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前行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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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阎连科作品的时间已经记不得,应该是在八十年代末。而且,不光是时间没记住,连当时读的作品名字和内容现在也忘了,只记得是一部中篇,刊登在类似《收获》这样的杂志上。后来,阎连科这个名字反复出现我的视线内,每隔几个月就有中篇问世。凭名气,他远比不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走红文坛的莫言、老贾、余华、苏童、王安忆这些,但他的频频出手,让人无法忽视这个勤奋的作者。

来美国后,我对国内文坛的关注逐渐淡漠,阎连科的那部反响和争议同样大的长篇《受活》,我仅是听说,一直没看过。去年,偶然机会在当地图书馆看到了这本书,借回去花了两天时间看完,立刻有惊艳之感。后来陆陆续续读了能找到的他的其它部分作品,我得说,给我的感觉就两个字:震撼!

以前阎连科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现实主义风格的作者,而我读的这几部作品,风格大变,除了一部以外,其余作品都是腾空而起,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广阔世界里大展拳脚,在现代汉语文学里创出了一片新的王国。这座王国目前即使他不是唯一的居民,也是一名冲在最前面的开拓者。

本人不是文学评论者,因此写不出专业文学评论。不过在这里分享一下对阎连科作品的感悟,与同道者讨论,也算留个记录。下面对阎连科作品的评论,以作品发表年代先后为序,当然,仅包括我读过的几部。

《夏日落》。按照阎连科本人的话,这是一部对中篇来说有点长,对长篇来说有点短的作品,讲述军队里的一名士兵的自杀事件以及之后的连锁反应。小说是彻底的写实风格,作者的叙述技巧相当娴熟、冷酷、不动声色,体现出十分老到的叙事功底。小说完成后先是被数家刊物退稿,1992被《黄河》杂志刊出后,不久即厄运连连。杂志社被上级批评,作者本人为此写过十数篇检查,后来因不了了之而过关。 

《日光流年》。这部作品的想象力意象丰富:一个村子受某种厄运/诅咒困扰,村里几代人的寿命都超不过四十岁。因此到了三十九,村人就开始给自己张罗坟地和丧事,也有人打算在死前为村里修条渠。有许多评论者用“在绝望中对命运顽强地抗争”来概括本书的主题,尽管这一积极的人生态度令人赞同,但在我看来,本书所要表达的,恰恰是一种无奈,一种放下,一声叹息。《肖申克救赎》里说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阎连科想说的,或许是Just get busy。生和死是常态,改变不了,不如坦然面对。从这个意义上,如果这本书的写作时间再拉长一到两年,它的最终指向我相信会是禅,虽然或许会有点残酷的味道。小说在精神内核上与余华的《活着》有异曲同工之处,对残酷生存环境和苦难的描写,另人印象深刻,无法释怀。后来我碰巧得知,阎连科写作本书的时候,也是三十九岁。或许本书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救赎。

《坚硬如水》,这本书据说写于 2001,用荒诞的笔调写了两个文革时期的年轻男女,他们在公开场合是立场鲜明的造反派,手段激烈的夺权者;在背地里,他们是一对狂热的恋人,在地道、坟地里进行一次次充满激情的幽会。这样的故事,其实不是关于文革的,或者说不仅是关于文革的,它所描写的荒诞,在中国的任何时期都能看到。纯真和美好,是否注定必须被生存的压力挤入地下?我们是否必须压抑内心对美好人性的渴望,才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苟延残喘?

