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不久,西边的天上就布满霞光。变幻着的颜色透过椭圆形的小窗、洒在张志钊的脸上,竟然把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都映得八分透亮。他刚刚离开的土地这时已经蒙上一层淡淡的夜色,串串灯火正宣告着又一天的终结。可是,在这几千米高空上,太阳正放射着它最后的、却是最温柔的光芒。听几年前出国留学的儿子说,坐这个航班出国、上飞机的时候正赶上日落;打一个盹醒来的时候、太阳又出现在地平线上。感觉好像追上了太阳!
张志钊此次出国的目的,既不是冯教授出国探亲、也不是马主任出国定居。而是研究院里头一份:去接儿子一家回国工作。还有,就是想亲身体验“追上太阳”的感觉。
从五十年代中期到文革结束这二十多年时间里,张志钊一直属于认不清政治方向、盲目追求技术第一、差一点点就被划为右派的技术干部。只是因为他的上级总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替他受罚、加上他所领导的攻关团队担负着一个又一个重点国防项目,属于重点保护对象,才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冲击。奇怪的是、文革后国内意识形态领域里对极左思潮实施一连串的拨乱反正之后,原先划定的中线向右漂移,竟然使思想意识仍旧停留在原来位置的张志钊不自觉的变成了左派。不光“左”、而且够得上“极左”。也许真是时代变了,人人都有的忙,从来没有人站出来指出他的“左倾”问题。也许自从离休以后,他的“左倾”影响只反应在家庭内部、并没有足够的能量“干扰正确路线”和“影响革命进程”。说白了,“受害”最深的只局限于他自己的儿子、张强。
张强清楚地记得,父亲从右到左的转变有一个分水岭,那就是他自己说的一句不左不右的话。
那是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改变了以往闭关自守的国策。国人可以出国学习、进修、甚至定居。儿子大学毕业的时候,张志钊从试验场寄来一封信。信中记录着那句不左不右的陈述:“人生的道路要自己走。不管你决定留在国内工作或者出国深造、我都没有意见,而且都支持。”为了保密,信和往常一样、是通过单位在京办事处转来的。同样和往常一样,信来晚了。接到信的时候,张强已经决定出国念研究生。也许跟遗传有关系,他的选择恰恰是父亲四十多年前走的那条路。抗战胜利的那年,张志钊踌躇满志地离开祖国、攻读高能物理。他曾经亲眼目睹一个文明古国因为政治和技术落后遭到野蛮蹂躏的惨痛一幕,坚信只有科技和实业才能救中国。由于种种原因,张志钊在国外的这段经历、连同出身问题,从张强懂事的时候起一直不是家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张强记忆里的父亲话很少,编本语录一定没几页。文革后那部分、百分之百都和人民日报的观点“不谋而合”。
记得出国留学前一天晚上,老爸特地赶回来为儿子送行。本来一家人团聚不容易,张志钊却好像完成当首长的任务一样,破天荒说了长长一席话。而且还是用毛主席语录开的头。
“他老人家生前说过,‘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在不远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儿子,出国不是找出路,而是把国外先进的东西学到手,回来建设自己的国家。你爸爸深有体会,学先进的东西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人家现有的科学技术;第二是人家开发新技术的思想方法。赶上世界先进水平,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开了个头;超过世界先进水平,只有靠你们这一代了。要想超过人家,不光要搞出比人家更好的东西,还要搞出人家没有的东西。搞新东西需要钱,很多钱。目前我们国家还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基础工业也还比较弱。不过,总有一天、中国会具备一切条件,再次走到世界的前列。 ”
张强以为父亲把家宴当成誓师大会了。后来才知道,父亲当时心情不好。因为上级找他谈了话,让他带头支持“领导干部年轻化”。果然,张强出国不久、父亲就回到研究院当了顾问,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不顾不问。张强担心老爸这些年埋头工作,对主流社会发生的事情不太了解、会想不开。没想到,老爸比他还通情达理。
父亲在信中说:得知你很快适应美国生活、开始埋头学业,甚慰。我们生活很好,不必挂念。如今生活跟十年前是不一样,跟你小时候比差别更大。可我觉着挺好。昨天,家里的保姆小赵提出“辞职”,要搬到一个老总家里上班。辞就辞吧,人往高处走吗。看来社会上很多层次都在按经济规律发展,我看这没什么不好。我和你妈都不老,能自己照顾自己。要保姆本来就是浪费。
很难想像,这么明白的人当年一星期拿出两个半天学习政治都有意见。既然对政治学习有意见,干脆出国算了。国外没有政治学习。可是,一提到接老两口出国住住的事就会惹老爸不痛快。除了三个字“我不去”,多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张成似乎看出父亲的心思,直接了当地问,“您说什么也不愿意到美国来,是不是想让我们回去呀?”老爸说,“你若回国工作,我就亲自去美国接你。我有经验。”
