了。”
“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暖气底下喝着热腾腾的咖啡,肚子里塞满了好吃的面包。”
“啊……”她心虚地动了动腿,不再接话。
“如果说之前的情人节对我来说是‘无聊’,那么去年那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惨痛’。”
梁见飞转过身看着项峰,笑着问:“啊?为什么?”
项峰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顺着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被坏人抓去的场景,我书里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情节全都自动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说,在你脑海里,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嘘……”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罗马酒店自拍的那张照片,那时的她以为,被微弱光线笼罩的那半边脸是真正的项峰,可是现在看起来,隐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实的他。
因为被隐藏着,所以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是更温柔,也更可爱的项峰……
想到这里,梁见飞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划圈:“……那么,今年呢?”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也许任何一个句话,也抵不上他此刻温暖的眼神。
“为什么留胡子?”
“你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只不过……扎得我有点疼。”
他大笑起来,故意用满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脸,她尖叫着想要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
临睡的时候,梁见飞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项峰说:“你猜徐彦鹏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不要说徐彦鹏,连她自己都很吃惊……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的,起初她以为是窗外的鞭炮声,但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那其实是门铃的声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项峰,脑子里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门……”
项峰翻了个身,像是打算继续睡,但终究没有得逞。
“怎么回事?”他微睁开眼睛,看着她。
“有人在敲门!”她压低声音。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她哭笑不得,“说不定门口站着的是你的前女友……身旁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对你勉强而羞涩地笑一笑,说‘也许对你来说有点意外,但,这是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哦,”项峰转过身看着她,像是颇感兴趣,“是男孩还是女孩?”
“……”除了翻白眼之外,梁见飞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干什么。
“好吧,好吧,”他翻身穿上T恤和运动裤,“我去开门。”
她也慌忙穿上衣服,心里竟然真的有些忐忑,仿佛真的怕门外的是他的前女友。
项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呲牙咧嘴地去开门。门一开,他愣了愣,然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房间里的她:
“被你猜对了。”
“!”梁见飞怔怔地站着,咽了咽口水。
“……别废话,快让我进去,外面冻死了!”
项屿推开项峰,快步走进来,在看到见飞的一霎那,错愕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小伙子,接上你的下巴,”项峰关门,走进厨房倒水,“早饭吃了吗?我这里有吐司和牛奶。”
“我、我……”项屿不停地眨眼睛,“你、你……”
“要吃吗?”他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好吧。谢谢。”项屿摸了摸鼻子,转身倒在沙发上。
梁见飞走进浴室,关上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两侧是不自然的红晕……也许连她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她恋爱了,跟项峰……
她在浴室呆了很久,等她有自信以一种平静的表情去面对项屿的时候,项家的两兄弟正坐在沙发上聊冰淇淋的口感。她抿了抿嘴,悄悄走过去,坐在墙角的按摩椅上,听他们说话。
“我们午饭吃什么?”项屿注意到她,停下刚才的话题,看着她。
梁见飞耸了耸肩:“我都可以。”
项屿笑得不怀好意:“这可不像你啊。”
“那么我应该是怎样的?”她也不甘示弱。
“应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梁见飞窘迫地蹙了蹙眉,却听到项峰说:“哦,她最近蛀牙,指甲盖上也有蛔虫斑,所以你就放过她吧。”
项屿抬眼看着哥哥,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奇怪的是,当最后他们讨论完去哪里吃午饭后,项屿却说要回家了。他走了以后,项峰独自在厨房洗早餐用过的餐具,一边洗一边吹着口哨。
“项屿他……怎么了?”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跟子默吵架了。”
“啊……”
项峰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他这么一大早跑来干什么?”
梁见飞摇摇头,她想不出项屿来干什么,但她更没有想到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为什么又走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这么简单?”
他点头:“对于复杂的人,有时候用简单的方法比较有效,我只要直接指出他错在哪里,我想他自己会思考的。”
梁见飞笑了,起身走到他身后,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轻声说:“那么,我们去吃午饭吗?”
下午,梁见飞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拜年了。奶奶几年前患了老人痴呆症,至今也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爸爸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口吻有些凄凉,脸上的表情却是欣慰的:“幸好,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笑。说明她这一生过得还不错……”
看着奶奶的笑脸,见飞也不自觉地笑了。
吃过午饭,妈妈悄悄把她叫到阳台:“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每次父母问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回答。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她看了妈妈一眼,说:“嗯……暂时没有。”
“哦……”
她转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项峰知道她这么说,会有什么反应?
很多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即使不高兴,却一点也不愿意表现出来。她想象他就站在她身旁,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冷不防听到她的回答,抬起头盯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但是脸上的表情……脸上的表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不过会趁没人看到的时候掐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撒谎?
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腰上真的被人掐了一把,痒得直想躲开。
“还有一件事……”妈妈轻咳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是这样的,”妈妈顿了顿,“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池少宇的电话……”
“……来拜年吗?”见飞诧异道。
“不是……”
“?”
“他本来是想找你的,但是你手机一直关机。”
“哦,没电了。”她想不出池少宇有什么事要找她找到父母家去。
“后来我听他的声音不太对,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他母亲昨晚过世了……”
“啊……”梁见飞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就算他对不起你,这个婆婆总算也曾经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所以……你抽空打个电话给他吧。”
“哦……”她怔怔地点头,想起过去的种种,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走后,梁见飞又独自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才拿出换上电池的手机,拨通了池少宇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一个疲惫的声音说:“见飞……”
“我妈跟我说了……”她抿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一些,“我很难过。”
耳边传来轻轻的苦笑声,池少宇吸了吸鼻子:“幸好,走的时候,不算太痛苦。”
听到他说这一句话时,梁见飞忽然觉得很想哭。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忍住眼泪,最后,平静地问:“葬礼在什么时候?”
“……周六。”
“……要、要帮忙吗?”她茫然地问。
池少宇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是的,我很需要你。”
也许换作别的时候,听到他这样说,她一定会再考虑考虑,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呐呐地应了一句,然后挂上电话。
傍晚时分回到家,看着满室的寂静,梁见飞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她和池少宇才结婚一年,她在街上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满怀心事地回家。在家门口,梁见飞遇到了池少宇的妈妈,她总是周末来,说是来看他们的,但其实是来帮忙做家务的。她是一个很少抱怨的婆婆,做家务的时候很仔细、很认真,那一天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竟一直跟她说话,临走的时候,婆婆在满室的夕阳照耀下开玩笑地说:“就算你笑起来没有哭好看,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你笑。”
现在回想起来,梁见飞才发现,自从和池少宇离婚之后,她们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面,甚至于,连正式的告别也没有。
梁见飞倒了一杯温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打电话来问她去不去吃晚饭。
“对不起,”她心情低落,“我想好好睡个觉。”
“你的意思是,在我这里没办法睡好觉吗?”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怎么了?”侦探小说家的触觉总是比普通人更敏锐。
“……没什么,”她轻叹一口气,“只是,接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
“……池少宇的妈妈,昨天去世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安慰她,“要我过来吗?”
“……不用了。”她想要一个人呆着。
“别用这种死气沉沉的口吻说话,”他说,“我会担心的……”
“好吧……”他没有说可笑的话,她却露出微笑。
“明天的直播你可以吗?”
“我曾经遇过比这糟糕得多的事,最后不是照样去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地笑了。
“不过,”她又说,“我周六要去参加葬礼。”
“哦,好。”
“你……不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
梁见飞抿了抿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嗯……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池少。”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家人。”
“……谢谢。”她眼前浮现出项峰的样子,下巴上的胡渣虽然很刺人,但他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是你总是想要跟我作对,我可没有。”他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她也笑了,甚至真的开始考虑昨晚他睡觉前问的那个问题。
“不过,”梁见飞把玻璃杯放进水槽,“我可能这两天要先去一次……”
“为什么?”
“因为今天下午他说想要我帮忙……”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项峰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两次时间都要久,久到……她不禁开口喊他的名字。
“不准去。”他的口气生硬得可以。
“……为什么?”
“去参加葬礼是一回事,去帮忙又是另一回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梁见飞有点被激怒了,但还是耐心地说:“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你就当作……我是去帮助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不行吗?”
“不行!”项峰断然拒绝,“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固执很多时候是毫无意义,甚至是……是愚蠢的吗?”
“为什么?”她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凭什么说我固执,说我愚蠢?”
“梁见飞,我不想跟你吵架,”他适时用一种看似平静的口吻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去帮什么所谓的忙,那会让你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更复杂。”
“……我不信。”
“……”
“我不信你说的。”
“……”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他见面,但是他妈妈过世了,我——”
“——随便你!”项峰冷冷地打断她,然后挂上电话。
见飞盯着手机看了很久,颓然倒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嘴里咸咸的,她抹了抹脸颊,竟然都是泪水。
这到底是出于怀念已经往生的人而留下的怅然的泪水,还是因为愤怒于某个可恶的男人而留下的失落的泪水?
事实上,她自己也分不清……
午后的花店生意很好,玻璃门每打开一次,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就会响一次。收银台背后的墙上嵌着一块块木质的装饰板,用来摆放饰品或一些零碎的东西。此时第二格木板上摆着一台迷你收音机,机身虽然小,音质却很不错。
“各位……观众下午好,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我是梁见飞。”女主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精打采。
“应该是‘听众’而不是‘观众’,”男主持人冷冷地接着说,“大家好,我是项峰。”
“今天由于徐彦鹏临时休假,所以……节目由我和项峰先生主持。”
背景音乐的音量大得有点突兀,花店老板抬头看了看时钟。
“来说说本周的主题吧。”项峰忽然提议。
“哦……”电波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恐怕是梁见飞在翻稿件,“本周,让我们来谈一谈有关于婚礼和葬礼。”
项峰轻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近日,一件奇怪的离婚案在迪拜引起了很大关注。身为大使的新郎在结婚当天发现新婚妻子不仅长着小胡子,竟然还是斗鸡眼!于是他顿感相亲时被欺骗了,一怒之下将新娘撇在了婚礼现场,直奔法庭申请离婚。
“这位不知名的新郎是某阿拉伯国家驻迪拜的大使,已年近40。新郎的友人表示,新郎新娘在举行婚礼之前有过几次简短的会面,但是新娘一直都是蒙着头巾的,两人隔着几尺远,所以看不清新娘长像实属正常。后来,新郎觉得新娘脾气秉性和自己还比较合适就定下了这门亲事,结果在婚礼现场就发生了上面的那段尴尬事。
“当时,新郎和新娘已经签好了一纸婚书,新郎就上前俯身想吻新娘一下,就在这时他发现新娘的脸居然毛茸茸的,还长着一双对眼。新郎的友人告诉记者:他当时惊坏了。新娘确实性格很好,但是她一直用面巾罩着脸也是有原因的。离婚不可避免,当时新郎直接就奔向法庭,留下新娘一人独自哭泣。随后,法庭立即受理了这起离婚案。”
“很荒唐,”项峰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在一个人决定要跟另一个人共度余生之前,他竟然连她的长相也不知道。”
“那么男人对于一个女人要求就只是:长相、长相、以及长相?”
“……不,”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有身材。”
“哦,很好,至少你肯说真话……男人根本不关心女人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也不关心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男人需要的只是一具能够让他们产生性冲动的身体?”
“我常常能够从你身上深刻地明白某些成语的含义,比如——断章取义。”
“随你怎么说。”
“那么女人做了什么?仗着男人爱她,就任性地为所欲为?”
“任性?你称之为任性?”梁见飞简直要尖叫起来。
“不然是什么?”她的搭档却听上去很镇定。
“是男人一直习惯于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女人身上,所以如果某一天女人说‘不,我不愿意这样’,男人就把它归结为女人的任性——可笑的‘任性’。”
“任性的确是一件可笑的事——尤其是,当一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跟另一个人唱反调的时候——她难道没有用脑子想一想,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不分青红皂白……”她的音调高了八度,“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女人也有女人的理由,也许两者并不相同,但是你不能要求一个跟你一样有思维能力的成年人毫无道理地服从——还是说,这就是男人所谓的‘爱’?”
花店老板把一束包装精美的花递到客人手中,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孩,看上去正要去约会的样子。店里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老板却时不时抬头望着墙上那台迷你收音机,眼里充满疑惑。
“我很怀疑女人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项峰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对一个总是固执己见的人,怎么讲道理?告诉她‘不,千万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让某个人难过’?”
梁见飞沉默着,隔着长长的电波,听不出她究竟在干什么。在生气?在发呆?在思索?抑或是自省?
过了几秒钟,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简单粗暴就是对的吗?”
“……”
“事实上,这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只会让问题更复杂。”
收音机里再一次长时间地播放背景音乐,也许有十几秒,也许是几十秒。
“好吧,”梁见飞调整了语调,“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有关于葬礼的新闻——”
“——别他妈的跟我提葬礼,”项峰说这话时,口吻异常冷静,但怎么听,都像是在发火,“也别跟我提婚礼。凡是跟混蛋有关的事我都不想听!”
终于,原本喧闹的花店倏地安静下来,老板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奇怪的地球人……”
梁见飞打开直播室的门,迎面过来的导播看到她的脸,愣了愣,躲到一边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骇人,任何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还是少惹她为妙。
哦!是的!千万别惹她!
“梁见飞!”项峰在她背后冷冷地喊。
不是说了别来惹我吗!她在心中喊,然后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梁见飞你敢再走一步试试看!”他用一种很少见的愤怒的口吻吼道。
她继续走了几步,但双脚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慢慢停下来。她有点泄气,回过头想瞪他,却发现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他们,表情如同蜡像般僵硬。
项峰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臂进了休息室,然后“砰”地关上门。
休息室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到每一个角落,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项峰放开她,站在门后,双手抱胸:“我承认……”
“?”
“我的方式有时候是过于简单粗暴……”
“……”
“但你不该说那种话。”
“……什么话?”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侧影,她竟被狠狠地打动了。
“……‘我不相信你’。”
梁见飞咬了咬嘴唇:“那是我……口不择言。我想说的是,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
“是不是我们以前的那种关系让你认为,我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受到伤害的人。”事实上,这并不是一种疑问,也不是一种肯定。项峰安静地看着她,眼底被黯然淹没。
“……”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伤害了我——”
“——不是的。”梁见飞皱起眉头,很想笑,却怎么也扯不开嘴角,很想哭,但又挤不出一滴泪。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她如此哭笑不得。
“如果我说我不相信你,你会无动于衷吗?”他仍旧自顾自地说。
“我说了那是我口不择言!……”
项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双手抱胸,然后开始沉默。
梁见飞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沉默,尤其是项峰的沉默,那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仿佛他们之间相隔很远,但她分不清这种距离是谁造成的,也许她有责任,他们都有责任,可她有一种迫切的念头,就是缩短这令人抓狂的距离……
忽然,她走上去推了项峰一下。他没站稳,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家伙在笑!沉默地笑。
“项峰!”她气得大喊。
天知道她刚才为什么停下脚步,为什么被他的身影打动,又为什么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觉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到底为什么?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
“好了……”他的口吻变得温柔起来,就连触碰到她皮肤的气息也是暖暖的,“梁见飞……”
她以为他会说求饶的话,但他却没有,依旧是沉默,直到她开始挣扎,他才低声说:“我很生气。”
“……”
“昨晚我真的很生气,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样……”他顿了顿,刺人的下巴抵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动了几下,“可是后来我想,我们如此愤怒,都只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
“想到这里,我就告诉自己,算了吧,何必跟你这个傻瓜计较。”
梁见飞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项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笑得很温柔:“你不问我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她看着他,摇头。
为什么要问,她已经知道了啊……
项峰收起笑容,眼神却仍然温暖:“你去吧。”
“?”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只要你觉得对。”
“……”从字面上说,梁见飞赢了这场战争,但她却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胜利,至少不是最终的胜利。
“所以……”项峰的眼神很认真,“别再对我板着脸。”
听到这句话,她终于笑出来。
输或赢又如何呢?
他不过是一个想要看她笑的男人,她也不过是一个……愿意对他微笑的女人罢了。
梁见飞和项峰一前一后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导播面有难色地上来低声问:“你……没事吧。”
她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没事。”
“那就好……”
两人走到停车场,才发现彼此都没有开车来。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默契。
坐上出租车,项峰对司机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不是说去吃饭吗?”见飞诧异。
他笑而不答。
出租车刚驶上高架路,梁见飞的手机就响了,是世纷打来的。
“喂?”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世纷的声音听上去足够神秘。
见飞看了项峰一眼,敷衍地回答:“嗯。”
“我刚刚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想要来跟你求证。”
“……”
“怎么不说话?”
“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一些……让人能够冷静下来的话。”
“哦,听我的,把脑袋放在冷水龙头下面,然后打开龙头。”
“……那么说是真的?”
