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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的雾。清晰的早晨。一个女人背对着我躺在床上,被子罩着桃红色的串串碎花,我裹着粉白浴巾赤脚走出,站在光洁镜子前翩然地,转了个圈儿,妩媚地甩甩湿淋淋的头发,水珠儿漾到了镜面上,泛起凸凸凹凹的粼光。
我开始更衣,挑一件素色长衫,碎蓝色薄牛仔裤,颈上系一条艳红色苏州丝巾,门外有人催促,我匆匆应一声,情不自禁又在镜前转上一圈,谄媚一笑。
又听见有人高声叫我,声音里掺杂着焦急,甚至是不耐烦,我跟镜子道别,慌忙拿了手提袋就要开门——这时,屋里的大床咯吱叫上一声,音小,我却恰好能听到,我回头看去,那个女人掀起碎花套的被子,从床上轻盈而下:她穿着纯白色睡衣,前襟上绣着一大朵玫瑰花,花开得鲜脆欲滴,开得艳丽非常,我朝她微微一笑,说:“不再睡会儿?洗漱完下楼去吃早餐,不知什么急事,我必须立即出门,千万照顾好自己!”
我虽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却不知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床上,并且让我说话如此亲密,她倒不是我的姐妹,却像是仇敌——她有一双幽怨的眼睛,时刻盯着我。
“苏提,你认得我吗?”她狰狞地笑起来,像一朵食人花。
“不认识,”我仔细端详她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便问她:“你是谁?”
女人顶着茂密的褐色长发狂野地笑起来,笑出极大声响,又狰狞可怖,她笑了一会儿,停了,抬起头时,我愕然发现,她那白皙的脸上淌着两行血泪,眼睛里的血不住涌出,不住从那两条血迹上淙淙流过,我尖叫出来!
“我可是你的财主之一呀,我是你的咨询人,你怎么不记得了呢?”女人声音空洞,普普通通的话从那张嘴里吐出,仿佛屋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两个对决的人,她的声音甚至有了叠叠的回声,彻骨的寒冷。
我苦苦思索,无果,只能被动听她叙述。
“Josinae,Josinae,这下你记得了吧?”她的笑换成了少女真切的愉悦,我不由得一阵慌乱,心绪不宁,睁大眼仔细瞧着她,那两行血泪,依旧震慑心魂,“你好,Josinae。”
我故作的淡定显然激怒了她,她从床上一跃而下,刹那间便来到我跟前,她揪住我的头发,用力地扯。我跟她面对面站着,她脸上的血离我不过咫尺,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身上撒的香水味也遮挡不住,我浑身乱颤,不可克制。
“呵,”她轻蔑一笑,手仍旧抓住我顶上的发,力道不容轻视,我尽量踮起脚才能减轻些痛苦,她比我高出一头,所以并非我不挣扎,而是,实在无能为力,她又笑起来,“报应啊,报应。”
我的脸瞬间白了,不,红白相间,像这个国家的旗帜。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插足别人的爱情;早就警告过你,你们不会幸福,哈……”她大笑着,甚至笑出了眼泪,脸上的红艳艳的血也淡了些,却遗留一道深深的痕,我瞪着她,也不反驳,她自己笑了一阵子,终于又说:“上帝真是公平,报应来得真是快……我早就说过,你们伤害了我,你们不得好死……”
“你们伤害了我,你们不得……”她说到此处时忽然轻蔑地看我一眼,惨然一笑,乍地目光变得凶狠,“好死!”,说着那手嗖地从头顶移到我的脖子上!
她死死地扣住我的颈,使劲掐住。我本能地挣扎了片刻,最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像针扎一样,呼吸提不上来……我想叫喊,却感觉浑身酥软,睡意浓厚,最后,我飘飘然地,向下坠去……
“戴蒙!”我叫道。
“sue,sue!”
“sue!”
这叫声中挂着哭腔,我推开厚厚的眼皮,眸子上投射了一些光线,迷迷糊糊看见一堵白墙,手被人紧紧抓着,口干舌燥,干咳两声,很快一杯温水递到嘴边,本能地啜一小口,随即疲倦地闭上眼,却支着耳朵。
“妈妈,sue醒过来了!你快过来看看!”