张志钊所说的“经验”、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张强也无从知道,父亲像他这么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回国参加建设经受过许多磨难和周折。尽管时隔五十年,但在张志钊的记忆里还是那么难以磨灭。特别是睡着之后,他身体肌肉的每一次紧缩、牙齿的每一次碰撞、声带的每一次震动,都来自大脑深部一处永久兴奋灶发出的冲动。这处兴奋灶的生成和当年回国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有着切割不断的联系。
1949年,新中国诞生了。期待已久的和平环境和发奋图强的建设时代即将到来。张志钊和几个谈得来的留美学生一有机会就聚到一起,商量拿到学位之后回国工作的设想。1950年3月,报纸上刊登了数学家华罗庚在归国途中向中国留学生们发出的《致中国全体留美学生的公开信》。文章一下子成了大家讨论的中心题目。几个月后,就在同学们庆祝毕业的时候,传来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中美关系进一步紧张,回国工作变成不便公开谈论的话题之一。即使秘密谈论,仍然备不住隔墙有耳、或者电话线另一头有人偷听。和张志钊来往比较密切的几位学者都感觉到这样那样的压力。有人甚至接到恐吓信、声称回国途中将遭遇人为的“意外”。不久,张志钊被迫中断研究。名义上等待机要部门的审查结果,实际上要他保证中断和共产中国的一切接触。他和妻子林倩倩决定立即回国。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辗转买到一艘挪威货轮的船票,准备绕道香港过境。
临行前一天晚上,几个中国学者来到张志钊的住处为他们送行。有物理系刚拿到博士学位的郑达、数学系讲师洪士诚、法学教授李一清,和另外几个朋友。大家刚刚拿起酒杯,就听见重重的敲门声。间隔还能听到一个男子用英语自报“FBI”,同时命令把门打开。
洪士成说:“联邦特工,一定是冲着张博士来的!”
林倩倩当时脸色发白,两只手抓着胸口的毛衣。张志钊很镇静,他轻轻托起妻子的手,把酒杯送到她手里,然后走过去开门。边走边跟大家说,“没关系,我又没犯法,大家不必紧张。都请坐。”
房门打开,走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个美国人都亮出了证件,另外一位像是中国人,两只手一直放在兜里、没有出示证件的意思。果然,他的中文讲的很地道,“你就是张志钊博士吧?”
“我是。”
“这两位先生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
张志钊用英文对两个美国人说:“有问题就请问吧,我还要忙着招待我的客人。”
“那好,”其中一个瘦一些的指着厅里两个皮箱说,“看样子你要出门?”
“对,我和妻子要去旅行。”
“你难道不知道你正在接受审查吗?”
“接受审查是实。但那是决定让不让我工作的事。正是因为现在这段时间没事做,我们才决定去旅行的。”
“去哪里?”
“香港。”
“去香港干什么?”
“岳母病重,需要探望。”
“那是借口。你真想去的地方是不是中国大陆?”
“我说过,我去的地方叫香港。”
“张先生,请你跟我们合作。你知道、共产党的中国大陆对美国怀有敌意,我们不能让你去。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既然岳母生病、让太太一个人去好了。你留下来。”
“我是个科学家、你们没有权力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好了,我需要检查你的住处。就从这两个箱子开始。”
“你们有什么权力搜查我?!”
李一清走过来,“我是搞法律的。你们有搜查证吗?”
“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时期有特殊时期的法律。一切影响到战争胜败和国家利益的个人都会受到特别的关注。你搞的法律在特殊时期是不适用的。张先生,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带着箱子跟我们走;要么现在就地接受检查。两条路由你选。不管你怎么选、箱子都要被检查。你是博士,脑子转的一定比我快。算计算计怎么做更划得来。”
李一清还要说什么,张志钊把他拦住了。“好吧,你们请便。”
瘦些的特工仔细翻看了箱子里的东西,只要写着字的纸、本子都要仔细看看。看完了还要递给那个中国特工看。就连镜框里的照片都要拿出来、看看后面写着什么。林倩倩两只手始终握着张志钊递给她的酒杯,眼睛眨也不眨地在瘦特工的手和眼睛之间移动。她的神情更让中国特工觉着可疑,认定箱子里准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一遍又一遍地指挥瘦特工改变下手的位置。最后,干脆亲自跪在地上,检查箱子有没有夹层。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张先生,”瘦特工站起来伸伸腰,“我们明天再来、接着检查今天没检查的地方。东西都不要动。”
“这是命令吗?”