“……”
“沉默代表默认吗?”
“……随便吧。”
但事实上,此时此刻梁见飞脑子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对于感情却还是想要遮遮掩掩?她到底对什么感到不安?
“既然你都证实了,看来这是真的……啊,好多女人免不了要伤心一阵子。”
“?!”为了……项峰吗?
世纷没有听出见飞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说:“你不觉得这件事很突然吗?”
“有点……”
“是因为怀孕了吗?”
梁见飞想,要是她现在正在喝水,那她面前这块玻璃窗就免不了要遭殃了……
“你先等一下,”她终于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在说谁?”
“徐彦鹏啊!”
“……”她张了张嘴,眼角的余光里,项峰对于她的这副表情也充满疑问。
“不然呢?”世纷听上去有点不耐。
“徐……徐彦鹏?”
“天呐!他去结婚了不是吗?你自己都在节目里说他休假了啊。”
“他的确是……但……”
“怎么我们刚才讨论不是这件事吗?”世纷终于明白过来。
“没错。至于说徐彦鹏是不是去结婚了,我真的不知道……”
袁世纷抱怨了一声,挂上电话。
“什么事?”项峰问。
“……没事。”梁见飞用袖管抹了抹额角的汗,一脸不动声色。
出租车摆脱了拥挤的高架路段后,很快到了项峰公寓楼下。不出所料的,回家之后,项峰并没有任何做饭或叫外卖的意思,而是直接拉着梁见飞进了卧室……
意乱情迷之时,见飞想到下午直播时说过的话,忍不住问:
“喂……”
“嗯?……”
“你不是说……男人只在意女人的脸蛋和身材吗?”
“嗯……”
“可我既不是脸蛋十分漂亮,也不是身材特别好……”
“嗯……”
“你为什么……?”
项峰百忙之中抬起头捂住她的嘴:“嘘……”
“?”
“别说话,我已经被催眠了,别让我回到现实中来……不然会走火入魔的。”
“……”
也许因为项峰的话,又或者是因为梁见飞自己已然改变了想法,总之,第二天上午趁着项峰独自一人去超市的时候,梁见飞拨通了池少宇的电话。
“你……没事吧?”她觉得这开场白听上去很勉强,但她想不出其他的了。
池少宇笑了笑,回答:“嗯。”
“……事情办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毕竟我不是一个人——我是说,还有爸爸和其他的亲戚。”
“哦。”
“……”
“……”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池少宇说:“我听了那节目。”
“?”
“你的电台节目。”
“啊……”那么,他听到她和项峰吵架了吗?
“很有趣。”
“……你指什么?”
“你们,你和他。”
“……”
“可不可以问个问题。”他的口吻却不像在提问。
“嗯。”
“你们在一起了吗?”
梁见飞抿了抿嘴:“是的……”
“我猜到了。”
“……为什么?”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因为我听得出你们是真的吵架。”
“吵架……又怎么样?”
“我们以前从来不吵。”
“真的吗?”梁见飞皱了皱眉,实在想不起来了。
“如果一个生气了,另一个就陪笑脸。”
“难道没有我们两个都生气的时候吗?”
“有的。那么我们就保持沉默,直到任何一个人的气消了。”
“那么……你想说明什么?”
“嗯……”电话那头的男人低吟了一会儿,像是被逼着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从来都是这样,你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互相猜测。”
“啊……”她记起了一些片段,虽然过去了很多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她还是把那些片段从脑海深处挖了出来。
“你也很少跟别人吵架。所以……那个人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
“事实上,我听了很久——我是说,从我知道你有这样一个节目开始,就每周听。”
“……”她有些错愕。
“不得不承认,”他说,“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被吸引了。但我说不清究竟哪里,或者说,是什么吸引了我。但昨天我忽然意识到了。”
“?”
“你们可以对彼此那么坦诚,毫无保留,尖酸也好、刻薄也好,那恰恰表明你们信任对方——事实上,这是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所缺少的。”
梁见飞盘腿坐在床上,虽然眼前没有任何能够倒影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在笑,忍不住的笑。
“你在笑吗?”池少宇问。
“啊……是的……”她诧异地张了张嘴。
他也笑了,笑声轻微而短促:“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一点也没变。”
“人是复杂的动物。”这句话是世纷告诉她的。
“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
梁见飞忽然对池少宇有了新的认识,印象中那个曾经带给她快乐和痛苦的人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她成长的同时,也成长了的男人。
“所以,我真的没机会了是吗?”他问得坦然。
“我想是的。”
“好吧……”他听上去有些失落,但仍不失幽默地说,“但你要知道,你好不容易从一个陷阱里爬出来,最后也许又陷入另一个陷阱。”
她被他的说辞逗笑了:“说不定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陷阱掉入另一个陷阱。”
“……”
“对了,”她猛然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我恐怕……不能来帮你的忙。”
“我猜到了。”
“?”
“那位作家毫不避讳地在直播时间大光其火,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仪式改在下周三,那么……你会来吗?”池少宇的口吻终究变得落寞。
“会的,我当然要来。”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为我妈一直很想见你……”
听到他这么说,梁见飞伤感地捂住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平缓的心跳。
“好了,我还有事要做,下周见吧。”
“……再见。”
挂上电话,梁见飞独自坐在铺着羊毛垫的大理石窗台上,天气很好,太阳照在她肩膀上,温暖且真实。
项峰会是另一个陷阱吗?如果是的话,她该不该跳下去?
客厅里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是他回来了,手上像是提着很多东西,脚步却显得轻快。
“晚上做罗宋汤好吗?”他大声问。
“嗯!……”
“我买了新鲜的番茄和牛肉。”
“哦……”
“不过我怀疑番茄沙司可能不够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大概是因为走进了厨房的关系。
梁见飞靠在墙上,看着窗外,怔怔地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转过头,发现项峰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问:
“你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池少宇在电话里说,梁见飞和项峰总是能坦然地面对彼此之后,她却发现他们之间变得欲言又止起来。特别是,每次当她开完了小差回来,总会发现项峰正默默地注视她,然后在彼此感到尴尬之前,悄悄地走开。
池少宇是对的,但也不完全对。
她和项峰的确能够坦然地面对彼此,但相比之下,她是个一旦坦然就无法做到隐瞒的人,然而项峰可以,他来去自如,因为他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
她又想起自己曾参加的那场如同闹剧般的婚礼,最后大家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兄之所以逃婚,是因为他爱着别人,而那个人跟他一样……也是个男人。
她有很多年没有在家庭聚会上见到过堂兄,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提起他,就连他的父母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可是后来有一年过年的时候,那位堂兄竟带着他的“好友”大方地出现在聚会上,所有曾在背后议论过他的人,都一脸微笑,对于他、对于那位“好友”、对于他们,像是全不介意。
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动物,他们会对某一种新事物断然拒绝,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有可能会全盘接受。她和项峰也是如此,从针尖对麦芒到怦然心动,到底花了多少时间?
然后,他们又能依靠这份心动走多久?
她感到茫然,但每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她又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掉落得更深。
“在想什么?”项峰从背后靠过来,温暖的脸颊贴着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像是随时准备不安分地摸进她的T恤里。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抚着手臂。
“你思考时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
“?”
“像是灵魂出窍。”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是被‘催眠’了。”
“哦,”他侧过头看着她,一脸轻快地说,“那么下面就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催眠’。”
说完,他的手真的开始不安分起来。
见飞很怕痒,大笑着想要躲他,却怎么也躲不开。
他忽然紧紧拥住她,吻她的耳朵,轻声说:“说不定,我真的被你‘催眠’了……”
她笑着别过脸去,不让他的下巴碰到她的脸,可是躲着躲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你的胡子呢……”
项峰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不喜欢吗?”
“……”她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的胡子,比喝牛奶加苹果酱更喜欢。
“这样可以碰你了吧?”他用光滑的下巴磨着她的脸颊,眼神很温柔。
她仍然注视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击中了一般,忘记跳动。他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以及伪装,坦然面对她。她看到了与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的项峰,他固执已见,却会轻易地相信别人,他性格阴郁,却有着最单纯的微笑和眼神,他世故,但有时候也很天真,他用宽容的眼光看世界,却比谁都缺乏安全感。
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却……独特的人,他跟她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让人不由地被他吸引。
可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她?
出版公司的假期通常都会在元宵节后才结束,于是梁见飞发现整个二月,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被同一个人占据了。
“项屿打电话来,问我们晚上去不去他家吃饭。”项峰鼻梁上架着眼镜,满头乱发,从客厅走进卧室。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圆领针织衫,手臂上的线条若隐若现。
“哦……”梁见飞坐在窗台上看书,视线摇摆,“那你去吧。”
他走过来,坐在她面前:“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
“因为……”她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去了我也要给压岁钱呢。”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语调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你就是不想去。”
她无话可说,好像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于是她微笑,期望用笑容掩盖一切。
可是项峰从来不吃她这一套,伸手狠狠地捏她的鼻子,直到捏红了,才满意地起身去回电话。
她合上手里的书,又开始发呆。她最近似乎爱上了在温暖的午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坐在羊毛垫上发呆。这几天因为项峰在写作,她发呆的时间更充裕了。她从网上下载了所有她和项峰主持的节目录音,录入她的掌上电脑,悄悄地听。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噢,是的,这个从来没有说过爱她的男人,是如何爱上她的?
他们在节目中的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笑料百出。她甚至怀疑,每当自己坐在麦克风前,耳机里传来导播“开始”的声音,她就被某个生灵附身了,或者其实,她是“不跟项峰唱反调会死星人”……
唯独去年夏天的某一次,她意外缺席了,因为公司派她去出差,回上海的时候遇到了强台风,飞机不得不迫降某个小型机场,纵使插翅也难飞。她从不听自己的节目,所以也从没想过要把那一期找出来温习,但在这样一个被阳光笼罩的下午,耳机里却传来了徐彦鹏温暖的声音:
“各位听众下午好,又到了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本期节目由于客观原因,由我和项峰两人主持,梁见飞乘坐的飞机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所以如果有想转台的朋友,请自便吧。”
见飞不禁失笑,哪有他这样的主持人……
“那么,缺少了梁见飞,我们本周的话题只能是空缺。来聊点什么呢?……不如就聊聊天气吧。”
项峰轻不可闻地冷笑一声:“两个男人聊天已经够无聊了,你还要聊天气,嫌气压不够低吗?”
“好吧,”徐彦鹏像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那么来聊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怎么样?”
“性吗?”
“别说得这么直白,会被上头警告的。我想说的是女人——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人!”
“……”
“我们都知道,你笔下出现过很多女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可怕的‘凶手’,却并不讨厌,甚至会让人有一种‘如果是我,也会甘愿为她这么做’的想法。所以,你真的认识这样的女人吗?”
“认识。确切地说,我们每个人都认识。”
“怎么说?”
“人是由很多个面组成的,我们习惯于展示自己的某一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具有其他的面。”
“具体点。”
“比如说,一个内向文静的女孩,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变得强悍泼辣。每个人都有底线,一旦触及到了底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是不是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你的意思:狗急了也会跳墙。”
“……也、也可以。”项峰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无奈。
梁见飞坐在太阳低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么……”徐彦鹏又说,“我们来举一个实际点的例子。比如见飞,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项峰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总结她的?”
“嗯……我觉得,”彦鹏顿了顿,“我们亲爱的梁见飞小姐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聪明、善良、同时又思维敏捷……”
“她不知道正飘在哪里,不会听到的。”项峰提醒。
“哦,那么其实她很固执——不,是相当固执!坦率,但是言辞尖刻,对于看不惯或者无法苟同的人或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言不逊。而且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天真,根本与三十岁的女人不相符的天真!”
项峰低声笑着,任何听到徐彦鹏这番话的人都会笑的——除了梁见飞自己之外。
“该你了。”
“我嘛……”项峰像是有些犹豫,那种迟疑的语调听上去竟异常暧昧,“我觉得她是个矛盾但是……有趣的女人。”
“矛盾和有趣?”
“嗯。你常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矛盾的情况,就好像你刚才说她明明已经三十岁了,有些时候却表现得很天真,更要命的是,她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也就是我之所以认为她有趣的原因。”
“咦……”徐彦鹏低吟着,像在思索,“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项峰哈哈大笑,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否”。于是徐彦鹏继续问:“对于这样一个‘女强人’,在哪种情况下她会表现失常呢?”
“我想……比如,现在?”
“哈!被颠簸的气流吓得脸色发白?”
“也许……”项峰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说不定,她正死死地抓着邻座秃顶老头的手,放声尖叫。”
“……”
“又或者是,抱着空姐大哭?”
“……”
“还是说,”徐彦鹏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吓得脸色发白,最后晕了过去……哈!越想越觉得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彦鹏正在等着项峰接话,但一直沉默着的他却忽然说:“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
梁见飞诧异地抚着嘴唇,节目是被硬生生打断的,照理说畅销书作家应该继续顺着话题嘲讽一番,最好再加一些充满笑料的人身攻击——反正她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还击,他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脑海浮现起那个因为暴风雨被迫停降的夜晚,说真的,她被吓坏了,但她并没有像徐彦鹏说的那样表现失常,她只是一直抿着嘴,紧张地看着窗外,直到飞机安全降落。当然了,她旁边坐的不是什么秃顶老头,空姐也没有在颠簸的时候到处跑动,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不过气氛确实有些紧张。
下了飞机之后,所有乘客被安排在候机大厅里休息,等待续航的通知。身边的人开始打电话,她也不例外,第一通当然是打给父母报平安,第二通则是给电台编导的。然后她就坐下来开始看随身携带的书——或是一本杂志?记不太清了——总之,她庆幸自己至少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屏幕,惊讶地发现,是项峰打来的。
“喂?”
说完这一句,她仿佛听到项峰在电话那头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你死到哪里去了?”
“某个离上海200多公里的地方。”她的语调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机场?”
“……不然呢?!”
“今晚要住下了吗?”
“谁知道……”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有点泄气,“对了,你不是应该在直播吗?”
“没错。”
“那怎么还有时间打电话来气我?”
“嗯……”他顿了顿,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现在是电话连线时间,整个银河系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啊……”梁见飞懊恼不已,这家伙打电话来,一定是等着看她笑话的吧!
“跟听众们问声好吧。”他说这话时,有点硬着头皮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见飞……”她也唯有硬着头皮问候。
“好了,再见。”说完,项峰就突兀地挂断电话。
耳机里又传来项峰和徐彦鹏的声音,梁见飞收回思绪,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节目里,甚至,根本没有什么“电话连线”的环节……
项峰穿着夹脚拖鞋走进卧室,鞋底和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见飞转过头看着他,他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过了一会儿,找到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抬眼,愣愣地问了一句话。
见飞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露出微笑,轻声说:
“谢谢……”
【婚礼意味着开始,而葬礼意味着结束,有的时候,却恰恰相反。
事物都有两面性,但我们常常被蒙蔽了双眼,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忽视了那被我们潜意识所拒绝的另一面。
人的确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复杂。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完全地理解其他人,也无法真正、完全地被人理解。
可是,我们不应该拒绝任何去理解和被理解的机会……永远不要拒绝。
Alpha】
十二 【真心话大冒险】
【2.22 真心话大冒险
“只要如实回答21个问题,就能赢得50万美元”,听上去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有人只回答了几题就羞愧难当。这就是美国目前非常走红的电视真人秀节目“The Moment of Truth”——“真心话大冒险”。参赛者必须在数以万计的电视观众面前坦露自己的心声,那些人类内心最贪婪、最丑恶、最虚伪的一面都被展露无疑。
比如说,你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这位朋友醉心于当一名画家,但事实上在你看来他根本没有那种天赋,他的画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你会为了赢得1万美金把内心的想法如实告诉他吗?或者,你的父母很平庸,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有人问你,你是否愿意和你父亲/母亲这样的人结婚,你会看着你父母的眼睛坦诚回答吗?抑或是,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但你还是“碰巧”遇上了一次“无伤大雅”的艳遇,你会把其中的细节向你所爱的人坦白吗?
要金钱?还是要隐私?使自己得到满足?还是伤害别人?这中间的孰是孰非也许可以讨论上整整一季,然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有些话,它不会伤害到别人,相反地也许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并且,如果我们说出这些话,就能够得到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我们却从不说。
Beta】
项峰睁开眼睛,一些光线透过窗帘漏进房间来,他用手臂挡在眼前,马上又睡着了,直到客厅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噢……梁见飞,你就不会把门关轻一点吗!
