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大林会见毛泽东的场景看回忆录的可信性

研究历史的规律、进程,主要靠见识;到了廛清史实的时候,恐怕还得凭点运气。因为有些讲述同一件事的第一手史料,彼此不能吻合、难于取舍。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事件经历者的回忆录中,就可以看到。这里仅举一例:1949年斯大林接待访客毛泽东。

 

    1949年底毛泽东赴苏访问斯大林,是二十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件大事。当时,中方毛泽东的翻译是师哲,后来他出版了《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斯大林的翻译是苏联人费德林,撰写过《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费德林回忆录》(新华出版社1995)。斯大林与毛泽东会谈的过程是二人书中重点。但是,对他们同时在场的一些情景的叙述却大相径庭,似有玄机。

 

    比如斯、毛两人第一次会面:师哲说:“斯大林在他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的小会客厅会见毛主席。六时整,厅门大开了。斯大林和苏共全体政治局委员及维辛斯基外长站成一排迎接毛主席。这是很破例的,因为斯大林一般不到门口迎接外宾。他为了表示对中国人民及其领袖的尊重、信任及特殊的礼遇,所以特地作了这样的安排。会谈时只有我一人作翻译,苏方没有翻译在场。这又是特殊的安排,以表示对中国同志的完全信任和尊敬。斯大林紧紧地握着毛泽东的手,端详了一阵说:‘你很年轻,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很了不起。’……”给人的感觉是,虽然见的是共产主义阵营的教皇,毛泽东一行仍然面子十足。

 

    再看费德林的回忆:“第一次会见是在克里姆林宫斯大林的办公室。我的职责是陪同毛泽东,担任这次和以后几次会见的翻译。打开门,斯大林坐在办公室的最里端,我们需穿过房间才能到达他跟前。他慢悠悠地站起来,离开办公桌,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的神态沉稳凝重,威严中带几分沉思。他朝我们跨了几步,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毛泽东却不一样,他平时也是很沉着的,这时却像换了个人,在地毯上疾步前进,我几乎跟不上他。毛泽东显得很激动,眉宇间流露出急切的心情。他的样子有点拘谨。那是一个深受注意的时刻。‘您好,斯大林同志,’毛泽东激动地说,他一把抓住斯大林的手,捧在自己的两个手掌中摇了好一会儿,以便充份表达他对这次会见的满意心情。‘欢迎您光临,毛泽东同志。’斯大林的声音不高,停顿了一下又说:‘您比我想象中更年轻、更健壮……’。”此情此景令人想到电影里的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端坐在大厅最里面,被召见的人要小跑一段路才能到他面前。也许当年苏联对中共尊称其为“老大哥”还觉得不够劲呢。倒是其他回忆文章里有提到毛泽东访苏初期受到斯大林冷遇,后因国际上议论纷纷才提升接待温度的。(如程远行《中国涉外事件秘闻》)

 

    常识道:外交礼仪的常规与破例,是两国关系的晴雨表。更何况,中苏两党一向围绕控制与独立明争暗斗,两巨头间的一颦一笑关乎世界格局,每一个蛛丝马迹都可能与某项重要史实有关联。师、费二人的说法如此不一,不知道是其中一人还是两个人都为了粉饰或掩盖什么,篡改了历史场景。

 

    那次访问,斯大林与毛泽东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如果只看结果,人们不理解为何短短几年之后中苏就反目成仇了。这就需要考查一下这个条约是怎么签下来的。既然谈判就是讨价还价和妥协隐忍,撕毁条约的种种危机就同时附着在文本的背面了。根据师哲的说法:苏联方面不同意中长铁路的资本比例从(中苏)5050改为5149;斯大林提出不允许第三国人在东北和新疆居住;援华苏联专家的“治外法权”等问题存在分歧。费德林却说:“条约的基本条款,是斯大林和毛泽东在平静祥和、没有任何分歧的情况下达成协议的。交谈双方相互默契。”这也是研究中苏关系史的一个线索。

 

   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还有一例,就是毛泽东行前的答谢宴。师哲和费德林都指出,斯大林走出克里姆林宫莅临毛泽东的盛宴是破例之举。但斯大林是怎么来的呢?师哲说:“会前,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夫妇、李富春亲自在门口迎接苏联客人。客人们谁也不知道斯大林将出席酒会。九时许,斯大林率苏共中央政治局成员到达门口。毛主席和斯大林握手后,便陪斯大林向餐厅的正席走去。”看似顺理成章,好像没有什么文章可作。

 

  不想,在费德林的回忆中,那次告别宴上斯大林的出场则极富戏剧性:“二月十四日,中方按预定时间在大都会宴会厅举行盛会,尽管气氛隆重,但是许多人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他们耽心斯大林是否会应诺出席。……一位资深的便衣人员走到我跟前,煞有介事的样子,用信任的口吻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到前厅去迎接主人(按:那时,斯大林的近臣私下称他为“主人”)把他带进来。’……他挽着我的胳膊走到前厅,告诉我该站在什么地方,‘注意看着门口’。周围没有人,只有存衣室的服务员守在挂衣架旁边。不久,前厅门开了,斯大林像镜框里的肖像一样站在门坎上。他对着前厅扫了一眼,发现了我,便不慌不忙朝着我这个熟悉的目标走过来。他走到存衣处,解开大衣扣。殷勤的服务员像弹簧一样跳到他跟前,谦恭地说‘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请让我帮您……’斯大林瞧了他一眼,客气地向他问好,然后微带讥讽地说:‘谢谢你,不必了,脱衣服我自己会的,’他朝我丢了个调皮的眼色。脱了大衣,他走到挂衣架前挂好,又把制帽搁在架上,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问我:‘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人都到齐了吗?’‘是的,毛泽东同志和其它中国朋友早就来了,都在等着您呢。’‘那么好,带我去吧。’说着,他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于是,我‘领着’斯大林……走进宴会厅。迎接他的是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欢呼声。所有的人,无论是悲观消极论者还是谨慎的乐观派都是一片雀跃。斯大林停了一会儿,扫视一遍到会者,便请我把他带到正站在‘主席团’那张长条桌后面的毛泽东跟前……”

 

  像这样对不上岔口的史料、史实还有很多。史料是一种财富,可以为拥有者带来利益;史料又是一种权力,掌握着它,进可以平息纷争、退可以制造混乱;史学不比自然科学,不能多方设计、重复验证。惟愿写史的人境界高一点,谨记古训──唯恐一字自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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