瘦特工笑了,“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是吧?我是警察!我说的话当然是命令。再说了,你现在回中国大陆有什么好处?一片废墟不说,等我们的部队打过鸭绿江、一切就会结束。相信我,我们刚刚打败了德国和日本,小小朝鲜半岛拦不住我们。”
“这点你错了!德国和日本曾经是世界人民的敌人,是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联合起来、一齐把他们打败的。”
“随你怎么说。咱们明天见。”临走还补充一句,“我们会派人守在街上。所以,我劝你那也别去。”
三个人一走,林倩倩开始放松、“咕嗵”一声坐到椅子上。差点把酒洒到毛衣上。对走过来的张志钊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那几百页书稿会惹麻烦!再把你抓起来……,”
“别担心,没事。”
“那、你那些书稿呢?我明明记得装在皮箱里了。”
“我好像有先见之明,都烧了!”
“烧了?”郑达跑过来,“那可是你两年的心血呀!发出去是能获大奖的。”
“郑博士,谢谢你的厚誉!我既然已经下决心回国,早已把个人利益抛开不想了。我现在心里想的只有祖国。我们的国家许多年来饱经战乱、一穷二白;加上外国人虎视眈眈、根本不把中国放在眼里,还想打过鸭绿江!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强大起来。恐怕我这辈子只能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把自己这条命搭上去、为祖国的强大出把力。至于个人成名成功,和国家富强比起来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我们争取早日回去、跟你一起干!”
张志钊举起酒杯,“为了祖国的强大、干杯!”
被几个特工一搅和,时间已经不早了。朋友们最后握手、拥抱、互道珍重。李一清小心地走到窗前,从窗帘的狭缝中查看楼下街上的情形。发现一辆黑色轿车里有人抽烟。一星点大小的火光忽明忽暗。便走过来对张志钊说:“他们可能真盯上你了。”
张志钊用拳头击了一下左手掌,“没想到还要和这些小鬼打交道!”
“是呀,明天上船大包小裹的、不容易混过去。我到有个主意。不如现在你就和我们一起走、不带行李。混过盯梢的特工之后,在我那凑合一夜。明天一早由夫人带着行李跟你在船上会合。怎么样?”
“嗯,”张志钊想了一下,“这主意不错!”又望着林倩倩,“你行吗?”
“行!他们盯的是你。只要你安全上船,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准时跟你在船上见面的。”
就这样,张志钊夹在一群人里、也像客人回家一样从门口盯梢的眼皮底下经过。当时的几分钟对张志钊来说比几天还长。他屏住呼吸、到后来几乎憋得要晕倒过去。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像做贼一样走完了这艰难的十几步。接下去的一段路上,张志钊几乎都在忙着喘粗气。耳边时不时响着李一清的声音,“大家尽量走的慢一些,说说笑笑。不要回头看。”
直到走出两条街口,看看没有人或车尾随跟踪,才确信混过了特工的监视。大家互相欣慰的笑笑、然后匆匆告别。没想到,前来送行的多数朋友从那一刻开始便天各一方、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第二天,张志钊很早就上了船。妻子还没有到。张志钊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小时。他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一辆轿车停下来,司机扶着一位女士下车,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女孩。那女人显然不是林倩倩。再来一辆车、还不是。一连过了七、八辆轿车,都不见林倩倩的影子。张志钊开始着急了。
“会不会特工们一早来搜查,没有找到我、把她扣下来,等我回去?”
看看表,已经到了约定时间!张志钊急得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甚至决定下船,先找到妻子再做计较。正在这时,一辆灰色轿车停下来,林倩倩开门下车。开车的是数学博士洪士诚。原来,他们到火车站转了一大圈、才最终摆脱特工的跟踪。
船开了很久,张志钊还能看见洪士诚夫妇站在码头上向他们挥手。
不知不觉间,半个世纪过去了。老朋友的影子在记忆中笑着、还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相形之下,镜中的自己己经是风烛残年。一生辛勤换来了什么?好在接自己班的专家们不用像自己当年那样不得不紧衣缩食、靠着“喝一口糖水、加一个钟头班”的“窍门”刻苦攻关;外国列强也不是什么时候想“打过鸭绿江”都能随心所欲,想过来的、必须像自己出国一样排队办签证;儿子终于决定回国工作了,不是凭着热情和冲动、而是因为今天的中国终于能为新一代科技精英提供优厚的报酬和诱人的机遇。
让张志钊感到欣慰的不止这些。因为他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溶蚀着厚重的云层、喷薄欲出。
他真的追上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