他躺了一会儿,发现睡意全无, 便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先去洗澡。置物架上乱糟糟地丢了几件女式棉质T恤和背心,像是宣告除了他之外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家里,可是牙刷、毛巾、洗发水,却没有多出一份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这里又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水龙头,等热水冲刷在浴缸壁上冒出热气,便躺了进去,思维如同旋转木马般转动着。
梁见飞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以往争锋相对、言辞犀利的他们,最近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总是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却不得要领。
他们之间当然有激情四溢的时刻,每一次他拥抱她、吻她的时候,都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时间停止的念头。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尽管当然,他知道爱是什么,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能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但他总觉得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过去的三十几年里,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人的内心,自以为那些被人追捧的畅销小说里的勾心斗角就是人心的全部,可是用在梁见飞身上,似乎完全发挥不了作用。或许,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想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觉得无法了解她。
这是一个死循环,可以说它是狗屁,也可以说是真理。再简单的人,在某些事上,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说到底,他只想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是如何想的……
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不留胡子的自己。有多久?五、六年吗,还是更久……他之所以留着胡子,起因是某位朋友的一句话。这位朋友是个插画家,叫做“老于”,比他年长几岁,有一双洞察力很强的眼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于看着他,惊讶地说:啊,没想到能够写出这么复杂故事的人,竟然长得这么温柔……
他一下子觉得很尴尬,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在老于微微一笑,友善地握了握,没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留胡子,这是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的秘密,可是他隐约觉得,老于知道,因为有一次他笑着对他说:就算留了胡子,也没办法掩饰你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不是要掩饰自己,只是觉得,就像老于说的,一个能够写出复杂、罪恶故事的人,不应该是温柔的,而是同样复杂、叵测的。好几次,他在心里坦诚地分析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的原因,最后觉得,这其实非常可笑,就好比青春期的男孩穿上父亲的行头,硬要假扮大人一样。他说不清理由,只是想要这么做而已。
项峰擦干脸,去厨房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
让他吃惊的是,仅仅一周没有查看电子邮箱,新邮件竟然一下达到了三十几封,他点击打开,多半是各种相识的杂志社或者出版公司的编辑,有的向他约稿,有的问他是不是转型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拨通了其中一个编辑的电话。
“Susan,我可以问问过去的一周里都发生了哪些事吗?”
“你指什么?”
“什么叫做‘如果你这里还有跨界或者玩票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考虑登在我们的杂志上’?”他读她发来的邮件。
“哦,”Susan笑起来,“你那个爱情故事虽然有点稚嫩,不过我个人觉得还蛮可爱的。所以想说,如果你那边还有类似的作品,或者像是什么鬼故事啦,儿童文学啦,我都可以考虑帮你刊登。”
“等等,”他阻止了对方的滔滔不绝,“什么‘爱情故事’?”
“就是你最近刚在杂志上连载的啊,就是梁见飞公司办的新杂志……”
“……”他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刚开始我也为你捏了把冷汗,因为这跟你以前的风格简直大相径庭,大家也都很纳闷,你怎么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出来。可是后来汤颖的评论出来之后,我们就都明白啦,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爱——尽管跟你的风格很不符,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
“汤颖?”
“你……不知道吗?”Susan终于察觉到他的愕然。
“是的,究竟怎么回事?”
“噢……汤颖——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书评人——她在很多人对你的连载表示质疑的时候,写了一个评论,你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标题是‘侦探小说家的跨界之作’之类的,总之,她一说这其实是个爱情故事我们就全都明白了……”
“好的,”项峰再次打断她,“谢谢。下次再联络。”
挂上电话,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写的是彻头彻尾的侦探小说!就算恶评如潮,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侦探小说,他根本就写不来什么爱情故事……
抱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心思工作,梁见飞的公司似乎还在半休假状态,所以下午她很早就回来了。
“你……为什么一脸被人甩了的表情?”她像是觉得很好笑。
“你不会明白的。”项峰坐在沙发上,频繁地更换电视频道。
她瞪大眼睛:“该不会……你前女友真的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吧?”
他很想瞪回去,但望着她那张“震惊”的脸,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说的一遍,她蹙了蹙眉头,问:“那么……你为了这件事很生气?”
“不,”他摇头,“生气谈不上,再说我没理由对任何人发火,如果真的有人做得不够好,那个人也应该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梁见飞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可是,”项峰叹了口气,“一个侦探小说家的作品,被误以为是爱情故事……这难道不是一件足以让人感到挫败的事吗?”
她在他身旁坐下,靠在沙发背上,用手撑着脑袋:“嗯……但是,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吗?”
“?”
“因为你避免了被舆论评论说你写得不好的情况,也许这一次你的确写得不够好,可是如果大家都以为这是爱情故事,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中就不会有这个败笔。”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啊……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并不是真的说这是你的一个‘败笔’……”
“我不是问你这个。”
她也看着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梁见飞,”他用一种侦探小说家特有的口吻说,“你知道这件事?”
“……”
“……”
“事实上……”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个书评是我叫汤颖发的。”
“为什么?”尽管隐约已经猜到了,但项峰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抨击。”
“哈!那么你宁可我被误解?”
“但……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坏。而且你的小说里确实有爱情故事的成份……”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
“……没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梁见飞,我现在开始有点生气——不,是很生气!”
“……”
“我无法想象,你竟然……竟然还认为自己做得对!?”
“……”
项峰就这样一脸愤懑不平地站着,以为梁见飞会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彻底爆发,或者干脆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关上门,但令他讶然的是,她竟抬起头,诚恳地说:
“好吧,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不会请汤颖发表什么书评。对不起……”
项峰眨了眨眼睛,原本已经准备好要在发作时用的那些台词全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挤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抱胸,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她的脸颊:
“梁见飞,你就是被派来专门跟我作对的是吗?”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因为脸颊被他捏着的关系,还是说她根本就在偷笑,总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连眼睛的轮廓也变得很细。
这天晚上,他搂着她看窗外的烟花时,问道:“我下午口气那么差,你一点也不生气吗?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大吵一架。”
“怎么,你希望跟我大吵一架?”她的脸在五光十色的映衬下显得很明亮。
“那倒不是……”
“这只是工作。我是编辑,你是作家,就这么简单。”
他苦笑:“看来我低估了你。”
她回头瞪他,表情带着得意:“什么是工作时间,什么是私人时间,我还分得清。”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看烟花,表情是带有孩子气的专注。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不是以……其他身份在骂你?”
“其他身份?什么身份?”她问得毫无戒心。
“……”他扯了扯嘴角,“算了。”
过了一会儿,在远处沉闷的爆竹声中,项峰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梁见飞,你爱我吗?……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你呢?”
他可以感觉到贴着他胸口的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直起来。
玻璃浅浅地倒映出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伸出手指,在映着她脸孔的玻璃上轻轻划动,仿佛要在上面画下她的轮廓、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他笑起来,透过玻璃的倒影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算了。”这句话听上去有点苦涩,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从来没有。
第二天早晨,项峰依旧是被梁见飞关门的声音吵醒的,不过这一次她其实关得很轻,生怕吵醒他似的,但他……还是醒了。
他洗澡、刮胡子、吃早饭,跟昨天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十一点,他开车去梁见飞办公室楼下,打算约她吃午饭,然后一起去电台直播。车开到停车场,远远的他就看到梁见飞上了一辆车,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他认识,是池少宇。
他坐着,木然地看着那辆车转弯、经过他眼前、然后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降下车窗,从置物箱里找出半包烟,点了一支,抽起来。他曾经是个烟鬼,但是后来戒了,没有人叫他戒,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被控制的感觉,他不喜欢被任何人、事、物控制,或者准确地说,他痛恨依赖。他的意志力很坚定,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吃惊,原本一天要抽两包烟的他,竟在半年时间里完全戒了,不是一支也不抽,而是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不会为烟瘾所屈服。
可是现在,他又有一种被控制的错觉,总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动他,那种力量,叫□情。
他的笔下有过很多爱情故事,不过当然,在他的小说里,爱情永远不可能是主角,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所以就算再回肠荡气、曲折离奇,那也只是故事。他本人基本上也没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他出自一个由破裂婚姻导致的破碎家庭,所以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认识过于世故,总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不能说他从来没有对爱情抱有什么幻想,年少的时候当然有过,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变得很少了,甚至完全消失殆尽。
直到,梁见飞出现在他面前。
他起初不觉得那是爱情,他认为自己只是对她感兴趣罢了,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兴趣。可是感情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慢性毒药一样,当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她,但又不确定,不敢确定,无论是她,还是他自己。但昨晚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毫无疑问是爱她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尽管没有小说里那么荡气回肠、曲折离奇,但他无疑是爱她的。
这种爱跟十几岁的时候不同,并不是浮于水面,而是沉于湖底。
所以,梁见飞就像烟,只不过,是一支戒不掉的烟。
“嘿!嘿!嘿!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你们好吗?我是徐彦鹏——我、又、回、来、了!”
项峰抬起头,向身旁这位搭档投去了注视的目光,这目光中包含了很多内容,不解、错愕、无奈、习以为常……仿佛用一百个光怪陆离的词语来形容也不为过,并且他觉得,坐在彦鹏另一边的梁见飞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她正对前者投以同样的目光。
“趁着农历新年的假期,本人决定出门去银河系旅行,但没想到我一离开地球,火星就撞上金星啦!”徐彦鹏耸起眉毛,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逻辑,”梁见飞好笑地瞪他,“火星撞金星跟你离开地球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
“一个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
“……”
“世间万物都纵横联合,厨子和司机看似没有连系,但其实两者之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油。”徐彦鹏举起食指,言之凿凿。
“……”
“厨子要工作,离不开食用油;司机要工作,离不开汽油。因此如果这个裁缝不想当厨子,那么他也当不了司机。火星和金星也是一样,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可是一旦失去了某样东西,它们就会相撞,甚至爆炸。”
项峰抢在彦鹏即将发出那一连串描述爆炸的象声词之前问:“失去某样东西?”
“调和剂啊,”后者笑嘻嘻地说,“举个例子,A和B是仇人,但是他们都能与C很好地相处,所以A、B、C在一起的时候,C可以夹在中间保持一种平衡。可是忽然有一天C离开了,那么A和B势必要反目,就这么简单。”
项峰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冷冷地说:“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有关于行星,而不是什么ABC。”
“啊,抱歉,只是举个例子,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火星撞金星这个话题上来吧,”彦鹏微微一笑,“相信经历了那一场‘浩劫’的听众不在少数,因为我的公众邮箱都被挤爆了。真奇怪,发生这么劲爆的事,被轰炸的不是‘火星’和‘金星’,而是我这颗‘冥王星’——真的很奇怪!”
“……”
“你们沉默,是代表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吗?”他调侃道。
“不是,”梁见飞回答地爽快,“是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
“……好吧,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我们的节目终于开通了现场互动的环节。也就是说,听众朋友们只要发送‘DQMBZN’加你们的留言到12345678,我们立刻就能在短信平台上看见,这也是一种时下电台节目流行的交流方式。”
“非常冗长的留言前缀……”见飞忍不住说。
徐彦鹏没有理她,而是转向项峰:“那么,接下来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环节了。”
“事实上,”项峰缓缓地说,“今天我并没有准备奇闻轶事。两周前节目编导通知我们说,今天会开通短信平台之后,我就决定把这周的直播时间留给大家。”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两位搭档,才继续道:“我们本周的话题是……‘真心话大冒险’。”
徐彦鹏和梁见飞忍不住各自发出讶异的声音,对他投来注目礼。
他却没有去迎接他们的目光,而是娓娓说道:“游戏的规则很简单,被提问的人必须回答真心话,如果不愿意回答,就要受到惩罚。惩罚的内容由提问的人决定,所以如果收音机前的各位有任何问题想要问我们,都可以把内容发送过来,当然记得要注明惩罚方式,我们会挑选有趣的问题询问彼此。在那之前……先来听几首歌。”
通常这个时候,徐彦鹏已经开始点击播放歌曲了,但此时此刻我们的当红小生却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说:“我倒觉得,与其听无聊的歌,还不如由我们率先开始这个游戏比较好。”
“?”
“我们分别想一个问题,来问另外的两个人,当然惩罚的方式也由自己决定,你们觉得怎么样?”
项峰望着梁见飞,发现她眼底有一丝犹豫,于是故意说:“好啊。”
梁见飞没有反驳,最后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么,我先来,” 徐彦鹏的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芒,“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那就是:如果除你之外的本节目的另两个主持人同时掉进海里,你会先救哪一个?至于惩罚——”
“他。”
“她。”
项峰和梁见飞不等他把惩罚说完,就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徐彦鹏倍受打击。
“女士优先,”项峰忍住笑,故作严肃,“你知道,在危险的情况下,我们总是要最先帮助妇女、老人和孩子。”
“那好吧……但见飞呢,项峰不是你的仇人吗?”
梁见飞张了张嘴,像是很为自己刚才的脱口而出感到懊悔:“因为……因为……”
“这个游戏只是要你回答‘真心话’,并没有要求你对真心话作出合理的解释。”项峰适时为她解围。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难道要她坦承这段关系有这么难?
徐彦鹏挫败地叹了口气,说:“那么……接下来轮到见飞提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女士优先’。”也许因为不满于掉进海里的时候先被救上来的是她,所以彦鹏有点怪腔怪调。
“……那好吧,”见飞想了想,才说,“我先说一下惩罚,惩罚是……吃一碗带葱的小馄饨。”
听到这句话,项峰不禁抬头看着她,但她并没有看他,像是故意躲着他的目光。
“这是惩罚?”彦鹏瞪大眼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知道刚才我要求的惩罚是什么吗——舔我们广播大厦内任意一个马桶圈的内侧。”
“……”项峰和见飞不约而同地对他投以嫌恶的目光。
“那个,我的问题是,”梁见飞抓了抓头,继续说,“女人在你们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
项峰双手抱胸,沉默地思考这个问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徐彦鹏维持着与他相同的姿势,甚至连表情也应该是相似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知道男人常常都在讨论女人,女人的脸蛋、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性格,男人只要一聚在一起,话题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女人和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彦鹏若有所思,“我还是愿意吃带葱的小馄饨。”
“有这么难回答吗,还是说,男人心目中女人就是恶魔的代名词?”梁见飞吃惊地打量他们。
项峰露出一抹,不晓得算是苦笑还是什么的笑容,凑到麦克风前,低声说:“女人呢……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可以在她们的身上同时看到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感性和理性、热情与绝情、温柔与冷漠、善良与邪恶、或是……坦白与隐瞒。”
“……”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就像是外星球来的,他们很难弄清楚女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前一秒她们还可能爱你爱得要死,下一秒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你。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生物,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他感到彦鹏和见飞对他投来的两种寓意不同的目光,前者是一种赞同和赞许,后者则复杂得多,包含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情绪。
“可是,正是因为彼此如此的不同,男人和女人才会互相吸引。男人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并不止是因为女人可以满足他们的性&欲——当然,我不得不说,这一点也很重要,人的欲望原始而直接……还因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说,女人都让男人觉得是一团谜,很难解开但又很想要解开的谜……”他微微一笑,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回荡在电波中,“所以,即使对男人来说,女人很难理解,但他们还是愿意花时间去做这件事。我说的‘时间’也许很长很长,甚至于有的男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枕边人在想什么,可是我觉得,只要他认真地想要那么做……就足够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表示发言结束。一转头,徐彦鹏和梁见飞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耳机里长时间地充斥着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这种情况很少有,至少,在徐彦鹏在的时候,从没发生过。
“听到你这样说,我忽然觉得……”彦鹏不敢肯定,但又不吐不快,“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
越过徐彦鹏的肩膀,项峰看到梁见飞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说:“别忘了,你的题目已经问过了。”
“……好吧,”彦鹏耸肩,“最后我们来听听大作家会提什么问题,我希望不会让人觉得太无聊,像是‘你最近读了一本什么书’之类的,尽管我个人认为他很有可能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并且如果答案不是他的书,他就要借机大发雷霆——可是我必须要替听众们说,谁要听这个啊!”
项峰用手指敲击桌面,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于是徐彦鹏忍不住再三确认:“你准备好了吗?千万不要问那么无聊的问题哦,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看过书了,所以你要是冷不防问这样的问题,我会答不上来。”
项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稿纸,事实上,那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但他却像是在读着隐形的文字:“我的问题很简单,就是……你有没有曾经跟一个你不爱的人上床?”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一问出口,四周就变得鸦雀无声,但他却仍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不愿意回答,那么惩罚是,今天晚上你必须跟那个人坦白。”
耳机里又是长时间的背景音乐,过了差不多有十几秒的时间,徐彦鹏才大喊:“项峰!你也、你也……太狠了吧!”
