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友渔:从浪漫的《蝶恋花》到真实的柳直荀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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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浪漫的《蝶恋花》到真实的柳直荀之死

来源: ddwwdzg2011-01-10 10:24:30 [档案] [博客] 旧帖] [转至博客]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436次

从浪漫的《蝶恋花》到真实的柳直荀之死

作者:熊友渔

一九五七年五月,毛泽东填了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以缅怀杨开慧、柳直荀两位烈士。此词所赠答之李淑一女士,正是柳直荀烈士之遗孀;而杨开慧烈士,国人咸知,是正牌的毛夫人,可不是后来的姘妇白骨精。

杨开慧(1901-1930),乃名门闺秀、“窈窕淑女”,不幸“降兮北渚”,为韶山冲泼皮毛泽东“目眇眇兮愁予”、进而“痞子好逑”起来。湖南痞子终 于在1921年得手,旋令杨女过上颠沛惊恐的日子,还令其成为连续不间断的生育工具。有甚者,1927年,毛泽东终于不耐寂寞,撇下了妻小累赘,飞身逸走 井冈山;更有甚者,毛以“空间”混打“时间差”的牌,乘机另结新欢。杨开慧遂为湖南军阀何键所执。据诗人萧三说,杨开慧“没有作过什么共产主义的活动”; 作家刘济昆也说“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从未祸国殃民”,也谈不上“革命”二字。但此时的她,“孤儿寡母”地身陷囹圄,并被威逼脱离跟毛泽东的关系。

正当毛泽东在井冈山寨,与“革命新人”贺子珍(孰料她从此也步上了杨开慧的后尘)共度革命的宴尔新婚、你浓我浓之际,长沙狱中的杨开慧,为毛坚守“革命 ”的忠贞气节,毅然引颈倒卧,从而为毛贺的井冈山安乐窝温柔乡,增添了一顶“革命烈属”的桂冠。可怜杨开慧只活到廿九岁,抛下三子嗷嗷待哺。

聪慧的女人,短暂的生命,她把前半截托付给了毛泽东、后半截交待给了三个孩子,自己还来不及活出一片云彩来,便永远地消失了。而湖南痞子毛泽东呢?他抽 完一支烟,弹去了灰烬,心安理得、面无愧色地在觥筹交错之中,义无反顾地去继续享受他那“生命的新乐章”了。这是一段辛酸的“革命”历史和“革命家史”, 合该中国“革命”人民世世代代地“痛说”下去,一直痛说到天安门前的“毛纪念堂”列入拆迁户名单之中。

嫁错了郎君,乃是女人一生 中最大的不幸。然而在相同的不幸之中,杨开慧的“烈士”头衔,还是要比后来的“逼疯的女人”(贺子珍)和“自裁的囚徒”(江青,原名李云鹤,艺名蓝苹,自 许“一条狗”,下狱后谥号白骨精)都略胜一筹。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呀。所以有人吟唱:“烈士英名,……骄杨光彩。……开慧巍巍,江青尘埃。”然而,不管怎么 唱,对于这些女人,我们还是该留一份同情的。

明白了杨开慧的“革命”和“烈士”这两个概念,我们来看柳直荀。柳直荀确实直接参加过“革命”,那末,他又是怎么“烈士”了的呢?过去公布的资料语多隐晦,只是笼统地说,柳直荀“1932年在湖北洪湖战役中牺牲”。意即他同样死于国民党军队的枪口之下,当然也算作“革命烈士”就是了。

其实柳直荀之死,另有实情,党内军内明白如镜,对外却守口如瓶,是绝对的机密。直至文革后,军队离休干部陈靖(详见下),在一首词作中曾予委婉披露,应属首次—— 他在《蝶恋花.李淑一老人泪痕录》中说到柳直荀之死,用了一句“伤心最是留芳岭”(“留芳岭”详见下),以寓实情。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无意,故而此词发表 后,社会反响不大。最近见到一篇张增泰的文章《从叶德辉之死说起》(载《万象》第11卷第2期〔2009年2月〕,页148-56),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 脉抖露得一清二楚了。

