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水长 ( 四) - 与你分享一则动人的故事

曼舞飞絮的羁旅,小小的足迹漂泊在文字里,随心而来,随缘而去,随意而游,随喜而嬉,天地一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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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路迢迢引言╱从扬州到上海,从香港到日本,奔向巴西寻活路,地球绕了大半圈,人生走了大半辈子,下一站在何处,哪里是靠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命运之手将我们推向该去的地方。那年,一九五0 回到上海后,长科立刻变卖金戒指,加上我给他的现金,交给戴长荣作安家费。店里几个年轻伙伴计划结伴一起去香港,长科算了算手上的钱不够买火车票,可能走不了,终日忐忑。酒楼老板早有去香港的念头,但怕路上没人照应,遂暗中向店内的老师傅请教,在这些年轻的徒弟中,谁最老实可靠。老师傅向老板推荐长科:「这小子勤劳、肯吃苦、又可靠。 」老板听了立即把长科叫来家里,问他是否愿意陪他到香港。 「请你将我安全送到亲戚家,我会出钱帮你买火车票。」长科大喜,他正为缺钱而烦恼,如今不但去得成,还被委以重任──照顾老板!一行九人,在一九五0年农历二月初出发。当时从上海到香港的火车票要抢购,每天从北方南下的人数以万计。火车上座无虚席,乘客背着大包小包,把车厢走道挤得水泄不通,从登车门挤不上去的人就爬窗,各种招式都有。长科他们在火车上三天三夜,没位子可坐,站着挨着,双腿发麻。火车并不是一路畅通,因为内战,好几处铁轨被炸毁尚未修复,乘客们就得下车步行,背着行李,沿着轨道往下个车站走。第三天晚上,火车到达罗湖,乘客像从车厢内倒出来的垃圾似的,七歪八倒地躺着、挨着。香港过境办事处前,几千人长吁短叹呻吟着,等待明儿个办公时间一到,通往香港的铁闸和铁丝网就会打开,等着明天进入香港,才算真正到达自由世界。香港是华洋杂处的英国殖民地,一八五四年鸦片战争被满清政府割让给英国,因为地利,是中国南方对外贸易的出入口。政权转移,对新政局不安的人们就近逃往香港,香港政府来不及立法限制,也没有入港证的规定。那个时候的香港,工业仍未起步,只有极少数的家庭轻工业。市容极为简陋,房屋多是木造的,两、三层高。街道狭窄,马路凹凸不平,只有三轮车、脚踏车,私家车少之又少,公共汽车、电车、渡轮是主要交通工具。一般居民全是讲广东话,他们对于大量涌进的外地人全称为「外江佬」,对难民的态度歧视多于同情。然而,这些外江佬中也有富有的大老板,把上海的纱厂、布厂、造船厂移进香港,投注大笔资金,在荒僻的荃湾、沙田、大埔、牛头角等地,建立起一间间的工厂,发展成为新兴工业区。织布、塑胶、电子厂等轻工业日益发达,替香港制造了新财富,大量增加香港政府的税收,促成香港未来数十年的繁荣与先进,成为世界闻名的「东方之珠」,大概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大批难民涌进香港后到处流窜,有亲戚朋友的,早就投靠了;幸运的、有一技之长的,找个临时工;无亲无友、找不到工作的,露宿街头、乞讨、捡破烂,甚至偷、骗、抢、盗。长科他们一行九人到香港后各自分散,老板去投靠亲友,戴长荣去应了饭店差事,长科和其他人到处找事,只能自己靠自己了。长科身上没带多少钱,舍不得花钱坐公车或电车,从中环到湾仔,从铜锣湾到北角,到处走路找工作。肚子饿时,用一角钱买一个圆面包充饥,或在街口大排档(摊贩)买碗白饭配两样青菜、两块豆腐。晚上在骑楼、火车站前、空置的仓库空地,只要有躺得下的一方地,随便用破布在身上一裹,肩挨肩,背对背,互相取暖。幸好香港地处亚热带,天气不太冷,长科也年轻,受得了苦。露宿街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晚上蚊虫在耳际嗡嗡地响,在皮肉上叮了一口又一口。老鼠、臭虫、蟑螂肆无忌惮地在身上横行。下雨时,地上泥泞,酣梦中,突然被泼妇骂街声惊醒,或听到小孩哭闹、汽车喇叭声。更糟糕的是夜巡的警察有时故意刁难,恶声驱赶这群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人在倒霉穷困时就不再是人了,人性的尊严被侵蚀净尽。在香港,难民被视作老鼠、蟑螂,不受欢迎,随时会被驱赶。可是从中国来的难民人数日益增多,露宿街头、路边乞讨、无家可归的人也就一天比一天多,想找工作真是难上加难。在这混乱飘摇、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的窘境下,长科不只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离家,来香港寻找出路的决定是否正确,心情十分沮丧。幸而他的兄弟朋友多,虽然大家一样的穷困潦倒,却能同舟共济、彼此鼓励。谁有苦难疾病,兄弟出钱出力解决;谁找到工作后,便替其他兄弟找机会。一个多月后,有人找到东南纱厂的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能租房了。