他耸了耸肩:“你不是让我不要问无聊的问题吗。”
“……噢,事实上,我忽然觉得,读书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你如果想要改问我上一本读的是什么书,我也很乐意回答。”
“不要,”项峰面无表情地拒绝,“谁要听那个。”
“……”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坐在直播台另一边的梁见飞,她看着他,在徐彦鹏的叫嚣声中安静地看着他。她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不是很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微笑,就好像他无法确定她对他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或许,那微笑背后,是一种痛恨,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嘲笑。
他很清楚这问题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根本就是他在自取其辱。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现实妥协,父母离婚时如此,怀才不遇时如此,被人背叛的时候也是如此——说不定,这也是他之所以爱上梁见飞的原因——因为她也是一个不肯对现实妥协的人。
“没有。”
梁见飞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盖过所有的喧嚣,至少,在项峰听来,那两个字温柔且异常清晰。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徐彦鹏还在说着什么,但他根本没听到,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
这天晚上回到家,梁见飞摸索着要去打开客厅的灯,项峰却抓住她的手,低下头吻她。这不是成年人那种,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吻,而是……十几岁少年人般迫切、激荡的吻。
梁见飞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开始挣扎,他抬起头,借着窗外的光亮看她的脸,她的表情也不像是三十岁的成熟女人,而像是被吓坏的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他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笑,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低头吻住她。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摸索着,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人类最原始而直接的欲望。他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把她推倒在沙发上,然后开始扯她的衣服。
“项峰……”她来拨他的手,呢喃不清地说,“我冷……”
他还是吻她,没有给她一点空隙,但手却在茶几上摸索着,直到找到了空调的遥控器,按下按钮。
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他,他又扑上去,她再推,他还是不依不饶。
“项峰!”梁见飞哭笑不得,手和腿已经没了力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回答,在昏暗中抓着她的手指,亲吻它们,然后又吻她的脸。
也许是房间开始变得暖和,又或者是他的吻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下来,当她不再试着抗拒他的时候,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事实上,他们并不能很分明地看清彼此,昏暗中,有现实、也有想象。
梁见飞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伸出手指从他的额头滑到下巴,动情地说:“原来,你认真起来是这个样子……”
听到这句话,他心底某一个曾经冰冷的角落,忽然就被融化了。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动你故事的结局?”导演缓缓吐出烟圈。
“不介意。”项峰耸肩。鼻腔里充斥着烟草燃烧后的味道,他看着红色的烟头,心想这一定是某一种口味很重的进口烟。
“真的?”
“真的。”
“太让人意外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苦笑。
“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还记得前年圣诞节的那出话剧吗,我只想要在某些场景加一两句话,你都狠狠地拒绝了!”
“我想……我是怕你剧透吧。”他还是苦笑。
“没有的事!”导演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戳了几下,“说实话,开会之前我就编剧反复讨论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对。”
“我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反对。”
“哈!这就跟我听到我老婆说‘我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一样——”导演倏地住了嘴,最后那两个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么你希望我拒绝你?”他故意板起脸来。
“啊……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导演连忙摆手。
会议结束的时候,导演看着项峰,有点迟疑:“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方面?”
“这个……也说不上来。”
项峰挑了挑眉,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带过。
坐上车,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钟,10:45,此时此刻,梁见飞在做什么?
在……哭吗?
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昨晚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她最后还是拒绝他了,因为——
“你忘了吗,我明天还要去参加葬礼,我希望我能怀着一颗毫无杂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拥抱会让她心有杂念吗?
于是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灯光,聊天,然后渐渐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离开了,也许还不到七点,谁知道呢,他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礼是十点开始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又开始不安……好像心里刚刚开始变得温暖的部分,又有点让人无法确定。
他坐在车里安静地抽完一支烟,那是最后一支,他把空的烟盒揉烂之后丢在置物槽里,然后启动车子上路。
连续的一周晴天之后,天气开始变得糟糕,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沥地下着,很细碎,打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慌。项峰用雨刮器刷了几下,视线还是有点模糊,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拿起来,按下按钮。
“项峰?”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为是梁见飞打来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汤颖,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就好,”她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好吧,的确有一点。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
“有关于……那个书评。”
“啊……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别误会,我本人一点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
“是梁见飞硬要我来跟你打一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央求我打电话给你的。”
“……”
“那么……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才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
“我猜,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些疑问或是怀疑,但你不愿意去问她,又或者是因为她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说,所以你想了个办法,来套我的话。”
“……”汤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受挫,“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过奖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见飞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项峰苦笑,有些毫无疑问的理论,用在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身上,却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见飞,赢得胜利的,常常是毫无心机的她。
“不过,”汤颖又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你很聪明。”
“过奖了。”美人似乎很高兴。
“……”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一些我的疑问,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理论上我应该挂电话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汤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
“实际上,”她一鼓作气,“我觉得你很有写爱情故事的天分。平淡里夹杂着汹涌澎湃,悲伤和绝望中又带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虑转型吗?”
“谢谢你的好意,”项峰回答得僵硬,“不过我想我该挂电话了。”
说完,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按下了挂机的按键。
电台里正在播放徐彦鹏的另一个节目,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听,好像跟原声总有点区别:“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扰着。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变得很不对劲,我想问,但又怕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会很窘迫。收音机前的听众们给我出出主意吧……”
雨渐渐小了,项峰关掉收音机,驶下高架路,转了几个弯,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没有看到梁见飞的车子,说明她还没有来。葬礼还没有结束吗?还是……她正在别的地方?
从车库到顶楼的电梯里,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乱想。
项屿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比我更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知道,项屿说得对,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一直倔强地不肯承认。
他在节目中说女人身上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事实上,他也是,只不过他不肯表露而已。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边退去,他双手插袋走出来,一抬头,愣住了:“你怎么……”
原本蜷缩在墙角的梁见飞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项峰越发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道:“我没在车库看到你的车。”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车来的。”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渍,局促地在鞋柜前的地毯上擦了擦,开始换拖鞋。因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时分,整个客厅也显得很光线不足,项峰打开空调,拉上窗帘,然后开灯。客厅一下子明亮起来,梁见飞还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头有点凌乱的及肩短发,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
他伸手拨掉她额前的刘海,这才发现她的眼圈很红,红得吓人。
项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想拥抱她,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此时此刻,她是这么的……不同,让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行为都会让她爆发。
“我觉得很难过……”她轻声说。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是的,”他吻她的额头,“也许……”
她呼吸着,气息是颤抖的:“我其实,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等她说下去。但她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这座乌云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觉得某个人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不会去想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会是怎样的情景。”
“……”
“或者说,当某个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见了,消失了,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这究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还是只是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谈了很多……”
“?”项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她看着远处,目光显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妈妈的葬礼上……”
“……”
“我们谈到过去单纯的爱情、脆弱的婚姻,还有分开之后的种种……我忽然意识到……”
“……意识到,你还爱着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到……连内心也在颤抖。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几年之前,在他还没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经属于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错过她,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准确地说,她还是她,倔强不服输的本性,飞快旋转的头脑,善良却不温柔的内心。也许他们还是会相遇的,还是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并且,他还是会爱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属于另一个人,那么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婚,如果他们还是相爱的,那么他还有没有机会?
他没有想过答案,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都是空谈,因为事实是,他们离婚了。
最初他对于那个男人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出梁见飞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能够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是站在温暖与冰冷相隔的地方,一边是橘色的灯光,一边是黑白的天空。
梁见飞转过身,错愕地说:“不!……我忽然意识到,我爱的是你。”
“……”他比她更错愕。
“这很……古怪,”她的眼睛还是很红,连鼻子也是,“当我发现池少宇背叛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分手,可是我还是决定忍耐,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可是我试着想象如果你背叛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语无伦次:“并不是我不爱池少宇……啊,也不是说我爱他,当然我曾经很爱他……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当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项峰走过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脸颊:“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说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水也有……倔强的坚定。
“是的,我明白,”他说,“我爱你……”
然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比谁都快乐。
【爱,不是一出电影,不是一顿饭,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个亲吻,而是人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想要看着他(她)的眼睛,想触摸他(她)的头发,想知道他(她)做梦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牵着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拥抱他(她)的同时也被他(她)拥抱……
可是爱,如果只看到欲望,又显得太狭隘了。忍耐、坚持、困顿、沉默、释怀,当然,还有妥协。不是对爱情妥协,而是对你爱的那个人妥协。
说出真心话本身就是冒险,爱上什么人也是一种冒险,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东西,总是需要冒险的,即使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可是至少我们努力过。
Beta】
“可以问问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种程度吗?”项屿冲奶粉的手法很娴熟。
项峰敷衍地扯着嘴角:“不想让你知道的程度。”
项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生活中都没有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要求你习惯。”
“哦,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能随便开你家的门,也不能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或者周末无聊的时候约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没有女人,也不会允许你随便地开我家的门,或是三更半夜打我电话,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项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然后笑起来:“哥,你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日,项峰的工作日历上记录了这一天他有一个座谈会,会议是在某酒店举行的,议题当然跟小说有关。他吃过午饭就出门了,天气并不好,下着冬天特有的那种冰冷的细雨。到达会场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他坐下,双手抱胸,习惯性地翘起腿,开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讲话,是关于他很喜欢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钟里,他纵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谈会无关的事。比如回忆昨晚电视节目的场景,悄悄打量周围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直到提问时间开始。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过后,话筒被递到一位美人手里,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项峰的。
“最近有评论认为你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非常有趣的爱情故事,请问你本人是怎么看的?”
汤颖的五官拆开来看很精致,但合在一起却给人以锐利的感觉,她乍一看跟某人并不像,可是仔细看,又觉得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头很相似。
“我认为,”项峰不慌不忙地说,“那纯粹是误会。也许那个故事很烂,但绝对不是什么爱情故事。”
汤颖看着他,对于这个回答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吗?”
“大部分时间,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问完了。”
主持人正要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其他人,项峰却忽然说:“梁小姐,你没有问题想问吗?”
坐在汤颖身后的梁见飞抬起头,一脸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课上偷看漫画却不幸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般。
工作人员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她收下后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的吧……梁小姐?”项峰尽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着眼睛,显得有点心虚,“当然……”
项峰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显得很温暖。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一定在飞快地旋转着,他很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他总是忍不住揣测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曾说过女人在他看来是矛盾的综合体,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矛盾的,人与人之间,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仿佛一个独自行走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归宿。
梁见飞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项峰没听到,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走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也说“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话筒,说:“对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说一遍吗?”
于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
【番外】屋顶上的流浪者(上)作者:项峰
1
阮仕文怎么也想不到,事隔三年,当他再一次来到思源家的时候,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门口停满了车,警车、救护车,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车子。门口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也许因为天气冷的关系,鼻子冻得通红。从外面望进去,有些跟他一样穿着制服的人在走来走去,看不清楚在干什么。尽管不是休息日,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不在少数,都是中年妇女居多,她们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高兴,也或者根本不是,只是当作一种现场直播的电视节目来看。
他的心陡然一沉,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慌忙间,他也不管是不是符合社区的规定,就把车子随便地往空地上一停,下了车,快步向别墅的门口走去。
那个“站岗”的警察拦住了他,他告诉对方自己是这家主人的亲戚,对方还是不肯放,直到院子里的某人大声地叫他“阮先生”,他抬头一看,是老陈,她在思源家做了七、八年钟点工,也算是跟他熟悉的。
“他是我们先生的堂弟。”老陈对警察说。她跟三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但此时听上去,又带几分哭腔。
“怎么了?”仕文其实并不在意能不能进去,而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先生……”老陈颤抖地说,“死了。”
“什么?!”他大惊失色,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
“他倒在书房里,都是血……”说到这里,老陈再也抑制不住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仕文怔怔地站在门口,站岗的警察现在似乎已经打算放他进去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一步也迈不开。可他强迫自己,移动脚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着一些牵牛花,跟三年前几乎是一样的,但是原本空着的地方现在竖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丛。一楼的大门如今是敞开的,一眼望去,他几乎觉得这不是思源的家,而是别的什么人的!
一个矮小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也许跟思源差不多年纪,没有穿制服,但仕文直觉地认为他是警察。
“这位是?”男人说话的声音很细腻,而且异乎寻常地客气。
“是阮先生的弟弟。”老陈仍旧带着哭腔说。
“你好,我是负责现场调查的警官,我姓黄。”
仕文看着他,心想:果然……
“你们是亲兄弟?”
他摇头:“我是他的堂弟。”
不等黄警官继续问,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什么事?阮思源……”
他怎么也说不出个“死”字来,好像只要这个字说出来,思源就真的死了。
黄警官正想说什么,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下来了,那担架用白布蒙着,什么也看不到,但仕文直觉白布下面的是思源,于是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说他刚才还寄希望于老陈搞错了,那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底一片彻骨的凉意。
“叫他们把车子开进来,”黄警官说,“屁股对着里面,不要让外面的人看到。”
仕文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他说的“屁股”是“车屁股”,而不是思源的……
黄警官转过来问:“阮思源的父母呢?”
“……都已经过世了。”
“哦……”警官沉吟片刻,“那请你先去客厅等一下好吗,你大嫂也在那里……还有其他人。等下有些事要跟你们调查,必要的话要制作笔录。”
仕文点点头。等黄警官走开,老陈推了推他,说:“我带你去,阮先生。”
他再一次移动脚步,刚才那个蒙着白布的担架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有点后悔,应该去看看思源的样子。可要是这担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许又不会真的伸手去掀。
阮思源家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简约又不失庄重,跟主人的性格很相似。仕文跟着老陈向会客厅走去,这才想起了那个他应该称为“大嫂”的女人——钟晴。
阮仕文与钟晴结识还是大学里的事,但两人一直不熟,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他只知道她是他同一个系的师妹,后来跟他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什么社团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学跳交谊舞之类的吧,反正大学的时候无聊的人很多,这个社团人数颇为庞大。
阮仕文第一次对钟晴有印象,是因为他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叫祁炎彬。那年办新生联谊会的时候,祁炎彬对他说:“你看,那个女孩。”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的就是钟晴。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黑色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眼神干净而纯粹,一步步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我要请她跳舞,你猜她会答应吗?”祁炎彬说。
“有可能。”仕文报以鼓励的微笑。
于是祁炎彬就去了,她真的同意了,然后他们成了一对。
在仕文的印象里,钟晴是个看上去很完美的女人,她个子高挑、身材运城,不过阮思源也很高大,所以两人站在一起高度刚刚好。她皮肤很白,脸上的五官很精致,她有一双大眼睛,眼角的轮廓很深,有点像混血儿。至于漂不漂亮,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他一直觉得大学里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她顶多算是清秀罢了。但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说话的时候她常常会微笑地看着你,眼里是聪慧的光芒。她其实比仕文还小了一、二岁,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在见识或谈吐方面比自己逊色,甚至于,她能够和比她大了七、八岁的思源很好地交流。她自己经营着一个工作室,据说收入不错,在业界也颇受好评。待人接物方面,她一直表现得很亲切,尤其是家里的亲戚都对她评价颇高,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很满意这个孙媳妇。
可是,每一次接触到那双带着微笑的眼睛时,仕文心里都不禁产生一种疑惑:这个女人真的如看上去那么完美吗?
他踏进会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会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仕文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跟十几年前他初次在学校里见到的已经大不一样了。
钟晴大约是注意到了他,连忙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她那张毫无修饰的脸上挂着些许泪痕。是啊,丈夫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多半都要哭的吧……
“昨天刚回来的?”她的气息很微弱,却还不忘先对客人嘘寒问暖。
“嗯。”他点头,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看着那张脸,又问不出口。
“他本来还很期待今天你能来,没想到……”她忽然哽咽地说不下去了,转过头,捂着嘴,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痛哭失声。
她口中的“他”,就是思源吧……
仕文迟疑了几秒,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然后他安静地坐到会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不想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哭。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会客厅里还有几个陌生人,也像他一样,满脸不安。他想起刚才黄警官那句“还有其他人”,当时他只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跟思源又是什么关系?
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思源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有脱发的迹象,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戴着中规中矩的眼镜,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样子。他接触到仕文的目光,立即客气地点点头,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可是那种笑又像是刻意控制的,连嘴角咧开的角度都精确计算过的笑。
坐在中年男人斜对面黑色单人椅上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棉布衬衫、休闲西装和牛仔裤,却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他长得很英俊,仕文不禁觉得,他正是他们读书时最流行的那种带着深沉忧郁气质的公子哥。他偶尔几次接触到仕文暗自打量的目光,都很快地把头扭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
会客厅的窗前站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连二十岁都没到。她双手插袋,眉头紧紧地锁着,看到仕文在看他,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不过只是这一眼,仕文就发现她眼眶是红的。而且……她和钟晴的位置恰恰是整个会客厅的两个最远的角落。
老陈则焦躁地在钟晴身旁踱来踱去,时不时低声询问她什么,但每一次钟晴都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沉默地坐了十分钟,仕文终于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源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事件,如果只是突发疾病的话,警察是绝不会来的。但钟晴却一直捂着嘴,什么也不说——像是说不出话了。
一旁的老陈呐呐地开口:“今天下午,我来了以后起初以为家里没人,就在楼下打扫。后来太太回来了,太太说先生不可能出去的,所以就上楼看看,结果……结果看到先生倒在书房里……”
“倒在书房里?”
