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五)

回忆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却依然活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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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赵如快生郑煌的那些天,择才一直很清醒的守在姐姐屋门口。其实他也不知道在期盼什么,但他总觉得赵如的肚腹似乎可以生出他那两条腿来。郑秀和郑丽出生时择才正在酒肆玩钱,输光了也喝够了,见姐姐未来迎他,便自己醉醺醺的爬回了家。第二天才知道赵如生了一对双胞胎。他当时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可是郑屠那短命的儿子出生时偏赶上择才又在寨里撒疯而未得见。所以这次,他决定留下来守着,直到孩子出生。尽管择才帮不上任何忙,但他还是每天待在院子的那一角,陪姐姐一起等着这孩子的到来。其实择才到现在也不知道女人为何会生娃。想着许是因为姐姐人好,老天爷给她的奖赏罢?

终于在某日清晨,当天刚开始大亮的时候,赵如破了羊水。郑屠鞋都没穿好便急匆匆的从屋里冲了出来。跑到院门口时一边单脚蹦着提起鞋后跟,一边扭着头冲偏房高喊:赵择才,你姐要生了,你快过去看着她,别让她滚到地上。我这就去叫接生婆!说着便冲出门去。择才在屋里听个明白,于是连忙拄起双拐,来到姐姐这房的门口,却不知为何不敢进去。郑秀和郑丽还含着手指在竹疼编的篮子里熟睡着,赵如躺在炕上不时的左右蠕动着,而择才就坐在门口,倚着门框眼珠不错的盯着姐姐,生怕她从炕上翻下来。

所谓的接生婆,其实就是古时所说“三姑六婆”里的“稳婆”。在姚寨一共有两个接生婆,给郑屠第一个妻子接生的那个刘婆子前年因为跟柳庄一个男人通奸被捉,后来被本家大舅哥绑上石头扔进蓄粪池里给活活呛死了。现在就剩下东边住的这个韩婆子了。老韩婆子已六旬有余,年轻时也保个媒,跳个神,卖卖野药以为生计。如今年岁大了不愿天天在外折腾,便干起了接生这档子买卖。那个时候接生这行也算是把捞钱的耙子,就像给人做法祈求平安的先生一样,要钱的说道多得很。这老韩婆子上月初七到邻村给一个富甲接生,据说从人家那里居然讨来了两月有余的营生。郑屠没多大时候便跑到老韩婆家,用力的砸着门。老婆子慢慢的起身开了门,知道郑屠的婆娘又要生了,心说这郑屠在姚寨也算是个大户,就冲那十二亩田地也不会短了钱两。但愿老天保佑这婆娘生个儿子。想着能有好处,也就不敢怠慢,忙将一把缠着红绳的剪刀和一块用来包脐带的破布放在个木盆里端起来随着郑屠去了。

到了郑家,先叫郑屠进伙房烧水,自己则径直来到了赵如的房内查看情况。待水烧好,韩婆子对郑屠说:郑老爷,您婆娘这面色惨白,身体抽搐。看来您要备下些散钱,不时需要打发那些过路财神。郑屠说钱就在兜里,听大妈你的派遣便是。于是两人关起屋门,用一些被褥堵着门缝,准备开始接生。择才就坐在窗户底下听着。除了姐姐赵如不时的哼叫声外,偶尔也会听见老韩婆子对郑屠说:老爷,这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想是怕您家条件不好,将来受苦。您给我点钱,我去跟他说说;老爷您瞧,这孩子手先出来了,这是来落彩头的。快快将些散子放在我口袋里;恭喜老爷,是个大儿子!先讨您个赏钱,咱再剪彩(剪脐带);老爷您听,这孩子不会哭,还需要给我些钱,我来打发这帮捂着孩子嘴巴的淘气鬼们;老爷,您听这孩子的哭声。。。“哇”的一声,婴儿大哭了起来。这一下把坐在屋外的择才惊醒了。

