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京九月初的天空蔚蓝得令人心醉。校园上空,飘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看上去仿佛像抖落开的洁白的蚕丝;金色的太阳照耀着校园,一片片绿色草坪像崭新的绿绒地毯,没有一点污染,闪烁着金绿色的光芒;阵阵清风吹来,甬道两旁墨绿色的槐树叶欢快地翻飞,好像无数只绿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年轻的学生像美丽的花朵,穿行在校园,脸上写满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然而,唯独胡静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幼苗,情绪低沉,精神颓萎,郁郁寡欢。
她从女生宿舍楼出来,满脸愁云,目不旁视,步履沉郁,径直向荷花湖走去。今天,她穿着半新白色连衣裙,肩头挎着月白色书包,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飘散如云,浑身透着清爽而优雅的韵味。几个新生从她身旁走过,频频回头望着她,眼里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荷花湖在学院的东南部,湖中心有个凉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九月中旬的荷花早已开败,枯黄的荷叶残破不堪,横七竖八地趴在湖水面上,在萧瑟的秋风中凄凄惨惨地抖动,让你自然会联想到,盛世的衰落和红颜的衰老犹如这枯黄残破的荷叶,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不可挽回。
胡静站在湖边,表情木然,目光凄楚,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在湖水面上飘忽着的几片残破的荷叶。触景生情,一阵惆怅向她心头袭来,她顿时感到绝望的孤寂,觉得仿佛独自一人流落到一个荒岛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天地,潜藏着无限的恐惧。正是:
荒凉大地接苍天,恐惧绝望在眼前。
残荷飘忽湖面上,惆怅一阵泪涟涟。
他孤零零的一人,站在湖边,回忆和陈晓在一起的日子,不禁凄然泪下。她记起,陈晓在时,他们常常沿着荷花湖边儿悠闲地散步,或坐在凉亭里的木凳子上,海阔天空地聊天。两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情景,像电视连续剧的镜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在她脑海里闪过。
令人庆幸的是,上苍起初造人时,将人的大脑做成有联想功能的部件,看见双双成对的动物如天鹅、鸳鸯、蝴蝶等,自然会联想到一对恋人。有一次,在荷花盛开的时候,陈晓和胡静并肩沿着湖边儿漫步,阵阵清香迎面扑来,感到心荡神怡。
两只蝴蝶在他们面前翩翩飞舞,仿佛为他们引路。
陈晓激动地说:“静,你看,这对蝴蝶多么美丽,飞得多么开心!它们好像向我们炫耀自己的舞姿,显示它们的美丽。蝴蝶的生命虽然短得很,仅仅活一两个月,但它们生活得很快活,整天忘情地翩翩起舞。它们忠诚爱情,爱得很深很深,时刻身影不离,相依为命,一起从花草从中起飞,自由飞舞,一起降落在花瓣或草叶上,休息觅食。”他说着,伸出右手紧紧地搂住胡静的腰部。
胡静小鸟依人似的,靠到陈晓身上。他的体温透过她的连衣裙,传到了她身上,在她的周身流动。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庆幸自己有美丽的容貌,上苍赐给她一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男人。
“静,我爱你。我们俩要像这两只蝴蝶一样,永远在一起。”陈晓说着, 微微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一下胡静鲜红的嘴唇。
胡静觉得陈晓的嘴唇滚烫滚烫的,顿时感到全身像通了微量的电流似的,微微颤抖开来,随即心脏咚咚地跳了起。她晕了,她陶醉了!她喃喃地说:“我好想要!”
她的话,陈晓明白了。他牵着胡静的手,走进荷花湖东边的树林里。他们在树林的深处,选择了一个平坦而又隐蔽的地方,立即躺了下去,紧紧抱在一起……
她还记着,自己是被树上的喜鹊鸣叫声惊醒的。她慢慢睁开迷离的开眼睛,用手背轻轻地揉了揉,发现他们身旁的一棵树上有两只花喜鹊,正俯视着他们,微微张开翅膀,发出欢快的鸣叫声,好像为因发现了人类的秘密而感到惊喜。
她说:“你看,那两只喜鹊在偷看我们呢?”
陈晓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应答,摸索着抓起身边的白色体恤,擦去满脸汗水,过了片刻又用滚烫的嘴唇热烈地吻她的额头、脸颊、嘴唇,直至……
就这样,她把第一次献给了他!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慢慢离开了那片残破的荷叶,抬起头向那片树林望去,只见树冠连接在一起,织成一大片绿色,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深绿色水域,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一对花喜鹊突然从天外飞来,欢快地鸣叫着,掠过她的头顶,落在树林里深处的什么地方。她想:“那天也许是这两只喜鹊,偷看我们,刚才兴许它们认出了我。”想到这里,她顿感脸颊发热,心脏随即加快了跳动。
荷花湖里的荷花绽开了,凋谢了,又绽开了,又凋谢了。陈晓出国快两年了,她日夜想着他,盼望着他的来信,可是至今没音信,好像他永远消失了。她甚至有时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过陈晓这个人。她有一种感觉,她永远失去了他。
陈晓呢,两年来,他并没有忘记胡静。
于此同时,美国波士顿剑桥街的一栋公寓第四层的一个小居室里,四个中国国青年,静静地做各自的事,有的看书,有的写信,有的躺在床上想心思。陈晓拉开小桌子抽屉,取出一迭散发着清香的信纸,放在桌面上,拿起一支圆珠笔,开始写:
“静,你好!
“ 这会儿你在干啥?”
写到这里他抬起右手腕,看了一下表,接着写:
“现在这里是午夜十二点,和北京时间整差十二个小时。我想,你们已经下课了,正在吃饭,是吗?学校伙食怎么样?比我在时,好些了吗?你尽量吃好些。你父母的身体怎么样?比以前好了些吗?