“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面都是血……太吓人了。”
钟晴听到这里,轻哼了一声,仕文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或许是老陈刚才的话让她又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毕竟,那个人是她丈夫,而对于老陈来说,不过是一具可怕的尸体罢了。
仕文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打算过去安慰她。他兀自陷入了沉思里面,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矮小的黄警官来叫他们,说是一起去警察局做笔录。
走出别墅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天,夕阳出现,天空是暗红色的,仿佛是不祥的预兆。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除了思源微笑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
2
墙上的钟显示现在已经八点了,阮仕文在警局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枯坐了两个小时,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钟晴、老陈以及下午他在会客室里见到的那些陌生人。中年男人似乎跟钟晴很熟悉,总是一边表达沉痛的慰问之情,一边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钟晴始终摇头,神色落寞。
他们被轮流召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八点过十分的时候,仕文终于被带了进去,里面有两张办公桌,靠窗的那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就是下午的那位黄警官,他看到他进来,客气地点点头,既没有笑,也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好,请坐。”警官示意他在桌子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照办了,那是一张黑色的皮椅子,他坐上去的一瞬间,甚至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的体温。椅子是可以旋转的,他不太喜欢,好像总觉得自己没重心一样。他知道问话的时间不会短,于是把一条腿交叠到另一条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
“姓名?”警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阮仕文。”
“年龄?”
“三十三。”
“跟阮思源是?”
“他是我堂兄。”下午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黄警官低头在纸上记着什么:“是‘士兵’的‘士’吗?”
“‘仕途’的‘仕’。”他纠正。
“‘文章’的‘文’?”
他点头。
黄警官看着自己在笔录上写下的名字,忽然想说什么,可是还是忍住了。
“那么,你今天下午本来约好去见阮思源?”
“是。”
“几点?”
“只是约了下午,没约具体时间,本来甚至想今天下午就算了。”
黄警官点点头:“我们在答录机里听到你的留言,说今天下午可能不来了。那为什么最后又来了?”
“因为突然想起有样东西不得不今天给他。”
“什么东西?”
“我妈做的烧鸭,不拿来就要坏了。”
黄警官似乎有点诧异,不知道是因为他把烧鸭当礼物,还是因为他妈妈竟会自己做烧鸭。
“你平时一直跟阮思源来往吗?”
“我出国之前,是的。”
“你出国了?”黄警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仕文点头:“三年前,移民去加拿大。昨天刚回来。”
“回来休假?”
“嗯。”
“你是做什么的?”
“自由职业者。”
“那是什么?”警官扯了扯嘴角,好像对于这些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都要刨根问底。
“作家。”他只得说。
“啊!”黄警官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就想问,你是那个‘阮仕文’吗?”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黄警官睁大眼睛,讶异地说:“原来你和阮思源是堂兄弟,两人都是很出名的作家呀!你是写侦探小说的,他写社会现实。”
“……”仕文有点麻木地想,就算他对自己表现出极其狂热的崇拜之情,他现下也没心情敷衍,哪怕一句。
“你今天本来去找阮思源是打算?”
“三年没见了,回来当然见个面。”
“你们关系很好?”
“嗯。爷爷家里,我们这一代,就我和他两个孩子。”
“啊……”黄警官点点头,像是可以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几点到他家的?”警官又问。
仕文抬手看了看表:“四点半吧。”
“那么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今天凌晨的飞机才到上海,回家就立刻睡觉了,睡到下午起来。”
“那你跟你堂兄关系还挺好的,回来第一个去看他。”
他沉默着,不想多说一句,思源的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一个昨天还跟他通过电话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可惜啊,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黄警官好像是随口一说,但这番话听在仕文耳里,却觉得格外残忍。
大概是看到他脸色的变化,警官连忙说:“哦,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
“你对于你这位堂兄的太太了解吗?”
他抬起头,说:“是我介绍给他的。”
“啊?”
“钟晴是我介绍给阮思源的。”
黄警官看着他:“那么就是很熟悉喽?”
仕文却摇头:“我跟她不熟,她是我一个同学的朋友。”
“你是特意给他们牵的线?”
他看着窗外,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也不是……几年前,钟晴办作品会,我同学给了我两张票,我带思源一起去,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可以冒昧问一下你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哦……”黄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眼神很空洞,像是纯粹因为程序上的形式才多问一句,“钟晴是做什么的来着?图案设计?”
“就是设计各种花纹,可以印在布料之类的上面。”
“那样也可以搞作品会?”大概这对于警官来说很难理解。
他点头:“她在业界很有名。”
“那么,”警官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好像接下来这一句才是他最终想问的,“他们夫妻之间感情怎么样?”
他摇头道:“我不清楚。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出国了。”
“他们结婚三年了,为什么不要孩子?”
他还是摇头。
“你这位堂兄从不跟你谈论他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太太可是你介绍的啊。”
“我们……”他顿了顿,“我出国之后,一直很少联络。”
“哦……”黄警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大家似乎都对她评价很高,你们的亲戚呢?亲戚里面是不是也都很看好他们两个?”
他点头。
黄警官仍然盯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眼神异常敏锐:“那么你呢,你也认为她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也像其他人一样很看好他们两个?”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阮仕文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事实上,恰恰相反。”
3
“哦?”黄警官那一直客气的、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表情,仿佛终于找到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人。
“思源说要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当即提出了反对。甚至于后来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双方都说了一些狠话。”
“狠话?”
他难过地皱了皱眉头:“就是绝交之类的话,我甚至还对他说,跟她结婚没有好下场……他很生气。”
“那当然,人家要结婚的时候你泼一盆冷水,谁都要生气的。”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觉得自己当初的行为有点不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年都没怎么联系的原因。”
“那为什么一回来第一个就是去见他?”
“因为……”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关节,“一个月之前他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说什么?”
“跟我道歉,还说……当初应该听我的劝告。”
“啊……”警官讶然地点点头,“他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所以我回来后,就想来见他。”
“那么,你为什么劝堂兄不要跟她结婚,你不太喜欢她?”
“……可能吧。”
“为什么?我觉得她看上去很完美,”警官直言不讳地说,“我今天下午在你堂兄家第一次看到这位太太的时候,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不过,这种完美也让人感到疑惑……”
仕文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太喜欢她?”
他抬起头,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对她提出质疑?”
警官像是第一次遇到提出反问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是因为警察的直觉。”
“那么,”仕文也不自觉地苦笑,“我是因为侦探小说作者的直觉。”
黄警官点点头:“可是光凭直觉就大力反对堂兄的婚姻,你这个弟弟,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他收敛起笑容,垂下眼睛,想了想才决定和盘托出:
“其实,钟晴曾经结过一次婚。”
“嗯,她现存的档案和户籍记录我都看过了。”
“她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叫祁炎彬。”
黄警官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大学里恋爱,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毕业之后没多久就结婚了,我们一直认为他们应该过得很幸福。”
“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仕文抬起头,“钟晴过得很不幸。祁炎彬结婚后有家庭暴力倾向,也许因为事业上的失败,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据说钟晴被打过很多次,有一次甚至报案了,但因为没有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警察也管不了。她要离婚,祁炎彬不同意,他是个……怎么说呢,有点固执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不会放手。”
黄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么你应该对她同情才对吧,那样的生活简直是地狱。”
“或许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有一天,祁炎彬喝醉酒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滚下台阶,摔死了。”
“啊……”
“钟晴就此解脱了,”仕文说这话时,却是以一种沉重的口吻,“可是,我们同学之间开始流传一种可怕的谣言……”
“?”
“是她把祁炎彬推下去的——因为她想不出其他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啊……两任丈夫都是死于非命啊……”黄警官若有所思道,“但是,这只是谣言,并不可信。”
阮仕文抬起头,眼神里有一抹忧色:“你说的没错。可是当你知道了这些,再看看她,难道不会有一种想法吗?是什么,能够让一个经历了这些不幸的女人,还能保持一种……近乎于天真的、纯真的表情?”
黄警官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怀疑她是装出来的?”
他点头。
房间里的气氛凝结着,两个男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可是却又找不出答案。
“警官,思源这件事……是凶杀案吗?”
“……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是的。”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回答,仕文还是免不了一阵反胃,他靠在椅背上,低声说:“天呐……”
“我想经过你可能已经听别人说过了,下午钟点工去阮家打扫,本来以为家里没人——她因为已经做了很多年,所以有钥匙——但是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回来了,两人上楼去找男主人,就发现人躺在书房里,后脑勺被砸烂了。”
“被……被什么……”他感到呼吸困难。
“应该是钝器,还没确认凶器。”也许因为仕文是侦探小说作家,所以黄警官说得很直接,像是把他当作书里的那些侦探。
黄警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把几页纸推到他面前:“你看看笔录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签个字,然后先回去吧。”
仕文点点头,草草地扫了几眼,签好字站起身。
“对了阮先生,你要呆多久?”
他摇摇头:“多久都可以。”
“也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黄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或者有任何线索,就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接过名片,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阮仕文先是给远在加拿大的父母打了个电话,两位老人惊呆了,妈妈甚至一听到消息就哭起来,大家仿佛都无法相信。他不得不竭力安慰父母,接着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他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出现阮思源的影子。
他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堂兄弟,思源的父母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所以有好几年,思源是在仕文家里度过的,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仕文的父母也对他视如己出。
小时候,他们总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爬上爷爷家的屋顶。那屋顶是尖尖的、覆盖着一片一片的砖瓦。他们喜欢站在屋顶上假装自己是船员,他站“船头”,思源站“船尾”,他们自诩是流浪的孩子,在“狂风暴雨”中前行。大一些的时候,思源大约觉得这“游戏”很幼稚,所以每次只是坐在砖瓦上看着他,脸上带着兄长的微笑。再后来,他自己也厌倦了这一成不变的屋顶,很少上来。直到大伯和伯母去世的时候,大家怎么也找不到思源,是仕文灵机一动,在屋顶上找到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阮思源,把头埋在双臂之中,显得那么脆弱,不再是他眼中最勇敢的大哥。他走过去,像小大人一样拍拍思源的肩膀,默默陪着他直到夕阳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思源说,从今以后他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屋顶上的流浪者。
在心底里,仕文一直觉得思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甚至于,他开始写作也是因为思源的鼓励。
可是,这个人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人,竟然死了……就在今天。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抽着抽着,就流下泪来。
4
第二天一早,仕文先是开车去了思源住的别墅,但别墅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了,周围依旧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像是叮着蛋糕的苍蝇。
别墅的占地面积不大,一共三层,外观很时髦,是思源在结婚前刚买的。房子座落在城郊结合部,整个小区都是这样独栋独院的别墅,仕文猜想平时一定是很冷清的,发生了这件事才一下子热闹起来。他在四周转了几圈,却没办法进去。他站在外面,看着那幢屋子,想象着思源在里面的样子,他不敢想他是怎么被杀害的,那让他觉得很难受,就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了。
远远的,有个人在对他招手,他仔细一看,是黄警官,连忙快步走过去。
“警官。”
“你好。”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来干什么?”黄问。
“……我来看看。”
警官皱了皱眉头,说:“阮先生,你该不会是想自己调查吧?”
他叫“阮先生”的时候,竟还带着一股子敬意,仕文苦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警官却严肃地说:“我读过你写的侦探小说,真的写得很好、很精彩,但是实际的侦破跟小说还是不同的。你不要把那些所谓的‘私家侦探’的一套搬到现实生活中来,行不通的,甚至可能妨碍我们警方的调查。”
仕文扯了扯嘴角,心想最后那句才是这段话的重点吧。但他没有把黄警官的“警告”放在心上,而是问:“有什么进展吗?”
黄警官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回答。
他不气馁:“凶器找到了吗?”
“暂时无可奉告。”
“那么有嫌疑人了吗?”
黄警官顿了顿,说:“你知道,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这些,一切等侦察完毕破案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别墅大门。
仕文不甘心地在外面又转了几圈,发现实在没办法进入,才离开了。
中午,仕文按照亲戚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钟晴,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连着打了几个小时,都是如此,他开始感到不安,于是摸出黄警官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铃响了四、五次才被接起来,黄警官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请问哪位?”
“我是阮仕文,”他回答,“我想告诉你,我打了几个小时钟晴的电话都没人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猜对方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钟晴也算是嫌疑犯之一。
“哦……”电话那头顿了顿,“她被拘留了。”
他哑然:“她承认了?”
“没有。”
“……”
“但是现场有对她很不利的证据。”
“什么?”
黄警官以一种平静而淡定的口吻说:“死者临死前用血在地毯上写了一个‘晴’字。”
挂上电话,阮仕文走到窗前,遥望远方,那是思源家的方向,尽管相隔万里,他仿佛还是能看到那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的影子。
他不知道思源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写下了“晴”字……
这天夜里他没有失眠,但即使梦里,还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第二天早晨他在楼下吃早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黄警官的电话。
“有进展吗?”他迫不及待地率先发问。
“还没有。”
“……”
“我打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们放了钟晴。”
“!”他诧异,“为什么?”
“因为,她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番外 屋顶上的流浪者(中)
5
钟晴的工作室就座落在那幢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的附近,开车单程只需要二十分钟,这里是一个类似于商业园区的地方,办公楼、餐厅、电影院、娱乐中心相得益彰。
一周过去了,阮思源的尸体已经解剖完毕,但暂时还没有送回来,所以当仕文收到钟晴的通知说要举办追思会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所谓的“追思会”,其形式跟追悼会差不多,只不过少了一捧骨灰。
他在下午一点左右开车来到钟晴告诉他的地址,那是一栋四层楼的房子,方方正正,简直像个火柴盒,可是布局又像是公寓。走上台阶之后,是一部宽敞的电梯,也许经常要用来运货,因此宽度大约有三米。钟晴的工作室在三楼,电梯门一打开,就有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孩在门口迎接客人,她看到仕文后轻轻点头,示意他签到,接着领他进去。
工作室的设施很新,但装潢设计却有一种古老的情调,墙上铺着米白色打底的墙纸,墙纸上有一种特殊的花的图案,那种花颜色鲜艳,看上去像是玫瑰花,可是花茎上却没有刺,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花的周围涂上了一种透明的漆,在灯光的照耀下,隐约发出七彩的光芒。这墙纸简直与追思会格格不入,但仕文不禁想,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顾及那么多了吧。
思源突然被害的这件事,已经彻底把平静的生活打乱了。
刚走进会客室,他就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氛,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相框,相框里的人嘴角带着微笑,仿佛仍在看着这世界。
钟晴站在角落里,也是一身黑衣,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很飘渺——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脸绷得很紧,像是随时会被打碎的瓷器。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你好……”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呐呐地问好。
“你好,”阮仕文欠了欠身子,终于走过去。
他拿起桌上的香,点燃,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然后把香插在面前的香台里。
“还没有……什么进展吗?”他并不是真的想问,而是觉得此时不得不说点什么。
“嗯……”钟晴轻轻点头。
有个男人走过来,重复着仕文刚才的动作,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天在思源家客厅见过的秃顶中年男人。
“阮老师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觉得……难过啊……”说着,男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钟晴抿着嘴,没有说话,只是礼貌地道谢。
等男人走了,仕文好奇地问:“他是谁?”
“是出版公司的编辑。”
“啊……”他恍然大悟。
不断地有人来,但多半是跟思源有工作关系的人,或是夫妻两人的朋友。亲戚只有仕文一个人,他有点疑惑钟晴为什么要办这场追思会,可是在一旁站了半天,还是没有去问。等到四点半,仕文也决定告辞,临走之前,他象征性地说:“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钟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是象征性的。
6
又一件让阮仕文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三天之后,黄警官打电话给他,请他去一趟警察局,等他到了那间曾经充当过“审讯室”的房间时,午后的阳光正从宽大的玻璃窗外照射进来,灿烂而温暖,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不像在警局,而像是某个中老年活动中心。
“你好,请坐。”这一次,黄警官请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他坐下,看着他,等待他要问什么问题,或是要告诉他什么事。但黄警官只是把一张光盘放在他面前。
“这是?”
“所有人的口供。”
他讶然,不知道他的意图。
“想请你来听一听。”
“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这不合你们的规矩。”
黄警官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公园里下棋的老头:“规矩不规矩,还不是由人决定的?”
“……”
“开门见山地说吧,”黄警官忽然收起笑脸,“这个案子看上去并不复杂,但是却让人感到千头万绪在其中——我这个成语用得对吗?”
