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追债(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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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4

 

劳工节假期结束,方琳要回去上班,志伟还不能走,他这次来纽约要办的事有点棘手,先把方琳送走才好安心做事。

 

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来,走的时候却是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离开,方琳心里真不是滋味。不管平日里再怎么好强这会儿也经受不住分别的难过。这几天是方琳感觉最温馨的日子,志伟难得地放下工作,陪着她在城中四处逛,志伟像是一张活地图,带着她穿街过巷,逛旧货市场,看街头表演,经常是心血来潮,想起那里有好玩的就直奔过去,全无事先计划安排。

 

这几天一出门方琳就跟着志伟连跑带颠,一路上还得使劲抓住他的手,街上的行人多,不抓紧就跟丢了,两个人拉着手在行人中钻来挤去,饿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一家快餐店,弄块匹萨或是在街边流动餐车买个热狗,边走边吃,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方琳觉得这样比坐在餐馆里正经八百地吃大餐还要开心。

 

候机室内,登机前的这段时间,方琳一直握紧志伟的手,依依不舍,她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一直延续下去。志伟放下工作,精神状态轻松,人也变得活泼风趣。志伟自己也觉察到这点,他心里很清楚现在做的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使命,在完成这份使命之前他是不可能完全放松的。内心里对方琳有一点歉疚,他还不能敞开胸怀去接纳她,至少现在还不能,舒敏仍然占据着他的心,接纳方琳就意味着要挤占舒敏的位置。

 

送走方琳,志伟的心里也空了一半。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志伟开始考虑如何着手解决眼前的难题。这个难题并不复杂,难在如何处理。当初志伟和洪杰商定,每个月给纽约这边打一万,做为洪杰和小赵王强三人的工钱,洪杰四千,小赵和王强各三千,这个水平应该算是不错了。在纽约市内的餐馆里做大厨或是楼面企台,一个月也就两千出头到不了三千。

 

前半年大致上还运作顺畅,虽然也出过不少小差错,在志伟的细心指导下情形逐渐好起来。可是最近半年,志伟发现出货和销量之间有很大的误差,问起来,洪杰也说不清楚,推说可能是记错数了,要不然就是点货出了问题。

 

这次志伟到纽约之后,先去几个客户那里走访了一遍,有个老客户最近三四个月一直都没有订货,志伟上门去拜访,客户的回答令他吃惊,这个客户说“我一直有跟你们拿货啊!每次都是你的人主动送货上门。”

 

但是账面上没有卖货给这家客户的任何记录,库存和进出货数量对不上,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偷偷出货,没入账。

 

这事怎么处理?志伟感到很为难,发现帐目出问题,起初志伟还认为是这几个人过去都是做装修干粗活不习惯对帐,疏忽大意造成的,现在可以确定不是这么回事。当初在志伟最困难的时候,洪杰帮过他,在洪杰受伤的时候,他和小赵,王强三个人也曾齐心合力想办法渡过难关。现在出了这种事他该怎么办,难道大家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

 

不论是朋友还是合作伙伴,相互信任是最基本的条件之一,没有互信,关系难以维持长久。生意有据可查,有账可计,人情最难量化,把事情处理得让各方都满意才是最难的。

 

这几天洪杰心里也是不踏实,志伟这次来纽约只和大家见过一面,吃了顿饭,之后就没再露面,说是要陪一朋友趁放假四处走走,可是洪杰还是觉察出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过节的时候,游客多,赌场里人手紧张,于娜上班回不来,小赵和王强也去了大西洋城,连着几天不见人。

 

节后的第三天晚上,在洪杰家里,洪杰和志伟开了瓶二锅头,就着小菜,开聊。

 

“洪哥,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吧,兄弟。”

 

“你看,现在纽约这里的业务量一直上不去,加州那边呢又缺人手,我想把这里的人手转到加州去,洪哥你说成吗?”

 

洪杰心里一惊,“你想把这里撤掉?”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志伟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洪杰,他需要摸清楚洪杰的态度,还有洪杰在整件事里起的作用。

 

“我恐怕走不了,你知道,于娜在这边上班。”

 

“这个我知道,那么小赵和王强呢?”

 

“这你得自己去问他们俩。”

 

在洪杰这里摸不到底细,志伟陷入苦闷,这件事是洪杰三人合谋还是其中一个私下里偷着做的呢,不得要领,志伟还不想马上挑明,一旦当面挑明也就没有了回转的余地,难免要撕破脸,他不想看到几个人互相指责推卸的难堪场面,最好是用一种大家都保留情面,不伤感情的方式解决问题。

 

志伟走后,洪杰的心绪有点烦躁,在家里坐不住,起身出门,来到大街上,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里。

 

夜晚的风还是温热的,吹在身上脸上很舒服,洪杰一阵迷糊,酒劲涌上来,感觉脚底下发飘,腿有点发软,晃晃悠悠地沿着大街往前走,经过地铁出口,看到前面韩国人开的生果店里还亮着灯,洪杰感觉口干,便想进去买瓶饮料。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店里两声闷响,接着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从里面冲出来,洪杰还没有完全糊涂,心知不妙,想转身避让可是腿脚不听使唤,和跑在前面的一个黑人青年迎面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跌倒在地,洪杰努力往起爬,偏偏自己的腿和对方拌住,爬不起来。对方也往起爬,无奈两个人的腿脚互相勾住,也没爬起来。跟在他后面的另一个黑人青年使劲拽起同伴,和洪杰相撞的那个黑人非常恼怒,撞上的这个人碍手碍脚地似乎有意纠缠,他抬手冲着洪杰连开两枪,然后和同伴一起在夜色中逃走了。