“记住我临走时说的话,千万别再去娱乐厅唱歌,那是肮脏的阴暗角落。去那种地方唱歌的美女容易堕落。
“我在美国很好,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等我攒够钱,回去把你接来美国。”
他写到这里,耳畔突然响起严厉的责备:“你在说谎!你在骗她!”这是他的良心责备他。他觉得脸颊微微发烧,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用力咽了两口唾液,划掉了最后一段,他写不下去了,一手抚摸着下颏,另一只手托着前额,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把写了字的信纸撕下来,揉成团,扔进了身边的废纸篓里。沮丧地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来到美国快两年了,几乎每天给胡静写信,可是连一封也没有写好,也没有寄出去,总是写了个开头就撕掉,因为他不想骗她。
他来到美国后,先在姑妈家落脚,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为一家超市打扫卫生。他想继续住在姑妈家,可是姑妈向他下了逐客之令,对他说,你自己去租房子住,在美一切要依靠自己。于是,他花费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找到了合租房。他打工挣的钱,除了房租和生活费,所剩无几。美国大学的学费高昂,令人咂舌。他很难挣过学费,每天在发愁。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说:“静,我不是不爱你,我时刻想念你。等我挣够钱,把你接来,我对不起你。 我每天在祈祷,上帝保佑我情况尽快好转。”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回顾和胡静在一起的日子,自然想起了和胡静第一次的情景,想起看见那一对蝴蝶对她说的话。“静,我爱你,我们俩要像这两只蝴蝶永远在一起。”
也许是这对恋人的心声相互感应吧。这时,陈晓的这句话也在胡静的耳畔突然响起:“静,我爱你。我们俩要像这两只蝴蝶永远在一起。”
她茫然四顾,身边没有一个人,更没有她时刻想念的陈晓,只有自己躺在地上长长的影子。
“唉!”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天空。头顶上空飘着一朵旧棉絮般灰白色的云彩,向东悠悠地飘忽,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变得像猫,一会儿变得似狗,一会儿变得如羊,一会儿有变得什么也不像。她自语道:“爱情像天上的云,不断地变化。海誓山盟像一阵风,瞬间消失……”
“你在发啥感慨呀?”胡静激灵了一下,回头看去,发现肖岚站在她面前,定了定神,笑着说:“是你呀,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到处找你。”肖岚跳到胡静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有事吗?”胡静说。
“我想你了!”
“你呀,真俏皮!”
“哎,我找你,想商量个事儿。”肖岚认真地说。
“啥事儿?”胡静警觉起来了。
“就是我们去娱乐厅唱歌的事儿,你想好了吗?”
“这——”胡静难为起来了,“还是不去好。”
“这样吧,要不我们去不起眼的小酒吧唱,怎么样?”肖岚知道胡静为还不了债发愁,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设法鼓动她去娱乐厅唱歌。
“我再考虑考虑。”
“还有啥要考虑?”
正说着,巴图向她们疾步走来了。
“我找你很长时间了,没找到。原来在这儿!”巴图对胡静说,他停下来,用蒲扇般的手掌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天虽然凉了,但他仍然像过夏天似的,穿着半袖体恤和短裤,露出了紫红色结实的小腿和手臂,显得非常健美。
“有事儿吗?”胡静和肖岚几乎同时问。
“是,是有,有点事儿。”巴图吞吞吐吐地说。
“有啥事儿你就说吧!扭捏啥呀?”肖岚催促道,“要不我走开你和胡静说吧。”说着,她撅起嘴巴,生气地转身走开了。
“有啥事儿,你说吧?”胡静微笑着说。
“呃,你知道了你补考的成绩吗?”巴图红着脸,显得有点不自在。
上学期,因为母亲病故,胡静请假没有参加期末考试,开学初参加了补考。
“还不知道呢。”胡静淡淡地说。
“你考的不错,可以说很好。”
“你咋知道的?”
“我从系里李干事那儿知道的。他说,你的各门功课的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声乐课九十九分。马教授给的评语是:该同学大有希望!”
“谢谢你为我打听成绩。”胡静感激地说,“我觉得自己差得很远,需要好好你努力。”
“你很谦虚,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巴图用敬仰的目光望着胡静。
“我们互相学习吧。”胡静微笑着说。
“我——,我们——”巴图想说:我爱你,我们交个朋友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你们谈完了没有?”肖岚不耐烦地大声喊,一边走出凉亭。
“这就完。”胡静高声应道,接着对巴图说,“食堂开饭了。你先走,我等等肖岚。”
巴图红着脸独自转身走开了。
第七章
“看来你说得对,”胡静对肖岚提出到酒吧唱歌的建议经过反复考虑,表示赞同,“在学校食堂打工,我一天挣十元钱,何时才能还清我家欠的钱呢?我家欠了人家七千多元钱。我还得养活我爸爸,供我弟弟上学呀?我也得生活呀。”
“那么说,你同意去酒吧唱歌啦?”肖岚说着,眼里露出了同情和兴奋的混合神色。
“我反复考虑,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你和秦超老师商量过吗?”
“没有。他以前好几次提醒我,不赞成我去那种地方唱歌。要是我去和他商量,我想他不会支持我的。”
“我们去哪个酒吧?”
“就去Very酒吧,离我们学院近。我和陈晓去过几次。”
那天晚上,胡静穿着白色新连衣裙,连衣裙裁剪得很合身,衬托出她身上每条柔和的曲线;乌黑发亮的头发飘散在肩头,体态袅娜,楚楚动人。肖岚身着红色连衣裙,两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浑身透着清纯和天真。
“胡静姐,你美极了!美得像天仙,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白牡丹。”肖岚赞叹道,蹦跳着走在胡静的身旁,两条辫子在胸前欢快地摆动, 看去像个天真活泼小姑娘。
“那你就美得像一朵红牡丹了,是吗?”胡静笑着说,爱怜地望着她,“你真像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还小姑娘呢,我快二十岁了。我的几个初中同学都有了宝宝,当妈妈了。”
“那么说,你的意思是,你也想有个宝宝,是吗?呵呵!”
“你真坏!”肖岚红着脸,故作娇嗔地说,“我是说,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就应当考虑终生大事了,我想知道,你是对这个问题咋想的,你心目中有没有白马王子?”