仕文不得不苦笑着点头。
黄警官也跟着点头:“你应该知道,破案的关键是案发之后的72小时,现在却已经远远超出了72小时,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比我们对于死者了解得多。”
“为什么是我?”仕文看着他。
“首先,你是阮思源的堂弟,跟他很熟悉。其次,我们很快排除了你的嫌疑。不过最重要的是,你是写侦探小说的,多少有点这方面的头脑。”
“……谢谢。”
“在听录音之前,我要向你说明一下整个案情,当然,因为你是死者的亲戚,所以也是有权利知道,只不过之前在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的情况下,我们不方便公布,所以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阮仕文任重道远地点头,知道接下去说的内容可能会让他很难受,他告诉自己,就当作是在听一个侦探故事吧,不要去想那个受害人是思源就行了。
“案发的过程是这样的,下午三点半左右,在阮家打扫的钟点工陈阿姨来到阮家,她有钥匙,所以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她因为每天都会来打扫,有时候主人在家,有时候不在,因此当天她开门后发现家里没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奇怪。”
“等等,”仕文打断他,“思源家有三层,她怎么能断定家里没人?”
黄警官笑了笑,意思是说,你还真仔细:“根据她的口供,她到了阮家之后通常会大声喊‘我来了’,或是‘家里有人吗’,具体的,等下听了录音就知道。”
仕文点头,示意警官继续讲下去。
“陈阿姨在楼下打扫了一番之后,大约在四点不到的时候,钟晴回来了。听说阮思源不在家之后,她很诧异而且肯定地说,阮思源不可能出去,因为下午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我猜,她说的是你吧。”
“但我竟然……来不及……”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桌上那张光碟出了神。
“于是两人就上楼去,结果打开书房门一看,阮思源面朝下躺在书房里,脑袋上都是血。报警记录显示,钟晴是在下午四点过三分的时候打电话报警的,我们的同事在十分钟内到达现场。经过勘察,警察和救护人员到达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致死原因是失血过多并且头盖骨有受重击后损伤的迹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伤痕,而且验尸报告表明,他也没有任何其他中毒的反应,所以我们推断,有人从身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
听到这里,仕文苦笑了一下,他还是无法把受害人当作是一个小说人物。
“还记得当天下午坐在阮家会客室里的那些人吗?”
他点点头。
“你认识吗?”
“除了钟晴和老陈之外,我一个也不认识。”
黄警官点点头:“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案发之后陆续到达的。”
“什么?!”阮仕文吃惊地瞪大双眼。
“很巧,不是吗?”
“……”
“他们声称是跟阮思源约好的。”
仕文愕然,同时有三个人在案发后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中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编辑,一位是大学学生,还有一位……”
“?”
“身份有点特殊。”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那个高个的时髦年轻人?”
“嗯……”就是那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年轻男子,他还认为他有老派偶像的气质。
“他是酒吧的公关经理,”黄警官顿了顿,“说白了,就是个拉皮条的。”
“什么?!”
“你稍安勿躁,”黄警官拍拍他,“听过录音后再发表意见。我只是向你介绍他们的背景,但我不希望你因为偏见而蒙蔽了双眼”
“……明白了。”
“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凶器已经被我们初步认定了——是死者书房里的某样物品。”
“是什么?”
“这一点听完录音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
7
黄警官把光盘放进桌上机器里,按下播放键,喇叭里传来嗡嗡的声音,第一段录音是老陈的。
“把你刚才看到的经过说一遍。”是黄警官的声音。
“哦……”老陈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战战兢兢,“阮先生他……真的死了?”
“是的。”
“唉……太可怕了……”
“你到他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好像没有。”
“你几点到的?”
“好像是下午三点半到了阮先生家……”
“平时也都是这个时间?”
“嗯……以前是四点半的,后来因为我前一家人家减少了一个小时,我就提前来了。”
“家里一般有谁?”
“就阮先生,因为他是作家,经常呆在家里。”
“钟晴呢?”
“阮太太有时候也在家,她好像也不用天天上班的,不过她要一直去办公室。”
“平时客人多吗?”
“不多,好像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
“哪几个?”
“好像是出版社的编辑啦,杂志社的人啦……什么的。”
“哦……今天下午你按时去了他家,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门进去,喊‘阮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回应。我听到屋子里好像有一点动静,可是又真的没人,你知道房子都是这样的……
“起先开门进去,我好像听到楼上有什么声音,像是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但是我喊‘阮先生’,他也不答应,所以我就没在意。因为房子大了,总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以前阮先生住在老房子的时候,那个房子也是家里没人的时候会听到脚步声,后来才知道是楼上人家的声音。这个房子虽然是独门独户,但是你知道阮先生很喜欢用木头,木头地板、木头家具,有间房间的天花板竟然也是木头的。木头么,有时候冬天夏天的总会发出点声音,热胀冷缩嘛——”
“——然后呢?”黄警官似乎有点不耐烦。
“哦,然后我喊了阮先生,没有答应,静悄悄的,我也就没在意。在楼下收拾屋子,等到太太回来了,听说先生不在家,她说不可能,因为下午有重要的客人来。我就说真的,因为我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
“——钟晴是几点回来的?”
“大概……大概三点五十分的样子。”
“哦,然后?”
“那么然后,我就跟太太一起上楼了。太太先去了三楼的卧室,以为先生在睡觉,但是没有人,所以我们就下来,到二楼书房去,谁知道……”老陈说到这里气息有些不稳,“谁知道看到先生……”
“阮思源他是什么样子?”
“我也没仔细看,我只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穿的、穿的是阮先生的衣服,头后面……后面都是血,地上也是的……我、我跟太太就走过去,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我……”
老陈开始抽泣,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和太太上去摇他,他没反应,但我觉得他身体还没冷……太太马上爬起来打电话,叫救护车……要是我,我连救护车是打什么号码都想不起来了呀,我只会打110……”
“……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家里有什么跟平时不同的地方,或者你觉得不寻常的地方?”
老陈:“有、有的……”
“什么?”
“嗯……有一套英国茶具阮先生一直是放在楼上书房的柜子里,好像跟书什么的放在一起的,但是我在厨房擦灰的时候发现在厨房的料理台上,我当时想他什么时候拿下来了,也没在意。既然你问起,我想,好像也就这么件特别的事情。”
“厨房其他东西还动过吗?”
“不清楚,因为我不做饭,只负责打扫卫生,而且阮先生和阮太太好像生活习惯都很好,用过东西之后都马上放回原来的地方,所以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就算被动过了你也不知道?”
“嗯。”
“只有这一点引起你的注意吗?”
“……好像是的。”
“那么,”黄警官顿了顿,“阮思源和钟晴最近关系怎么样?”
老陈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发出一个感叹词,然后回答:“没什么吧,他们本来在家就很安静,在我面前也没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关起门来就不知道了,表面上好像还蛮恩爱的,关起门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吵得不可开交。”
“你怎么总是‘好像’、‘说不定’,全都不太肯定。”
“那……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要是事先知道,我就看看清楚啦。”
录音里的黄警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阮仕文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滑稽。
“你觉得怎么样?”警官按下暂停的按钮,转身问。
“其实,”阮仕文轻咳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说,“我觉得,她还是抓到了一些细节的,比如那套什么英国茶具。”
“你有什么看法。”
他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那是思源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黄警官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为什么会放在楼下的厨房呢?”
“也许是等着用茶具招待客人,先放到楼下去,等客人来了,就可以直接泡咖啡或泡茶。”
“会是谁?”
“应该是个重要的人,因为老陈说他不太用那套茶具。”忽然,他心里一动,脱口而出,“说不定……是我。”
霎那间,阮仕文只觉得血气涌上脑门,眼眶也有点发热。
黄警官拍了拍他的肩,颇有些同情的意思:“但是,你觉不觉得,她在暗示什么?”
“暗示?”
“没错,她最后那句话,其实意思是说,阮思源和钟晴夫妇在她面前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其实背地里关系很差,吵得很厉害。”
“那她为什么不直说?”
“哈哈,”警官笑了笑,“这很复杂。不过我想问你,你觉得老陈有嫌疑吗?”
仕文摇头:“我不认为是她干的。”
“为什么?因为你们很早就认识?”
“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我觉得她做不出这种事。再说,思源会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可能。”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她一直在问死者借钱,但却无力偿还呢?”
“……”仕文讶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黄警官坦然地点点头:“我们在死者书房被上了锁的抽屉里发现一本记事本,上面有一部分内容是有关于老陈向他借钱的日期、数目等等,从前年开始,前前后后一共借给了她十几、二十万,但是‘归还日期’那一栏始终是空着的。”
“但……怎么可能,为了二十万杀人……”
“阮先生,”警官叹了口气,“二十万对你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就是很大的数目了。”
“但……”他皱了皱眉,还是摇头,“我相信二十万对思源来说也不算什么,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想要跟老陈讨回来——”
“——可万一他想要讨回来呢?”黄却忽然打断他的话,“万一他不止要讨回来,还要加收利息呢,比银行高得多的利息。”
“思源绝不是这种人!”仕文愤怒地站起来,瞪着眼前这位矮小的警官。
然而警官还是面带微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懂吗?”
8
接下来是一个叫钱译的人的审讯录音,就是那位秃顶的中年男人。
“你跟阮思源是什么关系?”录音里的黄警官问。
“我是他出版公司的责任编辑。”钱译的声音听上去很朴实。
“哦,什么出版社?”
“不是出版社,”他纠正,“是出版公司。”
黄警官这个门外汉傻了眼:“有什么区别?”
“这个……通常一句话解释不清楚,总之我们不是出版社,简单点说,我们负责拿阮老师的书去出版社出版。”
“那不就跟中介公司差不多吗。”黄嘀咕。
“不能这么说……”钱译耐心地想要反驳,却被打断了。
“——好了,说一下你今天是去阮思源家干嘛的吧。”
“哦,好的。是这样的,今天我本来跟阮老师约好晚上七点去送出版合同的,但是阮老师下午打电话来说,晚上可能不行,所以叫我五点左右去,所以我就去了。”
“他几点打来的?”
“嗯……大概两、三点的样子。”
“以前都是这样吗,合同由你送去?你经常去他家?”
“对。因为阮老师是很著名的作家,他平时那么忙,这点小事都由我们来处理。像是签合同啦,传递稿件啦,送样书啦,凡是可以不必由他亲自出面的,我们都会帮他做掉。”
“你一般在他家待多久?”
“如果阮老师有事,一般我送完东西就走了,大概不超过十五分钟吧。”
“他没事呢?”
“没事的话,也有可能坐下来聊聊,那就说不好时间了。”
“在书房?”
“嗯,通常是,有时候也在客厅。”
“所以……那天你是五点到阮思源家的?”
“对。我去的时候,真是……真是吓了一跳啊。”
“那么你到那里去之前在做什么?”
“就在公司啊……”钱译被他一问,回答得像是很迷惘。
“那你应该对阮思源也比较了解喽?”
“嗯,有时候也会聊聊。”
“他最近有什么反常吗,有没有什么困扰之类的?”
“……好像没注意到嘛。”
“那他们夫妻关系好吗?”
“这个……不知道,有时候钟小姐在,我们也会聊聊。”
“那他昨天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钱译想了想,说没有。
“不过……”他忽又说。
“什么?”
“最近很少看到钟小姐……哦,仔细想想,我大概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她了,每次去她都好像有事不在。”
“她以前经常在家的吗?”
“算是吧。钟小姐其实也是自由职业者,我要是早上去的,经常能看到她,因为她一般都是吃过午饭才去工作室的。”
“其他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录音到此是一片空白,想必是钱译的问话结束了。
“你有什么看法。”黄警官起身去给他倒了杯茶。
“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因为我不认识他。”
“所以没办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阮仕文点头。
“那我们警察都别破案了,每天接触的都是不认识的人。”
他苦笑,自嘲道:“所以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个写侦探小说的。”
黄走到他身旁,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不动声色地说:“你觉不觉得这个人在认识阮思源之前,就认识钟晴?”
“?”
“因为他称阮思源为‘阮老师’,钟晴是‘钟小姐’。通常如果你先认识一个人,比如说你称我是‘黄先生’、‘黄警官’,我老婆你会怎么称呼她?”
“……黄太太。”
“对,就像钟点工老陈一样,她一直称钟晴是‘阮太太’,那是因为她先认识了阮思源。”
“……所以,”阮仕文若有所思,“钱译以前就认识钟晴。”
“我是这么猜想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解。
黄警官笑而不答,只说:“你要是看着钱译的眼睛,就会知道他这个人不像声音听上去的这么老实。”
“……你想说什么?”
“事实上,我去钱译的出版公司走了一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情况。他跟妻子十年前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离婚了,女儿跟着前妻,所以他是一个人,根据公司女同事的说法,他对异性很热情,很会献殷勤,公司老板还有合作的作家那里,他也很会拍马屁,所以是个大红人。但奇怪的是,”警官顿了顿,“案发前一个星期开始,他忽然被调离了负责死者新书出版的工作。我询问了公司老板,老板说是死者要求的。
“然后呢?”仕文有点明白黄警官在追问老陈时那种无奈的心情了。
“所以,其实钱译的内心说不定是个不动声色但老奸巨滑的家伙。”
“可他为什么要害思源?”
“问题就在这里。”黄警官拿出一个透明塑胶袋,塑胶袋里装着一本台历,台历上记录着每天的安排,一看就是思源写的。
“这是……”仕文接过来,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迹。
“是死者的行程表,他似乎有在台历上记录的习惯,所以想知道他哪一天在干什么,看一下台历马上就能一目了然。”
果然,在案发那一天,台历的空白处记录着:文、交稿、学生。
“文”应该是指他阮仕文,交稿大概就是指这位编辑,至于说学生,就不得而知了。
“这里。”警官用手指了指这个月的第一天。
上面写着:晚餐 钱译+巨象。
“什么意思?”仕文皱了皱眉头。
“钱译,就是那个编辑,‘巨象’则是一家出版公司——或是出版社?总之不是钱译工作的那一家。”
“所以……”仕文的思绪在飞快地旋转着,“钱译在为他介绍新的出版公司?”
警官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件事被钱译现在的公司知道,就糟糕了。”
“但他也不至于要杀了思源。”
“没错,如果介绍失败,最多也就是维持现状。但是如果——只是如果——原本大家都谈好了,但死者忽然拒绝,而且还告诉了钱译的公司呢?”
“……”仕文总觉得黄警官嘴里的阮思源跟他所认识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且我们问过了,案发那天原本要来收稿件的不是钱译,而是其他同事,但是那位同事临时有事,他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9
接着,阮仕文听到的是一个颤抖的、稚气的女声,应该就是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
“我叫……茉莉。”
茉莉?
“‘莫问’的‘莫’,‘茉莉花’的‘莉’。”
啊,原来是莫莉——阮仕文心想。
“你是阮思源兼职的大学里的学生?”
“嗯……”
既然如此,应该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怪不得面对警察的问话如此紧张。
“你今天上午去他家了?”
“嗯……”
“去干嘛?”
“嗯……去,去问题目……”
“什么题目?”
“……中国文学的题目。”
录音里的黄警官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无奈呢,还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你几点到的?”
“就……四点半的样子。”
“学校离他家很近吗?”
“啊?”
“不然你怎么从学校跑到他家来了?”
“哦……是很近。”
“多久?”
“坐车……大概半小时。”
“你平时经常来吗?”
“也……也不是经常,一个月,最多来一、两次,主要看上课的情况。”
“在书房?”
“……啊?”
“我是说,你们都在书房答疑解惑吗?”
“……啊,嗯,对啊,书房。”
“那你最近有没有觉得阮思源有什么异常?”
“他……”女孩大概在考虑,“没有吧。”
“你认识他太太吗?”
“不、不认识。”
“你要问的是什么问题?”
“啊?……”
“你不是说来问老师问题吗,问的什么问题?”
“这个……就是……文学上的问题。”
“什么问题?”黄警官仍然坚持追问。
“我……我忘了……”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几乎要哭起来。
录音到此中断。
“怎么样,”黄警官说,“很有趣吧?”
阮仕文抿着嘴,没有说话。
“你堂兄平时是个怎样的人?”问这话时,黄警官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是个好人。”
“哦?好人是什么定义?”
“……”
“是指不会做坏事,还是……心地不坏,但是偶尔也会做些违反道德的事?”
“你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觉得阮思源跟这个小女孩有不一般的关系。”
“怎么可能!”
黄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你心目中他一直是你很尊敬的兄长,但是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出凶手,必须客观地分析事实。”
“……”
“不过呢,我觉得这个莫莉……跟钟晴相比,差得太远,所以不知道阮思源是怎么想的。而且,你要是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她真的很害怕,但是那种害怕单纯得有点可笑。”
“思源不会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仕文还是固执地说。
出人意料的是,警官竟然点头说:“我同意。”
“?”