是的,“革命烈士”的概念宽得很呢。严格说来,杨开慧是“烈士”,但不怎么“革命”;柳直荀很“革命”,但不怎么“烈士”。

柳直荀(1898-1932),湖南长沙人。出身书香门第,知识渊博,才华出众。参加过南昌起义,是洪湖苏区开创者之一。与夏曦毛泽东等人,早在“湖南 省立一师”求学时代,就结下深厚的友谊。而杨开慧跟李淑一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她不但是李的同窗好友,还是柳李之间的红娘。柳李结缡之后,住在长沙兴汉门外 留芳岭24号楼下,楼上便住着夏曦夫妇。毛杨夫妇常去那里接头议事。三对夫妇,关系亲密无间,“留芳岭”遂留佳话。

1926年北伐军进入湖南后,柳直荀致力于农民运动,担任湖南区委委员,兼任省农民协会筹委会秘书长。大革命失败后,他加入贺龙部队,参加了八一南昌起 义,任农工委员会委员。1931年5月,红三军(即红二军团)进军鄂西北,柳直荀任中共鄂西北临时分特委书记、湘鄂西省苏维埃财政部长等职。

“留芳岭”另一闻人夏曦(1901-1936),湖南益阳人。曾任中共湖南省委负责人,南昌起义后赴苏联学习。1930年回国后,却推行了一条极“左”路线。

1933年夏,李淑一听闻“道路传言”,指称丈夫柳直荀“牺牲”了。但是道路传言,语焉不详,“牺牲”故事,扑朔迷离。李淑一在悲痛和困惑之间,和泪填 下《菩萨蛮·惊梦》一曲以寄托思念之情:“兰闺索莫翻身早,夜来触动离愁了。底事太难堪,惊侬晓梦残。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 ”词中所言“六载无消息”,乃指柳李夫妇于1927年5月19日挥手分别竟成永诀(柳李育有一子)。分别后,柳直荀没有上井冈山,而是辗转于南昌、香港、 上海、莫斯科等地,最后来到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直至不明不白的牺牲。

尔后数十年的悠悠岁月里,李淑一对丈夫柳直荀的死因孜孜以求。

起先,她曾经怀疑过李立三、贺龙等人。后又怀疑跟王实味案有关,因为柳直荀跟王实味至交。但是这些怀疑都被一一否定。“解放”后,李淑一曾向谢觉哉问 讯,因为她听说柳直荀死前几天,谢觉哉(时任湘鄂西省委政治秘书长等职)曾到柳的住处要泡菜吃。但是谢的复信,令李淑一失望,除了勖慰,实情只字未予吐 露。其实当时的谢觉哉,确实是柳直荀的同路人,只是偶然的原因,谢幸免于难。谢觉哉是知情者、再世人。

1957年元旦,《诗刊》创刊号发表了“毛泽东诗词十八首”。李淑一(时任长沙第十中学语文教员)读罢“十八首”,便回想起,毛泽东曾有寄赠杨开慧的《虞美人·枕上》一词未予收入。李乃于春节期间,给毛泽东写信探问,并附上自己早年所填的《菩萨蛮·惊梦》(见上)相赠。她在下意识中,未尝没有继续寻求柳直荀死因的意思。

李淑一回忆的《虞美人·枕上》已经残缺不全,毛的原词写于1921年的“小登科”时,原本是这么说的:“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 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此词虽然拙劣,当年却装载过“痞子得手”的辉煌,也即“窈窕淑 女,痞子好逑”之后,当然需要来一点“辗转反侧,寤寐求之”那意思。谁知“那意思”竟然成就了“小登科”的辉煌。

毛泽东的回信, 当然不会披露柳直荀的死因,伟大领袖所能做的,便是带领李女士上月宫去“游仙”一番,其内容正是后来定名为《蝶恋花·答李淑一》的“灵芝仙草”:“我失骄 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此词跟《虞 美人·枕上》相比较,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别的意思。反正此时“窈窕淑女”早已成鬼录,那就再意思意思吧。不意思白不意思,意思了也白意思。