 

还差一个月就满四十岁,洪杰的生命旅程嘎然而止。一个原本胸无大志,满足于过小日子的人却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一场历史大潮,又身不由己地来到美国。没有高学历,没有政治资本,也没有亲友在这里,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那年春天,洪杰向单位领导请假说要进京探望还在读书的弟弟,当时他还是机修厂里的一名技工,老婆在商场做售货员,儿子才两岁,真是最好玩的时候,下班回到家里,洪杰先要抱起儿子,亲脸蛋,亲屁股,翻来覆去地亲个够。

 

初中毕业后,洪杰听从政府安排下乡插队,几年后随大流回城待业,在家里吃了一年多闲饭才顶替父亲的位置,进机修厂从学徒工干起。一转眼就是十年,在这段时间里,洪杰娶妻生子,安葬老父,送比他小十多岁的弟弟进京读大学,闲时喜欢学做木工活,结婚时的全套家具都出自洪杰之手。要是没有那场变故,洪杰的人生路将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即使社会上的风向时时在变,涨价风也好,全民皆“倒”也好,都没有让洪杰偏离原来的走向。

 

当京城里不安定的风声传到洪杰所在的小城时,人们大都还懵懵懂懂,多数人对时局都漠不关心,既然草头百姓左右不了大局,只有接受的份,那么关不关心又有什么分别呢,还不如关心下个月煤气是不是又要涨价来得实际。但是洪杰的老娘不能不关心政治,老伴走了,大儿子娶媳妇成家,大孙子也抱上了,唯一惦记的就是她的老儿子,老话讲,“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更何况这老儿子是她的骄傲,整条街才出了这么一个进京上大学的孩子,街坊四邻见了老太太都要奉承几句。自从听说京城里学生闹事,老太太就没过安稳觉,放不下心,总跟大儿子念叨,去看看你兄弟吧,不成就把他叫回家来,等消停了再回学校。

 

京城里的风波平息之后,没到秋后就开始算账,城里的帐没办法算,法不责众,真的是参与者众,从单位头头到勤杂工,去声援过的人占了大多数,都追究那就没法收拾了,除非把整座城市都改成监狱,让少数不沾包的人迁出城区,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但肯定不可行,那岂不是变成“劣币”逐“良币”?到底谁当谁的家?谁专谁的政?不能细究那就只好粗放,结果是各单位都走个形式,从上到下,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敷衍了事。

 

洪杰所在的小城可悲的是离京城很近,但又没有近到可以享有相同的待遇,也因为离京城不够远,如果远到可以忽略的程度也许会幸运地躲过秋后算账。洪杰在京城里做了些什么,小城里的人们并不清楚,不过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察上门向他老娘和媳妇要人可是被四邻都看在眼里。机修厂的领导也弄不明白他们眼中最老实,从不给领导添麻烦的洪杰怎么出趟门就惹下大祸。

 

原本不是政治中人却意外地落入漩涡,不得不离开娇妻幼儿,洪杰心中愁苦,辗转到了纽约以后,他从最低层的体力活干起,靠手艺吃饭,不掺乎任何政治活动,只盼着有一天可以跟家人团聚,这个希望最终还是破灭了。

 

志伟留下来和于娜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料理洪杰的后事,洪杰在国内的妻儿接到消息却不能来奔丧,她们拿不到签证,洪杰生前为家人申请的绿卡还在排期中,如今人都没了,绿卡也就成了泡影。几年不见,夫妻感情也淡了,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夫妻关系也就是有名无实的一张纸而已。

 

最难过的是于娜,两个人搭伙两年多,相依为命地度过一段艰难岁月,彼此没有约束也没有承诺,没有名分,有的只是一份真情。当初洪杰每天晚上开车接她下班,给她一份安全感,为了她,洪杰身上还挨过一刀。后来于娜去赌场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两个人都牵肠挂肚地惦记着对方,见了面就腻在一起,比各自原配夫妻还要亲密。现如今,洪杰走了,一个同甘苦共患难的大活人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于娜心里的痛苦难以言表。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里,都尽量避免提起对方或是自己的家里人,但孩子例外。于娜知道,洪杰最惦记的是他儿子,说起儿子来,一个大男人也会流泪。八年不见,孩子还会记得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子吗?如今父子二人已是阴阳相隔,今生再也无缘相见。

 

 

 

 

 

 

石竹苑 发表评论于
回复info2008的评论:
九十年代初比较乱,911以后,纽约的警力大大加强,黑帮都难以生存,现都转进多伦多啦。。。
info2008 发表评论于
在扭腰晚上出门太危险了。
石竹苑 发表评论于
回复春光明媚的评论:
没错!
石竹苑 发表评论于
回复白洋水淀的评论:
这句话最贴切.
春光明媚 发表评论于
CO:造化弄人

那个小赵和小王嫌疑很大啊。
白洋水淀 发表评论于
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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