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晚上,晓妤正在看书,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喂,你好!”“嘿,妤,是富。你好吗?”“很好。谢谢。”“我打电话想问一下,你明天下午有空吗?我有一个女朋友作武术替身演员,巧的是,她的男朋友是中国来的一个武术教练,曾拍过电影。我想安排你们见一次面,让他看看我们的剧本。他的法语不好,你也可以当一次翻译。”晓妤想:原来找免费翻译才是真!“明天下午几点?在什么地方?”“3点。在查利莱特广场。”“好吧。明天见。”放下电话,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应该答应得这么痛快。说实话,她不太愿意跟他有太多的交往,商业场上的人,永远都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闲来无事,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也许可以为她这个学社会学的人提供不少素材。那是巴黎难得的好天气,三月的天,春风微袭,下午的阳光暖暖地,象婴儿的手轻轻地拢着你。晓妤穿了一件底领的蛋黄色薄衫,外套了一件乳白色的风衣,下身穿了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显得她消瘦,单薄。查利莱特广场总有永远也散不去的人群。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喷泉前聊天,弹吉它,跳劲舞,或是在对面的麦当劳,肯德基,快客喝杯饮料,吃点东西。再远一些,在蓬皮杜文化广场上,那些街头艺人往往招徕来往的观光客驻足同乐,同时也让那些街头的画家给你画上几笔,也算是一份记忆吧。旁边咖啡馆的客人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身穿银白色服装的艺术造型人永远不会让人识别他真实的身份,甚至连他的眼睛都似乎也失去了活力;相反的,斜坡广场上的杂技演员好像有永远也使不完的活力,围观的人的阵阵喝彩丝毫不影响艺术造型人机械的动作;画家的笔不停,倒是要做素描的客人好像也变成了另类的艺术造型人,一动不动的,只不过他没有戴面具而已。晓妤扫了一眼在咖啡馆露天场上的人,看着那些悠闲的一族,心想:不知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切又会作何感想呢?晓妤穿过大堂,在咖啡厅的一个靠窗的拐角处的一张四人桌子旁找到富,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法国女孩,那是晓妤少见的漂亮法国女孩,长长的黑色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大大的眼睛带着柔和的微笑,白晢的脸庞略施粉黛,那种恬静的美,晓妤相信别说是男人,就连她这样挑剔的女人都会为之心动的。在她身边,坐着一位中国男人,个子不高,但是人长得很英俊,眉宇之间有着一种东方男人少有的沉稳和刚毅。晓妤向每个人打了个招呼,在靠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大家就这样慢慢地聊开了。通过介绍,晓妤知道,那个女孩叫奥黛丽,是武打替身演员,她的男朋友,就是那个中国男人,叫常德光,原来是武术教练,曾得过全国武术散打冠军。聊天的时候,晓妤才才发现常德光的法文比她想象的还要差,奥黛丽也不讲中文,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流的,也许爱情根本就不需要语言的交流吧!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富才找了她,因为今天谈得可不是爱情,而是戏剧!爱情跟戏剧又有什么关系呢?晓妤心里苦笑着。介绍完大致的情况以后,晓妤就将剧情简略地给常德光介绍了一下,然后就随便地聊了起来。常是四年前到德国参加世界武术表演大赛,随后就偷偷地留了下来,来到法国。因为他是非法居留,又不会法语,只能偷偷地跟中国人打工,到外省给人做装修,生活不固定,经济来源不稳定,这是他在国内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他曾经后悔过,也想过回国。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去,因为他怕,怕失去面子。他忍了下来,继续过着“国际民工”的生活。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朋友让他替人上场表演一分钟的武术,他去了。从此,他便找回了自己的特长, 在一家武术学校教课,这样他认识了奥黛丽,两个人很快就同居了。他在国内有妻子有女儿,“可是我回不去,又能怎么样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挣些钱给她们...”象他说的那样,生活是很现实的,那些忠贞不渝的爱情只在小说里才有,现实离那些浪漫的故事太远太远...“其实我现在也很辛苦。我常常早上一大早就出门到乡下打工,周末还要到学校里教课,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我没有居留,所以没有工作合同,他们随时都可以让我走的。”晓妤望着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始终不明白,国外有什么好,能让那么多的人放弃一切,家庭,自尊,自由而来过一种为人不齿的生活。一个全国武术比赛冠军竟在法国沦为替人装修的打工仔,这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呀!不过晓妤还是很佩服常德光,至少他没有那么虚伪,他坦然地面对他的选择,勇敢地走出每一步。在国外象他这样一个漂泊的中国人能够让一个法国女孩真心相爱,也是不多见的。看着他们那种深情而含蓄地相望,晓妤竟也会为他们感动,默默地祈祷:但愿人间真有真爱,那就让有情人永相厮守吧!靠近傍晚,天有些凉。晓妤裹进了风衣里。富说:“我们待会儿到旁边的中国餐馆吃火锅怎么样?听说中国来的游客都到那里去。你认识北吧,一会儿她和她丈夫也来。大家认识一下也好。怎么样?”晓妤认识北,跟她见过两次面。她跟她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大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她本来想推辞,可是奥黛丽和常德光极力建议大家一起玩,她也就同意了。查利莱特附近有一家不大的中餐馆,名字叫得很响:麻辣辣。