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往圣,什么叫绝学。在今天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可是在张载的时代,这不应该是个问题。因此,我们还是先探讨一下张载心中的往圣是谁吧。
如果从唐末黄巢起义算起,到赵匡胤灭了北汉统一中国为止,中国混乱了近一百年。那是血腥杀戮、野蛮黑暗的一百年。尤其是五代十国期间,有枪就是草头王,只信武力,没有道义,连年的武装割据和混战,几乎把中国的社会文明和文化传统破坏殆尽。破坏的效率总是大于建设的效率。想想我们文革十年,就知道一个社会如果要破坏自己的文明会有多高的效率。由此也可以想象,被连续破坏了一百年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宋朝初年面对的就是一个满目苍痍的文明荒漠。因为连年的战火,很多学问已经没有传人,幸存的古籍经典也没有人能给出合适的解读,文化香火几乎断绝。赵匡胤也许正是因为这段惨痛的历史教训,才有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宋朝是中国历朝历代最重视文人的朝代,赵匡胤的遗训就是不杀文人。我们现在看宋朝的历史觉得很屈辱,简直就是一部被动挨打的历史,可是宋朝却在中华文明的恢复和传承上做出了很大贡献。宋朝是最后一个文人学者群星灿烂的朝代。宋朝之后,中国就再没出现这样的文明辉煌。
张载出生在1020年,正是北宋结束开疆拓土,开始偃武修文的时期。伟大人物都是应运而生的。张载就应运而生在这个他能够大展才华的年代。宋朝在基本稳定下来之后,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文明的恢复。而张载四句就是对这种时代呼唤的回应。其后的程朱理学则是在实践张载的这一心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这四句话,张载是有资格说的,因为张载是把儒释道每门学问都学到家的人。只有站在学问最高点的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中国的古代很多著名学者都是儒释道皆通的,所以我认为张载没有明言的往圣就是孔子、孟子、老子佛陀,也许还有墨子和其他的什么子,总之是我们古代的先贤。看到这,也许有人会说,这些算什么学问,既没有科学,也没有有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可是,各位同学别忘了,在宋朝的时候,西方还在黑暗的中世纪。在中国目力所及的周边地区,没有哪个国家的文明超过儒释道所代表的中国文明。因此,张载在那个时代以他们为往圣是无可指责的,因为继承他们的学问思想就是继承世界最先进的文明。
说到这,反传统文化的人一定会说,张载可以说继往圣,续绝学,但我们现代人却不该如此。我们要继承也应该继承科学民主这些新文明。在他们看来,因为人类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那中国农业文明的传统价值就统统变成垃圾和有害的东西。
这种思想有两个个潜在的认识前提,一是认为人类的文明不是连续的,而是一段段的,就像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这显然不符合人类文明发展的规律。如果说我们农业社会时期产生的文明统统过时了,都变成垃圾了,那为什么产生于奴隶社会的游牧民族的文明却依然被继承,而且还为崇尚西方文明的人津津乐道地称赞之?二是认为人类文明是一直由低向高发展的,这个观点如果指的是物质文明是没错的,但如果指精神文明则不能轻易下定论。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有人认为人类在不断堕落,在精神上我们并没有超越古人。
世间的学问有两种,一种是以物质世界为研究目标的学问,我们叫科学,他开创的是物质文明;还有一种学问是针对人的,它研究人性和人心,也即人类的精神世界。我们中国人称他们为儒学和佛学,宋儒则称其为理学,明朝大儒王阳明则更具体地称其为心学。这些学问如果用现代语言说的话,也可称为人文科学。两种学问并不矛盾,因为最终都是要通向形而上的那个真理。
其实两种学问的研究方式也有相同之处。科学是以实证的方法研究,实证之前有假设和想象。中国的学问也是实证,不过是以自己的人体为实验对象。科学的实证可以重复,且很直观和容易理解。而中国文化讲究以心传心,而且在自身上的验证也不太容易为别人理解,这也是东方的学问有神秘主义的味道的原因。也正是由于中国人太重视人心的学问,让我们在工业文明到来时落伍了,成了一个落后的国家。因此,我非常赞成五四时期的科学民主精神,因为只有引进科学民主,中国才会更文明强大。
beit网友说:“心灵可以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地狱。一切发自于心。剔除文化糟粕,忏悔内在的良知,就该从我们自己,每个人的内心做起。”我觉得这句话说的非常好。我们中国的先贤往圣的学问正是改造心灵的学问。儒家讲自省,道家讲心的自由,佛家讲忏悔,都是一个道理,就是让人从自己做起,从每个人的内心做起。如果我们不是抱着成见和仇视的心态,而是亲近的心态去研究这些学问,那你就认识到这些学问是良知之学。
从某种程度说,儒释道是一体的,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国的儒释道都是人本主义的,不像西方的基督教,有一个外在的主宰。但这不等于中国文化就不讲信仰。中国文化信仰的是抽象的天道,而不是人格化的上帝。在形而上方面,佛家走的最远,但依然是无神论,认为人人能成佛,往生极乐世界是人修行的结果,而不是上帝的恩赐。我们不能用功利的观点去评价孰优孰劣,比如信上帝会使人如何,信佛又会使人如何。如果这样来看待信仰,那信仰不过是一种工具,而非真正的信仰了。因为中国人的学问是人的学问,因此总是能够被诘问和追问。而西方神的学问则是不能被追问的。我们能够像诘问《论语》那样去诘问和追问《圣经》吗?因为一追问就转变为信还是不信的问题了。
最近又读了一遍《南怀瑾与彼得.圣吉----关于禅、生命和认知的对话》,感觉西方人也越来越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学管理的都知道,彼得圣吉是美国的管理学大师,他的《第五项修练》一书风靡全球,书中所介绍的思想方法成为一代精英耳熟能详的宝典。他的构造学习型组织的观念至今仍然在各种组织中实践着。正是这样一个具有全球视野,又享有全球声誉的学者,在九十年代就拜南怀瑾为师,学习中国的禅定功夫和中国文化。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学习禅和中国文化的目的是要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这说明在这个西方人的眼里,中国文化的内在价值是能够为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的。他在与南怀瑾的对话中提到,他最近在研读《大学》,而且极力想在美国推广中国文化。
什么是绝学,每个人看法不同。可在我心里,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绝学,从现在众多炎黄子孙对自己文化的态度上就可看出,我们中华的传统文化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状态,几成灭绝的学问了。但我把中国文化当作绝学不仅是出于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偏爱,也是对人类文明的关怀。为了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我们也应该保护弱势的中国文化,而不是对其穷追猛打,连一个孔子像都不容。实际我也一样欣赏自由民主的西方文化,因为在我身上这两者并没有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没有因为尊重传统文化,就影响了我对自由的热爱。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非得把东方和西方的文化,把传统和现代放到一个不可调和对立的位置上,这是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化思维呢?
福斯特在《论宽容》里说:“除非我们拥有健全的心态和正确的心理,否则不可能重建和建成任何能够长久存在的东西。”在今天这个文化建树的时代,健全的心态和正确的心理更显得比尖刻和偏激的批判重要。而健全的心态和正确心理无非就是一种宽容和包容的心态。怀着善意和温情去对待传统,并不会妨碍你去追求民主和自由。
无论东西方文化都有其局限性和不完美性,因此,为往圣继绝学也含有发展和完善的意思。其实张载也是那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