一阵慌乱的步履声,木拖鞋、塑料拖鞋和布拖鞋的霍霍声,终于清静下来时,紧握住我的那双手松开了,一阵凉爽,旋即又被另一只更热情的大手攥住,一只小手战战兢兢地攀上我的脸,轻轻抚摸着脸的轮廓。
大手的主人唤着,“sue,醒醒,我是乔治亚!”
小手的主人唤着,“妈妈,你起来吧,妈妈!”
我的儿子,牧覃!我猛地睁开眼,眼睛因强烈的光照而迅速眯上,最后,渐渐睁开,却仍旧忌讳光,我一声不吭,冲周围的人报一个残缺的微笑,便不得不松弛肌肉,卸下表情。
“感谢上帝!你终于醒了!”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醒过来,莫纳夫人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巴蒂西亚照料着我,端水喂饭。到了下午,我渐渐恢复,莫纳夫人这才问到原因,她问得委婉,小心翼翼照顾着我的情绪,又不失关怀,她像一位真正的慈母,轻柔地抚摸我的发迹,“sue,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你记得,我们都在你身边,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点头,扬起嘴角惨烈一笑,最后,我还是决定要告诉她,免得她胡乱猜测更是担心,当然,我说的并非实情,“我跟戴蒙吵了一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不起,我俩的事不该让大家陪着担心的……”
“不要这么说,”她脸上滑过一丝狐疑,恰好被我收进眼底,但她最终无奈地相信,“不过可不像是小吵小闹;你病了,戴蒙彻夜不归……我虽然不便插手,但是,sue,我希望你们能妥善处理。”
“好的,妈妈。”我乖顺地答着,的确,自打上午醒来,并没见到戴蒙先生,家里也没人提起他,仿佛他是个共同避讳的话题,我亦谨慎地避免提到戴蒙以及关
好吧,我闷在房子里,闷闷不乐,身体康健了,心情憋屈。秋天渐尽,每日太阳出来迟了些,落得早了,天气越发干,越发冷,树林依旧是大片的绿色,然而,若是你漫步在林子中,踩着咯吱作响的层层落叶,便也要同我一般感叹一声:冬天来了!我把椅子搬到窗前,拉半扇棉布帘子,披一块羊毛毯,抱着双臂,望着寥落星辰——不过是七八颗花生仁大小的星星,望了一会儿,眼睛都倦了,却毫无困意,白日里我整个地躺在病床上。我又枯坐了两个钟头,晚上十点,我预料到今晚恐怕要彻夜难眠,所以情绪更加焦虑。我一直试图用学过的心理学知识强迫自己不触及心灵禁区——所有与戴蒙先生相关的领域,而且,到目前为止,做得算是不错,即使我百无聊赖,即使我枯燥地盯住一棵松树顶上的月光,我心里所想,也丝毫不是
又等了半个钟头,万籁俱寂,林子里咕咕叫的莫名鸟儿怕是也入眠,像这幢大屋一样。我从椅子上站起,蹒跚地迈着步子,久坐使我双腿有些麻木。我开了门,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客厅黑漆漆一片,厨房亮着微光,来自牧覃的一套夜光厨具,有些饿,便决定去厨房拿些巧克力。我也不开灯,双手抓紧栏杆,摸索而下,打开冰箱,拿出两片巧克力,一小盒奶酪,关上冰箱,目光落在桌上一瓶葡萄酒上,我毫不犹豫抓起,拾级而上,匆匆关上屋门。
把食物放在地板上,从床上抽掉一块厚毯子,铺到另一块地板上,自己坐下,再把食物转移到毯子上。我没有吃巧克力和奶酪,反而,开了葡萄酒,却不用酒杯,抓起瓶颈,一仰头,抽进嘴里。
酒不烈,却呛得我不住咳嗽,怕吵醒家人,只得把脸埋在枕头里,藏在被子里,这才舒心地咳上一阵子,直咳得脸红脖子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眼泪早已沾湿了半块枕头,强忍着才没有决堤。我从衣柜里随手摸到一条灰色毛呢大衣,穿在一条淡绿色丝质裙外,又翻箱倒柜地去找一双绿色小跟皮鞋,拎在手里;随手把头发一挽,扣在头顶,卡一个白色珠片蝴蝶结,最后,从戴蒙平日喜穿的风衣口袋摸到了车钥匙。我掂好所有物件,拿了几张钱,蹑手蹑脚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