一听就是做川菜的。这家的火锅的确吸引了不少中国游客。现任的老板娘其实晓妤也认识,她们曾在一家日餐馆一起打过工。只是晓妤做了两天就不做了,而她在那家餐馆打了四年的长工,后来有了一些积蓄,就同别人合伙接下了这家中餐馆。她是一个柔柔弱弱的江西女孩,表面上看去怎么也不象是一个能独撑一面的女强人,可实际上,她就是那么的实际,有目标,同上海的女孩竟有几分相似。大家在楼上一个靠墙边的横排的四张双人桌子旁坐定。奥黛丽在靠里面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常德光紧挨着她,随后是富。晓妤坐在奥黛丽的对面,跟她聊了一些拍摄特技的事情。不一会儿,一个30出头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低领毛衣,下身着了一条肥大的裤裙,一双厚厚的高底皮鞋,她的个子本来就高,这一身打扮更显得高挑和妩媚。她就是北。大约是五年前来法国。她跟每个人打了招呼,然后在富和常德光中间坐了下来,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晓妤,便将目光转向奥黛丽,炫耀起她在中国带回来的项链。晓妤看着她用蹩脚的法语模糊的解释着她那个玉链的由来,突然有一种好笑的感觉。晓妤想起富给她介绍北的时候,说北的父亲是新华社的一个社长,控制中国最大媒体宣传。晓妤一直很奇怪,北是陕西人,即便是陕西的新华分社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左右媒体的发布。后来问了北,才知道她的父亲是陕西新华书店的经理。不知是北没有说清楚还是富没有搞清楚。总之两个人各有各的打算。晓妤记得当时跟富解释新华社跟新华书店的区别的时候,富说了一句 “哦,是我没搞清楚。不过都一样!”当晓妤开玩笑地说给北听富的误解的时候,北的反应也让她迷惑,北讪讪地解释说:“噢,我父亲原来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接着就抓起桌上的朱古力奶茶喝了一口,随即将话题转向别处。看着两人宁可守着误会也不肯说清楚,晓妤倒觉得是说错了话,会错了意。晓妤有一种无聊和乏味的感觉,她后悔答应来一起吃饭。她看得出常德光夹在中间也很尴尬,他不懂法语,即便懂,女人之间的这种话题好象也不会让他有太大的兴趣。当北知道常不会讲法语的时候,她更加滔滔不绝地跟奥黛丽谈论她在中国的见闻。看得出,奥黛丽其实也不是十分地感兴趣。北跟大多数的中国女孩一样,自以为嫁了法国人,就跟着是法国人了,他们根本就不屑跟中国人说话,即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们也会用法语跟你说,不知是习惯还是要表明什么。虽然同是女人,可是晓妤从来就对那些名牌服饰,化妆品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参与北的谈话,她便跟常德光聊起他来法国以后的生活和感受。“你呢,是留学出来的,也许没有体会到偷渡出来的苦。我以前住的那个地方都是没有纸张的。什么人都有。别说什么素质了,就看那住的条件,80块钱一个床铺,10个人挤在30来平米的屋子里,你想那是什么样的。还好大家的作工时间不一样,你晚上打工,早上一两点钟回来,我白天打工,说句不好听的,还有一些女的做X,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只是睡一觉而已。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互不相识,互不相干。你说那些东北来的三四十岁的女人,她们也不容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干那种事。就算是豁出去,不要脸,那她还要命吧,还要孩子吧。你说一旦得病,或者遇到那些黑人,不但钱挣不到,被打,被抢经常有。可为了什么呀?有时我想想就心酸。我现在算是熬过来了。空下来的时候,真想把这些经历写出来,也希望别人不要走我们这条路。可是,你也知道,没有人会写。有谁敢写他们在国外所受的苦。人呢,总是对国内的人炫耀自己在这里挣多少钱,好象这里真的是天堂,其实那都是假的,编给国内的人听的,所以才会有一批一批的人费尽心思来这里。哎,这都是人的虚伪性害的...”晓妤完全理解常德光的心情,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人是要面子的,而中国人的面子问题尤为重要。不管自己心里有多苦多痛,在旁人眼里,他永远是坚强的,是胜利的那一个。没有一个来巴黎的中国人,无论是在长途电话里,还是当着家乡父老们的面,他们总会表现那灿烂的一面,而黑暗的那一面永远是留给自己,由自己在心中默默地体味着那份辛酸与苦涩。其实想想大家都是好意,都不愿意去伤害别人,不愿意给亲人带来忧伤,可实际上,在那片好意的背后却无意中给其他人带来了痛苦。如果人们肯说出真相,让别人有一个客观的选择,那么经历这些苦痛的人也许会少得很多。在很多方面都是一样的,比如说父母对孩子,夫妻之间,情人之间,因为不想伤害而说了太多的谎言,而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它所带来的伤痛可能是永远都无法愈合的。晓妤就这么呆呆地听着,想着,直到北的老公来了,她才猛然晃过神。这是晓妤第一次见北的老公,听说是北来法国嫁的第二个法国人。晓妤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是一个50多岁,谢顶得很厉害,仅有的白头发都集中在脑后勺,瘦瘦的个子不高,有点像中国的南方人。就是这个人用庞大的财力支持着北的服装店。人到齐了,开始上菜了。是北点的火锅。她说她和老公都愿意吃这里的火锅。奥黛丽和常德光都很随和,富请客,晓妤无所谓。热腾腾的两个火锅端了上来,丹尼斯,就是北的老公,跟富谈商业上的事,北忙着给他夹菜,这边常德光精心地照料着奥黛丽,晓妤像个局外人,默默地看着这场筵席,一种无名的隔阂随着热腾腾的白雾在慢慢升起,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可是大家又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来打破这种尴尬,所以只好埋头忙着自己手里的筷子。吃饭嘛,筷子是不能停的。晓妤以前总是在想,中国人在异乡,如果彼此相见,肯定有说不完的事,聊不完的情。她怎么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那种尴尬?那种隔阂,又是什么呢?直到今天,晓妤还是不明白。一个小时以后,炉火灭了,筵席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