这是老郑第一次出声,也是择才第一次听到婴儿那强有穿透力的叫喊。择才甚至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以至于流下了眼泪。不一会,门开了。雾气推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来。郑屠的表情显然的轻松了许多,而老韩婆子的口袋也像是塞进了两大个红薯那样鼓。郑屠要送她出门,老韩婆子走了两步扭回头说:老爷,我想还是给您儿子做个法事祈福吧,我还不累。别看这老胳膊老腿的。。。郑屠说不用了,我累了。然后半推半就的送走了韩婆子。这韩婆子回家路上不断地咒骂自不必说了。郑屠关上院门,回身看见坐在窗户下面的择才,虽没有说话,可是眼里竟也有一丝笑意。

赵如生完郑煌后几乎一个月都没有出屋,大多数的时间是抱着郑煌躺在床上将养。那些烧水做饭,倒夜壶,洗尿介子换屎布的事情都由一个临时请的女婆来做。择才一点忙也帮不上。虽然他想见见郑煌,可是又不敢跟姐姐搭话,便只好待在院子的角落静静地等着。月后的某日,赵如抱着郑煌出现在择才的面前。择才第一次看见如山涧溪水般清澈的眸子和似蜜桃样嫩滑水灵的皮肤。郑煌睁着大眼睛盯着择才,嘴里吐着泡泡的样子天真无邪,煞是可爱。可择才却不去碰他,怕好像自家的年画或是一场完美无缺的梦一样,一碰就碎了。择才爱这个孩子,所以他决定不再胡混,给这娃省些钱两。

日复一日,慢慢的郑煌可以下地了,每天都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的,择才也跟着他爬。两个人有时候甚至像是比赛似地从院子的一头爬到另一头。有了郑煌以后,整个家的氛围都轻松了许多,就连择才的心情也渐渐的开朗起来。郑屠还是每日待在他的肉铺,照看母猪和已经是第四窝的猪崽仔。赵如身子养好以后,每天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待在猪圈。因为上一窝的猪崽共十一只,因为没顾好死了九只。这对于家里新添了一张口的郑屠夫妇无疑是一大笔损失。所以赵如辞退了坐月子时顾的女婆,每日做完家里的活计便也照料起猪崽来。

白天家里剩下快两岁的郑煌,还有他两个四岁半的姐姐郑秀,郑丽和他的舅父择才。择才就带着他们玩耍。有时候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候扮成野兽满院爬着追赶三个孩子。白天这院子里总能传出孩子们的笑声或是被逗得叽哇乱叫的喊声。郑煌常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傻乐。有时候乐得被口水或者顺嘴流进的鼻涕呛得咳嗽。咳嗽的劲头大了,也会挤出些稀屎粘在屁股上却浑然不知。常常蹭得择才满身都是。择才也不生气,反倒大笑起来。看到此情景,郑秀和郑丽也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着。只是郑丽笑的时候,总会有些粘稠的液体从左眼洞里流出。

又过了两年,等到郑煌快五岁的时候,他和择才的感情越来越好。常常会闹着郑屠和赵如要和舅父一个被窝才肯睡觉。于是有一段时间,择才夜夜搂着郑煌,用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小屁股,哄他入睡。然后一只胳膊支着头,看着郑煌酣睡时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厌。面对郑煌,择才想起以前自己做的事情,竟会感到如此的羞愧。他想他一定要好好的照顾郑煌并看着他长大成人。择才常常会梦见郑煌背着他,迈开那强健有力的双腿,带着自己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姚寨有了讲堂。已到适学年岁的郑煌不必再像自己那样每天走十里地上下学了,这让择才感到很欣慰。可是一年以后,择才从满面愁云的姐姐赵如嘴中得知了郑煌因为是傻子而被退学的事情。看着郑煌有学不能上,自己蹲在院子里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择才心如刀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可爱的侄子不能上学,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是像座山一样的压着他们家,为什么他的双腿不见了。许是自己方了这家人,方了那夭折的娃,方了郑煌这么好的侄子。一种难以平复的压抑再次涌入心中,甚至有时想到这些会有一种胸闷想吐的感觉。于是当郑煌推开择才住屋大门,叫舅父吃年夜饭时,发现择才因为吊得太久,舌头早已变成了僵硬的雾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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