 毛泽东又对李女士说,他的《虞美人·枕上》就不用发表了,——看来伟大领袖某些时候还有点自知之明,或许也是在有意识地湮没“痞子好逑”的历史吧。毛又说,就改用这首新出炉的游仙诗吧,——看来伟大领袖终于还是自负,用现在的话说,自己很有信心,而且自信心满满。

于是,“毛泽东诗词十八首”再次发表时,变成了“毛泽东诗词十九首”,——第十九首便是这首游仙诗。毛泽东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在对岸读到学生的这首新作 《蝶恋花·答李淑一》,感觉很“肉麻”,并且怎么读都读不通韵脚,于是请来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又是湖南籍),帮助用湖南腔读韵,可用了湖南腔还是读不 通。看来,且不说内容的“肉麻”,这首词在地球上,首先是出了韵的,连邻韵、险韵都搭不上。怎么办呢?要不提溜着它,搭乘“嫦娥一号”,上“重霄九”念叨 念叨去?兴许可以挽回伟大领袖的伟大面子?——好在这是属于“宇宙音韵学”或“未来音韵学”的范畴了。

“宇宙音韵学”高不可 攀,“未来音韵学”遥不可及,哪有“肉麻”的感觉来得实在?然而曾几何时,这首词在大陆被吹捧得一塌糊涂,认为是伟人的巅峰之作,要“肉麻”又谈何容易? 但是出了大陆地界,“肉麻”就是拜读此词的第一感觉。怎么会这样?盖高压政治下的造神运动,可以阉割人民的味蕾细胞。于是大陆人,久居肉麻地,不识肉麻 味,是肉皆曰美,你麻我不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李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游仙归来,对年轻丈夫柳直荀的死因,依然茫无头绪、不得要领。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重操旧业、再作冯妇:一遍又一遍地重温1933年“兰闺索莫翻身早”的旧梦去也。

旧梦太沉,宿酲难醒。孰料“史无前例”的暴风骤雨肆虐神州大地。毛泽东的红卫兵,早早搅得周天寒彻。许多“党和国家机密档案”即便告别了“重霄九”,来到了温暖的人世间随波逐流、人手传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心人携来密档抄件,告诉李老太太:柳直荀乃夏曦所杀。

真是胡说八道!夏曦跟柳直荀“比亲兄弟还亲”,又是同窗、战友、革命事业的同路人,不是那“留芳岭”还留着佳话吗?说他们斗嘴闹着玩儿还可以,要互相残杀,打死了李老太太,也不会相信呢。

但是同志哥同志姐唷,咱革命队伍,岂能等闲视之?中国共产党,打由共产国际(苏共)孕育而呱呱垂地之日起,信奉的便是斗争哲学。其最高境界是“左”的斗 争;其表现形式是杀伐异己。说到底,没有任何政治路线、思想原则可以讲究的。你李老太太革了一辈子的命,又跟毛泽东走得那么近,却于此道一窍不通。遗憾 哪!

好不容易文革风暴消停。隔年就到了1978年,上述的军队离休干部陈靖(苗族,贵州籍,领将军衔,早年曾在红二军团做过宣传和文艺工作),“带着第一手资料,借(疑是‘偕’之误。——熊注)贺龙女儿贺晓明去看望李淑一,畅怀细谈,证明造反派抄出的材料可信柳直荀的的确确死于‘左’倾路线执行者夏曦之手。”(引自张增泰文,下同)李淑一至此,方才无语凝噎,跟丈夫生离死别五十年,今天不得不接受这个史实了。“后来她在柳直荀的一张照片上写下这样一段话:‘看,他那双原本充满智慧的眼睛,此刻放射着仇恨的光芒,盯着他的老同学夏曦!’” (按:柳直荀被捕后几乎每天都被拷打至深夜。判死刑的那天,他其实已经残废了,但还是被乱棍打死,死后尸骨无存,一直没找。)