“啥叫白马王子?”
“你别装糊涂,难道你连白马王子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不是装糊涂。”
“那我告诉你,白马王子就是你的意中人,你心里爱慕的那个男人。”
“哦,原来如此。我和你说过,我不开这方面的窍。”
“你觉得巴图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这事儿,我记得你问过我了。”
“问过吗?我忘了。”
“真是怪人多忘事。告诉我,喜欢就是爱吗?”
“这——”胡静思索了片刻,说,“我想,喜欢并不等于爱,但爱一个人的前提是喜欢。必须喜欢他/她,才会爱上他/她。喜欢的人,你可以忘记,也可以被代替。而你爱的人,你永远忘记不了,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噢,我明白了。说心里话,我喜欢巴图,他体魄魁梧,性格豁达,老实厚道,对人诚恳,学习很刻苦。”
“呵呵,你把他形容成一个完人了。看来你真爱上他了。他的确很优秀,男中音,音色很动人,马头琴也拉得很好。马教授说,他大有希望。”
“ 我觉得他的心思在你身上,我发现他看你时,眼睛瞪得像牛眼,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了。”
“我也发现他在追我。我和你说过,我心中只有陈晓,这辈子他不会从我心中消失掉。谁也代替不了他。”
“他给你来信了吗?”
“我在等着他的信呢。”
“等不到呢?”
“继续等着。”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他一个人。”
“哇!你真执著。”
说着,她们俩拉起手,向学院西大门走去。
“你们俩去哪儿呀?”巴图从图书馆出来,发现胡静和肖岚,撒腿便跑,追上去喘着粗气大声问,声音瓮声瓮气,听上去像闷雷。
胡静和肖岚被背后传来的呼唤声吓了一大跳,停下来转过身,发现巴图站在面前,佯装责怪道:“我们以为晴天响起了霹雳,吓死人了!”
“你们俩穿得这么漂亮,这是到哪儿去呀?”巴图气喘吁吁地问。
两个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逛逛商场,买点东西。你上哪儿去?”
“我还没吃晚饭呢,在图书馆看了一下午书。脑袋有些发胀。”巴图所问非所答地说。
胡静和肖岚牵着手,走出了学院的西大门,跨过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沿着青砖铺砌的人行道向南走了大约二百米,向西拐进一条石子铺砌的背街,又走了五六分钟,看见一个霓虹灯招牌,闪烁着Very酒吧三个字。这霓虹灯招牌立在酒吧门旁,又高又大,所以特别显眼,从好远就能看见。
每天傍晚,当太阳刚刚从四周红砖楼顶上收回最后一抹霞光,Very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就开始闪烁,红蓝粉黄四色梦幻般的交替着变化,像魔鬼眨巴着恶毒的眼睛,透出神秘而令人恐怖的气氛。
胡静牵着肖岚的手,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蹬上了铺着红色涤纶地毯的台阶,来到Very酒吧朱红色的门前。一个英俊的大个子门卫,向她们微微鞠了一躬,为她们打开了门。
她们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地向墓穴般昏暗的室内望了望,犹豫了片刻,才胆怯地走了进去,随即两扇厚实的大门在她们身后砰然关上,好像吞吃她们的魔鬼紧紧闭起了嘴巴。
她们没有发觉,巴图一直跟踪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酒吧里,才转身慢慢离去。
酒吧里光线非常幽暗,霓虹灯不停地旋转,仿佛魔窟,漫延着一种令人恐怖的疯狂气氛。
走进去很长时间,她们的眼睛才适应了昏暗而闪烁着的灯光。
肖岚第一次走进酒吧,像个胆怯的小姑娘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情绪紧张,呼吸急促,心脏像敲鼓似的咚咚跳着。她紧跟在胡静后面,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怕被甩掉似的。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奇地环视着室内,发现天花板上缀着几排彩色霓虹灯,不住地闪烁;尽北头有一个小舞台,好像有学院阶梯教室两个讲台并起来那么大,上面铺着鲜红的地毯;舞台前面,几排木制长条椅子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男女,有的抱在一起接吻,有的嘻戏打闹;舞台左边有一个门, 两扇褐色的门紧闭着,好像有权有势人的脸谱,透着冷气和霸气。
胡静曾经和陈晓一起来这个酒吧唱过几次歌,所以她对这里比较熟悉,不像肖岚那样紧张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奇地东瞅西望。她自然想起了和陈晓一起来这里的情景。每次都是陈晓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所以她的心里很踏实,充满了安全感。这次她拉着肖岚的手,走在前面,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中,机械地迈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前面仿佛有无底的陷阱,随时有可能掉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们走进酒吧,像两个仙女突然从天而降,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嗡嗡的说话声立即静了下来。
老板娘名叫姬凤兰,三十出头,浓妆艳抹,圆胖脸,高鼻梁,两道纹过的黑眉下,一双呆滞的褐黄色大眼睛。她正坐在吧台里,聚精会神地修剪染成蓝色的长指甲。
她见两位姑娘来到吧台前,立即合上剪刀,站起来瞪大眼睛,逐个打量了片刻,胖脸上浮起了职业性的微笑:“欢迎二小姐光临!” 说着,她转向身后的一个高挑个自的女服务生说:“快领二位小姐上楼。”
“我们不是来消费的,想唱唱歌。”胡静解释道。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姬凤兰说着,从吧台里走出来。
“S音乐学院的。”胡静说,“前年我在你们这里唱过歌。”
