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鲁长河向领导告假,说是胜利了,还没有回家看看,单位现在也能离得开,想回胶东一趟。领导准了假,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坐卧铺,新鲜刺激之中不乏洋洋得意。但这新鲜和得意在脑海并未盘踞多久就被愧疚和兴奋赶走,他像喝下十毫升的樟脑酊,被麻醉脑海中不停地闪烁着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面黄肌瘦的老妻,一个是冰肌雪肤的新欢。
老妻在薄薄的光连纸上说:“孩子他爹,还是回来吧,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家好。革命胜利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过得红火着呢,老四和老五都当了爸爸,小孙子和孙女每天都念叨爷爷,可他们哪知道爷爷是啥模样?还是回来吧!”(这些话都是人家代写的)
新欢依偎在他怀里嗲声嗲气地说:“你这冤家,怎么就当真了呢,弄得我好疼。万一怀上了孩子怎办?你这是作风不好,去蹲大牢;我这里挺着大肚子,丢人现眼。你说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吴艳芳使出浑身解数,把鲁长河攀得筋疲力尽,浑身酥软。吴艳芳正当如狼似虎的年龄,又有几个月没有触摸过男人,就像是饿汉瞥见了香饽饽、酒鬼碰到了大曲酒,于是就骑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肆虐了一番。这个山东汉子虽然经过无数次枪林弹雨,哪见过这雪肤香酥阵。不要说那肌肤滑腻如脂,摸起来妙不可言,光凭那一头乌发散发出的香味,就把他熏得神魂颠倒,不知道哪儿是老家了。还有一样,他想一想那天晚上的惊艳脸都红,这女人怎么翻到他身上玩起来,那浪相让男人很受用,喝迷魂汤一样,怪不得别人说什么秦淮风月,莫说,这秦淮女人还真够味,比那黄脸婆多了许多情趣,却让我这渤海边打鱼的船老大享用了。他想着想着,脸上展出了笑容,以至于对面铺上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快活归快活,艳香肉好吃不好消受,快活过后就是无法摆弄的现实,嗲声嗲气的几句话如同唐僧唸的紧箍咒,把鲁长河的头念得抽筋般的疼痛。事情就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么回家休妻,然后明媒正娶吴艳芳;要么身败名裂,背上当代的陈世美的恶名,身陷囹圄。而在他的周围,已经有好几个南下的转业干部,因为作风不好被开除或者蹲牢。那个年代,婚外恋的罪过不亚于贪污,政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政者深知红颜一旦成为祸水,马上就有蚀骨销筋的功效,征服一张令人悦目的脸比征服狰狞的敌人还要困难。
鲁长河从济南转车到烟台,又从烟台乘汽车到黄县,然后步行几十里路回到老家。
老妻见丈夫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下晾干的墨鱼片,又让孩子去打了几斤高粱大曲。家庭的温馨使他备受煎熬,在鲁长河抱起小孙子,看到那天真的笑容时,他鼻子一酸,泪水顿时塞满眼眶,赶紧用牙齿咬紧腮帮抑制住泪水,迅速抹抹眼角。这一细微的动作却没逃过老妻的眼睛,她盯着丈夫不放,在游离的目光中,老妻看到了不祥的幽灵在丈夫的眼眶里游荡。
老妻比他大五岁,也是海的儿女。大海是抚育他们成长的摇篮,也是他们滋生情感的源泉。鲁长河十八岁那年,她嫁过来,开始了虽苦犹甜的生活。他们从凄风苦雨中一路走来,度过了三十二年的春秋,十一次分娩,褪尽韶华,岁月如同熔炉,炼去一切虚华,余下的都是朴素和精诚。她每天围着锅台菜园滴溜溜地转,张罗着全家的吃喝穿用,同时也心细如缕,教导着儿子们勤俭持家、正直本分。
听到丈夫落脚南京的消息后,她兴奋得好几夜没有合眼,听说那是比烟台青岛还要繁华的地方,幻想着有一天丈夫接她去南京享福。别人劝她要小心,说那是烟花女集中的地方,细腰的女蛮子都像蛇,最会缠男人,你家鲁长河是个魁梧汉子,哪个女人不喜欢?她一笑置之,她的心踏实着呢,她坚信鲁长河的心永远在这个家。
如今,丈夫的快速闪动的眼光,使她心神不定。她开始思考几种可能,思量来思量去,也没思量出什么头绪。她不理解变幻的世界,更不理解变幻的人,朴素和精诚使她只认一个理:什么人能撇下老婆孩子呢?除非他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在儿子、媳妇都歇息之后,鲁长河方才走进自己的老屋。面对老妻,他无地自容,话在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这个头发花白的魁梧汉子,竟然一下子跪在老妻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老妻既没搀扶,也没喊他起来,而是一字一句地问:“慢慢说,遇到什么难心事了?”鲁长河止住哭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并把要么和那个女人结婚、要么去坐牢的两种结局说得特别清楚。
老妻听完,长吁一口气:“把头抬起来,看着我。”鲁长河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乖乖地抬起头来。老妻问:“你今年多大了?”鲁长河说:“你知道还问什么?”老妻说:“我就是不知道,这才问你。”鲁长河嘟囔着说:“五十了。”老妻冷笑一声:“好一个五十岁!五十岁才交上桃花运,是迟了一点。”她突然话锋一转,“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把我这老脸、把孩子们的小脸往那搁?鲁家人老几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鲁长河泪流满面,“我不回去了,俺装孬了还不成?”老妻说:“亏你想得出,想在这被人五花大绑捆走,我更丢不起这人。”沉默了片刻之后,老妻问:“我问你,这儿还是不是你家?”鲁长河赶紧说:“是的,永远都是的。”老妻又问:“你的心究竟在哪?”鲁长河说:“当然在这,在你的身上。”
老妻又重重地叹口气,“我自嫁到你鲁家以来,为你鲁家生育了十一个孩子,成活了六个,曾指望老了想几天清福,没想到,老了又添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小孩。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外面闯了祸,人家想让你为她抚养那两个尚未出道的孩子。女人难呀!新近死了丈夫,自己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就委身于你,谁情愿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日子逼的!”她摆摆手,以不用置疑的口吻说:“去吧,真心真意地待人家,真心真意地待那两个孩子,只要不忘这个家就行,我仍然等你回来!”她把“仍然”两个字说得很重,很重。
鲁长河笔直地跪着,仔细往老妻看去:微弱的灯光下,老妻的脸沟壑纵横,像在山顶上俯瞰的秋原。面对现世的佛陀,此时此刻,他真想找个地裂钻进去。老妻的宽容,使他解开了眼前的疙瘩,却背上了沉重的良心负荷。
第二天,这对老夫妻一道去了乡公所。所赖民政干事是老妻娘家亲侄子,老妻把那干事喊出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那干事用鄙夷的眼光扫视了一下这位他曾崇拜过的姑爷,然后回屋。过了一会儿,干事出来递给鲁长河一张纸,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改姓陈了?不是摊上我姑这么个好人,真得让你领教新政权的铡刀快不快。”鲁长河的脸被羞辱得一阵白一阵红,连忙把纸揣在口袋里,匆匆离去。
当天的午夜,鲁长河趁着月色离开了抚育他的故乡,离开了养育他的大海,走的人不知鬼不觉。儿子和媳妇们都在安睡,可能正在做着幸福的美梦,等着父亲带他们去南京那个繁华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朝思暮盼的父亲会不辞而别。当他看到老妻久久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屋,他的心都要碎了。这时,他听到了海水拍打岩石的怒吼,在沉寂的夜里,这声音不像过去那样熟悉和亲切,而是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