“事实上,这个女孩只是来送东西的……帮某人。”
“……”阮仕文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是死者兼职的大学里的老师,是个女人。”
“来送什么?”
“一本书。”
“书?”
“嗯,据说是死者要用的。那女孩其实是走读的,因为家里跟死者住得很近,所以那位女老师有时候会请她来给死者送东西。”
“你想暗示思源跟那个……女老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刚才说过,那女孩跟死者有不一般的关系,事实上,这女孩是女老师的侄女。我已经去跟那位老师见过面了,谈了一会儿,她承认她和死者是恋爱关系。”
说到这里,黄警官对仕文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我很抱歉,但你堂兄的确做了这样的事情。
仕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尽管非常吃惊,但他只是轻扯了一下嘴角,问:“那么那位女老师……”
“哦,案发的时候她正好有课,我们经过调查后,已经排除了她的嫌疑。”
10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仕文身上,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温暖,相反的,阵阵凉意席卷他的心头。警官继续播放录音,也许因为设备老化的关系,时不时传出“呲呲”的杂音。
“你叫什么名字?”
“孙锦程。”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公关先生。
“你跟阮思源约好了?”
“没有。”
“你找他什么事?”
“请他把书修改一下。”
“什么书?”
“一本几年前出版的书。”
“出版了的书可以修改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请他不要把我这个小人物写在里面。”
“他把你写在里面?”
“嗯,”打火机的声音响起,年轻男人大约抽了一根烟,“那个角色就叫‘孙锦程’。”
“那么……”警官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耐心,但却透着一股厌烦的情绪,“你就因为他的书里有一个人物叫‘孙锦程’,所以就来找他,要他改写?”
“……也不只是名字,连职业都一样。”
“公关先生?”
“嗯……”这个叫孙锦程的人轻吐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以前也来找过他几次。”
“以前?”即使是一段录音,黄警官那股霍然警觉起来的劲头都能被听得一清二楚,“那么他答应了你吗?”
“没有。”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就……请他删除关于我的内容。”
“他什么反应。”
“说叫我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为什么还不死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就算不肯改写,我也有其他事可以找他谈啊……”
录音到此结束。
仕文不自觉地抽了一口气,说:“这不是敲诈吗?!”
“真正的狡猾。”黄警官摇摇头,无奈地说,“说好听点是狡猾,说得难听点他就是个无赖。不过我想,说不定死者的书还真跟他有点什么关系,不然他一次次地来找死者,死者为什么不坚决地拒绝他或警告他呢,也许死者有些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觉得还是有机可乘的,所以仍旧一次次地来找他。”
这一次,仕文无话可说了,他只是皱着眉,靠在沙发背上,思索着什么。
11
听完以上几段录音之后,黄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来,开始抽烟,并且也递了一支给阮仕文,他接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办公室内一时之间烟雾缭绕起来。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钟晴。”
尽管早就料到了警官会这样说,阮仕文还是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来将开始一段让人心情沉重的对话。
“相信你也知道,我们上周拘留了钟晴。”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嗯……那个‘晴’字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黄警官竟然满脸堆笑,“我忽然觉得,这情节很像小说,而不是真实的事情。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场有个字,而且还直指某个嫌疑人——这怎么可能?!”
仕文有点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所以只是皱了皱眉,沉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警官却不说了,而是问道:“你怎么看这个被留在凶案现场的‘晴’字?”
仕文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祸给钟晴。”
“为什么?”
“直觉。”
警官又笑了,但并不是嘲讽的笑,反而像是一种赞同:“说下去。”
“按照钟晴的智商,不可能会让……”说到这里,仕文卡了一下,因为堂兄的死仍然让他心痛,“让思源留下那种信息。”
“所以你认为这是凶手在嫁祸她。”
“也许。”
“那么会不会是钟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种线索,好突显她并不是凶手。”
“这……太冒险了吧!”仕文脱口而出,“她不是这种人。”
“哦?”黄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那她是哪种人?”
阮仕文把烟蒂丢进茶几上的烟灰缸,明白自己已经着了道,但他本身就是这样一种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当,就越能沉着以对。
于是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我认识的钟晴,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但这仅仅是指某些方面。但是在大局观上,她是一个保守的人,不会贸然采取行动。”
“你很了解她。”
“不能说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我当然会想方设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警官点点头:“我相信你对于钟晴的总结,应该八九不离十。而且,后来我们也找到了她不在场的证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点十分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间学校里讲课,有几十个学生可以作证,并且还有人录了录像。从那里到别墅,怎么也要30分钟,所以在找到新的证据之前,我们暂时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番外屋顶上的流浪者(下)
听完以上几段录音之后,黄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来,开始抽烟,并且也递了一支给阮仕文。后者接过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办公室内一时之间烟雾缭绕起来。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钟晴。”
尽管早就料到了警官会这样说,阮仕文还是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来将开始一段让人心情沉重的对话。
“我们上周拘留了钟晴。可是后来还是放了她。”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嗯……那个‘晴’字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黄警官竟然满脸堆笑,“我忽然觉得,这情节很像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场有个字,而且还直指某个嫌疑人——这怎么可能?!”
仕文有点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所以只是皱了皱眉,沉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警官却不说了,而是问道:“你怎么看这个被留在凶案现场的‘晴’字?”
仕文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祸给钟晴。”
“为什么?”
“直觉。”
警官又笑了,但并不是嘲讽的笑,反而像是一种赞同:“说下去。”
“按照钟晴的智商,不可能会让……”说到这里,仕文卡了一下,因为堂兄的死仍然让他心有余悸,“让思源留下那种信息。”
“所以你认为这是凶手在嫁祸她。”
“也许。”
“那么会不会是钟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种线索,好突显她并不是凶手。”
“这……太冒险了吧!”仕文脱口而出,“她不是这种人。”
“哦?”黄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那么她是哪种人?”
阮仕文把烟蒂丢进茶几上的烟灰缸,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老谋深算的警官的圈套。但他本身拥有这样一种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当,就越能沉着以对。
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我认识的钟晴,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但这仅仅是指某些方面。我认为在大局观上,她是一个保守的人,不会贸然采取行动。”
“你很了解她。”
“不能说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我当然会想方设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警官点点头:“我相信你对于钟晴的总结,应该八九不离十。而且,后来我们也找到了她不在场的证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点十分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间学校里讲课,有几十个学生可以作证,并且还有人录了录像。从那里到别墅,怎么也要30分钟,所以在找到新的证据之前,我们暂时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12
“那么,在正式听录音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向你求证。”黄警官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事?”
“关于……钟晴和死者是怎么认识的,当然,上次你已经说了,在机缘巧合之下,因为你,他们才认识的。但我还是想听听你具体的叙述。”
阮仕文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上次说,你带死者去参加钟晴的……什么会?”
“作品发布会……或之类的,我不记得上次是怎么说的,总之就是展示她设计作品的展览。”
黄像是记起什么似的不住地点头:“是你邀死者一起去的吗?”
尽管这个词在今天下午的谈话中已经一再出现,可是每当警官用一种毫无人情味的口气说出“死者”两个字的时候,阮仕文还是不免在心里颤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说,“本来是约好我陪思源去杂志社做访问的,但是对方临时有事,就取消了。我因为答应了同学会去参加钟晴的展览,所以……就带着思源一起去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四年前吧。”
“他和钟晴结婚是三年前?”
“是的。”
“那么他们认识差不多一年之后就结婚了……”黄警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们结婚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吧?”
仕文回想了一下,才答道:“思源差不多三十七八岁,钟晴大概……三十岁左右吧。”
“根据户籍资料,死者以前一直没结婚?”
“是的。”
“也没有女朋友吗?”
“曾经有一个,谈了很多年,可是最后分手了。那可能是……九年或者十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没听他提起过有关于恋爱或者结婚的事。”
黄警官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那么你呢?”
“我?”
“你也没结婚?”
“……是的。”阮仕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因为在女人那里栽了跟头吗?”
“不……”仕文苦笑,“只能说,缘分没到吧……”
“那么,你带死者去参加钟晴的展览会——是叫展览会吧——然后他们两个一见钟情?”
“……差不多吧。”
“他们是双方都对彼此有意思,还是一方先看上了另一方?”
“……钟晴那里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思源主动的。他看到钟晴走过来,就对我说,他很喜欢她。”
“你当时是什么态度?”
“我?”阮仕文皱了皱眉。
“我的意思是,你是竭力反对呢,还是推了他们一把?”
“……我什么也没做,”他平静地回答,“上次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赞成思源跟她交往。”
“那为什么袖手旁观?”
“因为……”他咬了咬嘴唇,“因为我以为,他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啊,”警官点头“原来如此。可是你不觉得等到他们真的要结婚的时候再去反对就有点太晚了吗?”
“也许……”他有点无奈,“但当时没想那么多。”
黄警官一边抽着烟,一边走到机器旁,按下了播放键。
13
“可以开始了吗?”黄警官问。
“可以。”钟晴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有点失真。也许因为她刚失去了丈夫,痛苦令她气息孱弱,声音沙哑。
仕文记得案发当晚他录完口供出来的时候,钟晴还在走廊里等着,因此他猜想这段对话是发生在他离开警局之后。
“很抱歉,”录音里的黄警官用一种沉痛的口吻说道,“这种时候我猜想你大概已经不想多说一个字,可是没办法,这是工作,相信你也希望尽快破案吧。”
他的“沉痛”听上去尤其真挚,只不过这种真挚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猾。阮仕文一边这样想,一边苦笑着继续听下去。
“是的,我能理解。”钟晴说。
“那么,首先我想请你叙述一下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从早上出门开始说起。”
“好的……”她顿了顿,“我大概在早晨八点三刻的时候出门,九点一刻左右到达工作室——”
“——对不起,能不能插一句,你是自由职业者?”
“嗯……可以这么说,我是图案设计师。”
“啊……”这一句“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表示恍然大悟,还是根本只是一种敷衍,“那么,你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图案喽?”
“是的……差不多是的。”
“工作室多大?”
“三百多平米。”
“有多少人?”
“除我之外,还有三个设计师和五个助理,另外还有一些不定期兼职的同事。”
“这么多。”黄显得有点惊讶,大概在他的概念里,所谓工作室最多也就两、三个人。
“嗯。”
“请继续说,关于今天早上的行程。”
“……我到了工作室后,就跟助手一起忙着整理下午讲座要用的东西,另外,开了一个会,然后吃午饭。吃完饭,我和两个助手赶到教室,讲座差不多一点开始,三点结束。结束之后,我就回家了。”
“你还记得是几点离开教室的吗?”
“大约……三点十分吧。”
“回到家用了多久?”
“半小时左右。”
“你回家看到了什么?”
“我……”钟晴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有点哽咽,“我回到家的时候,老陈已经来了……正在楼下打扫。我问她,先生呢……她说,先生不在家。我说不可能……”
“可以再插一句话吗,你为什么说这‘不可能’?”
“因为……”她顿了顿,“思源约了很重要的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是今天下午在客厅里的那些人吗?”
“是阮仕文。他的……堂弟。”
“他们堂兄弟感情很好吗?”黄警官颇有点明知故问。
“……我不清楚。”钟晴的这句回答,足足让人等了一分钟。
“为什么,”黄紧追不舍,“你先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吗?”
“他……没有说过什么,”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说,“以前他们似乎很好,但是自从我们结婚后,阮仕文去了国外,就很少联络了。思源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是我觉得他们两个似乎为了什么事情分歧很大,有点互相赌气的意思。”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钟晴回答得很坚决。
“那么,你为什么说,阮仕文是很重要的客人?”
“大约两周前,他们通了一次电话,从那以后,思源就很高兴的样子,时不时提起阮仕文要回国的事。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提醒我说,今天阮仕文要来,让我早点回来,一起吃晚饭。”
“所以当你回到家得知他不在,就感到很惊讶?”
“是的。”
“你叫老陈跟你一起上楼去确认你先生是否在家?”
“嗯……我好像没有叫她,她只是跟在我后面一起上去……”她叹了口气,“我记不清了,也许叫了,也许没叫……”
“好的,没关系,”黄适时安慰,“说下去,上楼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他可能在睡觉,但他不在卧室,于是我又去了书房……”
接着是大段的空白,期间有钟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警官的脚步声,最后,钟晴用一种近乎压抑的口吻说:“我们发现他……倒在地上,都是血。”
“接着呢?”
“我打了急救电话。”
“——等等,”警官顿了顿,“你是说,你打了急救电话?”
“是的。”
“你没有报警吗?”
“……”钟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的,我可能……忘记了。”
“可是,刚才老陈说你们看到你先生倒在地上,接着你就打电话报警。”
“不……我打的是急救电话。”
“用什么打的?”
“电话……我是说,固定电话。”
“为什么不用手机打?”
“因为,我的手机在楼下的背包里,而且,用座机打的话,急救中心立刻就能查到家庭地址。”
“哦,”警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是谁报的警?”
“……我不清楚,可能是急救中心吧。”
“嗯,有可能。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想,”钟晴顿了顿,“有一瓶酒……”
“酒?”
“是的,思源从楼下冰箱里拿了一瓶酒放在书房的桌上……”
“酒开过吗?”
“是的,他有时会喝酒,我想那瓶酒已经开过了。”
“你为什么确定那酒是他从楼下拿上楼去的?”
“因为那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雷司令酒。”
然后,录音结束。
14
黄警官的一支烟早就抽完了,但他仍旧坐在沙发上,像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大约十几秒,又一段录音响起,那是钟晴被拘留时录下的。
“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请回来吗?”黄警官的声音与之前略有不同,并不是说语气上有什么分别,而是一种直觉,听上去,他似乎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定的了解。
“不知道。”钟晴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表现出失去理智的样子。
“请你来,是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
“……”
“第一个问题,我们的同事在现场死者倒下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用血书写的、不太完整的字,经过比较和研究,我们认为是‘晴’字,也就是你的名字,请问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这一次,黄警官在钟晴面前直白地称阮思源为“死者”,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称他为“你的先生”或是“阮思源”。
钟晴明显被这个问题迷惑住了,她长时间地沉默,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是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在一片静默中,她缓缓说道:“请问……是在哪里发现的?”
警官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带着任何讥讽的成分,像是纯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死者的书桌下面有一个10到15公分高的长方形木质矮凳?”
钟晴想了想,回答:“我知道,那是他用来垫脚的。”
“嗯……字就是在那个矮凳侧面发现的。”
“……”
“矮凳的两个侧面被设计成凹陷进去,如果不是站在窗口的某一个位置,就无法发现那上面还写着字,我们的同事也是在测试血液反应的时候,才发现的。”
“……我没什么要说的。”钟晴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吗……你不明白死者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不明白。”
问话也许进入到一个僵持的阶段,警官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问:“好吧,那么我来问下一个问题,有关于……凶器。”
“……”
“经过测试和调查,现在基本确定,凶器是书房桌上的镇纸。”
“啊……”
“那镇纸的成份经过化验,是某种坚硬度很高的岩石,所以被用来当作凶器也不奇怪,我想问的是,镇纸是怎么来的,谁送的?还是死者自己买的?”
“据我所知,是思源的一位老师送的。”
“哦,是多久之前?”
“……我不清楚,但应该在我认识他之前。”
“镇纸平时就放在桌上吗?”
“有时候,是的。”
“有时候?”
“因为思源也用它来压别的东西……比如窗帘,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
“哦……”黄警官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对镇纸的来历如此感兴趣。
“最后一个问题,”他忽然说,“你的前夫,也就是那位姓祈的先生,去世当晚,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钟晴的声息一下子在录音里消失了,就好像,一个人尽管沉默,却还在呼吸,但此时此刻,她连呼吸也没有了。
几秒钟之后,她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口吻说:“我在父母家里,很早就睡了。”
15
“以上就是与本案有关的所有谈话录音,”黄警官又点起一支烟,“不过有一段除外。”
“?”
“就是你自己的。我想,没必要再听了吧。”
“嗯。”
“那么,可以谈谈你的看法吗?”
阮仕文用手指轻轻抚着下巴,说:“说实话,真是一筹莫展。”
“侦探小说家的脑袋不管用了吗?”
“不,”他苦笑,“现实和小说,还是有一定差距。”
警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觉得有几个细节很值得玩味。”
“?”
“首先是老陈提到的那套从书房被移到楼下厨房的茶具。其次是钟晴所说的,从楼下被移到楼上的酒——那酒叫什么来着?什么司令?”