“前年?呃——”姬凤兰转动着黄色眼珠子,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和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一起来唱了几次,是吗?他人长得很帅,唱得也好听。”
“是的。”胡静说,“他是我的男朋友。”
“他咋没来?客人们很喜欢他。”姬凤兰眉飞色舞地说。其实,她很喜欢陈晓,总是想凑近他搭讪,脑子里想入非非。胡静很快地觉察出来了,感到恶心,这也是他们很快不来这里唱歌的一个原因。
“他出国去了。”胡静淡淡地回答。
“这位是——”姬凤兰指着肖岚问。
“是我的同学,她叫肖岚。”
“我正需要两个唱歌陪酒的,你们来得正好。”
“我们来只唱歌,不陪酒。”
“这——”姬凤兰皱了皱两道假眉,转动着黄眼珠子,偏起头想了片刻,“也可以吧。不过只唱歌,你们挣不了几个钱。”
“唱一小时多少钱?”胡静问道
“和以前一样,我们按支来算,唱一支一元钱。”姬凤兰解释道。
“能不能多些?”胡静开始讨价。
“不行。”姬凤兰不容置疑地说,:“我一直是这个价。酒吧小,有钱的人不来,我挣不了几个钱。你们学院不少学生来过,我都没有接纳。你在我这儿唱过,唱得又不错,我才给你这个机会。”
“那好吧。”胡静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要求。
“你们可按照客人的要求到各个包间去唱,也可以在这个小舞台上唱。”姬凤兰用手指了指小舞台。
“你看呢,肖岚?”胡静征求肖岚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听你的。”肖岚随和地说。
姬凤兰又进到吧台里,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了一个白色有光纸订成的三十二开本子,又拿出一支钢笔,放在吧台上,说:“你们没意见的话,登记一下。”
“好的。”胡静拿起钢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她和肖岚的名字。
“你们今晚就开始吧。先坐下休息休息。”姬凤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七点才开始呢,这会儿才六点半。”
就在胡静和肖岚坐在一条灰白色长凳子上休息的时候,酒吧门咯吱一声开了,随即一道亮光从外面涌进,像一把巨大的钢刀,躺在了地上。接着,有两个人大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人名叫邢严福,年龄大约四十五六,五短身材,光秃脑门,八字眉下嵌着一双眯缝眼,扇型眼袋下垂。不久前,他晋升为副处长,满脸霸气,背抄着手,挺着“将军肚”,仰着脑袋,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向吧台。一个年轻女子走在他身后,腋下夹着一个棕色公文包。她叫毕小玲,是邢严福的秘书,约莫二十四五岁,身材苗条,皮肤白净,披肩发像黑色瀑布,垂至腰间,鼻梁上架着一付粉红色宽边茶色大眼镜,显得脸窄下颏尖,乍看起来像狐狸的脸面,
姬凤兰看见进来两个客人,立即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邢严福,心骤然狂跳起来,起身走出吧台,脸上挂起谄笑,扭着圆滚滚的臀部,迎了上去说:“哎哟,是邢科长呀!是啥风把您刮我到这儿了?好久没有见到您了。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姬凤兰是东北人,八十年代中期来到北京闯荡,很快沦落成风尘女子。邢严福给他开了苞。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搞得挺火热,后来因为邢严福有了新欢,对姬凤兰的热心渐渐地冷却了。最近一两年,他们没有见过面。
“哼哼,好好!好!是你的香风把我招来的。怎么样?你的生意还好吗?”邢严福皮笑肉不笑地说,两只眯缝笑成一条线,挤出一缕猥亵的目光,落在了姬凤兰高高耸起的胸脯上。
“一般般。托您的福,还能勉强过去。我一直等科长大人来捧场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姬凤兰谄笑着说,语气里透出了几分嘲讽。
“老板娘,你应当称呼邢处长。”毕小玲插话说。
“啊哟,您升处长啦!恭喜!恭喜!”姬凤兰黄眼珠放出了惊喜的光芒。她说着,转向毕小玲,“你是——”
“我是邢处长的秘书。”毕小玲用手习惯地撩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向背后甩去,由于用力过大,长发稍扫在了邢严福的脸上。
邢严福顿时不由地飘然起来,像种牛吻母牛那个地方,又像酒鬼灌进嗓眼儿里一杯酒,眯缝眼闭起,慢慢地品尝,过了老半天才睁开。
“你长得这么标致,个子这么苗条,又挺机灵,办事一定干脆利落。邢处长真是个伯乐,物色你当他的秘书。你的命真好!真有福气!你运气真好呀!能给邢处长当秘书,算你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姬凤兰说话的语气,透出了浓浓的酸味。
“你过奖了!谢谢!”姬凤兰伸出一只手,文雅地向上托了托大眼镜。
“哼哼!哼!嗯嗯!恩!”邢严福眯缝眼笑成一条线,打着哈哈。
“您今晚来的正是时候,”姬凤兰说着,踮起脚尖,将鲜红的嘴巴附在邢严福的耳朵上压低嗓音说,“您真有艳福!有个绝色货来唱歌,过会儿您点她,她叫胡静,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她将嘴巴移开他的耳朵,扭过头望着胡静和肖岚,接着说,“你看,最后一个长凳子上坐着那两个姑娘,靠东边的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就是她。”
邢严福转过身去,眯缝眼睛射出了两束猥亵的光芒,瞅了老半天,因为角度的关系,只能看见胡静的半个脸庞。
姬凤兰把邢严福和毕小玲安顿在二楼的一个大包间里,来找胡静和肖岚。
“刚才来了两位客人,要唱歌的。”姬凤兰转向胡静说,“男的是位处长,以前他听过你唱歌,点名让你去他包间。你要好好伺候他,他亏待不了你。”
“我们俩一起去吧。”胡静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肖岚初次来酒吧唱,又腼腆,她一个人唱不了,我先带带她。”
“呃——”姬凤兰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挠了挠头皮,两道假眉宁在一起,沉吟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 也行吧。不过你们俩在一起,一晚上挣不了几个钱。先这样吧,今晚你带带她也好。以后得服从我的分配,客人点谁,谁就得去。干我们这行的,总是把客人当成上帝,不然的话,谁还来消费呢?”
