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张瑜亮从何壁辉的办公室出来,泪水夺眶而出,本以为和汪毓娴结婚无望,不由得心灰意冷,他边流泪边想,怎能如此命薄,刚看到一点希望,就被扼杀于摇篮中,当他把二位首长的情态细细回想一遍,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通过争辩达到了目的,证据是二位首长听了他的牢骚后,先是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这说明他们认可自己的争辩,他也知道傅前程和何壁辉欣赏自己的才干,没这样一层关系,他只有转业的份了,可能还要糟糕,比如复原回家当农民。
张瑜亮得意地提拎着鸟笼子回到宿舍,见宿舍冷冷清清,看这样子像是几天没人整理,桌子上的灰厚厚的一层。他挠挠鬓角,心思这人怎么几天没来呢,莫不是生病了?他匆匆到门卫询问情况,哨兵吞吞吐吐,到底也没说出名堂。他火冒三丈,指着哨兵的鼻子破口大骂,哨兵给骂急了,才说出实情,原来军部在他去歙县的当天就通知门卫不准汪毓娴入内。他虽咬牙切齿,但也没忘向哨兵道歉,接着拿起电话拨通了第十中学。不一会儿,电话那端传来汪毓娴柔弱的声音,他一句话没说完,那边就已泣不成声。
一个小时后,汪毓娴来到部队大门口,哨兵不再阻拦,而是拿起电话通知张瑜亮。张瑜亮三步并成二步前来迎接,汪毓娴又哭得泪人似的,责备说:“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看……哨兵那……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你受……受处分了呢。”张瑜亮说:“军队的事,说走就走,况且有些事不能说,这是纪律。”听说是纪律,汪毓娴擦擦泪水不再追问,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几天必然发生了重要的事,而现在一切又恢复如初。她是为寻求保护而来,只要有一把大伞为她撑开,管那些做什么?这些人都是拎着脑袋玩到现在,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即便去问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如愿。
进了宿舍,看见摆在桌子上的笼子和鸟,汪毓娴问:“怎么养起鸟来了?”张瑜亮说:“我哪有闲心养鸟。它受伤了,救它一下。”汪毓娴说:“没想到你这当兵的还这么慈悲。”张瑜亮说:“带兵的人,要真有慈悲之心,手里拎的都是性命啊!”汪毓娴说:“带兵的人能这样想,那也是士兵的福分。”她边说边拿起水舀子,舀了点水撒在砖面地上,然后拿起抹布擦桌子,之后又掀起被单拿到门外抖抖,一切忙完后,又把煤油炉子点燃,烧上一壶水,这才开始扫地。
汪毓娴忙的时候,张瑜亮坐在一边静静地观看。这是一个可以做女儿的人,年轻美貌复有涵养,娶其为妻,夫复何求?可她偏偏又是仇人的女儿,冤家路虽窄,但怎么也想不到会窄到下脚都难的地步,跟唱戏似的。几个小时前他在两个首长面前说的话,只是他认知的一面,另一面却是他非常爱这个女人,男人爱女人,自然是越年轻越好越漂亮越好越有淑女气越好,这也是枪林弹雨的报答,英雄和美色历来是天然组合,况且他们是爱在前,知她是仇人的女儿在后,反倒使这爱情的滋味更加浓烈,成为任何烹调大师都无法烹制的美味大餐。
汪毓娴忙好后,正好水开了,她又沏了两杯茶,这才靠着张瑜亮坐下来。张瑜亮一把把她搂过来,柔和地说:“毓娴,我们结婚好吗?”汪毓娴的脸微微泛红,“不能浪漫一些吗?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张瑜亮问:“怎么浪漫法?不是要我下跪吧!”汪毓娴痴痴地笑,“哪敢让你这大师长下跪,但求婚总是要的吧,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尊重妇女吗?要娶人家,连求都不求一声,也算是尊重?”
张瑜亮站起来,双手握住汪毓娴的左手,郑重地问:“毓娴,我恳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汪毓娴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我愿意。”说完就偎在他怀里。张瑜亮搂着汪毓娴,像一阵清爽山风掠过心头,涌起透骨的快感,这既有老夫娶少妻的踌躇满志,又有复仇的惬意,他思忖:啊,大丈夫原来是可以这样当的。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嫁给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人。”张瑜亮终于问了憋在胸间许久的问题。汪毓娴迟疑了一下,脱开他的双臂,满脸的认真和诚恳,“因为你像我父亲。”张瑜亮如同被马蜂蜇了一下,马上跳起来。把他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排列在一起,简直奇耻大辱,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比喻。他抓住汪毓娴的臂膀,用力的摇晃,声色俱厉地吼叫:“真是这么想的?”
