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比天涯远一程（66）

2004年8月20日 星期五 小雨

今天早上部门例会，我真为 Jason 捏着一把汗。

Kristin这次更加夸张，居然还做了幻灯片，不厌其烦的分析了自己得分比较低的项目，还列出了同事们匿名提出的意见。不过，今天，她的情绪比上次稳定很多，稍微就幻灯片讲了几句，就满脸堆笑的说，“你们有什么看法就请畅所欲言，不要拘束。星期一我的情绪不太好，所以话说得可能有点过火，我在这里道歉。不过，”她稍微顿一下，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在会议桌上一圈兜过来，眼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了0.1秒以后又漾出满脸笑意，换了发嗲一样的口气，“换过来要是你做主管，听见下属这么讲，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感到压力，只是想真正听听你们的心声。所以，希望大家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敌人。我是你们的主管，有责任在上级管理层面前代表你们，在其它部门面前保护你们，也有责任听取你们的意见不断改进自己呀。否则，就算我对上、对外做得再好，我始终不是一个称职的主管，对不对？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也能够打开心扉，来帮助我了解、理解你们的想法。”

我见过的公司的主管里面，Kristin算是会讲肉麻话的，咋一听觉得她这个人特别通情达理、礼贤下士，不知就里的人几乎会立刻把心肝五脏挖给她。但是部门里的人多半已经见识过她冷酷无情的一面，不去上她的当。很多同事大概是敢怒不敢言，所以才趁这次给主管匿名打分的机会发泄一下，可是天晓得Kristin会用这种手法把那些提意见的人挖出来，还要大家一起陪着，杀鸡给猴看。明年要是再来一次调查，Kristin 只怕可以拿满分。

我垂着眼睛，一面假装专心的看着笔记本上的蓝格子图样，一面偷眼看坐在我斜对面的 Jason，他却是一脸沉着自在。

五分钟过去了，大家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一个个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我听见Jason的声音，“Kristin，那一条有关官僚主义的意见是我提的。”

这一句话，像四月里一声雷响，所有的同事看见有了一个活靶子，个个露出轻松的神态，像蜇伏的昆虫一样缓缓恢复了生机。

Kristin 脸上微微露出一点惊讶，随后两个嘴角弯上去，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太好了，你能讲一下你是怎么想的吗？”

Jason清清嗓子，“我来公司的时间不长，所以呢，看法不一定正确。提这条意见的时候，我只是希望能够找一个渠道让你多了解一点我们基层员工工作中很多不必要的繁琐手续。”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的看向 Jason，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气定神闲的往下说，“我记得第一天来公司报到的时候，当时Jenny 是我的 mentor，她说有一个给洛杉矶分公司的快件要赶在下午两点之前发出去，可是，必须要你签字，而你那天偏偏有很多会，她去找了你好几次，等终於找到你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快件只好等到第二天再发。当时我想，这样子快件不是人为的变成慢件了？部门里有很多东西都要经你亲手签字，比如发快件，领文具，申请借用服务器等等，本来都是很直截了当的，可是要是我们找不到你，就只能一直等着。我记得上个月我们一个项目的测试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借到服务器使得测试晚了一天开始，也就晚了一天结束。这些虽然是小事情，但我觉得如果你能够把其中一些权力下放，比如授予项目经理批准借用服务器的申请，就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我开始明白了，原来他是在避重就轻，亏他想得出，也亏他有这个本事把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得振振有词。再看看旁边其他人，居然还有几个在一个劲点头。看看 Kristin ，她还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态，不动声色。

Jason竟然滔滔不绝，“刚才我讲的还只是一些小的方面，从大的方面看，公司的考勤登记系统、员工手提式电脑管理系统、技术年检系统的用户界面都很不友好。据我的观察，每个员工，特别是比较新的员工，每星期都要花差不多两个小时完成所有的日常登记。以我们公司的平均工资来计算，那是很大的一个数目。”

“Jason，等一下” ，Kristin 打断了他，眯起一双狡猾的眼睛，“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官僚主义吗？” 会议室里的轻松气氛一下又沉重下来，大家都望向 Jason 看他怎么对下文。

Jason微微一笑，“是的，其实我在填完那个调查以后就觉得自己好像把公司系统里的官僚主义和主管的官僚主义混为一谈了。然而，从我们员工的角度来看，以上诸多的要求和规则都是来自主管，所以很容易自然而然的把两者混在一起。其实，这样摊开来一看，这些问题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这我理解；但是，如果你能够把我们的这些意见反馈到上级管理层，让他们警觉、减少公司系统里的官僚主义，那么对员工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说到这里，Kristin眯起到眼睛松展开来，唇边漾开来深深的笑意，“Jason，说得好。其他人呢，有什么意见吗？”竟然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大家捞到这么一根稻草，活跃开来，围绕着Jason打开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集体性的敷衍了事，却都一本正经，像真的一样。

会议在团结友好的氛围中结束。Kristin很满意，“大家能这样交流一下，问题不都清楚了？我一定把你们刚才所说的情况好好总结一下向上级反应。”

晚上和 Jason 一起吃饭，我拿着一杯啤酒敬他，“祝贺你化险为夷。”

他说声谢谢，一口喝下半杯啤酒，抿着嘴，定定的看着杯子，然后转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还不一定呢。”

“怎么了？今天的会不是开得很好吗？”

“可是，你要是 Kristin 的话，就看不出我在捣浆糊？”

“我知道啊，不过，你捣得很像样啊，Kristin 听了还点头呢。”

“她那是将计就计。这次我真实犯了一个大错误，早知道她是一个这样容不得异己的人，我就不会傻瓜一样的去提什么意见了。今天早上开会，你看我是在捣浆糊，其实，我也是在向她表态，表示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不会再和她作对。顺便呢，帮她一起把这个‘官僚主义’ 的帽子踢回到上层去。这样的话，大家都有面子。这她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否则，不会那么容易放我过关。不过，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

“这怎么讲？”

“有两个可能性。第一，她觉得我虽然有点反骨，但是聪明识相，更加信任我。第二，她觉得我虽然聪明识相，但是有反骨，更加可怕，所以不再信任我。”

“呸，你这话不是和没说一样？”

“我觉得凶多吉少。我们老板又不是一个爱才的人，少了我一个也没什么要紧。”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先不动，观察一阵子再说。我想，不一定会有我想的那么坏吧，就算她不喜欢我，在工作上她暂时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吧。这次我真是阴沟里翻船。”

我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就是情商不高。我还记得当初你人还没来，先发来个电子邮件气势汹汹的问了一大串问题，倒好像是我们求你来一样。现在好了吧？”

Jason抓抓头皮，“我们这一批人，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赶上了美国经济最辉煌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工作上一有什么不顺心就立刻换个地方，没怎么看过人家脸色，所以呢… 哎，不说了，这次算我倒酶，以后这些方面还请你老人家多多栽培我，好不好？” 一面笑嘻嘻的凑过来。

“那我就收你这个徒弟了。拜师吧。”

“好，师傅在上，受我一拜。” 他一本正经的作了一个揖。我看着他笑了。

这个风波，终於平息了。我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