第八章
胡静和肖岚跟着姬凤兰爬上一节铺着红色涤纶地毯的陡峭楼梯,来到了二楼。楼道东西走向,夹在两排包间中间,铺着草色涤纶地毯,天花板上吊着雪亮的荧光管灯,照得地毯反射着刺眼的绿色光芒。
楼道尽东头阴面的一个大包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四个人围绕着茶色玻璃桌面茶几 ,坐在柔软的灰色沙发上一边饮酒,一边放肆地说笑。
邢严福坐在毕小玲对面;两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姑娘分坐在他左右两边。
一个姑娘名叫倩倩,年方二十,鹅蛋脸型,光洁的额头,浓黑的平眉下闪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是斜视着,仿佛暗送秋波;染成棕色的长发披散在柔软圆浑的肩头;粉红色的超短裙,白色衬衫,领口很低,裸露出半个雪白的胸脯,两个结实的大奶子像两只小白兔,若隐若现地在闪动。
另一个姑娘她叫翠翠,年方十八,长脖子,高胸脯,微黄的长发从中间分开,飘散在胸前,严严实实地包围着瓜子脸蛋,眼睛显得异常的大,鲜红的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仿佛时刻准备让人亲吻。
倩倩拿起不锈钢开瓶器,熟练地打开一瓶茅台,斟满了一个高脚玻璃杯,令人垂涎的醇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钻进了邢严福的鼻腔,随着血液流动,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那几根平时似乎正常的神经,这时候突然拧在了一起,像野马脱缰,发起狂来。他闭起眯缝眼,伸出粉红色的舌头,飞快地舔了舔紫红色的嘴唇,吧嗒了几下嘴巴,伸着脖子咽了几口唾液,大声说:“好香!好香啊!”
翠翠两只白嫩的手做成兰花状,端起酒杯,送到邢严福的嘴边,娇滴滴地说:“邢处长,我先敬您一杯,祝您官运亨通,财路广开,健康开心,老得潇洒,老得有福,政绩显赫,飞黄腾……”
“哈哈哈哈!看你这个小鬼,嘴巴甜得像个蜜罐罐,把好词都用上了,我没喝酒,就醉了,醉得飘飘然了。”邢严福嘻嘻地笑着,声音像夜猫子叫,接过酒杯,狡黠地说,“好好!好!我喝,我喝,但还得有个条件”说到这里,他神经质地将酒杯放下。
“啥条件?您说!”翠翠搔首弄姿地说,“啥条件啥要求,我都愿意接受。您就直说吧。”
“真的愿意接收吗?”邢严福嗤嗤笑着说。
“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就接收。”翠翠纠正说。
“好!我对你的要求先不说。” 他转向倩倩,用他给下级布置任务的口吻说。“你给我把其他的三个玻璃杯子斟满。”
“嗯。”倩倩温顺的应答,提起酒瓶斟酒。
“我们每人端起一个杯子,干!”邢严福用右手端起酒杯,左胳膊搂住翠翠的脖子,豪爽地大声说。
翠翠像小猫似的,就势温顺地将头靠在邢严福的胸前。
“等等,处长。”毕小玲柔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妒忌。
“你又要搞啥鬼?”邢严福将酒杯停在嘴边,极力瞪大眯缝眼,像被火烫着了似的,将搂在翠花脖子上的胳膊抽了回去,警惕地瞅着毕小玲。
“你别误解我。”毕小玲嘴角掠过一抹轻侮的微笑,“我提议玩游戏,光喝有啥意思?。”
“怎么个玩法?你说!”邢严福依依不舍地将酒杯放在茶几上。
“很简单,我们用一个字开头,搭配成语,在一分钟内,谁说的成语少,就罚谁喝一杯酒。”
“这简单得很。”邢严福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俩都喝的墨水多,对你们来说,这当然简单了,我们俩连初中都没念完,懂得啥成语呀?肯定赢不过你们。”倩倩和翠翠红着脸抗议。
“没关系,你们说不出成语讲个故事,或唱支歌也行。”毕小玲宽容地说。“注意,现在开始,开头字是:“好”,好坏的好。谁先说?”
“我说。”邢严福抢先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自为之,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景不长,好事多磨,呃……好饭不怕晚,好干部不喝酒,好酒好菜我喜欢,好干部不近女色,好姑娘我喜欢……”
“呵呵!呵呵呵……”倩倩和翠翠用手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毕小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背过气去。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停停,打住!打住!时间到。处长你没喝酒酒醉了!越说越没边儿了。罚酒一杯。”
“好!好!好!我肚子里的馋虫子,早就爬到嗓眼儿来了。”邢严福端起酒杯,一仰脑袋,咕噜一声,把酒灌进了肚子里,放下酒杯,“好酒,好酒!好醇香啊!怪不得古人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给我斟上,倩倩。”
“哎。”倩倩甜甜地应答,拿起酒瓶斟酒。
邢严福将嘴巴凑过去,在翠翠光洁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接着,用手在她涂满粉的脸颊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啊哟,处长,你真坏,把人家弄疼了。”翠翠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摩自己的脸颊,娇声抗议道。
“让我来亲亲,就好了。”说着,邢严福将嘴吧凑上,就要亲翠翠。
“你们俩别闹了!”毕小玲不高兴地说,“该你了,翠翠。”
“我和倩倩合说吧,行吗?”翠翠恳求着说。
“这——”毕小玲想了想,“行吧。第一个字是:老,老少的老。开始!”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翠翠想了片刻说。
倩倩接着说:“老谋深算,老气横秋,老生常谈。”
翠翠说:“还有,老实巴交,老眼昏花。还有,老不要脸。呃,还有,老情人……”
“打住!打住!时间……”毕小玲的话突然被开门声打断。
大家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姬凤兰扭着大屁股走进来, 后面跟着两个鲜花般的姑娘。
