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一章 肖家湾 第八节 何处安身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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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不觉意间,四个月时间过去。临近春节的时候,施方觉从南京寄出家书一封,希望父母尽快寄钱来。他在信中说他接济了一位双亲死于涟水战乱的同班同学李淮,让李淮搬进了他和终南信租住的房屋,并提供膳食和零用钱,使其能完成学业。

施东山把信递给了妻子:梅阁,看看方觉又做了什么?那梅阁接过信,认真看了一遍,信上除去问安外着重讲了资助李淮的事,她说:这是善举啊!大学快毕业遇到这种灾祸,不能毕业多可惜。方觉做得对。我不能看到人家落难。”

那梅阁说到这里,不由得勾起辛酸的回忆:记得小时的一个除日,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惟一的希望就是一个单身绅士浆洗的衣服尚未取回,但又不知道他是否来取?我和母亲眼巴巴的等着,如果这个希望破灭了,我们只能饿着肚子过年,等着饿死。以母亲的性格,宁可饿死也不会去讨饭。”

那梅阁有些激动:快到中午,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那位绅士来了,看到我们娘儿俩都坐在那儿,面前摆放着平整的衣服,绅士说了些客气的话,然后在桌子上放了些零钱就走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默默地看着我们,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放在桌子上,便匆匆离去。就是这两块银元救了我们母女的命。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人是怎么看出我们的窘境的。春节过后,那位绅士再没来过,他的尊姓大名也无从问起。那梅阁眼里噙着泪花。

施东山怜惜地责备说:你这么容易动情,苦难不是过去了吗?那梅阁拭了拭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那人是救命菩萨,母亲直到临死还叨念此事。施东山说:既然是救命菩萨,还图你们回报么?”

那梅阁拍拍衣襟:“扯远了。我们原来给方觉的钱,只够一个人开销的,赶快寄去或者带去,免得孩子着急。施东山说:明天我去问问思平近期是否去南京?如若不去就让安福送去,邮寄太耽误时间。那梅阁说:东山,思平这几年怎么老往南京上海跑,他那个保和堂有那么大的进出吗?我看这事有些蹊跷?”施东山说:思平这几年是有些怪,过去他家的药是思安进货,他在家以门诊和制药为主,现在兄弟两人调过来,而他一出去就是个把月,即便是进货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你说得对,这其中必有缘由,莫不是他在外面开了药铺?”他沉吟片刻,“但开药铺得有人长期住守,可思平在家的时间多,则又不太可能,令人费解。”

那梅阁突然转了话头:别去费解了,那是别人的事,还是操操自己的心,方平高中毕业已不短时间,要考哪个学校,上海还是南京?你总不能真的要他去那边吧!你看新四军在涟水败的那个惨劲,一口气跑到山东去了,还不知道什么他们能不能翻过身来。施东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看那饶漱石、陈毅、粟裕绝非等闲之辈。方平升学之事容我再想想,多事之秋,谨慎些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也考虑考虑。”

施东山突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唉!再过半个月是太爷六十四寿辰,我们要好好操办。那梅阁说:这事还是我来操办吧!你已有一年时间没出书,中华书局来了几封信催稿,还是赶快把你的《读易之管见》抓紧完稿吧。《东方杂志》也从香港来信,希望你能经常寄稿子去。施东山说:我正在抓紧。我们出去走走,两天没出门了。”

 

二人出了松堂,沿香涧湖畔漫步往东走去。

那梅阁嫁给施东山已有二十四个年头。先是在北平住了五六年,施东山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谋了个职位,同时也给报刊杂志撰稿,内容不外是文史哲一类。文章多数寄给商务书馆的《东方杂志》和中华书局的《新中华》杂志,这两份杂志在当时是著名的刊物,有广泛的社会和学术影响。因此,施东山在学术界有一定的名声。

那时,他们的生活温馨闲适。施东山在政府的职务是闲差,写文章也不是仓促之事,俸禄加稿酬收入颇丰,况且尚有家中资助。施东山是精细之人,他把余下的钱都投入同学庄锦源家的钱庄,以此生息,不几年时间,本利翻番越翻越多。

那老太自嫁到那家仅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后来,家业被公公败光,变得一贫如洗,已有近二十年未享受过富贵生活了。而今,女儿嫁了如此好婿,怎能不珍惜这如糖似蜜的日子?因此,便和女儿小心调理这个家,使之充满安详典雅的贵族之气。施东山于此得益非浅,尽管他也出自世代书香的官宦人家,但那毕竟是偏远的农村,免不了有些土气。如今,那老太的生活方式不仅感染了他,更使方觉和方平这两个孩子在幼年时代就沐浴在贵族的生活气息中。按终南信的说法,施氏兄弟是摸着红木家具,看着疏梅竹影,吟诵着唐诗宋词长大的。”