“雷司令。”
“啊,对对。很特别的名字,我后来去查了一下,那是一种白葡萄酒。”
“是的。”
“还有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是,凶手为什么挑在这个时间行凶。”
阮仕文看着警官,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苦笑。
“怎么了?”警官问,“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不,没什么,”他叹气,“通常如果在小说里,警长这个时候应该对于现场留下的那个血字穷追不舍,而不是讨论什么细节。”
“真的吗?”警官瞪大眼睛,一副颇为受教的表情。
阮仕文这才明白,眼前这位警官其实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同,掩藏在他那双朴实眼睛后面的,是一颗充满了智慧的脑袋。
“我想,既然你这么说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阮仕文从容地抬起头,“我愿闻其详。”
警官对他的“鼓励”报以感激的一笑,站起身,走到窗台前,说:“关于这个案子,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起经过长时间布置的谋杀,还是一宗临时起意的凶杀?阮先生,关于这个问题,你的答案是?”
“临时起意。”
警官赞同地点了点头:“是的,用镇纸来做凶器,就仿佛随便看到某个看上去还比较称手的东西,拿起来就往死者头上砸。”
“……”
“但是让我感到疑惑的是,我们是通过血液测试才确定了凶器,也就是说,任何人一走进案件现场,都无法一眼辨识出哪个是凶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凶手在行凶完毕之后,有一定的时间来处理现场。但是如果他是打算好要把现场处理完毕才离开,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在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之间行凶,要知道老陈每天三点半都会来打扫卫生。”
“刚才说了,是临时起意。”
“啊,没错,临时起意。可是你试着想一下,一个人如果临时起意杀了另外一个人,是否能够很冷静地留下来处理现场?通常杀了人之后都是心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害怕有人会来,所以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但这个凶手为什么能够很笃定地留下来清理现场呢?”
阮仕文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
“我的设想是,凶手以为这段时间并不会有人来。至于说为什么,我等一下再来说明。”
“……”
“然后来看看老陈说的那套原本应该在楼上书房里,但却忽然出现在楼下的餐具。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上次也讨论过,你甚至认为那是死者拿出来打算招待你的。”
“没错。”
“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呢?这套茶具也许并不是拿出来‘打算’给客人用,而是主人和客人已经用过了,但是客人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清洗之后留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不用说,这个所谓的‘客人’就是凶手。”
“……”阮仕文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至于说死者和凶手用这套茶具喝了什么,我认为,多半跟那瓶原本应该在楼下冰箱里,但却出现在楼上书房里的酒有关。”
“为什么要用茶具喝酒?”
“哦,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为这是一套据说很名贵的茶具,可是谁规定茶具一定要用来喝茶呢?要知道我们的死者可是一个作家,作家是一类很有创新意识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勉强算对吧……”仕文只得如此回答。
“好的,有了这些推论以后,我心底渐渐浮现出这样一个人选:首先,凶手跟死者并不陌生,甚至可能很熟悉。其次,这个人了解死者的生活,从行凶后还有时间来处理现场、隐藏真像这一点上来看,凶手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当然了,符合以上两点的人很多,钟晴自是不在话下,老陈、钱编辑,都很有可能。”
“……”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刚才我说的,即使是临时起意行的凶,为什么是在老陈即将到来前的那一个小时?如果我知道等一下钟点工就要来了,我就算再恨死者,我也不会去杀他的,除非我豁出去了。但这又跟凶手行凶后处理凶器、茶具等等的行为不符,一个豁出去的人肯定是头也不回地奔出别墅……”黄警官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敲打着,“所以,我有这样一种设想:凶手就是老陈——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也许她比平时帮佣的时间提早到达了,她与死者之间就借钱产生了争执,争吵中,她一时愤怒杀了死者。”
“……”听到这里,阮仕文在脑海里模拟着凶案现场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过同时,”警官抬起头,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
“凶手的确是一个对死者和他的生活有所了解的人,但是凶手——出于某一种原因——不再了解死者了。”
“某一种原因?”
“是的,某一种。”警官重复着这句话,“比如说,一个死者分手了很多年的女友——关于这一点,我们作了调查,刚才你说死者过去有一个交往了很久但最后分手的女友?”
“没错。”
“事实上,”警官耸肩,“就是那个派女大学生来给死者送东西的女老师,当然,她一开始就承认两人已经在交往,或者准确地说,其实他们是旧情复燃。”
“……”阮仕文惊讶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或者,”警官继续他的推论,“凶手是那个叫孙什么的小流氓——你真的相信死者写的那本书是以他为原型的吗?”
“……我不知道。”
“其实,我是有点相信的。也许死者以前为了写好那本书,结交了很多‘那一类’的人,姓孙的就是其中之一,且他们可能很熟悉,当然,死者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书。然后他的书写得很成功,但书一旦完成了,他和那些所谓的‘朋友’之间的‘友谊’也到此结束。”
阮仕文摇头:“我不认为思源是这样的人。”
“那好吧,”警官很快放弃了抵抗,翘起腿,把手上的烟灭了,然后又点了一支,“那么来说说第三种可能。”
“?”
“那就是……凶手去了国外,因为临走之前跟死者闹翻了,所以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最近。”
16
“你是说……我?”
“是的,你。”警官点头。
阮仕文知道,通常有人听到这样的指控,应该跳起来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可是他不愿意这样做。相反地,他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把指间的烟蒂丢在烟灰缸里,不紧不慢地问:“为什么是我?”
“这只是一种假设,”黄警官盯着他的眼睛,却一点也没有审问的意思,“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会在二点半到三点半之间行凶呢?老陈三点半就要来了啊。后来我意识到,这并不是凶手的错,因为老陈在口供里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事:她本来不是三点半这个时间来的,但是因为雇主的不同要求,她来死者这里的时间在半年前调整过了。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有料到这一点,认为自己有充裕的时候做善后工作。凶手有时间擦去镇纸上的血迹,又把茶具放到楼下,接着发生了什么?”
“?”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凶手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然后安然无恙地离开;或者,凶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有响动,发现是老陈来了,于是不得不立刻想办法离开。”
“怎么想办法?老陈不是在楼下吗?”
“窗户。”
阮仕文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还记得楼下花园的灌木丛吗,一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男人,如果双手抓着二楼书房的窗沿,再加上有脚下的灌木丛借力,想要轻松地脱身并不是难事。”
“这个假设很有创意。”
黄警官对于所有投给他的鼓舞似乎都抱着欣然接受的态度:“谢谢。为此我们还去二楼的窗沿采集过指纹。”
“结果怎么样?”
“很可惜,”他一脸无奈,“一无所获。在这样一个冬天,有人戴着手套到处行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再说镇纸也好、茶具也好,都没有验出指纹。”
“那真的有点可惜了。”
“不过我有点猜到凶手——也就是你——为什么要回到现场了。”
“?”
“就是因为那个‘晴’字。”
“……什么意思?”阮仕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保持着冷静。
“我说过,那个用血写的‘晴’字就像是小说的情节,一点也不像是真实生活里发生的。所以我一开始觉得,只有你这样的小说家才能想到这样的方式,来嫁祸钟晴。但我又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
“为什么?”
“直觉。”警官笑得很开心,“并不是侦探小说家才有直觉,警察也有直觉。借用你刚才评论钟晴的一句话,我认为在大局观上,你也是一个不愿意冒险的人。”
“……”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作家的洒脱和随性,但同时又有一种侦探小说家的敏锐性。一件凶案,现场留下的线索越普通、越不起眼,同时又越多、越繁杂,就越会给破案带来困难,所以你不会去做留下血字这样的事。相反地,我认为,那倒可能是本案里另一位作家可能会做的事情——也就是死者本人。”
“……”阮仕文扯了一个笑容,继续沉默。
“设想你从楼下厨房摆好东西上来,也许你想在现场制造更多线索,可是忽然听到楼下的声响,你发现老陈来了,于是你决定迅速离开。你趁她不注意,从二楼的窗口翻到一楼,然而就在你出去的一霎那,你忽然看到了那个踏脚凳边缘的血字,我说过,那个血字只有在某种角度才能看到,像钟晴和老陈那样站在尸体旁是看不到的,而我可以肯定,从窗台外面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你离开后,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回现场。为什么呢?”
“……”阮仕文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再也不想作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会不会,你并没有你说得那么讨厌你的大嫂——也就是钟晴——相反的,”黄警官顿了顿,抬眼看着窗外,“其实你喜欢她。”
“……”
“啊,是的,一个看似完美的女人,人们常常怀疑她是不是表里如一?也许90%的人都不像他们外表看上去那么完美,但钟晴也许恰恰属于那10%——或者,她并不完美,可是你喜欢她——那么她就是完美的。”
“有证据吗?”长久的沉默之后,阮仕文第一次反问。
“没有,当然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证据¬——怎么需要证据?”
“……那么指控我是凶手总需要证据吧?”
“这个……”警官摸了摸鼻子,“当然是要的。”
“你有吗?”他盯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黄警官迎接着目光,用一种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口吻回答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小说里经常描述什么‘完美的犯罪’,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始终相信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阮仕文深深地洗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眼前又浮现起自己少年时和阮思源在屋顶上一起玩耍的场景。天空异常得蓝,白云像薄薄的棉花漂浮在上面,他很喜欢那样的天空,所以当后来这座城市上空开始布满驱不散的阴霾时,他决定搬到另一个拥有湛蓝天空的城市去。
他们在屋顶上奔跑,假装自己是流浪的船员,有时候甚至是海盗。他们感到脚下的城市就是他们的大海,任凭驰骋、遨游。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两个无知、快乐的孩子,从没想过成人世界是多么可怕……
“还记得那瓶雷司令酒吗?”
黄警官的声音把阮仕文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像在询问:“怎么了?”
“那是死者很喜欢的酒,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吧?”
“……没错。”
警官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落伍的人,听到什么‘雷司令酒’,就忍不住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这是一种白葡萄酒。试想一下,久别重逢,你又是出国了几年才回来,再加上你和你的堂兄之前断绝的友谊刚刚恢复,所以你来见他的话,多半是要带礼物的吧——别再跟我提什么你妈妈做的烧鸭了,我认为那只是你随口编的借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那通录音电话,我设想你原本是没打算来,但是后来因为什么事你又来了,你带了一件礼物来,可是你走的时候并没有带回去。”
“你是想说那瓶雷司令酒吗?”阮仕文一脸平静。
“是的。”
“你能证明那是我带来的吗?”
“……”整个下午,黄警官第一次沉默了。
“如果不能的话,你就不能证明我去过现场,于是,你也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黄警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直到这支烟抽完,才缓缓地说:“摆在书房的这瓶酒,的确没有你的指纹,甚至于,我们在上面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连死者本人的指纹也没有——就跟楼下厨房里那两套被洗干净、擦干净的茶具一样。”
“……”
“可是,”他又说,“我们在冰箱里发现了另一瓶没有开过的雷司令酒——在那上面,我们验出了你的指纹。”
“这不可能!”阮仕文倏地站起身,直觉告诉他,警官在使用试探或者哄骗的技俩。
“为什么这么说?”黄警官饶有兴致地点起第三支烟。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能。”
“因为你已经把酒瓶上的指纹全擦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些假设的问题。”
“这不是假设,阮仕文,”警官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丢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事实!”
“……”他并没有打算去看那份报告,同时也并没有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通过这个事实,我有以下的假设:案发当天下午,你带了一瓶‘雷司令酒’作为礼物去了阮思源家,阮思源于是开了酒,你们一起喝。在此期间,你们也许起了争执或是有矛盾,你随手用镇纸砸在他脑袋上。等到你现场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陈忽然来了,于是你匆忙离开,但你无法带那样一瓶酒一起离开,那太大了,于是你把酒瓶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从窗台出去。临走的时候,你看到了那个血字,于是……最后你又回来了,假装临时改变主意,是因为你妈妈做了可笑的烧鸭。”
“……”
“但是有一点你算错了。”
“?”
“阮思源开的那瓶酒并不是你带来的,而是他自己的。”
“……”阮仕文张了张嘴,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我问了钟晴,钟晴说,书房里这瓶开过的酒,是死者珍藏的某一年份的雷司令酒,而冰箱里的那瓶,是今年的。也就是说,你把酒交给死者,你们决定一起喝之后,死者从楼下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一瓶他认为值得拿来招待客人的珍藏的酒,把你送的那瓶放进冰箱,然后拿着酒瓶和茶具上楼去了……”警官皱起眉头,吐出烟圈,“阮仕文,你能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会在死者的冰箱里,发现一瓶上面有你指纹的、今年产的白葡萄酒吗?”
办公室里变得很安静,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假设、提问、回答、辩解之后,这里忽又变得安静起来,仿佛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也没有一个人扯着嘴角,露出温暖的微笑。
“有一点你错了。”阮仕文说。
“?”
“我妈的确做了烧鸭,因为那是思源最爱吃的。”
“……”黄警官惊讶地看着他,抓了抓脑袋,像是很为这个错误的推断感到懊恼。
阮仕文翘起腿,娓娓道来。
17
“我那天之所以决定不去,的确是因为时差倒不过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简直睁不开眼睛,于是打了个电话到思源家,告诉他不去了。”
“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你去了呢?真的是烧鸭吗”
阮仕文笑起来,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少年:“不,不是——不过当然了,烧鸭也应该尽快交给他,但我压根忘了这件事。事实上,我决定立刻就去,是因为我发现我的冰箱一时之间无法制冷。”
“制冷?”警官忍不住打断他。
“是的,”阮仕文点头,“白葡萄酒要冰镇过后才好喝。我在机场买的时候,商店提供了可以保持十个小时冰镇效果的干冰给我,我本来是想回到家后把酒放在冰箱,可是回家后才想起三年不住的地方,冰箱怎么可能还在运作,想要冷起来恐怕也得很长时间,于是我决定还是先去他那里。”
“……侦探小说家的随性发挥了作用?”
“也许是的。”他的自嘲地苦笑,“然后我去了,思源见到我很高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让他把酒瓶打开,一起喝一杯,他就下楼去厨房了。”
“为什么要用茶具喝酒?”
“我想这纯粹是他的一个突发奇想,或者……”阮仕文忽然灵光一闪,“或者,他本来并没有想要喝酒,是打算请我喝咖啡的……因为他知道我时差倒不过来……”
“……”
仕文强忍住胸口涌动的异样的情绪,继续说:“然后我们开始交谈。”
“谈什么?”
“谈……关于他和钟晴的婚姻。”
“他为什么跟你谈这些?”
仕文摇头:“我起初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月前他主动打电话给我,说他想通了,说我当时反对他们的婚姻是对的。然后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他的书房里,他说……他意识到他和钟晴的婚姻是错误的,他们并不爱彼此,他们都爱着别人……”
“然后呢?”
“他说他跟旧情人重遇了,他决定跟钟晴离婚,然后……”阮仕文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愤怒,趁他转身的时候,拿起镇纸砸向他的头……”
警官怔怔地看向办公桌上的某样东西,也许就是死者的验尸报告,又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眼睛摆在阮仕文以外的其他地方。
“后面的事情,跟你设想的差不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去楼下的那段时间,他留了一个字在那里……”阮仕文顿了顿,才说,“能再给我支烟吗?”
“当然。”警官递了一根过去。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好像烟草能够带他们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回来?”警官问,“如果你不出现在现场,也许你现在都还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个回答显得有点苦涩。
“你真的喜欢钟晴?”
阮仕文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参观她的展览会?”
“不……”他说,“更早……”
早在大学的那场舞会时,他就身陷其中了……
警官像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阮思源为什么要写那个‘晴’字?”
“……”阮仕文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说,“我想,他知道我对钟晴的感情,所以……如果她受到怀疑,我一定会来站出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
“……”
“是不是,只有用这种充满恶意的想法去解读阮思源,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仕文回过头,看着对面这个矮小,却目光里充满了正直的男人。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阮思源这么做,是想要帮你摆脱嫌疑……尽管你杀了他,但你是他唯一的堂弟,而钟晴……不过是他将要离婚的妻子。所以临死之前,他选择了保护你。”
“也许吧,”阮仕文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也许就像你说的……思源并不认为钟晴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
“不过也许,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无法原谅他。”
18
一个月之后,阮仕文收到了一封信,狱警交给他的时候,他正在读思源写的那本畅销小说,是讲述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如何爬上权利高峰的。
他看了信封一眼,心跳不由地加速——他认得,那是钟晴的字。他可以预见信的内容,那对他来说会是一种折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受她的谴责,必须去受这种折磨,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他借着灯光,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被整齐地折着,那种整齐的完美程度,堪比钟晴本人。
阮仕文:
得知你对思源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他的确向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并不是因为他背叛我,而是,他认识到我并不爱他,而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我。这很自私,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相爱的人要结婚?
因为我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所以冲动地选择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温暖。思源如此,我也如此。
不管怎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很后悔,两次都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定,一旦遇到挫折,我总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而不是诚实地面对自己。
阮仕文,你还记得大学里那场我们初次相识的舞会吗?事实上,我当时走过去,是想邀请你跳我人生的第一支双人舞。
不知道,这个邀请,现在还来得及吗?
钟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