邢严福看见姬凤兰进来,第一个反应是,把翠翠说的“老情人”和姬凤兰联系起来,心生狐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这个翠翠知道了我和姬凤兰的关系了!”做贼心虚。这次他以处长的身份出现,满脸春风得意。然而,他担心姬凤兰为了给她自己脸上贴金,说出他们之间的那点事儿,传出去影响他往上爬的速度。他在人前一直是衣冠楚楚,装出一副冠冕堂皇的嘴脸,严格要求他的下级,要他们廉洁奉公,因此他弄了个政绩辉煌的评语,当上了副处长。其实,他很讨厌这个“副”子,下定决心,尽快地将这个“副”字抠掉。姬凤兰是个泼辣货,管不住自己那张信口开河的嘴巴,只要她认为对自己有好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干。想到这里,他厌恶地摇摇头。当他看见两个鲜花般的姑娘,跟在她后面,脑子里的狐疑像闪电似的,消失殆尽,眯缝眼里挤出两道贪婪的光芒,径直射向那两个姑娘,像探照灯似的,在她们的身上乱扫,大声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想听唱歌。这两位仙女般的美人是——”
“是两位歌手。” 姬凤兰说着,将胡静和肖岚领到靠东墙放着的音响设备前,“我来介绍一下,她俩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是专门来伺候处长的。”
“好!好!”邢严福兴奋地大声说,“今晚我们一饱眼福,二饱耳福。”
姬凤兰伸出右手指了指邢严福,娇声说:“这位是邢处长,是我的老朋友。”说着,她转向胡静和肖岚,“你们今晚好好唱,处长亏待不了你们的。你们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名叫胡静,她叫肖岚。我们俩都是音乐系的大三学生。”胡静大大方方地说,嘴角浮着一抹甜甜的微笑。
肖岚的表情有些矜持,脸颊微微发红,像个认生的小姑娘,胆怯地站在胡静身旁。
“好好!好!好哇!”邢严福高声叫着。
“处长,你点一支你喜欢的歌,叫她们唱。”姬凤兰说着,走过去坐在邢严福的对面,半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瞅着他。
“先随便来一支吧。别打开音响,我不喜欢吵闹。我喜欢听清唱。清唱真真切切,听起来有味道。那些常常出现在电视频幕上的歌手,全仗着麦克风给自己美化音色,如果他们不用麦克风那玩意儿,他们的歌声会大为逊色。”邢严福以权威的口气评判着说。
“那你们就按处长的要求唱吧。你们听清了吧?清唱!”姬凤兰向胡静和肖岚挥了挥手,粗俗地说。
“好的。”胡静柔声说,“下面我为大家唱一首歌,曲目叫《爱的呼唤》”胡静说完 ,听了片刻,接着唱了起来 :
走到窗前向外望,
落叶在半空飘荡,
想起了恩爱缠绵的以往。
环视空静的房间,
袭来一阵断肠愁肠,
爱,我的爱啊,你在何方?
你说过,你永远爱我,
你说过,你时刻守在我身旁。
为什么突然离去,
留下我一人 守空房?
爱,我的爱啊,你在何方?
回来吧,求求你,回到我身旁。
回来吧,求求你,回到我身旁。
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甚至连肖岚也不知道,这首歌曲的歌词是胡静自己写的,曲子也是她自己谱的。
歌词荡气回肠,歌声缠绵,如泣如诉。胡静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她忘情地唱着,泪水像泉水似的从眼里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这凄楚的歌声,是她心灵的泣诉,表达了她对陈晓的深爱和痛苦的思念。此时,她想起了陈晓,陈晓的话又在她的脑际萦绕:“静,我走后,不要去就酒吧唱歌,那是肮脏的地方,是黑暗的角落。”胡静觉得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脸颊微微发烧,仿佛突然患了重感冒。她对不起陈晓,但又没有别什么办法。生活像恶狼,把人逼得走投无路,逼得人出卖自己,逼得人铤而走险。她要养活残废的父亲,未成年的弟弟,她要养活自己,她要还欠下的债,她没有别的办法,被迫到娱乐厅唱歌。
她的歌声深深感动了在座的人,毕小玲、姬凤兰和那两个陪酒姑娘都用手指抹起了眼泪,邢严福像一尊泥塑像呆坐着,面无表情,半张着嘴巴,眯起眼睛瞅着胡静。
歌声停止,室内一阵静默,仿佛人们一时失去了灵魂,一个个变成了无生命的雕塑 。
“好!唱得好!”邢严福突然大声喊叫起来,打破了沉默。其他人如梦出醒,脸上露出了活人的表情,立即骚动起来,连声叫:“好!好!你唱得好!你唱得太好了!”
邢严福站起来,向胡静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胡静佯装没有看见,低声和肖岚说些什么,让她准备唱歌。
邢严福见胡静对他的手势没有反应,脸上略过一抹尴尬,转向对姬凤兰说:“让那个胡静过来。”
姬凤兰瘪了瘪嘴,压低声音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胡说什么呀?”邢严福耷拉下脸子,反驳道。
姬凤兰的胖脸涨得通红红,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嘴角抿出一缕谄笑,压低声音对邢严福意味深长地说:“急啥呀?好饭不怕晚。放心好了,我会帮你弄到手的。”
邢严福没有没吱声,向继凤兰微微点了点头,眯缝眼里挤出一束贪婪的光芒。
姬凤兰接着大声地朝胡静说:“你们俩,先别唱,处长让你们过来坐坐。”
胡静和肖岚在姬凤兰身边坐下。
邢严福像饿狼发现了猎物,伸出分红色色的舌头,舔着紫红色的薄嘴唇,色迷迷地凝视着面前的胡静。
胡静被逼视的低下了头。
“你唱得好啊!我喜欢。”邢严福嘴角荡漾着淫笑,大肆赞扬,“不亏为受过专业训练的歌手。你有一个金嗓子。我敢说,你将来一定能唱红大江南北,会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歌星”
胡静听了邢严福的话,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他发现这个处长说话油嘴滑舌,小眼睛里和嘴角透出明显的猥亵。她感到恶心,对她的赞扬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
邢严福见胡静对他的话没有反应,脸上露出了窘态,接着继续赞扬说:“你大有前途,我预先表示祝贺。” 说着,他从上衣兜摸出三张百元票子,欠起屁股, 将钱递给胡静。
“啊!”翠翠和倩倩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姬凤兰感到愕然。
毕小玲嘴角浮出轻侮的微笑。
胡静犹豫着不肯伸手去接。
“拿着!拿着!不拿白不拿。”姬凤兰从惊愕中醒悟,伸手抢过邢严福手里的钱,用力塞到胡静手里,“这是处长赏给你的,是钱,不是火,烧不着你的手。今后来好好唱,不愁没钱花。”
胡静心里忐忑不安,慢慢升起了疑团:“他为什么出手这么大方?”