后来,施东山到南京任职,那老太也跟了过去。此时,那梅阁持家之道日臻成熟,相夫教子、侍奉老人都体贴入微,深得那老太赞许。那老太每年都让那梅阁带着两个孩子在寒暑假回乡探视公婆,一是让孩子熟悉爷爷奶奶,享受田园情趣;二是想通过女儿向两位亲家展示那氏的大家风采。后来施东山借民国政府西迁陪都重庆之机,辞官归里,那老太也随女婿来到肖家湾。施太爷夫妇对这位亲家敬重有加,让她居住在最后一进的上房,自己卧室的对面。无奈是上了年纪的人,自来到肖家湾便不服水土,身体渐渐衰弱,一九四二年,在她的六十寿诞后不久,感染风寒不治而亡。施东山尊其遗嘱,暂时将其尸骨丘置[1]于施氏祖茔之侧,以便局势平稳后运回北平归葬那氏祖茔。        

 

说话间,二人离开松堂已有一里地的光景。时值严冬时节,万物萧然,水边的滩头已是芦花瑟瑟。可是在施东山看来,西风给田野脱绿换黄,使之更具干元之气。他们在松软的泥土上走着,不觉意间,来到鹤滩的圩堤上。右边是整齐划一的良田,左边是清澈冰寒的香涧湖。湖水散发着水乡特有的湿润芬芳。

施东山感慨地说:都说江南是水乡,可何人知晓这千里淮北平原也有这么可爱的地方,那太湖、淀山湖也未必有这香涧湖美。那梅阁未着声,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在鹤滩田里耕作的农人,她说:“你看,眼前田里干活的像刘梦福,这大冷天他在田里干什么?施东山放眼望去,在田野里干活的不是一两个人,整个鹤滩星星点点的散布了十几个人。他也纳闷,寒冬腊月在田里做什么?

这时,那个叫刘梦福的农人扛着锹从田埂走上圩堤,看到施东山夫妇二人,连忙说:老爷太太散心呐!施东山微笑着点头问:这大冷天下田做什么?刘梦福说:“挖排水沟,怕麦子积水。施东山看着田里稀疏的麦苗问:麦苗怎这么稀拉?刘梦福说:还没返青,过两个月你再来看,一片绿的。”

施东山不再吱声,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农人,令他吃惊的是,刘梦福竟然赤脚,腿上也只是穿了一条单薄的裤子,裤子上补丁落补丁,他问:“怎么没穿鞋?刘梦福苦笑着说:穷人哪有鞋。施东山心儿微微一震,这刘梦福是他家的佃户,但租了多少田、缴了多少租,自己一点也不知晓。从刘梦福在三九天单衣赤脚的样子看,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因此问:今年收成怎么样?刘梦福说:回老爷,一般吧,但也不算坏。施东山问:“你租了多少田?打了多少粮?刘梦福说:“租了十亩地,春秋二季共收了二十一石粮。施东山继续问:租别人的地了吗?刘梦福回道:没有,都是老爷的。施东山又问:那你交了多少租呐?刘梦福说:“五石,每亩一百斤。施东山问:“你家几口人?刘梦福说:“八口。”

施东山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收成除去缴租还剩十六石多,再留一些种子,大约只剩下不到十四石,八口之家每人连糠带皮的粮食不到三百五十斤。农村人饭量大,这些粮食根本不够吃的。于是又问:粮食不够吃怎么办?刘梦福回道:喝稀饭,农闲这半年,每天两顿稀饭。施东山不由地焦急起来:这怎么行呢?刘梦福说:这还是托老爷的福,鹤滩的收成好,如租别的地方,怕两顿稀饭都喝不上,开春就要出去逃荒要饭了。”

施东山心情沉痛,再也没讲什么,看着刘梦福远去的身影,他说:“我的佃户怎能这样苦?这可怎么是好?那梅阁并不觉得怎样难过,她从容地说:像刘梦福这样的农户还算是好的,比他差的多得是,每人每年能摊两百斤毛粮就算不错的了。有的过了重阳就没粮了,只好去借印子钱,那都是二分、三分的利,青黄不接时还有四分、五分的利。施东山问:“借不到怎么办?”那梅阁说:当明匪、当暗匪,去偷、去抢。要不就去那边。”她用手指指东边。

施东山觉得很奇怪,妻子是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得比自己多,于是问:你怎么知道这些?那梅阁怅然地说: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老人家在世时,常去长街和乡亲聊天,临死时一再嘱咐我要留神荒年。说荒年就是埋在富人身边的炸药。施东山明白了,岳母穷苦过,知道日子的艰难,看来贫穷苦同样是一份珍贵的经历。

施东山没有心情继续往东走下去,便和妻子返回松堂。路上他问:我们怎能收一担的租呢?高了吧,退回去,反正我们也不指望这田租。”妻子回道:“说得轻巧,退租,往哪退?我们的租已经比别人少了,别人家的良田是一担五,我们鹤滩这样的旱涝保收的上等良田只收一担,你再退,别的财主能答应吗?这如同行情,你把价码压低了,别人不恨死你才怪。她挽起了丈夫的胳膊,身子也微微地倾斜,说话的语气柔和许多,不要担心,不会怎样。庄户人家世世代代就这么过来了,即便有人铤而走险,也不会对你来,你是远近闻名的善财主,土匪心里明着那。施东山沉默不语,直到和那梅阁走进了松堂也没再说一句话。

 



[1]丘置:一种临时的安葬方式,将死者的棺材放置在地面上,四面砌上砖,上面盖上瓦,以备日后迁葬方便。文言称之为暂厝或浮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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