《受活》,个人认为,这是到目前为止阎连科最出色的作品。这本书讲一个村子,村民绝大部分是残疾人。在改开大潮中,村民为了实现购买列宁遗体的计划,利用各自的“绝活”,成立了表演团,到各地巡回演出。在众多关于本书的评论中,我基本赞同刘再复、刘剑梅父女的观点,即本书是对改开以来中国现实社会乱象的漫画式描绘,对经济大潮中浮躁心态的解剖(大意)。我对本书还有另外的理解,有机会再另外写篇单独的文章。总的来说,《受活》的出现是一个现象,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过去从没出现过的类型,这种类型出现的方式、力度和厚度,足以让阎连科跻身于于世界级作家的行列。

《风雅颂》,本书是阎连科作品里很少见的,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客观地说,阎连科基本上算是一位农村出身的作家,他对农村生活的深刻体验,让他笔下以农村为背景的故事韵味绵长。相比之下,他写的以城市为背景的故事,人物和故事内容都要弱得多,《风雅颂》就是个例子。小说讲一位大学教师的一段职业和生活经历,前半部分故事主要发生在城市里的一缩大学,后半部分内容则回到了农村。后半部分写得娴熟老到,而前半部分则略显轻飘和简单化,很明显,阎连科还是回到他熟悉的农村才得心应手,至少目前是这样。这部作品在某些形式和精神内核上与《废都》很相似,其中有一段主人公与十几位风尘女子一起过年的情节,被许多评论者称道,我却觉得,这一大段情节是败笔。书中的这些风尘女子,性格各异,比平常人经历得多,如果作者安排得好,与她们有关的内容应该能利用得更好。可是在书中,她们只不过是被当成十二个符号在使用,没层次,没深度,只是为某种主题的服务而被安排出现。我读到这些情节的时候,出现了不止一次“出戏”(即意识到作者是在刻意安排)的感觉,这在我阅读阎连科其它作品的时候,从未出现过。

《四书》,这是一部在语言和形式上有所探索的作品,阎连科在书的第一章使用的语言风格,相当一部分读者会觉得很不习惯。好在接下来的章节,阎连科恢复了正常的写作笔调,否则这本书的被接受程度会很受影响。小说描写的是三年大饥荒(即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发生在一个村子里的故事,一如既往地,阎连科采用了虚实结合的写法。其中有一大段内容,写主人公用自己的血作为特殊肥料培育出一地庄稼。整个一部分内容虽然明显是虚构,但写得如同现实一般细腻,营造出一种惨痛的真实感。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联想到《古拉格群岛》,虽然二者的故事情节差别很大,但在精神气质上有某种相似。

中文作家的写作,在整体上是属于现实主义的,虽然不少作家的作品里有非现实的成份,但基本上走得不太远,作品的整体气质仍然是现实主义。在这个意义上,阎连科绝对是不同凡响的一位,他是目前汉语作家里将非现实风格当作自己主要武器的唯一一人。而且,阎连科在语言和形式上不停顿地大胆创新,让他最近十来年的作品,几乎一部作品一个新面貌,而不是象绝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中文作家那样,已经开始或多或少地重复自己。

中国人的苦难历程是阎连科关注的重点,他对此着墨颇多,尽管成果争议不小,但他在中国历史、文化、人性方面展开的沉重思考,其力度之大之深,在当代中文作家里出类拔萃。

阎连科的勤奋有目共睹。新世纪以来,余华、老贾、莫言等华语文坛的主力作家们,作品很少,而阎连科,1978年开始写作,他最具影响力的几部代表作,比如《坚硬如水》、《受活》、《风雅颂》、《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四书》等等,全部创作于2000年后,还不包括散文和中篇,其创作热情和活力可以用井喷来形容。有评论者认为,阎连科创作的节奏似乎过快了些,某些作品的创作时间如果拉长些,思索多经过一番沉淀,作品的风貌会不一样。我得说,这个意见是正确的。

从形式到内容,阎连科都对现代汉语文学贡献突出。在创作的精神层次上,他比其它绝大多数中文作家高出一个档次,文化血脉根植于中国大地,兼具沉重深刻的人文思索,和宽广的悲悯情怀。

如果阎连科将来获得世界性声誉,我丝毫不会吃惊,正相反,我认为那是他应该获得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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