第九章
一天晚上,邢严福和姬凤兰在床上,颠鸾倒凤完,翻了个身,闭起眯缝眼儿,打起了闷雷般的呼噜。
过了几分钟,姬凤兰慢慢地掀开被子,像猫似的,轻轻地下了床,正要将手伸进邢严福搭在椅背上的上衣口袋,邢严福停止了鼾声,“嗝儿嗝儿”倒了两口气,喃喃地说:“他妈的,美得太让人受不了!”
显然,邢严福是在说梦话,声音虽然很低,比苍蝇叫高不了多少,但对姬凤兰来说,简直像一声惊雷。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手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去。她定了定神,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知道邢严福在说梦话,打胡静的主意。于是她又将手伸到那件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迭百元票子,放在了枕头下面,又重新躺下。她的动作像闪电似的,非常迅速,真像个训练有素的小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邢严福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两个大哈欠,调整了一下睡姿,仰面躺着,闭着眼睛想事儿。
“你睡醒了吗?”姬凤兰明知顾问,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嘴巴附在他光秃的脑门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睡着了吗?”邢严福睡意朦胧地问。
“睡得像死猪似的。还说梦话,打鼾声呢。”
“我好像还在包间里,听胡静的唱歌呢。”
“你被她迷倒了,是吗?在梦里还打她的主意呢。”
邢严福没有反驳,嘴角掠过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揶揄道:“你肚子里醋总是装得满满的。”
“胡扯个啥?你这个老东西,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了,就丢了魂儿。你两三年躲着不来看小妹我。你真够没良心的。小妹把第一次给了你,你呢?却把小妹给忘了。我说你呀,真他妈的狼心狗肺。”
“哼哼,你这叫啥屁话,啊?我常年累月忙工作,忙应酬,一点空闲时间也没也。”
“呸!快别在我面前打哈哈了!我还不知道个你?快别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了!我很了解你们这帮假公营私的人?都是些口是心非,大话满嘴,荒淫无耻的家伙。”
“你看你?就算我欠着你的情,是我不好。你不要把我们干部看得一团糟。”
“我在情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接触了不少像你这类人,他妈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些冠冕堂皇无耻的酒色之徒。你是其中最坏的一个。”
“不是像你瞎说的那样。上面纪检部门对干部抓得很紧,三令五申下达文件,要求干部遵纪守法。谁还敢泡酒吧玩女人呀?”
“快拉倒吧!我问你,那个人间天堂为谁开的?到那个娱乐厅的客人都是有钱有势的,谁不知道?有的人一晚上消费上万元。你知道,当今中国老百姓万元户很少?我这个小地方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
“行啦!行啦!别发牢骚了。我不是来了吗?说明我心里还装着你呢。”
“你来是专门看我的吗?”
“是啊!不看你还看谁呢?”
“给我带来啥礼物了?”
“这——我本来想给你买点东西,可是附近那几个小商店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你还是没有这个心,有的话,还愁买不上好东西? 那你就给我钱吧,我自己买。”
“今儿我身上没带多少钱。改日吧。”
“好吧,我相信你。”姬凤兰心里有一种达到报复的满足,心说:“你兜里的钱在老娘手里呢。”
“别扯别的了。我们说正经的吧。”邢严福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有正经的事?你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嘻嘻!”邢严福没有反驳,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说。“你真能帮助我吗?”
“你的话我不明白,我能帮你做啥?”姬凤兰故作惊讶态。
“周六晚上在包房里听胡静唱歌时,你说什么来着?”
“我那天说了不少话,咋能记住?你要我办啥事?别吞吞吐吐的。绕啥弯子?直说吧!”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又在翻腾着啥鬼把戏?”
“你装糊涂。”
“哎?你今儿咋啦?哪股神经有毛病啦?不说就算啦。我要下楼去照料生意去。”姬凤兰,佯装生气地说,忽地一下坐起来,就要穿衣服。
“哎,哎!嘿嘿!”邢严福伸出手把姬凤兰重新摁倒在床上,嘴巴附在她耳朵上,耳语了半天,末了用乞求的口气说:“请费心,我亏待不了你。”
“你给我啥好处?”姬凤兰开始讨价了。
“事成以后再说。”邢严福敷衍着说。
“你别放你妈的臭屁了!”姬凤兰撇了撇嘴,“你小妹不是三岁的小孩。”
“你呀,你呀!脑袋里尽装些粗俗的东西。”邢严福无奈地摇着头说,“你说吧,要啥好处? ”
“这个。”姬凤兰伸出右手,拇指肚和食指肚对在一起,搓了几下。
“多少?”
“一万。”
“呵呵!”邢严福冷笑了两声,“你的胃口真大!”
“你又想吃嫩草,又不愿意多出血。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呢?那就算了。”
“这样吧,”邢严福眨巴着眯缝眼,想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打个条子,过几天给你行不行。”
“不行!你先给我五千,剩下的五千事成后再给我。”
“办不成呢?”
“办不成,我给你退钱。再说呢,只要你肯出血,这事肯定能办成,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好!你用啥办法呢?”
“你打算给她多少钱?”
“你说呢?”
“没有十万块,你别想摸人家一下。”
“啊?”邢严福像被蝎子蜇一下,忽地一下坐起来,“那能弄到这么多钱?”
