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小微没有睡好,老实说,在那样的情况下,能睡着,已经不容易了。她隔一会儿醒一次,每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摸枕边的眼镜。开始,每次醒来的时候,外间的灯都亮着,最后一次,窗外隐隐透出白光,外间的灯暗了。
不知第几次醒来的时候,她回想起昨晚虎子俯下身来,对她说“他是你哥。知道吗?”的情景,当时他的脸和她靠得很近,再近一点,也许他的嘴唇就碰到她的嘴唇了。虎子的话隔着微薄的空气传过来,他的眼神很温柔,让她的心阵阵酸痛。
小时候,爸爸和哥哥吻过她的脸,但还从来没有人吻过她的嘴唇。每次电视里看到那样的场面,她总是一面感到不好意思一面又暗暗地感到好奇 — 她很难想象,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个男人来那样吻她。
然而,这个夜里,她第一次想到,假如那个时候,虎子再靠近一点,吻她一下,会是什么感觉呢?
她揉揉眼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黑暗里红起脸来。然后她闭上眼,又逼迫自己睡过去。但这次,她过了很久才睡着,总感到内心里某个角落热热的,又不敢去细想。
当时,虎子正在外间几张拼起来的凳子上瞪着屋顶上盘旋而过的水迹,瞪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到水泥地上做起俯卧撑。
晚上谈话结束时,他本想立刻把小微送回去,后来转念一想,索性让她在这儿睡一晚,让于小捷心里难受难受。他没想到,日后,自己会千万次地为那个决定后悔。
“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他在心里默念着,额头冒出细细的汗,全身疲乏下来,才好受一些。
他很想推门进去看看小微睡觉的样子,又怕吓着她。在他面前,于小微像只受惊的小鹿,那实在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这一夜过去,他内心里更加矛盾了。那个善良而倔强的小家伙正在长大,一天天越变越漂亮,虽然她自己并没觉察到。将来,即使她不想嫁人,总会有人注意到她,假如,她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假如,她考上了大学……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里却十分无力;如果有一天她属于别人,或者回了上海,他再也看不到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找她……虎子不愿意再想下去;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卑起来。
然而,后来,事实证明,这一夜,最难受的,不是辗转反侧的小微,也不是思绪重重的虎子,而是于小捷。他整夜都没睡,东方一白就溜出家门,沿着空空荡荡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像个飘忽的鬼影,等意识慢慢回复过来,前面已经是安林火车站,早班车正缓缓开出站台,晨雾里,汽笛悠悠,像个慵懒的人在伸懒腰。
与其说他是溜出家门,不如说是逃出家门。昨夜之前,他一心想把事情办成,没有心思想别的,然而,事情办成以后,看着妹妹走向虎子的办公室,他的心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
清晨是一天里小捷最喜欢的时候。这个时候,蛋壳青的雾霭轻轻笼罩,东方的微云下,整个安林都在酣睡中,无论好人,坏人,众生平等。
他确信妹妹被虎子糟蹋了,一闭上眼,他就仿佛看见虎子得意的样子和妹妹痛苦的神情。
他想起多头小时候,他一勺勺喂她米糊,偷她那可怜巴巴的每月配给的一斤白糖吃,所以多头的米糊总是淡巴巴的,吃得她直皱眉;他抱着她像猫叼老鼠一样上街,坐在公路沿上看汽车,小脸都让风脏脏的,像两个小叫花子,却都是快乐的;多头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二个词是“咕咕”,他知道,那是在叫他“哥哥”;再大一点,她常常缠着他带她去安林百货商场的玩具柜台,对那里,她几乎比自己家都熟,每次都要仔细盘点一下橱窗里的那一排漂亮的洋娃娃,哪天少了一个,就会遗憾地嘟起小嘴“卖掉了”,她知道那些娃娃很贵,家里不可能给她买,所以每次小捷逗她说“想不想要”,都会摇摇头“不要”,仿佛只要摇头说不要,别人就看不出她心里的渴望。
想到这里,小捷已经泪流满面。
更比天涯远一程(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