兄弟八人合租了一个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光线,非常狭窄,除了可以侧身而过的过道,没有多余的空间。上下两铺四个床位,八个人分日夜两班,轮流睡觉。这间遮风蔽雨的小房,让他们挥别流浪街头的日子;这间暗无天日的小房,让他们更珍惜这分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两个月后,长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替一间公司做清洁打扫。如泅水的人,一只脚已碰到岸边,或在海中抓到一块漂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有收入,解决了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做什么都不计较。做了一个月后,一位同乡引荐他到另一家公司烧饭。这家公司员工数百人,房子内不设厨房,在路边的空地上搭起一个大炉灶,长科每天要烧八大锅的白饭,天气湿热,站在大太阳底下,对着熊熊火焰,天天汗如雨注,两肩双手酸疼。他明白,为了生活糊口,再艰苦的工作也要忍耐。这份工作做了三个月后,他找到荃湾南海纱厂的厨房差事,却因为年轻力壮,被派到清花间工作。清花间是清理棉花的地方。工人们要用极粗的棍棒用力拍打棉花堆,清除棉花里的杂质和脏物。清花间内尘埃滚滚,漫天飞絮,每个工人都要戴口罩、布帽。他每天下班后满头满身都是尘,眼眉亦变灰白,鼻孔被棉絮塞得透不过气,喉咙痒得咳个不停,喝再多的白开水,仍解不了喉间的干渴。这段时间,他托兄弟们帮他留意别的工作。运气不错,友人替他在英皇道五芳斋饭店找到厨房杂役的工作。虽是只是一个小小的厨房杂工,他庆幸回到了本行,也脱离了清花间的尘埃。到了五芳斋,他起先的工作是在厨房后边洗菜、洗鱼、切菜。这份工作与炒菜沾不到边,厨房内全是广东人的天下,长科要求不高,有饭吃、有床睡,每个月一点点的薪水,可以省下寄回家乡就已心满意足了。一个月后,他的机会来了,厨房内一个学徒与别人打架被辞退,长科被调进厨房,终于可以学烧菜了。他用心学习、勤奋肯做,为人老实、不惹是非,逐渐获得师傅们的好感。初尝当老板的滋味上海的洪帮兄弟们在香港重逢,大家称兄道弟,互相帮忙,不吝啬金钱、物资上的援助。长科在上海认识杜月笙的一位徒弟人称「谢老头子」,此人来到香港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经济上有困难,连吃住都有问题。他看长科厨艺不错,年轻有拼劲,遂说服他自己出来做「包饭」生意,自己掌厨、自己管钱,他则帮他找雇主揽生意,交换的条件是长科得供他吃住。「小老弟啊,人啊早晚要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总不能一辈子仰人鼻息、听人使唤,你说是不是! 」谢老头子这番话直抵长科的心。长科不愿永远作别人的手下,很想尝试创业,他想了想,做包饭生意应该比较自由,赚的钱也都是自己的,比较实在。谢老头子帮他揽到的第一宗生意,是帮湾仔一家舞厅的舞女做包饭。他做得得心应手,可惜舞女人数不多,而且大部份舞女一天只吃一顿晚饭,也有不少人跟客人外出吃饭,包饭的数量不够多,算一算利润不高。任谁都想多赚点钱啊!长科一面做一面动脑筋,如何扩大包饭生意,四处打听门道。谢老头子交游广阔,马上又替这位小兄弟找到发财途径。香港出入的轮船很多,跑船的、在码头工作的,不少是洪帮兄弟,就让长科包饭。每次船一靠岸,码头上的工头就帮他收订单,他的生意开始稳定成长。后来长科借到一笔钱,在尖沙咀地区开了一间饭店,抓紧好时机赚钱。尖沙咀附近有很多写字楼、银行、办公室,他替白领阶级们包午饭,写字楼的职员们见他的包饭好吃、便宜又方便,都成了他的基本客户。他起先自己做,顾客渐渐多起来,最忙的时候,聘了八个工人,有做厨房帮手、有专门送饭的。长科雇用的都是来自大陆的难民,把他们照顾得好,知道他们有些是读书人,干不了粗重的工作,所以只派给他们轻活儿做,如送饭、洗洗切切。长科回忆起那段生活,他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合作相处得很愉快,比起香港人对待外地人的凶恶态度,真是天差地远。在香港两年,长科从露宿街头、身无分文,到自己做了小老板,每月有盈余,景况真的不同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不论是高是低,是好是坏,是荣华富贵,是贫贱悲哀,是辉煌腾达,是按部就班,是叱咤风云,是平平凡凡,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更多的人,看不清自己的定位,胡搞蛮缠,争斗强求,贪赃枉法,就算荣华富贵,高居权贵,不也昙花一现,最终身败名裂,潦倒一生。似乎一生注定了飘泊的命运,长科十三岁离家,十五岁学厨,一步一步地走远,扬州、上海、香港,风吹向哪儿,他就飘向哪儿,飘啊飘啊,下一站该飘去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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