“你手里有权,还怕没钱?”姬凤兰挑动着说。
“我的权是党给的,不能滥用职权。”
“那你就老老实实地为党工作,别他妈的胡来啦。”
邢严福呆坐着,用手摸着秃脑门,半天没有肯声,寻思着如何才能弄到这么多钱。他是分管建筑的,要想弄到钱,也并不犯难,只要向一些包工头暗示一下,十来万元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他刚刚当上副处长,胆子还不大,只接收三千五千,一万两万的礼,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他打算好好干,干出些名堂,干出些政绩,等提升了处长,再说。
“咋不吱声啦,哑巴啦?”
“这样吧,你借给我一部分。”
“你自己有多少?”
“最多三万。”
“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帮你和别人借。但你得给利钱。”
“要多少利钱?”
“百分之一就行。你得在半年之内还上。”
“那好吧。”
接着他们俩花了近一个小时,商量办法。邢严福说:“要过河,就得搭桥。这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有钱能买鬼推磨。你别急,耐心等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即使这个鲜货弄不到手,还会有更好的鲜货。包在小妹身上了。不过——”姬凤兰故意将语调拉长,突然把话停了下来,
“不过啥?”邢严福的眯缝眼里挤出一缕疑惑的光芒。
“扫黄的风声越来越紧,警察三天两头来查看,有时突然袭击,到包房里检查。弄得人心慌慌!听说他们从来不去人间天堂检查。还不是他们后台硬?据说人家的老板是某大人物的亲戚。真他妈的软怕硬。”
“你说这话有啥意思?”
“这还要我挑明吗?”
“你的意思是让警察对你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吗?”
姬凤兰点点:“是。”
“不行!不行!”邢严福决然说,“这不好办。我分管建筑,没权利管警察。”
“我只要求你设法在警察突然检查前,给我个信儿。这样我今后的生意就好做了。”
“我试试吧。不过我没把握。我设法找找人脉,但你得破费。这年头干啥都得钱呀!”
“你估计得多少钱?”
“你准备这个数吧。”邢严福伸出了一个食指。
“一千元?”
“十个一千元!”
“啊?我一年才能挣一万元呀!”
“真是夫人之见!如果你能得到保护,还愁挣不大钱?”
姬凤兰开心了,她觉得邢严福这个官是她的靠山。她美滋滋地想:“这年头,没有靠山,啥都不好干。人们说,朝里有人,好办事儿,真是这样。如果我能预先知道警察每次检查的行动,我就可以大胆地做生意事了。开酒吧,没些黄色的东西,那能挣钱?我得设法帮他将胡静弄到手。”
连日来,邢严福几乎每天晚上光顾Very酒吧,每次都点名要胡静唱歌,每次出手都很大方。钱这个东西谁都喜欢,由于道德底线,某一类人可以不接受不义之财,但对劳动所得,从来不嫌少!多多益善。胡静自然认为,客人给她的钱是自己的劳动所得,至于给多少那是客人的事。当然她得到的赏钱越多越开心,对赏给她钱的客人很感谢。但她并不知道邢严福的赏钱意味的某种东西,正如一只可爱的麻雀落在捕鸟器上,欢快地啄食不知道危险一样。她非常高兴,心里盘算着,照这样下去唱一个多月歌,就可以将债务还清,再唱一个月挣些生活费,就不唱了。
每当想起陈晓临走时对她说的话“别去娱乐厅唱歌,那是个肮脏的地方,黑暗的角落。”时,她就觉得对起他。但生活的逼迫,她不得不唱下去。
那天晚上,巴图尾随着胡静和肖岚,发现她们进酒吧,然后告了秦超。第二天中午秦超特意将胡静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
“听说你和肖岚去Very 酒吧唱歌了?”秦超开门见山地问,用温和的目光望着她。
“你听谁说的?”胡静红着脸问。
“你们到底去没去?”秦超的眼里露出了严肃的目光。
“去了。”胡静低下了头。
“学院一直强调,不让女生去酒吧唱歌跳舞。我也多次向你提醒。”秦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唉,你咋不听呢?”
胡静的头底到胸前,流起了眼泪。
秦超接着说:“近来,有几个女生在酒吧出了事,有的被灌醉失身,有的退学当了二奶。学院很重视,着手治理。办公会议提出了新规定,凡在酒吧唱歌跳舞、夜不归宿的女生,经教育不改,学院根据情节,给予警告、劝退、直至开除处分。这规定你要小心啊!”
“我确实没办法。欠人家的债还不了,家里有残废的父亲和弟弟要我养活。我不得不去挣钱。”胡静声泪俱下。
即使一个铁心肠的人,看见泪人般的胡静,听到她的悲惨境遇,心也会变软的,也会产生恻隐之心。
秦超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悔对胡静太严厉了,于是和蔼地说:“请原谅我的严厉,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
“我是陈晓的好朋友,他走时委托我,要我照顾呢,可是我没有照顾好你,特别是不能帮助你解决实际问题,我感到很惭愧。”
“谢谢秦老师,你对我的帮助我知足了。”胡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感激地说。
“你的情况很特殊,的确困难。我建议,你每天晚上去那儿唱歌,不要超过一个小时。在就寝铃响前必须回到宿舍。你要小心,警惕。那个地上色狼多,苍蝇多,肮脏!黑暗!千万别陪酒。”
“好的,我听你的。我绝不陪酒,只唱歌。我打算最多唱一个月,挣够还债的钱,就不去了。你放心,我会保护自己的”
秦超再没有说什么,他同情胡静,又帮不了她忙,还为她担忧,怕她出了事儿。
胡静从秦超办公室出来,在楼道里遇见了刚下课的马聪教授。
马教授尖刻地问:“你这几天到哪儿潇洒去了?连我的课也不光顾了!”
“对不起,马教授。我身子不舒服。”胡静搪塞着说,红脸着将目光到了一旁。
“不舒服,也得请假呀!”马教授一脸严肃,“住店儿,离开时,还得和店老板说一声。”
“实在对起你,我以后注意。”胡静抱歉地说。
“应当说,对不起你自己。”
马教授犀利的目光逼视得胡静低下了头,尖刻的话震撼了她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