汪毓娴没在意这异常而粗鲁的举动,脸上依然风平浪静,“是的。在腥风血雨的日子,一个弱小的女子还能有什么企求,保全生命而已。从小跟着父亲,他就是一把大伞,罩着我,使我免受世俗的风吹雨淋。只有在父亲身边,我才觉得安全,才不是一朵任人采摘的花。”张瑜亮觉得这温柔的叙述合情合理,抓紧肩膀的手渐渐地松弛下来,只听到汪毓娴继续说:“你那个报告,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和你一样,都是坚韧刚强的人,只不过他代表的是另一种观念,也就是你们批判的私有制观念,而持这种观念的人失败了。现在,我呆在你身边,也有安全感,不因为你是师长,而是你的人格,是你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人格,这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格,就像我母亲当年托付于父亲一样,难道年龄也应当成为障碍?”张瑜亮听得酣畅痛快,再一次把汪毓娴搂在怀里,闻到她发根散发的强烈的女人味,男人的踌躇和残忍像狂风暴雪夹杂在一起又一次横扫情感的原野。
傅前程、何壁辉不畏忌讳且心细如丝,他们及时表示要参加张瑜亮汪毓娴的婚礼。这使得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如释重负。军政委主动要求担任证婚人,师政委成了司仪,祝贺致辞的人自然是军长,婚礼也由此变得庄重。所谓张瑜亮的婚姻是国共合作、张瑜亮被糖弹打趴在地上的流言也嘎然而止。政治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大人物一言九鼎,底下的人认为很神圣的事,诸如立场等问题,到大人物那儿,也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被化解,即便是叛徒,大人物如果不想惩处,也会继续让他品茶议事。所以,尽管立场事大,但在人性面前却不堪一击,人性是一切事物之根本,关键是有人否认它存在,所以才会出现残酷斗争这些背离人性的事来。
喜酒一共只有五桌,四桌是部队上的人,一桌是第十中学的人,终南信的岳父肖道琼因为和汪毓娴同在国语组,也被邀请来了。当终南信把岳父介绍给张瑜亮时,张瑜亮热情地说:“我们是同行,过去我也是教书先生。上次登门拜访无缘会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聆听赐教。”肖道琼说:“张师长和汪老师情投缘合自是佳话,一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鲁长河也来了,按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他参加这只有团长级别的人才能参加的隆重婚礼,可张瑜亮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面对许多首长,鲁长河总有些拘束,一直堆着笑脸,也没敢把自己休妻之事告诉张瑜亮。
当司令员傅前程看见终南信,立即把他招呼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和政委何壁辉中间,“你这小终啊,知道我们到南京了,也不来看看,太清高了吧,嫌我们这些大兵粗糙了?”终南信说:“侯门深如海。想去见你们得经过三岗四哨,吃尽白眼。再说,你们现在军务繁忙,也不便打扰。”何壁辉说:“你看看,不是倒落到我们身上。得,不打嘴官司了,现在怎样?不开心,还回到我们部队来,我虚席以待,政治部正缺个处长人选,那可是正师级。”终南信说:“供职属下虽只一年多,但首长们的品格如灯塔在心,地方终究不如部队单纯,首长不是因为我是书呆子一个把我推出来的吧?”傅前程爽朗大笑:“又是一耙子,耙得不轻哪,只怪你牌子硬,上级要调你,我们也只好忍痛割爱。刚才政委的话认真考虑一下,正师级,和张瑜亮平起平坐,许多人熬了几十年也达不到这个级别。”终南信说:“好吧,回去和妻子商议一下。无论如何,我要谢谢首长的看重。”
新郎和新娘前来敬酒,傅前程着实瞅了新娘一会儿,把新娘的脸瞅得像三月的桃花。何壁辉风趣地说:“不要害羞,军人的妻子面皮薄了可不行,副司令员在政审呢。”惹得满座人大笑。新婚夫妇要到别的桌子敬酒,傅前程把张瑜亮喊来说:“知我者,何主任也。我这眼睛毒着呢,入木三分。善待你的妻子,你小子掉到福窝里了。”张瑜亮正色说道:“感谢副司令员和政委,福分也是你们赐给的。”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何壁辉听了直摆手,连忙说道:“受党教育这多年,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感谢谁呀,得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我们在座的虽然都是九死一生,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能有今天?”张瑜亮满脸堆笑,何壁辉说:“我借花献佛,来,在座的,为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带来的福,干杯!”满桌的人顿时站立起来。
傅前程端着酒杯却没往嘴边送,他感慨地说:“不是经历过来的人,谁也无法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境。当年,我被逼无路,一把火烧了老财的屋子,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雪山草地不是最难熬的,最难过的是湘江之战,满江的尸体,江水都红了,我真绝望了,哪想到能有今天。所以,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没有我傅前程这样人的今天,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早都填尸沟壑,最好也只能是个土匪。所以,我生是毛主席的战士,死也是毛主席的冥兵,我这一辈子包括下辈子再下辈子都跟着毛主席。来,我们干了!”众人一饮而尽。
何壁辉喝完杯子里的酒,又倒了满杯子端起来接着说:“老傅说的是真话,想当年,苦难如渊,九死一生,何曾想到有今天。我还要补充一点。我读过《四书五经》,也读过《圣经》,《四书五经》是入世哲学,《圣经》是宗教也是信仰。信仰上帝就要绝对服从,不能有任何怀疑,这就是宗教的特点。我们共产党人不信神,可是有信仰,因此我们要绝对的服从党,没有党,我们这些单个的人一事无成,没有共产党这样的严密组织,革命能成功吗?没门!所以,党在我的心中比庙还神圣。张瑜亮,把大家的杯子都满上,为共产党干杯!”