原来,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由周逸群、贺龙、柳直荀等人,奉中共中央指示逐步建立的。执行的是一条比较温和的革命路线,诸如:反对土改中侵犯中农利益,不主张杀掉地主全家,不赞成把富农赶出苏区。

岂料1930年夏曦自苏联回国,从邓中夏手中接过湘鄂西分局书记的职务后,便以“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自居,愣是把伏尔加河的惊涛骇浪,移植到洞庭湖 畔,大搞“左”倾路线和肃反扩大化。1932年初,在湘鄂西中央分局召开党的第四次代表大会上,柳直荀因为支持贺龙(红三军军长)等人的意见,抵制“左” 倾路线,而被扣上“国民党改组派”的罪名遭逮捕。1932年9月14日,“夏曦竟下令杀柳直荀于湖北监利县老嘴”。柳直荀时年仅34岁。

至于当时贺龙(1896-1969)是怎么逃脱厄运的,他在文革中对周恩来是这样解释的:“当年肃反,我在前方打仗,夏曦在后方闹肃反,……。”“夏是 受苏联肃反扩大化的影响,他到洪湖、湘鄂西就是杀人,疑神疑鬼。”“夏以中央名义做出决定,我能怎么办?他动用了书记的‘最后决定权’,我没有法子。他还 怀疑到我头上,说我也是改组派,缴了我的警卫的枪。”(权延赤:《贺龙与薛明》,张文转引)后来,周恩来因为没能在文革中“保护”好贺龙,深感自责。—— 那可是另一段“有趣”的革命历史了。

在“左”倾路线的风声鹤唳、血雨腥风之中,倒 毙的干部一大片,岂止柳直荀一员?看,有“共和 国第一号烈士”之称的段德昌(1904-1933,字裕厚,湖南南县人),是黄浦高才生、杰出的军事指挥家、彭德怀的入党介绍人、贺龙的“右膀”,曾任红 六军军长、红三军第九师师长,此时也被夏曦所诬杀。而谢觉哉更是列在夏曦欲待诛灭的黑名单之中,因正被关押敌营,方才幸免一死(按:还是国民党救了他)。据 称,整个红二军团(红三军)在“肃反扩大化”中,从两万人锐减至仅五千挂零。其中连级以上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以上被诛杀。全军只剩下夏曦、关向应、贺龙、 卢冬生四名党员(据张增泰文)。清汤寡水,一地鸡毛。“左”倾祸害之惨烈程度已足管见。有兴趣的读者可查阅辛巴德:《往事钩沉之千秋功过》以及王先金: 《长征风云》等资料。

夏曦在“肃反”、“清党”、抓“改组派”、“AB团”中推行 “左”倾路线,虽然在基层遭到贺龙、段德昌、柳 直荀等人的抵制,但是有王明在中央的支持,屡屡得以畅行无阻。直到红三军在黔东苏区跟红六军团会师后,因有中央代表任弼时等人直接介入,后经中央批准,才 将夏曦撤职(已是1934年10月下旬),并允其留在红六军团政治部“将功补过”。1936年2月28日,夏曦在渡金沙江时,被激流卷走溺毙,从而结束了 其血债累累的一生。无奈夏曦仅比柳直荀多活了一岁(实约八个月)。

毛泽东名言:“ 人八亿,不斗能行吗?”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他 露出了牙齿,不再玩“游仙”的把戏了。回顾中共的历史,“斗争”是主线,“权术”是中心,“杀人”便是资本积累。无论是外斗还是内斗、是基层斗还是中央 斗,只要有人杀就斗争不止。杀完一个,就给安上一个“烈士”称号,以自掩耳目。然而像柳直荀、段德昌这样的“革命烈士”,恐怕连共产党自己,也难以用“国 民党改组派”的藉口来自圆其说。无怪乎李淑一对于丈夫的死,历经半个世纪都得不到真实的信息。临到末了,已经闹到“众人皆醒、惟我独醉”的地步,中共还不 能以“组织”出面,给李老太太一个“官方”的说法。这种斗争真的很悲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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