两位首长的话,像春雷一样震撼所有来宾的心。张瑜亮一边斟酒一边思忖,这两位首长说的全是大实话,简直就是自己和郭鹏程的写照,革命不胜利,郭鹏程还是土匪一个,自己弄不好已经横尸路边,这样的话,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讲?天天喊万岁也喊不到点子上,看来我的道行还得练。终南信的感觉却和张瑜亮的感觉不一样,他觉得司令员的话是个人感情,而政委的话简直就是牧师的语言,但实质相同,都是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述说复杂的政治本质:毛主席是民族救星,但首先是追随者的救星,共产党是政党,但也是超宗教组织。
坐在邻座上的教了几十年书的肖道琼见这群大兵的举止,听了这群大兵的话,仿佛进了罗汉堂,聆听了高僧的妙言。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张瑜亮从洞房里取出鸟笼,放飞了那只痊愈的鸟。黑暗中,鸟儿分不清方向,旋转着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抓着鸟向前走一段路,使自己也容在夜色里,然后用力把鸟往天上一托,那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了。
婚宴结束后,部队的吉普车把终南信翁婿俩送到家门口,他们走进屋,看到肖火凤在灯下看书,知道她在等他们归来。肖道琼说:“火凤,给我们沏壶茶吧。”肖火凤看看父亲,“都这么晚了还喝茶,春茶醉人,不想睡觉了?”肖道琼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晚起一会儿。”终南信说:“大兴趣正浓,茶我来沏,再陪大聊一会,肚子里酒肉多了,得有消化时间,你去睡吧。”肖火凤点头走了。
“张师长面子不小,参加婚礼的都是儒雅可亲的高官,没有不识文墨的粗俗汉子,特别是那个何主任,足智多谋,幽默诙谐。这使我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难怪共产党能打胜仗,人才济济啊!”肖道琼不停地感叹。
终南信沏好茶,摆好了两个茶杯,“大有感而发,是什么事感动了你?”肖道琼说:“你看,那些人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人家已功名成就,大却一事无成,空长了一头白发,衣冠禽兽而已,自惭形秽哪!”终南信说:“大不可如此自卑,平心而论,你和同代人相比,是成功者,不说你桃李满天下,就凭你的学识和见解,不说是万里挑一,千里挑一完全达到。”
肖道琼说:“你说的不对,大不是自卑,大到目前为止仅仅是为衣食忙碌而已,和动物相差不远,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是衣冠禽兽。”他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穿好,满桌的山珍海味和一头牛面对一片青草有何区别?人生一世,要留一些有益的东西在世上,这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不枉是一个人。唉!”他发出一声长叹,头儿慢慢地摇摇,“可笑呀,五十余岁,才悟出这么一点道理,失之东隅,可悲可叹。”
终南信被这由衷自省言语触动,不由地跟着说:“既然失之东隅,也可收之桑榆呀。”肖道琼说:“如果苍天能假我以时日,我一定不辜负苍天的赐惠,绝不屈辱了人的称谓。”他把人字说得特别重。终南信问:“大想做什么呢?”肖道琼说:“容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力所能及之事。”终南信从茶壶中倒出半杯茶又倒回茶壶,然后又倒了大半杯递给岳父,自己也倒了半杯,“您老的自省精神值得我学习,也提醒了我,不可混日子,免得老大徒伤悲。”
翁婿二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聊着,话语自然又转入今晚的男女主人,终南信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